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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成劫之二

第二章 成劫之二

車子從巷子里穿過時,徐海城有一剎間的恍惚,想起那夜與方離一起夜探鍾東橋家裡。那天很冷,巷子里積著殘雪,不知道為什麼回想起來殘雪特別的晶瑩。
他當時還問方離這句話的意思,她說:「中秋祭月神,元霄祭太一神,小年祭灶,中國的傳統節日都是祭祀日,人的一生是由大大小小的祭祀組成的,這句話也就是生活即祭祀意思。」
霍克點點頭,馬俊南是一個月前剛轉院過來的。
潘小璐也愣了愣,說:「局長說讓我做你助手。」
「你還記得她?」徐海城暗暗吁口氣,一路上他還擔心許三的記憶也不翼而飛了。
「那我們談談南浦大學考察團。」
許三從剛才見到一雙活的眼睛震驚中回過神來,越想越疑惑,也很想打開這個木盒一看究竟,於是對潘小璐說,八成這個木盒裡裝著古怪的東西,人家才不肯去派出所。
馬俊南來到康復中心一直很安靜,唯一一次發病是因為忽然停電。所以霍克完全沒有估到會發生這種事情,趕緊推著走神的徐海城離開病房,走出老遠還聽到馬俊南撕心裂肺的叫嚷:「殺人了,殺人了,幽靈……」
「小璐,我告訴你昨晚地鐵站里發生了什麼事……」徐海城三言兩語將地鐵站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潘小璐越聽越驚奇,高高地挑起眉,說:「這些事情都真的發生過?我昨晚遇見過你?」口氣里依然有點懷疑,這也難怪,徐海城說的事情她毫無印象。
篤篤篤,輕輕的敲門聲傳來,打斷了徐海城的思索,他收攝心神,看著潘小璐進來,刷地敬個禮,說:「徐隊,潘小璐來報道。」
徐海城微微一愣,心想,什麼時候局長管起刑事偵查大隊的人事搭配問題了?
徐海城抬頭詫異地看著他,失笑,「怎麼可能?當警察可是我從小的夢想,何況這雙手除了逮捕嫌犯,還真的什麼都不會做。」他邊說邊凝視著自己的雙手,掌心厚厚的一層厚繭,全是練槍磨出的。
「是方離吧?」霍克微笑。
「沒有呀,我爸媽去外地了。」這句話又恢復了潘小璐先前的語調,連表情也恢復為微微詫異。

老土冒垂眉斂目思索片刻,忽然抬頭對潘小璐一笑,說警察同志,有個事要說給你聽。他剛才瞪眼之兇惡,就像眼裡能射出箭,可是一笑起來,就像春風吹過湖面,叫人暖到心頭。潘小璐竟不由自主地側耳去聽他說話。
許三走在最前面,潘小璐扣著他的手腕,乍一看還以為兩人是親密的情侶。老土冒捧著他的寶貝木盒與小土冒跟在後面。一出地鐵站,老土冒就同潘小璐說,不用麻煩警察同志們,木盒裡裝的東西是自家小玩意兒,不值錢,不需要錄什麼口供,就此了結吧。
自己離開后,潘小璐究竟發生什麼事情失去記憶呢?
今天是休假的最後一天,他起床,洗漱一番,穿上警服,回到市局。
「那就是說你到底幾點到家,是沒有人可以證明的?」
陳琛擺擺手,阻止他繼續往下說。「特別調查組都出報告,說當時情況複雜,發生混戰責任不在任何一人,瀞雲市駐地部隊也同意這事情就這麼了結。至於那四個人……你不也身中三槍,差點死掉了嗎?運回南浦人民醫院時,都不成人形了。」心中一動,眯起眼睛盯著徐海城,「你該不會是有另外打算吧?」
徐海城不願意說潘小璐失去記憶,瞪他一眼說:「問你,你就老實回答。」
徐海城湊近,只見一片明晃晃的強光,不由自主地眯起眼。雪白的牆,雪白的床,還有房頂灑落的白色燈光,房裡的一切都亮的毫無迴旋餘地。有個削瘦的人坐在床正中,僵直的目光盯著白色的燈,竟然一眨也不一眨。
「這個小姑娘在分局乾的很出色,你多帶帶,培養個好苗子出來。」看徐海城還滿臉疑惑地杵在原地,陳局長擺擺手說,「快去,刑偵大隊的同志們可是天天盼你回來的。」
徐海城被霍克拉著一直走到樓外,當鐵門哐啷一聲合上,他才陡然回過神來,轉身看著鐵柵門,看著門后長長的走道,走道的盡頭就是馬俊南的病房,他還在尖叫。只是隔著遠了,聽起來不太真切,倒好像是徐海城自己心底的一個聲音在叫囂不停:殺人了,殺人了。
潘小璐微微思索片刻,有點害怕起來:「那我怎麼會全部不記得?」
這是馬俊南?
許三的家就安在這裏九_九_藏_書
徐海城思忖片刻,再問:「那好吧,你昨天下午四點半左右在做什麼?」
徐海城無奈地嘆口氣,說:「是的。」
警校畢業那晚,無月無星,我與教官喝多了酒,在操場上散步,我問他這個世界最有力量的是什麼?他說黑暗,它可以吞噬一切……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盧明華這樣的地問,可是聲音聽起來嘶啞低沉,不像個女聲。他詫異抬頭,看到馬俊南枯槁的臉,嘴巴張合,吐出一口濁氣。濁氣瀰漫成黑霧,霧裡隱隱綽綽走來一個血紅的身影,那人長著一對玻璃般的冰冷眼睛……
潘小璐也被這一眼嚇著,隱隱信了許三的話,覺得事情不簡單,更堅定要帶老土冒父女回去錄口供的心。
偏偏潘小璐疾惡如仇,性格又單純,極力勸說老土冒,說警察就是為人民服務的,不算什麼麻煩。
「大徐你可騙不了我,你是不是還想去瀞雲深山裡轉轉?」看徐海城神色再無懷疑,拿著香煙指著他,「我就知道你這個臭脾氣,不會罷休的。」
被大伙兒熱情的包圍住的徐海城,無意中迎上潘小璐的笑眸,微微一愣,隨即也笑了笑。畢竟工作繁重,大家鬧了一會兒,就各自散去,重新埋頭工作。徐海城也回自己的辦公室,許久沒回了,上次回來也只匆匆過場,沒來及收拾一下,辦公室還保持著半年前的模樣。
和往常一樣,夢境很飄浮,更迭很快。片刻之前才與方離說話,下一刻就處身於聚龍洞,洞里水滴一聲聲地滴在心頭;小張舉起槍對著他,轉眼小張的臉變成了一隻大蝙蝠,朝他撲過來露出尖利的牙齒;不知道為何又走進一個雪白的病房,盧明華正在挖洞,嘴巴貼近洞口喃喃低語,他靠近想要聽個仔細……
「我聽說馬俊南教授在你們這裏醫治?」
「帶我去看看他。」
潘小璐愣了愣,有點不悅地說:「徐隊你這是什麼意思呀?將我當嫌犯呀。」
南浦市擴建整頓,市中心驅逐出的盲流聚到這裏,搭起房子安家。市裡幾次派人整治這個亂墳坡,驅逐無業游民,拆掉臨時建築物,種上樹木。可是一沒有人看顧著,這小山坡又搭滿了臨時建築物,到處堆著白色垃圾,塑料袋隨風飛舞。
懷著複雜的心情,徐海城敲開局長辦公室。
他臉色平靜,口氣也平常,但是眼神中的一絲迷茫還是被霍克捕捉到了。「既然是從小的夢想,那你現在迷惘什麼?是對這個夢想的懷疑,還是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懷疑?」
屋裡的氣壓降得極低,壓得兩人呼吸喘喘。
徐海城搖搖頭,「你不記得昨天下午地鐵站發生的事情?」
許三嚇得一個寒嘌,不明白一個人的眼神怎麼可以瞬間變化這麼大。
許三驚愕地指著潘小璐,「問她不就知道了?」
「就是許三偷的那個木盒。」
「昨天我走後,你們發生什麼事情?」
陳局長難得浮起一絲微笑,說:「好,那個叫潘小璐的姑娘就給你做助手吧。」
霍克不動聲色地看著徐海城,說:「我告訴陳局長,你的手一直沒有痊癒,雖然有槍傷及神經的原因,但更多是你心理上不願意它復元。」頓了頓,「你不願意再回到警隊。」
走到辦公桌邊坐下,隨手翻看著桌面上攤著的書《遠古祭祀文化》。這是一本講各種祭祀的書,前陣子有件案子涉及少數民族的祭祀,他從方離那裡借來這本書來研究。書的扉頁有一句話:人的一生不過是一次一次祭祀的歷程罷了。
徐海城默然不語。
霍克辦公室的門虛掩著,泄出一絲燈光,徐海城輕敲一下,聽到進來兩字后,推門而入。房間不大,燈光也不太明亮,但春|水般溶溶曳曳地漫了一室,說不出來的溫暖。
潘小璐一臉驚愕,不敢吭聲,只是看著徐海城。
遠遠地兩人視線交接,老土冒曖昧不明地笑了。
回到家中,想到馬俊南形銷骨立的模樣,以及尖厲的尖叫,又是輾轉半夜才睡著。噩夢再度潛入,這半年來徐海城從不曾睡過安穩的覺。
徐海城詫異地看著她,不解其意。
徐海城怔了怔,說:「有時候你會給我錯覺,好像你認得她。」
想到這裏,徐海城有了主意,對潘小璐說:「晚點,我們去找許三問問。」許三是個慣偷,按理是不會輕易讓人知道自己的住處,但是徐海城與他打交道的日子久了,且有read.99csw.com點淵源,所以知道他的落腳點。
這話說的徐海城心中一動,他性情堅定,多愁善感是不沾邊,但是有時候也會胸有塊壘。可是這些塊壘是靠煙酒打發掉的,細想一下,身邊確實沒有什麼可以聆聽心聲的人。方離是他唯一有心親近的,只是兩人因為一場誤會心生隔膜,而後竟是越走越遠。想到她,徐海城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
「霍醫生說你什麼事情都不說,他拿你很沒辦法。」陳琛扔一隻煙給徐海城,又給自己點燃一根煙,身子放鬆靠著椅背,吐出一串煙圈。「大徐,你這個人什麼事都放心裏,這點很不好。」
「心理學博士也相信鬼神巫術?」徐海城想起剛才朴醫生的話,忍不住問出口。
(摘自《刑警日記》)
「知道了,徐大隊長。」許三收起嘻皮笑臉,神色變得有點肅然,「昨天你走後,我跟著這位漂亮女警察一起往地鐵站外面走……」
霍克推開鐵門,跟門口值班室的護士打了一聲招呼。恰在此時,一聲凄厲的尖叫響起,徐海城渾身一震,四處張望,霍克與護士卻置若罔聞。
細想有將近半年沒回局裡,心情竟然有些微緊張。走進公安局大樓,一種熟悉的肅穆撲面而來,冷冰冰的大理石地磚,一板一眼的宣傳窗,門口立著的正衣冠的大鏡,入了徐海城的眼裡,都覺得說不出的親切。沿途碰到好幾個同事,都親切地朝他打招呼,似乎他從來不曾離開過這裏一樣。
「然後我坐地鐵回家,到家裡六點半。」本來一臉詫異的潘小璐忽然變得面無表情,非常利落地說出這句話,但是口氣卻是一板一眼,沒有高低起伏,根本不像她平時說話的口氣,倒好像是背書。
不知道許三會不會記得?
話音剛落,老土冒向他投去凌厲的一瞥。他本來打扮土氣,舉止謹小慎微,看起來就是個老實八交的農民大叔,可是這一眼卻散發出森森煞氣,像一把剛打磨過的刀。
「馬教授病的不輕,剛才的話不見得是事實。」霍克忍不住安慰他。
徐海城嘴角浮起一絲感激的微笑,拍拍霍克的肩膀往院門口走去,霍克沒有再說什麼,目送著他高高的身影漸行漸遠。
一團鬧哄里,潘小璐只是站在圈外看著徐海城笑。她是這場重逢里的局外人。她調到市局時,正好徐海城追尋著南浦大學考察團進入瀞雲深山,所以緣慳一面,後來徐海城一直躺在醫院,她隨同事去探望,與他也僅是打個招呼。不過身處刑事偵查大隊,總是會時時聽到徐海城的大名,比如說碰到某案,就有人會說如果徐隊在會怎麼樣?又比如同事聚餐聚會時,總會聽到徐海城的英雄事迹。對於這位刑事偵查大隊的靈魂人物,她是聞名以久,今日大家的熱情,又讓她實實在在感受到大家對他的熱愛。
「許三?」潘小璐滿腹疑惑地問,「是誰?」
提到小張,陳局長也是黯然,悶悶地抽著煙:「我倒是挺想念張曉楓這個小子的。」
徐海城恍若未聞,只是看著自己的掌心出神。燈光為他抹上一層薄薄釉色,依稀中給人一種錯覺,他會一直在沉默下去。
絨花巷原來的殘損舊牆早拆除了,新建的牆壁雪白,在暗灰的天宇襯托之下白的特別慘淡。牆角紅筆寫著的開發商某某、建築商某某,十分規整,卻依然給人一種血漬的感覺。
霍克一直在留意徐海城的臉色,看到他長時間地凝視著走廊,眉宇間掛著深深哀傷,瞳仁深處映著淒白的路燈像是結成一片霜花。「我們局長一定沒有告訴過你,在聚龍洞因為我沒有阻止槍戰的發生,聚龍洞里死掉的十個人,其中四人的致命傷是是我手槍射出的子彈,而我一點都不記得自己是否開過槍,更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
徐海城隱隱查覺什麼,說:「你再說一遍,後來怎麼了?」他特意用後來,而不是然後。
「然後呢?」
霍克不置是否,雖然他的工作職責是消除徐海城內心的陰霾,但也確實好奇事情的真相。
「徐隊長,你是個有擔當的人,遇事只會放在心裡,自己默默承擔。時間一長,大家都把你當成可遮風雨的大樹,而忘記你也有人類的七情六慾,也有孤獨寂寞。」
噩夢就此結束,徐海城睜開眼睛,全身汗水淋漓,好像從水中撈起一般。他回憶著read.99csw.com夢境,想起玻璃般眼睛不是第一次入夢,只是沒有具體的人與它對應。
這個問題也困擾著徐海城,他回想昨天的事情,歷歷在目,許三打開木盒,震驚的無以復回;潘小璐趕來捉賊,英姿颯爽;而失主土老冒父女……他微微皺眉,這兩人居然黯淡得像地鐵站的燈光,記得老土冒還有雙特別的眼睛,但他女兒小土冒呢?隱隱約約好像圍著一條大圍巾,扎兩根辮子。
徐海城黯然:「局長,我就是無法做到問心無愧,如果當時我能控制好,就不會發生混戰,還有那四個人的死……」
徐海城點點頭,離開局長辦公室,下樓到刑事偵查大隊的大辦公間,一進門,就聽有人高興叫嚷起來:「徐隊,你回來了。」跟著大家放下手頭工作,一窩蜂般地圍了過來,有的拍著他肩膀,有的與他擁抱。
「昨天我請假送爸媽去火車站,就是四點多。」
「不如我們談談方離吧。」
「你們的陳局長數次提到她。」
霍克卻始終神色不變,一直走到盡頭,湊到一間房門上方窺孔處看了一眼,然後招呼徐海城過來。
潘小璐十分詫異,「地鐵站發生過什麼事情?跟我有關嗎?」
「你一定很好奇,究竟發生什麼事情,居然讓野戰士兵精神失常?」
徐海城保持著僵硬的姿勢坐著約一分鐘,而後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著,煙霧從嘴角溢出,騰騰地隔在他與霍克之間。他的眼睛眯起,穿過煙霧,落在極遠的地方,那是半年前的瀞雲山區。霍克所說的正是半年來噩夢的根源,作為唯一倖存者的他,確實是無法將一切忘記,相反,每天都在夢裡重溫。
「徐隊長,要不是我昨天跑的快,八成讓人給端了老窩。」許三心有餘悸地說,轉眸看到緊跟著徐海城的潘小璐,嘻皮笑臉地打著招呼:「漂亮的警察姐姐,又見面了,許三知道錯了,你就不要抓我了。」
一個半月前,徐海城終於被允許離開住了五個多月的醫院,但按照上級的要求接受心理康復治療,霍克就這樣子成為他的心理醫生。
徐海城狠狠地抽著煙,黯然地說:「小張和……她都在那裡……」說不下去,只是抽煙。
「馬教授,有人來看你了。」霍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終於有所察覺,轉動著眼珠直直地看著徐海城。片刻,眼睛里驀然升起驚恐,身子直往後躲,嘴裏嚷嚷著:「槍,他有槍,他開槍殺人了,幽靈……好多幽靈……」叫嚷聲漸漸變得凄厲,在黑夜裡傳的很遠。叫嚷聲驚嚇了其他病房的人,於是,他們也紛紛開始尖叫,如同百鬼夜啼,本來只是陰森的精神病房隱隱有種地獄氣息。
霍克一改溫和,變得咄咄逼人,「你準備用多久時間來遺忘?還有你確信你能遺忘掉一切嗎?遺忘你搭檔的死,遺忘你心儀女子的失蹤,遺忘你曾差點死掉的事實,遺忘那十四個消失在深山裡的人?遺忘那四個將在精神病院度過一生的人?」
良久,陳局長說:「這大冬天的,進山也不方便,明年初我一定放你假,你再去,不過你也不要弄成死人樣回來。」頓了頓,又說,「現在就歸隊吧,整天在家裡閑著反而想的多。」依然是不容置疑的口氣,但背後潛藏著的關心與愛護,是徐海城清楚的。他看著陳局長雙鬢的霜花,重重點了點頭。
南浦市考察團七人,隨後援救他們的地方野戰士兵十一人,另外還有南浦市公安局的徐海城與張曉楓,還有瀞雲山區的四外嚮導,總共二十四人進入大山……後來,瀞雲市駐地部隊從軍用通訊頻道收到求救信號,派出兩架直升機搜索一整天找回六個倖存的人,這六個人都身受重傷,經過搶救雖然全部活了下來,但是其中三個精神失常,另有一人拔掉氧氣罩自殺,還有一人變成植物人。
徐海城心裏砰的一聲,嘴巴上卻說著:「什麼另外打算?」
精神病房的走道狹小而長,讓人心生壓抑。徐海城跟在霍克的身後,一路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響,有嚎叫,有撞門聲,還有人在唱小曲,咿咿啞啞地從每個角落裡繞過來。縱然他膽色不弱,也有種置身於零下幾十度的冰櫃里的感覺。
徐海城在他對面凳子上坐下,順手將桌子倒著的一個牌子立正,那牌子刻著兩個漢字:霍克和一個英文名字:Hawk。「剛才在你們大院門口,碰到一個熟人聊了一會兒。」
陳琛打量九九藏書著他,微微皺起眉:「氣色不好。」
「好。」霍克起身,領著徐海城穿過辦公樓的後門,走進後院。後院樹木更為繁茂,風吹沙沙作響,一幢小樓在樹木中半隱半現,很有幾分陰森森的氣氛。樓門口亮著一盞燈,鐵柵門的投影在地上拉的很長。
許三詫異地看著徐海城說:「當然記得,昨天就見過這位漂亮警察呀。」
霍克忽然冒出的這句話讓徐海城十分驚愕,片刻,他搖搖頭,這個世界上,他最不想談的人就是她。
「因為你不肯說,所以就由他來告訴我了。前兩天他還打過電話,詢問你的康復情況,看得出來,他對你很關心。」霍克起身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
許三的家裡嚴格來說就是個小型的垃圾集散地,沙發是舊式彈簧沙發,中間部位完全塌陷,床上堆著一床辨不清楚原來顏色的被子,牆角立著一個破破爛爛的簡易衣櫃。風從門縫牆縫擠進來,吱吱吱地叫著。
徐海城心裏說不出的感動。生病期間,他萌生過離開警隊的念頭,但是此刻他立刻意識到這種念頭是多麼的愚蠢。
霍克詫異地看他一眼,說:「我主修心理學,也修過宗教學,巫術是人類最早的宗教。而巫術中最早產生的是靈魂觀念,這是世界性的普通存在,無論中西古今,任何一種文化都有靈魂觀念。鬼神作為靈魂的衍生物,本來沒有迷信的意思,更多是一種概括,對於神秘力量與事物的概括。」
說是晚點,其實晚的不只一點點。徐海城畢竟有半年沒有上班,積著不少事情,揀緊要的處理完,也到下午了。兩人換上便裝,將車子開往絨花巷。
「他十分害怕黑暗,也害怕睡覺。所以一直開著燈,不休不眠。雖然注射藥物可以強制他入眠,但他醒過來后,會躁狂,會自我傷害。」霍克邊說,邊伸手按下牆上的幾個開關,房頂的一排燈里頓時熄滅幾盞。一動不動的馬俊南立刻露出恐慌的神色,瑟縮著身子環顧著四周,就像一個驚恐的小耗子。
徐海城掃視著一切,既熟悉又陌生。角落裡布滿灰塵,辦公桌上攤著一本書,衣架上還掛著他的一件衣服……半年前他聽聞考察團出事,與小張急沖沖地趕赴瀞雲山區。而後,他受重傷被運回南浦市人民醫院,足足躺了五個月,動大小手術二十次;出院后又要時常去醫院進行心理康復治療,即使如此,右手也不再靈活。很多次想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這間辦公室,可是真的一腳踏入,又覺得自己從來不曾離開過。
徐海城正尋思著是否大叫一聲許三,聽到吱呀開門聲,順著聲音來源一看,許三正藏在半開的門後面,鬼鬼崇崇地沖自己招手。
徐海城朝他敬個禮,端端正正地在他面前坐下。
「哦。」徐海城恍然大悟,事情來得突然,他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麼,只是想著等一下要調潘小璐的檔案出來看看,還得跟陳局長談談,究竟他要將潘小璐往哪個方向培養。忽然想起昨天地鐵站的事情,於是問:「那個木盒裡面裝著什麼東西?」
「幹嗎這麼鬼鬼崇崇?」徐海城看著關上門后,又躲在門后看半天的許三。
霍克十分詫異,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潘小璐愣了愣,「什麼木盒?」
徐海城苦笑,「看來他告訴你不少事情。」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腦袋中了一槍……」徐海城指著額角的疤,「眼前全是血,我躺在地上,非常奇怪,一點都感覺不到恐懼,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聲音漸小,他又抽煙,煙頭在他指間明暗,映在瞳仁深處也是兩點火光明暗。「我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但發生的事情既然能讓野戰士兵精神失常,而我並不比他們強,所以這一槍其實是救了我。」
許三做慣了小偷,警惕心要比潘小璐高多了。只覺得一凶一笑都十分的邪門,散發出危險的氣息,心裏越想越寒,趁著老土冒與潘小璐說事,一回頭又跑回地鐵站里。地鐵剛開,就看到老土冒與小土冒從扶梯下來。扶梯上明明全是人,他卻好像被一把無形的剪刀從背景里剪出來,分外的醒目,連帶著身上所穿的黑色布襖也散發出森森冷意。
徐海城苦笑,心想沒有一個人能夠夜夜噩夢還精神飽滿吧。
但是,徐海城記不清楚是哪間了,所有的房屋都看起來那麼相似,窄小簡陋,風過時,用報紙或是塑料擋九-九-藏-書著的窗戶簌簌顫動。他與潘小璐尋覓的模樣入了周邊人家眼裡就變成了具心叵測的探頭探腦,那些人躲在門窗後用小心警惕的眼神盯著兩人。
徐海城驚愕,抬起著細看著她,她那副疑惑神色不似有假。潘小璐被他看的好意思,說:「徐隊,要不我去問一下,是誰抓的許三?」
徐海城被他的神情舉動弄得一怔,環顧四周,天色陰暗,烏雲沉沉地壓至眉睫,樹枝上勾著的白色塑料袋迎風如白幡,錯落的破屋牆縫閃動偷窺的眼珠。這地方確人叫人不由自由地鬼崇起來。
「看來我們局長既然全告訴你了,你也應該清楚,我需要的不是心理醫生,而是時間。」徐海城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有痛苦,有愧疚,有無可奈何,「我需要時間來遺忘一切。」
「人生在世,怎麼可能事事做對?問心無愧就好。」
徐海城猶豫片刻,點點頭,跟著霍克推門走進病房。門開的聲響並沒有讓馬俊南有所動,他依然一眨不眨地看著燈泡。
這幾句話像刀般刺透徐海城的心臟,他杵在原地,喉結滾動。
他說話的神氣,不由自主地讓徐海城想起了方離,怔了怔,說:「你說話的口氣和我一個朋友很像。」
朴醫生說完,嘆口氣走了。他早知道此事常理不能解釋,徐海城也幫不上忙,說給他聽不過是為了排遣心中鬱壘。徐海城稀奇了半刻,暫時將它放下,去拜訪朴醫生剛才提到的非常了得的霍克博士。
霍克正坐在辦公桌前看書,抬頭著徐海城微微一笑,說:「你來晚了。」說話的口氣跟往常一樣溫和淡定,他與徐海城年歲相仿,舉止十分文雅。據說他在美國修得心理學博士,收集整理並在美國當過臨床心理學醫生,是個貨真價實的青年才俊。
徐海城看著自己的手,說:「我害怕,不知道是否無意識中雙手已沾滿鮮血……」他嘿嘿冷笑著,忽的抬起眼皮盯著霍克,「我不是不想回到警隊,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夠理直氣壯地當警察。剛才你也聽到了……」他垂下眼,滿臉黯然。
所以實際的倖存者只有一個,就是徐海城。
「然後我坐地鐵回家,到家裡六點半。」潘小璐依然面無表情,答的非常利落,一板一眼,與剛才說這句話的語速、聲音起伏一模一樣,連用詞也一樣,即使徐海城有意用「後來」引導。
陳琛從電腦屏幕後探出頭,看到他,眼睛里閃過一絲喜色,指著前面的椅子,說:「大徐,過來坐。」他五十齣頭,良好的作息習慣讓他看起來精神奕奕,身材還保持著年輕時的板實。只是長相極為嚴肅,連眼角的皺紋都是一板一眼的,給人一種心情不佳的錯覺。
「聊些什麼?」霍克邊說邊合攏書本,抽出一個本子翻開,每次碰面,他都是拿出這麼一個本子,隨意地與徐海城說話,隨意地寫著。
徐海城心一沉,,但還是抱著一絲僥倖,想了想,問:「當時家裡還有其他人在嗎?」
霍克又飛快地按下開頭,恢復到剛才的亮度。馬俊南的恐慌神色也隨之消失,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依然一眨不眨地看著燈泡。「要不要進去聊一聊?他可能還記得你。」
徐海城不敢置信地看著霍克。他是見過馬俊南的,可是眼前這個人早就脫了形,深陷的眼眶,眼珠外凸,整個人乾瘦得似乎只有一層皮附在骨頭上。
扉頁右下角有一排小字:方離購於2004后7月6日,她的字如同她的人一樣秀氣。他輕輕摩娑著「方離」兩字,心裏某處變得異常的脆弱。
穿過整個絨花巷,眼前鋪開的世界,雜、亂、臟三樣佔全,好像是一下子從都市穿到了農村,又好像是從二十一世紀穿到二十世紀初期。這裏本來是個小山坡,早些時候叫亂墳坡,顧名思義也知道很久以前是屬於殺人拋屍的地方,最是偏僻。
但老土冒任潘小璐好說歹說就是搖頭,說不去派出所,不用麻煩警察同志。
辦公間的氣氛十分壓抑,徐海城雖然一副波瀾不興的口氣,但說的比竟是瀕死經歷。霍克一時間也找不到合適言詞來緩解,只是默默地聽著。
徐海城輕輕地嘆口氣,陳琛的厚愛,他如何不知?他伸手握緊桌子上的水杯,手輕輕地抖動著,杯子里的水隨之晃動,發出細碎的聲響。這隻右手曾經為他贏得神槍手的美名,現在只要一用力,就會間歇性地抖動。他再嘆口氣,放鬆肘部肌肉,舉著杯子到嘴邊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