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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滴血的手指

第十一章 滴血的手指

方離臉色一白,問:「那我做了什麼?」
「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了,是有這麼一回事,原來你一直記著呀。」徐海城臉上露出複雜神色。方離依然慢悠悠地說:「記得,那天的餛飩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餛飩。你膝蓋上的傷呢?記得後來你還給我看過,一條長口子,結了疤就成肉蚯蚓。」
「嘖嘖嘖,多麼動聽呀。如果那天我不是聽到你躲在桌子下打電話找人來對付我,我一定會相信你的。方離姐,你真是很好的演員。」何桔枝的臉晃到方離面前,深黑的眸子里泛著笑意,「我敢保證,我們坐下來時,你一定又會想法子通知別人來抓我吧。」
「大徐……」方離奇怪於他的態度。
「是的,很有可能。」方離回想起,何桔枝看到面具的內疚痛苦表情與不相宜的狂熱眼神,「這個面具刺|激了她,讓她失去常態,開始精神分裂。」
「我半個時辰後到。」跟著話筒里響起一聲長長的嘟。方離放下電話,坐在位置上怔然地看著儺面具。
「這個面具有點古怪……」方離將何桔枝戴上面具后的詭異之處詳細地說了一遍,徐海城連忙將面具拿離自己的臉,隔著點距離看了又看,半信半疑地說:「有這麼神奇嗎?」
這句話將徐海城問住了,半晌他才說:「說來慚愧,我是人不是神,怎麼可能完全沒有一些陰暗的想法。」
就這麼靜靜地站了五六分鐘,她才緩過勁來,吐出一口濁氣,睜開眼睛。眼前一片灰濛濛的,像是眼睛前矇著一層細紗。方離眨巴著眼睛,非但沒有變清晰,反而變得更加虛浮。她甩甩腦袋,視線轉到東面的牆壁,一排排儺面具忽然放大了,一張張滿是油彩的臉都長出了眼珠,黑的出奇,齊齊地瞪著她。
方離又一次問:「桔枝你第一次見到這個面具時發生什麼事情?」
「你想殺洪慶華與蔣屏兒,洪慶華死了,但蔣屏兒還活著。」
方離吐了口長氣,難過地說:「這是真的。」
「委屈?」茫然的眼神消失,替之一種憤怒仇恨的光,何桔枝的聲音變得高亢,「這些能叫委屈嗎?沒錯,我是長在大山裡,家裡窮人土氣,很多東西我都沒見過也沒用過。剛住進去,我不會用宿舍里的熱水器,她們足足笑了我一年。我的內衣內褲|襪子全是縫縫補補的,一曬出來,又是哄然大笑。她們私下裡稱為鄉巴佬,有一天我不舒服,回到宿舍里睡覺,她們不知道我在,就說鄉巴佬不在舒服很多。又說要如何刺|激我,讓我主動換宿舍。我知道她們的企圖,所以無論她們如何刺|激我,都不去換宿舍。看我不舒服嗎?好,我就要讓你們不舒服……」
「我沒事。」方離虛弱地說,往被單下縮縮身子,遮住自己蒼白的臉。腦海里緩緩地滑過一句話:我知道你沒睡著,明天晚上後院美人蕉,我們不見不散。
何桔枝完全愣住,眼神茫然,抓著方離頭髮的手也略微放鬆。方離轉過半個臉,凝視著這張詭異的面具,柔聲說:「桔枝,放開我好嗎?我們談談,我知道你受了委屈。」
方離越聽越奇怪,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移步到電燈開關邊,隨著啪的一聲,從天頂灑下一片白光,照著滿臉警惕的方離,也照著坐在地上捂著額頭的何桔枝。她眨眨眼睛,看著方離驚詫地說:「方離姐,你的額頭怎麼流血了?還有你的手怎麼了?」
徐海城抬抬膝蓋,說:「疤還在,不過平了很多,畢竟過了這麼多年。」
「什麼東西?」徐海城疑惑地問。
他總看著自己的手,令方離很不舒服,隱隱感覺到今天上午自己失去意識這段時間肯定發生什麼事。她瞪他一眼,說:「面具給你了,事情經過你也清楚了,現在你可以走了。」她對著大門擺擺手,示意他離開。
方離心疼地搖了搖頭,想起何桔枝前後三次的神態差異,越想越詭異。她放下梳子,拿起放在洗臉台上的面具。白色燈光下,劣質油彩也煥然一新,但依然掩飾不了它的粗糙簡陋。
方離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她知道被室友們排擠的滋味,無助、自卑與憤怒都會在體內貯存下來,轉化為一種扭曲的人格,或是最終像山洪一樣地爆發。遇到何桔枝,就好像看到了多年以前的自己,讓方離冷漠的心開始融化,她認為有必要保護著何桔枝。保護她,是對童年、少年時代的自己一種補償。她對何桔枝的好是發自內心的,只是方式很含蓄。聆聽她的不快樂遭遇,盡最大能力地幫助她,不惜炒掉一名兼職的學生,讓她得到基金會的這份兼職工作。但何桔枝給她的回報就是這些嗎?半夜的驚魂、神出鬼沒的恐嚇,這就是對她善意的回報嗎?
方離的臉貼著冰涼的洗手盆,緩緩地睜開一隻眼,獃獃看著徐海城。片刻她一皺眉,浮起驚訝的神色,說:「大徐,你怎麼會在這裏?」她邊說邊抬起頭,看到自己身處洗手間,又是一愣:「我怎麼在這裏?哎唷,我的手?」她將手舉到面前,看著那十個鮮血淋漓的手指,不敢相信地眨眨眼睛。
方離說:「我會救你出來的,我會救你出來,我會救你出來的九九藏書……」
「致幻作用?怪不得盧明華……」話沒有說完,方離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在地上。徐海城連忙抱起她,離開基金會辦公室。兩人一出門,方離卧室的門就開了,戴著儺面具的何桔枝走出來,黑黑的眼珠子里盛滿笑意。
方離靜靜地站立片刻,只覺得渾身疲倦,額角和頭皮都在隱隱發疼。她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到辦公室,先去洗手間洗凈額頭的傷口,抹上紅藥水。跟著梳理著亂蓬蓬的頭髮,隨著梳子的起落,掉下一把頭髮,這都是何桔枝抓落的。
方離的氣還沒有全消,故意磨蹭一會兒才去開門。門一開,徐海城一個大步邁進門裡,急沖沖地問:「什麼東西?」隨即目光落在方離的額頭上,問:「你的額頭怎麼了?」他伸手想要摸一下,手到半空卻又縮了回去。
方離的目光閃爍幾下,熾白的日光燈下,她的臉色白得連青色的血管都現出來了。
她的言行如此怯怯,跟過去一模一樣,方離益發地困惑了。但是何桔枝的目光觸及她手上面具時,卻是驀然一亮,綻放出狂烈的光。方離一驚,連忙將面具藏到後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說:「你不記得對蔣屏兒做了些什麼?」
「是嗎?」徐海城不痛不癢地應了一聲。方離倏忽抬頭瞪了他一眼,說:「你又在想什麼?以為我故意摔壞的?當時可是先交給你,然後你自己硬要戴回我臉上的,後來又是你接不住才掉到地上的。」
「你自己不知道?」
聽到這句話,何桔枝略微安靜下來,露出欣喜的神色,說:「方離姐,你相信不是我殺的?」
難道自己在遭受曼西族的懲罰?
方離斜睨他一眼,說:「除非什麼?」
「怎麼會這樣子?」方離上前一步,拿過面具細細一看,面具從上至下裂開一條長縫,藕斷絲連著,只要輕輕一扳就會斷裂成兩片。「真的呀,奇怪,照理說面具沒有這麼脆弱的,可能桔枝做的時候選材不好吧。」
這話讓方離一陣心涼,說:「你怎麼會這麼想?捫心自問,一直以來我對你如何?有期望你回報我什麼嗎?桔枝,我們坐下來好好地談談,行不?我只希望你能夠好好地生活。」她努力轉動著眼珠,透過眼角餘光,可看何桔枝三分之一的臉。她還是戴著面具,半隻眼珠閃著詭異的光。
方離眉心微蹙,大概聽明白,何桔枝看的是一出儺戲。「那你後來還看到這種類型的面具嗎?」
這話似乎讓何桔枝愣住了,半晌她才喃喃說:「我沒有做什麼壞事。」
天空是深黑色的,比天空更黑的烏雲層層疊疊,低的不能再低,彷彿一伸手就能觸及。風很大,孤兒院宿舍樓外的樹木在搖晃,老樓也在搖晃。方離穿過空無一人的走廊,走下咯吱咯吱作響的樓梯,站在樓外的空地上。風掀起她的衣服,吹亂她的頭髮。經過伊啞伊啞搖晃的鐵鞦韆,經過碧綠泛光的噴水池,就是後院。後院的花草呈現異樣的灰色,連成一片居心險惡地搖晃著。惟有美人蕉開的極盛,葉子碧綠,花朵嫩黃,像一個個笑顏。她走過去,抱住美人蕉微笑著閉上眼睛。忽然,腳心一痛,她愕然地低頭,挪開腳,只見黑泥下面似乎有東西要頂出來……
「大徐,發生什麼事了?」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何桔枝兩眼瞪得極大,眼珠外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她不停地搖頭,喃喃地說:「我怎麼可能會殺了他們?我怎麼可能會殺人?方離姐……」她又往前兩步,懇切地看著方離,「方離姐,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這是你騙我的。快說呀,快說呀。」
徐海城完全被她弄糊塗了,謹慎地說:「有這事嗎?我沒什麼印象了。」
「今天早上,我陷入幻覺時,做了些什麼?是像盧明華那樣挖牆洞嗎?」
方離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抬起頭。
方離連迭搖頭,說:「我不想,你另外找人試驗一下吧。」
「我……沒……」徐海城喉結滾動,喉嚨里彷彿堵著千軍萬馬,餘下的話如何也擠不出來。方離陰惻惻地重複了一句:「你背叛了我,你這個兩面三刀的人……」
尖叫聲經過走廊,傳到樓梯間已經不再刺耳,但還是讓徐海城腳步一頓,然後把一直撥打的手機放進口袋,快步跑了上去。基金會的門虛掩著,傳來方離的喃喃低語聲和奇怪的摩擦聲。徐海城著急地推開門,叫了一聲:「方離。」
「你是說,這個面具是個誘因?」
https://read.99csw.com海城凝視著她,眼睛里神色變幻不定,半晌才說:「方離,你應該很清楚,你心裏的惡魔是關於什麼的。你可以告訴我嗎?就像小時候那樣子,我們一起解決困難。」他期盼地看著她。
「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
「當然,她們不能擊敗我,四年我都咬著牙堅持著,可我心裏真的很痛。」
方離微愣,一時弄不清楚她是恢復常態呢,還是在偽裝。
「她跑了。」
徐海城倒抽一口涼氣,儘管他見多識廣,可是看到眼前的情景也叫他驚駭失色。只見方離跪在地上,頭髮凌亂眼神渙散,雙手刨著地板,就好像農民用手在刨紅薯。她的嘴巴里念念有詞,只是聲音太細說得太快,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
徐海城半信半疑:「真的嗎?」方離輕哼一聲,說:「我說真的,你也不會相信的。面具在那裡,你可以自己試驗一下。」
「江美輝……」方離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逐漸放大的瞳孔里一個情景也在無限放大。
方離不徐不慢地說:「那為什麼你不戴呢?如果你自認內心坦蕩、絕無陰暗之處,你又何必擔心會傷害我呢?」
徐海城點點頭,拿著面具往門口走去,經過她身邊時,卻忽然將面具扣到她臉上。猝不及防之下方離被扣了正,渾身一個激凌,怔在原地。
方離詫異地看著徐海城,說:「大徐,你為什麼這麼說?」
如果徐海城沒有急時趕到,會發生什麼事?不知道為什麼,方離的眼前忽然閃過了第八墓室里壁畫:一人被綁在十字型樁上,四周圍著一群看熱鬧的人,四個執刑人員正拿著鋸子鋸他的手;手將斷未斷,暗紅色的血淋漓不絕。
但是這一擲卻讓本來就疲倦的方離無力地癱坐在地上。天花板在轉,地也在轉,辦公桌里的桌子忽遠忽近。本來快到黎明,天色應該越來越亮,但是在她的眼裡只有一片越來越濃的灰黑。她無力地垂下腦袋,用雙手緊緊地抱著。
面具一出現,何桔枝的眼中就開始閃爍著一種狂熱而危險的光,她一眨不眨地盯著面具,不肯說話。
她前後矛盾的話讓方離很是迷惑,直覺告訴她,何桔枝話里的她(他)並不是指洪慶華,她正想問個仔細。何桔枝忽然從地上跳了起來,狀若瘋狂地沖了過來,方離嚇了一跳,連忙閃到一邊。何枝枝趁機打開房門跑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喃喃地說:「是我殺了他,是我殺了他……」
暮色已有九分,僅余的一絲微光里,依稀可見辦公室里兩人一坐一立,喘息聲此起彼伏。過了好一會兒,何桔枝慢慢地抬起頭,驚愕地說:「方離姐,你怎麼了?為什麼打我?」她恢復平常的說話口氣,跟方才的話劇腔調形成鮮明的對比。
「桔枝,你冷靜一點……」方離試圖安撫她,「也許並不是你殺的……」
「我也很痛,你能不能先放開我?」方離懇求著,額角的鮮血滑到唇邊,咸感的。
面具的邊沿一觸及臉皮,油然而起的一種麻癢的感覺,像小蟲子般往肌膚里鑽。方離心裏一怵,連忙放下,狐惑地看著它。何桔枝做的這個面具很薄很輕,邊角都沒有挫平滑,一溜參次起伏的小鋸齒。這就么簡陋的一個仿製面具,令何桔枝前後判若兩人。方離越想越不明白,好奇心也越盛,幾次都產生一種戴上去的衝動,但一想到何桔枝的景況,又害怕後果不受控制。
「可是你做了。」
方離輕輕哼了一聲,說:「我吃完雞蛋,隨口說要是有餛飩吃就好了。誰知道你說包在你身上,然後你消失了。隔一個小時我都睡著了,你拍著窗子叫醒我,把餛飩遞給我。我很驚訝,問你從那裡弄來的?你卻堅決不肯說。好長一段時間后,你才告訴我,那天晚上翻牆出去,走到很遠的夜市裡買的。而且翻牆時,你的膝蓋讓牆頭的玻璃割傷了。」
徐海城雙目炯炯地看著她,說:「你害怕什麼?除非……」他的視線落到方離的手上,欲言又止。
何桔枝臉上肌肉微微抖動一下,說:「是齣戲,那人戴著這個面具,爺爺說那是神,然後說神有權利殺壞人。」
兩種思想鬥爭了幾次,她還是不敢下定決心冒險,於是回到辦公間里打電話給徐海城:「大徐,你來我辦公室一趟吧,我有東西給你。」
「要不你試試?」
何桔枝蹙眉說:「我做了什麼?只不過跟她吵了一場架,那天我回寢室跟她說,讓她不要帶洪慶華回來。她不同意,她說要滾你滾。我從來沒有跟人吵過,但這一次吵的很痛快。她總欺侮我,難道我就該被人欺侮?方離姐,你說呢?」
徐海城拿著面具反來複去地看,依然是不敢相信,說:「你的意思,戴上這個面具人會癲狂?」
半小時后,門外響起腳步聲,跟著是敲門聲。
好不容易爬上六樓,顫抖著手打開了門,手一松,行李袋落在地上。背靠著門,方離閉上眼睛靜靜地站著,很疲倦,在車上睡覺畢竟不是件舒坦的事情,而且還在半夜三更拿著手電筒反覆地察看氣味刺鼻的乾屍。她想自己一定是病了。
方離只覺得後腦勺一疼,還沒九*九*藏*書想明白髮生什麼事,一隻手抓住她腦袋咚的一聲撞在大門上,大門也砰的關上。
何桔枝眸中精光暴長,兩頰的肌肉顫動得厲害,眼睛里又一次出現那種複雜的感情,恐怖、興奮、內疚等等,眼淚忽然刷地下來,她喃喃地說:「是我殺了她(他),是我殺了她(他)……」
「你做了什麼壞事,別人會抓你?」
徐海城連忙退後幾步,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她的舉動。方離一直沒有動,透過窟窿可以看到她的眼神閃爍不定,像暗夜裡湖面掠過的波光。隔了半晌,聽得方離發出一聲輕蔑的笑,然後慢悠悠地說:「大徐,你幹嗎這麼緊張?我又不會對你怎麼樣。」平日里,她說話速度中等、語氣淡然,忽然間變得又慢又軟,頓叫徐海城背上一陣發麻。
隔著半分鐘,何桔枝又追問了一句:「我做了什麼?方離姐,你快告訴我。」
徐海城把方離的按在洗手盆里,然後打開水龍頭,看著冰涼的水流過她蒼白的臉,看著她放大的瞳孔一點點地縮小,看到她疲倦地閉上眼睛,發出一聲痛苦的哼唧。他關掉水龍頭,背靠著牆靜靜地看著她。
「需要你說出來嗎?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對我,信任很少。」方離把面具往徐海城懷裡一塞,「徐大隊長,面具在你手裡了,有什麼你回你的警局慢慢想吧。」
「這點痛算什麼?方離姐,我要讓你感受一下我心裏的痛。」她不松反拉,方離痛的眼淚打滾,心頭驀然的一股怒火,手肘后撞何桔枝的腹部。何桔枝驚呼了一聲,鬆開拉著方離頭髮的手,後退了幾步抱住腹部。方離趁勝追擊,抓起挎包打在她頭上,跟著手抓住她臉上的面具一扯。何桔枝「啊」了一聲,一個踉蹌跌坐地上。方離後退一步,手抓面具抵門而立,嗬哧嗬哧地喘著粗氣。
鄰床的病人詫異地看著她,問:「姑娘,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要不要叫護士?」
「沒錯,所以……」方離陰惻惻地笑了幾聲,忽然地聲調一轉,「所以你個頭。」她掀下面具砸向徐海城,說:「你就那麼想知道我內心?以至於要用這種手段。」
一滴鮮血濺到徐海城的鼻子上,將他從回憶里驚醒,知道再不阻止方離,她的手也報廢。他將她攔腰抱起,往洗手間走去。方離拚命掙扎,兩隻手還在空中虛刨,嘴巴里也不停:「我會救你出來……」每句話都灌入徐海城的耳朵里,讓他的痛苦更深一分。
何桔枝揉著額頭,輕輕呻嚀著:「嗚嗚,你打的好重呀。」這一次,聲音里透出幾分女兒家的嬌俏。方離更加迷惑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從何桔枝戴上面具后的情況來看,這個面具可能有激發人內心陰暗面的力量。除非你害怕被我看到你的本性,所以才不敢戴。」
何桔枝掙扎著想從地上爬起,方離低喝一聲:「不要動。」
心緒起伏的徐海城,猝不及防之下沒有接住面具,啪的一聲落在腳邊。他怔怔然地看著方離,有些回不過神來,張口結舌地問:「怎麼回事?剛才你說的那些話……」方離截斷他的話:「我學著桔枝的口氣說的。」
何桔枝凝視著方離,雖然光線微弱,也能感覺到她的面部表情十分愕然。她問:「為什麼?」
「啊……」方離發出一聲尖叫,連滾帶爬地挪到一邊,可是無論她怎麼爬,眼前都是一堆黑泥,下面有東西蠢蠢欲動。手機一直在響,但是她根本沒有聽到。她在地板上爬來爬去,滿臉的恐懼,眼淚滾滾。
徐海城凝神思索片刻,搖搖頭說:「不行,要真是這樣子,我戴上發起瘋來,估計你制服不了我。這樣子吧,你戴吧,我在旁邊看著。一旦你有異常情況,我就馬上把面具給你掀下來。」
她到抽一口氣,驚駭到呼吸困難,想也不想,將手中的鑰匙砸了過去,一陣響亮的哐啷聲讓她清醒了一點,眼前的視線清明不少,那幾排面具恢複原來大小,只是看起來模糊不清。
「我殺了誰?方離姐,你快說。」她從地上爬起,向方離走近兩步,但看到方離充滿警惕的眼神和后縮的身子,立刻又退了回去。「方離姐,求求你告訴我怎麼回事?」
方離思索片刻,把藏在背後的面具拿到身前並且舉高,問她:「桔枝,你第一次看到這種模樣的面具是什麼時候?」
「如果是假裝,那也太自然,也太可怕了。」方離想像不出如果何桔枝如何能在短短的時間內,通過三次假裝表現出完全不同的性情。「不過我留意到這面具,或者說這種阿曼西神造型的面具,對她來說有種可怕的力量,或許是跟她童年的經歷有關吧?」
但她沒有,一直走到門口,她都沒有。徐海城回過頭看了她一眼,她坐在桌邊,怔怔在看著自己受傷的手。在她與他之間,是飄落的白色燈光,像雪一樣的冰冷。他長嘆一口氣,失望地走了。
他還不及回答,方離繼續說:「你還記得嗎?十歲那年的春天,我得了嚴重的紅眼病,被隔離在單獨的房間里。半夜裡,你偷偷地跑來看我,從窗子里遞給我從廚房偷來的雞蛋。你還記得嗎?」
方離說:「何桔枝剛才來read.99csw.com過我辦公室,留下一樣東西,你一定會有興趣……」話沒說完,徐海城截斷她的話:「她人呢?」
「不……」何桔枝雙手抱住後腦,發出一聲尖叫,「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你騙人你騙人。」她不停地搖晃著腦袋,兩眼變得通紅,瞪著方離,「騙人,一定是騙人的,你們都喜歡騙人,你們都是騙子。」
徐海城快步走到她身邊,蹲下,抓住她的雙手想要阻止她。可是她的力氣忽然大得驚人,一把甩開他,繼續刨著地板。基金會的樓老舊,磁磚地板早就磨得坑窪起伏。方離的每一次刨地動作,都留下鮮血與碎皮碎肉無數。她的手指早已經慘不忍睹。
「方離,你怎麼將她放走了?」徐海城的聲音忽然變響,透出責怪之意。
徐海城哭笑不得:「方離,我有這麼說嗎?」
徐海城察看著她的神色,說:「我還沒打算走呢,如果這面具並沒有什麼特殊力量,那麼何桔枝的情況又如何解釋呢?」
徐海城搖搖頭。
方離看了良久,慢慢地將面具舉到面前,鏡子里她的臉被詭異的面具代替了。戴還是不戴?她猶豫了片刻,緩緩地將面具往臉上扣……
方離的心突突跳了幾下,吞咽著口水,說:「桔枝,我不喜歡個歡迎方式,放開我。」
「不見不散,不見不散……」這四個字在腦海里反覆地迴響著,方離痛苦地閉上眼睛。她聽到自己的心跳非常有節奏,緩而有力。這是一顆健康的心臟,但藏著蠢蠢欲動的各種情感,有些情感在某些時候某些場合是背離光潔亮麗的靈魂。
徐海城彎腰撿起面具,咦了一聲,說:「面具裂了。」
方離托腮思索片刻,說:「她來我這裏的第一天晚上,曾半夜起來在電腦上看我從鍾東橋家裡拍來的儺面具照片,當時的表情好像很痛苦,有些興奮有點內疚,總之很奇怪,其他我就沒有發現了。還有剛才……」她把何桔枝數度神情變化描述給徐海城聽,他聽得很專註,問:「你覺得她是在假裝嗎?」
方離微偏著頭,指著桌子上的儺面具說:「喏,就是這個。」徐海城走過去拿起面具,翻來覆去地看了看,皺眉說:「這是什麼玩藝兒?面具吧。」他邊說邊往臉上比。方離連忙叫住他:「別,別戴。」面具停在徐海城的面前,視線穿過兩個窟窿看著方離,問:「為什麼?」
何桔枝想了想,堅定地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何桔枝說:「痛?你有我痛嗎?難道我生來就是被人嘲笑的?被人鄙視的?被人捉弄的?我也是人呀,我也有尊嚴呀,可是她們有當我是人嗎?我每天過的什麼樣的日子?弄出的聲音稍微大些,她們就說吵死了?而她們在我午休時,特意開著音響放搖滾。我連屁都不敢放……」
「桔枝……」方離追出門外,何桔枝已跑到走廊的中間,回過頭來哀怨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咚咚咚地往走廊盡頭跑去,一會兒她的身影閃入樓道消失了。
「是呀,這麼多年了。你是第一個對我這麼好的人,我把當成好朋友,以為你會一直對我好……」方離頓了頓,眸子里寒光一閃,「可是我錯了。你跟江美輝約會,你明明知道她憎恨我,總是對付我。你也知道我有多厭惡她……」她的聲音變硬變剛變冷,「你跟她約會,大徐,你背叛了我。」
「你不該被人欺侮,但也不該殺人。」
「那為什麼我要通知別人來抓你?退一步講,即使我通知別人又如何,反正你沒做什麼壞事。」
「為什麼!」她大喝一聲,攥著方離頭髮的手后拉,方離疼得額頭汗出,後仰著腦袋說:「桔枝,這不是你的錯,人們普遍喜歡欺侮弱小,不是在心理上就是在行為上,重要的是你自己不要被這種欺侮擊敗。」
方離用手背擦去眉毛上的血,說:「明知故問,這不是你剛才把我腦袋撞在門上的結果嗎?」
徐海城不答,看著她的手。
「殺人?」何桔枝臉色一白,聲音顫抖,「殺人?殺了誰?我乾的?怎麼可能?」她的表情神色都不似有假,方離皺眉看著她:「你不至於不記得了吧?」
「她們見沒法激走我,就另外想了辦法,特意編了封情書夾在我書里。是的,我很傻,我去了信上的地點,傻傻地等上一個晚上……她們看不起我沒有關係,當我是隱形人沒在關係,為什麼還要捉弄我?難道我嚮往愛情也是錯嗎?」
徐海城明明聽到,卻沒停下腳步,反而走的飛快。方離怔怔地看著他背影消失在門口,不明白他的態度為什麼會變得如此疏離?十指都在隱隱作疼,她痛苦地皺起眉,看著自己十根包著白紗布的手指,不知道在失能致幻的那段時間里,自己做了什麼?是否像盧明華那樣?可是看起來似乎盧明華還嚴重。
方離滿意地點點頭,說:「你明白這一點就好。每個人身上都寄宿著一個神與一個魔鬼,有時候神佔上風,有時候魔鬼佔上風。如此而已。」
何桔枝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喃喃地說:「是我乾的,怎麼可能?」她鬆開捂著額頭的手,怯怯地說:「方離姐,我也被你打傷了。」她的額頭果然一塊大大的紫紅,九-九-藏-書已經腫脹了。
方離抬起眼皮幽幽地看著他,嘴唇嚅動半天,卻一個字也沒吐出來。
從醫院掛完點滴回到基金會,已近傍晚。走到辦公室門口,方離從挎包里拿鑰匙,找了半天也沒有找著,她不記得自己把鑰匙砸向儺面具了,正想下樓叫保安幫忙開門。就在她轉身的瞬間,門卻無聲無息地開了,一隻手從門裡伸出來,攥住她的頭髮將她拖了進來。
聽到蔣屏兒三字,何桔枝臉部肌肉一僵,聲音也變得生硬:「她不對我做什麼就謝天謝地了,我還能對她做什麼。」
「就像你?」
離開絨花巷時,方離心想,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來,對這條巷子她沒有一點的好感。聞多了屍臭,頭暈眼花,胃也一直在作嘔。徐海城等人沒空送她,所以她是自己攔車回的基金會辦公室。從計程車上下來時,渾身無力,爬樓梯時她幾乎癱坐在地上。
不過,徐海城終於聽清楚她在說什麼。
這句非同尋常的話,讓徐海城古銅色的臉變成灰白,他看著方離的心疼眼神中摻進了難以相信與痛苦。有一剎那,他只是用這種複雜的眼神看著她,腦海里閃過十多年的一幕,他剛進孤兒院,看到操場上一群小孩子圍著一個小女孩罵她妖怪,那個小女孩眨巴著天空一般純凈的眼神,淡然地看著大家……
方離一早知道何桔枝的室友待她並不好,但並不知道她處境如此窘迫,心裏十分同情。但是頭皮的疼痛又把這同情沖淡了部分,她再次哀求:「桔枝,我的頭好痛,你先放開我好嗎?」
徐海城盯著方離的手,說:「我很想看看你內心的魔鬼是什麼樣子。」
方離微慍,說:「你都不知道當時發生什麼事情?我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哪知道怎麼處理?我又不是警察……」額角的傷口隱隱發疼,她不由自主地伸手輕撫了一下,心中驀然一股自艾自憐,「早知道不給你打電話,沒來由地挨批。」
「放開你做什麼?躲在桌子底下將我出賣給別人嗎?嘿嘿,方離姐,我沒有這麼蠢……」何桔枝湊近方離耳邊,「我以為你當我是妹妹,原來你對我的好,全是假的。你比她們還噁心,因為你欺騙了我的感情。」
「方離姐,歡迎你回家。」何桔枝的聲音在耳側響起,口氣里透出奇怪的話劇腔調,慢得叫人心慌。
「不……」方離低低地叫了一聲。
徐海城失望地嘆口氣,收回手,說:「明天,孤兒院的宿舍樓就會拆掉的。」說完,他轉身往門口走去,腳步沉重。他多麼希望方離能叫住他,告訴他一切事實,就像小時候兩人躲在美人蕉叢里分享一切快樂與不快樂。
挎包里的手機在響,不過她似乎沒有聽到,只是抱著腦袋坐著。在孤兒院的日子里,在那些時常因為莫名其妙的理由關進黑房子里的日子里,都是這樣子抱著自己的腦袋度過的。抱緊腦袋,讓她覺得自己並不孤單,至少,自己跟自己一起。在黑房子里時,她總是想的特別多,關於自小被遺棄的命運,關於被孤兒院小朋友們的排擠,關於江美輝為什麼總是為難她。
方離聳聳肩,說:「我也不知道,通常這種面具都是巫師戴的,巫師通常都被認為是神授的,在恍惚狀態時可以與鬼神溝通。所以你看那些跳大神的,一跳起來幾乎是癲狂的。像納木伊人的巫師拍米,漢語意思就是癲狂的女巫。」
徐海城說:「鍾東橋牆壁里乾屍散發出來的氣味具有致幻作用,你剛走小張和我就發作了,我打完針馬上打你電話,可是沒人接聽,所以我就過來了,走吧,我現在送你去醫院。」
「讓我來幫你,方離。」徐海城沖她伸出一隻手。
「就因為這樣子,所以你……」徐海城腦袋裡鬧轟轟的一團,眼神里透露出難以置信。
「我做了什麼?」何桔枝反問,口氣坦蕩。方離疑竇叢生,瞟著手上的面具,暗想:難道這一切都是面具在作祟?又或是這個面具誘發了何桔枝的精神分裂?她看著自己包紮嚴實的手指,因為剛才的劇烈運動開始滲血,心想,也許每個人心裏都潛藏著精神分裂的因子,只是等待著時機爆發。
醒來時,方離感覺到頭腦舒暢,消毒藥水的味道讓她覺得很安寧。她睜開眼睛,看到徐海城坐在床邊獃獃地凝視著自己,表情古怪。兩人的視線一交集,他就移開了,站起來說:「你醒了,我還有事得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