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因為哭得太累了，因此身與心都特別的虛弱，於是，很需要很需要男人手心的溫暖……

陶瓷說不出的感動。她把手伸進丈夫的臂彎內，與他在沙龍中緩緩踱步。

是誰善良地改寫她的回憶？

二十年沒有溝通的日子是怎樣度過的？她所走過的每一天，都彷彿依循著母親的舊路，可憐又失意的女人，就會被上天分配一名毫不憐香惜玉的丈夫。

事隔了這麼多年，原來，有些東西，她依然盼望。

然後就有人說：「要緊的是Mrs. Warren的一片心意。」

「啊啊啊！好玩。」她邊走邊在心中說。

Mr. Stein說：「告訴我，現在還不遲。」

小陶瓷看來很高興，那天是她的生日。她站在座椅上吹熄蠟燭，繼而就等待Eileen把蛋糕切割分配。

時空，就停留在這間沙龍中……

陶瓷托著頭笑，笑容是罕有的燦爛。她不諱言，這算得上是個有趣的鋪排。

醫生認真地說：「他現在是回光反照。」

她想，身貼身大概沒什麼問題吧，又不是心貼心……

而她，感到淚腺已洶湧。她把眼睛調開去，不要再看他。

醫生又再說了些什麼，然而陶瓷已聽不下去。她垂下眼安下心神，感激之情涌滿心頭。這多好，免得他一直受苦。

她合上眼睛。現在，她總算叫做放下了重擔。她相信Mr. Walcott都會喜歡這種安排。

陶瓷想了想，便說：「今晚天氣好。就在後花園吧！」

世界上有些男人，擅長把浪漫饋贈……

就因為這一小步，奇迹出現了。滿天星星瞬間放光，銀河流動在夜空上，宛如香檳傾瀉；花園中的繁花，同一時間朝花園的女主人吐艷，那些剛長出來的花瓣，每一片都透著熒光的色調，幽幽的、曼妙的、瑰麗得如珠寶散滿綠葉上。

下屬說：「我們知道Mrs. Warren心腸好。」

她以慣性的欣賞目光停留在丈夫的側面上，這種仰慕丈夫的神色，是每個好妻子都必須具備的……

他把她抱入懷中，緩緩旋轉。

陶瓷輕輕搖頭，又嘆了口氣，然後才說：「很高興。只要聽過你這樣說，我已經很高興。」

然後，Mr. Stein停步下來，對著妻子念了一首詩：「如何當我們死了影子還漂泊，當暮靄遮蔽了羽族的路，虛幻的足跖在臨水明滅的火焰旁漫步……」

下午在辦公室開會中段，剛討論完一個劇本之後，有人把一盒牛奶放到會議桌上。陶瓷看見那盒牛奶，立刻滿心欣慰，她反應自然地說了一句：「終於把照片印在牛奶盒上了。」

陶瓷握著果汁，倚在玻璃牆邊喝邊欣賞死神的死狀。

他坐下來與Eileen笑著說話，Eileen則把盛載蛋糕的盒子拿走，再拿火柴來燃點蛋糕上的蠟燭。

陶瓷的思緒一直往下沉，沉落又沉落。

死神以指頭輕掃她的頸旁，徐徐地問：「賞面一起晚飯？」

「我想要的就是這麼多……」陶瓷在飲泣中嗚咽。

陶瓷托著頭，落下淚來。

陶瓷輕倚在不遠處的沙發上，放鬆了身和心。她張望死神為她而設的回憶沙龍，這裡有一些屬於她第一段婚姻的藝術品，也另外有一些是死神加添的。她不曾擁有過十八世紀法國畫家Boucher的《天帝化身黛安娜引誘凱莉斯多》這幅作品，但她不諱言，當中甜蜜性感的洛可可風格，是她所鍾情的。

陶瓷嘆了口氣。「謝謝你們給我一個say yes的機會。這一次答應，讓我了結一件心事。」

陶瓷坐在浴缸邊沿望著死神染血的屍體，漸漸，她就露出笑容。

有人回話：「現在，你不是已經出了一分力嗎？」

她喝他的酒，又以極嫵媚的目光留戀他，並且磁性地對他說了句：「謝謝。」

她多想告訴他，這五天以來，她像活了五世那樣。從來沒有一個男人，能對她有這種影響力。

領受過片刻已經足夠，再多就會變成負累。

陶瓷以貓一樣的神色望向他。正當死神看得意亂情迷之時，陶瓷就一手把他推開，簡潔地說：「No！」然後放下酒杯，帶笑轉身離開。

她找不到拒絕的理由，雖然，她發現自己正全身僵硬。

陶瓷早已放棄了愛情，只是，她原本仍對和諧的夫妻生活有所盼待。但Mr. Stein是如此粗糙低俗的人，他吃肉不吃菜；以暴虐的方式與下屬相處；他對家中的侍女不軌；並且對所有他未接觸過、以及不明了的事物嗤之以鼻。

死神送給她遺憾的補償，讓她感受快樂的童年。陶瓷掩住落淚的臉，說不出的百感交集。

是誰給予這個男人權力去說出叫她瓦解粉碎的一句話？他居然說，他了解她。就憑他這一句，她已有理由置他死地。在這世上，誰有權自以為是說出這樣的話。

死神凝視她，笑得很溫暖。陶瓷感應到他的關懷，她的心情也就舒坦了許多，這個男人，總有令她安然的本事。

忍著忍著，眼淚還是濺了出來，散落在一個有能力了解她的胸懷中。

而驀地，一股強烈的不妥當感受入侵。陶瓷望著丈夫的側面，但覺一切都不真實。

不對勁……哪裡不對勁……

每當對丈夫的言行無法認同之時，陶瓷會想，自己已經比母親有福氣得多。Mr. Stein供給她源源不絕的財富，又從沒對她不禮貌。只是，沒九-九-藏-書有愛情，亦沒有太深入的感情。她甚至不懂得如何真心欣賞自己的丈夫。

陶瓷溜了溜眼珠，未幾她慢慢地清醒起來。這是一份死神的禮物。

她輕蹙雙眉，意圖領會是什麼出錯。

陶瓷也目睹剛才那一幕。她走到圍觀的人堆中，赫然發現，那名臨時演員居然是死神。於是，她掩住嘴偷笑著離開。死神的屍首七孔流血，她嫌這個造型誇張而廉價。

陶瓷側身托著頭觀賞了好一會，愈看愈心情好。

陶瓷的雙眼已噙滿淚水，她哽咽著低聲說：「我的母親亦曾給我念過這首詩。」

想著想著，她無意識地步進沙龍中，她記得這個地方，是她把這房間以名畫和藝術品布置，讓這裏變成與丈夫款待客人之所。

陶瓷慨嘆。

醫生除下眼鏡，按摩疲累的眉心，對陶瓷說：「Mr. Walcott只剩下三日命。」

某人說：「雖然女童真的救不了。」

在那二十年當中，她沒給過他一次真心的眼神，亦從沒真心與他說過話。此刻，一旦真心真意起來，內心就不期然激動。陶瓷的眼淚流得更急。

靈光一閃，陶瓷頓覺心神晶亮。

這樣的男人，應該有很多女人會想要，聞說，女人都是渴求豐足愛情的動物。

卻就因為他說了，她就被攻陷。

她深呼吸，打斷醫生的說話。「請問，死神在何處？」

陶瓷站到一朵透光的夜水仙跟前，被那不可置信的美打動。她不作聲，默默地讓這片天地感動她。

金髮青年拖著她的手走到花園的涼亭中，在坐下來之後，他告訴她：「我考慮得很清楚，我們應該結婚，然後你把小孩生下來。我會工作得很出色，讓我們三個人生活得很幸福。」

死神從浴缸中坐起來，笑著問：「開不開心？死神終於因你而死。」

陶瓷掛上微笑，走近丈夫的身旁，嫻雅地站在他旁邊，以一個配合他的角度去凝視面前的畫作。

陶瓷垂頭，微笑嘆息。

陶瓷呷了口酒，舒適地坐在米白色的皮沙發中，對於這種小本製作，她的內心一定有著輕蔑，但基於這是死神的心意，於是好奇就大於其他感覺，她準備撥出一個小時欣賞。

陶瓷似笑非笑，又再呷了一口酒。

陶瓷走進偏廳，死神LXXXIII正握著酒杯倚著玻璃大窗等候她。陶瓷婀娜地走前，在站到他跟前之後，就伸手把死神手中的酒拿走，她望了望他，優雅地呷了一口。

死神交叉著手笑，目送她的身影走遠。這是第幾次看她的背影？而無論是哪一次，都那麼美，是愈看愈震撼心靈的美。

Mr. Stein說：「Vermeer最能把平凡的情景和動態，幻變成一個定格的驚嘆。」在他們的沙龍中，擺放了十七世紀荷蘭畫家Vermeer的《讀信的藍衣少婦》。

他牽著她的手，又伸手掃了掃她的肩膊，他望著她微笑，並不打算說話。二人繼續在隧道中前行，默默無聲地，一同走到隧道的盡頭。

陶瓷舒了口氣。「這是一件好事。」

「但曾經有一刻，我顯得那麼冷酷。」事隔了十一年，她並沒原諒自己。

屍體無法答話。她看著他的死相，又自顧自笑了一陣子，才風流快活地從床上起來。啊，美好的一天又再來臨。

陶瓷望著女童的照片，漸漸眼眶通紅。

懷著「等著瞧」的心態度過半天後，就在黃昏被司機送回家，在管家把門推開讓她內進時，她已有心理準備迎接某些驚喜。還以為會從管家手中接過些什麼，卻在一抬眼之際便當場呆住。死神沒再製作光碟，這一回他連時空都為她改變了。

那幅畫作內的裸女那樣豐|滿，滿載奢華的愉悅，絲毫不見煩憂。陶瓷合上眼睛，叫自己不要再看下去，她怕自己會被這種華貴的豐盈吸引得不能自拔。

是的，女童被發現棄屍鐵路旁的叢林中。而日期是十一年前的今天……

陶瓷的早晨已被死神滲進影響力，由起床的一刻開始，她就對死神的死相有所期待，她盼望著被他逗得高高興興。可是，她靜候了一個早上，也感受不到死亡的陰影。在心情有點惆悵之際，最終，過了半天，才在片場的拍攝場地中看到死神被亂槍掃射。那是一場黑幫仇殺的戲，當中一名臨時演員被安排中了彈倒下，誰料在導演大喊cut后，那名演員並沒有從地上爬起來。眾人上前查看究竟，才發現他已中彈身亡，道具槍中的子彈，粒粒貨真價實。

那個小陶瓷把菜肴放在飯桌上，然後天真活潑地坐下來，等待母親由廚房走出來。不一會，母親也捧著飯菜走到鏡頭前，陶瓷的母親，也就是Eileen，熒光幕上的她閑靜愜意，賢慧又甜美。

Mr. Stein輕抱妻子的腰肢，望著畫作說：「你看，那些畫中美女的身體曲線那麼柔美，看得人心神飄蕩。」

尋常人擁有的東西，她偏沒有。那麼一點點的平靜安樂，代價大得要與Lucifier 去交換。

她合上眼，感受著多年來積壓在心中的悔意。「如果，我那時候肯答應把她的照片印在牛奶盒上，她或許會有救。」

這一天，死神的死亡特別的親近。他就死在她的睡床上，她一張開眼，就看見他氣絕身亡的死相。

但不知為什麼，她忽然很想哭ｒeaｄ.9９ｃsw•com。

陶瓷伏在他的懷中拭抹眼淚，但覺已經太足夠。

Mr. Stein富可敵國，是白手興家的人物，做事心狠手辣，是典型唯利是圖的商家。認識陶瓷那年他已五十四歲，而她只有二十三歲，他把她當成洋娃娃那樣子去對待，管束與控制她的一言一行，要她接納與實行他所有的價值觀。

接下來，又有人說：「就算女童救不了，你亦已無須自責。」

金髮青年問：「怎麼了，不高興嗎？」

死神身穿踢死兔禮服，但白恤衫上染血，浴缸邊放有一隻喝剩少許的香檳杯。死神屍體的臉色刷白，滲透著紫藍。

下屬對陶瓷說：「她的家人很感激我們的協助。」

浴缸的死神睜開眼睛，當他的眼神觸及陶瓷的目光之際，二人就相視而笑。

陶瓷很滿意她所得到的娛樂，死神的死亡令她極痛快。她不介意有個男人每天為她死一次。

醫生袍上的敦厚臉容逐漸輪廓分明。死神的俊臉映入陶瓷的眼眸里，他笑得仁愛而體諒。

頃刻，陶瓷的心震了一震。她愕然地抬眼望著他。

陶瓷抬眼看進他的眼眸中，忽爾，就被他一言驚醒。再看清楚Mr. Stein的眼神，陶瓷就更加覺得她正處於幻覺與現實的交界中。

朦朧中，她聽見房間內傳來爵士樂的抒情調，然後，她看到死神跪在她面前，牽著她無力的手，溫柔地問她：「賞面與我跳一支舞嗎？」

她也笑起來。那美麗地綻放的笑容，顯示了她的通透明了。

陶雄趨前親吻Eileen的臉，小陶瓷也伸出胖胖的手臂繞住父親的脖子。陶雄看上去有點累，但表情安逸滿足。

返回辦公室之後，開了兩個會，又看了一套試片。服裝店的人拿來最新的秋裝讓她選購，她花了點時間挑選。然後，在回家的路途中，她在車廂內喝了杯香檳，不得不承認，今天的心情真好。

他輕掃她單薄柔弱的背，她埋在他懷中，輕嗅著他身體散發的氣味。她明知這一切都是假，但她願意把這個男人抱得很緊很緊。

用過早餐之後，陶瓷坐司機駕駛的車上班。當沿山路下山時，車子忽然不受控，並且撞倒一個迎面而來的男人，陶瓷剛巧從座位中看到，那個被車撞得拋上半空的男人身穿得體的西裝。於是，她就在車廂內偷笑起來。

夠了夠了。她已得到她的補償。實在太美好了，美好得，她已不再需要這個男人。

她停下步伐，內心有著惘然。正當有點手足無措之際，死神就由後面走前來，他體貼地牽起她的手，引領她並肩前行。他望了望她，又這樣對她說：「人生，不可能每事都如願。你亦不可能朝夕每事也傾盡全力。」

那在心頭回蕩的觸動良久沒消散。想不到，居然在今天得到一個夢想中的童年。幸福、平安、相親相愛。

死神比陶瓷走前一步，他在隧道之外回望她，帶著一種叫女人有所猜想的目光。

死神伸手抱她的腰，深深地望進她的眼眸內，他亦不甘示弱，迷人地對她說：「你高興便好。」

曼妙地，就傳來了舞曲的音律，輕盈的、甜美的，安撫人心的。

忽然，飯桌上的兩母女朝同一個方向望去。看著她們的表情，就連陶瓷也緊張起來。

但覺心坎內湧來一股澎湃的引力，快要撕破整個人和整個心。

陶瓷放下牛奶盒，對她的員工說：「這是我一直遺憾沒有完成的事。」

一把安慰的聲音說：「有些悲劇，是註定的。」

黑白的畫面，無聲的語言，模擬度極高的人物，這彷彿就是一輯真實的家庭錄像，陶瓷看著看著，感覺如幻似真。

他倆就這樣緊緊地抱著。過了很久很久，彷彿有一世紀那麼久她才決定從他的懷內張開眼睛，她亮著繁星溢滿的妙目，抬頭向他說：「讓我為你沖一杯咖啡。」接著，她就溫柔地離開他的懷抱，在雙腿著地站立的一剎，她尤其顯得堅強。她回頭看了他一眼，記住他此刻的神情容貌，然後她就向前走，她步出小涼亭，走過小花園，從屋子的後門走進屋內。

那時候，這段婚姻給她最大的感觸是惻然與不忍心，每當看著Mr. Walcott的臉，她都滿懷悲憐。Mr. Walcott病得痛苦，而她作為妻子，每天都難受。

光碟被推進放映機內，牆上的熒光幕顯示了以下的句子：「The Happy Childhood。」

返回家之後，管家給她送來一隻包裹，陶瓷把包裝紙看了一會，那署名是「LXXXIII」，她看著這包裹笑了一陣子，然後才把它拆開來，從包裹中跌出來的，是一隻光碟。

陶瓷放下酒杯，握住拳頭，凝神細看。

她垂頭微笑，知道死神的禮物來了。暫時猜不到會發生什麼事，她與這個男人之間有遺憾嗎？死神究竟意圖送贈她什麼？

好美，好美，好美。

在這間沙龍裡頭，Mr. Stein對陶瓷背誦出另一首詩：「愛情衰蝕的時刻竟已經襲到了，我們憂傷的靈魂是困頓而且疲憊；無須等激|情的季候遺棄，讓我們就此吻別，淚滴落你低垂的眉。」

眼珠向上翻白，嘴微張，皮膚發青，全身僵硬。

死神重新握著她放下的酒杯，在她的嘴唇觸碰過的位置把酒喝下去。她已經離去了，但仍留著餘韻。死神合上眼，好好地享受。這樣的情調，絕對read.99csw.com是無價。

他死得那麼近，真叫人快慰。

在那二十年的婚姻中，她每天迫使自己以一種仰慕的眼神去凝視丈夫。然而，有太多的時候，那如夢樣的目光內，都夾雜了鄙夷、煩嫌、不滿與厭惡。

不妥當，真的非常不妥當……

他好像能悉破一切那樣，微笑著把她的身體輕輕拉近他。

他牽起她的手，又輕抱她的腰，在她的耳畔說：「今晚，可以賞面跳一支舞嗎？」

陶瓷安慰地笑了笑，繼而走上座駕，朝醫院的方向走去。Mr. Walcott已病了五年，癌細胞擴散時強時弱，他在這些年間受了很多苦，陶瓷與他一同經歷，她亦身心俱疲。

醫生點頭。「也可以這樣說。」

然後，他就輕輕抱住妻子，悄悄地說：「讓我走進你的世界。」

慢慢，小女孩的臉孔就由走廊的暗處移向前，就在同一秒，陶瓷但覺腦內轟然一響。她那雙異色眸子的瞳孔漸次放大，她看見，熒光幕上的端菜小女孩，正是她自己。

正如其他女人，對於追求者都會抱著一種「看看你又出什麼招數」的心態。矜貴如陶瓷，她的神態也正說著同一句話。

陶瓷迷惘起來。「這即是說，Mr. Walcott只與病魔糾纏五年便完結？」

有些開心事，永遠不嫌多。

每一天，她都在皮肉上嬌笑，然後則在心中冷笑。

陶瓷沒半分訝異，她含笑地目光灼灼。

未幾，走廊的盡處有身影晃動，陶瓷先看見一雙小手，小手上捧著一碟食物，陶瓷意會得到，那名小女孩剛由廚房走出來，看來是替母親把食物捧到飯廳中。

她低聲說了一句：「我實在對你滿意到不得了。」

金髮青年把她擁入懷，深情地告訴她：「我當然會照顧你，我是真的很愛你。」

只是，童年時的她不曾住過如此像樣的房子，也沒試過慶祝生日；母親從未這樣子的優悠過，而父親亦從沒這模樣的和氣可親。

夜微涼。一個夜可以有多美？風掠過，他和她，都在心中感到適然。

算是拒絕了他吧！但那隻被他牽著的手，仍然半垂在沙發旁，讓他好好地握著。

那是童年時代的陶瓷，有著同一張臉，同一雙小巧的手。只是，熒光幕上的小陶瓷，與陶瓷所記憶的那一個，有著非常不一樣的表情和神態。熒光幕上的那個小女孩，無憂得多。

這一刻，這一刻，是屬於我的……這一刻，我得到過我的盼待……

死神得到她的兩次道謝，於是笑得很甜蜜，堂堂男兒身，忽然有種女兒家的嬌美。

從二樓樓梯走下一名金髮青年，陶瓷看著他，笑容燦爛起來。沒見數十年，她的初戀情人依然俊美。金髮青年熱情親切地擁吻她，問候她學校發生了什麼事，她隨口說了幾句，繼而他就領著她走到後花園。

但，慢著，是誰給予他們這新的安排？

陶瓷的眼淚滾盪到唇邊，她開懷地看著丈夫，展露出真心的笑容。她說：「與你一起生活，其實也不是差，只是，我從來感受不到生氣。」

Mr. Stein從來不會以一種看穿她心事的目光望向她。Mr. Stein與她相對二十年，二十年來也對她不求甚解。

想不到，世上還有另一個品性的Mr. Stein。

Mr. Stein望著她，這樣說：「我明白你，你嫁給我只為了逃避愛情。」

但Mr. Stein從不知道，他根本不會細閱妻子的目光。他粗疏而自大，亦無心去了解他的嬌妻是個怎樣的女人。二十年的婚姻讓陶瓷摸清這個男人，但這個枕邊人，卻一直沒真心留意過她。

她把死神送給她的光碟重複播放，最後，看得累了又哭得累了，她就伏在米白色的真皮沙發上沉沉睡去。

「啊——」忽爾，陶瓷的雙眼光亮起來。

陶瓷笑著落淚。「我們來日方長。」

陶瓷朝牆邊的直身鏡望去，她看到那個十七歲的自己。

寂寞得，只因為被了解，內心就缺堤潰散。

Mr. Stein柔情地望進妻子的眼眸內，如此說：「或許是我忽視了你，或許是我不懂得去愛你。但從今之後，我不會再令你寂寞。」

活了這些年，遇見過那麼多人，發生了一段又一段的故事，她就是從沒想過，有任何一個人會了解她。

一切準備就緒之後，死神開始他的追求大計。他的計劃是，先在早上滿足陶瓷的一個心愿，再在黃昏瓦解陶瓷的一個遺憾。

陶瓷由衷地說：「謝謝。」

陶瓷哭得抱住頭，禁不住心頭的激動。

陶瓷輕輕說：「我只想問心無愧。」

Mr. Stein還在繼續說：「左邊的少年是Mercury，他是我們這等庸俗商人的守護神。」

陶瓷正想取笑他，死神卻又說：「我希望，我是了解你的。」

在這種被追求的階段，男人愈委屈卑賤，女人就愈高興。

死神沒說什麼，他定定地看了她一會，接著就走到沙龍的一角，那裡擺放了一座鋼琴，他坐下來彈奏。

陶瓷凄凄地說：「我多年來也耿耿於懷。」她搖頭又搖頭。「我不應在那時候say no。」

Eileen坐下來，與小陶瓷在飯桌上說話，聽不見對話是什麼，只見小陶瓷傻呼呼地點下頭來。

陶瓷吩咐管家把晚餐送到放映室中，她打算邊用膳邊欣賞。

她瞄了瞄那個正彈奏鋼九*九*藏*書琴的男人，她看得出他是一個會給予女人感性又肉|欲的愛情的男人。這個男人的愛情，會是洛可可風格。

原本，心頭還是頗平靜的。就以這樣的心情，她向前踏了一步。

陶瓷嘆了口氣，滿心的感嘆：「謝謝。」

助手告訴她：「義大利生牛肉。」

司機緊張地下車看個究竟。陶瓷把頭伸出車窗外向後望去，果然，地上躺著衣著優雅華貴的死神，那躺在車輪邊沿的姿勢，亦分外有型迷人。

腦內忽爾「叮叮」作響。Mr. Stein，是陶瓷的第一任丈夫，富甲一方的葯業界巨子。

Mr. Stein說下去：「你看，中央上方的邱比特，正把箭射向翩然起舞的三位美女身上。春天來了，是時候談戀愛……」

陶瓷看著照片中女童那張天真的臉，內心緩緩地釋懷。「總算盡過力。」

看到這裏，陶瓷的眼淚熱燙燙地滾動下來，淚水朦朧了視線，她已看不清熒光幕上一家三口的舉動。

當管家轉身之後，陶瓷才隱隱覺得不妥當。怎麼……會是Mr. Stein……

翌日早晨，陶瓷又回復了應有的強硬，她甚至吩咐傭人先檢視浴室才步進內。一覺醒來之後，她就有了反省的知覺，昨夜實在表現得太脆弱，她不該給這個男人太多機會。

牛奶盒上印有一張五歲女童的照片，她是一名舉國知名的失蹤女童。

陶瓷心念一致，然後便這樣說：「是你。」

要反抗嗎？站起來罵他一頓可好？

陶瓷拍了拍他的肩膊，繼而站起來走近浴室的門邊，作出「送客」的神色。死神就乖乖地由浴缸爬起來，施施然步過陶瓷身邊，並從眼尾拋給她一個風騷的眼神。

這是愛爾蘭最偉大的詩人葉慈的詩篇《葉落》。

那是貝多芬的鋼琴協奏曲《月色》。

接收了這份死神的死亡禮物之後，陶瓷就安然地等待黃昏的禮待。然後她就這樣想，自己也有普通女人的特質，被男人追求時，分分秒秒都過得分外飄飄然。而她實在喜歡這樣子的高度享受。

陶瓷點了點頭，問：「廚子準備了些什麼？」

Mr. Stein背著陶瓷說：「Botticelli所描畫的女性都有著很長的脖子，肩膀非常傾斜，而且臉孔都傾側一邊。」

Mr. Stein抱歉地說：「是我對你不夠好。但心底里我是愛你的，也感激你當上我的妻子。」

死神彈奏得很好，悠揚得令她的肉體有投降的意圖。不知不覺間她就昏昏欲睡，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個男人所做的事，總叫她像催眠那樣把警號放下。

陶瓷說罷，站在她面前的Mr. Stein就綻放出一個完全不屬於他的笑容。這個笑容輕佻、嬉戲，又具誘惑性。

她朝向正在檢視死神屍體的司機，對他說了句：「別再理會這個人，他死不去。」繼而，她又再自顧自笑起來，心情變得無以尚之的好。

死神對他所喜歡的女人說：「告訴我，我做得很好。」

但最終，她還是讓自己睡去。她找了個借口，容許自己在這夜過得舒舒服服……

陶瓷把他看了一會又笑了一陣子才把頭伸回車廂中。實在有點感激死神逗她開心的心意。

一個男人的身影走進鏡頭內，他放下一個蛋糕盒在飯桌上，然後坐下來，陶瓷看見，那個男人是陶雄，而Eileen兩母女看見陶雄，都表現得很欣喜。

從此，每當想起她的第二段婚姻，她都不會再憂鬱和皺眉……

死神沒走近，他一直站在遠處。他要好好欣賞他所喜歡的人接納他心意的畫面。

醫生又再除下眼鏡，並以深邃的眼神望進陶瓷的異色眸子內。他說：「該是你告訴我死神在何處。」

她繼續找不到反抗的理由，於是，她讓自己與他身貼身。

在這念頭成型了之後，她身處的空間不再是十七歲時養父母的家。高跟鞋踏過的地板，是一塊又一塊昂貴的雲石。

她看見，死神滿身鮮血躺在浴缸之內。

不承認還須承認，她是多麼的寂寞。

那種寂寞根本深沉得無法讓人想象得到。這樣的寂寞，如一雙大手，把全世界推開；最終，世上的一事一物，都不再與自己有所關連……

她一邊聽，一邊在心中狐疑。明明，Mr. Walcott一病就是二十年，而這就是第二段婚姻的最大特點。

陶瓷輕輕推開眼前人，一種饒富深意的微笑就在唇邊掛上。她的理性與強硬回來了，她不會讓自己沉醉在幻覺中。

陶瓷鼻子溫熱起來，她當然認得眼前的景物，這裏已變成養父母的家。她的目光軟化，已猜到死神為她準備了些什麼。

陶瓷回憶著舊事，只覺得不可思議。二十年，她花了二十年在這樣的男人身上……

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助手對她說：「Mrs. Warren這兩天心情很好。」陶瓷仰臉笑了兩聲，和藹地與助手道別。

陶瓷苦笑。「我無法原諒自己。」

很需要很需要很需要……

死神說：「要我死，是你的心愿嘛！」

眼前這個Mr. Stein似乎已明白了一切，他望著他的妻子，風趣地自嘲起來：「我知，我這種俗人！」

是誰瓦解她曾有過的郁苦與疲累？

她已走回現實，這裏已變回第三任丈夫的巨宅。她彎起嘴角安樂地笑，非常的滿足。

今宵，別難為他。也htｔｐs://reaｄ.9９ｃsｗ.ｃｏm不想難為自己……

他願意說出這些話，已經是莫大的驚喜。對男女關係要求不高的陶瓷，並不奢望得到太多。

大概，她已有了頭緒。

探病後，陶瓷問醫生：「我的丈夫還有一段日子吧？看著他長期住院，我並不好受。」

奇就奇在，Mr. Stein一直以來好像極之滿意她。或者，膚淺的男人自有膚淺的好處。

她望著面前的人，冷漠地說：「我的婚姻選擇與你無關。」

看吧，做人有什麼好？根本就是一場惡作劇。

死神細心思量計劃的細節，他預計會有一定的成效。

亦隱約明白死神的進攻模式，他會在早上以自己的死亡滿足她，在同一天的其他時分，他會有另外的行動。

死神送贈她一個她會真心喜歡的丈夫。

陶瓷的眼淚汩汩而下，在這個男人懷內的她漸變軟弱無力。她最想最想聽見的，不外是他這一句話。什麼也不求，她對打掉孩子亦無悔，她只想知道，這個男人曾經真的愛過她。

他眼內的風景，是那麼的不言而喻。

陶瓷的嘴角輕笑，而內心則大笑。她不介意如此展開新的一天。

當笑容由唇邊蔓延至眉梢之後，Mr. Stein的樣子就變異了。臉孔變了，但那抹笑容仍在。這張笑逐顏開的臉，是屬於死神LXXXIII的。

「百看不厭。」點了點頭，隔著玻璃鼓勵這條屍體。

第四天的死亡禮物來得很早，死神就在陶瓷用早餐之時由屋頂跳下來，頭著地，腦瓜爆裂，死狀誇張具戲劇性。

陶瓷瞪著不可置信的眼睛，把醫生的其餘說話聽進耳中。醫生絮絮地向她解釋一些她聽不明白的醫學字彙。

陶瓷亮著少女的妙目，享受著男朋友的甜言蜜語。金髮青年似乎能看懂她，他認真地皺上眉，這樣告訴她：「我不是隨便說說的。待會你的養父母回來，我會向他們提出結婚。」

陶瓷瞪大眼，說：「剛能夠重新進食就不忘大飽口福？」

熒光幕上的一家三口繼續小家庭式的溫馨。陶瓷一邊看一邊哭喊得抽搐。多少年了，她頻頻說著「只想好好地活。」這一句話當中所包含的，根本就是簡單不過的事。權勢？財富？顯赫的名望？都及不熒光幕上那種平凡的幸福。

她迷迷離離地笑，接著在沙發上翻轉，繼續沉落到睡夢中。

她在心中說了一句：「夠了。」

陶瓷把眼珠一溜，凝視丈夫的側臉。這個就是她的第一任丈夫嘛，灰白的銀髮、強而壯的鼻子，富力量的下顎線條……

陶瓷步向沙龍的中心點，她看見Mr. Stein高大的身影，他背向她，站在15世紀義大利畫家Botticelli的《春》之前。這幅畫作是陶瓷最喜愛的作品之一，當年Mr. Stein以天文數字的金額給她競投回來。

回到家裡，起初也看不到異樣，直至管家前來請示她：「Mr. Stein問太太喜歡在哪裡用膳。」

陶瓷流動她的異色眼珠，微笑著不發一言。

她笑著嗟嘆，再次對死神說：「謝謝。」

有聲音對她說：「我們知道你一直不好過。」

陶瓷以為自己聽錯，她反問：「三日？」

當Mr. Stein已不是Mr. Stein之時，她就名正言順武裝起來。雖然，她的內心感激這個男人的體貼。

助手笑著說：「Mr. Walcott的心情應該不錯。」

陶瓷就向隧道外探頭一望，那裡是她的巨宅中的花園，在黑夜的星光下，幽靜而神秘。

熒光幕上，一名背著鏡頭的小女孩正伏案畫圖畫，她身處的環境是一所簡樸而整潔的房子。電影只有黑白畫面沒有音響，小女孩猛地抬頭，像聽見召喚那樣，她跳下座椅直奔到走廊中，她的步伐蹦跳愉快，明顯地對走廊盡頭有所期待。

如常地，她工作了半天，繼而就離開辦公室。臨行前助手提醒她：「Mrs. Walcott，醫生說，Mr. Walcott今天可以進食。」

現為早上七時，陶瓷自床上蘇醒。一如每一天，她的作息很有規律，雖然是剛醒來，但腦筋已經清醒和靈活。而當她步進浴室，準備把水注滿浴缸之際，猛然地，她尖聲大叫：「呀——」

她搖了搖頭，說：「有過這一刻，已經很滿足了。」

說罷，Mr. Stein幽默地一笑。

陶瓷凝神注視著Mr. Stein的臉，在詩的音韻中她驚訝得不能言喻。他居然會念一首詩，居然會看懂一張畫，居然會以這一種溫柔與耐性，來與她相處。

懊悔的感覺叫她把頭垂得很低很低。而會議室內的員工，一個接一個站起來，魚貫地步離房間。他們的背影看上去帶著不尋常的木然，她偷瞄了一眼，免不了心中的狐疑。於是，她也站起來，跟隨著他們一同離開。但他們已走得很遠很遠了，陶瓷朝房門外看去，她看到他們已走進一條黑暗的隧道之內。

到達醫院之後，陶瓷先與Mr. Walcott閑話家常，又陪他一同進食，看著他骨瘦如柴的身形以及干槁的容貌，她無法不心痛。二十年前，她嫁給他的時候，他是一名擅長運動的律師樓合伙人，體格完美到不得了。二十年後，陶瓷優美如昨，但她的第二任丈夫已被病魔折磨得不似人形。

Mr. Stein對妻子說：「可以的話，再送你一幅Botticelli的《維納斯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