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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我的兩名同伴想抽的並不只是煙。盧克從外套里拿出一支大麻,尺寸和形狀都像是一隻小小的聖誕彩包爆竹,他一路走,一路將大麻點燃。他喜歡煞有介事地弄出點儀式感來,把那玩意夾在指節之間,雙手握成杯狀,這樣他就能在兩根大拇指之間吮吸,吸氣的時候發出嘶嘶的聲音,他還故意玩點花樣,趁一團煙霧滯留在口中的同時繼續說話,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會腹語的人偶——這套輕浮孟浪的玩意我早就忘記了。看起來有多鄉氣啊。六十年代已經結束了!儘管如此,當盧克把他的大麻遞給我時——我覺得他的動作頗有攻擊性——我還是出於禮貌吸了幾口,以免讓他覺得露西的姐姐是個老古板。其實我恰恰就是老古板。
「塞麗娜!」他用溫和的、帶著降調的聲音叫我的名字,話音里有一點點故意表現出驚訝的意思,然後張開雙臂擁抱我。我把包往腳邊一扔,被他抱個滿懷,當我把臉貼到襯衫上,捕捉到那熟悉的帝王皮皂的香氣,還有來自教堂的那種氣味——薰衣草蠟——我哭起來。我不知道為什麼,莫名其妙地淚如雨下。我平時不是那種動不動就哭的人,所以我跟他一樣吃驚。可我無能為力。這是那種綿綿不絕、無可救藥的哭泣,你也許會聽到一個疲倦的孩子哭成這樣。我想是他的聲音,還有他喊我名字的那種口氣把我惹哭的。
我上了六點半的火車,將近九點時到站,然後走出站台,過河,在一輪清澈的半月下沿著河邊半是鄉野半是城鎮的小路步行,一路上經過拴在岸邊的黑魆魆的船隻,呼吸著從西伯利亞吹來穿過東英吉利的冰涼純凈的空氣。這氣味讓我想到自己的青春期,想到那種乏味與渴望交織的感覺,想到所有那些被馴服或者消解的小叛逆——只因為我們想用漂亮的論文來取悅某些老師。哦,那時拿個「A-」就會既得意又失望,情緒激烈得宛若一陣凜冽的北風!男校的橄欖球場南側的小路蜿蜒曲折,還有那座尖塔,我父親的塔,在一大片開闊地帶拔地而起,閃著奶油般的光澤。我離開河道,橫穿橄欖球場,經過球員更衣室——對我而言,這些更衣室散發的氣味曾經象徵著男孩們所有酸臭而又迷人的特質——然後來到一扇從來不曾上鎖的橡木門邊,從這裏走進教堂。讓我高興的是,這一次門還是沒上鎖,鉸鏈處還是吱吱作響。讓我吃驚的是,這一路走過去,感覺就像是穿越了古老的從前。四五年而已——算得了什麼呢?可是,但凡年過三十的,沒人能理解這段特別沉重也特別密集的時光,這一段人生尚無命名,從將近二十歲到二十齣頭,從學校畢業生到領取薪酬的從業者,其間既有校園歲月、戀愛時光,也有生離死別、選擇權衡。我已經忘記童年離現在是多麼近,它曾顯得那麼漫長,那麼無可逃遁。如今的我,是多麼成熟,多麼一成不變啊。
於是我在陰影中伸個懶腰,大聲打了個哈欠,截住他的話頭,隨口說,「你說得太對了,我該走了,」抬腳便走,沒過幾秒鐘,我的感覺就好多了,儘管露西在後面叫我,我也輕易就能裝作沒聽見。擺脫了盧克的奇聞軼事之後,我疾步如飛,原路返回,穿過草地的時候感覺到雙腳踩在薄霜上咯吱作響,煞是好聽,我一路走到教堂的迴廊邊,恰巧是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在近乎一團漆黑中找到一塊突起的石頭坐下,把衣領豎起來。
此刻,月亮又升高了,草地上結著微霜,甚至比我媽噴的那些漆更有品位。教堂里燈火通明,看起來孤立無援,好像擺錯了地方,宛若一艘擱淺的遠洋輪。我們遠遠地聽見一台笨重的管風琴正在演奏《聽!佳音天使在歌唱》的前奏,緊接著,信眾勇敢地大聲唱出來。聽上去有好大一群人,我很為父親高興。然而,想到一群成年人,不帶一絲反諷地同聲高唱天使……我心裏突然一陣抽搐,就好像我在懸崖邊緣俯瞰,卻只看到一片虛空。我對什麼都不太信仰——不信讚美詩,甚至也不信搖滾樂。我們三個人並排沿著那條狹窄的路散步,沿途經過圍地上的其他漂亮房子。有些是律師的辦公室,有一兩棟是整形牙醫診所。教堂圍地實在是個很世俗的地方,教會收取高額租金。
我能聽到裏面有人說話,在輕聲吟誦,可我無法分辨到底是不是主教大人。碰上這種場合,通常會有一個很大的團隊協助他工作。有時候,當你碰上難處,最好問問自己,你最想幹什麼,如何才能幹成。如果這事幹不成,那就退而求其次。我想跟湯姆在一起,跟他一起上床,想跟他隔桌對望,想跟他手拉手走在街上。如果眼下做不到這些,那我就想想他也好。於是,聖誕前夜,我就花了半個小read•99csw.com時做這件事,我崇拜他,我回想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想他雖然強壯卻不失孩子氣的身體,想我們之間愈來愈深的愛意,想他的工作,還想我也許能在哪裡幫得上忙。至於那些我對他秘而不宣的事兒,我把它們統統推開。我反而想到我給他的生活帶來了多少自由,我是怎麼幫他完成了那篇《可能通姦》,我能幫上的忙還有很多很多。一切都是那麼彌足珍貴。我決定把這些想法寫成一封信寄給他,一封詩意盎然、激|情四溢的信。我要告訴他,我是如何在自家門口情緒失控,伏在父親胸口哭泣的。
站在門口的這一刻不會超過三十秒。我穩住心神,拿起包走進屋,向還在擔心地看著我的主教大人道歉。他拍拍我的肩膀,然後沿著原來的路線穿過客廳,走進書房,而我徑直去洗手間——那裡的面積至少跟卡姆登的小單間一樣大——用冷水洗洗我紅腫的雙眼。我可不想讓我媽來盤問我。等我找到她時,我能感覺到所有讓我曾經倍感壓抑、如今卻倍感安慰的一切——烤肉的氣味,到處鋪著地毯的溫暖,橡木、桃花心木、銀器和玻璃的光澤,還有母親那不事張揚卻品位不俗的裝飾,比如在花瓶里插上榛樹枝和山茱萸枝,稍稍噴上一點銀色漆,製造出一層薄霜的效果。露西十五歲那年,她也跟我一樣想當個老練的大人,聖誕節前夜,她指著那些樹枝嚷起來,「不折不扣的新教風格!」
「你還說過甚至有可能把它寫成一個短篇。」
我們五個人一起吃晚餐。露西帶來了她那身高六英尺的長發愛爾蘭男友盧克,他在市議會的花園裡當園丁,積极參与最近組建的運動團體「軍隊滾開」。一聽說這個,我馬上打定主意要盡量避開爭論。這一點也不難,因為他生性風趣,很討人喜歡,儘管他老是裝腔作勢地學著美國人拖長調子說話。後來,晚餐之後,我們聊天時找到了共同點,對於親英派虐待俘虜、傷害平民的暴行,我們幾乎同仇敵愾,對這些事我跟他知道得一樣多。餐桌上,對政治向來不感興趣的主教大人斜靠過來,用溫和的語調問盧克,如果能讓他說了算,如果軍隊撤退,那麼他估計天主教少數派會不會遭到屠殺。盧克回答說他認為英國軍隊從來沒有為北方的天主教徒做過多少事,他們完全可以照顧好自己。
「偶爾也會涉及。」
他略微高興了一點兒。「也許吧。下周我要跟我的詩人朋友特拉雅安再碰次頭。如果沒有他擺一句話,我什麼也不能做。」
於是我抱著他的包裹向布魯姆斯伯里走去,我知道我們只有幾個小時在一起,然後就要分開整整一星期,因為我會在二十七號從家裡直接回去上班。我們一邊走,他一邊告訴我最新進展。他剛收到《新評論》伊恩·漢密爾頓的迴音。之前湯姆已經根據我筆記上的建議重新改造了《可能通姦》的高潮部分,然後連同那個會說話的猿猴的故事一起發過去。漢密爾頓寫信過來說《可能通姦》不對他的胃口,他可沒耐心曲里拐彎地琢磨這些「邏輯玩意」,而且他懷疑「除了劍橋數學榮譽學位考試優勝者之外,還有什麼人」會對這個感興趣。另一方面,他倒覺得那隻喋喋不休的猴子「不壞」。湯姆吃不準這算不算是錄用了。他跟漢密爾頓會在新年碰頭,到時候就清楚了。
「前幾天晚上你跟我說可能會替《審查索引》雜誌寫一篇與羅馬尼亞安保部門有關的文章。那部門叫什麼來著?」
十二月里某個在布萊頓度過的周末,湯姆要我讀《來自薩默塞特平原》。我拿著書進卧室,細細讀完。我注意到他做過幾處小修改,不過,直到把書讀完,我的意見還是沒有變。他等著要跟我說話,我卻很害怕,因為我知道我裝不出來。當天下午我們在南丘上散步。我說這小說對於父女倆的命運,對於其中次要人物的確鑿無疑的惡行,對於被壓迫的城市民眾的孤獨無助,對於鄉野貧困所造成的野蠻骯髒都相當冷漠,絕望的氣息充溢文本,敘述基調刻毒而陰鬱,讀來深感沮喪。
盧克大惑不解。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遭到了嘲諷。實際上他並沒有。主教大人只是出於禮貌,現在他已經把話題轉向了別處。他不樂意捲入政治話題,甚至連神學爭論都不想參与,因為他對別人的想法漠不關心,根本就沒有跟他們對著干或者唱反調的衝動。
然而,就在上多佛鰨魚之前,有人拿來了一隻冰桶,一瓶香檳接踵而至,我們一飲而盡,在下一瓶上來之前,湯姆的手從桌子那邊伸過來,告訴我他得向我承認一個秘密,雖然他不想在我們分別之前煩擾我,可是如果不告訴我他恐怕睡不安穩。事情是這樣的。對於下一部小說他毫無想法,連一丁點靈感都沒有,他現在甚至懷疑自己壓根都不會寫了。《來自薩默塞特平原》——我們現在管它叫《平原》——只是個偶然,他本來以為自己在寫一個其他主題的短篇小說,結果誤打誤撞出一個長篇來。幾天前,步行經過布萊頓宮時,斯賓塞的一句不相干的詩浮現在腦海——斑岩和大理石悄然浮現——當時斯賓塞在羅馬,追憶往昔。不過也許不一定是羅馬。湯姆情不自禁地打起腹稿來,一篇關於詩歌與城市——歷經歲月變遷的城市——之間關係的論文。他本該將學術寫作那一套拋諸腦後的,當初有好幾回他差點被論文逼瘋。然而,懷舊情愫悄然襲來——懷念學者生涯的安靜誠懇和嚴謹細緻的規範程序,更重要的是,懷念斯賓塞優美的詩篇。對此他是那麼爛熟於心,那種隱藏在複雜格律之下的暖意——這是一個他能夠棲居的世界。關於這篇論文的想法頗有創意,也相當大胆,能讓人興奮,這想法打通了不同學科的壁壘。地質學,城市規劃,考古學。有一家專業雜誌的編輯會很樂意要他的稿子。兩天前,湯姆聽說布里斯托爾大學有一份教職,忍不住尋思要不要去應徵。當初讀國際關係專業拿到的碩士學位是暫時偏離方向。沒準小說也是。他的未來在教學和學術研究上。剛才在貝德福德廣場上會面交談的時候他是多麼不老實,多麼不自然啊。他是真有可能從此以後再也不寫長篇的,說不定連短篇都不寫了。這樣的想法他怎麼能對圈裡最可敬的小說出版人——麥奇勒直言相告呢?https://read•99csw.com
這是我們家——或許也是所有聖公會信徒——的福分:我們用不著非得到教堂去親耳聆聽、親眼目睹父親主持儀式。在他看來,我們去或不去都無所謂。自打十七歲以後我就再沒去過。我想露西十二歲之後就不去了。今天是他一年裡最忙碌的時候,所以沒等甜點上來,他就祝我們聖誕快樂,打招呼要先走一步。從我坐的位置看過去,牧師領襯衫上沒有留下淚痕。五分鐘之後,當他穿過餐廳走向大門時,我們聽見他的長袍曳地發出的那種熟悉的沙沙聲。他日常工作的點點滴滴曾伴隨我長大,可是現在,當我從倫敦的種種耗神費力的事務中暫且抽身,于闊別之後重返故里,眼前的一切似乎呈現出幾分異國情調來:我有一位定期跟超自然力量打交道的父親,半夜三更出門到一座漂亮的石廟裡上班,他口袋裡揣著房門鑰匙,代表我們大家感謝或者頌揚或者乞求神靈。
所有這些思緒都在一張紙片背後流動,如同拖在一隻形態醜陋的風箏背後的尾巴。我們繞過教堂的西側,站在通往鎮上的那扇高高的石門下濃重的陰影中,而我妹妹和她的男朋友正在你一口我一口地吸大麻。透過盧克從大西洋彼岸學來的哼哼唧唧,我凝神捕捉父親的嗓音,可教堂里一片寂靜。他們在祈禱,毫無疑問。在我命運天平的另一頭——除了我那微不足道的升職以外——站著湯姆。我想跟露西聊聊他,我希望能有姐妹間說說悄悄話的機會。我們以前時不時地能這麼聊聊,但現在盧克碩大的身軀橫在我們之間,而且他正在乾的這件壓根找不到借口的事兒,是所有熱愛大麻的男人都愛乾的,這玩意能讓人浮想聯翩——來自泰國的某個特殊的村子某種著名的原料,某個嚇人的、幾乎要捅出大婁子的夜晚,嗑藥嗑得興起時凝視夕陽下某個聖潔的湖泊的壯麗景觀,發生在某個公交車站上的讓人爆笑的誤會,還有其他種種徒勞無益、荒誕不經的軼事。我們這代人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那場戰爭讓我們的父輩變得令人厭倦。而讓我們招人煩的就是這個玩意。
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向家裡走過去的時候心會越跳越快。我越走越近,不由放慢腳步。我已經忘了那裡有多大,想到以前居然認為住在這棟建於安妮女王時代的淺紅色磚石宅邸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不由得暗自心驚。我從光禿禿的、被截短的玫瑰叢和黃楊樹籬之間穿過,後者栽在用碩大的約克石板圍砌的花圃中。我按響——毋寧說是拉響門鈴,讓我大吃一驚的是,門幾乎馬上就開了,開門的居然是主教大人,紫色的牧師領襯衫外套著一件灰外套。他過會兒要去主持午夜禮拜。一定是剛才我按門鈴的時候他正好穿過客廳,因為主動應門這種事向來不會發生在他身上。他是個大個子男人,五官並不鮮明,卻算得上慈眉善目,額前長著一綹儘管已經變白卻仍然帶點孩子氣的垂髮,他總是不時地要把它拂到一邊。人們總是說他像一隻溫良敦厚的花斑貓。年過半百之後,他踩著莊重的步伐繼續挺進,肚子越來越大,那副模樣似乎與他那慢吞吞的、心無旁騖的脾氣相得益彰。我和妹妹曾經在背後嘲笑他,有時候甚至說得頗為尖刻,可這並不是因為我們不喜歡他——完全不是這樣——只是因為我們從來得不到他的關注,或者說,沒法得到他長時間的關注。在他看來我們的生活不過是一堆既遙遠又愚蠢的事情。他不知道,十多歲那會兒,我read.99csw.com和露西有時候會為了他鬧彆扭。我們都想爭他的寵,哪怕只是在書房裡待上十分鐘也行,我們都猜疑他更喜歡另一個。當初她老跟嗑藥、懷孕、犯法之類的事兒糾纏在一起,所以享受那種特權的機會就比我多得多。儘管我也為她憂心忡忡,可是每次聽到他們通電話,一陣熟悉的嫉妒的劇痛還是會猛地湧上我的心頭。什麼時候才會輪到我呢?
「叫DSS。不過這篇文章的主題是詩歌。」
也許對我也說不出口。我把手抽出來。幾個月來,這是我第一個不用上班的周一,可是此刻我仍在為「甜牙」事業工作。我對湯姆說,眾所周知,每當作家辛勤勞作完畢,都會覺得自己給徹底掏空了。我裝出一副對此瞭然于胸的樣子,告訴他,偶爾寫個把學術札記跟寫長篇小說之間,並非水火不能相容。我想找出某個情況相仿的著名作家舉例說明,卻一個也想不出。第二瓶酒來了,我開始吹捧湯姆的作品。他短篇中的心理層面非同凡響,如果把他小說中那種奇特的私密性和他那些記述東德起義與火車大劫案的頗具普世意義的時文放在一起看,那麼,正是他涉獵範圍的廣度讓他卓爾不群,也正因為如此,基金會才會以他為榮,T·H·黑利才會在文學圈裡聲名鵲起,圈裡兩個舉足輕重的人物——漢密爾頓和麥奇勒才會向他約稿。
母親上樓到一個被稱作「打包間」的閑置小房間里,照看她最後採辦的一批聖誕禮物,我跟露西、盧克一起收拾餐桌、清洗餐具。露西把廚房裡的收音機調到約翰·皮爾的節目,我們一邊聽著我從劍橋畢業以後就再沒聽過的前衛搖滾樂,一邊辛勤勞動。這種音樂再也沒法感動我了。它曾經是思想解放的年輕人心照不宣的口號,昭示著一個嶄新的世界,而今卻頹敗萎縮,歌曲便僅僅只是歌曲了,這些歌多半都吟唱失戀,有時候也會唱到鄉村大道。這些正在奮鬥的音樂家跟別人沒什麼兩樣,都熱衷於在喧嚷的人群中高歌猛進。皮爾在播放歌曲的間隙東拉西扯,信口開河,也是一樣的調調。就連幾首酒吧搖滾也沒能讓我激動起來。那一定是因為——我一邊用力擦母親的烤盤一邊想——我長大了。下一個生日就滿二十三了。接著,妹妹問我想不想跟她和盧克到教堂圍地里散散步。他們想抽煙,主教大人可不會容許有人在屋裡抽,至少不能是家人——在當時這樣的態度可是有點古怪的,在我們看來簡直堪稱暴虐。
湯姆帶著一抹微笑看我表演,笑容里飽含寬容的懷疑,有時候這表情真讓我火冒三丈。
「我以為是關於嚴刑拷打呢。」
一動不動地坐在一塊溫度低至零下的石頭上,可不是一個好主意。我開始發抖。接著,我聽見妹妹又在附近叫我。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擔憂,於是我回過神來,意識到我剛才的行為一定顯得不太友好。都是剛才吸了一口大麻的緣故。現在看來,說盧克僅僅為了跟露西獨處一小會兒就故意裝出一副傻樣,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啊。神志不清的時候很難發覺自己的判斷力出現了失誤。現在我的思緒總算理清了。我走出陰影,踩到月光下的草地上,看見妹妹和她男友就在一百碼開外的小路上,於是我快步向他們走過去,迫不及待地想道個歉。
我來得晚倒是正好成全母親趕得及在十點獻上一頓烤肉大餐,而且她很高興能把我叫回來。我找到這份工作,而且能像她一直期盼的那樣自食其力,這事仍然讓她深感自豪。我事先又把那個我聲稱供職的部門研究了一通,預備回答她的各種問題。很久以前我就發現,幾乎所有上班的姑娘都會準確地告訴父母,自己替誰工作,她們明白父母不會追問細節。而我的「掩護身份」是經過精心打造、周詳調查的,我已經講了太多毫無必要的「無傷大雅的謊言」。若是現在回頭,為時已晚。如果母親知道了真相,那她會告訴露西,露西也許就再也不會跟我說話了。我也不想讓盧克知道我在幹什麼。所以我只能耐著性子花上好幾分鐘描述本部門對於社會保障系統改革所持的立場,指望母親會跟主教大人以及露西一樣,發覺這些事兒無聊得很,這樣就不會再冒出機智的新問題來為難我了。
「啊,」父親答道,裝出一副釋然的樣子,「那麼一場血洗在所難免了。」
我挑出了幾個打字錯誤和重複打的詞兒,他格外誇張地表示了感激。約莫一星期之後,他又出了一稿,改動很少——就此大功告成。他問我是否樂意陪他一起去交給他的編輯,我說我很榮幸。聖誕前夜的上午他到倫敦來,正好我開始三天的假期。我們在托特納姆法院路地鐵站上碰頭,一起走到貝德福德廣場。他把包裹塞給我拎,希望我能帶給他好運。一百三十六頁,他驕傲地告訴我,用老式的大read.99csw•com裁紙,兩倍行距。我們一邊走,我一邊在想著最後一幕中的那個小女孩,痛苦地死在燒毀的地窖里那潮濕的地板上。假如我忠於職守,我就應該把這一堆稿子統統塞進身邊最近的下水道。可我很為他高興,小心翼翼地把這個陰鬱的故事抱在胸口,就好像抱著——我們的——孩子。
剎那間,我感覺到他的身體猛地繃緊了,可他還是抱著我沒放。他輕聲說,「要我把你媽叫來嗎?」
過了一會兒,我們兩個姑娘完全陷入了沉默,而盧克卻說得愈發興高采烈、迫不及待,他的誤會似乎越來越深,他以為自己很有意思,以為我們都給他迷住了。不過,幾乎緊接著我的想法就來了個大逆轉。我恍然大悟。千真萬確。露西和盧克在等我離開,這樣他們就能獨處了。如果換作我和湯姆,我也會這樣想。盧克是在刻意地、步步為營地要讓我厭煩,這樣就能把我趕走了。我剛才沒發覺這一點真是夠遲鈍的。可憐的傢伙,他只能大肆誇張,這可不是一場出色的表演,過火得無可救藥。真實生活中沒有哪個人會這麼招人煩的。話說回來,他能用這麼迂迴曲折的方式,也算是一種善意的表現。
「你跟我講過,你不能一邊寫作一邊教書。那如果只拿一個助理講師的薪水,你能過得開心嗎?一年八百英鎊?那還是在你找到工作的前提下。」
我們折回去,來到西吉斯餐廳,雖然沒有訂過位子,還是找到了座兒。我其實不想多喝酒。我還得回家打包,然後去利物浦街趕五點的那班火車,藏好我那國家特工的身份,變身為一個富有責任心的女兒,一個在衛生及社會保障部里順風順水、一路高陞的人。
我們在萊切斯特廣場地鐵站外道別時將近四點。我們互相擁抱親吻,從地鐵下面吹上來的微風撫摩著我們。接著,他步行去維多利亞站,路上正好醒醒酒,而我直奔卡姆登廣場,把我的衣服和乏善可陳的聖誕禮物都打包到行李裡頭去,我筋疲力盡,發覺自己不可能及時趕上火車,聖誕夜的晚餐是肯定要遲到了。為了這頓飯,我媽無私地準備了很多天。她不會高興的。
湯姆的眼睛閃著光。我實在沒法說得更溫和一些。「精準!」他不停地說。「就是這樣。這就對了。你看懂了!」
她換來的是我平生所見過的主教大人最惱怒的目光。他很少屈尊親口斥責,可這回他冷冰冰地說,「你得換一種說法,小姐,要不就回你的房間去。」
「別以為我沒考慮過這種可能。」
我本想跟湯姆一起窩在布萊頓的公寓里歡度聖誕節,可家裡人要我當天下午坐火車回去。我已經好多個月沒回家了。電話那頭,我母親語氣很堅決,甚至主教大人也提出了意見。我還沒有叛逆到能開口拒絕的地步,可我跟湯姆解釋這件事的時候還是覺得挺難為情的。我才二十齣頭,來自孩提時代的最後幾根繩索仍然束縛著我。不過,作為一個將近三十、行動自由的成人,他倒是對我父母的立場頗為同情。他們當然需要見我,我當然應該去。我長大了,有責任跟他們一起過聖誕節。他自己也會在聖誕節當天到七橡樹跟他的家人團聚,而且他打定主意要把勞拉從布里斯托爾的收容客棧裡帶出來,跟她的孩子吃頓團圓飯,餐桌上他得努力讓她別沾酒。
我之所以局促不安,有兩個原因。剛才大門口的那一幕,仍然讓我心有餘悸。是不是因為工作太累而不是因為酒醉未醒?我知道父親不會再提這個茬,也不會問我到底出了什麼事。對此,我應該充滿怨恨才對,可實際上我如釋重負。我不知道能跟他說什麼。其次,我身上穿著一件很久沒穿過的外套,當我們開始繞著圍地散步時,我在口袋裡摸到一張紙。我的手指在紙邊摩挲,一下子就明白了那是什麼。我已經把這茬給忘了,就是我在那棟「安全屋」里撿來的紙片。它讓我想起很多沒了結的煩心事,一大堆壓在心靈上的垃圾——托尼的恥辱,雪莉的失蹤,此外,我之所以被招募到五處,有可能僅僅因為托尼身份敗露,監視人員還搜查過我的房間,最最糟心的就是跟馬克斯吵的那一架。自從他造訪過我的住處以後,我們倆都盡量避開對方。我沒有去向他當面彙報「甜牙」的進展。一想到他,我總是先覺得內疚,隨即又陷入憤憤不平的沉思。他先是為了他的未婚妻拋棄了我,接著,又為了我拋棄了未婚妻,但為時已晚。他純粹是為了自己。那我又為什麼要分擔罪責呢?可是,當我再一次想起他時,同樣的內疚捲土重來,於是我又得再跟自己解釋一遍。
這話一出口,他似乎就不再專註於此,一心想要轉換話題了。於是我們聊起人人都在談論的事情——政府為了節約能源實行的每周三天工作制即將在新年前一天開始,昨天油價翻倍,城裡的酒吧和商店接連發生幾次爆炸——這是來自愛爾蘭共和軍臨時派的「聖誕禮物」。我們討論人們為什麼在推行節約能源時會是一副興https://read.99csw.com奮莫名的樣子,個個都在燭光下忙活,就好像逆境反而為人生找回了目標。至少,當我們漸漸喝完第二瓶時,輕易便能冒出這樣的念頭。
我很高興他沒有怎麼關注我,於是信步踱到房間最遠端的角落,站著看貝德福德廣場上的冬季樹木。我聽見湯姆,我的湯姆在說他以教書為生,說他還沒有讀過《百年孤獨》和喬納森·米勒寫的關於麥克盧漢的書,不過他準備讀,另外,沒有,他沒想過下一部長篇怎麼寫。他跳過關於婚姻的問題,贊成羅斯是個天才,《波特諾伊的怨訴》是一部傑作,聶魯達的十四行詩的英譯本非常出色。湯姆就跟我一樣不懂西班牙語,對譯文是沒法評判的。而且當時我們倆都沒讀過羅斯的小說。他的回答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說平淡乏味,我挺同情他——我們都是不諳世事的鄉下人,被麥奇勒滔滔不絕的旁徵博引嚇倒,所以我們理該十分鐘以後就被他打發走。我們太乏味了。他陪著我們一起走到樓梯口。跟我們道別時他說他其實可以帶我們去夏洛特街上他最喜歡的希臘餐廳里吃午飯,可他向來不喜歡吃午飯。倏忽間我們發覺自己又回到了人行道上,有點暈,一邊往前走一邊花了好一陣子討論這次會面算不算「順利」。湯姆覺得總體而言還算順利,我贊同,可我心裏其實不這麼想。
有人領著我們走進湯姆·麥奇勒那間豪華的辦公室,說它藏書室也行,位於一棟喬治王時代宅邸的二樓,俯瞰廣場。那位出版家幾乎是一溜小跑著進來,我把小說遞給他。他拿起稿子往身後的辦公桌上一擱,隨即把我兩邊的臉頰都親得濕漉漉的,然後抓起湯姆的手上下搖晃,祝賀他,請他坐下,開始盤問他,幾乎不等他回答上一個問題就問下一個。等我們倆結婚以後他打算靠什麼維持生計呀,他有沒有讀過拉塞爾·霍班的書啊,他是不是知道那位教人捉摸不透的品欽先生昨天也坐過這張椅子呀,他認不認得馬丁——就是金斯利的兒子呀,我們是否願意見一見馬德赫·賈弗雷?麥奇勒讓我想起以前來過我們學校的一位義大利網球教練,用了整整一下午,興高采烈卻又頗不耐煩地教我,將我的反手擊球好好改造了一番。這位出版家身材瘦削,膚色棕褐,愛打聽新知奇聞,成天樂顛顛的,就像一直都在眼巴巴地等著一個笑話,或者是那種只需要一點契機就能突然從他腦子裡冒出來什麼革命性的新想法。
於是露西拿腔拿調地說了一句,類似於「媽咪,這些裝飾真是棒極了」,我聽得忍不住咯咯笑起來,心想我還是離開房間為好。從此,「不折不扣的新教風格」成了我們倆表達叛逆的口號,不過一定是背著主教大人說。
不過這也無所謂,這部長篇,這部可怕的長篇總算是交出去了,而我們就要分別,今天是聖誕夜,我們本該守在一起慶祝的。我們向南逛過去,走進特拉法爾加廣場,路上穿過國立肖像美術館,儼如一對已經廝守三十年的老夫老妻,我們開始緬懷在這裏的初次約會——當時我們究竟只是想玩一|夜|情,還是已經猜到了後面會發生什麼呢?
我說,「不,不。沒什麼,爸爸。只不過,我很開心,因為能回到,呃,回……家。」我發覺他一下子放鬆了。可是這話不是真的。根本就不是因為開心。我實在無法準確地說出到底是什麼原因。跟我從車站出來走的那段路有關,跟我離開倫敦的生活有關。也許是因為鬆了口氣,可是這裏頭還有一點更激烈的情緒,有點像後悔,甚至絕望。後來我說服自己,讓我丟盔卸甲的,是午餐時喝的那點酒。
可我不想讓他放開我。我緊緊抱著他。如果我現在能給自己想出什麼罪名就好啦,這樣我就能懇求他施展神奇的主教大人的力量來寬恕我。
現在就輪到我了。
我說,「也並沒有什麼理由讓你不能寫斯賓塞的論文呀。這都是你的自由,基金會就希望你這樣。你想幹什麼都行。」
我想我知道他在想什麼——現在終於輪到他的大女兒懷孕或者沉湎於某種別的現代災難不能自拔了,不管正在弄濕他剛剛熨好的紫色襯衫的這些婆婆媽媽的玩意究竟是怎麼回事,最好還是統統交給一個女人來處理。他得把這件事移交出去,然後就能繼續走向書房,在晚飯前再把聖誕佈道辭再溫習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