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
他默然無語。
電話通了。
船長顯示屏上，傳來了探測器的結果。船長猛地一拍操控台，說，氦-3！這顆行星上布滿了蘊含氦-3元素的礦石！
他安靜地關閉了全息通話。
呵，真是去他媽的戰爭……巴西勒突然笑起來，抬起槍，頂住了自己的下巴。
2
巴西勒使勁點頭，這個動作讓他更加虛弱。可是，是誰乾的呢？巴西勒問。
這是……巴西勒吞了口唾沫，難以置信地轉過頭，你來看一下，我打賭你一定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知道的。
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沉默著。夕陽也沉默，在沉默中一點點被地平線融化。他臉上的紅光消失了。
他在航空部上班時，每天都能從電視里看到戰事播報，哪兒的戰線拉長了，哪兒捷報，哪兒損失慘重……哪怕他捂住耳朵，那些聲音都能鑽進來。
他趴在地上，看著這場變故。他的心臟被重力拉扯，卻不覺得疼，只是冷。
你！父親一巴掌扇過來，由光線構成的手掌穿過他的臉，落到另一邊。
不明物體速度很快，一閃即逝。但飛船外側的攝像頭及時將它拍了下來：顯示屏上，它呈現出明顯的機械機構，有扁平的十稜柱，有長短不一的兩根懸臂，以及白色的拋物面天線，天線上分佈著蛛網般的裂縫。
我進航空部了，他說，我去面試之前沒有跟你……
但有一次，父親告訴他，世界上已經沒有未知島嶼了。所有的島，都被人探索過，都被人命名過，都被人標在了航海圖上。
這樣的地方，值得回去嗎？
氣氛一時凝固了。
3
我們真的要回去嗎，那顆被戰火焚燒的星球？
從此，大海對他來說，再無神秘可言，僅剩索然無味。
但下一個電話，他就猶豫了。他的手指停在按鈕前，久久不能落下——跟父親都好說，被罵一罵也就過去了，但，怎麼向安琪開這個口呢？
你是說，「旅行者一號」在太空中受到過損傷，但後來被修好了，而且功能超過了1977年的設計？
沒有。她任職的那艘後勤船，在第一次出海時就被歐盟的導彈擊中了，沒有人生還。
九-九-藏-書巴西勒說，對不起，我的兄弟。來之前，我的國家給予了我這個任務，我沒有辦法拒絕。而且，我相信如果再遲幾分鐘，先動手的就會是你們亞盟的人了。兩個聯盟都不會與對方分享這麼龐大的資源。
現在，他們已經離開太陽系，在空茫茫的星際空間里發現了第八顆未知行星。船長派出了探測器，所有船員都在艦橋處等著探測器傳送回來的消息。
戰爭的起因並不新鮮，無非是互相搶奪資源，最後大打出手。人類在進化樹上爬了幾十萬年，刻在基因里的東西卻絲毫未變。
你什麼時候去參加的面試？父親的身影被全息電話投射出來，不知是鏡頭故障，還是因為憤怒，父親的臉看上去十分扭曲。你為什麼要去航空部工作？！你明明是學海事的，應該入伍，加入海軍！父親咆哮著質問，戰爭馬上就要開始，所有人都去為亞盟效力，你卻一個人當了懦夫！
他搖搖頭，我不知道。
他明顯感到巴西勒顫抖了一下。
那個夜晚，他們並排躺在山坡上，四野無人，夜風清涼，星空遼遠。一顆顆星子與他們對視著。那些星光從遙遠的地方發出，經過艱難跋涉，穿越百萬光年，最終來到了這顆位於宇宙偏僻寒冷處的星球上，落到了這對年輕情侶的眸中。
出海？巴西勒愣了一下，然後站起來哈哈大笑，不不不，「大麥哲倫號」可不是海船，她是由歐盟和亞盟聯合建造的宇宙飛船。她的征程在無限星辰里，她將找到新的資源，使我們結束這場該死的戰爭！
而我們現在有另外一個選擇：把重力調到正常值，讓所有人都活下來，活到看到真相的那一天。我把行星的坐標同時發給歐盟和亞盟，讓他們處理吧，要麼拼到你死我活，要麼共同來搬運礦石。而我們，追隨著「旅行者一號」的軌跡，一直跟下去，找到修好它的人。這條路很漫長，但只要走下去，就一定能看到盡頭。
從地球啟航三年來，他們在七顆行星上著陸過，但沒有發現一顆行星蘊藏有充沛的能源物資。
4
嗯？他有些愣了。
地球被人類瓜分，宇宙卻不曾。所以，這一年的國際天文會議還https://read.99csw.com是克服了層層阻力，在法國舉行。
有人在角落裡發出痛苦而尖銳的聲音，嘿，就算一起死，也不能讓你們歐盟佔便宜。
所有人都湊到顯示屏前，驚喜地看著上面呈現出來的數字。氦-3是重要的核反應原料，如此巨量的氦-3礦石，足夠支撐地球的文明再向前推進一大步！
安琪後面還說了一些什麼，但他已經聽不進去了。他轉頭看著夕陽漸漸隱沒，覺得自己的愛情也如同夕陽一樣消逝了。他看著看著，流下了淚。後來霞光也不見了，黑暗從西天浪潮般奔涌而來，湮沒了世界。
說完，巴西勒扣動扳機，腦袋在巨大的動能下爆開。
就是「大麥哲倫號」啊。
他點點頭。他路過法國南部的時候，看到了很多正在燃燒的葡萄園。火焰燒過之後，再也不會有新的葡萄冒出來了。
他的父親是個漁民，每天很早就會駕著小漁船在薄霧中出海。他無數次目送漁船在海中消隱。那時候，天還沒有亮，整個大海都是墨綠色的，像一張從地底里張開的嘴，連太陽都吞噬了。每一次，他都覺得父親的船再也回不來了。他看著幽暗的大海，不禁渾身顫抖，那時候，海洋在他心中是世界上最神秘最深邃的所在。
是外——他停下了，猶豫一下后才繼續開口，不，宇宙浩渺，任何可能都會發生。但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答案了，所有人都要死了。
屏幕上，顯示有什麼東西正從「大麥哲倫號」身側劃過。
那我們現在呢？巴西勒走到船長身側，問道，我們現在怎麼辦？
畢業之後，他拿到了航空部的錄用函，他感到驚喜，父親卻難以置信。
他爬過去，只看了一看就叫了起來，「旅行者一號」！
船？他晃了晃腦袋，什麼船？
他在大學時代學過的海事知識里搜尋，始終記不起哪條現役的艦船叫這個名字。好吧，他說，可是為什麼我們倆都要出海呢？
他的眼睛被星光照著，也閃閃發亮。
我們，終將被埋葬在群星之中。
艦橋上一片歡呼聲。
你說，這次我們能撞上好運嗎？巴西勒扶著欄杆問。
巴西勒勉強抬頭，透過舷窗望去，宇宙一片漆黑。「旅行者一號」已經消失在這片空間里了，巴西勒的視線捕捉hｔtpｓ://ｒeａd.9９csｗ•ｃoｍ不到。
巴西勒把槍轉而對準驚愕的人們，說：位置坐標，只能傳回歐盟。歐盟將憑藉這些氦-3贏得戰爭的最終勝利。
1
天上？父親冷笑，你以為天上和我們看到的一樣是雲和陽光嗎？大氣層外面是比沙漠還要荒涼的地方，什麼都沒有，只有寒冷，冷到骨頭裡。你會死在那裡的！
夕陽在等待的時光里垂垂欲老。凄紅色的晚霞布滿了西邊天際，似乎天空裂開了巨大的傷口，正在汩汩地流出血來。該來的總要來，他嘆了口氣，按下了撥號鍵。幾縷紅色的光線透過窗子照到他臉上，他突然覺得悲傷。
它孤零零地在宇宙中行進，離故鄉越來越遠。有時候他透過舷窗往後看，只能看到一片虛無，好像有一條碩大的蠶蟲跟在他們後面，吞噬每一寸空間。
安琪說，我知道戰爭在你看來很幼稚，但我是個普通人，亞盟和歐盟馬上就要全面開戰了，全國都在徵兵，我做不到你這麼超脫。說到底，大部分人還是只關心自己的生活，天上的事情，太遠了……
要是在以前，這種次等貨我是不會拿出來的。巴西勒悵然地說，可是法國陷入了戰爭，那些莊園里再也產不出好酒了。
他點了點頭，但是沒有往後退。
當然是把行星的坐標傳回地球，讓歐盟和亞盟知道，派人來運輸。我們是科考艦，只能把樣品帶回去。
即使逃到了宇宙深空，也逃不開人類的鉤心鬥角。
那樣，我在餘生的每一夜，都會懊悔得睡不著。我曾經離真相那麼近，卻回到小小的地球上，在戰火中苟延殘喘。
槍對著他的額頭，寒意在皮膚上遊走。他愣了愣，然後上前一步。
他搖搖頭，那裡並不是什麼都沒有，那裡充斥著射線，如果把它們全部破譯，宇宙會比地球上任何一個菜市場都熱鬧。他又點點頭，說：嗯，我的確有一天會死去。但凡夫俗子會老死在床上，在土地里腐爛；而我，會被埋葬在群星間，在星光照耀下永恆。
每個人都只看到眼前的利益。每個人都在低著頭走，看不到頭頂的夜空。即使合力建造了飛船，還是互相派卧底進來，讓人類的卑劣暴露在群星的眼睛里。
是嗎？巴西勒低下頭https://ｒｅａd•9９cｓw•ｃｏｍ，悶悶地說了一句。
巴西勒沒有回答，把臉湊到屏幕前。巴西勒的臉已經變成了蒼白色，每一秒他的生命都在逝去，但他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繼而渾身顫抖起來。你看，你看！「旅行者一號」上有明顯被隕石撞損的痕迹，這麼大的裂縫，它的電子系統應該早就壞了。巴西勒的聲音在發抖，而且你知道，它是採用Inter4004處理器，運行頻率低得可憐，主內存更是只有68KB。但現在，它完整地出現在這裏，而且速度比以前快了很多。
他心裏很清楚，這是重力發生裝置被人調到了最大值后產生的現象。所有人都被三倍于日常狀態的重力俘獲了，這是致命的，內臟很快就會在異常重力下衰竭。
過了很久，有人開口說，可是「大麥哲倫號」是兩個聯盟共同修建的，憑什——話還沒有說完，又是一朵血花盛開。人們發出驚惶的聲音，四散而逃，都不敢靠近操作台。
他被指派前往，穿過危險的戰區，來到了法國。他在路上顛簸，昏昏欲睡，卻總是被炮聲震醒。透過車窗，四處冒煙的土地在視野里展開，焦黑，灰白，血紅，各種顏色混雜著，讓這個世界顯得陌生而瘋狂。
船長剛要點頭，腦袋突然爆出了一朵血花，然後直挺挺地倒下了。「大麥哲倫號」內部雖然模擬了地球環境，有重力發生裝置，但氣壓不高，所以這朵血色的花極為妖嬈，在每個人驚訝的眼神里盛開復又凋零。
巴西勒的手指毫不猶豫去扣扳機。但在槍響的前一刻，所有人都感覺渾身一震，身體突然變重，像是有透明的手在往下拉扯。許多人乾脆就趴下了，但肺腑難受至極，乾嘔不已。
他突然眼角一跳。
戰火已經在整個星球上熊熊燃起。
5
有一次，他跟後來的女朋友安琪在野外露營時，講起了這件事。
幫我找到答案。
但安琪沒有打開視頻鏡頭。她的臉藏在遙遠的地方，只有聲音傳到他耳旁。
看到沒有，他突然伸手指天，大聲說道，那裡，才是人類未曾踏足之地！
「大麥哲倫號」其實並不大。
巴西勒艱難地打開顯示屏，正要啟動通訊器，卻突然愣住了——
一個叫巴西勒的年輕天文學httpｓ://reaｄ.99ｃｓｗ.cｏm家接待了他。巴西勒拿來一瓶葡萄酒，倒了兩杯。他拘謹地喝著，一口一口輕抿。巴西勒喝了一口，卻皺皺眉，把酒放下了。
戰爭不關我的事情，海事也是你逼我學的。他的眼神很平靜，慢慢地說，所有人都在為了腳下的土地和資源鬥爭，總還需要有人把目光放到天上。
恭喜你，這是你的夢想。
看到沒有，巴西勒一臉慘笑地看著他說，人都是這個樣子的。說完，巴西勒轉身爬向操作台，要用最後的力氣把坐標傳回去。
巴西勒用槍指著他，你也躲開吧，不然我會殺了你，然後把坐標傳回歐盟，再自殺。
對了，我一直忘了問你一件事，巴西勒說，你的女朋友安琪，後來再遇見過她嗎？
巴西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是嗎？我想，你肯定不希望撞上好運。現在，我們是整個人類中向未知領域走得最遠的人，我們到達了太陽系外，每前進一米，都是一個記錄。你肯定希望找不到資源，這樣就可以一直向前。
自人類從樹上跳下來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停止過戰爭，只不過以前互相投擲石頭，而現在發射導彈。地球就是這樣被推進荒蕪深淵的。
哦，他心裏想，爸爸，你不應該告訴我的。
除了他。
世界發達到這個程度，每前進一步都是以資源的巨大消耗為代價。地球生態的反饋調節承受不住這樣的消耗，資源匱乏是必然的，但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早。歐盟和亞盟都在拚命爭搶資源，於是，戰爭開始了。
他在航空部待了那麼久，對這枚極富傳奇的人類探測器很熟悉。他驚訝地說，可是，可是它不是越過木星系統，消失在太陽系外了嗎？它應該在宇宙的另一頭啊，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他沉默地把那一瓶劣質葡萄酒喝完，頓時有些醺然，因而沒有把這次大會的議題聽進去。當他清醒過來時，只看到巴西勒興奮地說，你知道嗎？我們兩個都在上船的名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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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宇宙的面紗就擺在我們面前，我們可以輕易掀開它。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或許是異文明，或許是其他我們還不能理解的存在，或許是死亡——射線、黑洞和隕石，每一樣都是致命的。
但只要我們往回走，就永遠都不會知道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