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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住劫之一

第四章 住劫之一

「伍主任,你好。」徐海城勉強笑了笑。伍主任是腦科醫生,也是他前段時間住院時的主治醫生,對他甚為關照。
「小璐。」陳琛局長轉身看著差點撞到自己身上的潘小璐,若有所思。
徐海城眉峰緊皺,難道是許三有暗疾?只是即使有暗疾,也不可能死時表情如此扭曲。若是不是暗疾,他又是怎麼死的?
「局長,換作是你,你能坦然處之嗎?」徐海城倏忽抬頭,打斷他。
「你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陳局長看到他如此頹廢,十分痛心,連喉嚨都變大了。
潘小璐忽然覺得嘴裏又苦又澀。
「值班的人有沒有聽到動靜?」
「留置審問室。」
之前她也聽別人提過,說徐海城心儀的女子在瀞雲深山裡失蹤,九成已經死了。那時候只覺得好遙遠好飄渺的一個人,及待看到照片,才明白過來,這個女子曾真實地存在過,佔據著徐海城的視線,佔據著他的心。
徐海城皺眉說:「這個牙印也不可能是憑空長出來?」
徐海城已無心再聽,回想起一年半前,他差點掐死了方離,方離因此灰心喪氣,一口承認自己殺了江美輝。後來他詢問於家的保姆小紅,才知道事情的真相。鍾東橋的案子結案后,他問過方離,為什麼于從容想殺她?她雖然沒有明說,言下之意似乎是于從容知道她的身世,並且對她的身世頗為忌諱。
潘小璐已在盤查室門口等著,看到他刷地敬禮,隨即目光落到他的結著血痂的手背,微微吃驚。
陳局長來回踱幾步,站在徐海城面前,面色沉鬱地說:「事情我聽小璐說過了,來之前我也去找馬教授談過……」大概不知道怎麼開口,就停在這裏,點了一支煙抽著。片刻,再次開口:「我知道你很受打擊,本來小張留在那個鬼地方,你就已經很負疚,現在又出這種事情。可是大徐,馬教授也說幽靈蠱附身,身不由己,梁平教授不也一樣嗎?」
徐海城愣了愣,他自然知道,只是不知道潘小璐為何關注這類事情?又聽她說:「教射擊的洪教官常常提起你,他說你是他最得意的學生。」
是憤怒,是無奈,是失望,衝垮他一慣的冷靜穩重,他伸手一掃,獎盃、獎章紛飛,掉落地上,四處滾動,乓乓乒乒不絕於耳。不知道哪只獎盃跌落到沙發上,撞到電視的搖控器,電視屏幕忽然亮了,傳來女主角肉麻的聲音:「我不是那種暈車,我是坐著這樣的馬車,走在這樣的林蔭大道上,我開心得暈了,陶醉得暈了,享受得暈了,所以,我就暈車了。其實,我自從來到普羅旺斯,就一路暈……」
這個問題許三已經無法回答,他的一隻手因為恐懼而緊緊地攥著被子,且將被子的大半拉下床。他的鞋子整整齊齊地放在床下,顯然死之前,他已經合衣睡下,受到驚擾起身,都來不及穿鞋。
徐海城幾乎罷工的大腦,閃過一個想法:他幾時回國的?
留置盤查室很狹小,不超過十平方米,靠牆邊有張小床,中間橫著一張桌子,兩張凳子各擱在兩邊。許三躺在床與桌子之間,沒有穿鞋,大腳指頭從襪子破洞里鑽出,呈青白的死人色。
陳局長滿意地點頭,這才離開。
潘小璐已經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問:「為什麼不取出?」
陳琛局長的怒喝聲:「再不開門,我砸門了。」
徐海城微微一愣,轉眸看到她正拈著一枚獎章細看,如果沒有記錯,這枚獎章上面應該鏤刻著:桐園派出所2001年最優秀警察,那是他畢業后在南浦市郊區桐園派出所上班一年後得到的獎章。「你認得楊所長?」口氣里掩飾不住詫異。
陳琛抽完一支煙,心情平復許多,知道一時間是無法說服徐海城的,能解開他心結的人只有他自己,於是說:「我給你時間,你別叫我失望。」說完,拉開房門,又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嘆口氣,這才走出去,對走道里站著的潘小璐說:「走吧。」
也不知道睡著還是沒有睡著。聽到樓下院子里車輪輾過地面的嘶嘶聲,聽到座機與手機停地響著,也聽到聚龍洞里的滴水聲;看到窗帘縫隙里天光由弱變強又由強變弱,看到天花板上的燈具里很多飛蛾的屍體,也看到一片低下的人頭裡探出一隻烏黑鋥亮的槍管。
「什麼!」徐海城吃驚,眼前赫然閃過許三趴在窗口小心察看的樣子。「案發現場在哪裡?我現在過去。」他邊說邊跳下沙發,抓起外套。
這句話堵住了陳局長的口,他沒有再往下說,只是拚命地抽煙。徐海城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當時他還在桐園郊區派出所時,發生一件罕見案子。桐園郊區本來是個農村,近些年才併入南浦市,生活習性還保留著不少農村傳統做法,比如說送葬。有次村裡送葬時,某個年輕人騎著摩托車過來,不慎撞到捧著骨灰的人,骨灰四揚。死者家屬揪著年輕人一頓亂打,然後又叫他賠了錢。事情就此了結。但是不知何故,年輕人從此精神有點異常,並在不久后死了。死在廢鐵收集站,死狀十分慘烈,渾身是血,吊在大秤上,雙眼暴睜,舌頭吐出半寸長,旁邊的石塊也全是血。單看案發現場當得起撲朔迷離四字。徐海城勘探現場,又詳細調查后,得出的結論是精神失常后的自殺,年輕人先用石塊自傷而後依然痛苦不堪,最後上弔。年輕人的家屬不服,鬧到市局,陳琛於是叫徐海城到局裡彙報案情,他侃侃而談,將自己認為自殺的原因一條一條地列出來,絲毫不漏且無懈可擊。此案最後以自殺定案,刑警們私下稱為骨灰索命案。而陳琛也從那時開始留意徐海城。read.99csw•com
潘小璐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試探著叫了一聲:「局長,有事?」
緩緩地睜開眼睛,白色天花板上掛著一盞不甚明亮的白燈,有隻飛蛾正奮力地撲上去。轉眸看到床邊立著兩人,背著他身著白大褂自然是醫生,面對他是潘小璐。
潘小璐手裡拿著的是另一塊獎章,依然是最優秀警察,只不過發獎單位換成了城南公安分局。「我想起了城南分局的袁警官呀,他女兒應該上初中了吧。」
徐海城走到沙發上坐下,弓著身子,腦袋似乎重的要掉下來,不得不用兩手捧著。「局長,我知道,但我手上沾著鮮血也是真的。我沒有辦法當事情沒有發生,也無法用身不由己為自己開脫。」
潘小璐愣了愣,有點尷尬地看著徐海城,這個牙印她早就留意到了,位置特殊,她猜測是許三與某個女子歡好時留下的。
看到他醒轉,潘小璐臉上一喜,輕輕叫了一聲:「徐隊,你醒了。」
聽到開門聲,沙發上坐著徐海城抬起頭,看到潘小璐,微微一愣。但他現在心情惡劣,實在沒有關注別人的行為,所以也沒有說什麼,從抽屜里找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點燃。
還有馬俊南的忽然康復與盧明華的忽然康復有關聯嗎?
可是此刻的徐海城哪裡還有心情接聽電話,即使天塌下來他也不會管的。
轉念想起那天他央求自己將他關進局裡,忽然明白過來,這麼做的目的就是想被關起來。關在公安局裡當然要比他那個破屋安全多了,一定發生其他事情讓他嚇破了膽子,他才會不惜判刑也要進局裡。
徐海城不客氣地接過,聞到雞蛋的香味,確實感覺到餓了,畢竟從昨晚開始,他是滴水未進。
手機響了很久,最後無聲無息了,就像它從來沒有響過一樣。
潘小璐輕應一聲,眼角瞟著虛掩的門口,還可看到徐海城失魂落魄地坐在沙發上,天色已晚,他正慢慢地沉入黑暗之中。心裏沒來由的一陣衝動,想要將他從黑暗中撈出來,以致於都沒有留意走在前面的陳局長忽然停下腳步。
差點扭斷脖子也沒有看出個所以然,心裏一團火起,一拳擊在鏡子上。鏡片碎裂成數十片,每塊碎片都是他沮喪惱怒的臉。他收回拳頭,拔掉關節處的玻璃碎片,一股鮮血湧出,也不包紮,他腳步踉蹌地走回卧室,撲通躺在床上,渾身力氣彷彿被抽幹了,連思考都變得艱難。
「大概是昨晚十二點。」
「對呀,你呆過的地方我全呆過。」潘小璐將獎章放回柜子上,頭也不回,嘴巴里滑出一句話。話一口出,有些後悔,趕緊回頭偷瞟徐海城一眼,見他好像沒有異樣神色,頓時放下心來,但又有點悵然若失。
徐海城點頭,不由地眉頭皺緊,就這麼一個輕微舉動,扯得腦袋倒處的疼。轉念想到馬俊南的話,又覺得這點疼痛根本不算什麼,那個何愛軍的弟弟為什麼不直接幹掉自己呢?忽然間只覺身心俱疲,人生無趣,不想說話也不想見人。正想合眼休息,那醫生轉過身來,責怪地看著他,說:「好你個徐隊長,真是不要命了,我叫你每隔半個月回來檢查一次,你倒好,一個半月不見人影,而且不要命又讓自己的腦袋受傷。」
「很不可思議,我也這麼認為。但是從牙印分read•99csw.com析,就是這麼回事。」
大概是很久沒有睡好了,這一覺睡的十分酣暢,醒過來后,昨天如錢塘大潮般的內心平靜如一池塘水,腦袋裡也是一片清明,便覺得事情透出幾分蹊蹺。徐海城畢竟多年衝鋒在刑偵第一線,心思縝密,前晚因為震驚于馬俊南所說,陣腳全亂,盡然忽略了諸多疑點。
徐海城心中一動,八點到八點半之間他一直打自己電話,結果自己沒接,然後他就砸了珠寶店,這絕不是偶然。許三一貫膽小怕事,仗著手腳靈活小偷小模,單身匹馬去搶劫,不合他性格也不合情理。
正要撥電話給霍克,手機先響了,是局裡的電話,徐海城接起,「喂?」
住院的五個多月,徐海城成天輾轉于病床,無所事事時分析起事情起末,總覺得方離的身世與巫域有關,她執意要去那個地方,多半也是要解開自己的身世之謎。他甚至大胆地推測,方離就是巫域出生的,只是不知何故流落到南浦市孤兒院。他希望自己的推測是事實,那麼方離的失蹤也許不是死亡,也許是回到了出生地。
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拳,掌背一片血肉模糊,他才拖著疲倦的身子走到沙發上倒下,哧哧地喘著粗氣。內心的狂暴漸漸退卻,周邊的聲響漸漸地清晰起來,樓下有倒車的聲音,隔壁有小兒啼哭,客廳里還有電視的聲音:「……距離曼西文化節還有七天,我們有幸請到文化節組委會主席于從容先生……」
許三的字如其人,瘦小乾枯,在白紙上像一個個螞蟻。徐海城抽出細讀,交待上許三的口氣甚為謙卑,說自己路過珠寶店時,不小心砸破了展示櫥窗,絕無搶劫之意。又洋洋洒洒地說自己現在已改過自新,請求寬大處理,願意接受行政拘留。看來他的打算就是想在拘留所里躲一陣子,徐海城心想,他躲的是土老冒父女嗎?
一時間,房間里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古怪聲響。
(摘自《刑警日記》)
「哦?」徐海城神思遊離,去桐園派出所上班時,他正年輕氣盛,充滿幹勁。楊所長總是笑呵呵地說:哎喲,我們的徐海城呀,身上有個核發電站。後來自己調往城南分離,所里同事為自己送行,楊所長舉著酒杯,十分不捨得的樣子。
「他死了,從手機已撥電話看,你是他最後想聯繫的人。」
「什麼?」潘小璐驚愕,轉眸看著徐海城,在他腦袋裡有顆子彈?
比如說如果他真的中了幽靈蠱為什麼還能活下來?
原來這才是他的本名,徐海城心想,自己認識他十多年,今天才知道他叫許昭慶,估計他奶奶死後,就沒有人叫過他本名了吧。他將交待遞還給潘小璐,低頭看著許三的屍體,心裏有點些微悲哀,一個連本來名字都湮沒的人,現在終於徹底消失於這個於世界了。
是潘小璐,徐海城有點詫異,「他昨晚沒有找我呀。」
「是。」
潘小璐搖搖頭。
潘小璐好奇心起,走過去逐一細看,這都是徐海城歷年得到的獎品,從進入警校開始,年代最早的一座獎盃刻著一排小字:1998年某某警校最佳射手獎。她不由宛爾,說:「徐隊,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射擊記錄現在還保持著呢。」
究竟方離的是不是來自巫域?只要于從容開口,自會分曉。這麼一想,見於從容的念頭便在徐海城的心裏生根發芽,他疲倦地閉上眼睛,心裏只有一個念頭:睡醒後去找于從容。
「怎麼死的?」徐海城邊問邊開門出去。
後來,徐海城又配合市局的刑偵大隊破了一件大案子,破案過程中顯露的天份與勤勉,讓陳局長十分欣賞。事後沒多久就將他調到城南分局刑事偵查大隊工作,並在暗中密切留意著他的工作成績,出人意料,自從徐海城到分局后,破案率提高了百分之十,令城南分局破案率一躍成為成為全市最高。後來,就將他調入市局,沒多久就提拔為刑偵隊長。這個職位可是個完全憑實力說話的工作,他也一直沒讓陳琛失望。即使是現在,他如此忤逆,也沒有讓陳琛失望,只是說不出的痛心,為什麼這種變故會發生在自己的愛將身上?
伍主任一走,徐海城自然叫潘小璐回家,她對他的話置若罔聞,逕直搬張凳子到床邊坐著。
做好雞蛋面,潘小璐又將它端徐海城面前茶几上放著,也不吭聲,只是將筷子遞給他。
「在這裏。」潘小璐將裝著交待的證物袋遞給他。
八點半?

潘小璐不好盯著他吃東西,便開始打量著客廳。客廳里的裝修很簡單,風格硬朗,一看就知道是單身男人的住處,特別是是客廳邊角掛著的一個沙包。客廳里的傢具不多,擺放不算整https://read.99csw.com齊也不亂。比較引人注目的是挨牆立著的一個柜子,上面井然有序地擺放著許多獎盃、獎章、照片。
徐海城深深地後悔,昨晚自己為什麼不接電話呢?
又比如聚龍洞里後來發生什麼事令馬俊南等人嚇得精神錯亂?
潘小璐的話讓徐海城不由自主地想起洪教官的罵人風姿,嘴角一咧,隨即目光一暗,心想若是他知道自己無心中槍殺這麼多人,是否後悔教自己這麼好的射擊技巧?一口悶氣梗在心口,連麵條也咽不下去了。
潘小璐似懂非懂,轉眸看著床上面無表情的徐海城,耳邊來回盤旋著伍主任的那句話:是子彈,是子彈。
「我們都知道于先生不僅是個成功的商人,更是一個保護民間文化運動的先驅,他創辦了南紹地區民間文化保護基金會,修繕和收集大量民間古藉,包括著名的古祭祀曲《創神錄》,2006年他將基金會捐給了南浦大學。于先生,請問你對於民間文化的熱愛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有沒有什麼特別的起因?」
伍主任舉起兩張CT圖片對著燈光,黑糊糊的圖片立刻現出腦顱的形狀。潘小璐好奇地湊近細看,見CT圖的右腦有個圓形的陰影,暗暗吃驚,問:「這個……是腦瘤嗎?」
隨手一翻,就翻到那封信:我感覺到死亡的靠近,腦海里只有你,大徐,如果有一天你能看到這封信,一定是我榮歸死神。如果我還活著,又會將它撕碎,如同我一貫所為,繼續漠視你對我所有的好。請你原諒我沒有靠攏你,其實我有多麼想靠近你,可是因為害怕,因為妒忌,也因為懦弱。你說的沒有錯,我的心從來沒有從童年的黑房子里走出來,不敢想像能擁有幸福快樂的人生,所以只好一個人孤獨著。我對著山神祈禱,希望它能讓你看到這封信,明白我的後悔與無奈,還有我沒有辦法親口同你說的三個字……
「死亡時間呢?」
在臨死那刻,究竟許三遭遇了什麼呢?
手機也來湊熱鬧,叮咚叮咚。
這分明是個逐客令,一股熱血衝上頭顱,潘小璐頓時心生惱怒,輕輕應一聲「嗯」,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他的交待呢?」徐海城想起管事警察曾給他一支筆與一張紙。
徐海城看著猶在震動的房門,微微嘆口氣,他不是傻瓜,看到潘小璐拿著孤兒院照片發獃的一剎那,也明白了她的女兒家心思。
「你也是洪教官的學生?」
門外傳來清脆的女子聲音:「徐隊,徐隊。」
伍主任說:「有輕微的腦震蕩與少量腦顱充血,問題不大。但是子彈有輕微的移位,目前雖然還沒有發現病變的趨勢,但你一定要小心,不能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了。」他目光烔炯在看著徐海城,表情十分嚴肅。
不過徐海城沒有留意到,他抬起手腕,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後細看,顆顆牙齒十分清楚,牙印顏色先是白色而後暗紅……每一個小時,他就留意一下,大概到傍晚這個牙印就變淺變淡,幾不可見。人的肌膚自我恢復能力如此迅猛,許三脖子上的牙印果然來歷詭異。
伍主任搖頭:「是子彈。」
許三的嘴唇斜歪,呈難看的紫色;眼睛似要從眼眶裡爆裂出來,視網膜有輕微充血;乍一看就像是強大的外力揉皺了整張臉。這張臉,這雙眼睛,這個凝固的死亡表情,甚至每個毛孔都在訴說著:在臨死的那刻,它的主人是如何的恐懼。
忽聽潘小璐又說:「徐隊,你還記得桐園派出所的楊所長嗎?」
「文化是根,經濟越發達,社會越進步,越不能丟掉自己的根……」于從容還在滔滔不絕地表達著自己對曼西文化的熱愛。
想起那個陌生的手機號碼,徐海城心裏陡然升起不安,說:「許三他怎麼了?」
徐海城沉吟了片刻,說:「是他臨死前留下的,咬過沒多久,許三就死了,血液凝結,肌肉僵硬,所以牙印才會變成黑紫色,並且清晰地將牙齒的形狀保留。」
這個熟悉的憤怒令徐海城一震,紛擾退去,神智重新回到他大腦里。從床頭扯過一件衣服披上,將門打開。陳局長一看他面容憔翠,眼無生氣,滿臉的怒容頓時消失,嘆口氣,對潘小璐說:「你在外面等著吧。」
伍主任叮嚀徐海城留院觀察到明天早上,檢查后無其他狀況才可出院,見他一副不在焉的模樣,轉而叮嚀潘小璐一定要看住他,後者鄭重時點著頭。
篤篤篤的敲門聲。
「留置審問室?」徐海城動作一滯,懷疑自己聽錯了。現在早就禁止了嚴刑逼供,許三隻是小偷小摸,也沒必要自殺吧。
目光捕捉到許三脖子處的一抹紫痕,連忙蹲下,用手輕輕地撥開許三外衣衣領,紫痕徹底暴露在眼前,原來是個牙印。「小璐,這個牙印你有什麼看法?」
身後傳來細微動靜九-九-藏-書,潘小璐回頭一看,不知道何時徐海城已站在身後,她有些慌亂地垂下眼瞼。徐海城從她手中抽回照片,用衣袖擦了擦,放回柜子上,說:「小璐,謝謝你做的麵條,晚了,你回去吧。」
徐海城無動於衷。
「徐隊,你知道許三昨晚找你嗎?」
伍主任說:「子彈在右腦麻木區,目前來看不會對身體造成傷害,如果動手術取出反而十分危險。」
很容易從照片里找出徐海城,那時候他的個子高,但身板還瘦,在人群里像桿旗杆特別醒目。細看他的容貌,輪廓不像現在這樣分明,臉頰的嬰兒肥還沒有完全褪盡,所以容貌雜糅著青年男子的朝氣與少年的稚嫩,過於短的頭髮給他添上三分傻氣。
回到局裡,他逕直去案發現場,看守所的留置盤查室。
潘小璐輕應一聲,偷偷瞟一眼徐海城,將門又重新掩上。從門縫裡偷偷看屋內情景,因為窗帘重重,所以光線黯淡,徐海城逆光而站,看不清楚表情,可是那一向挺直的背佝僂了,腦袋像秋天成熟的稻穗沉甸甸地耷拉著。
再往下看,是照片,有警校的畢業照,有頒獎時候的合影,還有不少孤兒院的合影。潘小璐早從他人嘴巴里知道徐海城是孤兒院長大的,所以看到這些照片一點也不意外,反而繞有興緻地細看。徐海城成年的照片在學校、警局裡多著,她早看過,而孤兒院是他青澀少年時代,少年時代的他是什麼樣子的呢?
環顧四周,逼仄的留置審問室一目了然。有個小窗開的很高,窗子開著,可看到外面的淺灰色天宇。門上有個透視窗,裝著鐵絲網。有隻圓珠筆靜靜地躺在牆角,牆上不知道被某上嫌犯畫上一隻小烏龜。這方寸之地,實在找不到蹊蹺的地方。
「現在還不清楚,徐隊你來看就知道了。」
「可是昨晚值班室的根本沒有見到有外人進入,而且房間里也沒有陌生人的腳印。」
徐海城與他畢竟認識幾年,雖然談不上要好,也有一點情誼,不禁心裏有點黯然,走近屍體細看,不由得臉色一變。他見過很多屍體,也見多了死人千奇百怪的表情,但是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扭曲的臉容。
「你猜猜看,這個牙印是什麼時候留下的?」
嘭嘭嘭的射門聲。
照片似是沒有照好,徐海城的視線沒有對準鏡頭,再看其他幾張也是如此。潘小璐不僅有點好奇,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穿過兩排人,落在斜側面的一個清秀女孩子身上。一剎那,她心中似漏掉一拍,趕緊看其他幾張合影,徐海城的視線無一不是斜斜地穿過人群,落在同一個清秀女孩身上。那個女孩子黑眸深深,目光有著不屬於那個年齡的沉靜,目光直視著前方,無喜無憂。
想到十多年前那個臉紅耳赤的孩子變成這麼一具冰冷的屍體,徐海城微生感慨,可刑警工作最忌諱的就是感情用事,所以感慨一閃而過,他的注意力又集中到案件上。「法醫有沒有說死因是什麼?」
淚水湧上徐海城的眼眶,臉上的肌肉輕輕抽|動著,忽然覺得自己的人生像個笑話,什麼都沒有抓住,父母早亡,方離也離開了,現在連自己的夢想都破滅了。柜子上閃閃發光的獎盃與獎章,都變成嘲笑。
徐海城本來就腦里亂作一團,見勸說無效,也就懶的理她,自顧自地閉上眼睛。哪裡睡的著,翻來複去地回放著馬俊南的說話,心情一直往深淵里墜。一會兒,聽到身側傳來均勻的呼吸聲,睜眼一看,潘小璐趴在床沿睡著了。
回公安局的途中,潘小璐告訴他,許三昨晚八點半鍾左右砸了一個珠寶店的櫥窗,以搶劫未遂罪名被拘留的。
目送局長的身影消失在轉角,潘小璐慌不迭地轉身,快走向徐海城家門口,走到門口卻又想起什麼,放輕腳步,將門推開。
心裏微微感動,扯過被子蓋住她,自己則跳下床,顧不得頭大如斗,躡手躡腳地往門口走去。夜已深,走廊里空無一人,連值班護士都在打盹。他偷偷地溜出醫院,攔了輛計程車回家。一進門,先奔浴室,脫掉上衣,扭頭看著脖子。馬俊南說他曾被幽靈蠱附身,那脖子處應該留有痕迹吧,就像梁平教授脖子上的兩個小孔。
交待結束的地方有許三鄭重其事的簽名,許昭慶。
「憑空長出來的。」潘小璐重複這幾個字,驀然想到什麼,臉色微變。
揭翻擺著獎盃獎章的柜子,他轉身又對著沙包出氣,一拳一拳打過去,沙包飛起落下。昨天被玻璃刺傷的手背原本已經結痂,經不得這樣的肆虐,傷口迸裂,鮮血沁出,濺的到處都是,沙包,地面,還有有幾點飛到白牆上,一點點地滲開。
徐海城臉上神色不變,好像聽著別人的事情。
她是獨生子女,跟著爸媽住,平時極少弄飯,會做的也就是麵條,於是從冰箱里找read.99csw.com出幾個蛋與一包麵條,便開始鼓搗。期間,她幾次探頭看著客廳,徐海城還在沙發獃坐著,一根緊著一根抽煙。裊裊煙霧中,他的整個人似乎石化,除了嘴巴還在一翕一合。
有時候漏接十個電話也不會有事,有時候漏接一個電話也是致命的,這個未接電話就是屬於是后一種,第二天徐海城情緒平靜后,看到這個未接電話,心中有多麼懊悔,言語也無法概括。收集整理但是此刻,他心中猶如一條毒蛇在咬,實在無暇顧及外界。
徐海城恍然大悟,不由也莞爾。城南分局的袁警官與他很要好,總開玩笑說要等女兒長大嫁給他,記得當時他兒女才讀小學。「你也在城南分局呆過?」
潘小璐又是一愣,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徐海城,心想莫非是前晚撞壞了大腦?許三是昨晚八點鐘被抓進局裡的,這個牙印自然是之前的。徐海城似是知道她所想,說:「你猜錯了,如果是被抓住之前留下的,應該恢復了一些,牙印不會如此清晰。」
「是呀,他的要求真嚴格,上他的射擊課最辛苦,動作稍不對,就被他罵得狗血噴頭。」
特別是關於他是否中過幽靈蠱的問題,關係到四條人命究竟死於何人手上。他細想一下,覺得當務之急是將馬俊南的事情問清楚,摸過口袋裡手機,看上面的未接電話是個陌生的手機號碼,沒當回事。
這個牙印呈深紫色,十分清晰,整個牙印呈橢圓形,可見咬的人嘴巴張的很開,而且是狠狠地咬下去的,而不是男女之間輕柔蜜意的咬嚙。潘小璐此時也發現了,說:「是挺古怪的。」
徐海城無力地轉動著眼睛,看著電視,屏幕上的于從容滿臉笑容地說:「舉辦曼西文化節是我個人一直以來的心愿,曼西文化對我們這個南紹地區影響深遠……」
潘小璐在客廳里立了片刻,想不起說什麼好,撂下一句:「你沒吃東西吧?我做點吃的。」匆匆走進廚房,心裏納悶,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笨嘴笨舌了。回頭探一眼,發現徐海城目光沉沉地不知落在何處,嘴巴像煙囪一般不間歇地噴著煙霧。心裏隱隱失望,又發了一會兒呆,這才打起精神做飯。
徐海城抬頭一看她的神色,明白她心中所思,招招手,示意她湊近細看。「你不覺得這個牙印很古怪嗎?」
也不知道在黑暗中浮沉多久,徐海城恢復知覺,整個腦袋猶如被車輪輾過般難受。福爾馬林的淡淡味道在鼻翼游曳。不生病的時候覺得這種味道刺鼻,生病的時候會覺得這種味道令人心安。他的心稍定,聽到不遠處切切細語聲,雖然聽不清楚在說啥,但也令人心安。
「徐隊,昨晚八點至八點半期間,許三共有五次撥打你的手機,只是你沒有接。」
「小璐呀,我想他肯定是一整天沒吃飯,你留下來,做點東西給他吃,順便也開解開解。」
「那是什麼時候留下的?」
防盜門重重地合上。
「初步判斷是心肌梗塞,具體得解剖后才能知道。」潘小璐補了一句,「因為你要過來看,所以特意保留,等一下就送去解剖。」
這樣的心思,他是承受不起的。他拉開抽屜,拿出一本黑皮筆記本,那是方離的。救他回來的人說,他當時暈迷不醒,但手裡緊緊攥著筆記本。
徐海城接過她遞過來的手套,走了進去。現場還有兩個刑偵支隊的警察在收集證物,看到他也行禮問好,然後埋頭繼續工作。
「當然,我在桐園派出所實習過。楊所長是個大好人,很愛護我的,苦活累活從不叫我干。」頓了頓,潘小璐說,「他也常提起你。」
「半年前我還在美國的時候,與南浦大學的雷雲山教授、市考古所的黃義森所長聯繫,提出舉辦曼西文化節,結果三人一拍即合,後來我們就起草了一份建議書遞交市政府,沒想到市政府不僅很快通過,而且大力支持我們。」
「噗哧」一聲輕笑,將徐海城的思緒拉回眼前,他詫異地看著潘小璐,問:「你笑什麼?」
聽潘小璐說,昨天錄口供時許三當時的神色看起來很驚惶,說他並不是想搶劫,只是一不小心打破了展示櫥窗,管事的警察連續加班幾天,沒有精力與他磨嘴皮,所以給他一支筆與幾張紙張,讓他自己反思。沒想到今天一大早發現他死在裏面。
潘小璐目光一亮,響亮地應了一聲:「是,局長。」
我見識過各種可樣的死亡方式,也見識過各種各樣的屍體,拼湊過肢解的屍體,曾將車禍流出的腸子塞回肚子,也曾看過內部先腐爛的屍體蟲子從五竅蜂擁而出……但是能讓我心悸的,卻是他這種貌似平常的死亡……
潘小璐有點不敢相從自己的耳朵,片刻,確信自己沒有聽錯,才問:「你的意思是,昨晚有人來過這裏並且咬了許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