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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空劫之一

第十一章 空劫之一

潘小璐看他神情冷清,叫人捉摸不定。再看沙發上躺著的徐海城,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驟然停止了呼吸。她嚇得魂飛魄散,撲上前去握著他的手拚命搖晃,「徐隊,徐隊,你醒醒,你醒醒……」害怕與心痛交織一起,眼淚奪眶而出。
隨著他走近,大門的感應燈亮了,照著大門口的方寸之地。暗影里閃出一個人,攔在他面前:「馬教授。」聲音相當蒼老,普通話很生硬。他逆光而站,徐海城又站在高處看不到的長相,聽聲音大概已過五十歲。
林子里積著厚厚的落葉,每一腳落下去都是咯吱咯吱的叫聲,徐海城停下,凝神細聽了片刻,循著咯吱聲傳來的地方跑去,片刻看到兩個便衣的背影已穿出樹木,跑到假山旁邊的校園小徑,至於剛才威脅馬俊南那人在便衣的前方跑的飛快。
徐海城默默地看著他,說不出是同情還是憎惡。
徐海城朝她點點頭算是招呼,對霍克說:「開始吧。」
「聯繫不上了,昨天晚上他就去松朗村了,手機沒有信號了。」
「小璐,以後可不能這麼做。」
徐海城心裏一沉,嘴巴里說不出的苦澀。嚴副局長一直看不順眼他與陳琛走的近,對他平時就諸多挑剔,這次逮著機會自然是不會放過了。
那人顯然沒有想到會驚動他人,看情形討不到好處,趕緊貓身鑽進林子里,兩名便衣也迅速跟了過去。馬俊南還抱著樹榦在叫嚷:「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
徐海城雖不知內情,看兩人神情多半自己被催眠時發生齟齬,只是想不明白一個人溫和儒雅,一個人開朗大方,怎麼會發生齟齬呢?連忙向霍克告別,到大門口才追上猶生著悶氣的潘小璐。「怎麼了?小璐。」
徐海城驚愕地瞪大眼睛,電視上西裝革履的那位不正是馬俊南?可是明明記得之前的電視預告里說今晚訪談的是南浦大學人文學院的屠春方院長。
電視節目結束后,徐海城慢騰騰地往馬俊南家裡走,一路上看到樹叢間假山後都是擁抱的人影,如漆如膠恨不得貼成一人。他微微感嘆,與方離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兩情相悅、心無隔膜的相處,希望將來有機會能彌補這個遺憾。
沙發上徐海城的呼氣越來越長,吸氣越來越短,因為缺氧,臉色都開始發紫。潘小璐急的如鍋上螞蟻,一咬牙,掏出槍指著霍克的腦袋,說:「我命令你解除他的催眠狀態。」
「這是一個很大的課題,我可弄不清楚。」潘小璐皺皺眉說,「不過,有點可以肯定,人性是自私的。按照心理學的說法,人從出生到死亡,自始而終有個占絕對位置的潛意識,那就是保護自己。」半天沒有聽到徐海城的回話,她忍不住偏頭看著他一眼,他正看著窗外出神,眉宇間掛著悲哀與疲倦。
只是馬俊南中了幽靈蠱,為什麼還能活著呢?又是誰救了他?
「已經通知保安了,這傢伙跑不掉的……」
「徐隊,陳局長也說過,有什麼事都跟你多商量商量。」
關於人性,我以為我足夠了解,但它還是時時出乎我的意料……
盧明傑本來就性格就有點乖張,這次遭受重大變故,面相都改變了,內心變化之大更是無法估量。這次貿然抓住他,非常下策,簡直有點病急亂投醫的感覺。
馬俊南腳下一個踉蹌,差點被門檻拌住了。他的老伴回過身來,惡狠狠地瞪徐海城一眼,卻不敢再說什麼,和馬俊南一起上了救護車,揚長而去。
馬俊南驟然地停止了嘟囔,隨即身子抖動的更加厲害了,猶如風中的枯葉。他的老伴咆哮一聲,啪啪啪,拳頭直往徐海城身上招呼,幸好冬天衣服厚,沒有什麼疼痛感覺。但看到一個身材臃腫的老女人在自己眼前張牙舞爪,拳頭如雨,也是件煩人的事情。
暗中跟著馬俊南的那輛聲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下來兩人,悄悄往這邊靠近。
「他找回記憶自然會醒過來的,但是即使醒過來,也不會喜歡你的。」
在場的人愣了愣,看看徐海城,再看看馬俊南。
「是呀,我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找人傳話到松朗村,再傳給他。」
「瞧著還人模人樣的……」
徐海城十分感動,但心裏又很矛盾,萬一沒避過便衣的眼睛,讓嚴副局長知道,少不得罵馮副隊長一頓,可能還會將潘小璐牽扯到。畢竟刑偵大隊是紀律團體,這種違規行為是禁止的。
「對了,小璐,你們肯定派人跟蹤著盧明傑吧?告訴我地址,我要去找他談談。」
片刻,徐海城嘴巴里微啟逸出兩個字:「方離……」
徐海城看著窗外濃濃的夜色,為剛才的事情依然心緒起伏,說:「小璐,你說,人性究竟是什麼?」比如馬俊南,如果沒有巫域之行,或許一輩子都是內外光潔的翩翩文人,這一生或許連雞血都不會沾上,百年之後留下一個好人的稱謂。
沙發上躺著的徐海城身子忽然劇烈地一震,像砧板上被按住魚頭般的魚一樣地弓著身子。
馬俊南怫然不悅,說:「我一個學校教師能有多少錢。」
他見過老土冒。
三個人繼續刑偵大隊的辦公室走去,又是默然無語,發生的事情已經完全超出他們的認知,令他們無所適從,越想越頭疼,只覺得所有的事情都荒謬的不像話。
馬俊南的叫嚷也驚動樓里的人,傳來數聲開窗聲,有幾人探頭察看,還有人喊:「馬教授,你怎麼了?」九_九_藏_書
潘小璐先是一怔,隨後一喜。她還不至於自我膨脹到以為徐海城想見她,雖然不清楚他葫蘆里的葯,心中卻是樂意的,所以沒細想就答應下來了。雖然局裡有大案,但是因為沒有多少線索,大家也只是瞎忙,潘小璐尋個理由溜了出來。
再問他是如何在瀞雲深山裡活下來?
徐海城也不阻攔,看著馬俊南一腳踏出門檻,說:「馬教授,你最大的錯誤是不該將事情推到我身上,你只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不是更好嗎?」
潘小璐有點委曲地說:「徐隊,我根本不相信那四個人是你殺的,不只是我,大家都是這麼想的。」
馬俊南的老伴在眾人的鼓雜訊中,勇氣大漲,再度撲上來欲打。
徐海城聽到這裏時,心裏一動,通天寨確實有這麼一號叫老春頭的人物,記得別人提過的。當時通天寨的村長說,考察團在鬼師帶領下去了通天嶺后,老春頭和他的年輕媳婦也就失蹤了。
馬俊南的訪談跟前幾期比起來要短,內容也有限,可能是與籌備不足有關,也跟談話的禁忌有關,因為南浦大學考察團整體覆沒,所以這件事情不易弄得人盡皆知。這個訪談里無法迴避地提及隊員們的死亡,馬俊南說著十分順溜的謊言,將他們的死亡原因歸於複雜的自然環境以及神出鬼沒的蟒蛇,隻字沒有提鬼師、盲蛇蠱、幽靈蠱之類的禁忌話題……
潘小璐疑惑地說:「可是這件事情好像與鬼臉謀殺案扯不上直接關係。」
徐海城眉頭皺的極緊,不吭聲。
問起他為何相貌大變?
潘小璐自然不說惱怒他不信任自己,說:「徐隊,我覺得霍克不懷好意……」她三言兩語將剛才的事情說了一下。
徐海城無言搖頭,看那人剛才消失的方向,正準備追過去。身形才動,就聽這幫人紛紛叫嚷:「他想跑,快抓住他……」跟著有幾隻手過來攥著他的衣服。徐海城心中還有疑問需要那人解釋,害怕耽擱追不上,一揚手甩開數人,往樹林里鑽。
問他昨晚在電視台附近轉悠什麼?
保安室外傳來一聲剎車,徐海城偏頭一看,是輛救護車。
「好。」潘小璐立刻拿出電話通知伍刑警。
馬俊南的老伴撲上來對著徐海城就是啪啪幾下,嘴裏叫嚷著:「你對我們家老馬做了啥呀?你這個惡人胚子,我咒你不得好死。」
徐海城停下腳步,說:「你們想想,如果真是亡靈,那麼剛才電梯門根本沒有辦法將它阻在電梯外,可是我們都看到了,黃義森按下關門鍵,它是被擋在外面。再說如果是亡靈,那麼它應該是隨時隨處可以進入電梯?根本不需要在三樓暫停。」
再問他為什麼不回南浦大學?
潘小璐深深地嘆口氣,說:「徐隊,我們都知道呀,可是這案子完全摸不著邊際,上頭天天催,我們心裏都是火燒火燎的,只要稍有點希望也要去做呀。」
潘小璐見徐海城不相信自己,想起自己剛才又擔心又害怕,而他居然還不相信自己的話,心裏覺得委屈,一轉身,逕直離開霍克的辦公室。
馬俊南的老伴已奔到樓下,以為是徐海城欺侮馬俊南,衝上來就罵:「你什麼人?你對我們老馬做什麼?」
潘小璐按捺著心頭的不安,轉眸又看著徐海城。弓起的身子陡然又落回沙發,然後他的手腳開始無意識的抽搐,臉色發青,額頭的血管開始變粗,在肌膚下凸出突突地跳動著,感覺好像全身的鮮血都在往他頭部涌去……
事主既已離開,保安再無留著徐海城的道理,而且也留不住。
潘小璐不解地問:「開始什麼?」
馬俊南渾身如拌糠,連連後退,不慎撞在路邊的樹上,他就趁機抱著樹,將頭貼著樹榦,像只鴕鳥般地縮著身子。「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反覆地叫嚷著,聲音充滿絕望與無助。
徐海城微作思索,三步並作兩步下樓,走到馬俊南身邊,拉下他的領子看著他的脖子,昏黃的燈光下,可見后脖子脊柱處有一個茶盅大小的疤痕,顏色比周邊皮膚略深,看疤痕紋理,似乎是燒傷。
若有外人不知情,還不得誤會兩人受了多大的迫害。
潘小璐想了想,說:「徐隊,我承認你說的有道理,但是你所說的都是以傳說或小說中描述的鬼魂為依據的,誰敢肯定亡靈是無影無蹤,可以隨時隨地穿牆而入?」
四條性命就這樣子斷送了。
那人嘿嘿笑著,說:「馬教授,你真是客氣。這個我手頭緊,要是方便的話能不能……」
「霍醫生,謝謝你。」徐海城話剛出口,卻聽一旁的潘小璐忽然哼了一聲。他不解地看她,她卻狠狠地瞪著霍克,眼神似一把匕首。
徐海城心裏一暖,但還是嚴肅地說:「這是另一碼事,畢竟現在我在停職中。」
他要了一碗面,邊吃看著電視。馬俊南看起來依然瘦得可怕,但正好顯露出一位文人的清癯;神情不咸不淡,沒有上電視的喜不自禁,也沒有面對鏡頭的怯意。
潘小璐長嘆一口氣,說這次抓住盧明傑是一次無用功。他承認發出威脅郵件,只因為不喜歡看到這些人拿曼西文化作秀;至於杜俊風的身份證,他就是在垃圾堆里撿到的。
所有的人都驚住了,有幾個話喊了一半趕緊咽回下半句,馬俊南老伴的手還舉在半空,訕訕地收回來,又覺得不夠,乾脆縮到背後放著。
霍克冷冷一笑,不搭理她。
九_九_藏_書壁鄰居也都有人下來,有的扶起馬俊南,有的助陣馬俊南的老伴責罵徐海城:「你什麼人?怎麼跑到我們學校里生事?」
「沒有,昨天他在瀞雲市,跟瀞雲市的警員們一起去了盧明傑家裡。」
「開始幫他找回記憶,你不來,他就不開始。」霍克看著潘小璐,意味深長地笑著。
估計馬俊南還沒有回來,徐海城坐在樓梯台階上等他,等到樓下傳來汽車停下的聲音,又隱隱有人說話,聲音聽起來還有點熟悉,走到窗邊一看,正好看到馬俊南揮手,電視台車子絕塵而去。
「剛才南浦大學保安打到刑偵處是我接的電話,我猜你就是在這裏找馬俊南生事,被人給圍住了。所以……」她笑了笑,不再說了。
不過潘小璐沒有看到,此時她的眼中只有徐海城。他的身子抽搐的越來越厲害,胸腔急劇起伏,呼吸頻率加快變短,漸漸地演變成喘氣長吸氣短……
徐海城倒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當之處,說:「他是醫生,可能關心的東西不同。」
(摘自《刑警日記》)
徐海城看看霍克,又看看潘小璐,終於意識到兩人之間有點不對勁,只是如霍克這樣的溫文爾雅的人怎麼會惹惱潘小璐呢?
此時,潘小璐隱隱猜到催眠中的徐海城正在重新經歷腦部中槍的那一幕,心裏莫名地心酸起來,恨不得衝上去前推醒他。一旁的霍克似是知道她的想法,轉眸看她一眼,隱隱有警告的意思。
忽然一隻手抓住他的手,緊緊地握著,有人在耳邊輕輕地呼喚,他聽不到,但是有溫熱的液體落在他手掌,血色迷茫里他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方離……」意識忽然回來,不能死,如果死了就再也見不到她。
徐海城努力地按照他所說去做,開始如何也進入不了放鬆的狀態,霍克也不著急,很有耐心地說著話,聲音輕柔溫和,像一把羽毛扇拂動著人的肌膚。漸漸地,眼前的旋燈拖著的光影尾巴越來越長,終於變成一圈轉動的昏黃,徐海城覺得眼皮特別的沉重,慢慢地耷拉下來。
一夜輾轉全是案子,第二天大早他按捺不住,打電話給潘小璐,問起盧明傑的提審。
霍克將手指舉到唇邊示意她不要說話。
這段找回的記憶令徐海城思緒煩亂,時歡喜、時鬱悶、或疑惑、或無奈……諸多想法諸多情緒在腦海里粉墨登場,哐嘁哐嘁地唱著。一剎那,有種衝動,要找到老土冒問清方離的下落。一剎那,又有另一種衝動,要找到馬俊南問清楚。
馬俊南扭動著身子掙脫徐海城的手,轉頭看清是他,又是渾身一震,大聲地叫嚷著:「是你殺的,是你殺的,是你殺的……」他一不小心被石塊絆倒,索性坐在地上,神情猙獰,狀若瘋狂,哪還有剛才電視里的清癯儒雅?
徐海城又被她逗得一笑,跳上車說,說:「如果你回局裡就捎我一程吧。」
樓上傳來女人的驚呼聲:「老馬,你怎麼了?」聲音有點蒼老,從語氣與用詞的親近無間可判斷是馬俊南的老伴,跟著就傳來吧噠吧噠腳步聲,還有開門的哐啷聲。
說起來,馬俊南也算是南浦大學考古系的資深教授,但有著雷雲山的皓日當空,他一向被影襯得如同秋螢。無論是人脈與名氣,差別都有著十萬八千里。這樣重要的一個電視訪談找上他,並且還是插隊的,其中的微妙就值得細思了。
「改天有空一起再喝酒……」徐海城還沒有說完,潘小璐終於忍不住打斷他,「徐隊,這小子差點想殺死你,你還和他喝酒。」
「為什麼?」
心痛如割,淚眼朦朧間,感覺徐海城的手動了動,又跟著感覺手背一緊。詫異地低頭看,徐海城的手正緊緊地握著自己的手,再看他的臉,鼻子一翕一合,雖然呼吸微弱,但總算是活著。心裏頓時開心得無以復加,只是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就像握著他的生命一樣。
徐海城後退一步避開,對一旁的保安說:「我是南浦市公安局刑偵大隊的徐海城,今天忘帶證件了,麻煩你們打個電話去確認一下。」徐海城目前只是停職,但依然是警察。
「殺人都敢,倒不敢承認了……」
記得初次見面時,他如此的溫和可親,現在卻判若兩人,潘小璐心裏閃過可怕的懷疑:「你……你想殺死他,對不對?」
「你站在幽潭前,手裡捏著方離的記事本,忽然聽到一聲尖叫響起……」霍克的聲音穿過模糊的意識,潛入腦海里變成真實的場景,恍惚中徐漲城再度站在無底幽潭前面,水波微微蕩漾,他手裡拿著方離的記事本,眼眶裡一片濕熱,忽然聽到一聲尖叫響起,他轉身往山洞里跑去……
他反問了一句,是不是不可以在電視台附近轉悠?
「馬教授,你不認得我了?我可是帶你們考察團出無日谷的……」
潘小璐推他幾下,見他沒有反應,心裏又開始慌了,轉頭看著霍克,見他一臉風清雲談,心裏莫名的恨,「為什麼他還醒不過來?」
徐海城肯定有便衣暗中護送馬俊南,環顧四周,果然看到有輛車熄了燈滑到馬俊南家的這幢樓附近。馬俊南顯然沒有注意到,腳步輕快地往大門走來,心情不錯,對黑暗似乎也不怎麼害怕了。

潘小璐聽他一直沒有說話,心裏也跟著難過起來,說:「徐隊你不要擔心,其實盯梢的便衣發read.99csw.com現了,多半也只是會告訴馮副隊長,他會瞞下來的。盧明傑就住在南浦大學附近一個叫學生之家的小旅館,304房。」
他感覺到自己重重地倒地上,腦袋裡還是痛,但那疼痛沒有讓他暈過去,只是覺得鮮血源源不斷地往腦袋某處跑去。跟前瀰漫開一片血色,聽不到外面的槍聲,只聽到自己呼吸聲,如此急促,每一次呼氣都感覺到生命的流逝,每一次吸氣都覺得異常艱難,那時候他腦袋裡閃過念頭: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不用客氣。」霍克又恢復平時那種淡然溫和的神色,潘小璐又是輕哼一聲。
徐海城靜靜地聽她說完,盧明傑的回答聽起來確實無懈可擊,以他的身份去探望馬俊南也合情合理,畢竟他們是同一個考察團,共歷生死。但問題在於探望過後,兩人的忽然康復,他究竟做了什麼?不過這兩件事又不能證明與鬼臉殺人案有關。
他模糊地感覺到方離在落淚,在與別人說著什麼,然後有人彎下來,一雙玻璃般的眼睛迎著徐海城的視線,嘴巴里喃喃地吐出一串字,雖然聽不懂,甚至根本沒有聽清楚,但是讓徐海城說不出的安心,疼痛與瀕臨死亡的恐懼都消失了。他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他侃侃而談,時不時淚濕雙眸,隊員們在他嘴巴里都成為最勇敢的人,南浦大學的考察變成一次追索遷移曼西族足跡的偉大冒隊活動,隊員們雖死猶生,永垂不朽。現場觀眾一個個肅然動容,看著他的眼神里充滿敬意。
徐海城搖搖頭,說:「馬俊南的事情只是個引線,是有人不想我在這個位置上。」
馬俊南抹去眼眶的淚,說:「我們沿途找到不少他們生活留下的痕迹,四方湖,石塤,那些都能證明他們不斷地往深山裡遷移,雖然時隔已久,但我相信,他們一定生活在二十萬平方公里的瀞雲深山裡,也生活在我們的心中。」
「同樣的都是非常手段,了解一種也許能明白另一種。」徐海城說,「應該派警員去盧明傑家裡再盤問一下。對了,你還能聯繫上小伍嗎?」
霍克神色裡帶著點冷漠,說:「如果他想找回記憶就必須得忍受這一步。」
他說在半年前在瀞雲深山考慮時,臉部中毒,毒氣傷及一部分神經,造成局部性面癱和肌肉萎縮。
霍克站起來說:「你推醒他吧,他現在是睡著了,而不是在催眠狀態下。」
潘小璐一聽,心裏更是悶悶,不再吭聲。
徐海城也連忙加快腳步,不料一腳踏出樹林,聽到紛沓的腳步聲傳來,電筒光晃動,暗暗叫苦。想躲已是不及,數個電筒光圈照到他臉上,晃了他的眼,他惱怒地低下頭,用手遮著眼部避開刺眼的光。
決定還是去找馬俊南,這事情不問清楚,梗在心口實在難受。計程車在南浦大學停下去,他心中的紛亂已經消散,尋了間店吃晚飯。剛進店門,就聽到電視里傳來的悅耳聲音:「走過瀞雲群山走近馬俊南,觀眾朋友們,讓我們一起來分享南浦大學考察團悲壯的巫域之行……」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這麼詭異的事情。」馮副隊長喃喃地說著,依然是難以置信的表情。
「總是要強過我們山裡人家,我自己人老了無所謂,可有個孫女沒著落……」
這兩種衝動在腦海里交織交纏,終於第一種衝動因不可實踐性被強行按捺下來,雖然想知道方離在哪裡的心遠遠比洗刷自己冤屈的心要迫切,但是一時間去哪裡找老土冒?
「馬俊南說我腦部中槍后曾經發狂,等一下我要是發起狂來,你制止我就是了。」徐海城說著在沙發上躺下,潘小璐大致明白他的意思,點點頭。
徐海城一愣,看向霍克,他卻不置可否。
馬俊南老伴臉上一喜,她體形雖拙笨,心思卻玲瓏,早從徐海城的神色與馬俊南的躲閃中悟出,此事占理的是他方而非己方,說:「我們老馬身體還沒好,又被你嚇成這樣子,要是有個什麼事?我和你沒完……」邊說邊扶著馬俊南往門外走,從車裡下來的醫生與護士跑過來扶著馬俊南。
「我也不相信,可是這是電梯里的攝像頭拍到的呀,也不是合成的。」潘小璐沮喪的近乎絕望,「再說如果不是亡靈殺人……那怎麼會沒有手指紋,沒有腳印,而且還能闖進警備森嚴的公安局行兇呢?」
馬俊南渾身一震,連退幾步,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霍克的辦公室里,他早停止了說話,坐在沙發邊靜靜地看著徐海城,臉上表情莫測高深。潘小璐站在他身側,大氣不敢喘,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徐海城。
馬俊南被救活后,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殺了人,心驚膽戰到患上強迫症,害怕別人追問就假裝失憶。餘下的五個倖存者中,一個自殺,二個精神失常,一個昏迷不醒,只有徐海城才算是真正的倖存者。他害怕徐海城記得他殺人的事情,於是一直裝病,後來聽到徐海城在南浦市心理康復中心就醫,也就轉院過去,私心猜測他會過來探望。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得罪了他。」
一時間,技術室里落針可聞,可聽到外面風搖著玻璃的嗡嗡聲,也可聽到彼此心臟撞擊著胸腔的咚咚聲。燈光比平日要慘淡,照著周圍的各種儀器散發著幽涼的光。好一會兒,四人同時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相互看看,都有點愣頭愣腦,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看到他記不得中槍之後的事情,馬俊南第二read.99csw.com天就恢復了記憶,因為心虛,怕將來還有人追究,索性先下手為強,將殺人的責任推到徐海城身上。這也就可以解釋他在見到徐海城的時候露出的那些複雜表情。
匆匆趕到霍克的辦公室,推門見到兩人坐在沙發上交談。
不管如何,這個訪談應該是很成功的,徐海城甚至想像得到明天報紙上長篇累牘的都是考察團成員的光榮事迹。也忽然明白馬俊南突如其來的訪談是高層授意的,可以平息長期以來民眾對於南浦市考察團覆沒的猜測,畢竟考察團去尋找曼西族這件事,文化節上肯定會被國內外圈內人提及的。
他說他滾下山坡后,暈迷不醒,被通天寨一個叫老春頭的人所救。
徐海城看看腕表,已近十二點,今時不同往日,他是不能再留宿局裡。明知道馮副隊長會連夜提審盧明傑,但目前的身份不好旁聽,只好心有不甘地離開公安局。回到家裡,將日曆翻過一頁,看著上面大大的紅色的11月8日出神,離文化節開幕不過二天了,案子卻毫無進展。
霍克已將照明燈熄滅,打開旋燈,桔黃的燈光灑落在徐海城臉上。「全身放鬆,慢慢地呼吸……」
「今天太晚了,我就不請你到我家坐坐,明天中午我請你吃飯吧。」
徐海城輕輕哦了一聲。有句話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就有權力鬥爭,公安局這樣的實權中心更是如此。這些年他專心於破案,從不參与上司的權力爭鬥,但也清楚嚴副局長曆年來被陳琛壓著,多有怨言。像徐海城明明與他沒有衝突,但因為是陳琛一力提拔上來的,他就不待見他。自己暗中參与案件,若是讓嚴副局長知道,多半又要與陳琛叫板,當務之急還是先弄清楚自己究竟有無殺人。他這麼想定,就對潘小璐說:「小璐你能不能先陪我去一趟南浦市心裏康復中心?」
他從來沒有開槍射殺過那四個戰士。
徐海城轉眼看著馬俊南,他披著一件不知道是誰的大衣坐著,身子微微抖動,眼睛直直地看著某處,嘴裏猶自在嘟囔:「是你殺的,是你殺的……」
「是有同事在暗中監視他,但是……」潘小璐猶豫地說,「徐隊,你最好要小心點別讓其他人發現,昨天晚上你在黃義森案發現場出現,不知道怎麼就讓嚴副局長知道了,今天早會時馮副隊長被罵了一通……」
掌聲如雷,節目就此結束。
潘小璐被他看破心思,微微惱怒,又覺得他說的是事實,心中鬱悶,兩種感情交織一起,令她一時無語只是狠狠地瞪他一眼。依然注視著徐海城,過一會兒,他忽然鬆開握著她的手收集整理,呼吸緩慢而均勻,眼眉也舒展,不復剛才的孱弱。
可是為什麼方離不回來?
徐海城愣了愣,說:「那倒也是,畢竟我沒有見過。」
徐海城平生最怕的就是這種淚落如雨的場面,雖然很厭惡馬俊南的無恥,但也開始同情他,他承受著多大的折磨,在南浦市心理康復中心看到他的形銷骨立時就能掂量出來,他害怕究竟是自然的黑暗還是內心的黑暗?
馬俊南?
「反了,跑我們大學里撒野……」
「就是他,就是他……」有人這麼叫著,想來是馬俊南鄰居中的某個。
已走到桌邊的霍克眉毛忽地一挑。
馬俊南嚇得後退一步,驚異地看著突然躥出來的那人。「你是誰……要幹嗎?」
徐海城失笑,「所以你就開車過來給我解圍?」
他確實沒有猜錯,徐海城來了。
「通知小伍,讓他去蟠龍寨找一個叫春花婆婆,她有可能知道這臉究竟是怎麼回事?看我這腦袋,居然將她忘了?」徐海城懊悔地自責了一下,那個似極老耗子的春花婆婆,那次松明燈下的詭異見面,以及她空空牙床里說出的每一個字眼,都在腦海里鮮明地浮出來。
最後主持人問:「馬教授,那麼曼西族是否還存在呢?」
潘小璐眼神一暗,剛才的歡喜被澆熄大半,以為他會馬上醒來,於是趕緊用手抹去眼角的淚。等了片刻,他依然雙眼緊閉,呼吸也始終很微弱很微弱,好像重傷的人的呼吸,連眉宇間也籠著幾分病色。
馬俊南細細打量著他,半晌才說:「原來是你。」
潘小璐臉色大變,著急地對霍克說:「你快喚醒他,他會氣厥而死的。」
潘小璐微微皺眉,第一次見霍克時,感覺他溫文爾雅至極,可是剛才那一笑分明藏著與他氣質相悖的冰冷。她轉眸看著徐海城,小聲問:「徐隊……」
他擅長邏輯推斷,早將此事前後推測出七八分,那一場槍戰之後,多數人都受著重傷,幽靈蠱極有可能附身在馬俊南身上。他殺心大熾,撿起徐海城落下的手槍,槍早就打開保險栓,近距離對著人的要害位置,輕輕一扣就可以了結一條命。
一股厭惡襲上心頭,徐海城盯著他說:「你裝的很像,可是我上過一次當,又怎麼會上第二次呢?」
默默在離開技術室,三人又面面相覷一番,依然不知道說些什麼。只覺得平常明亮的走廊怎麼燈光幽幽,而窗外的夜色黑得不夠純粹,像是心懷鬼胎。一陣風從走廊盡頭的窗子拂來,潘小璐打個寒噤,才發現不知何時已汗顯脊背,汗水變冷黏著內衣,十分的不舒服。她按捺著搔癢的衝動,忍不住打破沉默說:「這張臉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沒有留意到自己說話的聲音比平常可低三分,好像是怕誰聽了去。
徐海城離開保安室,慢騰騰地往校門口走去read.99csw.com,路燈蹂躪著他的影子,忽的拉長,忽的壓縮。他覺得說不出的疲倦與深深的悲哀,事情的真相讓他太過驚愕。
「徐隊,你想起來了嗎?」
總而言之,他非常的配合,但是口供無懈可擊,就算覺得他有問題,可是找不出任何的證據證明。再說黃義森受驚的時候,他已經在警車裡。無奈之下,馮副隊長決定放了他。
頃刻,圍觀的人都散去,屋裡只剩下兩個保安與馬俊南夫妻。馬俊南的老伴強自鎮定地說:「就算你是警察,也不能對我們家老馬這麼做呀!我家老馬他才剛剛好轉呀……」說著豆大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將馬俊南的腦袋緊緊地攬在胸前。
儘管徐海城時常與犯罪打交道,也深諳人性的無常、脆弱,但馬俊南還是帶給他深深的觸動。他微嘆口氣,抬頭打量,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出了校門。正想攔車,一輛警車滑到他面前,半合的車窗探出潘小璐的笑顏:「徐隊。」
霍克也不否認,扯扯嘴角露出一個複雜的淺笑。
走道里一隻耗子吱吱叫著跑過,徐海城眼睛一亮,忽然想起一個人。他停下腳步,問潘小璐:「小伍還在瀞雲松朗村嗎?」
身後紛紛攘攘的聲音傳來:「打人了,快通知保安……」
以徐海城的身手,這些人攔不住他,但是得費些時間。他轉頭看著蜿蜒而去的校園小徑,早無人跡,只有風吹著灌木。看來這次是追不上「知情人」,只希望便衣能夠逮住他。暗嘆口氣,放棄抵抗,徐海城跟著保安們來到保安室。
徐海城點點頭,「是,我根本就沒有殺那四個人。」
「遵命。」潘小璐響亮地應了一聲,將車子調頭,開離南浦大學。
徐海城十分震驚,馬俊南殺人?
徐海城一挑眉,抓住她的雙手,輕輕一推,馬俊南的老伴身不由己地後退幾步。別人扶著她站穩,她定定地看著徐海城片刻,開始大聲叫嚷:「打人,打人了……」她身邊站著的那幫人也紛紛附合:「太過份了,連女人也打……」
話題就此打住,潘小璐看看腕表,見時間不早,說:「我先回局裡。」她跳上車,匆匆離開,徐海城攔下一輛計程車。坐在車裡,他將頭靠在後面,微閉著眼睛,回味著剛剛找回來的記憶。
徐海城輕輕罵一聲「靠」,馬俊南,實在是很能扯。
徐海城不無遺憾地說:「可惜,否則讓他順道去一趟通天寨,查證一下盧明傑是否在哪裡呆過半年。」
方離還活著。
霍克與潘小璐自然不知道,此時,徐海城正經歷最難忘的一幕:他回到梁平屍體所在的山洞里,聽到班長說有幽靈蠱,於是命令大家全都低下頭,這時一隻黑洞洞的槍管從一片低下的腦袋裡探出來……
徐海城想了想,說:「盧明傑的軟脅是他的家人,特別是他的姐姐。你們應該從他家裡人下手,特別是她姐姐的忽然康復。」
「剛開到校門口,就看你出來了。」潘小璐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像沒被揍。」
「你什麼人?跟我們去保安室走一趟。」
「你怎麼來了?」徐海城驚愕。
潘小璐見他又是半天沒說話,不由著急了:「徐隊,你想什麼呢?」
潘小璐慌不迭地問:「他怎麼了?」
潘小璐清楚記得,當自己通知盧明傑可以走人時,他嘴角一撇,又浮現當日電視台的那種笑,就像世事於他來說無所畏懼,也無所留戀。
潘小璐將信將疑地推了推,徐海城果然睜開了眼睛,看著上面的轉燈,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轉頭看看潘小璐又看看霍克,片刻才恍然大悟,翻身坐起。
這,分明是瀕死的呼吸!
徐海城的呼吸很急促,好像是人快速奔跑發出的喘息聲,片刻,呼吸聲略緩,像是忽然奔跑後來停下的喘息,然後他的臉上表情忽然變得十分的嚴肅,嚴肅之色又非常地變成驚懼……
他說,因為臉部受傷,所以就住在通天寨親戚家裡,一直采山裡草藥醫治,呆了近半年,現在稍好一點,才回到南浦市想再尋良醫醫治。怕父母傷心,連家裡都沒敢回,只敢去偷偷探望了姐姐。
……他命令所有的人將頭低下,露出脖子。大家的神色都有點複雜,但還是順從地低下頭,忽然一隻黑洞洞的槍管從低下的人頭裡冒出,沖他噴出一串子彈。他彎身想要閃躲,同時舉槍,驟然身子一震,腦袋裡好像裂開一樣,能感覺到有東西正在往裡面鑽,隨著它的深入,手腳都開始抽搐。
馬俊南的老伴和不少那幢樓里住戶都在,正吱吱喳喳議論著,一見徐海城紛紛叫嚷:「就是他,就是他……」
過了一會兒,潘小璐鬱悶稍減,說:「徐隊,既然人不是你殺的,你趕緊跟陳局說明白,然後歸隊呀。」
保安當著大家的面打了電話過去詢問,再放下電話時,已變得十分客氣,「誤會,誤會。」又對圍觀的人揮揮手,「都散了吧,都散了吧。」
「馬教授。」那人的聲音陡然變得陰沉,「你在洞里乾的好事我可看到了……」
那人搓著雙手一陣嘿嘿,說:「我在電視上看到你,就想著來跟你招呼一聲……」
馬俊南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那是你的家事,對不起,太晚了。」說著便抬起腳。
徐海城看她眼圈還有點紅,想起她剛才話里話外關切之意昭昭,心中感動,本想說點什麼。轉念想到今天才恢復的記憶里方離的眼淚婆娑的樣子,終於決定還是無視這份關切。
為什麼馬俊南會說這麼大的一個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