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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麗娜。你沒事吧?」
我的內疚一下子翻了個倍,我意識到,我不能只告訴湯姆,他的小說不成立。我有義務想出一個解決方案。我沒有像往常那樣出去吃午餐,而是待在我的打字機邊,從手提包里把湯姆的短篇小說拿出來。當我在打字機上捲入一張新紙時,一陣歡喜突然湧上心頭,接著,當我開始打字時,甚至愈發興奮起來。我有了一個主意,我知道湯姆該如何重寫小說的結局,該怎樣讓特里將踢開那扇門當場捉姦的概率翻倍。首先,我要刪掉印度夫婦和他們的兔唇的寶寶。儘管他們很迷人,可在這場戲里派不上用場。接著,特里得往回走幾步,最好就在奔向401前,無意中聽到兩個清潔女工在樓下的平台上說話。她們的聲音清晰地飄上來。有一位說,「我打算上樓去,在兩個空房間里挑一個打掃。」另一位說,「小心點兒,那一對就在他們常待的那間。」兩個人心領神會地笑起來。
她上了開往布萊頓的火車,他也跟著上去,隔了兩節車廂之後。他跟著她穿過市中心,穿過斯坦納,拐進坎普鎮的小街,最後來到上岩花園的一家小旅館。從人行道上,他看見她跟一個男人站在大堂里——幸好這傢伙看起來很弱小,特里想。他看著這一對從接待員手裡接過鑰匙,開始沿著狹窄的樓梯拾級而上。接待員沒注意到特里走進飯店,他也爬上了樓梯。他能聽見他們的腳步聲在他頭頂上響起。他們抵達五樓時他放慢腳步落在後面。他聽見有扇門打開,然後又關上。他走到樓梯平台上。面前只有三個房間,401、402和403。他打算一直等到這對男女上床,然後踢開房門,讓他老婆顏面掃地,再往這個小個子的腦袋上狠狠砸一拳。
「我的意思是,不要在這裏談。下班以後喝一杯,或者吃頓飯,諸如此類。」
他沒在聽。他在呻|吟,在用手掌根敲打自己的額頭。「哦,上帝,」他低聲自語,「瞧我幹了什麼呀?」
「別裝著用這個借口來阻攔我。無論如何,你對整件事都很厭惡。」
「沒事。抱歉。剛才有點心不在焉,你懂的……」
接著,正當我沿著走廊過去,打算從手推車上拿一杯早間茶時,我突然明白湯姆出錯的源頭在哪裡。是我!我停下腳步,差點伸出手捂住嘴,可是此時有個男人端著杯子和茶碟向我走來。我其實能看清他,可我實在太專註於心事,剛剛冒出的念頭太讓我震驚了,弄得我根本反應不過來。一個相貌英俊卻長著一對招風耳的男人,越走越慢,堵住了我的去路。馬克斯,當然是他,我的上司,我昔日的知己。我是不是又該向他彙報近況了?
三天以後,他的短篇寄了過來。第一頁上粘著一張西區碼頭的明信片,背面寫:「這回我對了嗎?」
我搖搖頭。他笑笑,把我的反應看成一句小小的、情有可原的謊言。
他猛地看了我一眼。「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遇上了別人。」
他想抓住我的手。我挺可憐他,可我還是往後退了一步。這一刻不適合握手。
「我告訴你這件事的時候,你的情緒表達得明明白白。」
「我不知道。沒什麼事。」
他熱烈地看著我,眼神里含著懇求,直到此時我才知道他要說什麼,一想到將要親耳聽到這些話,然後親口拒絕,再把這事兒徹底解決,一股不勝其煩的情緒就在我心底里左搖右晃。無論如何,我總得想辦法不讓這件事影響將來。
「我是說我們不能重新開始。」
「有人愛過你嗎,馬克斯?」
可我們這場戲還沒演完,因為他的情緒又來了個急轉彎。他在哭。至少是熱淚盈眶。他的嘴唇被緊緊拉扯出一個詭異醜陋的笑容。
我等著。我的內疚是一團黑色的形狀詭異的東西,在心裏愈長愈大,眼看著就要把我吞沒。我跟他調過情,我勾引過他,我導致他拋下了未婚妻,我毀了他的生活。這份內疚我得花一番力氣才能抵擋。
「是坎寧把你招進來的。反正他們是這麼想的,最好把你弄到裏面來,然後看看你會不會向什麼人彙https://read.99csw.com報。你才不會知道呢。他們跟蹤了你一陣,搜過你的房間。沒什麼特別的東西。他們之所以給你『甜牙』,是因為這事兒比較低級,沒什麼傷害性。安排你跟查斯·芒特搭檔是因為他是個傻帽。可你真讓人失望啊,塞麗娜。根本沒有人調度你。你就是個資質平平的姑娘,通常有點傻,很樂意打份工而已。坎寧一定是想幫你一個忙。按我的理解,他就是想做點補償。」
「不,我不知道。」
我點頭。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這話產生了頗為嚇人的後果。他霍地站起身,一腳踢翻身後的椅子。我想椅子砸到地板上的聲音肯定把別人都給吵醒了。他搖晃著站到我面前,樣子很可怕,一隻光禿禿的燈泡發出昏黃的光,照在他身上顯得綠熒熒的,雙唇也在這燈光下潮濕發亮。我等著本周第二次聽一個男人告訴我他快要吐了。
其實我並不知道。我只知道一點流言——也可能是人們幻想出來的——關於文官跟女特工勾勾搭搭的事兒。既然非得保持如此親密的關係,共同承受那麼大的壓力,他們有什麼理由不勾搭呢?
「都結束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他弓下身子,雙手托住腦袋。他大聲喘著粗氣,聲音透過雙頰傳出來。很難弄清他到底喝了多少酒,醉到什麼程度。
「塞麗娜!這是甜牙行動。黑利是我們的人。你也是。」
他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裏。」
這下我徹底清醒了,而且我知道,就算現在把他趕走我也睡不著了,於是我讓他進屋,領他走進廚房。我點燃幾個煤氣灶頭。只有這裏可以取點暖。他在桌邊坐下,脫掉帽子。他的長褲上膝蓋以下的部分沾了泥。我猜他是步行穿過市中心。他看起來略有點混亂,嘴邊的肌肉鬆松垮垮,眼睛下面一片青紫。我本想給他弄杯熱飲,最後還是決定作罷。我心裏有股怨氣,他這是在仗勢欺人,就因為我是他下屬,他就有權把我吵醒。我在他對面坐下來,看著他小心翼翼地用手背抹掉他帽子上的雨水。他似乎很想裝成沒有喝醉的樣子。我有點發抖,很緊張,這不僅僅是天冷的緣故。我猜馬克斯是來告訴我更多與托尼有關的壞消息。可是,他已經被認定是個叛徒,而且死了,還有什麼能比這更糟糕呢?
「沒問過。」
他突然說,「你這裡有喝的嗎?」
他站在一級更低的台階上,抬頭看著我,那目光既是在哀求我也是在譴責我,我關上了門。我在門後面猶豫了一會兒,接著,儘管聽見他漸漸後退的腳步聲尚未消失,我還是拴好保險鏈,回去睡覺了。
「哦,上帝。原來你說的就是他。你這個白痴!」他扶起那把椅子,重重地坐下。「這是為了懲罰我?」
「被迫?」
「我想我們都不希望讓感情影響工作。」
「哦,得了吧。我們都知道這是常事。」
「你瞧……」
這句辱罵讓事情變得更容易了。該讓他滾了。此刻廚房裡的溫度已經能讓人待得下去了,可是煤氣灶上散發的暖氣卻有種又濕又黏又涼的感覺。我站起身,裹緊睡袍,關掉煤氣。
讓我吃驚的是,他說,「我當然厭惡。」這種粗魯的坦率是酒精上頭的結果,現在他想整點有殺傷力的。「你們部門的那些女人,比琳達,安妮,希拉里,溫迪那些。你有沒有問過她們在學校里都是什麼樣的成績?」
他似乎總算把持住了自己。他深吸一口氣。「聽著,你跟湯姆·黑利混在一起,很可能是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周五?」
那天晚上,我在卡姆登的住處上床時的心情,是這一周里最快樂的。地板上擱著我那隻小小的行李箱,我打算明晚打包,以備周五傍晚的布萊頓之旅。只要再上兩天班就夠了。等我再見到湯姆時,他應該已經讀過我的信了。我會再次告訴他,他的短篇小說是多麼精彩,我會再跟他解釋一遍概率問題,把活兒幹得更漂亮。我們會相依相伴,把我們那套固定節目、常規儀式都來一遍。
儘管如此,我還是說,「我https://read.99csw.com不明白。」
過了一會,我的夢在一系列精心設計的巧合之後,被門鈴聲推向高潮。不過,等我再度聽到門鈴聲時,夢已經煙消雲散。我沒動,因為我希望另外幾位能下樓去。畢竟她們離大門更近。響到第三輪時,我開燈,看了一眼鬧鐘。離午夜十二點還差十分鐘。我已經睡著一個小時了。門鈴又響起來,這次按得愈發堅決。我套上睡袍,穿上拖鞋,走下樓梯,我實在太困了,壓根沒顧上琢磨一下我有沒有必要走得這麼急。我猜是哪個姑娘忘了帶鑰匙。這事以前也發生過。走到門廳時,我只覺得油地氈的寒氣穿透鞋底直達雙腳。我先搭上保險鏈,再打開門。透過三英寸的空隙,我能分辨出站在台階上的是個男人,可我看不清他的臉。他戴著一頂匪氣十足的淺頂軟呢帽,身穿束腰雨衣,肩上的雨水在他身後街燈的映照下閃閃發亮。出於警覺,我猛地把門關上。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平靜地說,「很抱歉打攪你。我得跟塞麗娜·弗魯姆談談。」
「可是,每當我們碰面,我知道我們倆都在想著那個可能性。」
「我也不想這樣,馬克斯。」
「不,不會發生。」
無論如何,他還是挺住了,或者說,搖搖晃晃地挺住了,他說,「可是你一直給我那種印象……你想,呃,你想跟我在一起。」
「你顯然大失所望。我很抱歉,可我當時只能裝作沒看見。我不能讓感情影響工作。」
他等了一會兒,可我沒回答。
「他會發現你到底是什麼身份的。肯定會發生。」
「你這樣做,會毀掉『甜牙』的。」
「那你為什麼要為了我離開你的未婚妻呢?」
「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為什麼來,」他說。
「她們個個聰明。」
他說,「我想我們真應該談談。」
「你在做遊戲,對不對,塞麗娜。這就是你真正喜歡乾的事兒。」
「所有那些事,你知道……」
整個周三我都在分類歸檔,所有的資料都跟愛爾蘭共和軍臨時派的一個名叫喬·卡希爾的人有關,他跟卡扎菲上校勾結,謀划從利比亞運輸軍火,軍情六處對其一路追蹤,三月底沃特福德海岸的愛爾蘭海軍將其攔截。卡希爾當時就在船上,直到一桿槍頂在他後頸上,他才回過神來。在用回形針別住的附錄上,我看得出,此事我們五處始終蒙在鼓裡,並且因此頗為氣惱。「這樣的錯誤」,怒火中燒時出現了這樣的字眼,「絕對不能再犯了」。真夠好玩的,某種程度上。不過我知道我對哪件事——是那艘名叫克勞迪婭的船,還是我情人的心理活動——更感興趣。非但如此,我其實既憂慮又苦惱。但凡有片刻休息,我的思緒便回到布萊頓一家旅館五樓的那幾個房間里。
「這麼不專業。」
我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為了把疑慮壓下去,我繼續攻擊他,「是你鼓勵我接近你的,馬克斯。而你自始至終都知道自己即將公布訂婚。既然如此,我有什麼必要容忍讓你來告訴我能跟誰約會?」
「瞧,你就一腦子這種念頭。他只是想讓你高興而已。」
「每次你到我辦公室來都是這樣。你跟我調情。」
他靜靜地站在平台上,希望能聽見一點聲音。他渴望聽見那聲音,呻|吟,尖叫,床墊彈簧的響動,什麼都行。幾分鐘之後,他非得挑一個房間不可了。他選定401,因為那裡最近。所有的房門看起來都足夠輕薄,他知道飛起一腳就能大功告成。他往後退了幾步想助跑,就在這節骨眼上,403的房門打開,一對印度夫婦帶著他們那個長著兔唇的嬰兒走出來。他們從他身邊經過時羞澀地微笑,然後徑直下樓。
我聳聳肩。
「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們為什麼會把你這樣得過一個丙等的人招進來吧。是數學嗎?」
「甚至?」
上班前,我在冰涼的廚房裡,就著一杯茶看完了《可能通姦》。特里·摩爾是一名倫敦建築師,已婚未育,其妻頻頻外遇,令婚姻岌岌可危。她沒有工作,不用照管孩子,屋裡還有個管家處理雜務,所以盡可以肆無忌憚地隨時出軌。她每天抽大麻,午飯前還要來一兩份大杯威士忌。與此同時,特里每周工作七十個小時,設計那種也許十五年內就會被推倒重建的高層廉租房。薩莉跟那些萍水相逢的男人幽會。她的謊言和借口一眼便能望穿,讓他倍感羞辱,可他從來沒法揭穿它們。他根本沒時間。不過,有一天,幾個工地現場碰頭會臨時取消,這位建築師就決定用這空出來的幾小時跟蹤他的妻子。他被憂傷與嫉妒吞噬,亟須親眼看到她和一個男人鬼混,這樣既能打發寂寥,也能讓他下定決心離開她。她跟他說過今天要到聖阿爾班斯跟姑媽待上一整天。實際上,她直奔維多利亞站,特里跟在她身後。九九藏書
特里聽見清潔工上樓來的聲音。他是個水平不錯的業餘數學愛好者,因此猛然意識到眼前冒出了一個絕佳的機會。他得趕快想明白。他只要靠近任何一扇門站著——401也行,就會迫使清潔工只能在另兩個房間里挑一個進去。她知道那對情人在哪裡。她會這麼想:他要麼是一個正打算進自己房間的新客人,要麼是那對情人的朋友,正在他們的門外等候。無論她選擇哪個房間,特里都會換到另一個,把自己選中的概率翻個倍。事實正如他所料。那個女工——兔唇長到了她的臉上——朝特里瞥了一眼,向他點頭致意,然後走進了403。特里做了決定性的調整,助跑,躍起,衝進402,他們就在那裡,薩莉和那個男人,當場就擒
「我周五不行。」
「是。」
「不,我們不能。」
這故事不錯。儘管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但他回到了自己擅長的布局模式,那種正確的模式。不過上午我在讀的時候,突然意識到這一篇有瑕疵,它基於華而不實的假設、難以成立的比喻以及不可救藥的數學概念。他根本就沒搞懂我的意思,也沒把這個問題弄清楚。他的莫名興奮,他突然想到「奈克立方體」的那一刻,把他帶進了溝里。想到他當時孩子氣的得意忘形,想到我當時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來也沒能跟他聊聊他的新想法,我就覺得自己挺可恥的。當時,一想到可以把這個權衡選項的隱喻帶進他的小說,他就激動起來。他的野心可謂光彩奪目——將倫理的維度融入一行數學表達式。他寫在明信片上的話再明白不過了。依靠我的幫助,他雄心勃勃地嘗試彌合藝術與邏輯之間的裂痕,而我卻給他指錯了方向。他的故事難以成立,沒有意義,而他居然以為他已經做到了,這一點倒讓我頗為感動。可是,既然造成這種局面的部分責任應該由我來承擔,那我又怎麼說得出口,告訴他他的故事毫無意義呢?
「可惜。甲等,全優甲等,雙甲,凡是你能想到的應有盡有。古典學,歷史,英語。」
真相在我看來不言自明,而他卻覺得晦澀難解,其實真相很簡單:那對從403出來的印度夫婦根本不可能提高猜中402的概率。他們永遠也無法替代蒙蒂·霍爾在電視遊戲節目里的角色。他們是隨機出現的,而蒙蒂的選擇受制於也取決於參賽者。不能用一個隨機選擇來替代蒙蒂的作用。如果特里之前選的是403,那麼這對帶著嬰兒的夫妻不可能變個戲法,把自己變到另一個房間里去,以便從另一扇門裡出來。他們出現之後,特里的妻子在402和401的可能性是完全相同的。他完全可以按照最初的選擇去踢開原來那扇門。
這話里多少有一點實情。我想了一會兒,說,「不過,自從我開始跟湯姆約會之後,就沒有這回事了。」
他又拿起帽子,細細打量。
這話根本不值得回應。我只是瞪大眼睛盯著他看。他嘴角邊的皮膚上沾著一縷口水。他順著我的目光發現了這一點,便用手背擦去了口水。
「順著那條路往前走,你可以在卡姆登街上攔一輛出租。」
read•99csw•com是嗎?」
可他不知道他們進了哪個房間。
「沒有。」麵包爐後面塞了一支迷你瓶裝雪莉酒。他喝下去會吐的,而我想讓他走。
「那就周一。」
「我得跟你談談。」
他們一走,特里便躊躇起來。至此,這個短篇張力凸顯,一路攀升向高潮進發。身為一名建築師和業餘數學愛好者,他對數字頗有心得。他匆匆算了一通。他妻子在401的概率始終是三分之一。也就是說,她在402或者403的概率是三分之二。而現在已經看到403是空的,那麼她一定有三分之二的概率在402。只有傻瓜才會抱住第一次的選擇不放呢,因為概率學的鐵律是恆久不變的。於是他助跑,躍起,踢開402房門,那一對果然在裏面,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正作勢欲仙。他在那廝臉上結結實實地甩了一巴掌,視線一掃,丟給他老婆一道鄙夷的寒光,便直奔倫敦而去,離婚程序將在那裡一一展開,他要開始嶄新的人生。
「你答應我,再考慮考慮。求你了。就這一件事。既然我能改變主意,你也能。」
他緊緊盯著我,身上的花呢外套尺碼太大,讓他瘦削的肩膀看上去奇怪地隆起。他的杯子磕在茶碟上叮噹作響,直到他用空著的那隻手將杯子穩住為止。
「我被迫取消了訂婚。」
在台階上我們說了最後幾句話。他說,「答應我一件事,塞麗娜。」
「我很累,馬克斯。」
「行啊,」我說,「我把這話忘掉。不過我想你應該走了。」
「我們今天在走廊里碰到的時候,我就知道你跟我在想一樣的事情。」
「得了吧,塞麗娜。我們都很清楚。」
「為什麼不?」
我一口氣打了四十分鐘,寫滿三頁筆記,準備寄出去。我草草附了一封信,用最簡單的言辭解釋為什麼印度夫婦起不了作用,然後找到一隻沒有「英國文書局」標誌的空信封,在手提包底層找到一枚郵票,而且正好趕得及跑到公園巷的信箱,再跑回來重新開始工作。在忙完湯姆的小說之後回過頭來處理「克勞迪婭的非法貨單」,是一件多麼無聊的事啊。炸藥及武器彈藥共計五噸,這點收成很讓人失望。有一份備忘錄暗示卡扎菲不太信任共和軍臨時派,而另一份則重申「六處越權出格」。我才無所謂呢。
「甚至你的朋友雪莉也有一個甲等。」
「哦,上帝,」他嗓子里擠出尖聲哭泣,「對不起,對不起。你根本就不是那樣的人。你就當從來沒聽見,我從來沒說過。塞麗娜,對不起。」
看著他,我真覺得無法忍受。他居然把自己那點反覆無常的慾望跟無法人為控制的宿命混為一談,頓時激怒了我。因為我想要,所以……真是痴人說夢!男人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他們理解天經地義的邏輯有這麼難?我的目光沿著我肩膀的弧線望向嘶嘶作響的煤氣灶。廚房終於暖和起來,我鬆開睡袍的領口。我撥開臉上的亂髮,好讓自己的思維更清晰一些。他在等我「正確」地敞開心扉,把我的慾望納入他的軌道,讓他相信他的自我中心主義完全正確,進而順著這思路投入他的懷抱。不過,也可能我把他想得太壞了。也許事情很簡單,只是一場誤會。至少,我打算把它看成一場誤會。
「給我個時間,我到你辦公室去。」
「……那些婚禮的準備工作。我們兩家人整天都在忙活這些事。可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你……我想我快要瘋了。今天上午看到你的時候,我們倆都很痛苦。你看起來簡直快要昏倒了。我的表情肯定也一樣。塞麗娜,這樣裝腔作勢……這樣什麼也不說真是太瘋狂了。傍晚我跟露絲說了,我跟她說了實話。她很難受。可這事終究要落到我們頭上的,你和我,這是命中注定的。我們不能再繼續裝糊塗了!」
我側過身從他身邊繞開。「那好啊。」
「你訂婚的消息確實很突然。你以前從來沒提起過露絲,所以我確實有點難過。可我已經沒事了,馬克斯。我正在等著婚禮請柬呢。」
「你這read.99csw.com個小娼婦。」
我總算擺脫了他,半轉過身豎起手指向他略微搖了搖,然後徑直往前走,一下子就把他給忘了。因為此時我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上周末我在餐館里說了什麼話。我跟湯姆說,蒙蒂是任意選擇了一個空盒子。毫無疑問,這樣的說法有三分之二的概率是錯誤的。在遊戲中,蒙蒂只能打開一隻未被選擇的空盒子。參賽者必定有三分之二的機會選到——一隻空盒子。在這種情況下蒙蒂只能選一隻盒子。只有當參賽者猜對並且選到那隻裝著獎品——津貼的盒子時,蒙蒂才可能在剩下的兩隻空盒子里任意選擇。當然,這些我都知道,可我沒解釋好。這真是一個短篇的「失事」,這是我的錯。正是從我這裏,湯姆才有了這樣的概念:命運能充當一個遊戲節目主持的角色。
「湯姆?不是黑利吧?我希望不是。」
他站起來,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一塊手帕。他一邊在手帕上擤鼻涕,一邊還哭個不停。「我把一切都給搞糟了。我他媽的是個傻瓜。」
「明天,馬克斯,請你明天來。」
「好,可以。」
「有一件事你得告訴我。今天上午在走廊里算怎麼回事?」
我一邊熱血沸騰地寫著,一邊想,我得提醒湯姆把其他幾個漏洞一一堵上。特里為什麼不把所有的門都砸開,尤其是現在他已經知道另兩個都是空的?因為這樣就會讓那一對聽見動靜,而他想讓他們猝不及防。為什麼不再等等,等到女工把另一個房間也打掃掉,這樣他就能確定老婆究竟在哪裡?因為此前已經埋下伏筆,他在當天晚些時候有個工地現場會,所以他急著趕回倫敦去。
我拉開保險鏈,打開門。「馬克斯。你這是幹什麼?」
「我喜歡他。」
「要緊事。」
我說,「我想他愛我。」
他喝過酒。他的身體有點搖晃,平日里緊繃繃的五官現在很鬆弛。他一開口說話,我就聞到了威士忌的氣味。
「我有嗎?」
我引著他穿過客廳到大門,然後把門打開。
「那又怎麼樣?」
歸根結底,計算概率畢竟只是技術細節。這個短篇的亮點在別處。躺在黑夜裡等著入睡的時候,我想我已經開始抓到一點創作的奧秘了。作為一個讀者,一個一目十行的讀者,我向來都覺得虛構是件理所當然的事兒,我從來沒有費神思索過那是一個怎樣的過程。你從書架上扒拉下一本書,那裡面總有一個虛構的、住滿了人類的世界,就跟你自己居住的這個世界一樣確鑿無疑。不過,此時此刻,就好比湯姆在餐館里緊緊抓住蒙蒂·霍爾的問題不放,我覺得我已經抓住了騙術的分寸,或者說我掌握得八九不離十。跟做菜差不多,我在睡意朦朧中想道。做菜不是把各種配料加熱轉化的過程,這裏頭有純粹的發明創造,有靈感的火花和藏而不露的要素。其成果也不僅僅是這些配料的總和。我試著把過程列出來:湯姆把我對概率學的理解輸送到特里身上,與此同時,他將埋藏在心底深處的那種一想到戴綠帽就會燃起欲|火的心理也一併移植過去。不過在移植之前,他把情節處理得更容易讓人接受——被嫉妒燃起的怒火。湯姆姐姐的某些人生經歷在薩莉身上也有所體現。此外還有熟悉的火車旅行,布萊頓的街道,以及那些小得不可思議的旅館。印度夫妻和他們的兔唇寶寶被他召來充當403房間里的角色。他們的形象既有趣又脆弱,與隔壁房間里那對正在發|情的男女形成對比。湯姆駕馭的是一個他幾乎不懂的題材(「只有傻瓜才會抱住第一次的選擇不放呢」!),他竭力想將它轉化成自己的東西。如果他採納我的建議,那麼它肯定能變成他自己的東西。藉助技巧,特里的數學造詣遠遠超過了創造他的人。在某種程度上,如何將這些零散的部分一一插入再通盤調配,是一件顯而易見的事。奧秘在於怎樣將它們攪拌成某種結構緊密且逼真可信的東西,怎樣把各種配料歸攏,烹調成美味可口的菜肴。當我的思緒漸漸散開、飄向失去知覺的邊界時,我覺得我大致弄懂了其中的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