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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莉·先令!哦,上帝,塞麗娜。你真這麼想?我應該解釋一下的。我在劍橋的朗讀會上碰到她。她當時跟馬丁·艾米斯在一起。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她以前跟你在什麼地方的同一個辦公室里工作。後來我們倆跟伊恩一起聊天,我就把這事兒忘得精光。她的父親剛去世,她整個人都崩潰了。她應該過來打個招呼的,不過她心情太煩躁了……」
也有好消息。一月份他收穫良多。他寫的關於受迫害的羅馬尼亞詩人的文章已經被《審查索引》錄用,關於斯賓塞和城市規劃的專論也寫完了初稿。那個我助過一臂之力的短篇——《可能通姦》被《新評論》退稿,卻被《香蕉》雜誌錄用。另外,當然還有那部新長篇,不過他不肯透露具體情況。
「那麼,除了這些我們知道且讚賞的項目之外,你的T·H·黑利和他那個小小的幻想世界,到底他媽的增加了什麼成果?」
於是我告訴他出版社很興奮,忙著組織報紙評論,好趕上奧斯丁獎的截止期,傳說設計封面的將是大衛·霍克尼
我又點點頭。我現在只能想到我有多冷,我喝得有多醉。我聽見有輛計程車的引擎在我身後響起,然後感覺到他轉過身張開手臂叫車停下來。我們進車坐定,徑直往北開,湯姆打開車裡的暖氣。暖氣機隆隆作響,放出一絲涼颼颼的空氣。那塊把我們跟司機隔開的擋板上貼著一則同類計程車的廣告,那些字母看起來就好像在往上面、往側面飄,我疑心自己要病了。一到家,我發現合租的那幾位都不在,便鬆了一口氣。湯姆替我放洗澡水。滾燙的水騰起大團大團的蒸汽,凝集在冰涼的牆面上,一股股往下流,在印花地氈上積成小水坑。我們一起進浴缸,洗臉洗屁股,互相按摩雙腳,唱披頭士的老歌。在我出來之前,他早就洗完,然後擦乾,又去找來好幾條毛巾。他也醉了,可他扶我出浴缸時格外輕柔,像對待一個小孩子那樣把我擦乾,領我到床上。他下樓帶了兩杯茶回來,爬上床躺在我身邊。然後,他悉心服侍,極盡溫存。
我差點再加一句,我們相愛了。不過我和湯姆的事不宜張揚。秉承時代精神,我們不打算拜見雙方父母。我們在天空下,在布萊頓與豪富鎮之間的砂石道上發布宣言,始終簡單而純粹。
我非但沒走,而且挑開了這場戲的幕布,我疲倦地嘆了一口氣。「你在跟我的朋友偷情。」
我一言不發。
我說,「也許我可以看看你的商業計劃。」
他不停地申辯,不停地撫慰,我卻一直拉長著臉。就算相信他,我也不會少生一點氣。我生氣是因為他讓我覺得自己很傻,他也許在偷偷地笑話我,他還會把這件事兒編成一個滑稽的短篇小說。我打定主意,一定要讓他費儘力氣才能把我哄回來。到現在這個份上,我也很清楚我只是在假裝懷疑他。也許,這要比剛才渾身冒傻氣要好一點,而且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跳出困局,怎麼把剛才已經釘牢的位置換一換,讓自己顯得義正詞嚴。所以我沉默不語,可是,當他握住我的手時,我沒有掙脫,當他拉著我靠近他時,我不太情願地順從了,由著他親吻我的頭頂。
我走進去,一路上聞著從男廁所里散發出來的薄荷香,直到推開另一扇門。有個男人獨自站在吧台離我較近的那一頭,一隻手裡夾著一根煙,另一隻手裡握著一杯蘇格蘭威士忌。他轉身看著我,我一下子就反應過來,這是伊恩·漢密爾頓。我從報上某些頗有敵意的日誌專欄上看過他的照片。可他不是應該和湯姆待在一起嗎?漢密爾頓正在用一種平和的、近乎友好的目光打量我,抿著嘴唇歪向一邊浮出一抹微笑。正如湯姆描述的那樣,他下巴線條硬朗,看起來像一位老派的電影明星,就是那種出現在黑白言情片里的、內心像金子一般高貴的流氓。他好像在等著我靠近。透過藍色煙霧,我朝窗戶邊上凸起的角落裡的座椅看了一眼。湯姆和一個背對著我的女人坐在一起。她看起來很眼熟。他的手正伸過桌子握住她的手,腦袋歪向一邊,聽她說話時幾乎就要碰到她的頭。不可能。我瞪大眼睛,試圖弄懂這一幕,找到什麼能證明他們清白的東西。可是我能想到的只有馬克斯那句既愚蠢又荒唐的陳詞濫調——風流劍客。這個詞兒就像一條早就鑽進我皮膚的寄生蟲,在我的血管里注入神經毒素。它改變了我的行為,推著我https://read.99csw.com早早來到這裏親眼目擊。漢密爾頓走過來,站在我身邊,順著我的視線往那邊看。
「人們都在議論他,」我總結說,「他要紅了。」
他緊緊盯著我。「我記得,這種玩意正是納丁無法容忍的。哦,順便說一句,他跟塔普有些話要跟你說。他們接觸過你嗎?」
他把我拉近。「聽著,」他說,「我們在海灘上說過了。我們相愛。就這麼簡單。」
起初我只是困惑不解,在相信他與憎恨他之間搖擺。接著,當我開始懷疑自己時,我反而樂於沉溺在陰鬱的固執中不肯自拔,我就是要執迷不悟,就是不願放開那個給我洗腦的念頭:他跟雪莉上床了。
我們在角落裡的三張天鵝絨扶手椅上擠作一團。湯姆和伊恩已經喝到了一定境界,談話越來越瑣碎,毫無節制地繞著某個細節轉個沒完。他們聊起拉金,說到《聖靈降臨節的婚禮》,以前湯姆讓我讀過這首詩。關於那句「看不見從哪裡/發出枝枝利箭/落在某處便成了雨」,他們有點分歧,不過爭得並不激烈,漢密爾頓認為這兩句的字面意思已經相當清晰。火車旅行結束,車上的新婚夫婦們回到倫敦,各奔西東,奔向各自不同的命運。湯姆說得沒這麼精鍊,他說這些詩句很陰暗,洋溢著不祥的預感,充斥著消極情緒——某種下墜的、潮濕的、失落的、不知落在何處的感覺。他用了「液化性」這個詞兒,漢密爾頓乾巴巴地說,「液化性。呃?」接著,他們又開始兜圈子,換著各種聰明的法子闡述相同的觀點,不過我覺得這位長者也許只是為了試探湯姆有沒有自己的判斷力,在辯論中反應是否機敏。在我看來,不管詩怎麼解釋,漢密爾頓都無所謂。
我們一進門,就聽見有人大聲說,「中國?去他的,中國!」
我說我想來杯檸檬汁,他似乎皺了下眉頭。他往吧台走,而我退到擋板背後,這種半截式的擋板也算這家酒吧的特色,保證客人談話的私密性。我很想偷偷從邊門出去,整個周末都讓湯姆找不到我,我只管去平復躁動的情緒,就讓他嚇出一身冷汗好了。人就在邊上,湯姆真會這麼明目張胆嗎?我的目光繞過擋板窺視他們,那個公然背叛的造型依然沒有變,她還在說,而他還在攥著他的手,一邊溫柔地聆聽,一邊把頭往她那邊湊。這造型太詭異了,簡直滑稽。我什麼感覺都沒有,沒有憤怒沒有恐慌沒有悲傷,連麻木都感覺不到。我可以確認的,唯有可怕的清晰。
「如果是這樣,那我可以讓你帶著五十個獨立藝術家回去。」
「真讓我受不了,我的小可憐,你整個下午都在難過。所以你那麼安靜。肯定是這樣!你一定是看到我握住她的手了。哦,我的甜心,太抱歉了。我愛你,只愛你,太抱歉了……」
「你還是沒告訴我這小說到底寫什麼。」
「他是個才華橫溢的作家。教人興奮。」
在這次與馬克斯的短暫會面中,有一件事情越來越清楚:某種傾斜,或者轉變。那個聖誕前夜,除了自尊之外,他還失去了某種權威,我能感覺到他對此心知肚明,而且他也知道我知道這一點。我壓不住聲調里的傲氣,而他也把持不住自己,語氣一會兒凄苦無助,一會兒又過分強勢。我想問問那個被他求過婚的、在醫療界工作的女人,他是為了我才拋棄她的。現在她是跟他破鏡重圓,還是另覓新歡?無論走哪條路,這件事總是一場羞辱,儘管我目前有點趾高氣揚,這一點分寸感還是有的,所以忍住沒問。
於是我們三個就站在吧台邊喝了很久。兩個男人在談書,聊作家圈裡的八卦,尤其是羅伯特·洛威爾的事,他是漢密爾頓的朋友,現在可能已經瘋了。他們還說到足球,湯姆並不在行,可他很善於把他知道的那點事添油加醋,盡情發揮。他們誰都沒想到應該坐下來。湯姆叫了豬肉派,外加每人一份酒,可漢密爾頓沒有碰他那份,稍後,他先是用https://read.99csw.com自己的盤子,接著乾脆直接用豬肉派當托盤。我估計湯姆跟我一樣,害怕一旦這場談話停下來,我們就會吵架。喝下第二杯之後,我偶爾也插幾句,不過大部分時間我假裝在聽,其實心裏在想著雪莉。變化這麼大!她已經成了一個作家,這麼說來,她跟湯姆在「海格力斯柱」見面並不是什麼巧合——他以前跟我講過,《新評論》的辦公室已決定要擴建,辟出休息室和食堂,以便在創刊時招待幾十位作家。她在甩掉脂肪的同時也甩掉了懂事得體的脾氣。在這裏撞見我,她沒有流露出一丁點驚訝,所以她肯定知道我跟湯姆之間的關係。輪到我發火的時候,她就賺到了。我要讓她見鬼去。
我的口氣聽起來是那麼傷心,那麼孩子氣,那麼愚蠢,就好像如果是跟一個陌生人偷情,那就什麼問題都沒了。他驚訝地看著我,那副大惑不解的表情演得格外逼真。我簡直想揍他。
馬克斯的臉一沉,「但願你們倆之間的事兒已經了結了。」
「商業計劃?」
對我而言,眼前最大的憂慮是本周末沒法去布萊頓,因為湯姆會去劍橋,然後去找我的妹妹。他不想讓我來聽他朗讀。如果知道我在觀眾席上,他會「垮掉」的。接下來那周的禮拜一,我收到他的信。他用的稱呼讓我回味許久——我親愛的唯一。他說他很高興我沒在場。那場活動真是場災難。馬丁·艾米斯很討人喜歡,而且對流程問題壓根就不關心。於是湯姆就得到了壓軸的位置,讓馬丁先上,類似於暖場表演。這是個錯誤。艾米斯讀的是他的長篇《雷切爾文件》選段。這小說既色情,又刻毒,還非常風趣——實在太風趣了,以至於他只能不時停頓,好讓讀者從狂笑中緩過來。他讀完之後輪到湯姆上台,可此時掌聲還經久不息,湯姆只好轉身退回到昏暗的台側。人們還在平復笑岔的氣,抹著笑出的眼淚。他終於走到講桌前,介紹「我這三千詞的惡疾、膿血與死亡」。他念到一半,甚至父女倆還來不及陷入昏迷狀態時,有些觀眾就退場了。沒準人們需要趕最後一班火車,可是湯姆覺得自信心受到了打擊,他的嗓音變得單薄,在幾個簡單的詞兒上磕磕巴巴,念著念著還漏了一句,只好回過來重讀。他覺得一屋子的人都討厭他把剛才興高采烈的氣氛給破壞了。最後聽眾也鼓了掌,因為他們很高興這場折磨終於結束了。之後,在酒吧里,他向艾米斯表示祝賀,後者並未報以同樣的讚美。不過,他給湯姆買了三倍分量的蘇格蘭威士忌。
我說,「這太明顯了,湯姆。你怎麼敢!」
我能清清楚楚地看見我們倆的樣子,就好像透過一扇相隔兩層樓的玻璃窗往下俯瞰,畫面被鑲著黑邊的雨滴扭曲。幾個索霍區的醉漢站在髒兮兮滑溜溜的人行道上,眼看著就要吵起來。我恨不能掉頭就走,因為結局已經顯而易見。可我就是動不了。
「塞麗娜,親愛的,出什麼事了?」
「馬克斯,」我平靜地說,「我們還是專心談公事吧。」
「你濕透了,你在發抖,」他在我耳邊低語。「我們得進屋去。」
我點點頭,宣告我的蠻橫粗暴和拒絕信任到此結束。儘管沿著希臘街從「海格力斯柱」走過去有一百碼遠,我也知道「進屋去」的意思是到我的房間去。
伊恩·漢密爾頓把我的飲料端過來,很大一杯淺黃色的白葡萄酒。這正是我現在需要的。「喝這個。」
幾個月,乃至幾年之後,在一切都發生之後,每當午夜夢回,亟須撫慰,我都會回想起這個初冬的傍晚,我在他懷裡,他吻著我的臉,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我有多麼傻,他是多麼抱歉,他有多麼愛我。
整個過程我都沒在聽。兩個男人壓根就沒拿我當回事,我開始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個作家帶來的婊子加傻子。我心裏給自己放在布萊頓公寓里的東西列了一張清單——也許我不會再去了。一隻電吹風,內褲,幾件夏天穿的連衣裙,一件游泳衣,沒有一樣是我特別惦記的。我說服自己,離開湯姆能讓我卸掉是否該說實話的心理負擔。這樣我就能守口如瓶,全身而退。我們一邊喝白蘭地,一邊喝咖啡。跟湯姆分手,我不在乎。我很快就能忘記他,找到別人,更好的人。這樣沒什麼問題,我能照顧好自己,我可以合理利用時間,積極投身工作,讀一讀奧莉維亞·曼寧的《巴爾幹三部曲》——我已經把這三本依次https://read.99csw.com排在床邊,我還要用主教大人給的二十英鎊去度一周的春假,在一家地中海的小客棧里當個有趣的單身女人。
「我聽說他社交活動頻繁啊。有點風流劍客的腔調嘛。」
在這個問題上,我們自己的「家門口」指的是從赫德斯菲爾德到利茲之間的這段M62公路。我聽到有人在辦公室里說,如果沒有火車司機罷工,五處的職員及其家人就不用坐夜車了。可是,工會裡的人並沒有殺人。那枚二十五磅重的炸彈給安置在巴士後面存放行李的地方,剎那間就讓睡在後座上的整整一家人死於非命,其中有一個是軍人,另外還有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一個五歲,一個兩歲。他們的屍體給炸成很多塊,散落在公路上,距離長達兩百碼——這是一份剪報上的說法,芒特堅持要把它釘在告示板上。他自己也有兩個孩子,只是年紀稍大一點而已,正因為如此,我們部門就必須對這件事感同身受。不過,「防止愛爾蘭共和軍臨時派的恐怖主義在內陸蔓延」的任務是不是主要由五處來負責,這一點並不清楚。我們認為,如果當初就定下讓五處負責,那這樣的事情就不會發生——這樣一想,我們就能高興點。
「你們是要給新雜誌投資的。我想你來這裏就是為了這個吧,給我送現鈔。」
「現在我知道這些情況。包括黑利在內,我們一共有十個項目。都是些可敬的新聞記者和學術界人士。名字我不太清楚。可我知道他們投入大量時間寫出來的書,大致是什麼樣子。有一本講英美植物學界正致力於在那些種植稻米的第三世界國家推動綠色革命,另一本是湯姆·潘恩的傳記,即將出爐的一篇報道首次披露東柏林的一個羈押營——三號特營,戰後一度由蘇聯人控制,他們在那裡把社會民主人士、孩子和納粹放在一起殺戮,如今東德政府又將其擴建,用來羈押持不同政見者,反正他們想關誰就關誰,關進去以後還要從心理上折磨他們。還會有一本書敘述非洲后殖民時期的政治災難,一個阿赫瑪托娃詩歌的新譯本,一部十七世紀歐洲烏托邦的概述。我們會拿到一部關於托洛茨基擔任紅軍領導人時期的專著,還有幾本我記不清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他完全清楚我不會相信他。這是哥們之間的默契,一個男人替另一個男人打掩護。
我喝酒的時候他皺起臉關切地看著我,然後問我是幹什麼工作的。我說我替一家人文基金會工作。剎那間,他的眼皮似乎無聊地垂了一下。不過他還是聽我把話說完,然後想到一件事。
我從擋板後面走出來。那個角落裡,湯姆已經站起身,那女人也在伸手從身邊的椅子上抓起她的外套。她站起身,轉過頭。她輕了好幾十斤,頭髮拉直,幾乎垂到肩膀,黑色緊身牛仔褲塞進長靴里,她的臉變長了,變瘦了,確實相當漂亮,不過我還是一下就認了出來。雪莉·先令,我的老朋友。我剛看到她,她便看到了我。四目相對的一剎那,她先是想舉起手打個招呼,舉到一半又任憑它絕望地垂下來,好像在說,需要解釋的事情太多了,她現在沒這個情緒。於是她飛快地從大門出去了。湯姆迎著我走過來,詭異地微笑著,而我像個白痴一樣擠出一絲笑容回應他,我知道漢密爾頓就在邊上,他又點燃了一根煙,正在觀察著我們倆。他的舉止神態里有種隱忍克制的腔調。他很淡定,所以我們也必須淡定。我只好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說我們只資助獨立藝術家。
六點,我們喝完酒,步入街區,在冰冷的雨里向索霍廣場走。漢密爾頓當天晚上要在伯爵宮出席一場朗讀會。他握握湯姆的手,擁抱我,然後我們看著他匆匆走遠,步態矯健,壓根看不出他剛剛度過了怎樣的下午。現在只剩下我和湯姆了,我們也拿不準該往什麼方向去。終於開始了,我想,就在那一刻,打在臉上的冰雨讓我清醒過來,意識到我的損失究竟有多大,意識到湯姆是在背叛我,突如其來的孤獨感把我壓垮了,我根本動彈不了。一大團黑色的重負壓在我身上,我的雙腳沉重而麻木。我九-九-藏-書站著,向廣場對面的牛津街方向望去。有幾個克利須那派教徒,剃光頭髮,手裡拿著鈴鼓,看起來就是那種容易受騙的類型,此刻他們正在一邊唱著讚美詩一邊排著隊回自己的駐地。好避開他們的神恩賜的雨。我覺得他們每一個人都很討厭。
周六上午我打掃房間,去自助洗衣店,熨好下周要穿的襯衫,再洗凈吹乾頭髮。我迫不及待地想見湯姆,早早離開家,走上萊切斯特廣場地鐵站通往地面的樓梯時,比約定時間幾乎早到一小時。我以為我可以在查令十字街的二手書店先翻翻書。可我太煩躁了。我站在書架前,什麼也看不進去,然後我轉到另一家店,又把這過程重複了一遍。我拐進弗伊爾斯書店時,隱約揣著要在新平裝本書架上替湯姆挑一樣禮物的念頭,可我就是集中不了思想。我太想見他了。我在弗伊爾斯書店北側橫穿過馬涅特街,這條街從一棟建築底下走,而「海格力斯柱」酒吧就在建築的左側。這條臨時隧道也許是一家舊驛站天井的殘跡,出口在希臘街上。街角上正巧有一扇窗,圍著看起來分量沉重、閃閃發光的木柵欄。透過窗戶我從一個斜角瞥見湯姆欠身向前,在跟一個處於我視野之外的人說話。我可以走過去敲敲窗戶。不過,當然啦,我不想在他進行重要會談時分他的神。到得那麼早挺傻的。我應該再逛一會兒的。退一萬步講,我至少應該從開在希臘街上的大門進去。這樣他就會看見我,而我就什麼也看不到了。可我還是轉過身,從開在走廊上的邊門進去。
幾天之後,首相被尚未確診的甲狀腺疾病弄得氣火攻心、精疲力竭,上電視發表全國講話,解釋為何要召集一次臨時選舉。愛德華·希思需要一次全新的委任,他告訴我們,目前我們人人都要面對的問題是——誰來主宰英國?究竟是我們自己選出的代表,還是一小撮全國礦工聯盟里的極端分子?全國都知道,這個問題的實質是,究竟讓希思再來,還是讓威爾遜再來?應該選被各種事件壓垮的首相,還是選反對黨領袖(就連我們這些姑娘都聽到傳聞,說他不時顯露出患有精神疾病的跡象)?這是一場「比誰更不受待見的競賽」,有個巧舌如簧的傢伙在評論版上這樣寫。每周三天工作制已經延續到了第二個月。天太冷,太暗,我們實在太沮喪了,根本想不明白民主問責制是怎麼回事。
最後,他的視線離開他的手,往上抬,目光既慘淡又嚴厲。
「跟我講講他的小說。」
「不,沒有。可是,馬克斯,我們說好不干涉我們的作家的。」
「你說的是……?」接著是一段拙劣的模仿,演一個突然靈機一動的男人。
二月,我的部門裡陰雲密布、情緒低落。閑聊遭到禁止,或者說,是大家自覺禁止了閑聊。我們在晨衣或者羊毛衫外面套上大衣,茶歇和午飯時間也忙著工作,就好像是在替我們的失敗贖罪。那位叫查斯·芒特的文官,平時還算是個樂觀沉著的人,在這個月里居然抓起一份檔案就往牆上砸,害得我和另一個姑娘跪在地上,花了一個小時才把文件重新歸檔。我們小組把所有本行業里出現的失誤——比如「黑桃」和「氦氣」——都算在自己頭上。也許他們聽了太多反覆強調的關於「謹防特工身份暴露」的指令,也許他們一無所知。不管是哪一種情況,正如芒特反覆用各種方式重申的那樣,既然我們將在自家門口迎來慘無人道的暴行,那麼做如此極度危險且代價高昂的安排,是毫無意義的。處在我們的位置,我們沒必要把他已經心知肚明的事情再跟他說一遍:我們正在對付的這些「小分隊」,彼此都沒有聯繫,並不知道對方的存在,按照一篇《泰晤士報》社論的說法,我們面對的是「全世界組織最嚴密、手段最無情的恐怖組織」。而且,即便在這樣的日子里,行業競爭依然激烈。平時芒特嘴裏總是嘟嘟囔囔,指天罵地,矛頭針對倫敦警察廳和皇家北愛爾蘭警隊,在五處這些說辭就跟《主禱文》一樣流行,大意是:對於情報收集或分析一丁點概念都沒有的土包子警察,實在是太多了,不過通常他們罵出來的時候,言辭可沒那麼客氣。
他把手擱在我肩膀上,我甩開。我不喜歡被人同情。我覺得我從他嘴邊看見了他拿我取樂的痕迹。
這隻是個我聽來的詞兒,我猜得沒錯,這個詞兒一出口,我們倆就話不投機半句多了。
漢密爾頓朝湯姆的方向點點頭。「你的男人在這裏。」
一陣沉默。馬克斯已經不|穿黑正裝了——幾天前我在食堂里跟他遙遙相對時注意到了這一點——改回質地粗硬的海力斯粗花呢,還加上了一點很不好看的新花樣:一條芥末九_九_藏_書黃針織領帶,配一件維耶勒法蘭絨格子襯衫。我猜現在沒有人,沒有女人在引導他的穿著品味。他在辦公桌上攤開雙手,雙眼就凝視著這雙手。他深吸一口氣,能聽見他從鼻孔吹口哨的聲音。
我能感覺到,另一幕可怕的場景正在醞釀。我一定得走。我飛快地步入走廊,他在我身後叫我,於是我加快腳步,不僅想逃開他那團情感的亂麻,也想逃開我自己那點莫名其妙的內疚。我乘上嘎吱作響的電梯,還沒等抵達樓下我的辦公桌,我已經在提醒自己,我過得挺好,有人愛我,現在馬克斯不管說什麼都不會打動我了,而且我什麼都不欠他。幾分鐘之後,查斯·芒特辦公室里洋溢著的那種憂傷而自責的氛圍成功地讓我沉浸於其中,我在這位文官準備提交給上級的一份悲觀的備忘錄上反覆核對時間與事實。「關於近期幾次失利的說明」。在這一天剩下的時間,我幾乎沒想過馬克斯。
我一直希望馬克斯能回到他未婚妻身邊,這樣我們就能像以前一樣相處了。頭一刻鐘的情形確實跟以前沒什麼兩樣,我走進去站到辦公桌後面,彙報了黑利的中篇小說、羅馬尼亞詩人、《新評論》、《香蕉》以及關於斯賓塞的論文。
我說,「他們好像是老相識。」
我從來沒聽他罵過人,於是我往後縮了一下,就好像他往我臉上扔了什麼東西。我以前根本就不喜歡《來自薩默塞特平原》,可我現在偏要喜歡。平時我總是等他打發我走才會離開。此刻,我站起身,把椅子往桌底下一塞,開始側過身往屋外走。分別前我挺想扔下一句漂亮話,可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幾乎就要出門的當口,我回頭朝他瞥了一眼,他直挺挺地坐在桌前,一臉痛苦或悲傷,表情匪夷所思,像戴著一副面具,我聽見他低聲說,「塞麗娜,請別走。」
選戰開始三天之後,我收到一條馬克斯的指令。我們不可能再避而不見了。彼得·納丁想要一份關於「甜牙行動」目前所有進展的報告。馬克斯別無選擇,只能見我。自從那天深夜造訪之後我們幾乎沒說過一句話。我們在走廊里擦肩而過,咕噥一句「早上好」,在食堂里故意坐得遠遠的。我把他的話思前想後,琢磨許久。那天晚上他說的也許是真的。可能五處之所以招我這個成績乏善可陳的學生,只因為我是托尼的人,可能他們跟蹤了我一段時間,後來就沒興趣了。托尼之所以要把我這麼個沒什麼害處的人送過去,以此向五處揮手作別,也許是為了向他的老東家表明,他本人也沒什麼害處。抑或,正如我希望的那樣,他愛我,把我當成他獻給五處的禮物,那是他彌補過失的方式。
他搖搖晃晃地站在我面前,醉醺醺的,演這一套他倒是爐火純青,臉皺成一團,堆滿了戲劇性的關切。
「她寫了一本假模假式的言情小說。可我倒挺喜歡她的。事情就是這樣。她父親開了一個傢具店,她跟他很親近,還在他店裡幫忙。我真替她難過。真的,親愛的。」
這樣倒也不錯,因為此時已是周五下午,我和湯姆約好了次日在索霍區的一家酒吧里共進午餐。他要來希臘街的「海格力斯柱」酒吧見伊恩·漢密爾頓。這份雜誌的創刊號將在四月出版,大部分資金來自納稅人——是「人文藝術委員會」而非秘密經費。不過新聞界已經有人說三道四,按照一份報紙的說法,這本雜誌的預定零售價七十五便士實際上是在收取「我們已經付過的錢」。編輯想要把那個關於會說話的猿猴的短篇稍作修改,最後這篇定名為「她第二部小說」。湯姆覺得他也許會對斯賓塞那篇論文感興趣,還能為他寫點評語。在雜誌上登論文是沒有稿費的,不過湯姆確信,這份期刊將會成為那種最權威的、只要在上面露個臉就倍感榮耀的雜誌。我們約定,漢密爾頓跟他會面一小時后,我再出現,然後按他的說法,一起吃一頓「以薯條為主的酒吧午餐」。
我跟他一樣想得到樓上的表揚。可是馬克斯如此羞辱湯姆,所以我現在更想回擊他。「這是我讀過的最悲傷的故事。后核時代,從文明退回野蠻,父女倆從西部鄉間到倫敦,去尋找女孩的母親,他們非但找不到她,還染上鼠疫。寫得非常優美。」
「她也是個作家。寫商業作品。不過其實寫得也不錯。他也不錯。她的父親剛剛去世。」
「你想喝點什麼?」
然而,此刻我什麼感覺都沒有。酒吧打烊了,我們跟著漢密爾頓在昏暗陰鬱的午後轉到「穆雷爾」,這是一家狹小陰暗的飲酒俱樂部,裏面坐著年紀相仿的男人,一張張肌肉鬆弛下垂、衰老醜陋的臉,他們坐在吧凳上,大聲對國際事務發表意見。
「呃,那你為什麼那麼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