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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間接?背後有三個機構?那我們怎麼會知道這些?」
我把草稿遞給他,自己到隔壁,躺上床,而他通過接線員打通報業協會的電話,把他的聲明念了一遍。讓我吃驚的是,我聽到他把自己剛剛同意刪掉的那一句——換了個說法——念了出來。
「對。」
「他穿一件皮衣。我能肯定我離開公寓時就看到他了。」
他說,「我去過他們的辦公室,他們的那一套我都看到。完全是光明正大的。」
現在他火了。「我就搞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如果政府想要推出某些觀點,那為什麼要偷偷地來?」
「好主意。」
我發覺我的膝蓋在發抖。「這句你不需要說。你前面說的話已經夠清楚了。這話聽起來似乎反擊過度了。」
他又開始怒火中燒。為什麼針對他?這不公平。這是惡意的。就是看準了他的事業眼下剛剛開了一個漂亮的頭。
「對。」
所以他要求拿更多的檔案來,於是我們頻繁進出登記處,忙著把各種附件列印成文。馬克斯挑了這個糟糕的時間到查斯·芒特身邊轉悠,還企圖讓他全神貫注地聊天。如果按照嚴格的保密條例,在這些卷宗都給打開的情況下,他壓根就不應該踏進我們的辦公室。可是查斯為人謙和有禮、富有教養,不好意思挑明。不過他的回答很潦草,很快馬克斯就跑到我這裏來了。他手裡攥著一隻小小的棕色信封,他故意誇張地把信封放到我桌上,用響得足以讓所有人聽見的嗓門說,「等你有空就看一眼,」說完他就走了。
「你需要休息一下,」我在卡姆登街上說。「讓我周末過來。」
登上短名單的消息讓他大吃一驚,可是麥奇勒來電,說假如湯姆給排除在外,那他一定會勃然大怒。「太明顯了,」他毫不含糊地說,「你是天才,這是傑作。他們不敢忽視它。」
「我拿不准你說的對不對。說清楚不好嗎?」
「我需要你來幫我起草。」
我再次把票投給了威爾遜,投給這個狡黠的、在左翼陣營中碩果僅存的人,所以那天我本來應該很高興才是,可我當時精疲力竭,因為前一晚失眠。我一直在想短名單。我當然希望湯姆能贏,我比他更希望得獎。可彼得·納丁告訴我,他跟其他人都已經讀過了《來自薩默塞特平原》的校樣,認為這部作品「淺薄而感傷」,「充斥著時髦的消極情緒,教人厭倦」——某天在柯曾街午餐時,納丁叫住我,跟我說了這番話。他當時大步流星,用他那把收好的雨傘在人行道上敲了兩下,然後扔下我獨自琢磨我的選擇是否受到了懷疑,再想想我自己是否受到了懷疑。
自從初次約會之後,我們就沒回來過,所以這回有點類似周年紀念的性質。我堅持要帶上《來自薩默塞特平原》,我們在餐桌上把書傳來遞去,把這一百四十一頁來回翻閱。我們很欣賞這字體,也很喜歡書上附的作者照片和封面,封面以粗糲的黑白影調呈現出一個荒蕪的城市,可能是一九四五年的柏林或者德累斯頓。看到題獻頁上寫著「致塞麗娜」,我努力讓自己不要去想這樣對保密工作有什麼影響,只顧著尖叫起來,從椅子上站起身親吻他,然後聽他描述當晚盛況,說到威廉·戈爾丁離奇古怪的致辭,以及評委會主席——一位來自加的夫的教授——發表的那段更容易理解的講話。宣布他名字的時候,湯姆很緊張,他欠身向前,卻在地毯邊緣絆了一下,手腕砸在椅背上。我輕柔地親了親那隻手腕。頒獎儀式結束后他接受了四段簡短的採訪,不過沒有一個記者讀過他的書,他說什麼其實無關緊要,這番經歷讓他覺得自己活像個騙子。我要了兩杯香檳,我們舉杯慶賀第一位憑處|女作贏得奧斯丁獎的小說家誕生。這件事實在太棒了,所以我們甚至犯不著喝醉。我還記得要自己吃得小心一點,病人理該如此。
「可是他們暗示的就是這個意思。去他的志同道合!人人都會那樣想。」
「確實不可理喻,湯姆。」
《衛報》的那一版給我折了角。他拿起報紙,背過身,開始看。我獃獃地胡思亂想,等事情到了那一步,我是不是該收拾一下行李,還是轉身就走。我在床底下放了一個小行李箱。我得記得把電吹風帶走。不過也可能沒這個時間。他沒準會把我直接扔出去。
「可是,塞麗娜……」他又向我走來,握住我的手。我們互相對視,親吻。
湯姆說過他不想看書評,所以那天傍晚我在公寓里挑了幾段好評念出來,然後把差評籠統總結,用最平實的言辭說出來。那些讚揚之詞當然讓他高興,不過顯然他的興奮勁已經過去。即便在我朗讀那些段落(其中包括「傑作」這樣的字眼)時,他的眼睛也在忙著瀏覽一頁打出來的稿子。我剛讀完,他就又開始打字,還想寫個通宵。我出去買來炸魚和薯條,他就在打字九_九_藏_書機邊上吃,就著昨天的《阿爾戈斯晚報》,那上面有一則關於他的最好的短評。
「當然不能。」
奧斯丁獎和它那個尚在襁褓之中卻動靜很大的小弟弟布克獎不同,它不太熱衷於盛宴名流,也不會在評委會陣容上大做文章。按照湯姆的說法,他們會在多爾切斯特開一個很有節制的酒會,由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學界名人簡短致辭。評委會大部分都是文學界的,學院派,批評家,偶爾會夾雜一個哲學家或者史學家。獎金一度高昂——一八七五年,兩千英鎊能讓你過上好久。現在它的獎金已經不能與布克獎匹敵。如今奧斯丁獎的價值僅僅在於其聲望卓著。有傳言說多爾切斯特的酒會現場要上電視,不過據說那些年長的信託管理人對此相當謹慎,而湯姆說,還是布克獎更有可能把自己推上電視。
肯定是同屋的哪個姑娘放湯姆進來的,因為我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他站在我床前,一手攥著支票的一角,一手拿著一本剛剛印好的他的小說。他咧開嘴笑著,像個傻子。我早就忘了那塊有毒的三明治,一躍而起抱住他,我們又是歡呼又是嚷嚷,一時間沸反盈天,弄得特莉西亞來敲門問我們是否需要幫助。我們告訴她沒事,然後我們做|愛(他似乎很饑渴),完事後到外面攔下一輛計程車直奔白塔餐廳。
我們已經穿過了海沃茲希斯。我從包里拿出那本書,我的書,隨意讀了幾頁,當然啦,這回我開始換新的角度審視這些文字。人們的交口稱讚威力無窮,《來自薩默塞特平原》看上去真的不一樣了,它始終對自己的行文方式和推進目標胸有成竹,像是在踩著節奏給讀者一步步催眠。而且那麼洞察秋毫。讀來宛若一首莊嚴華麗的詩,就像《艾德稠普》一樣精準而富於懸念。伴著火車的抑揚格節奏(是誰教會我這個詞的?)我能聽見湯姆在字裡行間淺吟低唱。如我這般卑微的小特工,僅僅在兩三年前還妄言傑奎琳·蘇珊寫得比簡·奧斯丁更好,我能有什麼見識呢?不過,我總該信任大夥的交口稱讚吧?我拿起《新聲明》。湯姆曾跟我說過,這份雜誌在文學界很有聲望。從目錄上就能看到,文藝編輯本人在這一期的主打書評中亮出了她的判斷:「誠然,作品中不乏極度冷靜的片段,如同臨床診斷般精準的描述能力,不時讓人湧起對人類的一陣陣厭惡之情,不過,總體印象較為牽強,有種落入俗套的氣息,寫得感情用事,不夠紮實。他欺騙自己(而非讀者):他正在就我們的普遍困境闡發深刻的道理。它欠缺的是規模、雄心以及純粹的機智。不過,他還是大有潛力的。」還有《旗幟晚報》的「倫敦人日誌」:「這是由任何委員會做出的最糟糕決定之一……今年的奧斯丁獎評委也許都想充當財政部的角色,下定決心要讓他們這個獎大大貶值。他們選中一部反烏托邦青春文學,長著滿臉青春痘謳歌獸|性與騷亂,還好它比短篇長不了多少。」
我把這一篇又讀了一遍,一動不動地坐了二十分鐘,我那杯根本沒碰過的咖啡已經涼了。現在事情已經很明顯了。
他把新作的稿子塞進一隻抽屜,鎖好。然後我在打字機前坐下,塞進一張白紙,我們一起寫草稿。我用了好幾分鐘才適應電子打字機格外敏感的觸鍵。草稿完成以後,我讀給他聽,他說,「你還可以再加一句:『希望藉此澄清,本人與軍情五處的任何成員從無任何交流或聯絡。』」
「沒錯。」
於是我們停下來,等著這個男人追上我們,可是,一分鐘之內他就穿過馬路,拐上一條小街,離開了海灘。此時,我們更急於趕在午市結束之前趕到餐館,於是匆匆回頭,趕往巷道商業區和我們那張飯桌——「照例」是那張,我們就著夏布利酒吃烤鰩魚翅,末了,再來一壺看起來病懨懨的乳酒凍。
這事根本無法避免:如果我不說,那就會有別人告訴他。我那麼懦弱,就必然要接受這樣的懲罰。這下我會顯得多麼可惡多麼可笑啊,被迫大白于天下,竭力用誠實的口氣說話,拚命為自己開脫。親愛的我沒告訴你是因為我愛你。我害怕失去你。哦,不錯,真是天衣無縫。我啞口無言,他丟盡顏面。我恨不得直奔火車站,趕上下一班去倫敦的火車,從此淡出他的人生。好啊,讓他獨自面對風暴。這樣豈不是更懦弱了?話說回來,以後他也不會再想讓我靠近他。這倒是各取所需了,儘管我心裏很清楚根本無處可逃,我只能面對他,我只能去公寓,把文章拿給他看。
漸漸地,新聞界對奧斯丁獎的興趣越來越濃,焦read•99csw.com點集中在名單上唯一的新名字。從來沒有小說家憑處|女作贏過奧斯丁獎。在奧斯丁獎的百年歷史上,最短的得獎作品的字數也相當於《來自薩默塞特平原》的兩倍。有許多報道似乎在暗示,小長篇總顯得不夠陽剛,還有點糊弄人。《星期日泰晤士報》上登了湯姆的特寫,還附了一張他在布萊頓皇家碼頭前拍的照片,表情開心得沒心沒肺,全然不設防的樣子。有幾篇文章提到他獲得基金會的資助。有人提醒我們,湯姆的書倉促投入印刷就是為了趕上奧斯丁獎的截止期。記者到現在還沒讀過他的小說,因為湯姆·麥奇勒很狡猾,故意不把評論樣書發出去。《每日電訊》上登了一篇特別友好的日誌,說湯姆·黑利是公認的美男子,他一個微笑就能讓姑娘們「發抖」,這話打翻了我的醋缸,佔有慾發作,只覺得一陣暈眩。哪些姑娘啊?如今湯姆的公寓里裝了一台電話,所以我在卡姆登廣場可以在一個散發著難聞氣味的電話亭里跟他通話。
「這是在發瘋。這是那些特務官僚機構讓自己一直有活乾的辦法。不曉得哪個妄自尊大的年輕人,懷揣曖昧的夢想,拿出這條詭計取悅他的上級。可是誰也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麼目的,有什麼意義。甚至沒人會問。這真夠卡夫卡的。」
次日,我伴著他的新打字機輕輕的敲擊聲醒來。我經過他身邊,親了一下他的頭頂,然後出門趕周六早市。我買完東西,買下一堆報紙,拿到常去的那家咖啡館。一張靠窗的桌子,一杯卡布奇諾,一隻杏仁可頌包。完美。《金融時報》上還有一篇漂亮的書評。「讀T·H·黑利,就好像坐上一輛開得太快、在逼仄的角落連續轉彎的車。不過,請放寬心,這輛線條優美的車從來不會偏離路徑。」我真想把這一段念給他聽。這一疊下面是《衛報》,頭版上登著湯姆的名字和一張他在多爾切斯特拍的照片。不錯。有一整篇都是寫他的。我翻到那一版,看了一眼標題——僵住了。「奧斯丁獎得主受軍情五處資助」。
我們的視線又交織在一起。因為熬夜,他的眼眶紅了一圈。除此之外,我在他眼睛里只看到了信任。
酒會定於次日傍晚六點開始,五點,我從梅費爾的郵局發了一份電報給湯姆,轉多爾切斯特。「病。變質三明治。牽挂你。完事後來卡姆登。愛你。S。」我垂頭喪氣地回到辦公室,對自己和自己的處境很是厭惡。要是擱在以前,我就會問問自己,這事情如果落在托尼身上他會怎麼做。現在這一招沒用了。我這種黯然神傷的樣子很容易被人當成生病,於是芒特就打發我早早下班。我六點到家,此時我本來應該挽著湯姆的胳膊,在多爾切斯特酒會入場的。快到八點時,我想我應該扮演一下我的角色了,以防他萬一提早出現。要說服自己我現在不太舒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穿上睡衣睡褲,外面罩上睡袍,躺在床上鬱鬱寡歡、自怨自艾,然後我讀了一會書,睡了一兩個小時,沒聽見門鈴響起。
我打定主意,我沒空,直到時間過去很久——或許有一個鐘頭——之後。我最擔心會在公文信紙上看到感人肺腑的告白。好在我最終讀到的是一份打字的備忘錄,抬頭上標著「最低保密級」、「甜牙」和「MG致SF」,還附有流轉名單,包括納丁、塔普以及另兩位我沒認出的姓名縮寫。馬克斯寫這張條子顯然是為了留檔的,一開頭就是「親愛的弗魯姆小姐」。信上給了我一個我「可能已經考慮過」的建議。「甜牙」的宗旨之一是贏得公眾注意,這種效應也可能超過預期。「我處員工應避免被新聞界拍到照片或者寫進報道里。你也許認為自己有義務參加奧斯丁獎的酒會,但還是建議你最好避開。」
儘管報上的反應讓他目瞪口呆,但這位嶄露頭角的作家倒是對奧斯丁獎本身頗為超脫。他已經把《來自薩默塞特平原》拋在腦後,說這不過是個「易如反掌的玩意」。我警告他不要跟記者說這樣的話,因為評委們目前應該還在做決定。他說他才不在乎呢,他手頭正在寫一部小說,進展神速,唯有在一台嶄新的電動打字機上著魔似的工作才能釋放出來。對於這本書,我只知道目前的生產進度。通常是每天三四千個詞,有時候能達到六千,有一回,在整個下午直至通宵的亢奮中,一萬個詞噴薄而出。這些數字對我沒什麼意義,不過當電話那頭傳來沙啞而興奮的聲音時,我也感同身受。
接著,他停下來,說,「禮拜一我就到銀行去,要他們拒收此後的資助。」
我差點當場吐出來。第一個冒出來的傻念頭是:也許他永遠都不會看到的。一位「可靠的線人」向該報證實,「自由國際基金會」或許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受到另一家機構的資助,而這家機構的部https://read•99csw.com分資金則來自一個間接被軍情五處資助的組織。」我慌亂地把文章掃了一遍。沒有提「甜牙行動」,也沒提其他作家。對於那份月薪,對於湯姆如何在拿到第一份之後便放棄研究生教職的過程,此文都有準確的描述,此外,傷害性相對較弱的一點是提到了「文化自由協會」以及它與中央情報局之間的關係。《邂逅》雜誌的往事又給回了一遍爐。文章注意到,關於東德起義,T·H·黑利寫過:
「我猜我應該要求替這些書做個審計。像個他媽的會計!」
他突然站起來,向我走過來。
我一陣驚恐,胃猛地往下一沉,因為在那一瞬間里,我以為他在暗示他什麼都知道,以為他在嘲笑我。可他是認真的。我回頭看。天冷有風,所以沒什麼人散步。只能看見一個人,距離也許有兩百碼,甚至更遠。
「塞麗娜,我該怎麼辦?」
就在此時,湯姆說,「我覺得有人跟蹤我們。」
「已經說清楚了,湯姆。真的。你不需要這句。」
於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愛德華·希思終於帶著他的鋼琴、樂譜和海景畫搬出了唐寧街,哈羅德·威爾遜夫婦則重返故地。在一台正在播放的電視機上,我看到:早春三月,這位新首相站在十號門外,弓著身子,看起來頗為虛弱,幾乎和希思一樣疲憊。人人都很疲憊,而萊肯菲爾德宅邸里的人既疲憊又沮喪,因為這個國家選錯了人。
「你會是最早看到的,我保證。」
「那好,」他說,「這個就別管了。」
「就那位?」
「我是說,這些錢有跡可循。聽這段。什麼什麼基金會,『受到另一家機構的資助,而這家機構的部分資金則來自一個間接被軍情五處資助的組織。』」
四十分鐘之後,「打字員」停了下來。又過了五分鐘,我聽到地板嘎吱作響,湯姆穿著外套進來,坐在我身邊,吻我。他很煩躁,他說。他已經有三天沒出門了。我是否樂意陪他到海邊走走?我是否樂意讓他請我在惠樂士午餐?這真是一劑鎮痛香膏,頓時忘卻煩惱。我一套上外衣,我們就出了門,挽著胳膊下坡向英吉利海峽走去,就好像這又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周末。只要能在眼前跟他廝守,我就有安全感。湯姆情緒高昂,這讓我好受了一點。他似乎覺得在報上發表了聲明,這事就算解決了。我們沿著海濱大道向東走,一股清新的北風吹過來,右側的灰綠色海面上漂著泡沫,泛起漣漪。我們走過坎普鎮,然後從一群舉著標語牌抗議船塢修建計劃的遊行示威者中間穿過。在我們看來,不管造不造,都無所謂。二十分鐘之後,我們回到原地,遊行已經散了。
「沒有什麼姑娘,」他興高采烈地說。「她們肯定是在報社,對著我的照片發抖。」
短名單公布之後的第二天,我沒有像往常那樣收到傳喚,反而是馬克斯找上門來。他先是站在查斯·芒特桌邊閑聊了幾句。恰巧那天上午我們忙得要命。芒特剛寫好一份內部報告的初稿,算是總結回顧,其中談到了北愛爾蘭皇家警隊和軍方。報告的主題被芒特尖刻地稱之為「正在流膿的瘡」,他指的是那些未經審判就隨意羈押的行為。早在一九七一年,就有幾十個抓錯的人被關了起來,因為北愛爾蘭皇家警隊政治保安處的嫌犯名單已經過時,毫無用處。而親英派這邊的殺人犯都沒有逮捕,北愛爾蘭志願軍也一樣。羈押條件簡陋,甚至沒有將他們完全分開。所有必要的程序,所有合法性都被扔在腦後——這等於給我們的敵人獻上了可供宣傳的大禮。查斯·芒特在亞丁服過役,他一直對軍方和北愛爾蘭皇家警隊的審訊伎倆心存疑慮——黑頭套,隔離,挨餓,噪音,罰站幾小時。他急於說明,在這些事情上五處是清白的。我們這些辦公室里的姑娘當然對此深信不疑。這個讓人遺憾的事件正在提交歐洲人權法院。至少,按他的說法,北愛爾蘭皇家警隊想把我們拖下水,而軍方是站在他們這邊的。他對這些事的描述讓他們很不高興。我們這邊有個比芒特級別高的人已經把他的草稿退了回來,吩咐他重寫,務必讓方方面面皆大歡喜。這終究「只是」一篇內部報告,很快就會被歸檔,被遺忘。
我拿起雞肉、蔬菜和報紙,替我這頓壓根沒吃過的早餐買了單,緩緩沿著上坡道走到他住的那條街上。上樓時我聽見他打字的聲音。好吧,他快要停下了。我走進去,等著他抬起頭來。
我讀的時候他幾乎什麼也沒說,這情形一直持續到我上床睡覺。一小時之後我還是沒睡著,於是他再一次用那種嶄新的、無比饑渴的方式跟我做|愛,就好像他已經禁慾了一年。他喊得比我以前任何一次都更響。我拿他打趣,說他這種風格叫「豬拱槽」。
「一萬個詞啊,塞麗娜。如果這樣持續一個月,我就能寫出一部《安娜https://read.99csw•com·卡列尼娜》了!」
「我不知道。」我聽見了「我們」,可我並沒有真正搞懂那是什麼意思。
他發現了我,微微一笑,算是打了個招呼,他正打算繼續寫,我說,「你最好看看這個。這不是書評。」
「湯姆,我不是……」
「當然。你得說你毫不知情,你義憤填膺,你將停掉那筆錢。」
「我能靠獎金維持一段。」

「湯姆,你就給我透露一點吧。」
湯姆·麥奇勒對出版時機的把握就像登月一樣精準。或者說奧斯丁獎對他來說只是小菜一碟。短名單,特寫報道,獲獎消息,這些都讓讀者的期待越積越多,他們得等到本周末新書上架且首批書評同時刊出時,才能一償心愿。我們的周末計劃很簡單。湯姆將繼續寫作,而我則先在火車上把報上所有對他的評論讀一遍。周五傍晚抵達布萊頓時,我的大腿上已經堆了七篇書評。大部分都對我的情人頗為讚許。《每日電訊》:「唯一的一絲希望是父女倆之間的紐帶(堪稱當代小說中最溫柔動人的情感描寫之一),然而,讀者很快就意識到,這部陰鬱蒼涼的傑作不得不將這一絲希望也切斷。這令人心碎的結局幾乎超出了所有人承受的極限。」《泰晤士報文學增刊》:「一點奇特的微光,一道怪誕陰森、從地底下透上來的光,瀰漫在黑利先生的文字中,讓讀者內心的視角產生幻覺,彷彿將災難臨頭的末日世界變成了一個雖然嚴酷冷峻卻有著某種無可抵擋的美感的王國。」《聆聽者》:「他的文字毫不留情。他具有精神病人特有的那種乾澀而平靜的目光,他筆下的人物雖然在道德上無可指摘,相貌上討人歡喜,卻不得不在一個沒有神祇的世界上承受最悲慘的命運。」《泰晤士報》:「當黑利先生放出狗來撕咬一個飢餓的乞丐的內臟時,我們知道,我們已經被扔進了現代美學的熔爐,我們受到了挑釁,忍不住想質疑,或者至少驚訝地眨眨眼睛。落到大多數作者手裡,這一幕場景都會寫得漫不經心,隨意塗抹幾筆,不外乎受苦受難,以及無可饒恕的罪孽,可是黑利的氣質既堅韌又超脫。從第一段起你就在他的掌控之中,你知道他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而且你可以信任他。從這本小書里,能看到天才具有怎樣的潛力,必須承受怎樣的負擔。」
我坐起來,想開口叫住他,可為時已晚,於是我又頹然倒在枕頭上。從早到晚想著同一件事情已經讓我厭倦透頂。告訴他吧。把這事了了。不!你怎麼敢。事情已經不受我控制,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我聽見他放下電話,走到桌邊。幾分鐘之後他就又開始打字。這是多麼厲害、多麼了不起啊,能有這樣驚人的定力,心無旁騖地在一個想象的世界里高歌猛進。我繼續躺在這張從早上起來以後就沒有整理過的床上,不曉得做什麼好,下周一定會大難臨頭,這個念頭讓我倍受壓抑。哪怕《衛報》上的這篇新聞沒有人跟蹤報道,我的工作也會亂作一團。何況追蹤報道一定會有。事情只會越來越糟。我應該聽馬克斯的話。寫這篇報道的記者可能只知道他寫出來的這些內容。但是,萬一他知道得更多,我的身份被暴露,那麼……那麼我就應該趕在報紙之前告訴湯姆。又回到這個問題。我沒動。我動不了。
「本人要藉此澄清,我平生從未接觸過軍情五處的任何成員。」
「他們手裡有友好的記者,有人文藝術委員會、獎學金、BBC,有信息部門,有皇家社會公共機構。我不知道他們他媽的有多少東西。整個教育系統都是他們管的!有什麼必要動用軍情五處?」
此時,我們首先要做的事——甚至比原來更迫切——就是回到公寓里做|愛。他以前從來沒有如此瘋狂如此沉迷過,這回實在是太投入了,以至於我根本不敢跟他開玩笑。我倒是不太想。我能感覺到下周將會何等寒意逼人。明天我要坐下午的火車回家,洗頭,準備衣服,周一上班我得向上級說明自己的情況,面對上午的報紙,而且,或早或晚,終究要面對湯姆。我不知道我們倆誰會倒霉,或者說誰會更倒霉——如果這有任何意義的話。我們倆誰會身敗名裂?就讓我獨自承擔吧,別把我們倆都搭上,我一邊這樣想,一邊看著湯姆起床,從椅子上拿起自己的衣服,光著身子穿過房間,走進浴室。他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這些事也不該落到他頭上。他只是運氣不好,碰到了我。想到這裏,我睡著了,就像以往一樣,聽著他的打字聲墜入夢鄉。遺忘似乎是唯一合理的選擇。我睡得很香,一個夢都沒做。在傍晚的某個時段里,他悄悄回到卧室,鑽進被子躺在我身邊,又跟我做|愛。他棒極了。
走出「惠樂士」時,湯姆說,「他在那裡,」然後指了一下,可我什麼也沒看到,只能看到一個空曠的街角。他突然啟https://read.99csw.com動,一路小跑著過去,然後站在那裡,雙手托著腰,顯然,從那裡他沒看見任何人。
二月末,就在選舉日的前不久,奧斯丁獎評委宣布了短名單,與那堆耳熟能詳的大腕——伯吉斯、默多克、法雷爾、斯帕克和德拉布爾——擠在一起的,是個陌生的名字,T·H·黑利。可是沒人多加註意。新聞發布會時機不好,因為那天人人都在談論伊諾克·鮑威爾攻擊首相(他正是鮑威爾所屬黨派的領袖)的事。可憐的特德!人們不再擔心礦工,不再擔心「誰說了算」,而是開始擔憂百分之二十的通脹率、經濟崩潰以及我們是否應該聽鮑威爾的,是否應該選工黨,自立於歐洲之外。現在指望國人考慮當代小說的事兒可不是好時機。每周三天工作制已經成功地讓燈火管制無須實行,所以現在整件事都被人看成一場騙局。說到底煤炭儲備並沒有那麼低,工業生產並未受到很大影響,人們普遍認為,我們白白驚嚇了一場,要不就是出於政治目的,反正所有這些都不應該發生。
難道事情真會這樣簡單?就因為他那麼愛我,而且認為我是那麼愛他,所以他根本沒法猜疑我?他真會那麼幼稚嗎?我看著他在小小的閣樓里走來走去。地板嘎吱嘎吱響聲大作,從屋椽上懸下來的燈動了兩下。我們正走在半路上,我現在跟他說出真相當然是個合適的時機。可是我知道,我不捨得放棄這個「死緩」的機會。

「我該怎麼說?」
不管我有多討厭這封信,但它確實說得很有道理。我也確實曾打算跟湯姆一起去。無論成敗,他都需要我。可是,他為什麼要寫這封到處流轉的信,而不是在我耳邊說一句話?難道對馬克斯而言,單獨跟我說一句話都太痛苦了嗎?我很懷疑有什麼官僚主義的陷阱在等著我。現在的問題是,我到底是違抗馬克斯的命令呢,還是不參加招待會。後者似乎更安全,因為這樣做程序上沒有問題,可是一想到這個我就惱火,那天傍晚的回家路上,我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對馬克斯和他的那些詭計——不管到底是什麼樣的詭計。想到必須為了缺席對湯姆杜撰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我就愈發生氣了。家裡人生病,自己得流感,還是有要緊的公務?我決定虛構一塊發霉而致病的點心——急性發作,潰不成軍,迅速恢復——而這種欺騙又自然而然地把我帶回那個老問題。從來沒有什麼合適的時機可以向他說實話。也許我應該先拒絕他加入「甜牙計劃」,然後跟他上床,或者先上床再離開軍情五處,要不就在第一次約會時就告訴他……可是,不對,這些都說不通。我不可能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以後會怎樣,一旦我意識到了,這感情就顯得彌足珍貴,老讓我擔心它受到威脅。我可以先告訴他再辭職,或者先辭職再告訴他,可我還是得冒著失去他的危險。我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永遠別告訴他。我自己心裏能過得去嗎?呃,我已經到這一步了。
「真對不起,湯姆。」

我控制住自己的嗓音,用平靜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聲調說:「我覺得你必鬚髮表一個聲明。寫出來,致電報業協會發布出去。」
最後他看看我,話音里聽不出什麼感情|色彩,「真可怕。」
措辭激烈的反共文章,批評過西德作家對柏林牆保持沉默,最近還寫過羅馬尼亞詩人受到政府的迫害。也許這隻是所謂的「志同道合」——我們的情報機構樂意看到這樣的現象在國內遍地開花,也許只是一位右翼作家,對身邊同事普遍左傾的趨勢心存疑慮,進而溢於言表。然而,如此偷偷干涉文化的事情一經曝光,人們當然有理由質疑,身處冷戰環境,到底還有沒有公開性和文化自由。截至目前還沒有人懷疑奧斯丁獎評委的操守,不過奧斯丁獎的託管理事們也許會嘀咕,他們那博學多才的委員會究竟選了一個什麼樣的人,當黑利的名字揭曉時,會不會有香檳酒的軟木塞在倫敦的某些秘密辦公室里飛來飛去。
「好。不過我還得繼續寫作。」
「當然是。」
「你真了不起。我愛你。」
「聽著,塞麗娜。沒人吩咐過我寫什麼。替一位身陷囹圄的羅馬尼亞詩人說話,並不意味著我就成了右翼。說柏林牆是一堆屎,也不意味著我成了軍情五處的傀儡。說西德作家不敢寫柏林牆,都是一群懦夫,也不能說明什麼。」
就連我也知道他辦不到。我很想保護他,擔心一旦評論出籠,就會對他不利,到時候他會驚訝自己居然會這麼失望。截至現在,唯一讓他焦慮的是他剛剛到蘇格蘭跑了一趟做研究,這件事暫時打斷了他全神貫注的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