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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每個人拿的至少是你兩倍。」
「塞麗娜!」
卧室只比床大了一丁點兒。在這點空間里,衣櫥門最多只能開九英寸左右。你得鑽進去摸索一通,才能找到自己的衣服。有時候,大清早我會在隔壁湯姆打字的聲音中醒來。他工作的房間原本是用來做廚房和起居室用的,感覺更寬敞一些。頂上沒有天花板,直接露出屋椽,可見湯姆的房東真是個野心勃勃的建築師。打字鍵輕重不均的敲擊聲,銀鷗的鳴叫——這些聲響將我喚醒,但我閉著眼睛不願睜開,我的生活狀態煥然一新,我要盡情咀嚼箇中滋味。當初待在卡姆登的時候我是多麼孤單啊,尤其是在雪莉離開以後。多麼愜意啊,經過一周辛勤勞作,我能在周五七點抵達,在街燈下步行不到一百碼上山,聞著海風的氣味,覺得布萊頓就像尼斯或者那不勒斯一樣離倫敦好遠好遠,我知道,湯姆會在迷你冰箱里藏好一瓶白葡萄酒,在廚桌上擺好酒杯。我們的周末過得很簡單。我們做|愛,我們讀書,我們在海邊散步,有時候也在南丘上走走,我們會到餐館吃飯——通常在巷道商業區里。湯姆還會寫作。
他的故事(我的眼前浮現出納丁的影子,他繼續往下說)從塞繆爾·貝克特那裡傳承了一種觀念,認為人類的狀況大抵如是:一個人孤獨地躺在萬物盡頭,煢煢孑立,毫無希望,獨自咂摸一塊石頭的滋味。這個人對民主政權的公共管理有多大的難度,對如何統治數百萬要求嚴苛、有天賦人權且能自由思考的個體一無所知,對我們在短短五百年裡就從一個殘忍且赤貧的過去進步到現在,其間取得了多大的成就也漠不關心。
等到發覺他徹底恢復過來時,我說,「如果管用的話,我們可以本著經驗主義原則,用玩紙牌的方式做個實驗。我們可以……」
「你跟他們哪個人上過床嗎?」
「而你還在繼續約見名單上的人?」
「我只能說這麼多啦。」
他皺起眉頭,冥思苦想。倏忽間他彷彿瞥到了真相,然後他眨眨眼睛,真相就溜走了。
他笑起來,一把將我拽到一家珠寶店門口,吻我。有種男人喜歡時不時地想象他的情人跟另一個男人做|愛,這個念頭會讓他興奮起來,他就是這樣的男人。雖然,擱到現實生活中,一旦戴上綠帽,他肯定會既噁心又傷心外加火冒三丈,可是,若處在特定的情緒中,做做這樣的白日夢,反而會讓他「性」致勃發。顯然,卡德關於他那個人體模型的幻想,就來源於此。我完全不懂其中奧妙,但我學會了該怎麼一起玩。有時候,做|愛做到要緊處,他會輕聲催促我,我就幫他一把,跟他說我正在約會哪個男人,我會為他做什麼。湯姆喜歡把他想成一個作家,此人不像湯姆那麼富於潛力、有待開掘,而是已然為赫赫聲名所累,而且他身上洋溢的那種優雅精緻的痛苦要比湯姆更嚴重。索爾·貝婁,諾曼·梅勒,還有抽煙斗的君特·格拉斯,反正我勾搭的都是最好的作家。毋寧說是他心目中最好的作家。即便在當時,我也意識到,一個刻意共享的白日夢能有效地把我自己不得不說的謊話沖淡一些。跟一個我如此親近的男人談論我在基金會的工作絕非易事。保密事業對我的吸引力是一條化解之道,而這種模稜兩可、頗具幽默感的情|色夢是另一條。不過這兩條都不足以徹底化解。這終究是我的幸福生活中的小小污點。
「我到劍橋時,這個正好在那兒的數學圈裡廣為流傳。我想還沒人寫過。跟概率有關,以一個問題的形式出現。來自一個名叫『做個交易』的美國遊戲節目。幾年前這節目的主持是個叫蒙蒂·霍爾的男人。不妨設想你是蒙蒂這個節目的一名參賽者。你面前放著三隻關著的盒子,一號,二號和三號,某隻盒子——你不知道是哪只——裏面是一份大獎。比方說……」
直到最後幾頁,讀者才發現這個男人和這個小女孩要往何處去。他們原來一直在尋找他的妻子,女孩的母親。沒有通訊系統或者官僚機構幫助他們。他們手裡只有一張她兒時的照片。他們只能靠口述來打聽,在走完很多彎路之後,尤其是當鼠疫漸漸將他們壓垮時,他們註定難逃失敗的結局。在一個當年名噪一時的銀行總部的廢墟中,在它臭氣熏天的地窖里,父女倆依偎著死在一起。
「這可不夠好。我想讓你告訴我一點……一點好玩的,不,是與直覺相反的,反常的那種。你欠我一個關於數學的好故事。」
反過來……這樣寫會有什麼好處呢?這樣寫會把他們都給惹惱的,尤其是馬克斯,不過單就這一點而言,倒是讓我與有榮焉。馬克斯本來就認為吸納小說家是個錯誤,這樣一來便愈發坐實了這個觀點,他的火氣就會更大。弔詭的是,此事能表明這位作家絲毫不受他的金主的掌控,反過來能讓甜牙行動更不易為人詬病。《來自薩默塞特平原》是那個出沒在每一條新聞標題里的幽靈的化身,是趴在地獄邊緣的窺探,是戲劇化的極端局面——倫敦成了赫拉特、德里、聖保羅。可是,我自己到底是什麼看法呢?這部小說讓我格外壓抑,它是那麼黑暗,那麼萬念俱灰。他至少應該放過那個孩子,讓讀者對未來多少有一點信心。我猜,我想象中的納丁也許說得沒錯——這樣的悲觀主義里包含著某種時髦玩意,充其量只具有美學意義,不過是一副文學面具或者一種態度而已。這其實並不是湯姆,或者這隻是他的一小部分,所以實在有失真誠。我一點都不喜歡。他們會把T·H·黑利看成是我挑選的人,所以我必須為此負責。又是一個污點。
於是我們聊了點別的事,一回到公寓倒頭就睡。可是,禮拜天一大早,湯姆就激動地把我從混亂的夢中搖醒。
我們的侍應端來一隻裝著賬單的銀盤子。湯姆剛伸出手摸錢包,很快又改變了主意。儘管喝了這麼多葡萄酒和香檳,聽他說話的樣子頭腦倒還算清醒。我們都想讓對方看看,自己的酒量不錯。
「真棒。」
荒唐。還是慶祝慶祝吧,反正我對湯姆的小說——現在我們管它九_九_藏_書叫「中篇」——也施加不了什麼影響。於是我們吃吃喝喝聊聊,為了這件或那件好事舉起酒杯。夜色漸濃,只有幾張桌還在吃,我們的侍應生都在一邊打著哈欠轉來轉去,湯姆用佯裝責備的口吻說,「我一直在跟你講詩歌和小說,可你從來沒跟我聊起數學。該輪到你啦。」
「我懂了!塞麗娜,這裏頭的道理我懂了。你說的每句話我都懂了,太簡單了。那個念頭突然就冒出來,就好像,你知道,那個圖,叫什麼立方體來著?」
「好吧。人人拿的都一樣啦。」
「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沒出過書?」
「機會均等,」他含含糊糊地說,「每個盒子百分之五十。」
他到隔壁去,我在他敲擊打字機的聲音中墮入夢鄉,又過了三個小時才醒來。禮拜天剩下的那點時間里,我們幾乎沒提過蒙蒂·霍爾。他寫作的時候我烤了點東西當午餐。也許宿醉之後難免情緒低落,不過,想起就要回到聖奧古斯丁街上我那形影相弔的房間,想到要打開我那隻單管電熱爐,在水槽里洗頭,熨燙上班穿的襯衫,我比平時更加黯然神傷。
他的手往上移,握住我的手腕,攥緊。侍者過來給我們續杯。
菜單來了,我們要了多佛鰨魚,配的不是白酒,而是紅酒——重口味的西班牙里奧哈酒,好顯擺顯擺我們都是自由不羈的精靈。湯姆又補充了幾句,關於他的小說,關於他的新編輯,那位出過海勒、羅斯和馬爾克斯作品的出版人。我在尋思該怎樣把這個消息告訴馬克斯。一部既反資本主義也反烏托邦的小說。而「甜牙行動」的其他作家拿出來的卻是「非虛構版」的《動物農場》。不過,至少我的男人是一個富有創意、我行我素的人。我也會是這樣的人,一旦我遭到解僱的話。
我看著他掏出錢包付了賬。將近三十鎊。他甩下一張二十鎊的小費,看他的手勢這麼豪爽放蕩,就知道他醉得不輕。這數目比我一周的薪水還多。他這是在作繭自縛。
當然,我們很清楚,為什麼我們一到惠樂士餐廳就會受到熱烈歡迎;為什麼他們會點頭致意問長問短——塞麗娜小姐的工作,湯姆先生的健康,還有我們的胃口;為什麼他們會迅速抽出椅子,在我們的大腿上鋪好餐巾,儘管如此,這些舉動還是讓我們特別高興,差點相信他們對我們的欣賞和尊敬,要遠遠超過其他那些無聊的長者。那年頭,除了幾個明星之外,年輕人手頭都沒什麼錢。所以每當有食客皺著眉頭目送我們走到餐桌邊時,我們都會格外興奮。我們是多麼特別啊。如果他們知道我們這一頓是用他們交的稅付賬,那該多好。如果湯姆能知道這一點,那該多好。不到一分鐘,比我們先到的人面前還空空如也,我們的香檳倒已經上了,很快那隻盛滿冰的銀盤子也端了上來,一隻只貝殼裡躺著一團團閃閃發亮、既腥且鹹的肉體,我們一向假裝喜歡吃這玩意,現在也不敢不裝。訣竅是不要多咂摸滋味,只管囫圇吃下去。我們把香檳也一飲而盡,再叫人再加兩杯。照例,我們又提醒自己,下回直接叫一瓶。這樣能省很多錢。
「上過好幾個呢。」
我也追看每天見報的慘淡新聞。月中,石油進口直線下降,煤炭委員會許諾給礦工加薪百分之十六點五,然而,後者抓住石油輸出國組織制裁的機會,咬定百分之三十五不鬆口,而且開始拒絕加班。孩子們給送回了家,因為學校里不供應暖氣,為了節約能源路燈也沒法開,人們在謠傳,因為電力不足,以後每周人人都只能上三天班。政府第五次宣告進入緊急狀態。有人說應該付錢給礦工,有人說不能讓流氓行徑和敲詐勒索得逞。這些我都看,我發覺我對經濟有點興趣。我知道那些人物,而且我對這場危機的來龍去脈清清楚楚。可我並不怎麼關心。「黑桃」和「氦氣」讓我著迷,我想努力忘記「伏特」,而我的心屬於「甜牙」——這一份是屬於我自己的。它意味著每個周末我都要到布萊頓出趟公差,湯姆在那裡有一套兩居室的公寓房,就在火車站附近的一棟白房子頂上。克里夫頓街看起來就像是一排掛著糖霜的聖誕節蛋糕,空氣清新,環境私密,屋裡有張摩登的松木床,床墊結結實實,不會發出聲響。沒過幾個禮拜,我就把這裏當成家了。
「結局如何?情況有沒有好轉?」
「女人對我有什麼用?」
「塞麗娜,親愛的,夠了。如果再去想這個問題,我就真的要吐了。」
一張給推到角落裡的綠色檯面呢牌桌上擱著一台奧利維蒂攜帶型打字機,他就在那裡工作。他會在半夜或者黎明起床,一直干到九點左右,然後回到床上跟我做|愛,一口氣睡到中午,此時我就出門到集市附近喝杯咖啡,吃塊羊角麵包。當時羊角麵包在英國還是個新鮮事物,所以我在布萊頓的住處就顯得愈發具有異國情調。我一版一版地看報,只有體育版除外,然後買點吃的,煎成一鍋,權充早午餐。
我盯著房間那一頭他的打字機和它邊上的咖啡杯,琢磨了一會兒。這個和我正在風花雪月的男人,會不會像那個背上趴著猿猴的女人那樣,根本無力完成他最初的宏願?如果這就是他最好的作品,那我就是判斷失誤,這真讓人尷尬啊。我得擔下這罪名,可是實際上,他當初是被人塞進一份檔案,擱在盤子上端到我面前的。我先是愛上了那些故事,然後愛上了這個男人。這是一場包辦婚姻,是六樓那些大佬們一手安排的,現在為時已晚,我成了沒法逃跑的新娘。哪怕我對他大失所望,我也得維護他、支持他,而且這並非僅僅出於私心。因為,毫無疑問,我仍然相信他。幾個不夠出色的短篇不會動搖我的信念,我相信他風格獨特,才華橫溢——是我妙不可言的情人。他是我的項目,我的案子,我的使命。他的才華,我的工作和我們的情事已經融為一體。如果他失敗了,我也就失敗了。這樣事情就簡單了——我們得榮辱與共。
我舉起酒杯,只覺得胳膊發痛。我說,「湯姆,這消息太妙了。祝賀!祝賀你!九*九*藏*書
基金會給湯姆的資助已經到位——否則我們怎麼可能有錢在惠樂士餐廳吃飯,往冰箱里塞夏布利白葡萄酒?在那年的十一月和十二月,他既要完成教學工作的收尾階段,又在忙著寫兩個短篇。他剛見過倫敦的一位詩人兼編輯伊恩·漢密爾頓,此人正在創辦一份文學雜誌——《新評論》,希望湯姆能在前幾期里登一個長篇。他讀過湯姆所有發表過的作品,在索霍區一邊喝酒一邊說他寫得「相當好」,或者「不壞」——顯然,在這個圈裡,這是很高的評價。
我們猛喝一口。他說,「這篇有點黑色。背景是不遠的將來,一切分崩離析。有點像巴拉德。不過我想你會喜歡的。」
我們喝完那瓶酒,優雅地沿著女王路散步,經過鐘樓,走進巷道商業區,我們在那裡停留片刻,只是因為湯姆要給一對帶著一個兔唇寶寶的印度夫婦指路。狹窄的街道上有一種孤寂清冷、與這個季節不相符的氣息,咸濕而荒涼,地上的鵝卵石靠不住,老是打滑。此時,湯姆正在用一種幽默的、打情罵俏的口吻盤問我,基金會還資助哪些「別的」作家。這事兒我們談過好幾次,幾乎成了例行公事。他在盡情釋放一腔醋意,不僅關乎性,也關乎作家之間互相競爭的那點心眼。
「完全正確。蒙蒂知道你的津貼在哪個盒子里,而你不知道。你選一個。比方說你選一號,可我們不會當即打開。然後,很清楚津貼在哪個盒子里的蒙蒂打開了一個他知道是空著的盒子。比方是三號。於是,你知道你那份豐厚的津貼要麼在你已經選過的一號里,要麼在二號里。現在蒙蒂再給你選擇一次,你可以換成二號,也可以維持原來的決定。那麼,你那份豐厚的津貼更可能在哪個盒子里?你該不該換?」
「好啊,幹嗎不呢……」
我又恢復了讀報的習慣。我喜歡看言論版,業內人士管那些叫「投訴抱怨」,依我看,這不過是一堆「為什麼啊為什麼」。比如,為什麼啊為什麼,高等學府里的知識分子要對愛爾蘭共和軍臨時派發動的屠殺歡呼雀躍,要把「憤怒旅」和「紅軍團」浪漫化?我們的帝國和我們在二戰中的勝利總是縈繞在我們心頭,對我們橫加指責,可是,究竟為什麼啊為什麼,守著前人偉大的廢墟,我們現在的日子過得如此死水一潭?犯罪率飆升,禮崩樂壞,街道骯髒不堪,我們的經濟和倫理都垮了,我們的生活水準比共產主義東德還不如,我們互相疏離、爭端頻發、彼此漠不關心。那些煽動叛亂、製造麻煩的傢伙在摧毀我們的民主傳統,流行電視節目傻得離譜,彩色電視機帶來太多的問題,大家眾口一詞:沒有希望了,這個國家要完蛋了,屬於我們的歷史時刻已經過去。為什麼啊為什麼?
《來自薩默塞特平原》描寫了一個男人帶著九歲的女兒踏上一段旅程,他們所到之處,觸目皆為廢墟,村莊和小鎮被焚毀,鼠患成災,霍亂與鼠疫肆虐,水源受到污染,為了爭一罐陳年果汁,鄰里之間不惜你死我活,當地人一旦受邀參加名流晚宴就會深感榮幸,因為屆時會有一條狗和幾隻骨瘦如柴的貓給架到篝火上烤熟。當父女倆抵達倫敦時,眼前景象甚至更加破敗荒蕪。在朽爛的摩天大樓、生鏽的車輛和房屋成排卻杳無人跡的街道之間,老鼠野狗遍地,軍閥惡棍橫行,他們臉上用三原色畫滿條紋,讓窮困潦倒的市民愈發膽戰心驚。電已經成了遙遠的回憶。唯一還在運轉——儘管只是聊勝於無——的是政府。一棟供內閣辦公的塔樓聳立在一大塊殘破不堪、雜草叢生的混凝土平地上。黎明時分,父女倆站在一個政府辦公室門外排隊,隨著隊伍穿過那塊平地,故意不去看那些腐爛的、被人踩壞的蔬菜,壓扁了以後大半埋進地里的紙板箱,焚燒后的遺迹,還有烤熟的鴿子的骨架,生鏽的鐵皮罐,嘔吐物,殘破的輪胎,流著綠色化學液體的小水坑,以及人類和動物的排泄物。那個陳年舊夢——地平線上麇集著朝氣蓬勃的鋼筋玻璃大樓——如今已遙不可及。
我努力克制自己的口吻,不要顯得像是在跟一個孩子說話。「湯姆,在你盒子里的可能性只有百萬分之一,而在另一個的可能性幾乎是確鑿無疑。」
他搖晃著站起身,從侍應身邊匆匆走過,顧不上道別。我跑到門外追上他,他斜靠在一輛汽車邊,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子看。冷颼颼的空氣讓他精神一振,他一點兒都不想吐了。我們挽著胳膊往家裡走去。
湯姆說,「現在到了該告訴你的時候啦。」他舉起酒杯,於是我也順從地舉起自己的酒杯。「你知道我一直在給伊恩·漢密爾頓寫東西。結果有一篇越寫越多,於是我發覺我一不小心滑進了一部小長篇,而這正是我考慮了一年左右的計劃。我太興奮了,真想告訴你,真想給你看看。可我不敢,生怕寫不成。上周我寫完了初稿,複印了一部分,寄給那位人人都跟我說起的出版人。湯姆·米奇勒。不,是湯姆·麥奇勒。今天上午他的信來了。我沒想到他回得這麼快。直到下午出門,我才把信打開。塞麗娜,他要這小說!迫不及待。他想讓我在聖誕節前拿出定稿。」
剎那間他又出現了那種洞悉真諦的眼神,然後一閃而過。「呃,不,我想這不對,我是說……我覺得我快吐了。」
二十分鐘之後,我在坐浴盆邊把自己擦乾,什麼問題都沒解決,我還在絞盡腦汁,此時我read.99csw.com聽見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他先敲了門,然後走進我這水汽蒸騰的「閨房」,我們默默地擁抱在一起。我能在他外衣的褶皺上感覺到街上的空氣是涼颼颼的。時機完美。我一|絲|不|掛,香氣襲人,滿心期待。他引著我走進卧室,一切都很好,所有的麻煩事煙消雲散。約莫一小時之後,我們穿好衣服共度良宵,一邊喝我們的夏布利酒一邊聽切特·貝克的《我那風趣的情人》,這個男人唱歌就像女人一樣。如果說他的那段小號獨奏里有點博普爵士樂的味道,那也得算是輕微柔和的那種。我想我甚至可能已經開始喜歡上爵士樂了。我們碰杯,親吻,然後湯姆轉過身,拿著酒杯站到牌桌邊,低頭盯著他的稿子看了幾分鐘。他一頁接著一頁地拿起來,在這堆稿子里查到一段話,拿起一支鉛筆做了個標記。他緩緩地、意味深長地鼓搗了一通支架,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響,他要看看打字機上的那頁紙。等他再抬起頭來看我時,我一陣緊張。
「奈克立方體。
「我知道我是對的,」他說,「我只是解釋得不太好。這位蒙蒂隨機挑了個盒子,把我的津貼放進去。它只可能在兩個盒子里,所以選哪個都是機會均等。」他正欲起身,又往後倒在椅子上。「一想這事兒我頭就暈。」
不聊自己的時候,我們對政治話題無所不談——國內危機,中東,越南。按理說,對一場意圖遏制共產主義的戰爭,我們的態度理應猶疑不定,可是我們到底還是隨了我們這代人的大流。這場爭端屠戮眾生,極度殘忍,而且顯然敗局已定。我們也追看了那出充斥著職權僭越和愚蠢行為的肥皂劇——水門事件,不過,湯姆就像大多數男人一樣,對這齣戲的演員陣容、具體時間以及故事里每一道歷史性轉折、每一點微小而重大的指涉都太熟悉了,以至於他覺得我在談起這個問題時只是個義憤有餘、見識毫無價值的人。我們本來應該對文學話題也無所不談。他給我看過他喜歡的詩,這個沒問題——我也喜歡。可他沒法讓我對約翰·霍克斯、巴里·漢納或者威廉·加迪斯的小說感興趣,而他也沒法喜歡我中意的女作家——瑪格麗特·德拉布爾,費·韋爾登以及我最近迷上的詹妮弗·約翰斯頓。我覺得他那堆人太乾巴巴,他覺得我這一撥太黏糊糊,儘管對於伊麗莎白·鮑恩,他願意網開一面,先不做結論。在那段日子里,我們只對一個短篇達成共識,威廉·考茲溫克爾的《秘密海洋里的游泳者》,他對這篇是敢打包票的。他覺得它的結構十分精美,而我認為它寫得既聰明又憂傷。
小說的核心情節都發生在這個廣場上,這裡是一個新的悲慘世界的巨大的縮影。在一個廢棄的噴泉中央,上方的空氣灰濛濛的,蒼蠅麇集。男人和男孩每天都跑到那裡去,蹲在寬闊的水泥邊緣拉屎。這些人影看起來就像是沒有翅膀的鳥。隨著天色漸晚,此地人頭攢動狀如蟻穴,空氣中煙霧騰騰,喧鬧聲震耳欲聾,人們在彩色毯子上擺滿他們那點可憐巴巴的商品,父親砍了半天價,好歹買下一條用過的陳年肥皂,儘管很難找到新鮮水源。廣場上賣的每件商品都是很久以前生產的,如今那些生產工藝已經沒人懂了。後來,那男人(惱人的是,自始至終作者都沒告訴我們他叫什麼名字)碰上一個老朋友,此人恰巧比較走運,好歹有個房間。她是一位收藏家。她屋裡的桌上擺著一部電話,電話線在四英寸處斷開,再過去一點,有一根陰極射線管掛在牆上。木製電視機櫃,玻璃屏幕和按鈕早已拆得七零八落,一捆捆發亮的電線纏繞起來,緊靠在色澤晦暗的金屬旁邊。她喜歡這些物件,她告訴他這是因為它們是人類發揮創意、精心設計的產物。一旦對「物」無所留戀,便會越發遠離對「人」情真意切的境界。可在他看來,她這點收藏癖毫無意義。沒有了電話線路,電話機不過是毫無價值的垃圾。
十月底迎來一年一度回撥時鐘的儀式,黑夜的罩子愈發向我們的傍晚逼近,整個國家的情緒愈發低落。十一月始於又一個寒意凜冽的日子,此後大半時光都在下雨。人人都在談論「那場危機」。官方在印刷汽油配給券。戰後這樣的東西還是第一次出現。人們普遍覺得我們正在朝著某種糟糕的、難以預計卻又無法避免的方向前進。有人懷疑「社會結構」即將崩解,可是誰也不清楚這會導致什麼後果。可我倒是既開心又忙碌,我畢竟有了一個情人,而且我在竭力擺脫關於托尼的思慮。我對他的憤怒已經讓位於——或者至少是摻雜了——內疚,當初我不該那樣嚴酷地譴責他。不該忘記遠方的田園詩,不該忘記我們那些在薩福克郡度過的、宛若置身於愛德華時代的夏天。現在我的身邊有了湯姆,我覺得我有了保護傘,可以帶著懷舊而非悲劇心態回想我們在一起的時光。托尼也許背叛了他的國家,可我的人生是他開啟的。
「你說的只有在一種條件下才能成立:在他打開那個盒子之後,你才走進房間,然後按照要求在另兩個盒子中挑選。如果是這樣,那你選中的概率就是二分之一。」
「晚餐時告訴你。」
「你知道我確實在忙這個呀。」
「跟我一樣。」
「塞麗娜。你怎麼弄不明白呢,真讓我吃驚。」
「我還能用這個概念鼓搗點東https://read.99csw.com西出來。」
「他們拿的錢要比我多吧?這個你總能告訴我吧。」
「就告訴我這個吧。他們是不是大都挺年輕?」
「沒錯。抱歉。我再也不會求你講啦。我們還是順著直覺行事吧。」
「大都長生不老。」
剛剛陷入熱戀的情人難免要給自己打氣,我們漸漸形成了一堆自鳴得意的程序以及誇張炫目的詞藻和信物,還建立起一套周六夜晚的固定模式。我們通常在傍晚做|愛——那是我們的「當日正餐」。清早的「摟摟抱抱」其實是不作數的。趁著做完愛之後滿心歡喜、神清氣爽的那股勁頭,我們穿好衣服出門,走之前灌下大半瓶夏布利酒。在家裡我們不喝別的,儘管我們根本就不懂酒。夏布利酒也是玩笑之選,因為很顯然,詹姆斯·邦德喜歡這種酒。湯姆會打開他的新音響,通常放博普爵士樂,我覺得那不過就是毫無節律可言、隨性彈奏的一連串音符而已,不過它聽起來老於世故,具有蠱惑人心的都市感。於是我們便迎著清涼的海風出門去,漫步下山,走進巷道商業區,通常是到惠樂士海鮮餐廳。湯姆喝得半醉時常常會給侍者大把小費,所以我們在那裡頗受歡迎,總是被人手舞足蹈地帶到專屬於「我們的」座位上,那個位子縮在角落裡,我們可以觀察別的客人,嘲笑他們幾句。我猜我們的態度很囂張。我們的保留節目是告訴侍者,前菜按「老規矩」上——兩杯香檳加一打牡蠣。我不敢肯定我們是不是真的喜歡吃這些,可我們喜歡那樣的感覺:在歐芹和切成兩半的檸檬的環繞中,那些殼上粘著藤壺的古老生命圍成橢圓躺在冰床上,奢華地在燭光下閃閃發亮,盤子是銀色的,裝著辣椒醬的調味瓶給擦得鋥亮。
「還可以換一種說法,」我說,「假設我們有一百萬個盒子。規則相同。比方說你選第七十萬號。蒙蒂一個接一個地打開盒子,都是空的。他一直故意不打開那個放著你的獎品的盒子。最後只剩下兩個關著的盒子,一個是你選的,一個是,比方說,第九十五號。現在的概率是多少?」
在我看來,事關數學,似乎從來沒有什麼是跟直覺相反的。我要麼懂,要麼不懂,自從上劍橋以後,幾乎都屬於後者。可我喜歡接受挑戰。我說,「給我幾分鐘。」於是湯姆說起他新買的電動打字機,他可以打得多麼快。然後我就想起來了。
「這是明擺著的事嘛。開始挑一號的時候是三選一。等到三號打開以後我的概率就成了二選一。這對二號也是完全一樣的。我那份豐厚的津貼在兩隻盒子里的概率是完全一樣的。不管我改不改,都沒有任何區別。塞麗娜,你看起來真是美得讓人難以忍受。」
「得了吧。你可以告訴我的。他們都是很有名的老頭子吧?安東尼·伯吉斯?約翰·布雷恩?有女人嗎?」
如果說第一篇讓我失望的話,那麼第二篇還沒等我開始讀就已經讓我大吃一驚。居然長達一百五十頁,最後一句下面還用手寫體標記了上周的日期。這是一個小長篇的初稿,他對我守口如瓶。我正打算讀,冷不防,通往外面平台的那扇門砰地關上了,吹動它的是一陣從窗縫裡漏進來的風。我站起身,用一卷油乎乎的繩子——湯姆以前用這繩子單手把衣櫥拖上樓——卡住門不讓它關上。然後我打開從屋椽上懸下來的燈,坐定,懷著負罪感一目十行地看起來。
餐館里潮濕溫暖,湯姆便脫掉外套。他的手從桌對面伸過來握住我的手。燭光映得他的雙眸愈顯濃綠,還在他原本蒼白的臉色上添了一抹淡而健康、略帶棕褐的粉紅。頭總是微微側向一邊,嘴唇照例微張且繃緊,並不想侃侃而談的樣子,反而更希望聽我說,抑或跟我一起說。那一刻,我已略感醉意,只覺得從來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男人了。我原諒了他那件定做的高仿襯衫。愛情並非勻速增長,而是波浪式前進,時而疾奔,時而飛躍,這回便是其中之一。第一次是在白塔餐廳。這一回要比上次猛烈得多。我就像「逢『床』做戲」的塞巴斯蒂安·莫雷爾那樣,魂靈在失真的幻想空間里跌撞翻滾,儘管此時我的肉身明明坐在布萊頓的一家海鮮餐廳里端莊地微笑。不過,一如既往,在思維無遠弗屆處,總有那麼一小塊污點。平時我會儘力對它視而不見,而且通常能做到,這一點曾讓我頗為興奮。此刻,如同一個女人失足滑落懸崖時猛地撲向一叢壓根承受不了她重量的野草,我又想起湯姆還不知道我是什麼身份,我到底幹了什麼,我覺得我現在應該告訴他。最後的機會!說啊,現在就告訴他。太遲了。真相太沉重,它會把我們摧毀的。他會恨我一輩子。我已經翻過懸崖,再也回不去了。我可以提醒自己,我給他的人生帶來了多少實惠,我讓他得以衣食無憂地專事創作,然而,事實上,如果我還要跟他繼續約會,那就只能不斷地跟他說這些並非無傷大雅的謊言。
「跟你一樣。」
工業文明及其體系與文化正漸漸淡出記憶。人類倒退到了蠻荒時代,人們總是在為稀缺貧乏的資源爭奪不休,善意或創意全無容身之地。舊日好時光一去不復返。一切都變化得如此劇烈,我簡直無法相信我們是打那時候過來的,說起他們的過去,那女人向他發出了這樣的感嘆。我們一直都在往這個方向走,有位沒穿鞋的頗具哲學家風範的人對那位父親說。從別處可以明顯看出,文明的崩塌始於二十世紀的種種不公和矛盾衝突。
「多謝。你盡可以好好守著你的選擇。不過你這樣可能是錯的。如果你轉而挑選另一個盒子,你從此再也不需要上班的概率就會是原來的兩倍。」
在午後昏暗的光線中,湯姆陪我走向車站。在月台上擁抱時我幾乎熱淚九*九*藏*書盈眶,可我並沒有當眾表演,而且我想他壓根渾然不覺。
我花了一個小時外加一刻鐘讀完。我把稿子放回到打字機邊,小心翼翼地把它恢復成剛才我找到它時的那副亂糟糟的樣子,然後挪掉繩子,關上房門。我坐在廚桌邊,試圖梳理一下我的困惑。我輕易就能想象彼得·納丁和同事們會提出怎樣的異議。這種帶著末日情結的反烏托邦作品不是我們想要的東西,時下這類「世界末日說」大行其道,對我們曾設計、建造或者熱愛的一切都大加鞭撻、全盤拋棄,津津樂道于「大廈將傾、盡歸塵土」。這是飽食終日者獨享的奢侈和特權:對別人所有謀求發展的希望均嗤之以鼻。T·H·黑利並不覺得對這個世界有所虧欠——這個世界滿懷善意地養育了他,讓他免費而自由地接受教育,他用不著打仗,也用不著在可怕的宗教禮制或者飢荒或者對神祇復讎的恐懼中長大成人,這個世界還在他二十多歲時賜給他一筆豐厚的津貼,卻並不限制他自由地表達思想。這不過是一種偷懶的虛無主義罷了:深信我們曾經創造的一切都已腐朽,從不考慮尋找出路的可能,從不認為能在友誼、愛情、自由市場、工業、技術、貿易及一切藝術與科學中得到希望。
「美女給你一份豐厚的津貼。」
他朝我微笑,表情里滿含著對我幼稚言辭的寬容。「當然沒有。」
「這樣說吧,」我說,「只有當你在一開始就選對、你的津貼確實在一號盒子里時,從一號換到二號才是個糟糕的選擇。而你當時選對的概率是三分之一。所以,改錯的概率是三分之一,那也就意味著,改對的概率達到三分之二。」
「好事?」
他說,「我有事告訴你。」
當時約莫六點。湯姆還沒回來,他的書稿令人信服地攤在打字機旁,等待我們的是一|夜|歡愉。我洗了個灑滿香水的澡。浴室長五英尺寬四英尺(我們量過),其中最顯眼的就是一個很節省空間的坐浴盆,你可以像米開朗琪羅的雕塑《沉思者》那樣,俯身浸入水中,坐在或者蹲在一個壁架上。我就蹲在那裡,昏昏然,浮想聯翩。如果運氣好,如果那位叫漢密爾頓的編輯真像湯姆所說的那樣敏銳,那他就會把這兩篇都退稿,並且說出像樣的理由。如果是這樣,那我就應該什麼都不說,只管等。整個計劃本來就是這樣,給他錢讓他自由,不插手,指望最好的結局。可是……可是,我相信自己是一個好讀者。我相信他錯了,如此單調乏味的悲觀主義作品跟他的才華不相稱,也讓他難以展示機智的逆轉,就好比那個假牧師的故事,或者那個能做出多重解釋的故事——男人明知老婆是騙子,還跟她在床上愛得死去活來。我想湯姆那麼愛我,應該能聽聽我的意見。然而,話說回來,我接受到的指令是清清楚楚的。我應該把自己想對他指手畫腳的衝動壓下去。
我說,「這樣你選中裝津貼的盒子的可能性仍然維持在三分之一。所有概率之和必須是一。那麼它在另外兩隻盒子里的可能性就一定是三分之二。三號已經打開,是空的,所以就有三分之二的概率在二號里。」他滿懷悲憫地看著我,就好像我是某個極端宗教派別里的狂熱信徒。「蒙蒂打開那個盒子就給了我更多的信息。我的概率本來是三分之一。現在成了二分之一。」
某種明明白白而且非同尋常的愉悅湧上我的心頭,我覺得自己終於被釋放了。在心智空間里,有一部分,沒準還是很大一部分,我確實比湯姆更聰明。這看起來是多麼奇怪啊。在我看來那麼簡單的事情,他卻顯然難以理解。
他朝我走過來,我們又吻在一起。罩上外套之前,他得先在傑明街定做的三件襯衫里拿一件穿上。這三件襯衫一模一樣,料子都是上好的白色埃及棉,肩膀和胳膊剪裁寬大,好讓他看起來顯得粗獷強壯一點。他跟我講過,每個男人都應該有「一圖書館」的白襯衫。我拿不準時裝潮流是怎麼回事,但我喜歡他的身體穿在棉布底下的感覺,而且我也喜歡他已經那麼習慣花錢。高保真音響,餐館,環球旅行箱,還有一台即將運來的電動打字機——他正在輕輕甩掉自己的學生氣,甩得優雅漂亮,毫無負罪感。在聖誕節前,他每個月同時也領著教師的那份薪水。他出手大方,容易相處。他給我買禮物——一件絲綢外套,香水,一隻上班用的軟皮公文包,西爾維婭·普拉斯的詩歌,福特·馬多克斯·福特的小說,都是精裝本。我的來回車票也是他付的,正好超過一英鎊。每到周末,我就把自己在倫敦精打細算的日子拋在腦後,忘記我藏在冰箱一角的那些可憐巴巴的食物,忘記每天早上數出一枚又一枚零錢,用來買地鐵車票和午飯。
「胡說八道。」
「是你自己想要聽一點跟直覺相反的東西。」
「我學得不怎麼樣,」我說,「我早忘光了。」
既然他不喜歡在小說寫完之前談論它,我就尋思,趁他在周六下午到圖書館查資料的時候偷看一眼,是件既合情合理又是我必須恪盡職守的事。我讓門一直開著,這樣萬一他上樓我也能聽見。一個剛在十一月底完成初稿的短篇,敘述者是一隻會說話的猿,總是在焦慮地琢磨他的情人——一個正苦於創作她第二部小說的女作家。她的處|女作廣受好評。她有沒有能力把第二部寫得同樣出色?她開始懷疑自己。這隻猿憤憤不平地在她背後徘徊,她忙於寫作,對他大為冷落,讓他深受傷害。直到最後一頁我才發現我正在讀的這個故事實際上就是那女人正在寫的作品。那隻猿並不存在,它只是個幻象,是她在焦躁中想象出來的。不。還是不對。不能這麼說。即便撇開扭曲而荒誕的「人|獸|交」問題不談,出於本能,我也對這類憑空虛構的玩意缺乏信任。我希望能感知腳下的土地。在我看來,作者必須尊重他與讀者之間的那個不成文的契約。在一個想象的世界里,不應該允許任何一種元素或者任何一個人物出於作者心血來潮的臆想。虛構的東西必須像客觀實在一樣堅實可靠,一樣首尾連貫。這是一個以互相信任為基礎的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