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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微小勝利是湯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彼得·納丁從樓上送來一張打字的便條,上面只有一行,感謝我弄到了「第四個人」。這算是他開的小玩笑。我給甜牙行動輸送了第四位作家。我朝他瞥了一眼。他那麼瘦,邁開大步走在我身邊,雙手深深地插在牛仔褲袋裡,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轉到一邊,可能是在想什麼心事。我已經開始為他驕傲了,還有一點為自己驕傲。既然他不樂意,那麼他以後再也不用為艾德蒙·斯賓塞費神了。「甜牙仙后」已經把湯姆從學術圈肉搏戰中解救了出來。
「你是什麼意思?」
「我想如果我說實話,你就會覺得我對你作品的看法無足輕重。這很傻,我知道。我假裝自己是曾經想成為的那種人。」
與勞拉自毀的程度相比,我妹妹露西還差得遠。她學醫中途放棄,回鄉住在父母附近,儘管在心理諮詢中發現,她心底深處一直在生母親的氣,埋怨她安排了那次流產。在每個小鎮上,都有那麼一小群人或不願或不能——有時候他們頗為此而歡喜——踏上人生的新台階,開拓一片新天地。露西找到一個中學老同學組成的溫暖愜意的社團,他們或是剛在嬉皮士的小路上淺嘗輒止,或是曾投考藝術院校受挫,於是回到他們可愛的家鄉安頓下來,過清心寡欲的日子。儘管那幾年社會上危機四伏,失業者的日子倒還算好過。他們不必回答太多傲慢無禮的問題,國家就會代他們繳房租,每周還會支付一筆津貼給畫家、失業演員、音樂家、神秘主義者、治療師以及一大群這樣的人:在他們看來,吸食大麻和談論如何吸食大麻,是一件引人入勝的工作,甚至事業。他們竭力捍衛這份津貼,將其視為一項來之不易的權利,儘管每個人,甚至包括露西,心底深處都明白,發放這份津貼的目的,不是讓中產階級過得這樣遊手好閒、無所事事。
既然現在我已經成了一個收入菲薄的納稅人,對妹妹的疑慮難免越來越深。她很聰明,在中學里生物和化學念得尤其出色,她心地良善,諳熟人情。我想要她當醫生。我想要她仍然想要她曾經想要的東西。現在她跟另一個女人——一位馬戲教練免費合住在一棟經過當地政務委員會翻修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排屋裡。她領失業救濟,嗑藥,每周六上午花三個小時在市中心的集市上賣五彩蠟燭。我上次回家,聽她說起已經被她拋在身後的那個神經兮兮、競爭激烈、「正統體面」的世界。我說正是因為有這個世界的供養,她才能不工作也活得下去,她大笑起來,說,「塞麗娜,你可真右翼!」
根據馬克斯給我的檔案,我大致知道他家裡的情況。如果不考慮家裡有個勞拉和一位碰到陌生環境就會恐慌的母親,那麼湯姆的運氣一直不算壞。戰後出生的孩子通常備受呵護、生活富足,這一點我們倆都有份。他的父親是當地的建築師,在肯特郡政務委員會城市規劃科上班,即將退休。跟我一樣,湯姆也畢業於一家優秀的文法學校。七橡樹中學。他之所以選擇蘇塞克斯大學而不是牛津劍橋,是因為他喜歡他們的課程樣式(「主題而非概論」),而且以他當時的年紀和心態,能有機會把錦繡前程攪攪亂,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他堅持說他一點兒都不後悔,我不太相信。他母親本來是一個四處走動的鋼琴教師,後來越來越害怕出門,就只肯在家裡授課。只消瞥一眼天空,看到雲的一角,就足以讓她無比焦慮。沒人知道她的「恐曠症」是怎麼會發作的。勞拉酗酒是後面的事。湯姆的妹妹瓊在嫁給牧師之前,當過晚裝設計師——櫥窗里的人體模型和艾爾弗雷德斯牧師都是從這裏來的,我想,不過我沒說出口。
我猛地跳起來,說,「該你了。」乖乖地,他坐到了我剛才坐的地方。我站在他面前,這樣我的乳|房就靠近了他的臉,然後我開始解他的襯衫扣子。我看見他硬了。「大男孩該上床啦。」他的嘴銜住我的乳|頭,我想這下應該沒問題了。我幾乎已經忘了那種火辣的、如電擊般具有穿透力的感覺了,從我喉嚨底部往下蔓延,直抵會陰。不過,等我們拉開被子躺下來以後,我發現他又軟了,我想我一定是做錯了什麼。我一眼瞥見他的陰|毛,也嚇了一跳——那麼稀少,簡直不存在,僅剩的幾根又直又滑,像頭髮。我們又接吻——他善於此道——可是當我的手握住他的陰|莖時,它還是軟的。我把他的頭往我胸口推,因為剛才這一招有用。一個新拍檔。我就像是在學習一種新的紙牌遊戲的打法。可是他滑過我的胸口一路往下,低下頭用舌頭漂亮地給了我一個高潮。那感覺美妙絕倫,不到一分鐘我就來了,低低地喊了一聲,我把喊聲偽裝成捂著嘴的咳嗽,想騙過樓下的律師。等九*九*藏*書我緩過神來,我發現他也勃起了,不由鬆了一口氣。我的快|感釋放了他的快|感。於是我把他拉近,開始做。
「那你中學畢業以後就直接工作了?」他鼓勵我,看著我,我記得上次會面時他就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既友善又挑逗。
「他是這麼寫的,『是,我記得阿德爾斯特羅普』。」
他讀國際關係碩士學位時的研究方向是紐倫堡審判的合法性,博士學位的研究方向是《仙后》。他很喜歡斯賓塞的詩歌,儘管他也拿不準以我現在的程度是不是讀得懂。我們沿著阿爾伯特親王路散步,那裡離倫敦動物園只有一步之遙。他在夏天寫完了論文,特意用壓著凸金字標題的硬皮包裝了一下。論文包括致謝、摘要、腳註、參考書目、索引和四百頁的縝密分析。現在,想到寫小說要相對自由一些,他鬆了口氣。我先說了一通自己的出身背景,然後,穿過公園大路和卡姆登路的那段時間里,我們陷入了默默相伴的狀態,對於兩個幾乎是剛剛認識的人而言,這多少有點古怪。

末了,我的室友終於回到她們自己的書桌邊,幾分鐘之後,我們端著自己的茶杯,走上嘎吱作響的樓梯。一路上,從她們各自門前經過時,裏面鴉雀無聲,她們似乎都在豎著耳朵聽。我一邊走一邊竭力回憶我自己的床是不是也會嘎吱作響,我卧室的牆壁有多厚——這念頭幾乎沒有什麼色情意味。等湯姆終於進了我的房間,在我那張讀書用的扶手椅上坐定,而我坐在床上時,我覺得我們倆還是繼續說話比較好。
於是我把整個故事告訴了他,說我有速讀小說強迫症,說我母親不准我念英語專業,說我在劍橋的學業是多麼悲慘,說我如何繼續讀小說,一直堅持到現在。說我有多麼希望他能諒解我。我有多麼喜歡他的作品。
「劍橋的學位?耶穌。為什麼要騙我呢?」
我在擔心我那張軟塌塌的床,不曉得我們倆躺上去它是不是承受得了。不過其實我也不在乎。就讓床壓穿地板、落在特莉西亞的書桌上好了,反正它掉下去的時候,我會和湯姆一起躺在上面。我的情緒頗為古怪。強烈的渴望與悲傷交織,同時默默地享受勝利的快|感。悲傷是因為剛才我路過自己上班的地方,冷不防想起了托尼,不由心煩意亂。近一周里,他的死再度讓我魂不守舍,卻跟上次的情形截然不同。是不是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他都是孤身一人,滿腦子翻騰著激烈的念頭,不停地替自己辯護?他知道利亞林都已經招了嗎?也許六樓派了什麼人專程到庫姆靈厄去,要他把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好換取他們的寬恕。或者「對面」有人悄然而至,將列寧的命令釘在他那件舊風衣的翻領上。我想克制自己,別在心裏譏諷他,可我基本上做不到。我覺得我遭受了雙重背叛。他本來可以告訴我從那輛配著司機的黑轎車上下來的兩個男人到底是誰,他本來可以告訴我他病了。我會幫他,不管他提什麼要求我都會照辦。我會陪他待在波羅的海的小島上。
「我當然懂。」
「這首詩第一個詞兒是什麼?」
此刻,至少我們倆已經混熟了。我們在肖像美術館里待了一個小時,交流各自最喜歡哪幾幅。我喜歡卡桑德拉·奧斯丁給妹妹畫的素描,而他喜歡威廉·斯特朗筆下的哈代。跟陌生人一起看畫是一種不太唐突的方式,可以用來互相試探,略帶調情。輕易就能從美學講到生平——顯然是畫中人的生平,還說到畫家,至少這些都是我們知道的玩意。湯姆懂的遠比我多。基本上,我們是在聊八卦。多少有點炫耀的成分——這就是我喜歡的東西,我就是這樣的人。說布蘭維爾·勃朗特給他的姐姐們畫的肖像沒有半點矯飾討好的意思,或者說哈代告訴別人他經常被誤認為一名偵探,這些可不能算是什麼重大的貢獻。不知怎麼的,從一幅畫走向另一幅畫的路上,我們的胳膊挽在了一起。弄不清是誰主動。我說,「手把手的指導現在開始,」然後笑了起來。也許就在此時,就在十指相扣的那一刻,我們已經預計到終將走向我的卧室。
他的腦袋一歪,耐心地微笑著。「你沒看懂。」
於是我把我記得的都跟他說了,幾乎是每行都講,我甚至記得錐形乾草堆、碎雲、垂柳、綉線菊、牛津郡和格洛斯特郡。看起來我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頗為驚訝地看著我,好像發現了什麼。
「愛德華·托馬斯。還有那首詩——甜美,老派。算不上詩歌革命的產物。可是它很可愛,是最廣為人知、備受愛戴的英語詩篇之一。你連這首都不知道,真是太好了。這樣你以後就有很多很多非讀不可的東西啦!」read.99csw.com
「那你跟我說說看。」
這回我用雙臂抱住他,感覺到他系著皮帶的牛仔褲綳得很緊,裏面裹著雖然瘦削卻不失健壯的腰,再往下,臀部的肌肉也頗為緊實。我身子軟弱無力,想吐,嗓子發乾,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流感。我想跟他一起躺下來,深深凝視他的臉。我們決定到我家去,可我們不想坐公交,又打不起車。於是我們步行。湯姆手裡拿著我的書,愛德華·托馬斯那本,還有一本也是他送我的禮物,《牛津英語詩選》。我們走過白金漢宮,到海德公園角,沿著公園巷,走過我上班的那條街——我沒指給他看——然後在艾吉威街上長途跋涉,從新開張的阿拉伯飯館門前經過,最後右拐走上聖約翰伍德街,經過洛茲板球場,沿著攝政公園進入卡姆登鎮。選別的路可以近得多,但我們沒注意,也可能根本就不在乎。我們知道在往什麼方向走。通常,儘力不去想它,能讓我們走得更輕快一點。
他從我手裡接過書,我們吻在一起,我記得當尼爾·卡德第一次親吻櫥窗里的人體模型時,她的嘴唇既硬且冷,畢竟她這輩子從沒相信過任何人。我努力讓自己的嘴唇顯得柔軟一點。
他說,「你的記憶沒有出錯。現在,試著回憶一下詩里的感情。」
於是我們終於來到這裏,關上門,置身於我這個十二平米的單間里,湯姆坐在我從舊貨店買來的椅子上,而我坐在床的邊沿。最好再聊一會兒天。我的那幾位同屋會聽見我們低沉的說話聲,很快就會沒興趣的。我們有不少話題可說,因為有兩百五十本平裝小說散布在房間里,堆放在地板和五斗櫥上,它們可以為我們提詞。現在可以讓他看看,我也算是一個讀書人,不僅僅是個胸無點墨、對詩歌毫無慧根的姑娘。為了放鬆一下,為了讓我們輕鬆愉快地走向我正在坐著的這張床,我們用一種輕快而隨意的口氣聊起了這些書,一旦產生分歧——幾乎每次都有分歧,也懶得認真爭辯。他沒時間理會我那些女性文學——他的手從拜亞特和德拉布爾、莫妮卡·狄更斯和伊麗莎白·鮑恩的書上滑過,而那些小說曾給我帶來那麼多快樂。他找到繆麗爾·斯帕克的《駕駛座》,大加讚賞。我說我覺得這本寫得太提綱挈領,我更喜歡《瓊·布羅迪小姐的青春》。他點點頭,卻並不同意,看起來更像是個治療師終於弄懂我的問題出在什麼地方。他坐在椅子上伸出手,拿起一本約翰·福爾斯的《魔術師》,說他喜歡其中的某些章節,也喜歡整部《收藏家》和《法國中尉的女人》。我說我不喜歡耍技巧,我喜歡看到生活在書頁上重現。他說如果不用技巧,那生活就不可能在書頁上重現。他站起來,往衣櫥那邊走,拿起一本B·S·約翰遜的《阿爾伯特·安吉洛》,書頁上打著洞的那本。他很喜歡這本,他說。我說我討厭它。他看到一本阿倫·彭斯的《慶典》,大為驚訝——他認定這是迄今國內最好的實驗小說家。我說我還沒開始看。他看見我有幾本約翰·考爾德出版社的書。他們家的書目是最棒的。我走到他站的地方。我說這裏面沒有一本我讀了超過二十頁的。而且印得那麼糟糕!那麼J·G·巴拉德怎樣呢——他看到我有三本他的書read•99csw.com。受不了,我說,太天馬行空了。巴拉德的所有作品他都喜歡。他是個銳意進取、才華橫溢的精靈。我們都笑了。湯姆答應要給我念一首金斯利·艾米斯的詩——《書店牧歌》,詩里寫到男女讀書的口味迥然不同。結尾處略有點故作傷感,但總體上風趣而真誠。我說也許我會討厭這首詩,除了結尾。他吻了我,文學討論到此結束。我們向床邊走去。
他湊得更近了。「只記得一個名字,沒有別的,寧靜,美麗,車站的隨性無常,兩個郡都能聽到的鳥鳴,純粹的存在感,被懸置於時空中的感覺,一場慘烈的戰爭即將來臨。」
周六下午五點我們成了情人。事情並不順利,靈與肉的交會並沒有迸發出如釋重負、欣喜若狂的火花。不是心醉神迷的那種,不像塞巴斯蒂安和他的小偷老婆莫妮卡。至少一開始不是這樣。這感覺有點彆扭有點尷尬,頗有戲劇效果,就好像有個看不見的觀眾,我們能意識到他想看什麼。真的有觀眾。當我打開七十號房門,領著湯姆進去時,我的那三位律師室友都在樓梯腳下,手裡端著茶,顯然是在回卧室準備整個下午發奮讀書之前再磨蹭一會兒。我重重地關上身後的門。我的新朋友站在擦鞋墊上,那幾個來自北方的女人毫不掩飾她們的好奇,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她們意味深長地咧開嘴笑,腳在地上蹭來蹭去,我只好老大不情願地互相介紹了一下。如果我們能晚到五分鐘,就沒人會看到了。太糟糕了。
真是尷尬。我們剛才聊了好幾個小時,裝得好像我們並不是一直在想著這一刻似的。我們就像是一對筆友,先寒暄幾句,再用各自的語言親熱地通信,然後初次約會,發覺一切都得重新開始。我對他的風格一無所知。我又坐到了床邊。親了一下以後,他也沒再撫摸我,直接朝著我俯下身,替我脫衣服,他的動作乾淨利落、按部就班,就好像他在安置一個孩子上床睡覺。假如他一直在哼哼唧唧地自言自語,那我也不會吃驚。如果換一種情形,如果我們的關係能更親密一些,那麼這一幕也許會成為一出溫情脈脈、銷魂蝕骨的角色扮演遊戲。可是這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中進行。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只覺得焦躁不安。當他伸直手臂從我肩上繞過去,進而鬆開我的胸罩時,我其實可以碰碰他,我想伸手,終於還是沒動。他托住我的頭,輕柔地將我的背靠在床上,脫掉我的運動鞋。這些動作對我毫無吸引力。氣氛太緊張了。我一定得出手干預一下。
對我們倆而言,這並不是一次登峰造極的體驗,不過我們好歹過了關,算是保住了面子。我已經說過,影響我的因素之一,是我總惦記著三個同屋,她們自己似乎沒有什麼性生活,所以一定會豎起耳朵,聽見除了床里的彈簧在嘎吱作響外,還有人的聲音。另外一個原因是湯姆實在太安靜了。他沒有說過一句深情款款、愛意融融或者大加讚賞的話。連他的呼吸節奏都沒變。我揮之不去的念頭是,他在靜靜地把我們做|愛的過程記錄下來,將來沒準用得上,他肯定在腦子裡做著筆記,先想出幾個詞兒來,再反覆修改到合意為止,到處尋找有什麼特別的細節。我又想到了那個假牧師的故事,想到瓊那個「大得駭人」的陰|蒂,尺寸跟一個小男孩的陰|莖不相上下。湯姆覺得我的陰|蒂怎麼樣?他會不會是在下面用舌頭量尺寸?那尺寸大概太平庸了,壓根不值得記住它?埃德蒙和瓊在喬克法姆重逢,旋即上床,她在到達高潮時發出一連串高音,像羊在尖叫,就像BBc的報時信號那樣純粹,那樣間隔均勻。那麼,我出於禮貌而強自壓抑的聲音又當如何呢?類似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儘是些病態的想法。櫥窗模特的「靜默」讓尼爾·卡德樂此不疲,想到她可能鄙夷他、忽視他,他就倍感興奮。湯姆是不是就想要這樣的東西,就喜歡女人完全被動,喜歡她們內向——這種內向反而構成了一種反向的力量,征服他,吞噬他?我是不是應該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分開雙唇,凝視天花板?我想不會是這樣,我也不喜歡這樣的猜想。
我說,「呃,那你告訴我,沒有詩怎麼會活不下去。」即便是一邊在說著,我一邊也在提醒自己,這話只能搪塞一時,我還是得準備好怎麼介面。
我的頭一偏,他的嘴唇從我的唇上掠過。我格外平靜地說,「這首詩里可沒有提到什麼戰爭。」
實在沒多少字可以讀。四段詩,每首短短四行。一列火車在一個昏暗的車站上意外停靠,沒人上車也沒人下車,有人咳嗽,一隻鳥在歌唱,天熱,有花也有樹,乾草在田野里枯黃,還https://read.99csw.com有好多別的鳥。就這些。
像大部分年輕情侶一樣,我們聊各自的家庭,把我們自己放在大格局中考量,計算著我們相對而言是多麼幸運。有一刻,湯姆說他想不通,沒有詩歌做伴,我怎麼可能活得下去。
後來我們折回去,穿過特拉法爾加廣場,朝聖詹姆斯公園走去。我們散步經過幾個蹣跚學步的孩子,他們手裡捏著麵包在喂綠頭鴨,於是我們談起了各自的姐妹。他姐姐勞拉以前是個大美人,比湯姆大七歲,學過法律,一度前程似錦,然後,漸漸地,因為屢屢遭遇種種不靠譜的境地和不靠譜的丈夫,她成了酒鬼,失去了一切。她的墮落之路迂迴複雜,有幾次試圖康復,眼看著就要成功,甚至英勇地在法庭復出,直到酒精又讓她前功盡棄。形形色|色的鬧劇次第上演,耗盡了家裡最後一點耐心。終於,她最小的孩子——一個五歲的小姑娘在一場車禍中失去了一隻腳。她跟兩個男人生過三個孩子。勞拉跌穿了所有現代自由國家設計的安全網。現在她住在布里斯托爾的一家收容客棧里,可是經理已經打算把她趕走了。孩子由他們的父親和繼母撫養。他還有個妹妹名叫瓊,嫁給一個英國牧師,也幫忙照看,每年有兩三回,湯姆會帶上他的外甥和外甥女去度假。
我說,「我肯定詩里一丁點兒都沒提到感情。」
店裡的底樓就我們兩個顧客,那裡沒有窗戶,只有兩個昏暗的燈泡,沒有影子。四周洋溢著一種愜意的、灰撲撲的、昏昏欲睡的氣息,就好像這些書把空氣大半都偷走了似的。
「你覺得他怎麼樣?」
「聽著,數學學位可厲害多啦。你的餘生有的是時間可以讀詩。我們可以從剛剛我說到的那位詩人開始。」
「他其實並不是我的……」說到這裏我停住了。我只有兩個選擇——要麼露出馬腳,被發現是個騙子,要麼就自己坦白。「瞧,我得坦白一件事。我本來想找個合適的機會說的。現在說也可以。我對你說了個謊。我沒有英語學位。」
「很好。」
「我拿到了數學學位。」
他的父母也對外孫很好。可是黑利先生和黑利太太已經過了二十年天天受驚、時時難堪、希望屢屢破滅、動輒半夜應對險情的日子。他們害怕她的下一個電話,心裏時常湧起悲傷和自責。無論他們有多愛勞拉,儘管他們把她十歲生日、學位典禮以及第一次婚禮的照片嵌進銀相框,擱在壁爐上,讓她最美好的一面栩栩如生,他們也不能否認她已經成了一個可怕的人,看起來可怕,聽起來可怕,聞起來也可怕。回憶她當年的冷靜與聰慧,再聽聽她現在的甜言蜜語、自哀自憐,她的連篇謊話和黏糊糊的誓言,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家裡人把所有的法子都試過了,從循循善誘到溫和爭執再到直言責備,接著去看門診、覓療法,找來有希望的新葯。黑利夫婦幾乎傾其所有,終日以淚洗面,耗盡了時光與金錢,到了眼下這步田地,確實已經無力回天,只有將他們的情感和資源全部傾注在孩子身上,同時等著他們的母親被關進醫院,最後死去。
此時我們的午餐已經結賬。他突然站起來,挽起我的胳膊,推著我邁出大樓,走上查令十字街。本來可能引發一場災難的危機反而讓我們靠得更近,儘管這就意味著我的這場約會正以俗套的方式展現在我眼前。我們坐在聖馬丁教堂轉角的一家二手書店的地下室,手裡拿著《托馬斯詩集》的舊版精裝書,湯姆替我把書打開,翻到那一頁。
「你不可能只用三秒鐘就讀完的。慢慢來。」
他很好相處。他不像很多男人在約會時(現在這得算是一個約會了)總像得了強迫症似的,總想把你逗笑,要不就到處指指點點,一本正經地解說,或者彬彬有禮地拋出一大串問題,逼著你回答。他好奇,肯傾聽,既分享故事,也接納故事。他態度輕鬆,從容問答。我們就像是一對正在熱身的網球選手,穩穩地守住底線,發球迅速而不刁鑽,打到球場中央,正好落到對方的正手位,這種體貼而準確的作風讓我們深感自豪。是的,我想到了網球。我有一年左右沒打過了。
我合上書,說,「很美。」
「我連他的名字都忘了。」
我順從地讀了,然後抬起頭。「很好。」
當我把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告訴湯姆時,我很清楚,他自己也快要成為一個靠政府津貼度日的人了,只不過這種津貼的級別更高,來自秘密經費,而且對於這部分政府開銷,議會也許永遠都無法審查。可是T·H·黑利想努力創造一部偉大的小說,不是搗鼓一點五彩蠟燭或者扎染T恤混日子。我們在公園裡轉了三四個彎,一想到對他隱瞞了實情,我就很不安,可是我又想起他畢竟拜訪過我們的聯絡點——基金會,也同意簽約,於是稍感安慰。沒有人打算告訴他該https://read.99csw•com怎麼寫作,該怎麼思考,該怎麼生活。我讓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獲得了自由。也許我這種想法跟文藝復興時期那些贊助藝術家的恩主差不多。慷慨大方,不像俗人那樣目光短淺。如果這種說法顯得過於自負,那麼你得考慮到我當時已略有醉意,書店地下室里那個綿長的吻餘溫尚存,讓我容光煥發。我們倆都這樣。通過談論我們不那麼走運的姐妹,我們在無意中感受到自己的幸福,也讓自己的雙腳始終安穩地落在地上。否則我們沒準會飛起來,飄過正在行進的騎兵衛隊,飄過白廳和泰晤士河——尤其是,當我們在一棵枯葉仍未落盡的橡樹下停住腳步之後,他把我往樹榦上一推,我們便吻起來。
「想成為哪種人?」
「跟我複述一遍,詩里講到的一切,你記得什麼就說什麼。」
他沒準等我們一完事就會從外套口袋裡掏出筆記本和鉛筆——這樣的胡思亂想愈發讓我飽受折磨。如果這樣那我一定要把他扔出去!不過,這種作踐自己的想法只是我的噩夢罷了。他仰面躺在床上,我躺在他懷裡。天不冷,可我們將被單和毯子都蓋在身上。我們略打了幾分鐘的盹。樓下大門砰地關上,我醒了,聽見我的同屋出門上街,說話聲越來越輕。現在只有我們倆待在這棟房子里。我沒看,但我感覺到湯姆也徹底醒了。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提議帶我出門去一家好餐館。基金會給他的錢還沒到賬,可他相信很快就會來。我默認了這一點。兩天前馬克斯已經簽發了這筆款項。
「是。」
我們到夏洛特街南端的白塔餐廳,吃文火扒羊排配烤土豆,外加三瓶松香味希臘葡萄酒。我們吃得下。用秘密經費吃大餐而且不能點破玄機,這件事可真有異國情調啊。我覺得自己真是長大成人了。湯姆告訴我,打仗的時候這家著名的餐館只能賣「希臘午餐肉」。我們開玩笑說這樣的日子還會回來。他對我如數家珍,說此地分佈著多少文學社團,我傻傻地笑著,並沒認真聽,因為,再一次,有某種音樂在我的腦海中奏響,這回是交響樂,馬勒大型作品中一段莊嚴華麗的慢板。就在這個房間里,湯姆說,埃茲拉·龐德和溫德姆·劉易斯攜手創立了他們的旋渦主義雜誌《疾風》。這些名字對我毫無意義。我們從費茲洛維亞走回卡姆登鎮,手挽手,醉醺醺,嘴裏胡言亂語。次日早晨,當我們在我的房間醒來時,已經對那種新牌戲駕輕就熟。實際上,我們樂在其中。
我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她們互相推推搡搡的時候把湯姆領進我的卧室,所以我帶著他走進廚房,想等她們散去。可她們磨磨蹭蹭的不挪窩。我沏茶的時候聽見她們在客廳里低語。我想不理會她們,自顧自說話,可大腦一片空白。湯姆發覺我很不自在,就跟我說起狄更斯在《董貝父子》中寫到的卡姆登鎮,說起那條北起尤斯頓站的線路,由愛爾蘭勞工開掘的巨大的路塹穿過倫敦最貧窮的地區。他甚至還背了一兩句,那些從他嘴裏冒出來的詞兒倒是將我的困惑清晰地勾勒了出來。「有十萬個不完整的形狀和物件,交錯混雜,上下顛倒,潛藏於泥土,昂揚在空中,腐爛在水裡,如同任何夢境那樣晦澀難解。」
我們去美術館的咖啡座吃塊三明治,差點在那裡把一切都搞砸。我們的話題離開了美術——我熟悉的作品統共就那麼幾幅——於是他開始談論詩歌。真不走運。我跟他說過我有英語學位,可現在我壓根都不記得上一次讀到一首詩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我認識的人沒有一個讀詩的。哪怕是讀中學那會兒我也總能避開詩歌。我們從來就不學詩歌。小說,當然,外加幾部莎劇。他告訴我他正在重讀哪些詩歌時,我點頭表示鼓勵。我知道下一步會怎樣,所以想竭力準備好自己的答案,根本就沒法好好聽他在說什麼。如果他問我,我能說莎士比亞嗎?可是在那一刻,我連他的一首詩都報不出來。沒錯,還有濟慈,拜倫,雪萊,可是我應該喜歡他們寫的什麼詩呢?還有現代詩人,我當然知道他們的名字,可是我已經緊張得一點想法都沒有了。焦慮越積越高,我眼看著就要陷入一場雪暴。我可不可以宣稱短篇也是一種詩歌?就算我真想出一個詩人來,我也得報出作品的標題吧?問題就在這裏。我根本報不出詩名。沒法當場報出來。他問了我一句,他在盯著我,等我回答。這個男孩站在那裡,脖子發燙。接著他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