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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等我——塔普,納丁,那位從六樓下來的滿頭銀髮、渾身皺巴巴的紳士,還有馬克斯。我記得當時我走進去時,屋裡鴉雀無聲。他們在喝咖啡,但誰也沒主動要給我倒一杯,塔普只是攤開一隻手指了指屋裡唯一的那張沒人坐的椅子。我們面前的一張矮桌上攤著一堆剪報。旁邊擱著湯姆的小說。塔普拿起小說,翻開一頁看了看,念道:「致塞麗娜」。然後他隨手把書扔到了那堆剪報上。
那個渾身皺巴巴的傢伙突然站起身,不耐煩地嘆口氣,向門口走去。「我不想看到報上冒出更多的新聞了。今晚我會跟《衛報》編輯見個面。其餘的你們搞定。午餐前我希望能在桌上看到一份報告。」
半小時之後,我穿過維多利亞站廣場,一路上迎面而來的全是從南方郊區火車上涌下來的人流。我正巧往右側瞟了一眼,此時人群恰好在此處分開,我看見了匪夷所思的東西。就在這一剎那,我瞥見了自己的臉,人流隨即匯合,於是剛才看見的景象消失了。我向右邊急轉,在人群中推推搡搡,總算擠出去以後又往前挪了幾碼,走進史密斯報刊店敞開的大門。我就在那裡,在報架上。《每日快報》。我跟湯姆挽著胳膊,我們的腦袋深情款款地朝相機的方向歪著,我們身後的惠樂士餐廳成為焦點之外的模糊背景。在照片上方,醜陋的大寫字母彷彿在吶喊:黑利的性感間諜。我抓起一份報紙,對摺兩下,然後排隊買下來。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我待在自己的照片旁邊,就拿起報紙走進一間公共廁所,把自己鎖在一個小隔間里坐了許久,直到誤了我那班火車。報紙內頁還有兩張照片。一張拍的是我和湯姆從他的家——我們的「愛巢」里出來,另一張拍我們倆在海灘上接吻。
「是吧。」還是同樣平和的語調。
他拿出一個打開的信封。「幾個月前我們就該交給你了,不過地下室里那些搞技術的小夥子以為裏面也許嵌著什麼密碼。」
「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想。」
「D類通告?」
我點點頭。
納丁轉過頭,我只能看著他的側影,他還在琢磨著用什麼別的法子讓我顯得自私自利。最後他說,「我們是聽了你的話才用這個人的。」
「大部分都在布萊頓。周末。你瞧,他什麼都不知道。他沒懷疑我。」
他們等著。過去,主教大人有時候會把我叫到書房裡談談我的成長問題,此刻,同樣的感覺再一次湧上心頭。那種覺得自己既弱小又淘氣的感覺。
她趕忙過來。「我已經在這裏等了半小時。你在這裏做什麼?不,不,你不必告訴我。」她在我的雙頰上各親了一下——這也屬於她新學來的波希米亞作風。她的帽子是用柔軟的棕色毛氈做的,大衣緊緊地束在她剛瘦下來的腰上。她長長的臉上嬌媚地散布著雀斑,臉型姣好,顴骨下的淺窩格外秀美。真是脫胎換骨啊。我看著她,湧起一陣嫉妒,儘管上回湯姆已經說服我他是清白的,我還是忍不住起了戒心。
「因為你們認為我不能守口如瓶。」
「這話我也一直在問自己,」塔普和顏悅色地說。
「怎麼回事呢?」
今天我聽說你已在上周被錄取。祝賀你。我真替你激動。這份工作會給你帶來很多成就和樂趣,我知道你能幹好。
「當初如果我也有份就好了。我就能告訴他們,這是個多麼糟糕的主意。」
「他在寫另一部,」我說,「聽起來很有潛力。」
「太晚了,我們看起來會很傻。現在……」

「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麼被他們趕走的?我還以為你有一大堆問題呢。」她站起來靠近我,擋住我從桌子後面抽身離去的路。
這話應該是昨天說的。那麼他肯定是已經躲起來了。除此之外,還怎麼解釋他的沉默?我從隔間出來,把報紙塞進垃圾箱,徑直去趕下一班火車。近來我去布萊頓都是在周五晚上,天都是黑的。自從第一次穿著我最好的套裝到那所大學里去跟湯姆會面之後,我就沒在大白天的光線底下橫穿過蘇塞克斯平原。此刻我凝視著這片平原,凝視著早春時節灌木樹籬和本來光禿禿的樹榦上剛剛繁茂起來的迷人景象,又一次覺得我的人生道路走錯了,又一次體會到隨之而來的微茫的渴望和沮喪。這條路並不是我自己選的。一切都是機緣巧合。如果我沒有遇見傑瑞米進而結識托尼,我就不會陷進這團亂麻中,此時此刻我就不會向著某種我根本不敢多想的災難全速前進。我唯一的安慰是托尼的告別辭。儘管讓人悲傷,這件事好歹算是了結了,我也終於有了一份屬於自己的紀念品。那個夏天的幾個禮拜不是我一個人的幻想,它屬於我們兩個人。這段日子對他的意義並不亞於對我的意義。甚至更多,在他彌留之際。對於我們之間的往事,我終於有了證據——我確實曾給他帶來些許慰藉。
「現在不行,雪莉。我得去找個電話亭。」
這問題問得很到位。我點點頭。
整個下午我都在忙著修改芒特的備忘錄。午餐時他決定降低攻擊性。他肯定知道,來自下級的批評一定會讓六樓很不高興,弄不好還會報復他。新一稿中加進了諸如此類的措辭:「從某種角度看」,「可能會出現這樣的爭議……但必須承認,這套體系一直對我們很有用」。定稿刪除了所有涉及「氦氣」的部分——也不再談及特工暴露之後的死亡事件——只是建議對他們好一些,即便他們氣數將近,也要幫他們及時轉換身份,這樣才能更好地招募人才。直到六點我才下班,坐著搖搖晃晃的電梯下樓,跟那些不苟言笑的門衛https://read.99csw•com說晚安——從他們的崗位經過時,他們好歹忍住沒衝著我怒目而視。
我從來沒想過服從納丁和塔普的命令,跟湯姆一刀兩斷。決定分手的特權屬於湯姆。今天的新聞意味著我和五處的關係就此終結。我甚至連「抗命不遵」都不需要了。與此同時,這些新聞也意味著湯姆別無選擇,只能把我甩掉。我簡直希望別在公寓里找到他,這樣我就不用見他最後一次了。然而,緊接著我心裏又湧起一陣痛楚,這樣的結局我受不了。於是我又想起了我面臨的問題,想起了那張聊作慰藉的紙片,然後一陣暈眩,直到火車猛地一個趔趄,停在了布萊頓站的「鋼格柵山洞」中。
他用第三人稱談論我的腔調真夠氣人的。可是話說回來,我剛才也是這麼對他的。
「好吧,弗魯姆小姐,我們為什麼上了所有的報紙?」
「也許有朝一日你會告訴我他們為什麼會派人跟蹤你。我當時根本不打算打我朋友的小報告。摻和到那件事里,我真是深感羞恥。可是他們並不是因為這個解僱我的。他們是想找個辦法來警示你。別說我是偏執妄想狂。中學不靠譜,大學不靠譜,口音不靠譜,態度也不靠譜。換句話說就是根本不稱職。」
「我明白你想讓我幹什麼。」
「純屬痴人說夢,」彼得·納丁一邊說,一邊困惑地搖頭。「文明被資本主義的內部矛盾摧毀。真他媽的了不起。」
他把這個動詞念得很色情。我點點頭,環視四周,正撞上馬克斯在盯著我看。這回他沒有避開我的視線,我也只好逼著自己回望他,此時塔普又開口了,我又瞥向別處。
「我要聽你說。」
「是,我會去做。」
我聳聳肩,喝了口啤酒,茫然地躲在酒杯後面,我猜,等到想出自己該說點什麼以後,我才肯露出臉來。「沒關係的。我不會打聽細節。我只想說一句,在你心裏擱一個小小的想法,你也用不著現在就回答我。你會覺得我想得太遠了,可是我今天上午讀到那則新聞時,我想你很可能要給他們踢出來了。如果我說錯了,那就太好了。如果我說對了,而且你惹上了什麼麻煩,那就來替我工作吧。或者說跟我合夥。來了解一下陽光燦爛的伊爾福德。我們能找到樂子的。我給你的工資會是這裏的兩倍。學學那些跟床有關的事情。現在開始做生意時機不算好,不過人們總是需要睡覺的吧。」
托尼
彼得·納丁打開攤在他腿上的一個文件夾。「你寫過一份報告,交給了馬克斯,推薦將湯姆列入計劃。」
納丁看著塔普,後者把煙盒遞過去。納丁一邊抽煙一邊說,「準確地說,不是這樣。你算是給判了個緩刑。如果你能躲開麻煩,讓我們也躲開麻煩,那你就能勉強過關。明天你就到布萊頓去,告訴黑利不會再給他錢了。當然,你還是得用基金會的掩護身份。究竟怎麼做你自己考慮。關於他那部駭人聽聞的小說,你是不是要告訴他實話,這跟我們無關。你還得跟他一刀兩斷。再說一遍,不管你用什麼方式,務必做到這一點。從他的角度看,你就像是躲進陰暗角落裡沒了蹤影。如果他來找你,你必須堅決將他拒之門外。跟他說你找了別人。結束了。明白嗎?」
「你寫這份報告的時候已經是黑利的情人了吧。」
「好。還有呢?」
特工的身份一旦暴露,從此便百無一用,所以他可能發覺自己被殘忍地拋棄了。沒有人兌現對他的承諾——照顧他,幫他辦好新身份,替他和家人安排新住處,給他一筆錢,非但如此,有時候借敵人之手除掉他會更對五處的胃口。或者,至少事情看起來是這樣。更安全,更乾淨,更便宜,最重要的是,更保險。至少人們是這麼傳說的,而特工肯尼斯·列儂暴露身份之後的遭遇讓傳言雪上加霜,他曾向「全國公民自由聯合會」提交過一份報告。暴露時他受命于政治保安處,在愛爾蘭共和軍臨時派卧底。他說,他已經風聞政治保安處要跟他斷絕往來,並且暗示敵方在英國境內追捕他。如果臨時派抓不住他,這活就歸政治保安處來干。他告訴「全國公民自由聯合會」自己來日無多。兩天以後,他被發現死在薩里郡的一條陰溝里,腦袋上挨了三槍。
我看得出,我的同情讓她的情感略有波動,她努力壓制,但喉頭仍然泛起些微漣漪。「家裡出這事太可怕了。真的把我們打懵了。」
儘管這種既興奮又野蠻的調子讓人窒息,可這篇文章里幾乎每個詞都有那麼一點真實性。我被描述成一名「潛伏特務」,在軍情五處當差,劍橋教育背景,是一位數學「專家」,目前住在倫敦,執行的任務是勾引湯姆·黑利,慫恿他接受一份慷慨的資助。資金流向寫得雖然含糊但大體正確,自由國際基金會和「盡情書寫」均有涉及。湯姆的聲明中說他跟情報部門的任何成員都沒有任何關係,這句話用黑體字突出顯示。內政大臣羅伊·詹金斯的一位發言人對記者說,此事「事關重大」,已經召集相關官員在今天稍晚時開會討論。而如今站在反對派陣營的愛德華·希思本人則聲稱,如果情況屬實,那麼此事說明政府「已經迷失了方向」。不過,最要緊的是,湯姆對一個記者說,他「對此事無話可說」。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整場會議塔普一直在抽煙,這會兒又點著一根。他說,「讓女人加入行動,我們是頂著很多壓力和爭論的。結果也多少驗證了我們的預測。」
「當然不是。」
我努力讓自己的口氣不像是在九-九-藏-書哀求。「他是個才華橫溢的作家。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不能以資助他為榮。哪怕是當眾支持。」
「我會替你一直留著那些暖暖的床。你考慮考慮。來當經理,開創連鎖店,建造一個帝國!不過你現在走吧,親愛的。出門左轉走到底有個電話亭。代我向他致以最深的祝福。」
我甚至沒有點頭。
我一邊沿著車站后的坡道往山上走,一邊聽銀鷗的鳴叫與哀號,只覺得這聲音裡帶著重重的降調,是一個比平時強得多的「終止式」,就像是一首讚美詩最後那幾個意料之中的音符。空氣中夾雜著鹹味、汽車尾氣和油炸食品的味道,讓我不由地懷念起那些無憂無慮的周末時光。我不可能再回來了。我放慢腳步,拐進克里夫頓街,以為會在湯姆的住所外面看見幾個記者。可是人行道上空蕩蕩的。我進門,開始沿著樓梯走向頂層的那套公寓。路上聽到流行音樂,聞到三樓飄來的早飯香味。我在他那層樓梯平台上猶豫了一會兒,誠心誠意、頗為天真地敲了一通門,務必把門裡藏的妖魔鬼怪都驅散,然後等了一會兒,這才摸索出鑰匙,第一次轉錯方向,輕聲罵了一句,終於把門推開。
「十月。」
我站在走廊上,假裝看窗外,哭了一小會兒。好在沒有人路過。我先在女廁所里洗了把臉,然後下樓,拚命工作。關於愛爾蘭的那堆事兒正默默地陷入一團亂麻。我一進門,查斯·芒特就要我把三份他今天上午剛寫好的、內容互相交叉的備忘錄整理校對以後列印出來。這三份要歸併成一份。主題是「氦氣」失蹤了。未經證實的傳聞說他身份暴露並被射殺,但直到昨晚我們都知道這消息是假的。某個在貝爾法斯特當差的軍官彙報說,「氦氣」曾應約來接頭,雖然只待了兩分鐘,卻已經把話都撂給了調度他的那個人,說他不幹了,要走人,說他對兩邊都受夠了。我們的人還來不及對他軟硬兼施,「氦氣」就走了出去。查斯相信他知道原因何在。他的幾份備忘錄都是變著法子向六樓提出強烈的抗議。
「可你喜歡他。」

「對。」
馬克斯坐立不安,「說得也沒錯。單看材料,我覺得他夠好的了,顯然我錯了。我們當時需要趕緊跟一位小說家接上關係。不過,我的印象是,從一開始她就很看好他。」
「我得說我很討厭它。」馬克斯迫不及待地說,這口氣活像是在課堂上打小報告的學生。「我真沒法相信它居然得了獎。」
我們聽著他的腳步聲沿著走廊漸行漸遠,然後納丁說,「有傳聞說——也許你也可以藉此澄清一下——你就是讓他訂了婚又反悔的人,通常,作為一個長相漂亮的姑娘,你招來的麻煩會比你的價值更大。」
我們剛在各自的半品脫啤酒後面坐定,她就說,「先要道個歉。那天在『海格力斯柱』我沒法跟你說話。我當時得趕快脫身。狀態太差,沒法一起聊。」
即便是此刻——四點半,在全國各地,都會有成捆成捆的印著湯姆照片的報紙被人從火車扔到月台,從卡車扔上人行道。所有的報紙都會刊登他對報業協會的否認聲明。然後他就完全聽憑周二的報紙發落了。我打開燈,裹上晨袍,坐在我的椅子上。T·H·黑利,「軍情五處的走狗」,早在他嶄露頭角之前,他的正義感就已經喪失殆盡了,是我,不,是我們,塞麗娜·弗魯姆和她的老闆們,把他拖下了水。如果有人寫東西是為了拿秘密經費,那誰會相信他寫的那些關於羅馬尼亞審查的事兒?我們的「甜牙寶貝」給寵壞了。還有另九位作家,他們也許更重要,也許更有用,而且並沒有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我簡直能聽見六樓會怎麼說——反正這個項目還能保住。我想到伊恩·漢密爾頓會怎麼說。我如同發燒一般的失眠狀態製造出各種幻象,在我的視網膜上一幕幕上演。我在黑暗中看見一抹詭異的微笑,他聳聳肩便轉身離開。好吧,我們只好再找別人了。太糟糕了。這孩子很聰明。也許我太誇張了。斯賓德挺過了《邂逅》醜聞,《邂逅》本身也挺了過來。可是斯賓德不像湯姆那麼容易受到傷害。別人會把湯姆看成一個騙子。
然後納丁接上前面的話頭。「不過你說得也沒錯。我們錄取你就是為了提防萬一對他判斷錯誤。我們一直都在留心你的舉動。最後發現,你帶來的危險是更平庸更乏味的那種。」
我從他手裡接過信封時努力想讓自己處之泰然,把信飛快地塞進手提包。可是我看見了他的筆跡,禁不住發抖。
他的「現在」說的是我,不過我們先是等著馬克斯離開了房間。他跨出門之前最後轉過來看了我一眼。他臉上沒什麼表情,我卻從中看到了一絲勝利的痕迹,不過也可能是我弄錯了。
她拉著我靠近她,然後擁抱我,又在我雙頰上親了親。然後她把一張名片塞進我手裡。
塔普說,「你知不知道你碰上了很大的麻煩?」
我站起身,伸手去拿外套。「以後告訴我吧。」
她挽起我的胳膊,拉著我過了馬路。「至少酒吧現在都開著。來吧。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
「我會去做。」

「你先得聽聽我來分析分析這事是怎九-九-藏-書麼上報的。」
我記得是他們把黑利推給我的,還讓我帶走一份檔案。我說,「在我第一次與黑利見面之前,是馬克斯叫我到布萊頓去招募他的。我以為我們再不抓緊就趕不上計劃了。」其實我本來還能說時間就是給塔普和納丁耽擱下來的。我停頓了片刻,又補了一句,「既然把此事交給我,我當然會選他。」
「不行,謝謝,」塔普說,「他出局了。」
「顯而易見,我們得跟他劃清界限,」塔普說,「別無選擇。否則整張名單上的人都會有麻煩。至於那本小說,什麼什麼康沃爾人——」
「我非走不可了,」我衝著我的啤酒嘟囔。
「雪莉!祝賀你!小說叫什麼名字?」
「是因為托尼·坎寧嗎?」
你好,塞麗娜。我躲過了愛丁堡漫長的冬季。出門能不|穿大衣真好啊。幾周前赴了個神秘的約會,說了好多你的事兒!有空來看看我吧。×××傑瑞米。
約會?我可沒情緒猜謎。我把明信片塞進包里,然後出門。我快步走向卡姆登地鐵站,心情頓時好了一點。我儘力讓自己勇敢一點,聽天由命。這就好比本地來了一場暴風雨,出了一條關於基金會的新聞,我現在也無能為力。我可能會失去我的情人和我的工作,可是好歹也沒有人會因此而喪命吧。
次日我直奔卡姆登站,到了那裡才想起來我沒帶湯姆公寓的鑰匙。於是我在車站上又試著撥他的電話,我生怕他睡著聽不見,所以讓鈴響了一分多鍾,然後沮喪地走回聖奧古斯丁街。至少我沒帶著行李。可我去布萊頓到底是什麼目的呢?我知道我別無選擇。我非得去親眼看看不可。如果他不在,那麼,對他的搜尋就從他的公寓開始。我在一隻手提包里找到了鑰匙,再度出發。
一九七二年九月二十八日
「不是我說出去的。」
「你在倫敦見他?」
我已經打定主意,要在卡姆登就把報紙瀏覽一遍,因為我不想在上班時給人看見拿著一堆報紙。於是,我站在那裡,吹著從售票廳的兩個入口刮進來的冷風,努力把幾張被風掀起的報紙理理整齊。沒有哪張報紙的頭版上能找到湯姆的報道,不過所有的大報內頁里都有他,比如《每日電訊》和《每日快報》,所附的照片各不相同。所有的版本都是把原來那則報道重述一通,再摘錄幾段他發給報業協會的聲明。所有的報道都提到他堅稱不認識五處的任何人。還不錯,不過這樣也可能會更糟。如果沒有新料,這則新聞就會被人淡忘。所以,二十分鐘之後,當我踏上柯曾街,步子輕快了一些。又過了五分鐘,當我來到辦公室,從桌上拿起一封內部郵件時,心跳也幾乎沒怎麼加快。正如我所料,信里通知我九點到塔普的辦公室開會。我掛上外套,直接坐電梯上去。
謝謝你,謝謝你,我親愛的。
「不是。那是後來的事。」
納丁又說,「只是出於好奇,我們逼著他交代動機。他說了一大通權力平衡之類的鬼話,不過,從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線人那裡我們已經知道了真相。他給人敲詐勒索。一九五〇年,就在他第一次結婚之後的三個月。莫斯科中心在他的半路上安排了一個他沒法抵擋的人。」
第一個映入眼帘的是他的鞋,他那雙飽經磨損的粗革皮鞋,擺的樣子略有點內八字,一片葉子粘在腳跟邊,鞋帶耷拉下來。鞋子扔在廚桌下面。除此之外,整個房間都異常整潔。所有的鍋子和瓶瓶罐罐都給收了起來,書都給碼得整整齊齊。我朝浴室走,聽見熟悉的木板咯吱咯吱的聲響。就像一首從另一個時間里飄來的老歌。我不由得虛構出一幅電影里的自殺畫面來,一具屍體醒目地攤在浴缸上,血淋淋的毛巾圍在脖子上。好在浴室門開著,我不用跑進去也能看見他不在裏面。只剩下卧室了。
「我看到湯姆·黑利那事兒了。真要命。我猜這跟你有關。」
我最後一個出門。快到大門口時,我看到散落在油地氈上的一堆垃圾郵件里有一張明信片是給我的。正面是一張安提瓜海灘的照片,畫面上有個女人頭上頂著一籃子鮮花。明信片是傑瑞米·莫特寫來的。
我往下走了一段樓梯,沿著走廊來到樓梯平台,那裡能看見樓下的柯曾街。我先回頭看看,四下無人,這才從包里拿出信封。裏面只有一張紙,已經被人捏得又臟又皺。
他們在看著我,等我說更多的話。我本來就知道他們覺得我很傻,現在我終於開始感覺到自己確實傻到了這個份上。
哦,對。女巫如果在刑罰中溺斃,那她就是無辜的,如果活下來,那她就會被判死刑,扔到火里。比喻某個年輕女子的一生。我告訴她,我應該是她的理想讀者。我們聊了一會兒她這本書,接著說到她的下一本:發生在十八世紀,一位英國貴族和一個出身貧民窟的女演員之間的愛情故事,她傷透了他的心。
接著,雪莉說,「那麼你確實是在跟湯姆約會。太好了。幸運的姑娘!我是說,他也很幸運。我只是寫通俗小說的,可他是那種最好的作家。他能拿獎我很開心,不過對那本有趣的中篇小說,我也說不準好壞,至於他現在碰上的事兒,真是很棘手。不過,塞麗娜,我看不會有人相信他知道這些資助是從哪裡來的。」
門關著。再一次,傻乎乎地,我先敲門,等了一會兒,因為我覺得彷彿聽見有人在說話。然後我又聽見那聲音響起來。這聲音要麼來自樓下的街上,要麼來自樓下某一間的收音機。我還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九*九*藏*書直跳。我轉動門把手,把門推開,自己卻還站在原地沒動——我實在是怕得要命,不敢進去。我能看見床,整張床都能看見,床鋪整理得乾乾淨淨,印度印花床罩平整地套在床上。平時床罩都是揉成一團扔在地板上的。房間太小,沒有別的地方可以擱。
他一走納丁就說,「你來干,馬克斯。別忘了也給我們分別抄送一份。你最好現在就忙起來。哈利,我們按慣例分工對付那些編輯。」
我正在倫敦的一棟房子里寫這封信,我要在這裏待上幾晚,跟幾個老朋友會面。現在是半夜。明天我就出發了。我希望離開你的時候不是滿含悲傷,而是心懷感激,感激你在我知道自己來日無多時,給我帶來的歡樂。我把你扯進來,這樣做其實既懦弱又自私——簡直冷酷無情。但願你能原諒我。我願意這樣想:你也從中得到了某種快樂,甚至也許因此成就了事業。祝你一生好運。請在你的記憶里辟出一個角落,珍藏那個夏天的幾個星期,那些妙不可言的森林野餐,那時你在一個垂死的男人心裏,傾注了那麼多善意和愛情。
大家沉默片刻,等這個無關話題如煙霧般散盡。
我得聯絡到湯姆,我得把托尼的信再看一遍。我心亂如麻,不可能好好思考。我走出萊肯菲爾德宅邸,打算朝格林公園站方向去,恰在此時,我看見一個人穿過街道,站在一家夜總會門口,外套衣領豎起,還戴著一頂寬邊帽。我很清楚這是誰。我待在路緣上等車輛駛過,然後衝著馬路對面喊,「雪莉,你在等我嗎?」
「浸水椅。
「所以你們要開除我。」

午飯時我出門到公園巷上的一個電話亭,給湯姆打電話。我想告訴他,我明天會去找他。電話沒人接,不過我當時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之前我們說好要在晚上七點通電話,說說報紙上的最新說法。我可以到那時候再告訴他。我不想吃飯,也不想回到辦公室里,便橫穿過海德公園,憂傷地散了會步。時值三月,但天氣仍像隆冬,看不到一丁點黃水仙。在白色天空的映襯下,光禿禿的樹木看起來僵硬而刻板。我想起以前跟馬克斯一起到這裏來的情形,想起當時我怎麼讓他親我,就在那棵樹下。也許納丁說的沒錯,我招來的麻煩要比我的價值更大。我站在一扇門外,把托尼的信拿出來又讀了一遍,很想把這些事想清楚,卻又忍不住哭起來。接著,我又回去工作。
塔普有所察覺,補充說,「馬克斯跟我們說你為了那一小片紙費過神。那也許是我留下的。我隨手記下他那個島的名稱。托尼說過那裡的鮭魚垂釣區很出色。」
「這事讓我的心都碎了,」我把草稿交給查斯看的時候,他說道,「這些傢伙連身家性命都搭上了,我們卻跟他們一刀兩斷,這些事到處傳揚。然後我們就會納悶,為什麼招不到人。」
走到電話亭時我已經遲到了五分鐘。沒人接。我擱好聽筒,數到三十,又打了一遍。我在格林公園站打了一次,在卡姆登又打了一次。回到家以後,我坐在床上,沒脫外套,把托尼的信又讀了一遍。假如我沒那麼擔心湯姆,也許能感覺到,把這件事徹底放下的氛圍終於開始萌生。陳年舊傷略有緩解。我等著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流逝,直到看起來合適時才出門到卡姆登街的電話亭去。那天晚上我跑了四趟。最後一次在十一點三刻,我要求接線員查一查線路是否出了故障。回到聖奧古斯丁街時我幾乎馬上就想穿好衣服再出去一趟。我到底沒有去,只是躺在黑暗中尋找所有我能想到的沒什麼傷害性的理由,這樣我就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去想那件我根本不敢想的事。我考慮過馬上到布萊頓去。是不是有送奶班車之類的玩意?它們真的存在嗎?它們應該是清晨進站,而不是出站吧?於是我開始瞎想「泊松分佈」那一套,這樣就不至於一直惦記最糟糕的可能性了。他不接我電話的次數越多,下一個電話他會接的可能性就越小。然而,考慮到人本身的因素,這種說法就顯得很荒唐了,因為他肯定會在某個時間回到家——想到這裏,從昨晚積攢到現在的疲勞終於把我壓垮了,我昏昏睡去,直到六點三刻鬧鐘響起來。
我表示同情,她又聊了幾句,說她母親是如何被這事嚇出了緊張症,說本來親密的一家人如何因為葬禮事宜的分歧幾乎鬧翻,說父親沒有留下遺囑,生前也沒說過那家店以後做何安排。她那個踢足球的弟弟想把這份產業賣給他的一個女朋友。不過如今這家店由雪莉掌管,又開張了,她母親好歹是下了床,也能跟人說說話了。雪莉又去吧台叫了一輪酒,回來時調門活潑了一些。話題換了。
我好歹睡著了一個小時,鬧鐘就響了起來。我迷迷糊糊地洗漱、穿衣,實在已經心力交瘁,沒力氣想白天怎麼辦。不過我還是能感覺到某種麻木的恐懼。在這個季節,早晨的屋子裡既冷且潮,不過廚房裡還算舒適。九點布麗奇特要參加一場重要的考試,特莉西亞和寶琳特意替她做了一頓煎炸早餐。有個姑娘遞給我一杯茶,我就在邊上坐下,雙手在茶杯上捂熱,耳邊滿是歡聲笑語,恨不read•99csw.com得自己也有資格當一名產權律師。寶琳問我為什麼氣色這麼差,我老實回答昨晚沒睡好。為此我肩膀上被她輕輕拍了一下,還得到一份煎蛋配火腿三明治。這份善意差點讓我掉下眼淚。我主動要求洗碗,讓別人準備行裝,按部就班的家務程序讓人心生寬慰:熱水、泡沫,還有散發著熱氣的濕漉漉的乾淨盤子。
塔普躊躇片刻,輕輕地、滿含疑慮地清了清嗓子,然後用聽不出重音的語調說了句:「是吧。」接著又問道:「你是在……跟這個男人約會?」
「這可不是在施捨。如果你能學會這攤生意,那我就能花更多的時間寫作。聽著。我的小說上了拍賣台。他們付了好大一筆錢。現在還有人要買電影改編權。朱莉·克里斯蒂想在裡頭演個角色。」
「啊,對,可憐的老托尼。他在動身去那座島之前,我們把他關在『安全屋』里過了幾天。我們知道以後不會再見到他了,所以想確保不會留下什麼紕漏。這事挺可悲的。那段時間天熱得出奇。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流鼻血。我們最後斷定他沒什麼害處。」
「我很為你的父親難過。」
「就算他懷疑過,他也不會想到把這個說給記者聽的。」
我們離開柯曾街,拐上一條小巷,那裡有家小酒吧,室內裝潢充滿私密感,觸目皆是天鵝絨和黃銅,以前她會對這種風格很不屑,斥之為「賣弄風騷」。
這下我估計他們要解僱我了,我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了。我說,「你們當初為什麼要錄取我?」
「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親愛的姑娘,
「再說一遍。響一點。」
我想吐,又覺得口渴,轉身進廚房倒一杯水。直到我轉過身背對水槽時才看見廚桌上放著什麼。剛才肯定是那雙鞋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有個用棕色的紙和繩子紮起來的包裹,包裹上擱著一個白信封,寫著我的名字,是他的筆跡。我先喝水,再就著桌邊坐定,打開信封,開始念這兩天里的第二封信。
「他喜歡那些年輕的,」塔普說,「說到這個,他想讓我們把這個交給你。」
「很高興你能這麼想,」我說。我一直在留心雪莉腦袋後面掛在吧台上方的鍾。我跟湯姆約好七點通電話。我還有五分鐘可以用來脫身,然後找到一個安靜的電話亭,可我沒有力氣把這事幹得優雅一點。一說到床,我那種筋疲力盡的感覺便捲土重來。
塔普說,「我們更願意這樣說:我們對你的職業素養持保留態度。」
納丁說,「這聽起來並沒有多少不同。」
納丁答應把這張紙條交到你手上,可是我知道這些事情的路數,我懷疑他們要過一段時間才會這麼做。到那時你應該已經聽到了最壞的消息。你會知道我為什麼非走不可,為什麼只能孤身一人,為什麼我要竭盡全力把你推開。我把車開走,把你扔在那條停車帶上,我這輩子還沒幹過這麼惡劣的事。可是,如果我把真相告訴你,我肯定沒法說服你別跟著我到庫姆靈厄去。你是一個很有精神頭的姑娘。光說一個「不」你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如果讓你眼睜睜地看著我倒下去,我該多難受啊。你會給卷進一個極度悲傷的陷阱。這種病可不會對誰手下留情。你太年輕了,不該承受這些。我不是在扮演高尚無私的烈士。我很清楚,我一個人能應付得更好。
「他出門,上路,不知為何看錯了方向,被一輛摩托車撞倒。就在店外。在他們跟我說的話里,唯一讓人略感安慰的是他當場就死了,沒什麼痛苦。」
「不是這麼回事,」我說,「我先是喜歡他的作品,見面以後就更容易喜歡上這個男人。」
納丁坐在椅子上沒動,塔普站起來,彬彬有禮地伸出一隻皮膚發黃的手,指向門口。
我把手擱在她手上。「你真好,雪莉。如果有需要,我會認真考慮的。」
周日回到聖奧古斯丁大街,我又過了一個不眠之夜。我太煩躁了,沒法讀書。透過窗帘縫和栗子樹枝間的空隙,一盞街燈在天花板上投下一道彎曲的光柱,我仰面躺著,盯著它看。如今我陷入了一團亂麻,我也不知道當初我應該怎麼做,事情才會不一樣。假如我沒有加入五處,我就不會碰到湯姆。如果初次見面時我就告訴他我在哪裡工作——可是為什麼我要跟一個陌生人說這個?——他就會讓我滾出去。這一路上,隨著我越來越喜歡他,進而愛上他,告訴他真相變得越來越重要,卻也越來越艱難,越來越冒險。我被困住了,一直無法脫身。我曾經仔細想象過,如果我有足夠的錢,如果我心意已決,那我就乾脆突然離開,根本不需要解釋,到一個簡單、潔凈、離這裏很遠的地方,就像波羅的海的庫姆靈厄島。我彷彿能看見自己置身於水汽飽滿的陽光下,卸下所有的責任和關係,連行李都沒有,沿著海灣沙地邊一條窄窄的小路散步,沿路有海石竹、荊豆和一棵孤零零的松樹,這條路漸漸向上攀升,直抵海岬和一座簡樸的白色鄉間教堂,裏面的那片小小的墓地上新立起一塊石碑,還有管家留在那裡的一隻果醬罐子,裏面裝滿圓葉風鈴草。我會坐在托尼墓地邊的草地上想念他,回憶在整整一個夏季里,我們是多麼兩情相悅的戀人,我會原諒他背叛了自己的國家。那是心血來潮的犯傻吧,出於好心,也沒有造成什麼真正的傷害。我之所以能原諒他,是因為庫姆靈厄的陽光與空氣都那麼純凈,能把一切都融化。比起在伯里聖埃德蒙茲鎮附近的伐木工小屋裡度過的周末,在庫姆靈厄生活會不會更美滿更簡單呢?更何況,在那裡,會有一位長者喜歡我,替我做飯,當我的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