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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皮埃爾抬起一隻胳膊,用僵硬的食指往上指了指,他這個戲劇性十足的停頓讓我們困惑不已。接著,他告訴我們,就在這座飯店的十樓有一個高級套房,屋裡有一群專程來搗亂的志願者,這群知識分子是由一位名叫西德尼·霍克的哲學家召集的,他們大多都是非共左翼、具有民主精神的前共產黨員或者前托派左翼,他們決心向這次會議發起挑戰,關鍵是,不能讓瘋狂的右翼獨霸對蘇聯的批判權。他們弓起身子守在打字機、油印機和剛剛裝好的多條電話線旁,通宵工作,客房服務慷慨地提供了大量零食和酒,幫他們整晚撐下來。他們打算通過各種方式破壞樓下的會議進程,比如提出一些棘手的問題刁難對方,尤其是關於藝術創作自由的問題,同時還會發出一系列新聞稿。他們也聲稱得到了重量級支持,這份名單甚至比對方的那份更讓人印象深刻。瑪麗·麥卡錫、羅伯特·洛威爾、伊麗莎白·哈德威克,還有很多來自遠方的國際支持,其中包括T·S·艾略特、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和伯特蘭·羅素
我問他到底有了什麼新想法,可他言辭閃爍。不過他跟我說貝德福德廣場那邊傳來了新消息。麥奇勒喜歡《來自薩默塞特平原》,計劃三月底出版,這樣的速度在出版界是創紀錄的,只有在編輯影響力巨大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實現。這樣做的目的是趕上簡·奧斯丁小說獎(其聲望不在新近炙手可熱的布克獎之下)的報名截止期。現在談是否能進入短名單還為時過早,不過好像麥奇勒如今逢人就要念叨他的新作家,而且這本書被緊急付印專供評委會審閱的新聞也已經見報。通常你是可以用這一套來替一本書製造話題的。我不知道,如果皮埃爾知道軍情五處資助一部反對資本主義的中篇小說,會如何評說。務必保持小規模。我一言不發,在湯姆胳膊上掐了一把。
我說,「出什麼事了嗎?」
我說,「你看起來不一樣了。」
為了充當節電錶率,萊肯菲爾德宅邸里的溫度給調低到華氏六十度,比其他政府部門還要低兩度。我們穿著大衣、戴著手套工作,有些家境優渥的姑娘剛度完滑雪假,頭上還戴著絨球羊毛帽。我們每個人都分到了一塊毛氈,墊在腳底下,抵擋從地板滲上來的寒意。雙手保暖的最佳方式是不停打字。如今既然火車司機們為了支持礦工拒絕加班,那麼估計發電廠的煤只夠用到一月底,到那時國庫也該空了。伊迪·阿明在烏干達組織了一場募捐,要給窮困潦倒的前殖民地主子送一卡車蔬菜,但願皇家空軍樂意來接收。
我輕聲告訴他,這一刻我期盼已久。我們分開,他接過我的包。
辭舊迎新,每周三天工作制隨之開始,可是我們被官方定義為重要服務部門,必須上滿五天班。一月二日,我給叫到三樓哈利·塔普的辦公室開會。事先並沒有預告,也沒指明會議主題。我在十點到達,本傑明·特雷斯考特站在門口,對著一份名單逐一打鉤。我驚訝地發現房間里有二十多個人,有兩個來自我們那組新人,所有與會者資歷都太淺了,沒人敢在塔普辦公桌邊圍上的那圈塑料椅子上就坐。彼得·納丁進來,將整個房間掃了一眼,又出去了。哈利·塔普站起身,也跟著他出去。所以我猜想這個會應該與「甜牙」有關。人人都在抽煙,低語,等待。我擠進檔案櫃和保險柜之間十八英寸的空隙里。沒人跟我說話,以前這種情形會讓我心煩,現在不會了。我衝著對面的希拉里和布蘭達微笑。她們聳聳肩,眼珠一轉,向我示意她們覺得這真是條妙計。她們顯然有自己的「甜牙」作家,那些抵擋不住基金會金錢攻勢的學者或者御用文人。不過,毫無疑問,沒有人會像T·H·黑利那樣光芒四射。
事後,我們的胳膊挽在一起,並排躺著,像兩個孩子,一想到我們的秘密,一想到我們成功完成的惡作劇,就忍不住在黑夜裡咯咯直笑。我們笑自己剛才說的話那麼宏大。別人都得受制於規九_九_藏_書則,而我們是自由的。我們可以在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裡做|愛,我們的愛無處不在。我們坐起來,分享一支香煙。然後我們都開始冷得發抖,於是徑直回家。
這番介紹如此語焉不詳,再加上皮埃爾的口音,我們猜測他來自美國中央情報局。他當然不是法國人。他的嗓子是起伏不定的男高音,說起話來有種教人愉悅的小心翼翼的感覺。他給人這樣一種印象:但凡有人不贊同他說的話,他就會根據事實調整自己的觀點。我漸漸意識到,在這種嚴肅而睿智的、近乎略含歉意的態度背後,其實隱藏著無盡的自信。他是我見到的第一位出身高貴的美國人,後來我了解到他來自佛蒙特州一個頗有根基的家庭,寫過一本與斯巴達統治有關的書,另一本寫的則是阿格西勞斯二世以及波斯的提薩費尼斯被斬首的歷史。
然而,當我們從夢中醒來,當我們倆身外的世界重新回到我們身邊,當我們聽見窗外車輛駛過,聽到一列火車開進布萊頓站,當我們開始考慮如何打發晚上剩下的時光,我方才意識到,剛才差一點點我就要把自己給毀了。
他親親我的臉,推著我往那些不太舒服的石塊上靠。「我是說,我永遠也不會改變主意的。你非常非常特別。」
「結尾已經蘊含在開頭中。塞麗娜,沒什麼情節可言。這是一種沉思。」
那天晚上我們沒有去餐館。近來天氣轉暖,也許這讓政府鬆了一口氣,卻讓礦工們很惱火。湯姆躁動不安,想到海邊走走。於是我們就穿過西街,步入寬闊的、人煙稀少的海濱大道,向豪富鎮方向走去,到一家酒吧門前拐離海濱,然後在另一家餐館買炸魚配薯條。就連海邊都沒什麼風。為了節能,街燈給調得很暗,可燈光仍然在厚而低的雲團上塗了一抹膽汁似的橘黃色。我說不清湯姆身上到底有什麼不對勁。他已經算得上柔情似水了,緊緊抓住我的手,顯得格外上心,要不就是伸出胳膊攬住我,讓我靠他更近些。我們飛快地走,他飛快地說。我們講起各自過的聖誕節。他描述了當時場景,說他姐姐跟孩子分別時如何亂成一團,她又是如何試圖把她那年幼的、裝著假足的女兒拽上車,想帶她一起走。還說勞拉在去布里斯托爾的路上如何從頭哭到尾,如何數落家裡的種種不是,尤其是父母的。而我複述了我在主教大人懷裡大哭的那一刻。湯姆要我把那一幕細細說來。他想更深入地了解我從車站走回家的路上,情感如何跌宕起伏,他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是不是覺得自己又成了孩子,當時是不是突然意識到我有多麼想家?我過了多久才緩過神來?為什麼過後不到我父親那裡,把這些感覺都告訴他?我跟他說,我因為哭了所以哭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從父母家裡回到卡姆登時,有一封湯姆的信在等著我。他打算從他父親那裡借輛車載著勞拉回布里斯托爾。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她跟家裡人說她想把孩子也帶回去。圍著聖誕火雞,一家子互相嚷嚷。可是收容客棧照例只能接待勞拉與其他成年人,他們無法替她照管孩子。
「我會給她寫信,告訴她你是我的好朋友,沒錢,要在她那裡借宿一晚。」
在這一行幹了將近二十三年之後,他得出了什麼結論?他要說兩點。第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冷戰沒有結束——不管別人怎麼說,所以文化自由事業仍然至關重要,永遠至高無上。儘管時下並沒有很多人高舉蘇聯的火炬,但知識分子中還是有大片冷漠僵硬的地帶,人們懶惰地保持著中立態度——說蘇聯也不見得比美國更糟糕。對這樣的人必須加以重視。至於第二點,他引用了一句他在中情局裡結識、後來當上廣播員的老朋友——湯姆·布拉登的話,大意是:在整個地球上,只有美國還不明白,有些事兒還是在規模較小時運轉得更好。
第三幅畫面也發生在一九五〇年。彼時的https://read•99csw.com皮埃爾,曾在摩洛哥及突尼西亞戰役、諾曼底登陸、許特根森林戰役以及解放達豪的戰役中立下戰功,在布朗大學擔任希臘語副教授,正沿著公園大道向沃爾多夫·阿斯托利亞飯店的大門走去,路上經過一群示威遊行者,其中既有美國的愛國人士,又有天主教修女和右翼瘋子。
可他自有打算。他仰面躺下,解開褲子拉鏈,我踢掉鞋子,像削果皮似的褪下連褲|襪和短襯褲,塞進外套口袋裡。我坐在他身上,用裙子和外套遮在我們周圍,每一次我輕輕搖晃,他都會呻|吟。在我們看來,任何一個從豪富鎮海濱大道上走過的路人,都會覺得我們清白無辜。
我很擔憂。如果哪部電影里的男主角說出這種濫俗的台詞來,那他接著就是要到哪裡去送死了。
對於流程問題他也頗有顧慮。誰先來——艾米斯還是黑利?他們會怎麼定?
「老派思維。」
這場跟大會唱反調的戰役大獲成功,因為它抓住了媒體的敘事策略,登上了報紙標題。所有該提的問題都在會議進行的過程中一一拋出,含沙射影,旁敲側擊。有人問肖斯塔科維奇是否贊同《真理報》對斯特拉文斯基、亨德米特和勛伯格的嚴厲譴責,將他們稱為「頹廢墮落的資產階級形式主義者」。這位偉大的蘇聯作曲家緩緩站起身,低聲囁嚅著表示贊同此文的觀點,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既受困於良心的折磨,又怕觸怒克格勃當局,同時擔憂他回國以後斯大林會如何對待他,表情格外悲慘。
納丁說,「皮埃爾在倫敦工作,他友好地接受邀請,來說說如何在他的工作跟你們的工作之間建立聯繫。」
「那告訴我吧。」
「飯店裡,」皮埃爾的說法極富戲劇性,一邊說一邊攤開一隻手,「我目睹了一場即將改變我人生的辯論。」
我們停下來,他吻了我,說我真是無可救藥。我跟他說到那天晚上跟露西和盧克一起在教堂圍地上散步,湯姆很不高興。他要我發誓以後再也不吸大麻了。這種清教徒傾向讓我吃了一驚,儘管這樣的承諾不難遵守,我也只是聳聳肩而已。我認為他無權要求我承諾什麼。
他看起來是那麼俊美,他的頭往後仰,頭髮披散在石頭上。我們互相凝視。我們聽見車輛從海濱車道上駛過,偶爾有一朵浪花打在岩石上,響聲清脆。
「記住,我的見識趣味也就中等而已。」
在我們這個擁擠的房間里,這話頓時讓經費嚴重短缺的五處僱員發出了讚賞的低語。
「這太不可思議了,塞麗娜。」
這不是那種小別重逢后揮汗如雨、大聲叫|床的老套戲碼。如果有個窺陰癖碰巧路過,有機會透過卧室窗帘的縫隙向裏面張望,他會看到一對毫無冒險精神的情侶在用傳教士姿勢做|愛,幾乎沒發出一點聲響。我們倆心醉神迷,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我們幾乎一動不動,生怕一動就沒了。那種特殊的感覺——無論他是否願意,反正此刻他完全屬於我、永遠屬於我——是那麼輕巧,那麼空靈,好像我隨時都會失去它。我一點都不怕。他在輕輕地吻我,一遍又一遍低聲喊我的名字。也許現在就該告訴他,趁他沒法溜走的時候。現在就告訴他,我不停地這樣想。告訴他你是幹什麼的。
「你能告訴我嗎?」
接著,皮埃爾向我們繪聲繪色地說起一九四九年,當時歐洲大陸以及日本、中國都滿目瘡痍、羸弱不堪,英國已經被一場英勇而漫長的戰爭壓得窮困潦倒,蘇聯在統計幾千萬具屍體——而美國的經濟卻因為這場戰爭飛速膨脹、生機勃勃,他們剛剛醒悟過來,捍衛全球人類自由的主要職責已經落到了他們肩上,這項新任務真是太棒了。即便在他說這話時,他還是攤開雙手,彷彿深感遺憾,聊致歉意。事情本來是可以往別的方向發展的。
房間漸漸空下來,資歷淺的自覺地讓其他人先走,我不由得害怕馬克斯會轉過頭來與我四目相對,怕他走過來告訴我,我們得見個面。當然是工作上的事兒。然而,當我目送著他的背影和那一對大耳朵隨著人流湧出門口時,困惑不解與那種熟悉的內疚感夾雜在一起向我襲來。我把他的心傷透了,以至於他壓根就不願意跟我說一句話。這個念頭把我嚇了一大跳。像往常一樣,我試著燃起怒火來抵擋內疚。正是他,跟我說過女人沒法把自己的私生活跟工作分開。現在他喜歡我勝過喜歡他的未婚妻,這難道也是我的錯?我一邊沿著水泥樓梯——之所以走樓梯是因https://read.99csw.com為我不想在電梯里跟同事說話——一邊為自己辯護。難道因為他轉身離我而去,我就應該大驚小怪,低聲下氣,淚眼婆娑?沒門。既然如此,那我憑什麼不跟湯姆在一起?難道我不配得到幸福?
他在我耳邊說,「我剛剛才開始意識到你有多麼特別。」
「我是不一樣了!」他幾乎嚷起來,然後狂笑,「我有了個絕妙的主意。」
於是我們去克里夫頓街,在那裡,夏布利酒正躺在一隻湯姆從阿斯普雷專賣店買來的銀冰桶里等著我們。一月份喝酒用冰塊委實有點古怪。其實如果存在冰箱里,酒會更冷一些,不過誰在乎呢?我們一邊喝酒一邊替對方寬衣解帶。沒錯,離別挑起了我們的情慾,夏布利酒照例讓火愈燒愈旺,可這兩條都不足以解釋接下來發生的事。我們成了一對完全知道該幹什麼的陌生人。湯姆渾身散發著某種饑渴的溫存,把我整個人都融化了。這簡直宛若憂傷。它在我內心深處激起了一股如此強烈的保護欲,以至於當我們一起躺在床上、他親吻我的乳|頭時,我忍不住懷疑,有朝一日也許我會問他,我要不要停掉避孕藥。不過其實我要的並不是孩子,而是他。當我撫摸著、用力抱著他那小小的、緊實而渾圓的臀部,拉著他往我身上壓過來時,我覺得他是一個孩子,我要佔有他、愛護他,再也不讓他離開我的視線。很久以前,在劍橋跟傑瑞米上床時我有過這種感覺,可那一回我受了騙。如今這種想把他關起來、將他據為己有的感覺近乎痛楚,就好像我平生經歷過的所有最美好的感覺聚攏在一起,強烈到了一種讓人無法忍受的地步。
皮埃爾——如果這是他的真名的話——沒有安排問答環節,一說完就匆匆在掌聲中點點頭,然後跟著彼得·納丁朝門口走去。
因此,按照皮埃爾的說法,他成了另一種戰士,再度投入新戰役,它們發生在雖然已經解放但時常受到威脅的歐洲。他一度充當邁克爾·喬塞爾森的助手,後來又跟馬爾文·拉斯基過從甚密,直到上述兩位之間的關係出現裂痕。皮埃爾參与「文化自由協會」的事務,用德語替聲望卓著的雜誌《月刊》寫稿,而這份雜誌正是中情局資助的,他還參与組建《邂逅》,為此做了不少幕後工作。他學會一套微妙的技巧,用來安撫知識分子的敏感自負和喜怒無常。他協助為一家美國芭蕾舞劇團組織巡演,此外還有管弦樂團、當代藝術展以及十幾場被他稱之為「踩中政治與文學交會的危險地帶」的會議。他說,一九六七年《堡壘》雜誌曝光中情局資助《邂逅》,實在是小題大做、幼稚至極。對於政府而言,這個反抗極權主義的案例難道不夠理性不夠優雅,不應該批准實施嗎?如今,在英國已經沒人會對外交部替BBC對外廣播買單的事大驚小怪了,這種做法已經被高度認可。《邂逅》的情況也差不多,儘管總有人大呼小叫,裝出大吃一驚的樣子,要不就捂住鼻子假清高。既然提到外交部,他倒要表揚一下情報司的工作。他特別欣賞情報司在推廣奧威爾的作品上做出的努力,他也喜歡他們在保持一定距離的前提下對幾家出版社的資助,比如「安珀桑德」和「貝爾曼書業」。
「這聽起來不太像露西,」我的話剛一出口,就覺得這樣講顯得小氣,想找補兩句。「不過她確實很善良,也應該樂意跟你聊聊。有一個條件。你們不能談論我。」
他把我的臉夾在他的手掌之間,一邊用力按一邊說,「聽著,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得知道,我有多麼喜歡和你在一起。」
我試圖用相同的話來回應他,可我的喉嚨口收縮得太緊了,只能喘氣。他的話把我們倆同時送上了高潮,我們快樂的叫聲淹沒在車流掀起的噪音中。這句話是我們一直在迴避的。這話太隆重了,它標志著那條我們不敢輕易跨過的界線,意味著從一樁快活的風流韻事轉變成了某種沉重而未知的東西,簡直像一個負擔。可現在這種感覺蕩然無存。我捧著他的臉貼上我的臉,我吻他,重複他的話。多麼容易啊。接著,我轉過身背對著他,跪在砂石上把我的衣裙整理好。我一邊忙活,一邊想,在這段愛情開始發展之前,我得把我自己的情形告訴他。可我一說這段愛情就要完結了。所以我不能告訴他。可我只能告訴他啊。
https://read.99csw.com我們自己的項目攤子鋪得太大,數量太多,種類太雜,野心太大,資金也給得太足。我們已經沒什麼方向了,而且我們的情報經過長長的傳送路徑失去了『新鮮度』。我們無處不在,我們出手越來越闊綽,我們也招人怨恨。我知道你們這裏也要嘗試點新計劃。祝你們好運,不過,說真的,先生們,規模還是小點好。」
他打算到倫敦來,這樣我們就能在新年團聚。可是三十號他又從布里斯托爾發來電報。他還沒法離開勞拉。他走不開,得想法把她安頓好。我只好跟另三位房客一起參加莫寧頓新月街的一場派對來迎接一九七四年。在那套擁擠邋遢的公寓房裡,只有我不是律師。我在那種臨時搭的桌邊,將微微發熱的白葡萄酒倒進一隻用過的紙杯里,此時有人在我屁股上擰了一把,下手可重了。我飛快地轉過身發了一通火,沒準還發錯了對象。我早早告退,回到家,一點鐘上床,仰面躺在冰冷的黑暗中好不自憐。睡著之前,我想起湯姆跟我說過,勞拉那家收容客棧里的工作人員是多麼能幹。既然如此,那他還說需要在布里斯托爾待上整整兩天,這是多麼奇怪啊。不過這似乎也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於是我沉沉睡去,就連我那幾位律師朋友四點醉醺醺地回來,也沒把我吵醒。
兩天以後的周五晚上,我高高興興地坐上火車去布萊頓,距離上次分別已經將近兩周時間。湯姆到車站來接我。火車即將靠站、漸行漸慢時,我們就看到了對方,他一邊跟著我的車廂跑一邊在說著什麼,我看不懂他的口型。一下車我便撲到他懷裡,心頭驟然升起的甜蜜與興奮是平生從未有過的。他把我摟得那麼緊,我簡直要透不過氣了。
皮埃爾在樓上的套房裡有自己的電話和打字機,擺在一間盥洗室旁邊的角落裡,在會議間歇,他就在那裡跟幾個即將改變他一生的情報聯絡人接上了頭,正是在他們的推動下,他才辭去了教職,將畢生精力都獻給了中央情報局和「理念之戰」。因為反對這次會議的行動當然是由中情局資助的,在此過程中,他們發現,藉助于作家、藝術家和知識分子的力量,這一仗完全可以打得有聲有色。這些人里有很多都是左翼人士,他們往往受過共產主義的引誘,得到過未能兌現的承諾,這些苦澀的經歷是他們現在秉持的強大觀念的源泉。他們需要的——儘管他們自己也未必清楚——正是中央情報局可以提供的:組織,架構,以及最重要的因素:資金。當這些行動推廣到倫敦、巴黎和柏林時,這一點尤為關鍵。「在五〇年代早期,對我們十分有利的因素是:歐洲一貧如洗。」
我們接著又往下走到海灘上,這樣湯姆就能把石頭扔到海里去。他的精力出奇地旺盛。我又感覺到他的躁動或者被壓抑的興奮。我靠著砂石堤岸坐著,而他把腳下的鵝卵石踢來踢去,想找一塊重量和形狀都合適的。他在水邊助跑了幾次,把石頭遠遠地扔進薄霧,無聲地濺起一團淡淡的白光。十分鐘之後他走過來,坐到我身邊,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他的吻裡帶著鹹味。我們越吻越認真,簡直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我說,「不能在這裏。」

過了一小會兒,他那平靜的嗓音彷彿從遠處傳來,「塞麗娜,我們不能讓這事停下來。別無選擇,我得告訴你,就這麼簡單。我愛你。」
我挺喜歡皮埃爾。一開場,他就說想要告訴我們「冷戰中最柔軟、最甜美的部分,也是唯一真正算得上有趣的部分——理念之戰」。他想給我們講三個畫面。第一個,他要我們想象戰前的曼哈頓,並且引用了一首著名的奧登詩歌的開頭幾行,托尼曾把這首詩念給我聽過,而且我知道湯姆也很喜歡它。在此之前,我並不覺得這首詩很出名,對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可是,聽到一個美國人面對我們引用一個英國人的句子,還是相當動人的。「我在一間下等酒吧坐著/就在第五十二號街/心神不定且憂懼……」一九四〇年的皮埃爾就是這樣,年方十九,跑到市中心探望一位叔父,想到就要上大學便倍感無聊,於是在酒吧里醉倒。不九*九*藏*書過他並不像奧登那樣「心神不定」。他渴望自己的國家能加入歐洲的戰局,然後給他分配一個角色。他想當兵。
「成交。」
我稍感寬慰。我們離海灘五十碼遠,上方是加了護欄的人行道,看起來我們就要做|愛了。我跟他一樣想要。
「不,我是說,站在一群人跟前,把人們完全可以自己讀的玩意念出來。我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想起來半夜裡都會出汗。」
我們坐在一張公共長椅上,像一對老夫妻那樣面朝大海。這時節天上應該有一輪下弦月,不過,在厚厚的橘黃色雲團的遮蔽之下,一點兒可能都沒有。湯姆的胳膊攬住了我的肩,英吉利海峽看起來油汪汪的,格外靜默,我縮成一團依偎在情人身邊,這些天來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心平如鏡。他說他受邀在一場為年輕作家舉辦的活動中朗讀作品。與他同台的是金斯利·艾米斯的兒子馬丁,後者也要朗讀一段處|女作——跟湯姆一樣,這部作品也將在今年出版,出版商也是麥奇勒。
「應該是艾米斯先來。最棒的壓軸。」我忠心耿耿地說。
「我有個想法,」湯姆說,「只有得到你的允許,我才會去做。」朗讀會結束以後,次日他會坐火車從劍橋趕到我的家鄉,去跟我妹妹談談。「我在設計一個人物,非主流,收入菲薄,但過得還不錯,相信塔羅牌、星象命盤之類的玩意,喜歡嗑藥,不過沒到太過分的地步,相信好多陰謀論。你知道,就是那種認為登月照片是在一個實驗室里擺拍出來的玩意。與此同時,在別的方面她又很明白事理,在年幼的兒子眼裡她是個好母親,參加反越戰遊行,也是個挺靠譜的朋友,諸如此類。」
這場集會的標題沒什麼特別:文化科學領域的世界和平大會,名義上由一家美國的專業委員會組織,實際上卻是蘇聯共產黨及工人黨情報局策劃的。千余名代表來自世界各地,他們對共產主義理想的信念並沒有被虛張聲勢的公審、蘇德互不侵犯條約、鎮壓、清洗、酷刑、謀殺以及勞改營摧毀,至少沒有被完全摧毀。偉大的蘇聯作曲家迪米特里·肖斯塔科維奇受斯大林委派,違心地出席。代表美國方面的是阿瑟·米勒、李奧納多·伯恩斯坦和克利福德·奧德茲。上述以及其他名人都對美國政府持批判及不信任的態度,因為它居然要求美國公民把曾經無與倫比的同盟軍當成一個危險的敵人。許多人相信,不管他們把多少事情搞得一團糟,馬克思主義的分析方法還是站得住腳的。而且這些事件遭到了貪得無厭、利益一致的美國新聞界極大的歪曲。如果說蘇聯的政策看起來乖戾陰鬱或者充滿攻擊性,如果說他們多少有點倚靠內亂來牟取利益的話,那也是本著自我保護的精神,因為從創立之初,他們就要面對西方的敵視和蓄意破壞。
「那麼按字母順序排列怎麼樣?」
「先別動,保持一會兒,」他飛快地說,「要不就全結束了。」
我們繼續往前走。湯姆以前從來沒當眾朗讀過,所以忐忑不安。他會從小說結尾部分選,那是他寫得最得意的地方,那讓人不寒而慄的一幕,父女倆互相依偎著死在一起。我說這樣會泄露情節的,太可惜了。
十分鐘之後,塑料椅子上終於座無虛席。馬克斯進來,在中間一排就坐。我坐在他後面,這樣他就不會馬上看見我了。接著,他轉過身,環視整個房間,他在找我,我確信。我們的視線瞬間交織,他隨即轉過頭去,繼續往前看,同時掏出一支鋼筆。我的視角不太有利,可我想他的手確實在顫抖。我認出有幾個人是從六樓下來的。可是處長不在——甜牙並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接著,塔普和納丁回來了,身邊還有一個身材矮小、肌肉健碩、戴著一副仿角質框眼鏡的人,頭髮灰白,理成極短的平頭,身穿剪裁合體的藍色正裝,絲綢領帶上綴著深藍色圓點花紋。塔普走到他的桌邊,另兩位耐心地站在我們面前,等著整個房間安靜下來。
簡而言之,皮埃爾告訴我們,整場會議就是一次替克里姆林宮大肆宣傳的特別行動。它在資本主義的首都為自己打造了一個世界性的舞台,在台上,即便與自由無涉,它至少充當和平與理性的喉舌,站在它這邊的有數十位德高望重的美國人。
「回家吧。十一天啦。太長了!」
「哦,上帝。半夜裡醒來,一想到這場朗讀會,我就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