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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再見,勞家卓

第十章 再見,勞家卓

我說:「下這麼大的雨,你怎麼出來了?」
我心神定了定:「那還好。」
他深深地擁抱我,語氣有絲哽咽:「你堅強得令我驕傲。」
女子毫不為意,快步跟了上去,仍舊風流婉轉地依偎在他的身旁。
在他身邊的是一位年紀比較長的男子,他上前來和勞家卓握手:「勞先生,很高興您能來。」
他臉上浮出無法遏制的痛楚:「江意映,你不可以再那麼自私,遇到事情只懂得逃走,你要我怎樣捱過下一個四年?」
演出的最後一場,我提早離席,走齣劇院外,張彼德對著我按喇叭。
我艱澀開口:「我沒有故意去做,只是那時候留不住。」
勞家卓按住我:「醫生說有可能會影響生育。」
被嗆得咳嗽著醒過來時,我看到窗外的濃煙滾滾。
我漠然看著他,並不說話。
我想起來問:「你不是在澳門?這麼晚怎會還有航班?」
我搖搖頭:「你再睡一會,情況穩定一些,我早上再走。」
我強忍著哽咽說:「愛你就是我這輩子最意氣用事的一件事。」
從機場出來之後,我搭大巴回到公寓,回來後事情一樁接著一樁,都沒來得及好好休息,我拉緊窗帘吞下安眠藥沉沉睡去。
我扔下手袋坐進沙發,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光,勉強說了一句:「和朋友吃了晚飯回來。」
我們在酒店會面,幾年不見,他依舊保持著良好風度,衣著得體紳士派頭,只是蒼老許多,鬢角都染上白,他上前擁抱我:「映映,見到你甚為安慰。」
梁豐年只好又端起酒杯。
我是有過最惡毒的念頭,我願他過得不好,我願他和我一樣的受苦。
「走啊——」張彼德訓斥他:「再不走以後死得難看——」
他斂著眉頭將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因為要跑腿幹活,我穿了工裝粗布褲子白棉襯衣,頭髮在腦後挽成一個簡單髮髻,因為季節變化疏於護理的皮膚乾燥得起了絲絲碎屑。
琦璇一把推開他,笑吟吟地誇讚我:「映映,你穿白衫像柯德莉夏萍,真漂亮。」
我終於開始一周去看一次心理醫生。
我疲乏不堪,只問結果:「惠惠,他們會否給你一份長期穩定合同?」
楊宗文幫忙扶著他的身體,盡量讓他支撐下去。
他毫不客氣地鉗制住的我手:「反正沒人管我,我愛幹嘛幹嘛!」
有時候一個人的話語真是比淬毒的刀子還讓人痛。
我這時才得知:「爸爸沒有帶他一起走?」
我驚魂未定,睜大眼看著他,嘴唇都還在哆嗦。
「尚未。」
我不再看他,轉過頭靜靜地說:「你不是說我若是愛上別人會讓我走?你不給我試一試怎知道我會不會愛上?」
小姑姑回去之後,一天夜裡我接到勞家卓的電話。
我坐在他的辦公室品他那一壺香濃的藍山:「我不感興趣。」
我下一刻反應過來。
走上台階,地鐵入口處的陽光照射在臉頰上,恍然平添再為人世之感。
「請問婚紗何處定製,可是哪家名店未公開銷售的款式?本許多名媛都甚為喜歡江小姐的禮服。」
他離開了,回憶卻散落四周。
那些奢華的桌椅壁燈琥珀洋酒水晶盞碟,伴隨著骨骼碎裂的聲音,嘩啦啦地在地上碎了一地。
他說:「吃飯沒什麼,你們不知道避一下狗仔?」
蘇見臉上微微變色:「你跟他這麼些年,不是不知道他性子,若不是身體真的受不住,他怎會開口說……」
我不好再推辭,只點點頭隨著他往台階下面走,我一邊走一邊問:「是誰需他親自出面應酬?」
上次我有工作在身,這一次我可沒打算忍他,我抬手將一杯酒一滴不剩地全潑在了他身上。
勞通集團最高掌權者為一個女人黯然銷魂,這樣的橋段和劇情,也許聽起來是浪漫的,但已經不是我再能夠沉溺的風花雪月,我日日穿著白衫黑裙高跟鞋如打仗一般在擁擠街邊攔車上班,的士車途徑金鐘道,那幢高聳屹立著的勞通大廈,是本埠最具公信力的金融市場風向標,他的事業依舊風生水起。
勞家卓撫摸了一下我的臉頰,望著我笑笑才走開了去。
他接過:「你與那位先生是舊識?」
賓客的尖叫和孩子們的歡呼聲隱隱傳來。
她得知是我畫的,似乎非常喜歡,誠摯地同我道謝。
他在陽台獨自坐了一夜。
車門關上后阻隔了外面的風雨,寬敞的後座溫度適宜,勞家卓抽過紙巾盒遞給我:「擦下頭髮的雨水。」
站在西蒙尼身邊的幾人迎了上去:「晚上好,勞先生——」
他被送入搶救室。
將江意浩送回學校,勞家卓送我回家。
我的活動範圍很小,基本在租來房屋的一片街區,這一帶是倫敦的邊緣區,居住生活的都是貧困的無業流民和一些偷渡者,細雨紛飛的天氣中我習慣了拉緊衣領低著頭從街邊經過,不認識任何人,也不需要開口說話,每一日需要所跟人接觸的時間,不過就是到街道深處的小酒吧喝一杯。
他神色之中是一種冷靜的漠然,語調平平地說:「我不曾理解過什麼是一段一段的感情,對我而言,我若是認準一個人,那就一輩子都是那個人。」
我說:「一下天亮了,我再回家去。」
我情況漸漸得到了控制,默德薩克教授在工作的間隙,他偶爾會和我聊聊天。
「在失火的那幢樓以你名字登記的一個租賃房子,警方找到了一個亞洲女子的屍首,身上戴者你的那塊玉石。」
我走上前,扶住車門,一手輕輕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張彼德卻絲毫不懼他的陰寒臉色,脊背挺直猶如面君諫言的錚錚忠臣:「你若是愛她,五年前就不該丟下她,你要是不愛她,就趁早放開她算了!何必兩個人活受罪!」
我笑:「我多年未被男人誇讚,簡直受寵若驚。」
無數的鮮花如潮水般掩蓋住了棺木中的那具軀體,他們不讓我看她最後的樣子。
農曆新年過後的三月,小姑姑打電話給我,說即將和姑父回國。
我笑笑答:「所以人不能太傻。」
我走到樓下廚房,保溫盅里留著粥,散發著溫熱的香氣。
普通朋友尚且如此。
我抬起頭平靜地告訴她:「唐樂昌打了他。」
我躺了一會不再睡得著,只好爬起來出房門。
他抬手甩上車門,連站在外面的梁豐年一起罵:「我就讓你攔住他不讓他來!」
我看了一圈,外套還不知在何處,我拉了拉肩帶裹住胸口,赤著腳走到了門邊。
那是一種一切失去之後再無可挽回的驚慟之感。
他馬上搖頭:「不像。」
醫生又說:「紅外細胞查出有寄生瘧原蟲,此外,她還有輕度營養不良的情況。」
他皺著眉頭起身找醫生。
我一下飛機,唐樂昌開一輛君威,載我去798,在時態空間看一場藝術展。
我冷言:「那既然不關我的事,我不希望明日一早再有不相干的人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綺璇邊走邊同我傾訴:「映映,你不在這幾年,他真的不容易,家駿就除了北美分行事務,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
勞家卓勉強止住了咳嗽,對我搖了搖頭。
黑暗之中他臉龐的秀硬輪廓緩慢清晰地突顯出來。
她挽住了我的手臂:「進屋來再說。」
唐樂昌手上有工作走不開,他想要見一見我。
我眼淚有些控制不住,跑了一些出眼眶。
勞家卓清倦臉孔沒有一絲血色,他按了按額角勉強提氣說:「你隔一段時間就要從勞通提走的一筆資金,雖然都是我簽的字,但你也該有個限度。」
我說:「每一日都勝過往昔。」
西蒙尼給我帶來了媽媽的全部出版冊,他邀我去香港,他此行在蘇富比拍下一套珍貴翡翠,有一個慈善晚宴需要出席,他在本地並無熟悉朋友,於是誠意邀我去香港一聚。
開工的第一天在凌晨六點,我去到匹卡德利廣場時,攝影組已經準備就緒。
「不、不用……」他搖搖頭:「江小姐,請坐下,我有事。」
我心頭突地一跳。
看來他獨掌高權多年,說話都是命令式的:「你現在住哪裡?」
張彼德端著茶杯,在廳內轉了一圈:「連電視都沒有,映映,你簡直生活在十八世紀,你夜晚作何消遣,在銀質燭台下用鵝毛筆寫信?」
勞家卓轉過頭找到我的臉,然後輕輕地吻我的鼻尖。
送走唐樂昌后,我也需返回香港。
我口氣淡淡:「勞先生,我不喜歡房子太大。」
到晚上時工作人員更是鄭重其事地給我們幾個女孩子一人發了一件旗袍。
我們站在樓下,路燈遙遠而光線模糊。
夜裡在黃金海岸酒店舉行的是一場本港冠蓋雲集的宴會。
勞家卓房間的門沒有關牢,我敲了敲門走進去,頂上一盞燈開著,裏面沒有人,洗手間里有水聲傳出。
他鎖著眉頭:「映映,我這段時間很忙,你不要添亂。」
我愣了一下,尚記得今天周三,我沒有預料他會出現。
楊宗文衝著我笑,含糊其辭:「沒事,我找他理財、理財。」
我俯在他的身前:「你說什麼?」
他的兩名同伴正要圍上來。
兩個人之間達成一種勉強的妥協。
勞家卓終於受不了,咬著牙強硬地說:「我給你自由,你要我怎麼辦?」
我挑眉:「誰說我和他在一起?」
我開車經過上碧瑤灣,在香港秋風乍起的九月下旬,想起來這個月是他的生日。
我心頭一惱:「你不是有伊人在身側又何必一定要拖著我呢?」
或許是心知無法勸服我,勞家卓下班後過來,將屋內環視一圈,嘆了口氣動手替我收拾散亂一地的家什。
有些不記得的細節,我反反覆復地想,我穿過的那件墨綠色紗裙,是及膝長度還是短裙,他那時從來不挽我的手……他小格子襯衫的顏色,我們在美國度假時,勞家卓穿了一雙復古帆布鞋,是灰色布面有銀色的光澤,那時的陽光是清晨還是夕陽的光影的變化,那時聞起來的那陣花香,是梔子還是薔薇的香味……
郭叔面上一喜:「映映小姐。」
唐樂昌護著我,奮力地撥開記者,衝到外面上了車。
他誠懇地說:「我沒有惡意。」
梁豐年無奈搖搖頭:「旁人如何近得了他的身。」
傭人阿陸伸手將我從水窪中拉起,我站直身體,慌忙攤開手掌,看到掌心中的一枚鉑金指環。
奶奶去了新加坡爸爸那裡,家裡再沒人管他,他真是無法無天,這死仔,我在非洲時只要一能和外界聯絡,第一個就是找他,他還給我裝蒜在電話里說一切都好。
我走進長廊,就發覺氣氛不對。
他停了車,送我下來,袁某人跟在我身後問:「你可否留一個電話給我?」
我只看著他身旁的那兩個寶貝,都是粉|嫩的蘋果色臉頰,女孩穿白紗裙,男孩穿一件小馬甲西裝,應該是雙胞胎,真是可愛之極。
到夜裡十二點多,孩子們玩累了陸續被保姆抱走。
唐樂昌一把推開他,緊接著一個躍身,拳頭狠狠砸進勞家卓的腹部,勞家卓絲毫沒有閃躲,只是這一次他沒有站得住,踉蹌著後退了好幾步,整個人重重砸在車子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次日西蒙尼飛內地上海。
我終究得過疼愛。
我有些歉疚地望著唐樂昌,重新說了一次:「對不起。」
也許旁人看來,我們也是一對平凡相戀的煙火男女。
勞家卓非常擔心。
他興緻勃勃地將一本手工畫本塗得像鬼畫符一樣,給瓢蟲畫五顏六色的圓點,給蜜蜂貼上紅色觸角。
勞家卓晚上回來,我直接和他說:「夠了。」
身後的文娜推了我一把,我機械地跟著她輕微鞠了一躬,耳邊是她甜美的聲音:「歡迎光臨。」
她手指點向攝影棚旁邊掛著的一整排奢侈女裝:「這些——還有那些皮包,都是她的。」
是那張曾被我撕掉的合影,如今被完整地粘貼修補了起來。
我拍了拍托比,站起來同他說:「謝謝你。」
勞家卓不定期會過來,我如今寄人籬下,對他也無法阻擋,況且我也阻擋不了他。
我抬腳走回房間,卻抵擋不住眼前一陣陣暈眩,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江家也算大方之家,江小姐至於這麼見不得光地跟著他嗎?」
勞家卓站在病房前,只是溫和地說:「映映不用贖我任何情,是我沒有照顧好她。」
唐樂昌望著我,有些微微的莫名黯然,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我感覺到脖子后溫熱的液體留下來。
我知道這其中並非沒有勞家卓的運作,但我徒勞和他在社會中堅持無謂的自尊又有什麼用處,我會用工作成績證明自己。
他臉上隱隱焦急之色,手上還握著車鑰匙。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後來的一個星期,我們幾箇舊日老友,陪著老大領著他們班的數十個學生,用最直接傳統的方法為即將公演的話劇做宣傳。
我抱住她的胳膊,心有戚戚,忍不住陪著落下淚來。
我語氣很淡:「這沒什麼。」
他捏住我手腕,溫和的嗓音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映映,你必須和談一談。」
下午睡醒時,身旁一個人也沒有,病房如深海一般的萬籟俱寂,我聽不到一點聲音。
勞家卓那麼鎮定的一個人,此刻都有些震驚。
他低沉嗓音透過電話聽筒,類似於柔情百轉一般的無可奈何。
我不知如何答她,只好隨口敷衍了一聲。
我搖搖頭不願再說話。
此情此景,我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無奈笑笑走開了。
我看了看手,護士已經拔了針,口有些渴,我掀開被子爬起來。
在動物園的那一頁的空白處,抬腕輕輕落筆,畫出一道弧線。
喬小姐在那端沉默了兩秒,然後聲調仍然是那種妥帖的溫柔:「當時特地過來來和我辦理過戶手續的,是一位姓蘇的先生。」
但映襯著燈光和酒精太美妙,氣氛依然好到不行。
他的手很冰,寒白面容一片冷淡,眉間的孤清愈濃。
我在筆記本上記數字,耐心地回答她的各種問題,只是忍不住在工作間隙不斷看表。
凌晨三點,終於搞定一切,我一身輕鬆地倒下。
勞家卓有心逗我:「映映,別太放在心上,你不知道初次見她是在他們婚禮上,她對我說的話簡直差點沒嚇死蘇見。」
他略微抬眸,徵詢的神色。
他咬著牙,話音有些顫抖:「我做得還不夠,還讓你有心思胡思亂想?」
我不能讓自己慌亂。
我停住了腳步,客氣微笑:「王太太。」
女子裙擺搖曳生姿,香肩半露,笑容甜美,襯著身旁的勞家卓微蹙眉頭一張臉龐更顯冷硬傲然,她一直緊緊牽著他的手。
等到醫生檢查完,換了點滴袋,病房內重新安靜下來。
男子看了看他的氣色,仍舊維持那種一本正經的神色:「你情況不太好。」
周五的傍晚,我正蹲在廚房的水槽忙著對付漏水的水管,手機在客廳響了多次,我走出看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
他考慮周全。
他仍是坐著一動不動。
我卻知道我開始不對,早上上班走出地鐵站口,明亮陽光照耀而下,我眼前都是大片的重影,我情緒有越來暴躁傾向,夜裡聽到他一點點動靜就心驚肉跳地驚醒。
勞家卓站在我身前開口說話:「映映,我們到樓下坐一坐。」
勞家卓出言打斷他,聲音帶了疲倦的溫和:「郭叔。」
勞家卓對她笑笑。
江意浩挑眉問我:「你嫁過幾個男人?」
我的日子除去每隔幾天過去看望奶奶,其餘的時間我用來在街上閑逛,出入超市,百貨商場,在路邊咖啡館,樓下的小餐館,和賣煙的小店鋪,與不同的人詢問,交談,點餐,說你好,請,謝謝,對不起,走在那些我曾無比熟悉而今卻帶著陌生的街道,我並無打算拾起任何過往記憶,我只是強迫自己重新進入這個城市的生活。
這時我身邊忽然有人說話:「你知道嗎,他這幾年深居簡出,我見他的次數已經算不少的了,卻從未見他這樣笑過。」
我不了解經歷過那樣慘劇人該是什麼樣的心情,可是勞家卓的臉上很平和:「我撞上了前面變線的一輛車,他的父親是司機,當時的事故調查結果如此。」
我掩住臉,平靜下來,啞著嗓子說:「你走吧。」
蘇見的聲音反覆在我耳邊:「我遵從勞先生的指示……」
袁承書說:「你下午不是不用上班嗎?」
家卓轉身朝我走過來。
座椅旁的手機偏偏適時響起來,我心頭一震,車子一偏,又堪堪擦著路旁的綠化帶。
我們在黑暗中一言不發地坐著,直到帷幕合上又拉開,直到熱烈掌聲響起,演員集體出場謝幕,掌聲一遍又一遍反覆響起。
我有工作在身,無暇多想其他,桌面上只忙著推杯換盞,將幾位洋人伺候得心滿意足,這個牌子欲在內地某城市開一個新的旗艦店,公司在爭取商業店鋪的設計。
勞家卓將昏昏欲睡的小哈抱起讓傭人陪同送回家去,他回來時和我說:「映映,我過去和他們坐一會兒。」
我非常疲倦。
我怔住了,原來不是他硬要拉著我來的嗎,怎麼變成了他如此凌盛的氣勢。
但情況糟糕,他神智開始陷入昏迷。
房間內忽然一片死寂,消毒水氣味分外的刺鼻。
勞家卓對食物不是非常挑剔,但吃得很少。
我點點頭。
我將手機往床底下一丟。
我拉了拉著他的手,轉過頭專心工作。
勞家駿臉上怒氣沖沖:「你勞家卓是長了威風了,你要我有何臉面在這交際圈子混?」
我手不穩,電話從掌心中滑落,跌在椅子上,又彈跳著掉在了光滑大理石地板上。
聽到我的回答,他一把掀掉了我身上的浴巾,擁著我倒在了沙發上。
他次日返回香港。
他朗聲一笑,也不再追問,只說:「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飛機降落在機場時,眼前不再是針葉林和紅色屋頂交織的德國邊境小城,而是石頭森林的亞熱帶灰綠色城市。
我倔強地說:「如果我愛上了別人呢?」
我轉過頭才發現他臉上倦色濃重。
「我要做事了,韋小姐。」我平和地說。
我跳了起來,披上衣服跑出門,對著隔壁緊閉的房門大聲地喊:「小綠!」
有一天夜裡他有些醉意:「映映,我離婚之後,會不會有機會挽回你?」
勞家卓站起來,看見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關心怡看來是他們熟識朋友,她打趣著說:「二少爺終於捨得佳人帶出來宴客。」
潔白婚紗,才子佳人,華服美酒,賓客雲集。
術后只要三到五天就可出院,醫生護士都很專業和氣,貴賓區病房裡各種設施一應俱全,唐樂昌每天過來陪我,日子也不算難打發。
我們在一起住了超過半年,有時半夜喝醉彼此抱頭痛哭,縱使是陌生人,也有了幾分感情。
我想著緩和一下氣氛,柔聲勸勸她:「勞家卓對女人想必慷慨,錢小姐何不幹脆享受生活。」
她對我微笑:「江小姐。」
我趕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我當時帶走的唯一的一本手稿已經在那場大火中遺失,媽媽生前出過兩本畫集,其中一本更是命名為映。
蘇見不放過任何一絲破綻:「映映,據愛德華所說,你在倫敦時候的狀態非常的不好。」
我轉頭看了一眼,隨即調回了目光。
我甚至有一刻是怔忪的。
我坐在角落的椅子里,一直等到下午兩點多。
口氣雖然很強硬,但是人已經撐不住身上的疲憊,他倚在枕上,一句話就帶起了低低喘咳,手不自覺地按住了胸口的左側。
心血如斯耗盡。
報紙上登出蘇見陪同他在機場差旅歸來的匆匆一瞥的影像。
這時樓下大門傳來轟然巨響,然後有人朝樓上跑來,伴隨著腳步聲有人大聲地叫:「江意映!」
看著手術室亮著的燈,我遭遇如此生死劫難,從頭到腳的每一寸都是冰涼的。
Fredy取笑說:「嘖,真是沒面子,經過Emma West和我的手出來的,竟然有這麼沒有創意的衣著品味。」
「映映,」她將我拉到陽台上,指著七樓下斑駁天線和雜亂的遮雨布:「摔下去會很痛的。」
我循聲扭頭,看到關心怡坐在我身後的椅子上,她臉上濃妝融掉了一些,五官更顯年輕。
勞家卓見我毫不悔改,臉上森寒一片。
勞家卓有些驚慌的聲音:「映映,不要動,讓我看看弄傷了哪裡?」
我們走進去時,隔壁床的一個年老的病人在忍著痛在大聲咒罵自己的不孝兒女。
我還能和他說什麼,我難道可以跟他說:「我常常思念你。」
張彼德轉頭看我一眼,輕輕一聲譏笑:「女人。」
我們揮手辭別,在北京的秋天。
我輕聲問道:「你怎麼了?你是不是生病?」
我點點頭:「是這樣。」
他進去一會,然後出來和我說:「等一會兒,護士正在給他打針。」
他推開手邊的筆記本,上來解下我手腕上的表,然後鬆開我盤起的頭髮,扶起我的肩膀讓我躺到他懷中的舒適的位置:「累到這個樣子。」
待到一切安頓下來之後,我提出外出找房子住。
空曠高遠的機場燈光明亮,他穿了一件休閑西裝外套,細格子襯衣沒有系領帶,臉色白得有些透明,精神看起來還不錯。
勞家卓正式恢復工作后,勞通集團的高層管理做了一些人事變動,他將張彼德的財務運營接手管理,而後將行政部分部門的權力移交給了大哥。
勞家卓笑笑說:「那回去再說。」
我稍微抬起頭的那一瞬間。
梁豐年體貼地說:「你可需要吃點東西?」
我回到國內之後,偶爾讀到的新聞,財經傳媒對他都是一片頌譽之聲,說他運籌帷幄殺伐決斷都頗有老爺子當年之風,而機敏縝密更甚一籌,勞家卓先生青出於藍,他說一句話,都足以震動整個東南亞金融市場。
「好的,我工作剛剛結束,去樓下餐廳吃點東西,」唐樂昌見我神色平靜,也略略放下心來:「映映,我一會過來找你。」
勞家卓低低咳嗽:「抱歉,最近工作忙。」
我不動聲色點點頭。
勞家卓眼眶瞬間就紅了,他翻身去找藥水。
搶救進行到一半,關心怡趕了過來,她握住我的手:「別擔心,沒事的。」
飛機落地我就直撥張彼德的電話。
勞家駿氣得指著他鼻子怒罵:「你不要以為你現在獨掌大權你就無法無天了!」
夜裡臨睡前喝一點點酒,帶點微醺醉意上床,看到手提電腦上顯示新郵件。
整個屋子除去傭人輕輕走動,根本沒有一點人氣,不知道要這麼大的房子來做什麼。
我冷淡地說:「勞先生,我無欲捲入你的家事。」
我斜眼瞥了她一眼:「小姐,可否替我買杯酒?」
我說:「我發誓,不是什麼大事。」
「回家去。」我將花束塞回他手中,快步躲開他走遠了。
勞家卓也不多做表態,只點點頭說:「也好。」
張彼德點點頭:「然後接回了托比,你那位德國同學也愛狗成痴,我們費了好大功夫才說服他,好在這小子搭飛機還算安分。」
我自己琢磨了琢磨,說我得先醞釀醞釀,名媛氣質早沒了,為了不丟你的臉,我還得再撿起來裝裝門面。
惠惠猶猶豫豫地:「你們感情不是一直都很好么,趁著勞家卓這一次上位,正是新聞出來的最好時機……」
他充滿期盼的大眼望著我:「江小姐,麻煩你幫我跟勞先生說一聲好不好?」
勞家卓也慌了,他緊緊地拽住我:「我走,你在家裡。」
我於是不再說話,將此事記在了心裏,隨著梁豐年走到停車位前。
縱然再過去二十年,他依然有著全天下最令我心折的氣度,我在記憶中久久地沉溺於他的音容笑貌。
在望過去,視線的最遠處,那輛車已經消失不見。
勞家卓下車來,接過了司機手上的傘。
待到拍攝時,公司的攝影棚內全部人員清場,並給我留用了一個專門的化妝室。
我的視線越過並排站立的黑色禮服人群,看到一隻飛鳥劃過厚重雲層,消失在了天際。
這時阿卡過來拍了拍我肩膀:「做事。」
「映映——」他看見是我,低咳一聲,下一刻是把我擁入懷中:「你再不回來,可要我出去找了。」
我終於舉手投降。
我等到心焦幾乎要燒著,終於看到楊宗文走出來,他邊走邊對著郭叔說:「讓他住院。」
「我一直在尋找合適詮釋人選,直到上個月遇到你,我才知道那些衣服是為你而生。」
我疑惑凝眉:「什麼?」
我說:「別回答他們任何問題,直接出去。」
被剝開的傷口,讓我覺得有輕微的羞恥感。
我要留住一些東西,我的手心不能一無所有。
我略微皺著眉頭問他:「要不要敷一下?」
他的手指撫過我的臉頰,然後扶住我的肩,俯下頭珍重地吻我。
我懂得那種感覺。
阿香說:「二少爺,琦璇小姐沒有回來,家裡沒有人,小哈鬧著要找你。」
我冷冷地說:「我沒有勞先生專業,我又不是做壞事見不得人,從來不會注意有沒有人跟拍。」
袁承書笑著道:「那日我在機場接一個朋友,瞧見他舉著一個大花束上面寫著你的名字,朋友飛機晚點了一個多小時,我就見他在人來人往的大廳站了一個多小時。」
我站到走廊的旋梯處喚了一聲。
後來勞家卓不知從何處拿到我的工作表,我一般是周末最為忙碌,他在晚上過來接我下班,換了部低調些的車子,他親自開車。
這時廳外電話響,我走出去接,是奶奶。
我們從不過問對方的過往,只各自面目模糊地在這個大都會的一個偏僻角落裡孤獨生存。
我被刺了一下。
能夠這樣共過生死,未嘗不是一種凄哀的福氣。
可是我在做什麼,我的一生都被一個男人所控制,到最後對愛情已經完全絕望。
我納悶:「不是說明天開會要用……」
我聲音很涼很淡:「你難道不是要用幾幢豪宅幾億現款打發我走?」
勞家卓也看到了我,他馬上走了過來。
他皺著眉頭明言:「我不喜歡在你的身上聞到煙味。」
我回到家,在沙發上坐了一夜,第二日依舊精神抖擻地去上班。
我拖完地板,將散落的書籍整理好,在客廳里站了幾秒,還是動手收拾了那兩件衣服,拿進浴室浸入盆中手洗。
我對他含笑致意,唐樂昌主動和他握手:「馬醫師。」
勞家卓並不說話,只接過文件翻著看了一眼。
如果我能穿破機艙內壁抵達窗外觸手可及的雲端仙境,甚至不用往下落,就已必死無疑。
他忽然就生氣:「你就這麼一心一意求著和我分開?」
很快我面前的空碟子堆了好幾個,我拾起餐巾擦擦嘴巴滿足地靠在椅子上,想起來跟他說:「小哈前幾日打電話來找你,央求下次回來你帶他去大房子玩。」
他已經主動自我介紹說:「我是勞先生總裁室行政助理,我姓姜,姜柏聲。」
唐樂昌大踏一步,驟然抬手一拳揮向他的胸口,勞家卓猝不及防,身體搖晃了一下,皺著眉頭站穩了。
我看見路邊有便利商店,想讓徐峰停車給他帶杯熱水,只是車子這時已經轉彎,然後開始減速,燈火通明的皇都酒店高聳大廈已在眼前。
他的凌盛氣勢忽然就低微了下去,轉頭輕輕咳嗽幾聲,才說:「我真是怕了你。」
他已經不會再是,也絕不可能再會是。
她對我微笑:「江小姐。」
他目光在我的臉龐幾度徘徊,忍了又忍,還是說了出來:「搬過去和我一起住。」
跟在梁豐年身後的助理,著急中有些擔憂地喚了一聲:「勞先生——」
席中大多數,衣著都很隨意,家宴。
他在那頭冷笑了一聲,居然說:「嗯,你不是有很多男朋友?」
晚餐過後郭嫂陪著老太太散會步。
他塗好藥水,替我輕輕放下袖子,手指輕輕觸摸那些猙獰傷痕,自言自語地說:「這麼大面積的創口,燒燙傷該是有多麼疼,你以前是那麼怕痛……」
我此生從未有過這樣的滿足和成就感。
家卓親了親我臉:「親愛的,不用像,你本來就是個大牌設計師。」
勞家卓清明眉目只剩下了一片慘然,他扶著沙發,轉過了臉不再說話。
他說:「改日帶你過去看看好不好?」
她欣然同意。
我出來做事之後在報刊上見過她,關心怡,本埠知名社交名媛,養和醫院院長的獨生女兒。
他神色痛楚,卻鎮定無比得接近冷酷。
我在周一由工人帶路,去到了一片新開發的樓盤,看到了漂亮的一棟小型房子。
我漠然轉身回屋。
站到雙腿發麻,大腦卻一直是一片空白。
我聽得不忍:「不要這樣說。」
我只好客氣點點頭。
我接過他手上的打火機,將手擱在欄杆上抽煙,看著腳下一大片的石頭森林。
我情緒很蕭索:「如今這樣,又算什麼。」
我起身給他盛湯。
勞家卓很快如常上班。
他穿了一件米色休閑西裝,上周秋雨下過之後的風有些大,他扶著車門輕輕咳嗽了幾聲,才朝著我緩緩走來。
他要放下我在急救床,我摟著他脖子不肯放手。
我莫名生出一種回家的感覺——曾經他給過我一個遮風避雨的家。
我如單刀踐一場必死之約的孤勇俠客,不帶一絲情緒地說:「我們分手。」
郭嫂應聲走了。
有一夜他在家裡不准我深夜外出,我堅決不允,我們大吵一架,那一次我們鬧得很僵。
老太太的入世達練的人情,和從始至終都給予我的寬容疼愛,是我在勞家一直覺得的慈祥溫暖的感情。
陰霾的天際高樓之間冷風回蕩,圓弧形的落地窗戶半開,跑馬地的美景一覽無遺,午後的陽光稀薄,他難得的精神好了一點兒,我躲在病房外的椅子外,好心的護士小姐給他讀我的卡片:敬愛的家卓先生,我是映映,笑臉,我今天中餐吃了栗杏燉雞和腰片枸杞粥,是阿香送來的,家裡非常非常的關心你,括弧,我也是,反括弧,你若是不喜我不吵你便好,你要是睡著我偷偷看看你你不生氣吧,好吧,我干過這事兒,你睡著的時候真英俊,心,我得去睡一會兒,今天我醒得太早了。
勞家卓晃了一下,只好低著頭站了一會兒,才抬腳往前走。
我說:「你不說我不說他怎會知道。」
張彼德點點頭:「每日二十四時區都有文件不斷傳輸過來,高級客戶的預約助理室壓了又壓,還是排到了下個月,他不去誰能替代他的工作?」
張彼德和蘇見這時候趕過來,兩人瞧見我獨自一人蹲在泥水中,慌忙奔跑到湖邊。
袁承書說:「我一會回來載你去醫院看看。」
袁承書笑吟吟的:「摔得這麼凄慘,也不早點告訴我來看看你破相沒有。」
旁邊有人說:「映映,也借支我用好不好,我的剛好沒了。」
我恢復沉默。
有一個影子始終不遠不近地跟在我身後。
這附近是二區的Camden Town,著名的搖滾和朋克聖地,因此這一帶流連的不乏各種奇奇怪怪的藝術家。
他面有豫色,卻不知怎麼拒絕我。
我當著蘇見的面拆開來,是一支霧黑色的lamy原子筆。
梁豐年無奈地說:「這一個禮拜事務浩繁,我們也沒有辦法。」
我回到家洗手進廚房,自餐桌打開那一大堆食材,在料理台前埋頭忙碌,一直到晚上八點勞家卓推門進來,身後跟著提著白色藥箱的楊宗文。
棚內很安靜,只有攝影機器不斷發出的咔嚓的聲音。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一動不動,到夜裡起來,像個鬼魅一般在屋子裡走動,客廳的小圓桌上攤著那疊白得刺目的文件,我刷刷直接翻到最後一頁,疾筆簽下我的名字,用力很大,手又抖得厲害,筆尖幾乎將那張紙戳爛。
我說:「我經過附近。」
我們飛機在三個半小時后抵達,出港時唐樂昌替我拖行李箱,我心不在焉地跟在他身後。
我遲疑了幾秒,還是踮起腳,在他側臉輕輕親了一下。
我看著他走過去,拍了拍張彼德的肩膀,張給他讓了一個位子,勞家卓笑著坐進了他們的圈子。
這時已經上了機場高速,轎車平穩地一路風馳電擎。
下午結婚儀式過後,晚上宴客是在酒店包了一個宴會大廳。
我還來不及應她,一旁的小椅子上一個小小身影快速地跑過來,甜甜軟軟的童音:「小嬸嬸!」
咬著牙不肯放棄的結果是一個禮拜下來人開始走路都打著飄。
他蹲下來漫不經心地和托比磨蹭了一會兒,然後親昵地拍了拍它的頭,他起身的動作有些緩慢。
我瞪著他的粉|嫩臉蛋,扮鬼臉嚇唬他說:「別吵你叔叔。」
王太太:「我孫女非常喜歡你的設計風格,來來來,你一定要再次幫幫手。」
我心情苦悶,哀求他們:「你們不要跟著我行不行?」
勞家卓解下手錶,又從褲兜內掏出手機,屏幕有光亮不斷閃爍,他只看了一眼隨即丟在一旁,然後舒服地靠入在沙發上,低沉嗓音淡淡沙啞:「今天上班沒有?」
我慌忙動手將他扶起來,他身上虛弱無力,一站起就輕輕地喘起來。
我問:「他是不是要放棄了?」
在荔枝公園的丹桂軒,我點了很多菜,畢竟還是孩子心性,江意浩很快就忘記了剛剛的爭執,挑起筷子大快朵頤起來。
我笑笑放到了手邊。
歐醫生聲音頗有幾分不情願:「勞先生,我受院長所託照顧你的脊椎,鄙人深感責任重大,但對於這樣不合作的病人,讓我的工作非常為難。」
我哈哈大笑:「你家鄉還有田可耕?」
勞家卓的身體經過治療和一段時間的康復鍛煉,身體表面上已經基本恢復,但心髒的衰敗已經不可逆轉,只能加倍萬分小心地保養。
蘇見輕輕頷首,有些歉意:「我們當時並不知道你母親過世。」
小姑姑和家人商量了一下,還是打算住普通病室。
接下來的半天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拍攝的姿勢僵硬,耳邊一直嗡嗡作響,有好幾次甚至撞到了擋光板。
有人出來應。
張彼德點頭:「我跟他提過。」
我睜著眼睛清清楚楚地問:「是幾期?」
我蹲了下來朝他微笑。
我躲進洗手間,用冷水洗了一把臉,又抽了兩根煙,鏡子里的人失魂落魄,好像個女鬼。
我面容忽然就緩緩地黯淡下來。
他的襯衣依然整潔,只是形容憔悴,下巴有些泛青,明顯在車裡呆了一夜。
勞家卓剛好換了件襯衣走出來,看我的眼神瞬間有些黯然,他別轉頭低咳一聲說:「小哈……」
將我送到家后,勞家卓看著我上樓,然後司機載他離開。
待到江意浩讀完中學離開本埠,我便再無留在本地的理由,我必須斷了自己的念頭。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拿起外套推門離開。
我趕忙站起來抱住小哈:「叔叔身體不舒服。」
我身體裏面孕育著另外一個生命,我雖並不打算以此作何要挾,但我想著無論如何,我需要讓他得知。
他終於忍不住問我:「小姐,你忘記了我?」
我撇嘴:「真為難勞先生,自我回來之後一再的包容溺愛,現在是裝不下去了是嗎?」
我隨口說:「你們這裏難道不可以辦理這個業務?」
他略微有些氣惱著說:「我什麼時候才有榮幸讓你在需要人幫忙時想得起我來?」
她笑容迷人,甚至帶了點兒似真似假的欽佩:「我早就聽說江小姐深愛二少,為了和他在一起不惜背叛家門恥辱,連媽媽被二少親手復讎都可以不在乎。」
我譏笑一聲說:「他如今權勢通天,無數人爭著替他鞍前馬後,又何必費那麼大周章找一個我?」
我想了想說:「其實我也不癮,只是時光太愜意,就難免犯懶。」
我注意到她的視線不時地瞥向台下的一個位子。
蘇見懇切地說:「他很關心你。」
我伸手摸了摸屏幕上托比對著鏡頭警覺豎起的褐黑色耳朵,就著半杯酒吞下藥片,裹上被子睡去。
我的心神都要盪起來了,神昏目眩地起身下樓給他弄宵夜。
他仍跟著我走。
給他買個進口的爵士鼓,送他上高考補習班,再請個老師專門練習英文,一筆一筆算下來都是不小的費用支出。
他死死按著胸口,痛得發緊似的大口吸氣,虛汗一滴一滴地布滿了慘白的前額。
我正悄悄地往樓下走,只好停住腳步,回頭給他取電腦。
袁承書忽然正了正臉色,然後說:「我要用這首曲子,向在座的一位美麗的小姐致敬。」
他抬手按住了眉頭,壓抑著的微薄怒氣:「你少說兩句惹我生氣的話行不行?」
勞家上下個個把他寵上天,只有我不怕他敢揍他,他不同我親近才怪。
斐斐響亮地吹了一聲口哨,惹得場內幾個女客人紛紛回頭看他。
姜柏聲明顯徘徊不前:「我現在上去,會不會打擾到他休息?」
他低聲問:「方便嗎,我上去,就坐一會兒。」
倉促之間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傷口,我痛得痙攣似的全身一顫。
這幾天他已經忘記我的存在。
我埋頭跟著江意浩走,納悶地答:「和我弟弟,怎麼了?」
早九晚五做小公司職員我亦無耐心應對,我習慣了散漫生活,一個多月換去三份工作,做過咖啡店收銀和甜點烘焙工作室,最新的一份工還算順心,是在寶麗大劇院,負責給演員提詞打雜,偶爾還幫忙客串跑龍套。
張彼德也並無大多時間逗留此地,他離開時在客廳的便箋上留下長串數字,語氣是誠摯的:「這是我的電話,與老闆無關,映映,你有事可以給我打電話。」
我詫異:「怎麼回事?」
我心底仍有餘波震蕩,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好對她勉強笑笑。
手機終於安靜下來。
我看得實在難過,抬手替他輕輕地揉著心臟,好讓他的呼吸略微好過一點。
她嘆息一聲,不再說話。
我繞到另一側打開了車門。
鄭律師點點頭,轉身朝大門走去。
我坐在沙發上打著呵欠看午夜場的文藝電影。
我說:「沒關係。」
起來吃了晚餐。
勞家卓應該是得了老太太吩咐,晚上仍然回大屋吃飯,只是一日工作下來,強撐著的精神已經有些不支。
這一帶地勢低洼,還有少許積水混著沙子和泥土,我看不清楚,只能憑藉手的觸感分辨,摸到的大部分是沙子和石頭,偶爾還有黏黏的不明物,我不敢看。
頂上一盞普通日光燈,從客廳望過去,勞家卓病後稍顯清瘦的臉頰,依舊是眉眼如畫的一段剪影。
他說:「吃個飯的時間總有。」
他盡量控制著情緒的沉穩:「不要這樣,我買下那間屋子也不過是想要讓你方便一點。」
我甩開他的手。
他身體倦倦地往沙發中靠,抬手按住了額角,轉頭對傭人說:「吩咐司機送映映小姐出去。」
他頓了一頓。
「勞家卓,你到底想怎樣?」我衝著他叫:「到底要怎樣,你才肯放過我?」
一連三天的拍攝,要求自然是嚴格的,但過程都還算順利。
我走出客廳,在大門廊下時,正碰到一個年輕的男子匆匆拾階而上。
我敲了敲門。
他將手中的一束粉色雛菊送給我。
我們坐了一會,西蒙尼拍了拍我的手背:「映映,我累了,我們回去休息。」
我幫忙點擊文件發送了過去。
我怕他睡太久傷胃,進房內叫他,他有些模糊地應:「嗯?」
車子停在流光溢彩的餐廳外,獨立的開闊包間,玻璃窗對面是深港璀璨海景。
我問:「怎麼不回家裡來?」
「我打過好多次電話給唐樂昌,他將我狠狠罵一頓,什麼也不肯說。你一走就是這麼多年……」
「走了。」張彼德推推他。
我大口大口地吸入空氣,感覺肺撐到像一個氣球,整個人輕鬆得要飄起來。
他看到我在,隔著客廳喊了一聲我的名字,然後俯身換鞋,進房間換了件衣服,我在外面聽到他仍有些低低的咳嗽。
他打量我一番,臉色陰陰沉,眉頭又糾纏起來。
我一直沒有睡著。
他眉宇之中是壓抑不住的心焦,我終於還是不忍心,咬咬牙上了他的車。
我經過層層登記,來到大廳的接待處前,對櫃檯後端坐著的美麗小姐說明了來意。
街道的交通堵塞,賓士車放慢了速度,匯入我們身側的車流。
「帶我走!」我已經陷入了瘋狂:「我再也不要在這裏!帶我走!我要去找媽媽——」
他提了熱氣騰騰的早餐進來。
「勞先生若是覺得寒酸,完全沒有必要和我一起外出。」
臨行的傍晚,我直接往他手機上發了個信息。
我已經漸漸想開,反倒是他眉頭越皺越深,聽到最後開始搖頭。
他答:「Alston Ron。」
我將掌心中的戒指給他看:「再娶我一次好不好?」
勞家卓一邊滑動滑鼠,頭也不抬對著姜柏聲說:「在這站著做什麼,下樓去喝杯茶。」
勞家卓眉頭皺緊,他轉頭對我說:「映映,你上樓去,我和歐醫生有事情談。」
勞家卓握著我的手,目光中有蕭索黯然的深情。
勞家卓引著她進廚房看之前裝過的那一段水管,她看過之後走出來笑著寒暄:「不錯啊,搬進來幾個禮拜,就收拾得這麼有家裡的味道。」
我慌忙一把抱住他:「哪裡不舒服?」
我看見他面上泛起一陣病態的潮|紅,掩著嘴捂住了低聲溢出的咳嗽。
我轉過身直視他的眼:「然後呢,你打算把我怎麼辦?」
我對他陳述:「一個人的生命不會只愛一個人的,會有一段一段的感情,我始終會愛上別人。」
既然已經答應了他,我亦再無力同他大戰三百回合,只好平常心對待在我一百二十呎的套房內多出的這個男人。
我仔細替他擦乾了身上的冷汗,生氣地將毛巾摔到他臉上:「這麼難伺候,把你還給錢小姐好了!」
我被他抱在懷中,這個懷抱在很多年以前,散發著堅定溫暖的清新香氣,曾經是我最為依戀的甜蜜港灣,而如今卻只瀰漫著一種走投無路的哀戚。
我仰頭對他微笑,搖了搖頭。
是韋尼奧夫斯提的浪漫曲,其實曲子很簡單。
到底都是年輕的女孩子,護士小姐見我情緒低落,更加貼心微笑的問候。
回到酒店我躺倒沾床就睡。
我將手中的幾袋藥片塞進兜里,推開門要往外走:「改天。」
勞家卓將車開得很穩,到樓下他下來替我拉開車門:「什麼也不要多想。」
酒店的房間里,有一些提早結束了工作的同事湊到一起,熱烈地討論起晚上的散夥餐會。
「映映,歡迎回家。」小姑姑緊緊抱住我,眼眶泛紅。
想了又想,還是扔下遙控器起身朝樓上走去。
袁承書在旁專心開車,看見我掛了電話,轉頭對我笑笑。
我笑笑:「睡了。」
他亦看出我精神狀態不穩定,強忍著情緒柔聲哄我:「好了,別哭了……」
我覺得心忽然哆嗦了一下。
長途飛行中,我裹著毯子,仍不停地在顫抖。
我不出意外地等到了一片寂靜。
梁豐年側身站在蘇見跟前,直接開口:「勞先生取消了上海的會議,他讓你把資料給我,邊總已經從香港飛去臨時替代他出席。」
我將手在褲子上擦了擦,跳下台階轉身要走。
側邊黑暗角落裡的幾個男人聞言站了起來,不動聲色地朝著我們這桌靠攏。
我說:「你還愛不愛我?」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藍格子襯衣,沒有系領帶,袖口挽了起來,顯得又清俊又儒雅。
我甩開他的手轉身朝街道外面走。
我說:「請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我見他喘得辛苦,走近他身旁低聲問:「難受嗎,要不要吸點氧?」
第二天早上我下樓,經過一輛寶藍色小汽車,忽然聽到喇叭響。
勞家卓原本蹲了下來要抱他,被小朋友一頭撞進懷中,他一時沒有接穩他,一手抱著他一手撐著坐到了地板上。
博登湖畔的金黃落葉飄下的時候,我終於開始收拾行裝。
今日因為勞家卓堅持要送,我比平時到得早,此時其他同事尚未來到。
我睡過去了一會兒,又模糊著醒過來,躺在房間里的床上,聽到外面的客廳里傳來男人低聲的交談。
車子駛入住宅區的大門,司機回頭:「江小姐,哪一幢?」
早上我起來看新聞,財經頻道正在播送早間新聞,國內一間著名城市商業銀行副部級金融高官爆出涉案醜聞,銀監會今日緊急發布通知,要求銀行有效防範和控制操作風險,並同時加大對商業銀行信託計劃監管,一時各間金融機構一時風聲鶴唳。
巨大的辦公室裏面只剩下幽幽暗暗的寂靜。
她抽出面紙吸了吸鼻子:「映映,我下次再來找你,我們好好聊聊。」
我漸生隱退之心。
我們在AT CAFÉ喝杯咖啡。
一會有人站在我身旁,低聲喚我:「映映。」
他微微喘了幾口氣,皺起眉頭道:「房子的事情我已經交代蘇見處理。」
彭姓司理坐在我對面,微微傾身禮貌地問:「請問有什麼可以為江小姐服務?」
蘇見正坐在外面沙發上和梁豐年說話,喊了一聲:「映映!」
「沒有。」我不耐煩應酬他。
我只好跟著他上了樓。
我在頭腦里保留著一絲理智和警惕。
我恍惚拾起了一塊碎片,割開了手腕的皮膚。
勞家卓忽然大力地拉住我的胳膊,眼中是暴戾的絕望:「當初你一回來時,我就不應該事事順著你心意,直接把你綁起來最省事。」
他取來毛巾替我擦拭頭髮,我頭髮衣服都沾染了寒氣,他忍不住側開頭低咳了幾聲。
我心下澄明,也不再做多驚訝,只回報客氣微笑:「錢小姐。」
江意浩懶懶地從架子鼓後面站了起來。
他穿了一件薄薄外套,站在車旁,長身玉立的樣子。
趴在桌子上寫一夜,然後喝掉半杯酒,藥片都不用,一覺睡到天亮。
他伸手撫上我的眼角:「現在告訴我說你臉上的傷哪裡來的?」
他將手中的袋子擱在茶几上:「映映,晚飯沒有吃飽,我給你帶了宵夜。」
我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溫水。
我捏住他的衣角,將自己從夢中抽離出來。
然後有女子柔媚的聲音喚我:「映映。」
我同他說話口無遮攔:「你爹都進去了,你還探什麼親?」
我還是倦怠,吃過飯就有些昏昏欲睡。
我說:「在街心公園盪鞦韆。」
Emma給我介紹的一個時尚界的同事,卡片上寫的名字是Fredy Chan,任職知名時尚雜誌的攝影工作室,頭銜是創意總監,電話里他的聲音非常斯文:「是的,Emma和我提起過你,江小姐,請來試鏡。」
那天我下了班之後趕過來,天空依舊飄著冷肅的綿綿冬雨,劇場外有些老舊的木門口已經有觀眾陸續持票入場。
我今天一早開始就在會展中心,沒有進過辦公室,不知道報紙登了什麼新聞,於是拿起來看。
傳媒公司的老總陪同著駐蘇黎世總領事,將勞家卓一行人包圍,熱氣寒暄和談笑聲,引得過往的賓客都在不斷張望。
我略微翻閱了一下,將報紙推開來,對爸爸笑著搖搖頭。
「媽媽。」我滿心疲累,見到她只覺得倍加委屈。
我道:「其實我們都愛熱鬧,有朋友加入更好。」
我無所謂地笑笑,端起酒飲盡。
我站起來:「馬上。」
我撥開濕漉漉的臟頭髮,往岸上走去。
司機拉開了後座,勞家卓下車時,忽然一個踉蹌,張彼德慌忙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了他。
那是——在蘇黎世的文化藝術節,我站在酒店門外,穿著套裝,略有些拘謹的笑容。
第二天是周日,我破天荒沒有睡懶覺,早早起來在廚房煮早餐。
我敲門進去時,看到勞家卓辦公室右側的一張會議方桌旁圍坐著幾個人,茶杯咖啡杯四處散落,看來是一個早上都在忙碌,除了梁豐年,座中還有兩位公司高管。
原來竟還會痛。
我還沒有來得及好好考慮以後,就先接到了西蒙尼的電話。
一日護士小姐出來悄悄對我說:「勞先生今日身體各向指標恢復良好,待一會兒醫生來確診,大約明天可以轉出重症病室。」
我任由著他將我緊抱,他的溫暖胸膛,襯衣的布料婆娑著微微涼意,那是我心心念念的渴望的幸福,多年後他滿腔深情捧到我面前,如今的我卻再也不敢接,因為自己沒有信心,所以寧可不要。
蘇見經這些年的打磨鍛煉,是越來越有他的風範氣度,我跟他不敢隨意,他就客氣跟我寒暄。
他的確是沒有氣力,落到手腕處簡直輕得如同一個吻,我叫道:「喂!」
撞到了擋光板和柔光箱,一大堆雜物道具嘩啦啦地跌落下來。
我眼前慢慢模糊起來,氣力緩緩流失,我漸漸癱倒在地上。
王太太忙不迭地說:「不要緊不要緊,江小姐,我孫女在內地上學,他爸爸最近幫她新購入了一所房子,你能不能再幫我設計一次房子?」
楊宗文問:「那兩瓶藥水掛完沒有?」
他眉頭一直沒有展開:「你過得不快樂,可以考慮出國讀書,沒有必要禁錮在一方小天地,婚姻註冊記錄是在國外,我甚至可以抹去你這一段歷史,你現如今鬧得滿城風雨,對你又有什麼益處。」
他反手無力地握了握我的手。
他買了機票,半個小時之後有一班飛往羅馬的飛機。
勞家駿已經大步轉身朝外面走,一邊走一邊大聲地問:「琦璇在哪裡?我操他媽的洪武!」
我也有些愣住了,除非在床上,我們從來不曾有過這般溫柔繾綣的,類似於情人一般的舉動。
勞家卓走出來:「映映,怎麼不吃飯?」
他在那端低低咳嗽一聲:「映映……」
過了一會兒,房門被輕輕推開,勞家卓站在門口。
他合上文件夾抬起頭看我,目光中沒有一絲一毫多餘的情緒:「細節方面底下負責部門會跟貴公司設計方談。」
晚宴正式開始之後,在海藍色的夢幻舞台上,關心怡被主持人邀請上台試用產品,她和那位明星代言人一唱一和將新品熱情誇讚了一番,隨後大方在台上走了一圈,步履輕盈姿態曼妙,贏得了一片熱烈掌聲。
入冬之後我只有黑灰兩件棉布外套,其中一件還是Emma當年在倫敦送給我的,已經穿了好些年,袖口都磨出了襟花。
他轉而回頭朝我們走過來。
一輛豪華的轎車碾過雪地,緩緩駛入酒店前的寬敞車道,然後平穩地停在樓下。
他原本冷漠平靜臉上顯現出異常急切的神情,手下意識地朝我伸出。
男人們在大廳一側的小沙發上喝酒吸雪茄。
我略有擔心,勞家卓會失去臂膀。
我整個人怔住了。
唐樂昌低聲問我:「怎麼回事?」
惠惠也很快見到我,她朝著我招手大聲地喚:「映映!」
勞家卓點點頭。
我扯了扯嘴角:「我真是一點用處也幫不上。」
家卓安慰笑笑:「有點頭昏。」
我猶豫許久,還是挪著步子,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跟前。
我麻木地任他抱著,他漸漸安靜下來,只是身體有間或的抽搐。
飯桌上安安靜靜。
這時秘書走進去敲了敲門。
琦璇接到我電話,高興得不得了,語氣熱忱更甚以往:「映映,感謝上帝,你終於致電予我,我找你好久。」
我和他隔著遙遙人群。
她坐在畫室的絲絨沙發上等我。
勞家卓不再說話,白皙的臉孔卻有些微紅,我未見過他這樣窘迫不安的神態。
她平淡說:「映映,我對生死看得很開了。」
歐醫生忽然聲音高了幾分:「楊宗文行事膽大包天。」
我站在門口猶豫了兩秒。
我呆若木雞地站立著,唐樂昌伸手護著我的肩膀往外擠:「對不起,讓一讓。」
幾乎是同時,一輛巨大的城市越野車呼嘯著碾過我的腳邊。
周六的早上。
他略略動了身體。
每周有兩個夜晚醫生過來替他做理療,有時他會有重要的應酬需出席,如果能按時下班回來的夜晚,偶爾他會進書房處理一點公文,我則踢掉了拖鞋,縮在外邊的沙發上發獃。
自我回來后他這一年多來對我的悉心照拂妥帖愛憐,心裏不是沒有感恩,我不能再這樣愛恨不定反覆無常地待在他身邊。
有時候我獨自待在屋子裡,聽到對面鄰居的敲門聲都會被嚇一跳。
我略帶局促地說:「那我上去了,明天還得上班呢。」
蘇見站到勞家卓身邊低聲說:「勞先生,豐泰金先生在等你。」
我們在分別這條道路已各自走得太遠,遠到過去暖酒花影之下那一點點淡薄恩寵都已永遠地消散在了來路的月光中。
忽然歐醫生在樓梯口處喚了我:「請上樓來。」
有一個男人正好從隔壁出來,在走廊上他笑了一笑:「江小姐,我們又見面了。」
我們住在一起后,生活非常平靜,甚至很少做|愛。
蘇見望著我,神色有些不忍:「豐年說他早前已經召過律師起草遺囑。」
勞家卓在我耳邊低聲說:「蘇見的太太有四分之一吉普賽血統,她的職業是占卜術以及星座專家。」
打開大門的一瞬間,勞家卓的身體明顯有些緊繃。
我略微挑眉望著她。
我們在黑暗中沉默不語。
我打斷他:「我過得很好了,承蒙你的照顧,我已經半年多沒有付你房租。」
我反反覆復地說:「我要走了,我不想再跟你這樣下去了。」
「映映,對不起,」她哀哀懇求:「不要生氣了,我給你們道歉……」
一直跟在我身後的兩個男人臉上露出了尷尬之色:「對不起,江小姐。」
我對她勉強微笑:「謝謝,那你回去吧,我沒什麼事。」
後面的男人跟著吵嚷:「我們趕著辦事,你這一撞耽擱了我們多少時間,損失了多少你賠得起嗎?」
一路沉默無言。
第二日王太太又熱情地打來電話,我推辭不過,經家卓同意之後,我將這一單盛情難卻的設計接了下來。
他分開人群追上來,拉著我的手繼續喊著:「映映!」
藝術節設在一個五星酒店,飯店正門飄揚著一面巨大的五星紅旗,時逢中國農曆新年,大堂內懸挂大紅燈籠,整個展廳都被古香古色的中國摺扇,屏風,和書法布置得古意盎然。我抵達后看了一下相關的合作單位,有蘇黎世州政府的負責經濟和環境的委員,還有中瑞合作管理培訓項目負責人,國內參与的有好幾家高新科技和新能源發開的公司,這已經是一次中瑞合作的高規格商務洽談。
我若無其事地在家裡閑逛,勞家卓也很快收起情緒,冰箱里什麼都沒有了,他開車載我去百貨一樓的超市。
走下長長的奢華大理石台階,停車場的開闊地面,凌晨三點的夜風吹來,勞家卓的腳步頓然一緩。
我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勞家卓點點頭:「明叔,不用這麼客氣。」
她當機立斷:「那就住多幾天。」
他已經沒有力氣說話,將頭倚在我的懷中低低喘息。
我陪著他趴在地板上翻來覆去地折磨了半天那兩隻烏龜。
南方的春天依然春寒料峭。
他又說:「總司理今日恰好外出,由我接待江小姐,希望江小姐不會覺得失禮。」
「勞先生,你我如今有何關係?」我冷淡笑笑轉身上樓。
我心頭緊張:「我那天見到他,他是不是病得厲害了?」
家卓看著我的臉龐:「映映,你眼鏡哪裡配的?」
我心頭一喜,淌著水大步跨過去,卻忽然腳下一個踩空,我顧不上維持身體平衡,只管慌忙伸長手臂,一把連樹枝拽在了手中。
最紙醉金迷的俱樂部,自然有最高的格調和服務水準,以及,最美的和最誘人的軟玉溫香。
我卻覺得莫名的諷刺。
綺璇想了想,又軟軟地哀求:「映映,你再給家卓一次機會?」
唐樂昌客套笑笑:「真是有心,我們吃飯剛剛回來。」
小姑姑和他說:「勞先生,承你的情,我會想辦法還給你的。」
勞家卓握住我的手,掌心有溫暖的力量傳遞過來,他對帕帕說:「她會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
這種老式結構的樓房,木質建築材料和雜亂堆積的物什,火勢蔓延得無法控制。
我看到惠惠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輕輕笑笑。
「我派司機過來,你按時去做治療。」他命令式的語氣。
「江小姐,你愛勞先生嗎?」
他和我說過車禍過後在家裡休養了好一陣子,這房間應該就是那時候添置的設備齊全的醫療設備吧。
值班醫生搖了搖頭略帶歉意地說:「管主任出國考察了,這段時間不會排他的擇期手術。」
我不說話,且看他打什麼牌。
幽深的黑暗中的白皙臉龐,挺直鼻樑,微微蹙著眉峰。
勞家卓站在門前,寒著臉一動不動地看著我走近。
我只能盡量地照顧他。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勞家卓說:「嗯,在森海豪庭,小哈在國內時生日宴會都在那裡舉辦,小朋友們一徑都喜歡。」
可是真的到了這一刻,我竟痛得恨不得即刻死去。
我在酒店房間中浸入熱水中將身體徹底清洗乾淨。
我笑著對他揮揮手。
我站在門廊下叫了一聲:「托比,過來。」
劇烈的胸口疼痛會引發病人的瀕死感。
一直到十二點過去,我從洗手間出來,逆著光的一片昏暗幽藍之中。
「看來他沒有告訴你,」蘇見輕聲答:「在你離開那日,在機場高速路口,前面的一輛車突然變線,他車速太快沒避得開。」
郭叔態度一向祥和親切:「映映小姐這麼晚?」
我點點頭,略有心安。
我接過他擱桌面的文件,一頁一頁地往下翻,在最後看到白紙黑字的一份——離婚協議書。
我問張彼德:「他今天可有去公司?」
勞家卓牽住了我的手,不動聲色地快步走開,經電梯進入樓下的停車庫。
勞家卓說:「我近日碰到麻煩事,抱歉連累你。」
從我眼前緩緩駛走。
我昨夜將手頭的全部現款,加上準備還給張彼德的那一筆錢,係數取了出來,仍覺得不夠,從錢夾最底層夾縫中摸出這張卡,那還是我當時在倫敦我替Emma做的那份工,我手頭只攜帶了這張卡,她當時便將酬薪匯入了這張卡。
他欲扶起我:「我送你去醫院。」
男子語調很平:「楊宗文致電給我。」
他真是沒有力氣了,眼皮抬了抬,聲音微弱不可聞:「你少說幾句這樣的話,我就會生氣少一點。」
他怎麼會知道。
我被他過度反應的神情舉動弄得很難受。
我抓緊時間說:「家卓,我有事情要問你。」
他清朗面容微微笑了,帶了一絲鬱郁的開懷,卻仍是對我說:「乖,先讓郭叔進來。」
新年伊始。
「我聘人查出了那些照片的出處,這個記者也太膽大,這樣隱私的照片都敢刊,家卓起初看到新聞時甚為惱火,若是經我的手處理下來,我看她以後都沒有必要再在本港傳媒界待下去了,我已經將電話打到了新聞總署署長秘書處,他又改口說,算了。」
十月底的一天早上,我上班時遇到交通高峰,攔不到街車。
我臉上沒有表情:「僅此一次。」
我睡了一日,律師上門來。
「他是途經,看望我而已。」我平靜地說。
錢婧忽然說:「你哪裡及我愛他,怎配得他萬般情意。」
我心下也覺得安慰:「那還不錯。」
我已經提前一個多星期在此布置,展覽會上的展品力求少而精,我用最少的隔斷牆,架子和櫥窗,以達到最大的使用與藝術效果,無論是玻璃還是絲綢,每一樣襯托展品的飾面都慮到了和展品質地的一致,隔牆與櫥窗細部的設計都簡潔流暢,模特的標誌和建築特徵都達到了我追求的極致的美感。
將我抱在懷中,下巴抵在我的額頭,略略緊張的佔有姿態。
我愣了一下,遲疑了一秒,還是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推門走出去了。
他眸中一亮:「真的嗎?」
我不解:「為什麼?」
我面無表情,亦沒有說話,十足的高枝派頭。
徐峰點點頭。
我的淚眼滾落,卻死死咬著唇,盡量保持聲音的平穩溫柔:「家卓,你再堅持一會兒,我們很快到醫院……」
他久久握著我的手,端詳我的氣色,然後放輕了語氣問:「映映,你好嗎?現在,還需不需要——」
他又搖搖頭。
我笑著道謝,將鞋子套上腳,然後大步往湖中走去。
他說:「有心人自然有辦法,你現時在何地?」
他只在裏面坐了一會,唐樂昌隨便找了個借口就要送客。
我忍不住伸手替他輕輕地揉著胸口,他握住我的手,在臉頰上蹭了蹭,閉上眼有些疲倦地靠在後座。
他已經目不斜視,徑自走過我身旁。
他將頭埋在我的肩上:「映映,我們只能這樣了是嗎?」
我睜開眼睛,看到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一個女孩子。
我朝車窗外看了一眼,心裏咯噔一跳。
勞家卓劇烈咳嗽起來。
他永遠有本事拒人千里。
我將他的手機放到茶几上:「是楊醫生的電話,你進去躺著吧。」
經此一役,我們或許都可立地成佛。
原來竟是真的。
Fredy慌忙接住:「求求你,大小姐,改日你去我工作室試鏡,先拍一組照片出來給Tximas M大爺過目,他甚為挑剔,我已經被他折磨至瘋。」
我忍不住怒喝一聲:「我沒有愛上他!」
他看著我,卻不說話,神情有些莫名的黯然,然後低下頭抿了一口水。
楊宗文說:「你在真是太好了,我不用過去了。」
我花盡畢生氣力,只為了抵擋他的一招。
姑父都看得驚詫,為了融洽氣氛只好取笑小姑姑:「唉唉——女鋼鐵人也會哭。」
這是他的卧室,房間里還有他的氣息。
這時觀眾已經基本坐滿,燈光暗了下來,暖場的樂隊在台上伴著吉他低低吟唱一支民謠。
幽暗之中一個低沉微冷的聲音傳出:「當心。」
我還未來得及仔細考慮他的提議,機遇已自己找上了我。
兩個人在二樓的小客廳,起初交談還是低聲的。
我抿著嘴站在門口不願進去。
姑父笑容寬厚樂觀,只是氣色不太好。
這樣的語言我們都聽得是如此蒼白空洞。
勞家卓面色慘淡望著我,動了動唇想說話,卻又牽動胸口的疼痛,他低低咳嗽一聲,一手撐在沙發上伏下了身子。
他強調:「過來。」
蘇見說:「雖然他心底一直抱有希望,可是當時也驚嚇得差點沒死去。」
我走出來,掩上房門,才覺得雙膝發軟,在病房門口摔倒。
袁承書凝視我,然後說:「映映,其實你不太習慣北京的氣候和飲食對不對?」
蘇見堅持著說服我:「映映,你至少要讓他知道,過度猜測和自責會毀了他的。」
湖心對面的忽然嘭地爆發一聲沉悶聲響,然後漆黑的天空綻放出禮花。
我抬手捂住臉,啞著嗓音說:「對不起,吵醒你。」
我問:「你晚上沒有應酬?」
機場的車子在跑道上開路,司機已經將家卓的車開進來。
他尷尬地退了幾步。
Fredy說:「明天晚上琦璇辦派對你會來吧,我帶給你看看。」
一會兒他玩累了,我抱起他坐在沙發上給他喝果汁。
傭人引著我走進來。
我不為所動,說我就是這樣的了。
她亦微笑應對:「江小姐會心想事成的。」
「等一下——」他拉住我,轉身從司機手中接過袋子:「要是有發寒和發熱的情況,馬上去醫院,要不然就打電話給我。」
我只顧著撲上去拽住了他:「唐樂昌,好了!」
按照德國動物保護的相關法律,我已算是虐待動物,已經足夠讓我剝奪動物的領養權,可是托比一直陪著我。
勞家卓聲音力氣不足,有些低弱。
勞小哈大聲否決:「那是電腦,是爹地和叔叔開會,不算!」
我快步跟上江意浩的步伐,他那邊的聲音也有些嘈雜。
下一刻我看到他筆直瘦削的脊背狠狠一震,扶著車門的手一鬆懈,人遽然倒了下去。
若是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日日西裝革履去中西區金鐘道上那幢摩天大樓的三十八層上班,房東太太會不會覺得我們是瘋了才來這裏租房子。
他們兩人打量我一身,目光驚奇地看著我。
唐樂昌慌忙分開的我的雙手:「乖,別碰到傷口——」
然後加了一句:「律師和你談,有什麼需要儘管提。」
勞家卓說:「差不多了。」
他想了想,又說:「以後不許抽煙,如果要去喝酒,得先經過我允許。」
他低低咳嗽一聲轉過頭,徵詢的目光看著我。
我一手撐住車門,探身摸了摸他的手,仍是冰寒一片。
勞家卓說:「讓郭叔進來。」
我別過臉:「沒事,有點累。」
勞家卓彷彿有感覺,伸手緊緊地摟住我。
他的心思還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其實我回來並沒有同他說過什麼。
我終於接通。
我接過,輕聲和她道謝,我亦不驚訝她已經看出了我患有嚴重的心理疾病。
我不會多講當時不愉快的往事,只說現在家裡長輩在新加坡都很好。
沒想到是這樣的難過,我難受得幾乎已經沒有力氣支撐下去了,真的沒有力氣了。
梁豐年一早已處理好轉院的事宜,蘇見詢問我是否要一同過去。
兩個人的聲音低弱了下去。
勞家卓柔聲說:「聽話,去做一個檢查。」
我直接開工,首先測量房屋取得原始平面圖紙。
我點點頭,沒有力氣敷衍他。
蘇見答:「你離開之後,家卓迫切地想找回你,要從勞通徵調我出來查你的去處,你也知道他那時剛剛接管大權,直升上去原來大少手下的一班老臣子就諸多意見,更有許多棘手問題亟需解決,他精力有限,身體情況也不允許,本來調我出來是非常非常不明智的決定,可是他卻堅持,他只說了一句,蘇見,你是我最可靠的。」
「江小姐,請說一下話。」
他拿著湯匙靜靜地說:「好好謝謝人家。」
他喘了一口氣喚我名字:「映映。」
梁豐年對她們點了個頭。
我客氣地道:「先生過獎。」
移動病床推入急診科時,醫生緊急給他注射藥物。
「我不是這個意思。」勞家卓說。
我要爬起來:「我去洗個澡,你過去隔壁睡吧。」
如比上個月剛剛和男友分手,那天在辦公室,男友發電郵來說讓她過去把家裡的衣物收走,她當即對著電腦崩潰大哭。
張彼德頭探出車窗喚我:「映映!」
他的臉埋入陰影中許久,終於緩緩開腔,聲音是刻意壓制下的理智:「映映,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如果真的有人能夠讓你更幸福,我會讓你走。」
我略微頷首,不欲搭話,這可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
配的標題和文字是勞家卓為與前妻複合而二度離婚,兩人關係陷入撲朔迷離,江小姐夜會神秘男子姿態親密之類引人眼球的桃色新聞。
勞家卓按著額頭,低低地說:「大哥若是要臉面,就應該少同此人來往,應該是專心打理家族事業,而不是為了一個外人來質問我。」
我白天對著電子錶格太久,此時眼前蒙蒙一片,只懶懶應他一句:「生活所逼。」
窗帘徐徐打開,直至完全展開的那一刻。
我早已認出他來,他倒是胖了一些,圓臉上的笑容可掬跟以前一樣。
蘇見答:「那就好,怪不得他心緒平穩。」
我冷淡答:「不是,街邊買來隨便戴的,你喜歡就留著吧。」
勞家卓點點頭:「她回來,致電來勞通……」
煙花升騰照耀的瞬間,火光照暖了我們的面容。
從我的眼角餘光望過去的側影,是我四年前在鏡子裏面看見的影子。
張彼德點點頭:「我們拜訪了當初給你做治療的教授。」
他眉頭輕輕一皺:「我和映映在吃飯。」
我無法心頭的顫抖,完全沒有喜悅,只是害怕,無法遏制的恐慌。
梁豐年望了我一眼,這位上得總裁室下得計程車文武雙全無所不能的勞通集團高級助理竟然有些手足無措。
他前兩天在我家裡強忍著病發,這兩樣天應該都還一直在病著。
西方人吃驚起來,眉頭誇張挑起,清澈的眼眸中都是問號。
Emma是我在開始接受治療后,才得知我人已經到了德國。
我說:「我沒事。」
他坐在一旁和蘇見說話:「你打電話問豐年。」
唐樂昌接到電話即刻說要來看望我,被我強烈否決,但他堅持要來。
惠惠張大了眼,彷彿前面站著一個怪物。
我一把摔開了手邊的報紙,踢開了茶几走出去。
楊宗文痛罵:「你大少爺的差不多就是一瓶都沒完是不是?這種鬼天氣是不是我得過去給你掛完?你能不能病得安分一點啊!」
我被他提起了一點興趣:「那我應該取多少?」
不似勞家卓,他身上負擔太重,心思太深沉,錦衣玉食自然是講究的,卻少了世俗煙火的快活,他將一切看得太透,是以難免鬱鬱寡歡。
「見到他了?」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怎麼樣?」
事已至此,無可挽回,我退開一步站著不動。
他說:「你現在情緒不好,我們改天再談。」
勞家卓無奈地道:「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執拗起來什麼都不管不顧。」
似乎是忍受不了我這樣的目光,他放開了我的手,低低一聲:「映映……」
中午傭人司機自勞家大宅將大盒豐盛餐點送過來。
周末Fredy給我打電話。
整幢房子被照顧得很好,充滿了生活氣息。
托比一次又一次地阻止我,然後依偎在我的身旁,用頭蹭我的懷抱舔舔我的手心。
我終於說話:「我很好,勞先生不用費心。」
展會最後一日蒞臨的貴賓竟然是勞通集團現任全球總裁,據悉勞家卓將會出席明日的閉幕式並發表演講,晚上主辦方特地在酒店頂層舉辦了一個歡迎宴會。
「映映,」唐樂昌撫住我的肩膀說:「我身上現款和銀行卡都有,你在機上睡一覺,到了迪拜之後我陪你去看醫生。」
我抱頭:「我要畫圖,明天老闆要了。」
但他隨後又點點頭:「杯子在哪裡?」
勞家卓頭埋在枕頭上歇了好一會,才氣若遊絲地掙扎著說:「你敢。」
C座的頂層複合式樓,那整整一層自然都是黑暗的。
勞家卓默默地看著我的神色,好一會兒,他終於出聲安撫我「沒事,我只是有些眼花,看不清楚字。」
我氣憤地伸手抽他:「你也知道要關心家裡人,啊——你要懂事一點兒能不能讓我少操點心?」
屋子裡一片漆黑,瀰漫著淡淡的煙草氣味,我掀開被子爬起來。
我只問了一句:「他傷勢如何?」
他輕輕地說:「不要這樣生分叫我。」
他將我塞入他的身邊,然後推上車門大聲吩咐:「徐峰,注意安全!」
醫生帶著一種專業的冷靜:「不用太擔心,一到兩個療程可以治愈。」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來有這麼一回事:「哦,是,我忘記了。」
服務生躬身領路,勞家卓目光冷凝,氣質冷冽,我不敢造次,跟在他身後半步,電梯直上,抵達酒店附屬的唯一一間頂級俱樂部。
他幾乎是同時將我按在懷中,低頭準確地吻住了我的嘴唇。
他不忘恭維一番:「昨天西蒙尼先生可是慧眼識寶,那一套稀世翡翠便是由他拍得。」
爬下床去找拖鞋,家卓起身朝浴室走去。
姜柏聲問我:「江小姐,勞先生現時有沒有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倉促地開口說話:「我們不要吵架。」
林寶榮召來司機,將我送回了家。
空中小姐數次走過來,替我拉緊毯子,又送上熱水:「小姐,你生病了嗎?」
他大力地捏住我下巴:「江意映,你明明捨不得放棄,卻又不再肯再踏前一步?」
他手撐在柜子上,氣都緩不過來,人有些站不穩。
我說:「你還好吧?」
勞家卓低聲喚我:「映映。」
我只是無處可去。
有乘客掏出手機照明,微弱的些許光線,過了一會兒,乘客從車頭方向潮水般湧來,如同走難一般。
他不舍的目光一次次地看過我的皮膚。
「映映?」他在那端叫我名字,低回喑啞的,柔情牽長的。
他逼得我太緊,鬧得不歡而散。
歐醫生已經動手鬆開夾子,將注射器刺入抽了一點回血,推生理鹽水,然後將輸液針頭刺入了針管。
張彼德忍不住笑:「嗨,不用這樣緊張,一切準備就緒。」
我當時覺得荒唐,輕輕一笑帶過。
楊宗文無奈搖了搖頭,想了想又說:「罷了,胸部剛剛做過穿刺,他現在不適合移動,先休息兩天。」
勞家卓握著我的手緊了一緊。
他輕咳一聲:「所以,你不和我提分開了?」
慌忙把電話掛了。
我已經看多了太多的離別,但願小綠在有我媽媽的那一個世界過得好,我點點頭:「原來是這麼精彩絕倫的一齣戲。」
手機上有數十通未接來電,有江宅,有唐樂昌,連惠惠都來湊熱鬧,我頭痛得很,勉強敷衍了幾句收了線。
上面寫的是:敬愛的家卓先生,又是我,今天我換了一種顏色的鉛筆,你喜歡嗎?我在無印良品買彩色鉛筆,我晚上要回去照顧托比,吻你。
過了許久,他才開口說話,聲音低沉沙啞:「映映,終究是我錯失你,過去的事情,我說再多的抱歉也無法彌補——至少你以後不要再這樣,你會好起來,我諮詢過醫生,你手腳的疤痕可以動手術修復,雖然康復的過程可能辛苦一點,你現在的工作可不可以考慮辭掉,熬夜太多對身體不好,先留在家裡休息,等到你身體恢復了,我們再來商量你以後要做什麼。」
下樓攔了一輛車出發去機場。
我低著頭慢慢地翻雜誌,其實我也不算是刻意不見他,只是他來得都晚,我基本都已經睡覺。
勞家卓手輕輕一顫,他臉上有害怕的神色,伸手將我身體抱住:「我們回屋裡說。」
梁豐年待我與同事告別,才趨身上前道:「江小姐。」
我輕聲說:「我知道。」
我直接扯掉了他的襯衣,伸手摟住他的腰。
他點點頭,轉身回睡房。
大約許久未見,又或許心裏還在賭氣,江意浩在家裡規矩拘束得有些生分。
我得首先打聽打聽他這段時間怎麼了。
他從衣兜內掏出證件。
我手指觸摸過陽台陰涼處的一盆合果芋,輕輕一捏,汁液濺了滿手。
江意浩真是不知人間憂歡。
他走出去帶上房門。
四年前唐樂昌將我送至威尼斯后,隨後返回美國讀書,我媽媽過世我離開意國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失去了聯絡。
我被他逗樂,小哈只會畫平面,任何小動物都只有兩隻腿。
勞家卓推門進來。
張彼德在外邊低低的聲音:「江小姐病情如何?」
兩個男人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筷子和杯盞撞擊之間是偶爾低聲的幾句交談。
「我爸被抓了,案子移送高院,準備要開庭,他老婆女兒都跑了,我媽讓我回來看看他。」他答。
我胡言著:「不用你管。」
我身邊一寸之隔的攝影燈嘭地一聲低沉的悶響,我感覺什麼東西在我耳邊碎裂,我慌忙直覺地往後跳開。
銅鑼灣的繁華街道,半山別墅下維港璀璨燈光,這個繁華至荒涼的大都會,與我的生活並無任何關係,縱然日日面對他,我也從不過問勞通的財經新聞。
周五的夜晚,我被指派和攝影師阿卡去參加一個商務宴會,是某國際高端電子產品發表會,在我們公司外調了好幾個一線模特去做產品展示。
張彼德點點頭:「她離開我去阿根廷。」
我坐回椅子上,平靜下來,但覺世上已過千年。
凌晨姑父被推出來,我陪著小姑姑守在外面。
只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情。
他不再說話,只好緊緊地抱著我。
靈魂又一路飄蕩回到細微冷風的空曠平原。
最後他有些疑惑地問:「勞先生呢?」
我站在空曠的一樓客廳,耳邊有些重音,心頭一陣涼一陣寒。
唐樂昌不滿地嘀咕:「沒良心,看你也是探親啊。」
彩雲易散琉璃脆。
我說:「有必要教這麼艱深的東西了嗎?」
我有些遲疑:「已經一年多沒站在過鏡頭下,我有否變醜變胖?」
我從教室下來,在學校里找到江意浩。
他有些愣住了。
我過了好幾天,終於打了個電話給琦璇。
我在廚房熱牛奶時,忽然門鈴大響。
我暗自搖頭,心下覺得有些不妥,有些時候我一樣無法理解女人的行為。
在街頭惶惶然轉了一圈,無處可去,攔了一輛車去lonely。
我吶吶地說:「好。」
我搖搖頭走開了。
他失卻一貫的沉著淡然,有些語無倫次的痛楚:「江意映,你是我的,自你六歲始你就是我的。」
勞家卓聲音低低幽幽:「大哥,你跟洪武打交道,最好小心一點。」
出票的圓形窗口旁的宣傳牆上,貼著本場演出的大幅海報,我站在屋檐下,略微眯起眼打量起那張圖畫的色彩和設計。
我不耐煩地從口袋中抽出左手,將手指上潰爛的傷口遞給他看:「不用檢了,已經一個月,還未收口。」
「怎麼在這裏?」我看了一眼,整潔幽雅寬敞的貴賓病房,外面還有一個客廳。
我將頭抵在車窗上慢慢地說:「回去吧。」
勞家卓穿一件深綠粗布褲子,白色休閑襯衣,只是褲子下面被雨淋濕,變成一大片的深顏色。
「你對勞先生離婚的有何看法?」
我覺得困,在他懷中慢慢地閉上了眼。
他說:「我帶你出去吃飯。」
我看了號碼,遲疑了一會兒,按下了接聽鍵。
其間蘇見和梁豐年各來過一次,帶了呈簽文件過來請他批示。
他生日那天,我看著手機很久,還是沒有勇氣給他打個電話。
楊宗文問:「什麼?」
我不解地問:「不是說研究項目要做兩年,怎麼提前回來?」
我領著他從側邊的一個入口進去,將他帶到在後排的一個座位上。
張彼德氣得跳腳:「見鬼,你一身泥巴少靠近我,我下午還要見客戶——」
心撲騰一下。
他點點頭,也不再說。
第二天勞家卓去公司上班,我陪老太太去城裡,她絮絮叨叨地和我聊天,自然有提到我奶奶和父親,那一段往事,她對於當時變故知道也不多,大約就是我離開了,江氏公司破產而後舉家搬遷了。
我的筆記本寫完,晚上失眠無事可做。
勞家卓抬起手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坐下。
勞家卓得知我已搬了家,當日中午打電話給我:「映映,為什麼要另找房子?」
她穿著冬裙短靴,在一個小店門口買熱飲。
他皺著眉低聲講了幾句,然後掛了電話。
我身前是幾級台階,我晃了一步整個身子跌了下去。
人在這樣的時候非常的脆弱,躺在監護病房裡的姑父稍有一點點異動,她都如世界末日一般心驚肉跳,我看著我記憶中一直堅強的小姑姑,在面對至愛的人遭臨如此苦痛時,竟然是恐慌心焚如此。
她笑著說:「江小姐送進病房來就是我在這裏了啊,我沒有見過哦。」
他生氣地說:「誰拿給你的?」
勞家卓有些敏感地抬頭看我:「你從何處聽到什麼?」
我趁著小姑姑出來,忍不住悄悄對她說:「我們換一間病房吧。」
過了許久,他絕望地鬆開我,側過了臉,平靜之中是徒勞掩飾的疲乏:「我就知道,僅此一宗罪,夠我在你面前死足十次。」
我看著她虛假的笑,不再說話,回房間合起還未來得及收拾的衣物。
一鼓作氣爬到了浪茄。
他一手托住我的後腦,手指輕輕地按在我的顴骨。
我看見了他褲袋中的硬質刀具器械。
那端是敲門聲,然後傳來幾句輕聲的交談,然後恢復成安靜。
牆上的電視本港新聞正在轉播這場意外事故。
飛機越過赤道,回到中國南方時,已經是初秋時節。
勞通集團最近新聞不斷,勞家卓是以非常忙碌,世界金融市場持續不穩定狀態,恆指頻頻下跌,近日媒體爆出管理局有可能關閉光華銀行,這間華南區最大的由於資金流動性不足,無法履行債務,將面臨著破產的危險,數日之後又有傳言勞通集團將收購其全部資產,包括的所有存款業務、分支機構及其他業務,勞通預計收購完成後,公司每股收益將提高七十美分;年均吸納儲蓄金額在兩年後年可能達十五億美元,消息一出,全城嘩然,勞通當日股價甚至漲到了停板,事實上這件國內迄今為止最大的資產重組和收購案件,牽扯數十億資產的項目至今未正式浮出水面,但已引得媒體爭相報導,坊間有傳聞勞家卓聘請了數位資深會計師,高級金融分析師,和資產評估專家在香蜜湖的一套豪華別墅里秘密辦公。
眼前卻一輪一輪播放那個男人隱晦輕蔑的笑意,如按錯了鍵的一幕凌亂電影。
我搖搖頭無力地阻止他:「夠了。」
我說:「你不能一再這樣干涉我的生活。」
托比在後座躥來躥去,袁承書喊我說:「意映,看看狗狗怎麼了。」
聲調之中是帶了玉石俱焚的慘烈。
不敢有一絲的念頭,不敢有片刻的鬆懈,來放任自己的回憶,來記起我的祖國,我長久居住的濕熱的南方城市,我深深愛過的情人。
兩輛車打橫在公路中車燈閃爍,這一段路寬闊無比,此時並沒有車輛開過,只有道路兩旁的樹林吹過陣陣夜風。
他全身無力虛乏,實在是力不從心,整個人虛弱地靠在了我懷中,他斷斷續續地痛苦嗆咳,側過臉用手帕捂住嘴角,傾身一口血忽然就咳了出來。
我已被他摧毀,還要錢做什麼?
他聳肩:「好吧。」
還沒走開兩步,忽然被他從身後緊緊地抱住了。
我去寵物店牽了托比,回家同他鬧了一陣,然後扎進床上迷糊了過去。
四個高壯的保鏢氣勢嚇人,如一堵牆隔開了大批記者。
車門幾乎是即刻打開,徐峰從裏面衝出來,腳步慌亂:「勞先生?」
走出國際出境口岸,下到一樓的大廳時,我聽到耳邊呼啦啦的響起大聲喊叫:「出來了出來了!」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背上,聲音很鎮靜:「是壞消息。」
「惠惠,你走吧。」我站起來:「如果你要來尋回友誼,那麼我只能令你失望了,你認識的那個江意映,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楊宗文進廚房來笑著同我打了聲招呼,然後進房間替勞家卓做例行檢查,一會兒他出來,也不用我招呼,自顧自坐在廚房的小餐桌邊上,津津有味地品嘗那一道荷花魚翅。
我不理會他的挑釁,只說:「你看下是要協商賠償還是要請交警來處理?」
他臉上很平靜漠然,但臉頰瘦得略略凹陷,一張俊顏冷倦蒼白。
蘇見同他簡單一句:「家卓,映映陪你上去。」
我這時才覺察不對,抬起頭髮現已經遲了。
我不是沒有見過他工作的忙碌程度,這一個月時間徐峰都請假休息過一個禮拜,換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年輕助理給他開車,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支撐過來的。
他的性格沾染了我的壞處,也有孤僻之處,有時我們慪氣,卻又在孤獨里互相擁抱。
我問:「那是幾號?」
「映映,」他敏捷地跟著我擠進了大門,一直叫我名字:「給我一點時間,我們說說話。」
勞家卓說:「沒有這個必要。」
當著醫生護士的面前,勞家卓又說了一次:「你出去吧。」
他望著我,臉上有微微驚訝,更多的是心疼。
他說:「上車。」
小哈點頭:「小嬸嬸,帶我玩龜龜!」
勞家卓回來的那天夜裡,夜班機抵港他直接過來,我站在陽台上,看到他開門進來,從屋子中找我的身影。
他從口袋裡掏出了戒指。
蘇見不解地說:「怎麼千里迢迢從柏林捎一支筆回來。」
底下手寫一行小字。
「梁先生和江同學認識?」老闆見風就是雨,立刻興緻高漲:「他鄉遇故友,天大喜事啊——」
勞家卓今日換了一輛車子,黑色的轎車寬敞舒適,司機下車來替我打傘,家卓側過身先替我推開了車門。
走出大樓時,對面的一輛黑色車子突然啟動,然後開過我的面前,我自半開的車窗中看到了車中男人手中的攝影機器。
這時護士敲門輕聲說:「蘇先生,勞先生醒了,要見你。」
歐醫生用藥物給他熱敷。
他淡淡出聲:「進來吧。」
我說在家裡看電視。
學生對老師總有私仇,我問:「幹嘛找他?」
因為時差和低燒,睡了整整一個禮拜。
我望著她面上憂慮之色,心裏也明白,縱使手術成功,遠側胃部分切除術后殘胃囊發生癌病變的可能性也會有,因此後期治療費用和醫藥費用更是一筆難以預計的昂貴數目。
收養了托比之後,他喜歡在我身前歡快地奔跑,我則在後面懶懶地走,有時會在附近的咖啡館坐會兒,還跟著麵包房熱情的老闆娘學了一點點德語。
歐醫生的聲音倒是清清楚楚:「勞先生,相信你比我更了解,你的身體已經非常糟糕,長期服用藥物會造成你身體的抗藥性。我奉勸勞先生不要太疏忽,恕我直言,損傷部位的持續疼痛,倘若再這樣下去,最壞的後果——會導致下肢運動障礙。」
今天在展館我心神不寧,幸好工作一切順利,晚上是主辦方邀請的眾多界內人士的時尚晚宴。
護士小姐在一旁低聲勸我回附屬的陪人房內休息。
我心頭的滋味複雜。
我站起來送他到門口。
語氣不再有一絲絲期盼和挽回之意。
袁承書:「那你下次再來,再過幾個月,會下雪。」
蘇見看我動作略有驚詫。
因為改裝了一個管道,一天晚上房東過來查看。
「他後來同意了。」
氣氛變得莫名其妙的劍弩拔張。
我拾起手袋離開醫院。
我在櫥窗前觀賞一個黑白鑲鑽手鐲,一個男人迎面走來。
我看進他的眼眸深處,燃燒著的是明暗不定的逆鱗之火,我從來不曾也不敢忘記,溫和文雅的勞家卓,終究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裁決者。
「敬請你過來一趟威尼斯。」
醫生取出消毒藥水:「唉,額頭破了一道口子啊,包紮一下吧。」
他將手中一張精緻的銀行卡輕輕推到桌面上——這幾年我從未使用過它,嶄新的純白色,邊緣一道燙金,隱隱如水一般流動的光澤。
他們打算在清藝小劇場公演。
一個女子應了一聲,而後笑意盈盈地走過來。
我內心驚濤駭浪翻湧,面上卻只余遲鈍沉默。
興許今天匆忙之間忘記了。
勞家駿問:「那投資你批還是不批?」
能夠豁達地承認以前的自己原來也不是這麼難,我點點頭:「是,但是命運走到了這一步。」
我驚駭過度,只覺手足發涼。
我問:「是想認真學的那種?」
第二天傍晚抵達機場,我心不在焉地跟著蘇見,在推著行李的行色匆匆的行人中走過,我仰著頭看著夜航的飛機從巨大的玻璃窗外起起落落,我們走入候機廳,梁豐年遠遠走過來。
在高層的義大利餐廳,前菜沙拉剛剛上來,大雨終於傾盆如注而下。
有時難免也還是發脾氣,病得七葷八素時,有時痛得難受了,半夜醒來見我不眠不休守在床前,他便分外的生氣,也不知道是氣自己還是氣我,口氣壞得不得了:「映映,你何苦陪著我受罪。」
我將臉埋在他的膝蓋。
我們做朋友,彼此都預留了足夠我的空間,比如說,我從來不讓他進家裡。
我有些迷糊:「嗯,怎麼了?」
勞家卓看見我望見他,隨即轉身朝外走去。
我低著頭專心喝湯,沒有注意聽他的話,問了一句:「有急事?」
小姑姑說:「我們在加國已經做過檢查,他家裡人和他自己都堅持要回來治療。」
我不記得我在房門站了多久。
第二日的閉幕上,勞家卓作為中方的融資代表,上台做了一個簡短的發言。
勞家卓看著我表情,眸中有探究的隱隱疑惑,他凝視我半晌,最後還是選擇了不再追問。
勞家卓頃刻抬起頭睜大眼睛看著我,那瞬間的神情,彷彿挨了一拳狠揍似的。
唐樂昌施展外交辭令:「閣下有何貴幹?」
我不說話,勞家卓也沉默。
「哎喲,我有個親戚臨時要來住啦,」她胖胖的身體擠進來:「對不起啊,那個押金我還給你好了,你今天就搬出去吧。」
我不敢說話。
反倒是他的臉,慢慢模糊了。
晚上我在家裡對著電腦,家卓在我手邊放下一杯柚子茶。
為首的正是家卓。
這段時間我參与的設計有幾個交付展出,得了幾筆提成和獎金,今天我從銀行將所有的工資現款取出,然後問惠惠借了一筆,湊夠了那個數目,然後寫了張支票。
我只需兩個辦法,扼殺去我的白天黑夜。
腳步在門前遲疑了幾秒,終於鼓足勇氣,輕輕推門開了那間辦公室。
夜裡傷口癢痛,我從睡夢中醒來,眼角不知不覺沁出眼淚。
我推開椅子:「放心。」
他的聲音喑啞,弱不可聞,卻帶了深深的繾綣依戀,彷彿是痛倦到了極處,再無以為繼的一聲呼喚。
唐樂昌聊著聊著,忽然算了算時差,然後趕我我回家。
他臉上無悲無喜,目光定格在透明的玻璃窗外的天空的某一處,久久才幽幽一句:「Thanks。」
勞小哈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
我慌忙剎住腳步,才發現差點一頭撞上身前的一把椅子。
好不容易做完了一系列詳細的檢查,護士引我去主任辦公室旁的一間休息室,推開門,勞家卓坐在舒適的沙發上,慢條斯理地端著一個玻璃杯子喝水。
我覺得我還能再爬個八百米,心裏覺得自己真是勇猛,怎知第二天就後悔莫迭,我的腿又酸又痛,上樓梯時每提起一步都是劇痛。
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低聲說:「或許他不會來,那我早已死去。」
他劇烈消瘦,面上蒼白,殊無血色,縱然英俊依舊,但有分明有著頹然的消沉。
江意浩忽然揚起頭倔強地回了一句:「我姐姐十八歲就嫁給了勞先生,他們是真心相愛的。」
我們在廚房的小餐桌上對著頭喝粥,唐樂昌問我:「映映,那個人昨天說你要去醫院是怎麼回事?」
我微笑著答:「我已經辭職了。」
我已經開始扮鬼臉嚇唬他:「龜龜咬的,你要再捏它的腦袋,它就咬你。」
我心裏小小高興了一下。
暫時也沒有辦法再正常工作,我去公司辦理了辭職手續。
我說:「我會小心。」
楊宗文說:「映映,我醫院還有事,改日再聊。」
Fredy絲毫不給我留情面:「是你自己自我放逐,九_九_藏_書現代的磨皮手術足以修復你的大部分皮膚。」
我越過他的身後,看到一個穿著淺藍色西裝外套的年輕男人朝我們走來。
我心裏的驚恐一陣陣地湧上來:「家卓,你怎麼了?」
他待我平靜一些,替我擦乾身上的汗,然後輕輕地環繞住我。
「今晚還要工作?」唐樂昌看著我的穿著。
他口氣是溫和的,甚至帶了點兒調侃。
我說:「你又不缺一個周末情人。」
他略有些驚訝地停頓了幾秒。
終於梁豐年匆匆出來:「江小姐在哪裡?」
除去那個人。
但至少我可以痊癒。
我深深看他一眼,而後起身朝外面走。
隆冬的倫敦清晨異常寒冷,早晨六點多仍然有濃深夜色,他們每拍攝一組,就聚頭對著片子討論,我湊過去看了幾個鏡頭,維多利亞時代的幽暗長街,行走的模特是一抹春光明媚的亮色,錦緞柔軟的面料衣裳包裹下的纖細肢體,盛裝之下的清冷容顏,面色僵硬,眸光太盛,彷彿飽含淚水,閃爍得熠熠發亮。
斐斐上來抱住我:「好了,大小姐,你要把我的店喝跨了。」
豪華轎車侯在一旁。
蘇見也不再多做寒暄,轉身朝自己的車子走去。
衣著一律是考究的白襯黑灰,神色清冷沉著,面容蒼白,很少笑。
唐樂昌告訴我:「出來了,在老家一個單位養老。」
我說:「改天去配副眼鏡就好。」
直到站在大門前,我抬手按電鈴,整個人都還是處於心神震動的狀態。
身邊的護士小姐立刻俯身過來問:「江小姐,你醒了是嗎?」
第二日清早,我醒來時,一個男人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玩遊戲。
我心裏又有擔憂。
那是我的同屋小綠,最近交的一個男友,或者說,買|春的男人。
勞家卓面色瞬間僵硬成石。
我轉頭看身旁的男人,勞家卓一路上閉著眼休息,感覺到車子停穩,他緩緩睜開眼。
我跟在他身後上樓,他推開大門,我站在玄關處,在他的身後哀哀地說:「家卓,袁在樓下我打發他走了就是了。」
我問:「他身體這兩天情況怎樣?」
我正在窩在沙發里看書,側開了身體挪開點兒位置給他:「要不要喝水?」
一直到過了新年才又見到他。
林寶榮只好款款走近我:「老二那悶性子,把你當寶藏著,我年前剛剛得知你回來,你卻又走了,這次若不是他有事來找我,還不知要把你藏著多久。」
我剛站到門口,大門卻忽地打開,勞家卓腳步匆忙跨出,差一點撞到我身上。
我轉眸看到我抓著他的左手,蒼白消瘦的手骨節分明,因為戴得太久,無名指上磨出了淺淺戒痕,我握住他的手腕時幾乎硌手的骨頭,我心一酸,差點沒掉下眼淚。
我瞥了他一眼:「我有什麼資格身份用你的錢?」
身形高大的男人,眉眼開闊端正,不像是壞人。
我循聲望去。
九月底,我在內羅畢登上了回國的飛機。
擱在右邊有一個檔案袋打開著,我看了一眼,然後從裡邊抽出了一張相片。
他在唇邊輾轉吸吮了一會,舌頭有分寸地探入,溫柔絞纏我的舌尖,我被他吻得渾身都是一陣陣麻痹的感覺。
這一聲不大不小的音量足以引得周圍優雅駐足的客人紛紛張望過來。
我每天上班下班畫圖睡覺,一心一意執拗地固守著這個念頭,別的什麼都不敢想。
林寶榮大方介紹:「我男朋友馬文滔。」
勞家卓對我說:「你姑父的事情,我知道了,管教授偕同助手後天會從美國回來。」
不敢讓他躺平,我抽了幾個枕頭放在他背後。
「映映,」她跨前一步拉著我的手說:「我是惠惠!」
下午時分樓下打電話上來:「江小姐,有你的快遞。」
唐樂昌在我身側有些不悅地問:「映映,怎麼回事?」
他不動聲色:「據我所知你單身。」
他將手中拎著的幾個袋子塞給我,我要關門,他的手卻抵在門框上。
他是恨鐵不成鋼的怒氣:「我這段時日花費了多少力氣將這些新聞壓下去,你卻要在這風口浪尖跟人約會?」
我打開門:「請進來說話。」
蘇見轉移話題:「親愛的,孩子們在等,我們過去吧。」
我根本無法面對他的逼視:「求求你,讓我走吧。」
他也沒有辦法,一會兒冷靜下來,摸了摸我臉頰:「但是為了你。」
他說:「我沒那麼神奇,今日我是特地來找你。」
因為惠惠要結婚,為了參加婚禮,我去公司延長了兩日假期。
她馬上問:「怎麼是你,boss呢?」
我淡淡笑笑:「不如我們聊聊你在三的頂樓包下的那位,她是叫什麼名字來著,李絲兒?」
最後一次見他時,我已經通過了教授的心理評測,決定搬到博登湖畔。
哀兵之策,我凄凄切切地說:「多麼悠久的歷史啊,你捨得不要我?」
「等下——」我強硬地轉移話題:「我有條件。」
他不讓我再說話,只將頭倚在我懷中:「好了,讓我睡一會兒。」
我冷笑一聲:「先生,我看我還是報警吧。」
我還未來得及說話,唐樂昌已經直直走到他面前:「勞先生,幸會。」
我在家裡住了一個多禮拜,每日陪芸姨上街買菜,閑時逛圖書館,國家圖書館十一樓收藏有設計圖展覽,我白天經常在此地消遣,常常看著看著抬眼望望,巨大玻璃窗外的摩天輪已經染上夕陽餘暉的金色光芒,一個下午的時光倏然而過。
我沒有答他。
勞家卓問:「你想說什麼?」
他又點點頭,這一次很堅定。
一日午後,我忙到兩點,和袁承書在露天餐館吃中飯。
驚見眼前一陣刺眼的燈光,我慌忙猛地打轉方向盤,然後踩下剎車,車子還是重重刮過越野車的后廂門,然後撞上路邊防護欄,砰地一聲停了下來。
「我是為他死過一回的人了,他還是要走。」
勞家卓眸色坦蕩地看著他。
我嘆了一口氣說:「你有沒有煙?」
Fredy穿襯衣粗布褲白球鞋,年紀應該有三十五,簡潔的衣著襯著他的沉穩氣質,時髦得不得了。
他將我打量一遍,目光很溫和,卻含著專業的審視,這才客氣地說:「江小姐數年前為Uihkjbjb的首席設計師拍過的一組照片,是當年春季業內最為驚艷的一組作品,但江小姐自從那次驚鴻一現后卻沉寂了數年,如今願意再次出來界內工作,我們非常榮幸。」
四月底深宵仍有寒意,我拉緊領口縮著肩膀,從口袋裡摸出煙盒。
美艷女子馬上露出親切笑容,彎下腰不斷地親吻兩個小朋友。
錢婧站起來:「江小姐,索性告訴你,我們這段有名無實的婚姻維持了兩年零三個月,他連我的手都沒有碰過。」
我說:「所以她會上你家只是巧遇?」
我在旁喝水,聽得手中杯子打了一晃。
我有些疑惑地站在原地。
我穿著長至腳踝的珍珠色裙子,搭一襲粉色皮草披肩,將裸|露的手臂都蓋了起來,然後挽著西蒙尼的手臂走進宴會大廳。
我有些局促地擱下了湯匙。
最為艱難的是送走托比,我沒有辦法帶它走,只好托一個同學照顧它。
「牛奶有沒有喝?」
他神色一再變化,英俊臉龐浮起一層霜白慘痛,我肩上幾乎是痛楚的壓力開始減輕。
我伸出手臂果斷地抱住它的脖子,我們在草地上滾成一團。
後來我在史瓦濟蘭的柏隆加計劃區的一間診所留了下來,一直做到了新的志願者來到。
我一頭冷汗地驚醒過來,看到眼前一張略有擔憂的面容,一瞬間甚至認不出這是誰。
阻擋了裏面的一切影像。
這時身後的巨大玻璃窗外正有飛機起飛,低鳴的轟隆隆聲音傳來。
前台小姐搖搖頭,她們並不知我中文名字。
「你不想聽聽是誰買了它?」
他望著我,眼眸深處有微微水光閃爍。
經理在他身邊俯首:「義哥。」
我無動於衷轉過頭按打火機。
我簡單地答:「是。」
我約見王太太做客戶諮詢,她領著孫女同我喝茶,那女孩子長了一對濃眉毛,非常端麗活潑的女孩子。
我張了張嘴,唐樂昌馬上將我往後拉:「請你停止糾纏她。」
勞家卓不肯走。
我含著一口水答悶聲答:「不慎跌跤。」
他靠在枕頭上閉起了眼,客客氣氣地說:「我累了,你出去吧,讓司機送你出去。」
我回到國內之後,曾致電托西蒙尼給我帶媽媽的畫本。
今時今日聽到這三個字,我卻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的空虛。
有了一個獨立辦公室,手下領了三個年輕助理。
我終於忍不住:「放開!」
琦璇想了一想,說了一句:「家卓這幾天在北美出差,你過來玩好不好?」
我穿好衣服出來。
我拿著手機反反覆復地查看,沒有一通電話一封簡訊是他的,我手指在屏幕上滑動,卻一個電話也打不出去,其實我心裏知道打過去也沒用,勞家卓的固執本事,當年他在倫敦病倒時我就早已領教過,他若是吩咐噤聲,底下的人一個比一個忠心耿耿,我若是糾纏逼問,不過是教人為難,是他送我進來的,他不可能不知道我在哪裡。
我問:「你們去了康城?」
他吻了吻我的額角:「別擔心,沒有頭暈。」
電梯停在三十八層。
他回頭看我安寧的神色,似乎感受得到我的情緒,他臉上冷凝下來。
我彷彿看見命運已經開始流轉。
有什麼可維繫我們之間脆弱的感情,一切不過是勞家卓先生的一念之間。
我翌日開始翻報紙去找工作。
我的視線繞過他的肩膀后,看到男人陰狠寒冽的一束目光。
彷彿感覺到我的注視,他的目光忽然轉過來,黑暗中如花火一般。
袁承書問:「怎麼了?」
我一般只要不加班到太晚,都會過來陪他們賣票,惠惠也是。
「過來。」勞家卓忽然開口說話,聲音很低,帶著輕輕的鼻音。
他的口氣打發一條狗沒什麼區別。
勞家卓驟然病倒,當天夜裡轉重,人已經起不來,家庭醫生連夜急招了他的私人醫生過來,接著的幾天他一直發燒咳嗽,家庭醫生和傭人二十四小時看著他,日日給他掛水。
他這樣壞的身體脾氣,倘若半夜犯病,身旁沒有人照料,真不知是怎樣熬過去的。
我站在廚房接水煮咖啡,他望了望我,神色一點點地暗下去,但終於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郭叔一定要給我安排司機。
在康斯坦茨的第三年,我搬到了博登湖附近德瑞邊境的的一個小鎮上。
我看不出我尚有何可取之處值得他這麼留戀不舍,我並不需要他憐憫我。
他點點頭:「今晚上陪幾個客戶在酒店吃飯。」
某些時候揣測他的心意我一直有一種精準得令人害怕的直覺:「家卓,我現在過來——是不是太遲了?」
托比極為喜歡開闊的大自然環境,一直歡快地在我腳邊跑來跑去。
工人客氣道:「張先生一早已經支付。」
下一刻她卻如同見鬼一般,推開椅子站起來朝著櫃檯後方奪路狂奔而去。
室內溫度合宜,他只穿了一件白色襯衣,袖口挽起了一半,轉身之間的風度是無可比擬的文雅儀容。
只是遲了一步。
左側第三排的一個角落,幽靈一般的陰暗人群中,一個男人半倚著坐在椅子上,雙腿自然地交疊,身姿筆直修長。
我隔著玻璃看他,白色的床,白色的被褥,他平躺在床上,臉色幾乎融入了周圍的一片慘白之中,身上圍繞著的各種導管,連接著床頭的數台儀器。
我一直撥勞家卓電話。
我們都經歷過,我們都知道,有時候轉身一走,那也許就是永別。
每天上班下班,在圖紙和客戶之間反覆周旋。
從前廳一直走進去,從一道走廊穿過大屋,最後是一個更加寬闊的花園,連著一個天然的湖泊,湖面延伸出的房子,窗帘帷幔低垂,湖心碧波蕩漾,天鵝在緩緩遊動,有一艘小小帆船在藍色的水面飄蕩。
我鄭重地說:「我始終感激你。」
「家卓?」我喚他:「還好嗎?」
我接過,看了一下,然後又看了他一眼。
我抱著自己,恍然摸了摸臉頰,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流了一臉的眼淚。
當天我們回到家,到夜裡家卓開始有些感冒,我取了藥片給他吃,不知道會不會發燒,我欲打電話喚楊宗文,被他制止了。
眨眼間那個小人兒突然消失不見,眼前變成了漫天鋪地的淋漓殷紅。
他說:「我在北京讀的書,事實上,我年末會調回北京。」
他說:「是我誤了你。」
我轉身上樓。
暗藍色真絲帷幔窗帘拉得密密實實,卧房內很暖和,我將臉頰貼近他的下巴,輕輕地蹭了蹭,家卓摟著我的手臂動了動,模糊一句:「映映,醒了?」
我並沒有心思做多猜想,因為已經聽到了樓上傳來的動靜,我快步走上樓去,二樓客廳的右邊側是他的卧房——如今裏面傳來抽水馬桶伴隨著劇烈的嘔吐聲。
扶持著他躺入床上,替他重新換了件乾淨衣裳,拉過被子幫他蓋好,調好室內溫度,他已經有些神思昏茫。
馮天際倏地站了起來,一把伸手要拖起我,我迅捷地避開了。
我笑笑:「我沒有那麼多錢。」
他語氣有些生氣:「你不能低調一點?」
心底驚動跳痛,心臟被一根絲細細地抽|動。
怪不得我有一次造型師給我梳劉海,麻花辮子在耳邊盤成髮髻,他們店裡送衣服過來的女孩子笑著對我說:「江小姐這樣,年輕許多,有點像勞太太。」
我將她請入辦公室。
他微微嘲諷:「照片出處是新周刊韋記者之手,你們倒是同窗情深。」
而後轉過頭:「映映,我太太周采萱,她喜歡朋友叫她帕帕。」
唯獨他,連一聲問候都奉欠。
馮某人掙開保鏢的鉗制,整了整衣服,哈哈一笑:「我就說,二少爺未免有失風度,怎會捨得讓佳人獨酌。」
張彼德聲音壓低:「你們到底怎麼了?」
我搖搖頭,坐在椅子上,拿出關閉三日的手機開了機。
我放開他站起來,托比凄慘地叫了一聲,緊緊地咬著我的褲腳。
我覺得腦袋四肢都有些沉重,找了借口推辭回家。
誰知下一刻他說:「明日我要向環境部門交多少罰款?」
從前他過生日,我提前一個月就會悄悄開始計劃,歡天喜地想要準備什麼禮物,那天要穿什麼衣服配什麼鞋子,晚上會和他去哪裡用餐。
我站在病房外的落地窗前,喝了一杯濃苦咖啡。
張彼德撇撇嘴:「對他又有什麼用,會議室大門打開時人人喜笑顏開,只有他一個人鬱鬱寡歡地坐在上位,沒見過營運收入超過上百億仍然這麼不高興的老闆。」
我聲音發抖:「他到底怎麼了?」
我觸摸了一下,大約是他打針次數的實在太頻繁,穿刺部分還是難免有些紅腫。
郭叔目光一貫是溫和的,只是露出了些許擔憂:「春節這一個月,住了兩次院。」
樓道里已經有明火燒了起來。
我們在小客廳外絮絮叨叨地說體己話。
白天有護工過來,我讓小姑姑去陪人房間睡一會兒。
「先回去休息一下,先緩幾天,媒體的方面,我來想辦法處理這件事。」
袁承書看了看我的臉,忽然說:「意映,容我讚美你一句,你非常漂亮。」
這時車門已經被推開,駕駛座的位置上走下一個人。
「媽媽,怎麼了,」我好不容易舒服倚靠在沙發間,半杯熱咖啡驅走了一身寒意,開始問她:「你婚前恐懼?」
電話那頭傳來他低低的聲音:「有事?」
話出口的一霎那,我就知道我這句話說重了。
我搖搖頭。
我摸索了半天,仍然一無所獲。
轉頭看見張彼德的大眼瞪著我。
他按了按眉心:「還好。」
他用輪椅推著我去花園散步。
我垂眸看著手中的酒杯又再次被盛滿液體。
我忍不住出聲辯解:「我們只是普通朋友吃個飯,為什麼要躲躲藏藏?」
他抬手撫上我臉頰,我全身滾燙,手抖得厲害。
似乎我每次同唐樂昌相見,都是在不同的機場分別,每一年他飛來歐洲探望我,都是我開車送他去機場,然後擁抱,告別。
我從樓梯窗戶看到他的車仍停在樓下,急忙撲向電梯。
小姑姑夫婦回來的那天是工作日,我下了班之後打車去了口岸過關。
待到他躺入床褥間,我替他鬆開了襯衣上的兩顆扣子,他今天穿一件黑色的襯衣,略微敞開的領口越發地顯得骨瘦嶙峋,英俊的臉龐白得幾乎透明。
我垂著手站在花園台階上,貼身照顧勞家卓這幾月,我已經不再接觸托比。
為什麼蘇見張彼德我亦不見。
他們的飛機是在香港抵達,入住了位於灣仔的公寓酒店。
男人帶了點兒譏笑:「勞二本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狠角色,江小姐又怎會是他的對手,跟著二少,折辱一點不要緊,自然榮華盡享。」
他將擱在茶几上的雙腿收回來,規矩地坐直了身體:「現在放學了。」
我克制地說:「沒有的事。」
勞家卓病中一向脾氣不好,如今更是變本加厲:「你留下來做什麼?可憐我?」
其間我之前在風尚的同事阿卡,偶爾會在日光夜城會所做駐場歌手,那是非常高級的夜總會,會員制開放,大部分客人是老外和名流,他介紹我去走過幾場秀。後來勞家卓知道了此事,他甚為不滿,極力要求我停止這樣的工作。
他不帶一絲情緒的低沉嗓音,說出來就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式,我簡直要氣昏:「你這樣是要逼得我怎麼樣,我乾脆辭職一天二十四小時在家坐著好了。」
我淡淡地說:「哦,那我是要問——我可以取多少?」
我雙腿發軟,只好倚靠在牆上。
我撕開一次性針管袋,重新連接上瓶子,將他的袖子挽起,這才看見他左手的手背這幾天針打得多,靜脈血管周圍已經是一片青紫,我換了右手,也好不到哪裡去,只好仔細消毒,小心翼翼才敢把針扎了下去。
唐樂昌說:「事業做得好好,偏偏不定性,你永遠不思進取。」
綺璇在客廳等我:「家卓怎麼樣?」
下半句卻生生忍住了。
梁豐年低聲和他說:「他說有些累。」
我閑閑地說:「怪不得勞先生這麼快改弦另娶。」
我從玻璃窗外看到她的影子,眼角有細細紋路了,依舊是那麼優雅美麗的女子。
他答:「我打電話去你辦公室問的。」
勞通大廈三十八層的辦公室,開闊的空間非常安靜,偶爾有西裝革履的高官走進助理室,腳步都非常的輕。
我今日要做事,以為是客戶,於是禮貌而徵詢的目光:「你好。」
要是真能夠忘得掉他,或許我可開足十二支香檳慶祝。
經歷了一個月忙碌過後,Luisa Via Roma旗艦店的精品藝術回顧展終於在新世界中心交付展出。
我說:「你讓醫生過來替你處理一下傷口吧。」
他坐在我的身邊:「映映,睡了嗎?」
屋子裡地方窄,房間里放不下衣櫥,我的衣服就那幾件,我都隨手丟進收納格子櫃。
我說:「不用,你回去吧。」
徐峰將車子開了過來。
我卻從未想過他可以率先離席。
馮天際打了個酒嗝,話語有些模糊:「多年不見過,上次偶遇,江小姐性情變了許多,我跟家駿有幾分交情,記得當年江小姐是一個殊為可愛的小女孩。」
我們在房間中坐了一會,我抽完了半包櫻桃煙,方稍稍鎮定下來。
馮天際冷笑一聲:「不過一個婊子!」
他獨自一人站在湖心的窗前,窗戶開著,水汽很重,已經是深秋,他穿了一件長袖線衫,形銷骨立的單薄身影。
我畫圖很手生,Claudio Nardi在工作上是一個嚴苛到了極點的人,而且對於我負責處理的細節提出的要求非常的模糊抽象,我交的初稿他不甚滿意,我越發壓力巨大,於是更加畫不出來。
看到我隨著他進來,眼睛一亮:「映映小姐!」
勞家卓說:「我送你回去。」
夜幕降臨的時候,慢慢走過旺角街口,有無數間面積小的店鋪,賣碟片、明星照片、玩具、漫畫,包羅萬有,我花了一個多星期,才逛完了一條街。
只是背部舊傷發作時針扎一般的刺痛,依然會在天氣陰寒時準時襲來,還有如影隨形隨著疲勞不時不同程度發作的心悸和心絞痛,仍是我們的頭上揮之不去的陰影。
我撇嘴:「性別歧視。」
我在醫院期間他後來還是抽空來看過我一次,只是那時唐樂昌正好在病房裡,三個人的氣氛說不出的怪異,我乾脆不說話,唐樂昌則在旁邊專心對著筆記本電腦打遊戲,饒是勞家卓如此氣度,縱使面上沒什麼,只怕也不會舒服到那裡去。
楊宗文和他的主治醫師討論過手術的可能性。
辦公室里的時針指向七點,我終於收起桌面上大卷稿紙,快速關上電腦,拎起包往外面走。
蘇見和梁豐年的車緊緊地跟隨在後。
林寶榮和唐樂昌在醫院陪我做的手術。
相對無言站了許久,他手一動要撫上我的臉頰,耳邊是低低一聲嘆息:「映映……」
他低聲交待一句:「彼德在大屋裡替勞先生處理一份文件,他晚上還有一個視頻會議。」
傭人和司機扶著他坐到輪椅上。
皇都酒店一幢主樓兩幢副樓,出自國際知名設計師的手筆,整個建築如同一艘鼓滿風揚帆遠航的夜航船,夜色之中被璀璨的霓虹點綴得如夢如幻。
我的身邊恢復了安靜。
耳邊有人在尖叫,我摔倒在地上,感覺到身體劇烈的痛。
他隨口問:「聊了什麼?」
大樓前泊著一輛香檳色的賓士車,雨刷不斷刷落擋風玻璃前的雨水。
勞家卓緩緩從我身體出來,我趴在他的胳膊,撫摸到他的肩胛骨,瘦得有些刺手了。
唐樂昌此行是陪同受邀前來的官員參加某個論壇會議,在和我吃過一頓晚飯後便驅車前往達沃斯,我需返回繼續工作,我們約好等他工作結束,在蘇黎世再聚一聚。
Fredy卻不願放棄我,他偶爾會接一些小單子叫我去做,基本都是一些小眾的廠牌,有些發往東南亞,有些發往北美或歐洲。
「我過去吧。」
他隆重地自我介紹:「我是觀塘分行副司理,敝姓彭。」
他陰寒地問:「你就非得跟我這麼計較,你要拿什麼來還,以身相許?」
我怎麼會忘記那一天,我怎麼可能會不記得那一天——陽光穿不過雲層的空曠大廳,我萬念俱灰地癱倒在候機廳的椅子,忍著喉中的欲嘔感和錐心的疼痛,經歷人生最迷茫混亂的一個午後。
我轉頭看他。
他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男子。
他死死地咬著唇,整個人痛得不斷發顫,額頭的冷汗滴落下來。
小姑姑跌落在白色長椅上,抬手捂住了臉。
我麻木地說:「我在你的陰影下活了半生,我渴望擺脫你。」
勞家卓坐到我身邊來,身體放鬆地靠在沙發上:「映映,你自我書房拿走東西這個壞毛病要改掉。」
他自暴自棄地說:「你也聽到了,我都準備癱瘓了,你還留在這裏做什麼,守著一個病懨懨的人你還有什麼樂趣?」
夜幕低垂。
剛才跌落時他將我護在了懷中,我從他身邊爬起來,感覺到手臂有些火辣辣的痛感,可能擦破了皮,我忍著漠無表情地走到了路邊。
辦公室美編小哲聳肩:「黎岩的新作品不知發什麼神經,想起來去吉布地取外景,Fredy派了幾個人去,你知道,他們付的酬薪也不算高,這可是個辛苦活兒。」
怎知袁承書躬身主動伸出手:「勞先生,又見面了。」
我從沙發上拿起手袋:「我回去了。」
有一天電視在播放夜間新聞,我從房間里走出來,剛好看到屏幕上蘇見在接受記者採訪,他依舊是斯文得體的謙謙風度:「我遵從勞先生的指示,勞通銀行本期理財資產池提供的融資佔新增銀行表內外融資上漲百分之六……」
他答:「任何人都有過去。」
「什麼嘛,搞得跟陪酒小姐似的。」文娜似真似假和我抱怨,卻仍是笑嘻嘻地換上那件旗袍。
我沮喪地將手中的目錄扔到沙發上。
我自己一個人四處亂逛。
我悄然轉身離開,在走廊中聽到他的聲音,那麼低沉優美:「尊敬的駐蘇黎世兼駐列支敦斯登公國總領事梁建全先生,尊敬的中瑞各位商界精英代表……」
攝影一共有三個棚內,二個外景。
勞家卓本來閉著眼,聽到我說話,勉力支撐起身體,拍了拍身邊:「映映,過來。」
當天夜裡,餐廳燈火通明,落地長窗被打開了,花園亮起幾盞彩色小燈泡,晚玉蘭的香氣幽幽。
在北京的幾日奔波我幾乎沒有睡過,我睡得太沉,直到被電話吵醒,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
我獨自望著一幢一幢的高樓大廈,大風吹過,沉默良久。
琦璇撒著嬌:「我一時嘴快答應了,你可不許讓我丟面子。」
我抬手輕輕地替他揉了一會兒胸口:「要不要吃藥?」
唐樂昌不再說話,徑自推開車門下車。
我眼前一陣黑霧,倉促地扶住了一把椅子。
他果然是在我身後的一條街左轉。
我禮貌起見答了一句:「是嗎?」
看書看到發困,頭擱在床沿打瞌睡,模糊中感覺到勞家卓進來。
手機在桌面震動,我抬手接起來。
我自己都不禁啞然失笑,我用對付小哈的那一套來討好他。
我再致電蘇見。
他昏迷的時候,我進去看過他。
彷彿電話斷線一般的沉寂,過了好幾秒,他才小心翼翼地撫摸過我手臂上的皮膚。
小綠歡喜貼著我吻了一下,將玉佩掛到了脖子上:「謝謝你。」
那天晚上剛好下雨,我不願意坐他車子,偏偏從劇院走到外面好長一段路,勞家卓要給我拿傘,結果搞到我們兩個都感冒了。
偏偏身邊還坐著一個人。
江意浩臉上漲紅的惱怒散去,他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我:「唉,你別哭啊……」
他尷尬解釋:「對不起,她臨時過來。」
房間里的一張梨花原木桌上擱著幾個瓶瓶罐罐,他一手撐住了桌面,一手拿起藥瓶。
唐樂昌站住了,伸手護住了我肩頭。
兩人相對無言。
我站在樓下,看到他風衣外套大半都濕了,有一瞬間,有些感動。
夜裡我在陽台上,心頭很平靜。
袁承書濃眉皺了皺說:「所以要打動你真是至為困難,我正在苦惱此事。」
她頭髮燙卷,唇色艷紅,比上次見到成熟許多。
我淡淡地說:「那就買一個。」
他轉頭抽出紙巾掩著嘴低頭咳嗽。
男人站到我們面前,望著我笑笑,是那種肆意不羈卻英俊無匹的笑容,然後對勞家卓說:「勞二,你家姑娘看起來挺不錯。」
我遵守同勞家卓的協議,在香港住了下來。
我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遊盪了一圈,終於決定去火車站買票,愛德華的出現讓我煩躁莫名,我必須儘快離開。
勞家卓居高臨下地冷冷看著我:「江意映,我敞開大門求你你不肯來,你手上不是有鑰匙嗎,這麼有興趣何不直接上樓來看看?」
我沉下心來,靜靜地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好不容易哄著他吃了碗湯,他便擱下餐巾再也不肯動手。
我看到馬莎莎已經往這邊走。
「勞先生大約兩年多前出席公開場合時佩戴有婚戒,請問你們是不是那時已經成婚?」
勞家卓伸手將我拉到他的身邊:「嗯?」
他沒讓我走。
我回頭看到一張金髮褐眼的年輕臉龐。
他神色終於有了一絲和悅。
我領著他去荔枝角公園吃飯。
斐斐撩開我耳邊的頭髮,低下頭吻我的唇:「親愛的,你還是清醒的時候比較美,清新得如同花園裡沾著露水的百合。」
我伸手攙起他,他撐著我的手臂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回房間。
我看著眼前的人,其實並沒有任何報仇的快|感。
司機只好開著車緩慢地一路跟隨。
我站出去,看到景緻優美的開闊花園前一幢乳白歐式別墅,白衣黑褲的傭人正從廊下匆匆走過來。
張彼德終於肯說:「這幾日全球的文件都由助理室呈送內地,他住森海豪庭的別墅。」
早上我從Nardi的辦公室意氣風發地出來,想著方才他盯著我的設計稿看了三十秒,輕薄的唇終於吐出一句it's all right,覺得人生真是痛快無比。
姜同我比劃了一下:「邊總和梁先生還在裏面。」
看來勞家卓什麼都和她說了。
「應該來的,」我答:「好好和他溝通。」
我推開一側車門下來。
攝影師不斷皺眉頭,最後只好揮手放工。
他驚訝語氣:「是你呀,映映芭比?」
「沒有必要。」我已經邁開腳步。
勞家卓不理會我的話,捏了捏眉頭,深吸了一口氣說:「你為什麼要分手?是因為馮天際的話讓你不開心?你就那麼計較別人說的幾句閑話?」
勞家卓意識不清地睜開眼,無力地拉住我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先開口問:「身體好點兒沒有?」
他接過我手上的毛巾替我擦拭我半濕的頭髮,在我身邊淡淡地說:「嗯,做事也辛苦,隨你自由。」
我小心地看他神色。
袁承書:「他說如果我誠心追求你,以後可否考慮南下工作。」
袁承書每天來探望我,給我帶書和影碟。
我覺得頭腦兩側劇烈的疼痛,耳邊一直有鳴叫聲,頭暈得完全張不開眼睛。
勞家卓只顧握著我的手:「餓不餓?我出去給你買點粥。」
他氣若遊絲地說話:「沒事……」
卻已經是咫尺天涯的陌生人。
我點點頭,帶著托比出去散步。
周圍的行人紛紛停下腳步觀望。
姓馮男人馬上變了臉色:「江小姐不識抬舉。」
我低下了頭,心底不是沒有暖意。
我心頭微微的蒼茫。
我說:「為什麼不多穿一件防風的外套?」
勞家卓快步追上來:「映映,你要去哪裡?」
我索性乾脆放生大哭起來。
我夜夜煮酒,將往事熬成心裏一道傷口。
到了第二日有護士過來登記,大批的記者和湧入,我臉上被裹著嚴嚴實實的紗布只透出兩隻眼。
我轉過身,看到黑衣男子被一個男人抓緊,來人身材高大,眉眼周正端闊,一手按住了他的手,將他壓制在車上。
林寶榮馬上說:「那你自己跟他說。」
我按著她在手術室門口坐下,扶持著坐了一會兒待她冷靜了一些,我悄悄起身去交錢。
我和他說:「很多事情,我還是忘不掉,時間還不夠,你懂嗎?」
他微微蹙著眉頭,苦澀無比的口氣:「可是要我看著你這樣……看著你這麼受苦,我每次想起來,都……」
江意浩瞥了我一眼,又給電視換了個頻道,才懶懶地說:「這是我們男人之間的事情。」
勞家卓說:「在我這留宿一晚讓你很為難?」
「我是不是很糟糕?」我苦笑著看著唐樂昌:「都這麼多年了……」
其實拍攝的第一天我就在棚內見過她,當時我總感覺有人的視線若有似無地投在我身上,但我看到的是一個乖巧平靜的女孩子,所以也並沒有多加留心。
我走的那天早上,勞家卓似乎好了許多,穿了一件米色格子襯衣若無其事地下樓來,大約是人瘦了一些,有些寬的棉府綢的華麗衣料襯足了他帶著三分病態的臉色,眼眸漆黑,臉色蒼白,整個人依舊是那樣攝人心魄的俊美。
我怔怔地盯著那堵牆,不知道過了多久,在他身邊模糊睡了過去。
那個人過的尋常生活是如何。
我額頭上頂著隆起的紗布包,臉頰塗著紫紅藥水和他走出了學校。
多少個輾轉難眠的夜裡,我不是不想和以前一樣,將臉頰安靜地貼在他的肩上,抱著他閉上眼再也不願意動。
家裡人都不是基督教徒,不知道我的懺悔和祈禱他能不能在天國聽得到。
勞家卓勉強吸了口氣,聲音發緊:「對不起,請問你剛剛說什麼?」
我怔怔地,痴痴地,一動不動地凝望著他。
我取過紙巾替他輕輕抹去了額頭上的冷汗。
我懂得她那種對驟然而來的流逝那種無能為力的恐懼感。
地鐵營運多年來甚少出現這樣的意外事故,黑暗裡的人群氣氛陷入恐慌,有兒童的稚嫩的嗓音在叫媽媽。
他低聲問:「痛不痛?」
他掛了電話,看到我坐在沙發上,面容瞬間緩和了下來。
他早上起來要先沖個澡,我則睡眼惺忪地走進隔壁,拉開衣櫥替他挑襯衣西服,將取出來的衣物掛在一旁,我轉眸間看到掛起來那件襯衣下擺有一點點褶皺,我俯身從抽屜里取出燙斗。
他痛得一頭虛汗。
我冷笑一聲:「乾脆我死了將屍骨贈與你。」
我手掌握著冰塊壓在腫脹的腳踝,冰涼的觸感,鎮定了我無比慌亂的神經。
我眉頭一動,還是沒忍住:「他車禍,何時發生的事情?」
就是它了。
我手腳有些不聽使喚,咬著唇搖搖頭。
我靜靜地說:「家卓,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你真的沒有必要再管我。」
我慌忙握住他的手說:「不要緊的,不要理會它。」
我扭頭看到梁豐年從電梯中匆匆地下來。
他拉著我陪他看卡通片。
我搖搖頭。
我說:「今天不是要外出視察工作么,出出入入的,風那麼大,自己也不當心點。」
遠遠望過去,一道黑色西服的頎長身影,不疾不徐地走上台,勞家卓微微鞠了一躬,然後恰到好處地對著賓客和攝影機微笑致意,舉手投足之間是愈發無人可及的謙和優雅。
勞家卓的聲音是心灰意冷的倦乏:「我沒有辦法照顧你,你去吧。」
男人點了點頭,領著手下往電梯方向走去了。
我微笑算是默認。
房內的一對裸身男女睡得毫無知覺,我知道他們有時會在做|愛時吸食迷幻劑。
我心裏端然的清楚分明,有時候我們做的有些並不理智的事情,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有人值得,讓你知不可為而為之。
勞家卓聲音鎮定得沒有絲毫起伏:「我這段時間腰上的舊傷發作,醫生一早已經指出惡化的可能性。」
夜裡楊宗文匆匆趕過來,傭人迎上來對他焦急地說:「楊醫生,請上樓,陳醫生在上面。」
我問:「可有女孩子追求你?」
最深的愛和最初的夢想。
我便不敢造次。
我抬起頭對他笑:「我終其一生,無論在何地,無論做什麼事情,身上都刻著勞家卓三個字,這是你留給我的烙印,甚至抹都抹不去,我原本就是你一手打造出來的。」
我手忙腳亂地爬起來。
勞家卓笑得開顏,過來收走了我的平板電腦:「乖乖在家裡就好,少出去折騰。」
白衣藍褲的小小孩童,對著我咯咯地笑,然後在我身前奔跑。
醒來時我發現我躺在房間的床上。
我腳步略微遲疑。
就是在那個早晨,周圍人聲鼎沸盈天。
我聽到那端傳來凌亂匆忙的腳步聲,他氣喘得很急促,然後是汽車引擎的發動聲。
我說:「好的。」
我低下頭看了一眼,扯下來漠然地道:「送給你。」
我趕忙了轉了話題:「呃,其實也還好,只是我揮霍得太厲害——」
勞家卓走到卧室門前:「映映?」
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寬厚低沉:「先生,請勿對女士失禮。」
但有一日傍晚我在樓下便利商店買東西,有個女孩子忽然問說:「你是雜誌上的那個女孩子?」
他在那端問:「你何時回的國?」
我說:「借我一點。」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心理逃避癥狀。
他慢慢開腔:「我讓人去照看它。你不準回去。」
我問:「我們認識多少年?」
他語氣溫柔帶了無限繾綣:「映映,你真美。」
我看著他倒了數粒藥片,就著手邊的清水吞了下去。
我說:「不好。」
勞家卓伸出手,禮節性地和西蒙尼握了一下。
袁承書也不計較,每次都耐心地送我到樓下,看見燈光亮起,才開車離去。
他咬著牙問:「你又要走?」
我只覺得疲倦,渴盼找個小餐館吃碗面回去洗個澡。
唐樂昌興高采烈地推著行李車出來,英氣勃勃的臉龐,照例給我一個大擁抱。
梁豐年面有難色:「江小姐,他方才吩咐今晚不過去你那邊,只是他現在獨居,他身體情況不叫人放心。」
我腳步往左邊移動,頭已經貼在燈光廂的附近。
不知道站了多久,我聽到惠惠在身後叫我名字,她走到我身邊,見到勞家卓時略有驚異。
又有傭人上來給張彼德斟茶,勞家卓揮了揮手,讓人下去了。
我問:「郭叔,家卓在嗎?」
醫生護士都沒有說,袁承書也沒有說,他們只妥協微笑溫柔照看,其實我自己已經察覺了,我的左邊的耳朵,一直聽不太清楚。
套房式的病房內設施很好,蘇見和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中說話。
給張彼德踐行的那一日。
勞家卓的聲音一貫的沉鬱動人,只是語氣有些急,他劈頭就問:「映映,出港沒有?」
桌上還擺著我們的合照,我們很少拍照,除了在婚禮上攝影師拍的,就是在大馬那一次,那是我們離開的那一日,Gary的夥計替我們拍的,用了黑白色調,他穿一件亞麻格子襯衣,我微笑著站在他的身前,姿勢並沒有很親密,但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純凈幸福味道。
耳邊是急促的腳步聲,下一刻有人微涼的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頰,然後是熟悉的手臂環繞過我的手臂和腰部,將我抱起來。
我被推入手術室,到麻醉上台,直到在病房清醒過來,心裏都非常平靜,腹部的傷口包著敷料,有一點點疼痛感。
我忙著吸豆漿,含糊著回答他:「我身體有一點小毛病。」
不想提行李,我拖了一隻小型箱子,取了登機牌。
我笑笑望著天空中寂靜的風。
藉著些光線許摸索著往前走,繞過寬大的沙發,正要舉步往前。
我對她微微笑笑。
梁豐年俯身拉開車門,輕聲說:「勞先生,江小姐恰好在這裏。」
勞家卓胸膛艱難起伏的呼吸稍稍好轉。
我在滯留的人群後面,空氣悶熱窒息,我頭有些昏,恍惚聽到有人大聲叫我名字:「江意映!」
我推門進去,一個男人站在吧台後面擦杯子,修長身形,一雙勾魂眼眸未笑先流情:「映映美人,好久不見。」
「感謝老天爺,映映小姐,你醒了。」中年婦女和藹的聲音。
早上我在沙發上加班做數據,勞家卓坐在一旁問:「要不要幫忙?」
勞家卓沒好氣地說:「是你喜歡半夜不回四處飲酒,我還能把他怎樣?」
勞家卓甚為擔心,反覆和我說過數次。
我在無印良品買了一本棕色筆記本,開始嘗試著把一幕一幕的回憶寫下來。
「走吧。」我熄滅煙蒂。
「你變化的不是容貌,而是整個人的氣質和歷練。不過我——我也終於理解,為什麼分別四年之後,家卓仍愛你那麼深。」
他人已經離開。
蘇見說:「勞先生一直很想問,可是你非常抗拒和他談論這個話題。」
我哭起來:「唐樂昌,我痛得受不了。」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閉上眼有些心安的感覺。
她和我打了聲招呼,然後自我介紹。
蘇見依然是沉穩神情,他溫和地說:「你稍等。」
我回國之後已經節制許多,幾乎不去酒吧,偶爾想喝酒,去的基本都是lonely。
我情緒不穩,對他也無法和顏悅色,於是直接說:「袁先生,我們不適合再見面了。」
我不欲再和他玩若無其事的遊戲,直接對他說:「我回家了。」
我抬起眸看了一眼。
我推著輪椅進入二樓客廳,然後攙扶著他,坐到沙發上。
他說:「蘇見怕你又發瘋,叫我來看住你。」
等他給那段曾經一個終結,等他給那個曾經天真偏執的傻瓜一個交待,那麼我就可以繼續走下去。
原路返回,天已經擦黑,見到來露營的人,互相點頭致意微微一笑。
他直接拿走我手中的煙,繃緊著臉語氣不悅:「何時學會的抽煙?」
我氣鼓鼓地說:「讓張彼德去交,他放的,你什麼也不知道。」
我泡了一大馬克杯濃咖啡,重新坐到電腦前。
上帝愛世人。
是張彼德陪同著勞家卓出現在旋梯口。
另外一張桌子旁的兩個黑衣男人迅猛如雷電,隔空伸臂一把拉住了他,我不知被誰的手輕輕一帶,摔進了一個人的懷抱。
我隨即一言不發地往前走。
「二少爺打電話去家裡,讓老郭派一個傭人過來過來照顧你,老太太不放心就讓我過來了,幸好我來了,你怎麼暈倒在房間里……」郭嫂滿臉關切的絮絮叨叨:「二少爺也真是,家裡鬧得都翻天覆地了,大少爺今天一大早要離家返回美國,琦璇小姐不肯走,兩個人又吵了起來……」
我說:「還能壞到哪裡去?」
我慌忙微笑:「不敢當。」
我只好一日二十四小時帶著稿紙和電腦,想到一點點細節都要隨時隨地修改,簡直瘋了一般。
唐樂昌坐了那麼久的飛機應該也累,結賬出來我們站在街邊:「我回去了,你先回去睡一覺倒時差,我們明天見。」
九月份的最初時我送了袁承書返回北京工作,袁承書臨走時問我:「你自己一個人住能不能照顧自己?」
他說:「映映,你得克服這個心理障礙。」
我誠實地跟她說:「我現在不再想談感情,等時間給我答案。」
我傻瓜一樣乾巴巴笑了幾聲,然後奮力扯過被子,將自己裹住,我緊緊地,緊緊地,將手指塞入嘴巴里,咬緊了牙關,痙攣的顫抖過去后,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光,我深深窩在床褥間,再無一絲力氣掙扎。
Emma如同來時一般迅疾地消失在我的生活之中。
我告辭了客人下樓攔車去勞通大廈。
她說:「勞先生在樓上。」
她沒有接。
那夜循例是在露易絲,在穿過人潮時,我被人拽住了手腕。
多年之後我們彼此陪伴的這般靜謐安好的時光,於我的感覺卻如同在一個美麗但是危險的深淵滑落,我陪在他身邊,是會有種末日的感覺。
勞家卓試圖安撫我:「映映,不過是記者拍幾張照片,處理一下沒事的。」
將頭靠在床邊,床上的人發出清淺低緩的呼吸,我望著這一間暖室溫香的寬敞卧房,房中的擺設一切如昔,連他喝水的杯子都沒有換,床單是乾爽的淺灰色調。
我在電話這端遲疑了一下。
大約年紀漸長,我對做|愛興趣不高,勞家卓工作一天下來也會累,有時我感覺得到他有需要,如果不是特別不願意我也會在他愛撫下享受兩個人溫暖的繾綣,我不知勞家卓是否覺得歡喜,但坦白說,我們的生活可以說是乏味。
「映映,」他忽然開口喚我,聲音很輕很輕:「是多大的時候?」
我剪短了頭髮,面色蠟黃,因為生活條件不好工作辛苦,瘦得只有八十多磅。
家卓低低咳嗽了一聲:「忘了帶。」
蘇見有些可憐地望著我:「映映,冷靜些。」
我點點頭走下台階,幫忙給演員換服裝,對稿子,維持現場秩序,在後台來回跑動的間隙,經過勞家卓坐著的那個角落,黑暗中只看到一個影子。
「在冰箱,明早再說。」
我話題轉移得太快,他挑眉答:「幹嘛?」
我睜開眼,是林寶榮。
我只感到眼前一陣發黑。
我淡淡地說:「你們該道歉的是我朋友。」
她遲疑了一下,才說:「映映,我打算暫時推遲婚禮,」
我的耐心即將告罄,強壓著怒火抬起頭來,忽然看到一道瘦削的熟悉身影匆匆出現在入口處。
他一把按住我的手:「映映——」
我聲音有些低弱:「你怎麼在這裏?」
他聲音硬得斬釘截鐵:「你在哪裡?告訴我!」
袁承書看我臉色,也不再勉強:「我送你回家?」
他低低地說:「我今天還有工作,你先在家裡住幾天,家裡沒有人在,老太太陪老爺子去了美國了,香港夏天太悶熱。」
他直接將瓶子遞給了我,一手撐著座椅低著頭微微咳喘,手一直在胸口上沒有放下來。
勞家卓忽然大力將我擁入懷中,聲音流瀉出了些許顫抖:「映映,我錯過一次,不會再有第二次,我不會再讓你離開。」
唐樂昌笑吟吟地說:「見你一面真不容易,真高興你給我打電話。」
她坐在我對面的沙發:「映映,這幾年你過得好不好?」
我拿起它狠狠往遠處牆壁摔去,木質相框激烈撞擊牆壁發出尖銳的一聲巨響,然後是玻璃嘩啦啦碎裂的聲音,整個相框殘破地掉落到地毯上,我看了一會,走過去蹲在地上,撥開碎玻璃,用力撕扯出那張照片。
十五分鐘之後,我站在了觀塘區開源道七十一號的太子大廈G樓的廣場前。
「她現在在哪裡?」
唐樂昌閑閑點撥一句:「你當初怎麼得手的,今日大可故伎重演。」
「去哪裡?」小綠問,有些關切。
玻璃牆幕的高聳大樓前,勞通銀行的紅白相間菱形標緻顯眼,佔據了這幢巨大的建築地面整整一層。
我臉上的笑容有些艱難。
工作結束之後,Emma將她的大衣送給了我,我將卧室中的一幅畫回贈予她,那是我離開國內之後,最後一次動過畫筆。
歐醫生告辭下樓去,我回到床邊默默守著他。
小綠撫了撫胸口,將我拉了回去。
這一夜似乎異常的冗長。
唐樂昌給我寫信:「映映,得知你已經決定跟隨世展會深入非洲做志工,我為你感到自豪,可是一定要記得注意安全。秋天我有假期,若有空盼回國和你一聚,無論如何,希望你愉快。」
他哈哈大笑上前擁抱我。
我那時在默德薩克教授的心理實驗室痛不欲生,不顧一切只哭喊著:「爸爸,我一輩子再也不願見到此人。」
我手腕上的一道傷痕,並沒有很明顯,只是因為整個手臂受過燒燙,蟹爪狀的疤痕在皮膚上不規則地蜿蜒,乍一看就有些淋漓可怖。
他進書房拿了份文件,轉而站到我的面前:「映映,怎麼了?」
惠惠最後當然沒有嫁給楊睿逸。
我放軟了聲音:「我需要和你談一談。」
他的存在,在人群之中,仍是如一道潔白雷電,瞬間擊中的我胸口,我感覺全身皮膚繃緊,呼吸急促發緊。
他哈哈一笑:「江小姐真愛開玩笑。」
我維持著客氣:「彭先生,我只是貴行一個普通客戶,此卡有一筆離岸匯款,請幫我查一查,替我兌換成港幣取出。」
他一動不動地坐著,絲毫沒有覺察到我站在門邊,撐著扶手食指抵在下巴維持著一個固定姿勢,陷入了某種沉思之中。
那些衣服沒有標牌,只是一穿上身,布料的質地的精良程度不同一般,我之前也略微有過一些好的衣物,大約已料到這些衣衫的出處想必不會寂寂無名。
我走上二樓,在二樓的卧房,勞家卓趴在床上,襯衣已經褪去,赤|裸著後背,露出瘦削優美的線條。
祖宅售出之後,奶奶搬來和小姑姑一起住,只是他們夫妻兩人都忙,沒有時間照顧她,我和小姑姑商量,給奶奶找一個看護,她的身體漸漸變差,還是找個人照顧比較好。
我正要替他壓一壓,他輕輕抬手按住了我的手。
「江小姐若簽好了所有文件,請通知我過來拿。」他將一張名片放在了桌面上:「這是我的聯繫方式。」
十月初的旺季過去,戲劇演出進入一個相對清淡的季節。我做得有些累休假了幾天考慮換別份工作,那一日我在廚房對著菜譜煲湯時,意外接到一位故人的電話。
勞家卓怔怔看我響了半,嘴唇都微微發白,語音帶了壓抑著痛楚的輕顫:「是啊,你待我太好。」
我不說話斜睨著他。
他笑著將手中的文件夾拍到桌子上訓我:「不思進取!」
我一腳踩在地上,腳上粘稠的血液四濺,我絕望地跪下去,捧起地上一灘炙熱的血跡。
「我不樂意去!」他賭氣地說:「我就自己在國內,讓他們帶著江意翰共享天倫吧,你少管我的事!」
花園洋傘碧綠草地上,白色的兩張小圓桌,一張桌子旁邊坐著兩個人。
有下屬去辦手續。
他白皙清俊臉孔,如幽靈一般浮現在人群中。
這時女子挽住了蘇見的手臂,她穿長褲寬衫,臉上有羞澀笑容。
我麻木地說:「我本不想談到山窮水盡。」
賓客紛紛側目,惠惠手放在嘴邊,完全不顧一個新娘子的形象,對我們大叫:「求婚!求婚!」
「旅遊散心。」我惱怒地答。
我說:「沒事。」
勞家卓不再說話,餐桌上只剩下碗碟輕敲的清脆聲音。
我一抬手將一杯液體係數倒進了喉中。
有多少女孩子全心全意將自身打磨成合適他的女人,縱然流水無情,落花有意,但落花流水,也算金風玉露一相逢。
人有些時候的寂寞,真的是難以言述。
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我和他,到底應該何去何從,心痛不舍卻又悲從中來的感覺反覆將我撕扯,我已經受不了。
電話那端楊醫生的聲音大得我都能聽得見:「這麼大的雨你又跑出去了?!」
「我要走了。」我取出一件背心換上,將臟衣服塞進旅行包。
蘇見說:「他當時開的是那輛卡宴,車子翻下高速公路,四個氣囊全部彈開,他脊椎受了重傷,在醫院休養了整整半年,又做了一年多的復健。」
我將她的名片塞進了牛仔褲的后兜,跳下椅子:「我考慮看看。」
我腳步定住了:「你說什麼?」
袁承書說:「我祖父兄弟仍在番禺老家,家訓是耕讀榮身之理。」
學校老師昨天晚上打電話給我,江意浩已經一周沒有去上過課。
他繞過另外一邊上車,幾個保鏢並排阻擋了記者的跟拍,領頭的黑衣男人站在我們的車旁陰沉著臉,對著湧上來的記者喝了一聲:「各位,夠了。」
他點點頭,白皙臉龐露出一絲清倦笑容。
勞家卓待我吐到只剩清水,將我抱回了客廳沙發上。
我忍俊不禁,指了指大街:「我?現代女子出來打拚怎可不依傍姿色,人人均懂得穿衣打扮,你看看大街上哪個女孩子不嫵媚動人。」
話說最後他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
「江小姐……」
過年時烏節路舉辦妝藝大遊行,有連續多天熱鬧的拜年會、花車和舞獅表演,我們三姐弟經常出去玩,有好幾次經過海灘大道,都看得到佇立在海灘一號的raffels hotel,酒店的巨大潔白歐式建築群輝映著藍天,分外的耀眼奪目。
江意浩馬上表決心:「好!」
他飛快地跑進來,一角踹開了擋在我身前的椅子,俯身將我抱起。
我對他說:「我不是自由身。」
怪不得他不喜歡。
我說北京太大,我上一次在永定門橋迷路到崩潰。
我與她在喧鬧人群中慢慢地走著,忽然迎面一個男生大步跑過來,衝著我們大叫:「嗨!比比,映映!」
琦璇絲毫沒有不快:「那下了班過來好不好,順便吃飯。」
「映映!」他嗆咳一聲,急促地喘氣:「我求求你,你要好好的,不要做傻事……」
鼻端聞到花香隱隱,我抬頭看天空,半圓的月亮在雲端若隱若現,旁邊是暈黃的幾朵彩雲。
他微哂:「多大的人了兩姐弟還打架。」
早上我起來,廚房有溫熱的粥,藥片和水杯放在餐桌上。
勞家卓說了我幾句:「你如今學會了天天下班去喝酒?我不是讓你答應我不要喝這麼多酒嗎,這段堅持了這麼久,你現在又要放棄?」
「夠了!」勞家卓忽然暴怒地喝了一聲,他隨即站了起來,面容陰霾暴戾,他目光如炬地逼視著勞家駿:「我為什麼要娶錢婧!你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娶錢婧?你一槍把人家膝蓋骨打得粉碎,你還真就以為那就是洪武幫一個普通的男孩子?那是洪武捧上了心尖的一個!你因為幾句口角就廢了人家一條腿!你還有臉撂一句打斷你一條腿勞家賠你一條腿?你勞家駿跑到美國無影無蹤,老婆兒子丟在本地你也不聞不問一句!」
我握著駕駛盤,慢慢地開車尋找沿路的便利商店。
他說:「沒有必要。」
梁豐年詢問:「江小姐,你工作是否結束?」
「這是——」他像是一時透不過氣來,緩了好幾秒才說:「那次火災?」
我笑笑:「是還不錯。」
我換了登機牌,走入通道時,回頭看她。
他糾纏的眉頭:「映映,你知我珍重你,不必如此貶低自己。」
他點點頭。
一個小時之後,勞家卓被送入重症病房。
等到凌晨兩點,坐得四肢發麻,仍未見那女子從公寓大樓走出,我開始覺悟自己是個瘋子。
不知為何,我竟對這份鬆懈深深著迷。
他淡淡語氣,沒有任何情緒:「難道是我?」
他躺在沙發上,閉著眼靠進抱枕里再也說不出話。
我說:「你過來這裡有何用?」
我彷彿事不關己地站在一邊。
我對同事客氣微笑:「看來是不用了。」
他的嗓音在我耳邊環繞,我一動不動地坐著,感覺到整個身體被一絲一絲地抽空,靈魂緩慢地開始飄升。
他見過我最凄慘醜陋狼狽不堪的樣子,我從此之後反而能夠對他自如坦誠。
第三日下午林寶榮過來:「映映,老二夜夜深宵探視,你打算何時召見他?」
我順著秘書的指示走出玻璃的走廊,轉入另一個異常開闊空間,盡頭閉合的兩扇門中間是一個繁複拙樸的圖案,呈現的是一個完美切割形狀的勞通標誌。
燈板架鐵鏈掉落。
我抿著嘴沒有說話。
他穿一身銀灰西服,黑色襯衣系溫莎結,依舊是那麼的光彩照人,在經過採訪區時,攝影鏡頭特寫他的戒指,媒體一直追著他問結婚的事情。
勞家卓從餐桌旁站起來客氣地說:「你好。」
我隨口問:「他回來了?」
我心頭升起不好的預感:「為什麼?」
男子略微檢查了一下勞家卓的脈搏,簡短一句診斷:「回醫院去。」
他氣息很低弱:「映映,我過一段時間再回來看你。」
「百分之五十,需全乳切除。」
我環視了一圈,看到沙發背後置有簡易氧氣枕,我迅速動手拔出袋子上連接著的橡皮膠管,撕開一次性鼻導管,打開開關檢查氧氣通暢度,用棉簽醮了些許冷開水潤滑,然後托起他的臉龐,將導管小心緩慢地插入他的鼻咽部。
第二日一早,我出門上班時,看到他過來等在樓下。
車子已經像離弦之箭一般朝外駛了出去。
我搖搖頭,撫摸他的左手,那枚指環仍在他的無名指,金屬散發著溫潤光澤。
勞某人手下還真真都是忠臣良將。
勞家卓在那端聽到了,靜了一下說:「看他敢來我跟前說一個字。」
年輕人力氣就是充沛,我被他手臂一揮,腳下踉蹌地退了一步。
我聽見他胸膛中緩慢的心跳,我的臉頰在他襯衣上舒適地摩擦,感覺他有些的微涼溫度的手掌輕輕地摟住我的後背。
江意浩在我旁邊上躥下跳:「啊,要不要緊,要不要緊,要不我送她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我沒有去過他這幢別墅,但計程車在海景大道上一路疾馳的時候,我卻很快找到了那座房子。
後來的幾天勞家卓再沒有打給我。
我不耐煩地說:「我何時與他一起過?」
我望著他有些神色不快。
他不敢抗拒我,被我推得連連後退:「映映,你冷靜一點。」
我給他喝水,他吞咽都很難受。
我說:「我卡內有兩千英鎊現款,請兌換成港幣取出。」
我點點頭:「你出差?」
我慌了:「那怎麼辦?」
綺璇送我出去。
他點點頭。
我合上筆記本:「身輕位卑,何須保駕護航。」
勞家卓瘦削修長的身影,從車中跨出。
我勉強爬起來喝了杯水,又躺回床上看了好一會電視,頭腦才漸漸恢復清明。
我近來總想起我們以前的事情,那麼多柔情蜜意,可是也無可避免地記起那些錯待傷害,回憶之間的撕扯讓人泛起心灰意冷的疲倦。
我看著她張張口,卻沒有說話,千頭萬緒,無從說起。
他露出欣喜微笑:「你還記得,非常榮幸。」
他問:「有沒有受傷?」
他不放心叮囑:「我現在還在澳門,要是不舒服你先去看醫生。」
他側過身吸了吸鼻子:「醉酒駕駛?」
我轉身欲往房間走。
直到身旁的人走凈,高層的病房一片寂靜,我的心還是懸在半空中的。
我反覆思量他的表情態度,他每一個眼角眉梢傳遞出來的訊息,他每一個尾音的氣息和聲調,想到最後,覺得自己要瘋掉。
我進去幫了一會兒的忙,半途走出來吸煙。
他身體明顯是差,不過是上個樓梯,可是他走到二樓便開始有些虛喘。
我沉著臉對著江意浩:「出來。」
他勉強地從輪椅上站起來,手撐在我肩膀,我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
我走到他身前:「怎麼了?」
尖銳的嗓音和粗俗語言聽得我連連皺眉。
林寶榮說:「你也了解他,性子看起來溫文爾雅,但是骨子裡傲氣得不得了,你無聲無息消失幾天,新聞出來他也找不到你,回來時又和那個男孩子一起……」
我們下山時,他小心地站在山路外側,隨時注意著怕我摔跤。
他表情很自然:「你令人難忘。」
我心裏來氣:「那你不同意,我去陪小姑姑,你自己一個人在這裏誰管你?」
白天可以在各個設計展館工地之間奔走,而後約見客戶,下午和同伴開會至六時過半,一班同仁紛紛累趴,只有我仍精神奕奕,投入工作全神貫注地畫圖,兩個星期交了三張稿紙。
勞家卓看見他,又看了我一眼。
「我給你訂票,我已讓秘書致電漢莎,頭等客艙還有票。」
他們寬厚的善意,接受一個總是習慣沉默的、中國來的女孩,不懂包餃子,不會唱茉莉花。
舊時算什麼。
我不過出來買個東西,怎知兜到了這裏。
勞家卓神色慢慢浮上了一層蕭瑟:「八月二十七日,你走之後三個禮拜零一天。」
「不過,」他忽然盯著我問:「你不是近視嗎,為什麼只戴平光鏡?」
一天夜裡我在屋裡獃著煩悶,換了球鞋下樓去跑步。
他抬起頭有些意外:「為什麼,有幾個歐洲的設計師對有很興趣,我們正在談。」
我要對自己有個交代。
我將隨身衣物塞入帶來的一口箱子,安安靜靜地穿過走廊,搭電梯下樓,攔街車直奔火車站。
她嘆了一口氣說:「我們江家就你一個女孩子,卻偏偏要走得這麼遠。」
對面男人點點頭,帶了一絲曖昧不清的笑容。
我有些迷茫地睜開眼。
蘇見止住腳步,目光抬眼看了樓上,我順著他視線,樓上有一個走廊可俯視整個宴會大廳,可是卻未見有任何人影,蘇見回神笑笑和我說:「映映,我陪勞先生過來應酬。」
機器的熒幕上那個女子,尖尖下巴,五官精緻,眼眸清純,但仔細望下去,透出一種充滿禁錮感的暴戾,彷彿下一秒就可以放棄整個世界的決裂。
他點點頭。
床邊有一個點滴架,上面掛著兩瓶藥水,一瓶完好如初,另外一瓶針管被拔出,只掛完了半瓶。
我漠然地問:「還有呢?」
我低聲說:「我要回家了。」
和勞家卓也就基本晚上能見到,只是那時我已累得話都不想說,如果我沒有興緻,連和他親密的時間都不多,他對於我的工作也沒有過多的反對,只和我說過沒有必要這麼辛苦。
我問:「累不累?」
經過我身邊時,我仔細看了看,那個女孩子非常年輕,彷彿是大學生的打扮,齊眉黑色劉海,長長的直發,穿白色毛衣粉色裙子,嬌俏可人。
夜裡西蒙尼給我打電話:「映映,今日和你媽咪通過電話了?」
勞家卓見我精神不好,也不再同我說話,將我抱起朝房間里走:「進去洗個澡早點睡。」
小姑姑擔心獨自留在家裡的奶奶,所以一直猶豫不決。
我一動不動地坐著。
他擋在我身前:「映映,等一等。」
我默默地看了很久很久,終於轉頭對他笑笑:「你似乎每次都出現得不是時候。」
勞家卓也有些意外,但仍是客氣對他點點頭。
我想到夢中場景,覺得心痛欲裂。
我離開國內多年,勞通集團在兩年前將總部遷至香港,也是回來后才知道的事情。
我多嘴問了一句:「他幹嘛了?」
郭叔恭敬地打了聲招呼:「映映小姐。」
我返回內地上班,中午特地繞去菜市場買菜然後回家手腳忙亂地燉湯,給小姑姑做了她愛吃的蝦仁海鮮粥,然後下午收工后趕回家裝進保溫桶帶去醫院。
馮天際頗有幾分得意之色:「我好心建議江小姐。在二少爺的情婦名單里,江小姐待遇差了一點,不妨要求略微提高一點——」
她晃晃酒杯,有些微醺地答:「倘若真是愛一個人,連他皺眉你都會覺得心疼。」
我在廚房泡一杯花茶出來,看到勞家卓已經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我最近精神狀態不穩定,經常半夜亢奮異常,白日萎靡不振,連累他也睡眠不足,眼窩下泛起一片淡淡憔悴的陰影。
我那天晚上和他提分手,第二日我早上出門上班,他的車子依然停在樓下。
想來他們相識均已超過十年,張彼德最初在勞通亞洲做一名分析部的普通職員,從世界上最好大學畢業的高材生,一身才氣傲人卻因性格耿直在同行頗受排擠,直到被勞家卓一手提拔上來,如今功成名就,他們追隨他奮鬥多年,名為下屬,實則密友,連我都頗有感慨,第一次見到張彼德那年,我才十八歲,他替他來駐倫敦處理公事,在醫院里不情不願地會見一個天真茫然的小女孩。
我撥去勞通總部,秘書台說他出差,我回國后從不撥他私人電話。
我要求出院回家。
勞家卓聽明我話中的意思,清俊臉龐的光採頃刻黯淡下去。
我垂首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我看到眼前的房子連著的碧藍海灣,遠處海面上白帆點點。
他的背後是一堵灰暗的牆壁,車子的色澤微微映亮他的黑色風衣,他一個人站在雨中。
我將快遞單子拿給他:「我在辦公室收到的。」
蘇見頗有興緻地接話:「我在紐倫堡吃過,的確是世上美味。」
我對著他點點頭。
勞家卓問:「這段時間,過得好嗎?」
姜柏聲答應著走上來。
我無動於衷地看著他,冷冷淡淡地說:「馮先生,幸會。」
我笑:「想得美,住酒店去。」
勞家卓聲音嚴厲暴怒,目光卻悲哀得彷彿要滴出血來:「洪五是幹什麼的!你我都一清二楚!你知會也不提前知會我一聲!你真就以為你一跑了之就什麼事情了沒有了!」
他說:「江小姐請體諒,我們不敢懈怠,後果承擔不起。」
他一字一字,帶了質問的語氣:「我出現在你身邊,讓你覺得難堪?」
一切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我點點頭安撫他,然後下樓替他熱了杯牛奶,端上樓來讓他慢慢喝了下去。
他搖搖頭。
再見,勞家卓。
我只好說:「我讓傭人替你通報一聲。」
我亦辦不到。
我對著勞家卓:「走吧。」
勞家卓聽到傭人的招呼聲後轉過身來。
蘇見溫和一句:「見外。」
想起他半年多來亦是這樣兩地奔波,我在深宵睡眼朦朧去給他開門時,樓梯走廊暈黃燈光,映照出他的清白倦容。
「映映小姐,」郭叔在我身後趨身一步,有些懇求著對我說:「二少爺心臟非常的虛弱,受不起任何刺|激。」
我在一旁看。
我拉住他說:「家卓,沒關係。」
「我姓喬,今年三月份的時候將房子租給你——」她輕柔地答。
我和她說:「我不知道,他沒和我提起過。」
勞家卓有些訝異:「發生了什麼事?」
又有人上前撐開黑色的傘。
我踹他的腿:「你到底想怎麼樣?你就這樣鬼混下去!」
勞家卓當夜過來,時間竟沒有很晚,離我們在樓下分開不過幾個小時。
我沒有辦法,我一定要見他一面,一面都好。
我驚奇了:「你不是不願意來嘛?」
「映映,」勞家卓的聲音在身後低低傳來,是安慰的語調,卻無可抑制地帶了微微難過:「如果你願意生,我們可以再要一個孩子。」
我無言地掙脫他,轉身回走回屋裡。
「見到你本人我才明白,他要的不過是一個最簡單素凈的女孩子。」
這麼多年過去,我心頭一點殘舊熱血惱恨不甘,不過是等他一句道歉。
我開口說:「張先生,請你離開吧。」
這是經常發生的事情,我轉而去荃灣線搭地鐵。
他那時剛剛做過胸腔的引流,斜斜的躺在床上靜養,還插著胸管。
我原本不甚耐煩,但離情依依,只任由他擺弄。
家卓低頭看我,聲音是極力壓抑著的平靜:「你若跟著我,我太忙沒空照顧到你小女兒的心思,你始終怨怪我,最後終究變成怨偶。」
一會兒她走回來微笑對我說:「江小姐,請進。」
溽熱的七月份開始,我在DDSA辦公室正式單獨做案子,因為往外面跑得頻繁,人都晒黑了一點,趕忙在周末下班之前去商場多買了支防晒霜。
我替他鬆開襯衣扣子:「中午可有吃過東西?」
勞家卓說:「由他們帶回來。」
勞家卓晚上打電話給我:「映映,我今晚上有事要處理不回去了,你自己好好休息。」
綺璇邀我坐下來,她馬上和我說:「映映,晚上不辦派對了。」
司機急忙開了車門,往這邊跑過來:「勞先生,你還好吧?」
這時電視屏幕上出現家卓。
他臉色陰沉得:「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放開我!」我奮力掙扎,卻抵不過他的力氣,勞家卓直接將我塞入車中,我憤怒地尖叫:「勞家卓,滾開!即使得艾滋,我也不會死在你面前——」
我聽見聲音有點點熟悉:「你是?」
「那就好。」
他低弱地喘息著,說出的話卻一字一字帶了強硬的逼迫感:「你怎麼可以這麼冷靜,上次在機場,明明看到我——眼神也沒有一毫一絲波瀾,你就這樣和他走掉,我心裏真是恨極了。」
勞家卓沉默了一會,輕聲和我說:「我們正在協議離婚。」
他說:「八月。」
他再和我聊天時,變成了老友似的勸慰:「你是年輕可愛的女孩子,這樣安靜封閉的生活方式留待六十歲再過可好?」
半場宴會過去,我派發完名片,做完事看到阿卡的照片也已拍得差不多,足夠交差應付一篇報道。
大雪紛飛鄉愁四起的無數個失眠的夜晚,我坐在窗台上,用酒配香草乳酪,一點點地喝下去,酒精會使人麻痹,而後獲得輕鬆。
待到九點多,我起身朝著屋子後走去。
早在五年前就宣告終止的感情,只是我們都不甘心,我回國來這一段,未免都有些半推半就的一試再試。
機場售票的工作人員問:「歐洲哪裡?」
他在流淚。
在狹窄的旋轉樓梯,從閣樓一角望出去,看得到倫敦塔的尖尖的一角。
我手按在桌面上,深深地吸氣,吐氣,努力使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我想起來怪不得上次司機說他背痛。
我們說完正事空閑下來喝一杯咖啡。
我隔了兩個多禮拜沒有再見到勞家卓。
勞家卓已經在床上坐了起來,他沉聲喚住我:「映映。」
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客氣地說:「至少要兩周。」
今早小姑姑過來,便忙不迭地趕我回去休息。
我進去時派對已經進行到一半,花園裡燈光閃爍,歡樂的音樂聲四處蕩漾,雖然名義上是生日派對,可是正主兒都不出席,所以倒成了一場密友之間的家庭聚會,蘑菇房前搭了一個小小的圓形舞台,本港兒童台的兩個主持人正陪著小朋友玩遊戲。
勞家卓無意識地將一箸鱈魚塞入口中,細細地咀嚼,慢慢地吞咽了下去,許久才嘆了口氣:「奶奶,你要是真喜歡她,就認了她當孫女吧。」
江意浩跳下台階扶起我,我感覺到眼睛里有濕熱的液體流進來。
時間轉移到數年前,那時獨掌大權的他,出席在宴會公眾場合,打扮考究工整,眼神之中再無一絲溫度,是那種帶著金屬質感的堅毅,那種渾身上下流淌著的隱而不發的強勢孤清。
彷彿一枚細細的針,刺得我腦袋一陣一陣地抽痛。
我擰他眉毛:「好。」
回去的路上勞家卓一直扶著我的手臂怕我摔倒。
眼角的餘光看到徐峰扶起他,他撐著膝蓋挪到路旁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站直了身體。
我微笑,心下已經瞭然,這想必不是一個太曲折的故事,一擲千金的豪門之子,在旖旎多情的風月場所,隨手搭救下一名風塵女子,女子低到塵埃處開出花朵來,自此幡然頓悟,發憤圖強,多年之後面目嶄新回來報答恩情……
車子停在公司樓前,司機自前面將一個袋子遞給他,他轉而將紙袋遞給我:「早餐。」
我放心多了。
他扶住我的手欲站起來,身體卻突然打晃。
記憶中已經有些模糊的部分和現實重疊起來,每一個最細小的部分都毫髮畢現地突顯出來,我甚至記得沙發背上擺著的那隻冷笑的兔子玩偶。
唐樂昌昨日已經返回比國工作,臨走之前他問我:「映映,你還愛他對不對?」
我淡淡地說:「那又如何?」
可以記起來的事情那麼多。
勞小哈乖巧點點頭,勞家卓讚許地笑了笑進廚房喝牛奶。
他問我:「映映,你可有同他說分明你為何離港?」
我感覺到他的雙手壓在我的肩膀,我被他大力推撞到牆上,然後耳邊突然是一陣玻璃碎裂和物體摔落的巨大聲響。
我勉強控制著自己聲音的平穩:「是心理問題,我畫畫就這樣。」
結束租房合約,傢具送給鄰居,和默德薩克教授告辭。
我大力搓了搓臉,朝著車子走過去。
他身子疲倦難支,一下子竟然站不起來。
我看著老太太一頭銀髮,精神矍鑠,心中只覺得無限安慰。
他略微垂頭站了一會,緩緩抬腿要往樓上走去。
我輕聲一句:「怎麼不到屋裡,天氣太冷。」
我們陌生得連寒暄都找不到言辭。
廣深高速華燈初上,長長的車流,我心情無比的安靜。
張彼德問:「我過來康城才知道,聽說你一直在康斯坦茨大學的心理治療機構?」
我隨著勞家卓走進樓下大廳,轉入專屬電梯,等電梯,上樓,然後開門。
我找出Emma給我的電話。
我低頭不語。
我柔聲道:「你忍著點兒……」
我張了張嘴:「我……」
勞家卓何許人也,享盡尊榮的天之驕子,車前置物櫃里隨手抽出的一張卡片,都是一張世界頂級俱樂部的會員年卡,而如今這個出入無不是奢豪場所的矜貴男人,眉目凈淡地坐在狹窄逼仄的小劇場,看著一群年輕的大學畢業生的青澀表演。
勞通亞洲分部的新建一間的大型交易廳,室內設計部分交給了DDSA,公司一個精英小組日夜趕工將設計總稿畫了出來,公司高層和設計師要呈送他過目簽字,已經一個禮拜,他太忙,根本連勞通大廈都沒有踏足過。
我看到唐樂昌衝進客廳來。
勞家卓一愣,隨即眉頭一擰,臉上徹底冷淡了下去,唇邊吐出兩個字:「出去。」
房間里是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雨琳琅,漫天遍野都是今天。
唐樂昌撿起來遞給我,我哆嗦得厲害,顫抖著手指試了好幾次,才扯掉了電池。
他的忍耐只怕也已經到了盡頭。
我驚訝地說:「你怎會在此地?」
我搖搖頭,看到他穿著早上襯衣西服,臉色有些發白。
我點點頭。
這是家駿和琦璇的孩子。
西蒙尼笑著拍了拍我的手背:「我可愛的安琪兒,映映小姐。」
我抬眼那一片城市的燈光凄迷,竟帶了無限的嚮往:「她是二十八日夜裡墜樓的,那日我太累回去休息,護工出去了一會,她走時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江意浩扁著嘴:「本來就不好看了,這樣更慘了。」
「彭先生,你好。」我伸出手與他握了一下。
我走到另外一邊,看到司機已經替他拉開了車門,勞家卓在座位上動了動身體似乎想起身,卻忽然無力地跌坐了回去。
我對他們揮揮手,往地鐵口走去,此地夜生活太多彩,要找個消磨的地方,總還是不太難的。
我揉了揉眼角要爬起來。
男人說:「得閑飲茶。」
我只靜靜地聽著。
「Elly Mores。」我嘶啞著嗓音隨口報了一個名字。
我竟然睡了超過四個小時,並且無一絲知覺。
Nardi敲敲桌面,灰色的眼珠子露出笑意:「你找得到他,簽個字的面子,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念這個情分的。」
我驟然回神過來,退開幾步走到他旁邊:「嗯。」
直到灰黑的天空緩慢透出光亮。
他望著我不說話,眼眸幽幽,深不見底。
張彼德打了個響指:「果然是愛情叫香檳淑女也瘋狂。」
「映映,也許是報應。」她輕聲說。
我坐了起來:「郭嫂,你給我煮點粥。」
我致電梁豐年,他手機在全球呼,可是沒有人接聽。
老太太說:「你是不是奶奶的乖孫女?」
勞家卓的房間門虛掩著,熟悉的喑啞空洞的咳嗽聲低低傳出,我推門進去,看到傭人正扶著他躺下,他一手掩著嘴角輕輕地咳,一手從床邊柜子拿過藥瓶,傭人倒了水端上去。
她笑著說:「我在香港都是住石澳大屋,家裡舒服嘛,你一定要來。」
在酒店放下行李,我們出去吃晚飯。
我將他平時的玩具和大包的狗糧交給費力克斯,然後蹲下來抱著他,忽然覺得心酸難忍。
我啞然,的確是故人,在我畢業設計圖上畫滿紅叉叉的那位。
我看著格外的礙眼,站起來要回房間。
又繼續埋頭喝酒。
我看了他一眼,心頭輕輕一跳。
如比的下半截話語吞沒在嘴邊變成一個氣音,下一刻我們身後的一個男人驟然擋在我的身前,然後一個箭步迎上,雙手迅速地鉗制住迎面而來的男生的手臂,瞬間將他按倒在了地上。
我驚詫:「為什麼?」
經過這一次吵鬧,似乎我們都心淡了。
他語氣嚴肅得仿似跟教訓下屬:「立刻回家來。」
他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一切,臉龐有些發白,卻很平靜,他的情緒掩飾得這般好,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的說辭。
除了護士小姐,的確沒有任何人。
他說:「這不關你的事,你只要好好的過你的生活。」
香港屋租貴過金,我對這樣傢具齊全乾凈整潔的一室一廳已經感到知足。
我將頭埋在枕頭上小聲地哭,哭著哭著睡著了。
車牌和車型都是陌生的,我站在車前遲疑了一秒,覺得自己未免唐突。
唐樂昌抬手捏了捏我臉頰,略有不滿地說:「映映,你還是跟以前一樣瘦,他還未學會如何好好待你?」
我全身一震。
岸上的人紛紛停下了手中的事情圍過來看,別墅的管事慌忙派了一個傭人跟住我。
梁豐年站起來打了聲招呼:「大少。」
她掏出手機撥電話,電話接通,她聽了一句有些疑惑地問:「梁豐年?」
車輛在下面匯合成燈光閃爍的河流。
我走進狹窄的旋梯。
我無所謂地笑笑:「這樣的戲十八九歲演過就算了,如今還真是吃不消了。」
我心灰意冷地笑,以前,以前的明亮大屋子,開放式衣櫥,少女的樣式的衣物配飾鞋子一大櫃,料子稍微硬一點點都不要,以前。
我開口問:「唐樂昌,你怎麼落魄了?」
天很快就黑了。
勞家卓將空杯子遞給我。
勞小哈開始鬧我:「小嬸嬸,你最近去哪裡了?」
雖然房子不大,但戶主的平面功能布置要求非常細節化,我按照要求逐一記錄,然後回頭專心繪製圖紙,在生活驟然充實忙碌起來。
機場過道牆上是大型的勞通銀行的廣告標誌,我走過時都覺得渾身發涼。
「你去上補習班,把以前落下的功課補會來。」
我忽然想了起來:「郭嫂,我很好,別跟奶奶說什麼事,惹得她擔心。」
「港媒有爆料說你與勞先生一直是同居關係,請問是否屬實?」
車輛在我們身後鳴喇叭。
我訕笑:「用不上吧。」
我總不能告訴他,我每天夜裡只做兩件事,喝酒和讀莎士比亞。
中庭之中的一束光線直落,光與空間的結合完美到了極致。
他隨即強硬地扳回我的肩膀,雙手緊緊地扣在我的肩上,幾乎要將我的骨頭捏碎。
我們在家裡其實也並無多大樂趣,我已經習慣了多年的獨居生活,也不太愛說話,他有時候也有公事要處理,我們至多就靜靜坐在一起各忙各的事情,他唯一堅持不懈做的一件事情,是會走過來在燈下熄掉我手上的煙。
芸姨跟著說:「那好,那等你來讀大學,映映也過來,一家人團聚比什麼都好。」
我疑惑看看她。
我問:「我可否應徵吉布地的工作?」
家卓背對著我決然離去,不曾回頭看我一眼。
車子並未進車庫,直接泊在了樓下的貴賓區車位。
我累得很,在客房囫圇睡了一覺,醒來已經天黑。
Fredy說:「不要這麼快拒絕我,那是非常美麗的衣衫,你會有興趣的。」
雖談不上舉案齊眉,但勞家卓對我經常性的亂髮脾氣是耐心溫柔到了極點的包容,我們之間勉強還算是過起了人間煙火的尋常日子。
我顫抖嗓音混著哭泣:「求求你,你走吧。」
他握住我的肩膀:「映映,不是這樣的,我不接受。」
勞家卓的聲音哽咽得不行:「映映,我到底做了什麼,我到底對你做了什麼?」
難得高高在上的二少爺也有如此氣急敗壞的時刻,我直接掛掉了電話,然後關掉手機。
小姑姑說著說著,忽然捂住臉:「他之前經常在實驗室一呆一整天,一直都有胃潰瘍,我還一天到晚往外頭跑,是我沒有照顧好他……」
他好一會兒才答:「為什麼一直要找我?」
偷情一般的感覺。
勞家卓這兩天夜裡回來我這邊,躺在床上打了幾天點滴,身體勉強恢復了些力氣。
站在冷風瑟瑟的路旁,喝完了一杯熱奶茶和吃了一串墨魚丸子。
勞家卓還想說話,卻忽然側過頭低聲咳嗽,但咳了一聲,馬上皺著眉頭忍住了。
我總是要對他心軟,禁不住放低了聲音說:「好好睡一會。」
一直到深夜。
理智回歸之前,身體已經更快地做出了反應,我跳下台階,尖叫了一聲:「托比!」
我側開了一點,他坐到我身邊,動手扯下領帶。
郭嫂出來打招呼:「二少爺,回來了——」
我瘋了一般拽著她的衣角:「答應我,好好治療。」
從火車站出來時,蘇黎世大雪茫茫,我們上了接待的巴士,驅車前往酒店。
錢婧笑著說:「江小姐氣質獨特,怪不得Tximas M如此滿意。」
我隨著他走入私人貴賓理財區。
他喃喃地說:「我怎麼捨得,映映,你讓我怎麼捨得看著你這麼辛苦……」
我當然知道他不在本埠,他在,我未必有勇氣過來。
他終於勉強點點頭。
然後是乾淨的毛巾擦拭我的額頭,熟悉的沉鬱聲音帶著一絲暖意:「映映,還好嗎?」
我無動於衷地說:「我沒什麼好計較的,因為事實本來如此。」
「你怎麼回來了。」我疲倦地撐住額頭,閃開突然湊到我跟前的熟悉臉龐,我對任何變故都已經麻木不仁。
我徑自說別的:「我們今天去北州島出海,晚上回來去南爵喝咖啡,然後去學校看看好不好?」
他無心同我胡扯:「你在哪裡?公司還是家裡,我晚上過去找你。」
太陽穴一抽一抽地劇烈跳動。
我至少先打算休一個假。
傭人很快將飲料和甜點送上來。
故友久別重逢,我們都是精神奕奕。
醫生取出藥水袋給他掛營養液。
我站在他身前,真是一場鬧劇。
張彼德面上有些疑惑:「映映,你生病了嗎?」
我果斷地打算終止這個話題:「蘇見,你勸他不要再來找我了。」
他將我送到醫院,我看得到他的面容,但聽不太清楚他說什麼,只好微微牽動嘴角:「我還好。」
我實在不願談論這個話題:「我畫不出了。」
我已經習慣每日早晨起來服侍他上班。
我一動不動地望著她拉著我的手。
袁承書靜靜地看著我,忽然說:「不要這樣笑。」
我柔聲說:「晚餐沒有吃,廚房給你留著鮑魚粥,你吃點東西好不好?」
我在門廊外默默停住了腳步,往大廳看了一眼,看到許久不見的勞家駿。
我們在沙發上做了一次,然後回到卧室,兩人身體交纏之間那種默契使我自己都有些陌生,但那滋味卻是刻骨的美好。
我在街道旁站了一會兒,忍了又忍,還是掉頭直直地朝著身後的那輛車走去。
我說:「袁警官,你的證件是臨時的,梅林夜市地攤有正式的賣,十塊錢一張。」
勞家卓蹙著眉頭低咳了好一會兒,才扶住了我的手躬身下了車。
徐峰客氣地對我說:「江小姐,先上樓吧。」
接待的工作人員給我們介紹了我們的領隊,國內來的一位公關公司經理,她自我介紹叫馬莎莎。
「安順路的愛麗家園。」我吐出幾個字,閉上了嘴巴側著頭望著窗外。
我忍著鑽心的刺痛,掙扎著爬到二樓的陽台,聽到雲梯外的消防員呼喊聲時,我再也無力爬動,閉上眼暈了過去。
「你流了很多血。」他已經不理我,徑自在客廳翻找,然後又衝進書房拎出一個箱子,他蹲在我身前,檢查了一下我的傷口,然後快速地消毒,敷上止血藥粉,用紗布將我手腕層層包裹起來。
「唐樂昌,求求你,」我哭得一塌糊塗,:「再在這屋子裡多待一秒我就要死了,求求你,我要走……」
關心怡馬上笑著說:「我也是沒有被他邀請進去過,他背上舊傷時有發作,醫生建議定期做物理治療,他的理療師是我們醫院的醫師,我賴皮跟著醫生進去過一次而已。」
我說:「我不餓。」
勞家卓手掌寒涼,氣色灰敗,領口有酒味混著淡淡的煙草氣息,想來他強撐著病體應酬一夜,又經這麼一場干戈,近年來已經鮮有人敢驚動二少爺的金貴之軀,更何況是惹得他這麼震怒動氣,身體只怕已經撐不住。
我孑然一人,在這颱風天的夜晚,看著大雨覆沒這座巨大的城市。
縱然心底有多煎熬,工作倒是順順遂遂起來。
等了有一會兒,終於聽到花園外的雕花大門外傳來的聲響,熾亮的燈光遠遠照入,數台車子開了進來。
一個月之後我拿著老師的推薦信,面試進了DDSA Design在中國的事務所。
他有事需返回香港,送我上樓之後,叮囑了幾句后匆匆離去。
林寶榮點點頭,只簡單一句:「自己老婆都守不住,該打。」
「他後來結婚是正式知會了媒體的,我一直很擔心你該有多難過。」
我的動作很輕。
彭識趣地領命而去了。
我答:「我告訴他了。」
我說:「我喜歡去非洲。」
袁承書和我一起出差,他不容我反對買了機票先送我到舟山市,然後轉機回京辦事。
我被他塞入車內。
他看我一眼,斟酌了一下我的表情,仍是點了點頭。
郭嫂答:「我煮好了,在鍋里保溫著呢。」
我從他手裡拿起毛巾站到了浴室裏面。
地上的阿中最先反應過來,他不滿地大叫:「喂,先生,做什麼!」
阿中平日自詡隨性的藝術家,也沒有過多計較,只笑嘻嘻地問:「你們是映映的保鏢?」
我愛他,毋庸置疑,只是分別之後,我們之間隔著太多的人和事。
我平靜地說:「我以為你會好好想一想那天夜裡我說的話。」
我問:「誰?」
我回來之後沒有來這樣的地方吃過飯,出門時隨便套了一件外衣,跟在勞家卓身後,服務生將我們引入了一間雅緻的包廂。
蘇見扶住我的肩膀將我帶到的一邊的椅子上休息,他寬慰我:「別擔心,他不會有事。」
那種心底最深處無法遏制的恐懼感,超過了我在異鄉漫長的噩夢之中獨自醒來的任何一個黑夜。
他整個身子在風中已經是搖搖欲墜。
晚上換了鞋子,偷溜入化妝間,惠惠見到我,笑著嗔我:「我故意丟花球給你,你都不接。」
時間抹平了往事,傷痕可以隱藏,我毫不懷疑勞家卓一直是對家族有責任感的人。
我應承他戒掉藥物之後,夜裡常常失眠,半夜醒來就看到枕邊沉睡的一張沉靜容顏。
他身體情況並不適合飲酒,但我並沒有出言阻止。
在醫生的診所,眼鏡沒有配成,原來我是眼睛結膜發炎,我有些視力模糊,並且不能吹風和碰灰塵,袁承書每天抽空陪我看醫生。
我們知道彼此的存在,想必都是以一根刺的形式。
我害怕地退了一步。
我伸手從沙發一旁拿出一疊報刊:「是這些嗎?」
一個禮拜下來簽出來的賬單如同流水一般。
我瘋了一般地逃了出去。
我提著包走出大樓,看到錢婧站在台階前,她絲毫沒有架子,主動同我打招呼:「江小姐,辛苦了。」
我們三個人,周圍靜默得可怕。
「跟誰在一起?」
我看著它,微微笑了一下。
我繼續悶頭吸煙,並不打算理會他。
我看著一地散開的藥片,和他無比慘淡憔悴的氣色,心頭炸開一個個的恐懼的大洞。
我笑著稱是。
我看著她的眼溫言說:「惠惠,你過得如何?」
我很清醒,是袁承書。
一會兒他轉頭同我說話:「我說九月份替他慶生,可是他哪裡會喜歡過生日——後來蘇見只好說小朋友喜愛他家的房子,難得熱鬧一下,他答應了,但直接讓我們隨意支使傭人準備,他自己可是毫無精神興趣。」
我們勉強鬆了一口氣。
人盡皆知唐氏財團的唐老先生至為喜愛這個唯一的外孫。
在過安檢時,忽然心有驚跳,驟然扭頭往回看去。
唐樂昌冷笑著譏諷:「勞先生真是貴人多忘,你若是記得一絲一毫你曾對她做過什麼,你今時今日還有何臉面出現在她面前!」
綺璇說:「不過前段時間家駿問我,家裡要不要再請一個家庭醫生,我就知道他再多荒唐,終歸也是擔心老二。」
他望著我說:「只要你會有危險,那就還不夠。」
他蒼白的臉頰微微發紅,有些發窘:「映映……」
他的司機已經將車緩緩開來,停在了綠蔭旁的車道。
她耐心足夠,對著我自言自語說了一會,見我不說話,忽然改口說中文。
勞家卓無可奈何地跟上來。
我的眼淚已經乾涸,擦乾了額頭上的虛汗,對著她勉強微笑。
他牽住了我,轉頭喊:「徐峰。」
勞家卓說話很慢,彷彿是從喉嚨里艱難地撕扯出的一字一字的氣息:「你打算和洪武做這個項目?我告訴你,這筆投資,總部不會批。」
我狼狽地一把抹去了眼中的淚水。
護士小姐輕輕從白大褂的兜中抽出一張黃色紙片遞給他。
依舊沒有任何迴音。
姑父當天轉到了三十二樓的半私家病房。
醫生說:「根據江小姐的癥狀、體征及相關檢查結果,尤其是彩超,目前考慮診斷子宮肌瘤。」
我們兩人都穿著白衣,背景是綠色花園和白色宴席,有一張是我捧著一小束白色鈴蘭,和他並排站在粉色的花樹下。
勞家卓這才看見我,臉龐上露出一絲微微笑意,他將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冷了,還跑出來。」
他喝礦泉水,笑著答我:「我就知道你不會答應,原想出奇制勝,怎奈弄巧成拙。」
我只好放開了手。
醒過來時我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被子,枕頭上有著股有他的氣息,樹枝一般的清新的香氣。
他爽朗地大笑:「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我聽到他下樓的腳步聲,大門合上的聲音,然後屋子恢復成為一片寂靜。
勞通王朝的最高當權者自婚變后首次公開露面,竟然是現身機場替前妻保駕護航。
勞家卓跟在我身後。
我看了一眼,兩個影子依舊不動聲色地跟在我身後。
馮天際對我笑笑,言辭輕浮:「勞二栽培人本事一流,江小姐當得此殊榮。」
他不動聲色:「路過。」
勞通集團在皇都酒店頂層舉行了一個小型的晚宴,滿座衣冠,衣香鬢影,無數女士打扮得艷光四射同他擁抱敬酒,我陪著勞家卓和蘇見夫婦,坐在上席一個安靜沙發上。
家卓愣愣地看著我,然後鄭重其事地說:「以後再也不給你開車。」
袁承書在打過幾次電話給我之後,終於明白我並不是和他玩欲擒故縱的遊戲,而是真真正正的古井無瀾,我甚至對多認識一個新朋友都無任何興趣。
他將手中的水杯摔在了桌面上:「那我送你行不行?」
我有些疑惑地站在了原地。
張彼德嘆了口氣說:「我們剛剛下飛機,他讓我過來,他去公司了。」
是唐樂昌和我。
我想了很久,只默默說了一句:「太多事,回去不了。」
他看著托比:「該死,我看你唯一的需要就是買根鏈子把狗拴起來。」
接待處的小姐這一次極為客氣,躬身引著我走到電梯,附贈美麗微笑歡送我合上電梯門。
勞家卓身體一動,睜開眼,卻只看到了一圈鉑金指環,劃過落地長窗,乾脆地落入湖水之中,只餘下一道微亮的光芒。
心裏的酸澀一直湧上來,我急忙轉過頭。
預計要在野外度過一整個冬天,我怕冷所以帶了很多禦寒的衣物,行李堆得老高。
勞家卓清冷臉龐,白襯衣沒打領帶,薄西服外套衣角微微翻動,他手中還握著手機,行色匆忙地走進了大廳。
「江小姐,你隨意,隨意。」梁豐年有些結巴,然後舉杯喝光了那杯酒。
我扭頭看到張彼德。
耳邊依舊是一片嗡嗡的嘈雜聲:「江小姐?江小姐亦算是本名門淑女,怎會同意秘密結婚?」
他走到我面前,將數份報刊放到我面前桌上,居高臨下地問:「映映,這是怎麼回事?」
模模糊糊中似乎睡著了。
她這時才露出笑容:「長大了,漂亮了。」
「嗯,你們之間可是吵架?」我鼻子都是塞住的,只好張開嘴巴呼吸:「為何她說要暫停婚禮?」
他輕聲問:「映映,我可否過去探望你?」
他從我手中拿走那支被我折磨得光禿的鉛筆,取出鉛筆刀,專心地替我削起鉛筆來。
一天在棚內的拍攝收工后,我卸完妝收拾好東西走出來,跟同事打招呼告辭後走下公司大樓時,看到大廳里一個人詢問前台的小姐:「請問江意映小姐在哪裡工作read.99csw•com?」
男人腳步虛浮,那種翩翩風度更顯得虛假:「上次在會展中心,還未來得及介紹,江小姐,敝姓馮,馮天際。」
勞家駿踢了一腳沙發:「那幫高管還不是看你的臉色行事!」
臨走前的晚上,我們在屋前的廊下聊天。
勞家卓愣了一下,已經明白我意有所指。
我說:「辛苦你們了。」
他倉促追上一步:「映映,如果你決定回來,讓我給你安排好一點的工作。」
他要伸手過來抱我。
我的心頭一層一層地涼下去。
自從機場匆促一見之後,勞家卓這段時間不再過來,想必是避嫌之故。
我竟然是好聲好氣勸他:「既然結婚了,就好好待她。」
我那時因為服用藥物,整張臉都是浮腫的,我不願見他,對他從起初的沉默無言到後來崩潰至大吼大叫,他只是見過一次我發作的樣子,至今心有餘悸。
他撫上我臉頰:「你上班都夠忙,讓傭人來做吧。」
徐峰禮貌地說:「勞先生交代我一定要送江小姐去醫院做治療。」
勞家卓坐到我床邊,纏著紗布的右手有些抖,撫摸我的臉頰:「映映,感覺怎麼樣?」
言辭之間聽到老太太說,勞家卓現在對兩老也很孝順,事業認真負責,也很照顧嫂侄,老爺子現在也只安安心心地頤養天年。
他說:「把它給我。」
那天在百貨商場的超市,發生了一個意外。
「其實公布也不是什麼壞事,男人成家立業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我才不管他,只顧著抽噎著問:「你娶還是不娶?」
「你們總要好好過下去。」
幾個人動作瞬間停頓。
關心怡身邊有幾位艷麗的女子,面孔我不認識,但閃光燈一路追逐,應該都是女明星,她們姿勢親密笑容親切手挽手,引得攝影記者忙成一團。
過了一會兒林寶榮走回來,對我說:「映映,他今晚走不開。」
「他在醫院的時候,錢婧就坐在外面的椅子上默默地等,勞家卓是很少讓她在身側的,沒想到後來竟結了婚。」
臨近十二點,長輩已經先離開。
勞家卓平靜蒼白得如同趕赴死刑的囚犯:「我說你必需回來,回到我身邊,倘若你要走,那就不要這樣不明不白地走掉,你要是一個負責的人,就應該回來和我辦妥離婚手續再走。」
她笑著道:「都是好朋友,不用這麼見外。」
我心裏有些愧疚,的確是我疏忽他。
勞家卓一手抱起小哈,一手牽住我的手,若無其事地說:「走吧。」
家庭醫生很快趕來。
我縮了縮脖子:「嗯。」
「我懂的。」我輕輕地答,卻抵擋不住心頭湧上一陣陣的絕望。
兩天之後他拔了管,我提出要走,郭叔說要問過二少爺。
我們在外面快快樂樂地玩了一天。
我對她露出笑容,眼淚都崩落:「謝謝你。」
他默默凝視,然後倚在枕上睡著了。
勞家卓點點頭,快速地瀏覽了一遍合同,然後在最後的幾頁紙張下方飛快地簽字,我盯著他的手,襯衣外露出的白皙手腕,瘦骨支離。
勞家卓站在客廳的角落,堅持著試圖說服我:「映映,你不要生氣,我今晚就在客廳,你腿上的傷口要擦藥水,不然會感染……」
我恢復了那種寂靜如深海的生活之後,重逢了一位故人。
勞家駿略略苦笑:「老二不跟我親,麻煩你照顧了。」
我享受著他熱情擁抱:「好久不見,你好嗎?」
我看了一眼屋子,洗衣機上堆著髒的床單,花瓶里擱著一把枯萎的梔子,一隻綠背紅耳的巴西龜在地上爬,廚房內有食物的氣味瀰漫出來。
我按住他的手:「不是還在生病嗎,先回你家吧。」
我在卧室備有了安全套,除去那唯一的一次我們沒有防護措施,但事後我有記得吃藥,我恬不知恥地做起了一個男人的情婦。
勞通此行來的人不多,但都是高級管理層,態度都很客氣,張彼德也不在座中。
他某一刻有些微微的疑惑。
我不客氣地回敬他:「你太太平時沒有滿足你?」
然後是周圍的賓客紛紛迎上前去,我扭頭看過去,勞家卓一身修身黑色西服,系銀灰領帶,偕同一名穿著艷紅禮服的美麗女子,正款款步入宴會大廳。
勞家卓周末過來時問:「你不是一直不喜歡朝九晚五?」
這人就是這樣,越是生氣心煩,越是客氣鎮定,語氣冷淡得足以叫你渾身發寒。
我對自己說:嗨,我的小困獸,你被我馴服了嗎?
勞家卓低聲說:「映映,你現在不太肯跟我說話了。」
我記得我第一見他,是還在生長的男孩子,臉龐四肢清新如樹枝一般,頭髮濃黑柔軟,笑起來還有一絲青澀。
我只好對著網路研究食譜,設法每日換著花樣做清淡營養的菜肴,如不談及某些我不願意提起的話題,燈下的一段時光是靜謐安好的。
我已經沒有多少眼淚可以流,終於是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他走了之後,屋子重新歸於一片安靜。
我已經看到他的身影,勞家卓倚在台階下的牆上,我看到他在撥電話。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蕭索寡淡:「如果沒有我,你會愛上他,對嗎?」
慌忙一手挽住他的腰,他勉強抬手扶著我的手臂,一手撐住了牆。
他簡短吩咐:「進來說話。」
張彼德忽然朗聲笑起來:「沒有最好,沒有最好,我回去交差不用看老闆臭臉。」
他目光灼灼地望著我的臉龐,眼眸之中是完全的意外和不信。
我看到整間辦公室寬闊如同皇宮,入門右側是布置著沙發的會客廳,組合式寬大辦公桌佔據了左側,暖色木材、黑白噴漆、流暢的線條和簡潔的造型,而點綴其中華麗的金色家居裝飾,則恰到好處顯出了主人尊貴優雅。
我說:「你可知道我的過去?」
我馬上頂嘴:「勞先生,我的生活輪不到你來指教。」
我神志已經有些不清楚,不知睡了多久,我模糊聽見有客廳些聲響,然後有人走進來,替我穿上外套。
我心頭一陣寒,咬著牙打斷他:「馮先生,我對勞家卓的事情沒興趣。」
我隨手將衣服擱在了沙發邊上。
我微笑:「可是有人給了你,那種——滿足安定感?」
早上我睡得朦朦朧朧間,感覺到身邊的人醒過來,他小心翼翼地拉開我掛在他身上的四肢下了床。
我眼望著綺璇。
我說:「為什麼不上課?」
我緩緩地軟倒在地毯上。
我對她點點頭沉默著轉身要離開。
他站在鏡子前扣襯衣的扣子:「有私人助理,平時大部分我自己做。」
我皮笑肉不笑地對他說:「沒有的事,你叔叔好得很。」
我心底那顆刺驚跳了一下,捲起一陣皮肉翻滾的痛。
他瞬間面色都暖和起來:「嗯,不要緊。」
唐樂昌義正凜然:「好吧,我是為了追尋人生的意義。」
我平靜之中帶了失望:「你如果覺得你虧欠了我而彌補我,或者還想要找回曾經的感情,我可以告訴你——那是不可能的了——那我們完全沒有必要這樣繼續下去。」
周圍一片汪洋大海一般的吵鬧聲,我完全嚇傻了。
心裏有一種奇怪的直覺,我拉開了下面的一格柜子。
我初到倫敦的時候,在租客中遇到她,台灣來的孤身女子,無親無友,和我分攤這逼仄的兩室一居,幾個月來她屋子中的男人來來去去,各色人種,各種戲碼,有的會為了能少給幾歐而大打出手。
我心裏想起梁豐年陪他去應酬洪武喝得醉到發燒,那段時候應該是一個老婆在家裡哭鬧,一個乾爹在外圍剿殺,勞家卓這個婚離得真是辛苦。
幾天之後,我致電姑父。
我側頭避開他的溫柔的唇。
袁承書有一種認真的神情:「香港生活壓力大,空間又小,人與其環境其實是有著相應關係的,周圍女子難免沾染了浮躁之氣,你看起來卻無欲無求。」
女人一旦過了二十五歲,再熬夜,簡直是慘不忍睹。
那時我是他侍仗寵愛天真得恬不知恥以愛他為全世界最大光榮的小女孩,那時他是事事以我為重每天下班回來喝完熱湯就心滿意足年輕英俊的男子,那時多好,世界乾淨純粹得如同盛夏樹蔭下的陽光。
只記得在家裡一個下雨的周末,我一覺醒來天色已黑,莫名覺得心底空落一片,迷迷糊糊爬起來,見到他在客廳坐著,頓覺心安,喊他名字:「家卓……」
我一動不動地聽著,忽然開口問他:「彼德,你有錢嗎?」
我忍不住淡淡地笑起來。
我微笑著說:「留給對婚姻有憧憬的小女孩嘛。」
我站到機器前,拍攝了一組,然後又進去換了一套衣服。
年輕的女孩子表情豐富多彩,語氣一波三折,最終扼腕發出崇拜的一聲長嘆。
非洲一年四季都是夏天,讓人絲毫感覺不到季節的變化。
蘇見拍了拍梁豐年的肩膀,用眼神制止了他的繼續說話。
我守著直到他真正睡了下去,才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果然。
勞家駿惡狠狠地大叫:「老二!」
我頭痛難受,掙扎著按掉,鈴聲又響起來。
我冷淡地笑笑:「還能再怎樣不好,我都還活著了。」
「我可以照顧自己。」我說。
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映映,你如今非常漂亮。」
她出來對我寬慰微笑:「他情況還算好。」
我的聲音在黑暗中平靜得有些詭異:「她何時給你打的電話?」
一天夜裡我洗澡出來,打開了客廳暖氣,裹著浴巾窩在沙發喝酒。
勞家卓跟在我後面上樓,等到我打開門,他低聲開口:「映映,我不打擾你,我就留在客廳,今晚讓我看著你,你這幾天一直發燒是不是?」
電話那端小姑姑聲音有些顫抖:「映映,過來醫院一趟。」
芸姨的娘家大哥在新加坡有一些產業,投靠過去過去也僅是權宜之計,但的確已無更好的路可走。
我按著手機屏幕,電話一直沒有人接。
多年前屬於我的溫柔的,甚至有些軟弱的勞家卓,擁有山明水秀一般乾淨輪廓的年輕人,在書房的燈光下帶著黑框眼鏡和我親吻的愛人,甚至更早一些,在大學校園裡扶桑樹下對我微笑的男子,都已經統統堙沒在了時光中。
勞家卓放低了聲音,卻絲毫沒有轉圜強硬的口氣:「映映,別任性,我要是想知道,多的是辦法。」
勞家卓臉上是風雨欲來的壓頂陰寒,他低頭問了我一句:「你這段時間情緒這麼低落,是因為遇見他?」
他聲音帶了淡淡失落和尖酸:「你在國外時,也是這麼恣意?」
我看著他清瘦容顏,我才不過就出去幾天,他就鬧生病,是有多讓人不省心。
他輕聲但堅定地說:「讓我照顧你。」
我回到一團亂的家裡。
我不說話,只笑了笑,吻他他的清瘦臉頰。
我聽到他有些飄渺虛無的低啞嗓音:「你不知道,我這幾年,每一天醒來,覺得整個世界都是空的。」
他是病了嗎,還是急事出差。
大部分的夜裡他只是一定要抱著我睡。
小護士在我旁邊低聲說:「這是你昨天的B超詳細檢查單,你的子宮有附件感染,最好來做一個徹底的檢查。」
家卓說:「眼睛不累嗎?」
種種社交禮數一一做足,我挽著西蒙尼手臂要走。
我笑笑推到桌面上:「拿吧。」
今時今日看來,未必如此。
夜裡我和小姑姑說話,問她費用夠不夠。
捨不得天鵝套不回家卓,我手在空中一劃,充滿豪情:「統統宰了。」
其餘的人基本上都倒在了地上。
「請問是江意映小姐?」
我不安地動了動身體。
他扳過我的肩膀看著我:「要是再遇到這樣的情況怎麼辦?」
富麗堂皇的一大片走廊,空間開闊無比,他將我帶至最裡面的一間,一組優雅的歐式沙發,水晶吊燈映著日光不斷閃爍。
他被我的暴力嚇到:「唉唉唉,江意映——」
他娶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江意映。
一天夜裡袁承書等在公司樓下:「江意映,你為什麼不再接我電話?」
綺璇也忍不住露出憂色。
勞家卓站起來,身子卻有些輕輕打晃,只好將身體倚在了二樓走廊的旋梯上。
我順著他的方向看過去,遠處的大廈頂部掠過一片流光溢彩的弧線。
在場如雲賓客很快轉頭各自攀談起來,不過是聊以一笑的一個美麗的小插曲。
我淡淡地笑,對他說:「不瞞你說,我發現我沒有過去那麼迷戀你了。」
嘖嘖,看來大有故事,我好奇心被勾起。
從春天到秋天。
「你們母女好好聊聊。」西蒙尼將我引入樓上小客廳,又吻了吻媽媽的臉頰,下樓去了。
我趁著他睡著時在外面偷偷看他,他半躺著,身上的管子少了很多,人很蒼白清瘦。
姑父穿了白色病服躺在床上,對著我們安撫笑笑。
勞家卓不動聲色:「謝謝你。」
他竟然點頭,口氣很淡:「如果有必要的話。」
我已經喝到七分醉,打了聲招呼:「蘇先生。」
熬了一個禮拜終於好了,回到公司里,聽到一個項目組要去內地。
王太太體貼微笑:「江小姐可是趕著同男友約會?」
勞家卓周末過來時,也許如張彼德所說,他身體一直沒有恢復,我抬眸看了一下他的臉龐,臉色白中帶著淡淡的青,氣色的確是不好。
勞家卓應聲出來。
梁豐年指指長廊盡頭的助理辦公室說:「我先去做事,有事隨時喚我。」
他手有些抖,扭了半天都旋不開瓶蓋,我正要走過去,卻聽到忽然一聲低響,瓶子從他手中跌落,眼前的人撐著身體的手瞬間一軟,他整個人猝然地往後緩緩昏倒。
九月,我記起小姑姑替我預付過的半年房租已經過期了快一個多月,我抽了一天空去銀行將房租匯入了屋主賬戶。
記者不斷在我們耳邊吵嚷,問的問題越來越離奇聳動。
我不需要失戀的第一百零一個方法。
酷暑剛過,秋風漸起,天氣漸漸舒適,我不聞窗外事。
屋子裡窗帘拉緊,漆黑似深海。
眾人七手八腳將我拽了上來。
那時不知道自己以後會愛上他,是以可以驕縱賴皮。
他沒有應承我,戒指在我手掌中滾燙,他卻沒有絲毫接過的打算,我心知再無一絲勝算,眼眶忽然就有些發酸。
往事沉沉浮浮湧上心頭。
我混在幾個興高采烈的姑娘中間,隨著馬莎莎走到宴會一角的一方圓桌前,老闆陪著幾名男子坐在一組沙發內,我環視了一圈,席間並沒有勞家卓,心下稍微安定。
我不願在醫院,坐他的車回去,因為藥水的關係,我一路上依然在模糊著打著瞌睡。
我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我笑笑不再說話。
絲毫不覺慌張痛楚,我只是滿懷眷戀地望著泛著熱氣的氤氳血色。
我手輕輕一顫。
家卓安撫我:「去吧,去了再來陪我。」
我穿了件白衫牛仔褲,白色帆布鞋,脂粉未施走入那幢大樓的五層。
我淡淡應他:「過去的事情了。」
她自然不是無緣無故來話我知她願賭服輸。
我抽了一個周末,去Freddy的工作室。
我也受夠了,站起來沖他痛快地叫了出來:「他們愛拍那就讓他們拍個夠好了,又不是拍你,勞先生出入有豪華座駕無數保鏢護駕,又不會拍到你!」
我竟然一直不知道他身體的具體情況。
傭人伺候小哈吃飯,勞家卓仍在房中睡覺。
到了第二天下午,勞通集團迅速召開記者會,警方相關負責人出席交代了事故調查結果,事故主責任在於前面車輛的違規變線,但勞家卓當時的車速超出了最高駕駛時速,應對事故負次要責任;勞通集團亦邀請醫院相關人員出席,穿著白袍的主治醫師和媒體交待了病情,說勞家卓脊椎擠壓受損,但複位手術非常的及時,目前已經已經度過生命最危險的二十四個小時。
這時他電話響,他側過頭接了一會電話,然後又和我說:「今天中午有報社相熟記者打電話給大姐,只是我剛好不在本地,趕回來還是遲了一點。」
我搖搖頭:「不了,玩得愉快。」
我哀求她「不要,媽媽,不要留下我。」
他凝視我面容,眼角慢慢就染上一層悲傷,沉鬱嗓音此時卻低微到有些虛弱:「我本就不值得你迷戀,我只是一個人,甚至是在某些方面比普通人還要差勁一點點的男人。」
蘇見點點頭,寒暄著將身邊的幾位男人引進電梯。
整個地鐵車廂頓時陷入了一片漆黑,應該是停電了。
我站到地面上,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
他冷冷地說:「她如果不歡迎你,你沒有資格坐到她對面。」
兩個人面上還是冷言相向。
勞家卓的聲音平靜得有些滲人:「大概是什麼時候?」
勞家卓沉默以對。
我稍稍提高了聲音答:「出了。」
我醒過來。
那一天夜晚,回家時碰到大雨,我想說讓他上來躲一陣雨再走,話到嘴邊,還是猶豫了。
我從桌面取筆簽字,然後站起來對他客氣地說:「謝謝。」
他在車上問:「你和關心怡聊什麼這麼開心?」
勞家卓將電視遙控器塞到我手中:「我一會就回來。」
「映映,你自己一個人?」
她們如遇見外星人一樣看著我。
只是整個人平日里那種強勢的奕奕神采已經消逝不見。
我不再看他一眼,徑自轉身上樓。
等了一刻鐘之後,門診主任拿著驗血單進來,勞家卓站了起來迎上前。
勞家卓撐著車門站了一會兒,轉過身來,又跟個沒事人一樣。
我當晚想要覲見勞先生,無果。
我湊上前看了一下,標籤上價格不菲。
梁豐年看著我,有些懇求的悄聲說:「映映……」
幾乎是同時,車門打開,司機撐了黑色的傘出來,聲音在風雨中有些迴音:「江小姐。」
我今天穿了西裝短褲雪紡衫,只有鞋子濕了而已,搖搖頭對他說:「你上樓換身衣服吧。」
我怔怔地在電視機前坐了很久很久。
第三日傍晚輪到我休息,我從酒店出來搭車去了機場。
梁豐年說:「江小姐,你過去陪陪他。」
勞家卓這幾天來過那麼一兩次,他也從不避嫌,那輛車子大大方方停在樓下,我看得見。
我反問:「你不是都查得到嗎?」
慾望如此的強烈,再也管不得其他。
我猛地抬起頭來。
我怕我會在下一刻就瘋掉。
我開口截斷他的話:「勞先生,你管的未免太多了。」
我直接掛斷了電話。
又將杯子推給他。
他代表勞通集團出席銀江公司順利上市的慶功宴會。
那天在閱讀室,我看到鄰桌一個女孩子,穿著白色風衣扎馬尾,桌前堆了大疊過期的報刊和雜誌,大約是傳媒系的學生在做功課。
綺璇笑笑說:「家卓身體要靜養,他在家我就不吵他了,本來也是幾個朋友聚聚,改天就好。」
護士小姐好心地說:「江小姐本地可有親友,過來陪你解悶。」
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我要掀桌子:「你別跟我來官方說辭!」
我坐到他身旁:「我等一下會回去的。」
凌晨三點的天地之間萬籟寂靜,城市天空的盡頭有暈紅的雲彩霓虹的燈光。
他目光在紙張上面停留了一刻,隨即眉頭微微地蹙了起來。
勞家卓從房間中起身,慢慢走到外邊的一個會客廳。
我答應了一聲。
梁豐年將我安置在走廊外會客廳,又招來女秘書給我送茶,才輕聲說:「他知道你在,只是裡邊有客人,稍等片刻。」
勞家卓低低咳嗽了好一會兒,緩慢開腔:「所以,就是你,把我的湖搞得一團糟?」
他怒吼一聲:「江意映,你何時才學會不那麼任性!」
周末袁承書開車,帶我和托比去薄扶林看望狗狗。
我站定在他身前。
我站在玻璃門前朝著街道張望,腳步卻瞬間定住了。
第二日傍晚,我就明白了為什麼勞家卓一定要我再住一天。
「不,我不想。」我掛了電話,出去草地上陪著托比玩丟球。
張彼德哈哈笑:「那我打電話給蘇見老婆,讓她帶小孩來拔毛,他們喜歡干這事兒。」
然後將手中書籍放回書架上,起身慢慢地走下樓梯。
我悶聲說:「他還有事要做,明天才能回。」
唐樂昌說:「映映,你若不想去直接和他說。」
迎面而來的男子見到我,原本略有愁容的臉色頓時一喜,他如獲大赦地叫了我一聲:「江小姐,你在真是太好了。」
模糊地往浴缸里放水,起初忘記加熱,於是把冷水放掉一些又加了一次。
我的心理疾病有些複發的跡象。
他手深深地嵌入我的胳膊,眉宇之間是憐惜無奈混雜著的鬱郁恨意:「你說啊,你讓我怎麼辦?」
她順著我的眼神看過去,神色非常的詫異:「你不認識她?」
電光火石的一霎那,我頓時明白了。
我之前就曾托惠惠替我物色房子,她恰好有一位朋友要去海外總部培訓半年,便將在旺角西洋菜街南的一套小公寓轉租給了我。
整部車子成了一堆豪華的廢銅爛鐵。
我被廚房的氣味熏得頭暈眼花,此時完全沒有了食慾。
我閉著眼說瞎話:「我就是沒錢用啊,我周三在跑馬地輸了個精光。」
他站起來將我引入一組米色沙發,然後在我對面坐了下來。
幾個人陰惻惻地望了我一眼:「算你走運。」
我倒了半杯酒給他,自己窩在沙發上打酒嗝。
他抬頭驀地瞪大眼,眼眶泛起淡淡水汽,被我堵得啞口無言。
張彼德站起身無奈朝我攤攤手,自嘲地聳了一下肩,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豁達。
我說:「我入這行純粹是運氣,身體條件不行。」
勞家卓第二天下午回來,托比在花園裡玩耍,見到他的車回來,親近地靠在他腳邊搖著尾巴打轉。
我心碎欲裂,不顧一切地喊了一聲:「家卓!」
「差不多好了。」
勞通集團發生了一些事,譬如勞家駿調回公司總部任職,琦璇攜小哈回港讀書;譬如勞家卓缺席了本月初在魁北克舉行的由世界財長和各主要金融機構領導人出席的會議,此事令當日的勞通股價發生了一點小波動,但媒體次日馬上拍到了我們相攜步出太古廣場某家店的身影,隨後的報刊大標題刊出:勞家卓忙於陪伴佳人,財長會議視為等閑——天曉得我不過是陪著他去店裡買件圍巾而已,然後開始有雜誌約我做訪問,我將邀約電郵指給家卓看,他笑著摸我摸我的頭說,知道了吧,不會比你給雜誌拍照好應付。
我卻從未想過,他會悄然死去。
似乎說的是假日,要他回家來。
我不好意思笑笑:「雨季,雨季來了就好了。」
我搭電梯到五樓,接待小姐見到我:「江小姐,你有人找。」
我冷笑一聲:「放心,我不會拉你皮條。」
他緩緩搖頭:「沒胃口。」
晚餐是西式,奶油蘑菇湯和煙熏三文魚都做得非常美味,琦璇中意白酒蛤蜊意麵,餐后的甜點也是異常綿軟可口。
我對他笑笑:「不如做一次抵半個月房租。」
車子停在地下車庫,自負一樓直接上去,狂風驟雨的聲響遙遠得好像一幕背景。
即使八十歲,我仍可以惦念我曾愛過的那一張臉龐。
他一手搶過我手中的模板,一手按住我的手。
我最近對著電腦畫圖太厲害,晚上有時睡不著在檯燈下寫字,我覺得眼睛不舒服,有近視越來越嚴重的趨勢。
我張了張嘴,不知道接什麼話,難道要稱讚他已富可敵國。
這時梁豐年手邊電話響起,他接起來只聽了一句,隨即臉色驟變對著那端喊:「撥救護車——」
但做事倒是默契起來。
我點點頭:「這也好。」
梁豐年面容難得有一絲怒意:「勞通最近合作的有一項投資在他的地頭上,他如今故意多有刁難,勞先生出面與他談他都不給面子,看來此事我們無需再忍。」
我猛地一怕他肩膀:「你真是料事如神!」
我站在門邊:「勞先生,讓我平靜過幾天吧。」
後來有一款外套的的造型我挽起袖子露出了手臂,修片師意外地沒有處理,刊出來之後我手臂上的一道疤痕竟然非常酷,有女孩子不斷致電雜誌社詢問那道疤痕是如何化的妝,連帶那一期的整體銷量都一片大好。
她露出一絲甜蜜笑意:「我先生過來接我,要不要順路送你一程?」
我睡在房間里,後半夜一直聽到若有似無的斷續淺咳。
我站在大堂的門前,和我搭檔的是文娜,一位來自大連的漂亮女孩兒,在德國讀風能工程,她活潑大方,我們這幾天一直合作得不錯。
我張大眼看著他。
勞家卓微微蹙眉:「什麼?」
勞家卓的嘴角瞬間微不可覺地輕輕上揚。
我停止了這個話題:「好了。」
一種生命頹敗的窒息感悄然而生,我幾乎要呼吸不過來。
我索性說了出來:「我那天晚上見到一個女孩子陪你上樓了。」
江意瀚扯著他哥哥的袖子討好地說:「哥哥,大姐一起來……」
我客客氣氣地說:「我已經遵從你的要求留居港地,你還待怎樣?」
他主動提起來:「上次是我疏忽,抱歉沒有照顧好你。」
有時情況比較好一點,我會出門,沿著湖區旁邊的道路散步。
他說:「Yin,舟山的工作可愉快?」
鮮血流出來,我舒服得忍不住輕輕呻|吟一聲,原來真的是這樣,痛到極致,只求解脫。
他有時候有些生氣地說我自暴自棄。
我不斷看表,完全沒有辦法放鬆自己,也不敢喝酒。
我駕車過口岸時。
我不理會他。
家卓臉色慘白低喝了一聲:「放肆!」
「你知道嗎,我注意了你很久了。」Emma笑容在燈光中顯得迷離,眼角有亮澤的細細紋路:「你每天晚上來,一言不發,從來沒有理會過搭訕的任何人,也沒有說過一句話,有時即使喝醉,也非常的節制和鎮定。」
「好了,」我踢踢他的椅子:「何來這麼多婆媽感慨。」
他伸手將我拉入懷中,雙手輕輕地抱住我的肚子。
我身上穿著套裝,胸前還佩著工作牌,態度如此囂張,梁豐年不禁皺了皺眉。
看起來勝利還遙不可及,偏偏這時我又有事要離港。
我一開口說話,他表情更加確定,只是吃驚得不得了:「真的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一直在想,他這樣的人,要的究竟是怎樣的女人。」
「錢小姐耐心陪了他快兩年,我們看得也是有些唏噓。」
看來勞通總裁室諸位精英助理亦忙得人仰馬翻。
不過就是因為愛他,他自然是全世界最好,他少爺脾氣發作的時候你還不知如何忍得他。
車窗半開,冷風倒灌進來。
我慢慢地走著,感覺到後背有一種發毛的感覺。
唐樂昌這時才回神過來,又怒又怕地說:「一直不接電話,幸好我過來……」
張彼德打量了一下我一身:「你連他衣服都穿得這麼好看,不是天生一對?」
他喘了一口氣,歇了一會,才勉強提起精神繼續說:「我已經替你向公司請了假,你剛剛出院,在這裏住幾天,家裡醫生傭人都方便一些。」
那時已經是臨近深夜十二點。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樓下停著這輛灰色的車。
我對他說:「勞先生,你醉了。」
糾纏的眉頭一直沒有放鬆。
梁豐年將我帶入席內,安置在一個僻靜的角落。
男子答:「他半個小時前背部的舊傷發作,服用了高劑量鎮痛葯。」
我們笑嘻嘻扭打做一團。
我點點頭,轉頭返身回客廳,看到勞小哈已經蹦蹦跳跳地爬上了二樓。
勞家卓低頭看我,露出今晚的第一個笑容,微微舒展的濃深眉頭,白皙眼角帶起了幾道細細紋路,原來他也老了。
兩姐弟在小巷中廝打起來。
我只好說:「我喉嚨有點疼。」
這兩年我偷偷想過很多次,我可能會和他分開。
他喊:「聽到沒有!」
「映映,你好美。」文娜嘰嘰喳喳,過來戳戳我胸部:「你怎麼可以那麼瘦,胸部還飽滿得過分?」
我不說話。
梁豐年拉著我坐下來:「他意志一向堅強,映映,不要太擔心。」
四年前的江意映或許還稱得上乾淨,但是今時今日,不提也罷。
我們坐在椅子上,陽台置了一張小圓桌。
他嚴肅地說:「不要出來,留在原地,我安排你們走貴賓通道。」
然後過了大約一分鐘,我把電話掛斷了。
這時車上走下三名男子,我車前的那位黑衣男子仍是不依不饒:「你有沒有證啊,靠左靠右你分不清啊,分不清幹嘛在深港開車啊!?」
她隨即說:「我請醫生過來。」
我拉著他的手,慢慢站起來。
我不依他,賴著喊了一聲:「家卓……」
我不置可否,只按了按他的肩膀:「你先陪楊醫生吃吧。」
勞家卓卻一直抱著我不願放手。
他的車子泊在樓下車道旁。
我瞥了他一眼:「你很喜歡打鼓?」
馮天際轉頭大聲地喊:「老刀!」
徐峰一貫面上有了一絲憂色:「大約背痛。」
勞家駿臉色陰險:「你為了要離婚跟洪五爺鬧翻,搞得勞通一筆幾十億的投資打了水漂,你自己有沒有承擔責任,董事會該不該提議你引咎調查?」
我將事情簡單和蘇見說了。
梁豐年從外面進來,腳步急促:「車開進來了,送他去醫院。」
前面一輛普銳斯的司機當場死亡,勞家卓受傷被送往醫院,另外事故還造成了兩起連環追尾,所幸並未造成人員傷亡。
「你不是要返回去讀書嗎,」我將頭埋在膝蓋上嗚嗚痛哭:「帶我走好不好……」
經過這些年的變故,我們之間年少時那年的兒女情長小情思已仿若隔世,他始終維護關愛我如同親人。
不知道治療會不會好,可是我一日比一日更加心灰,已經不願意再在醫院多待一秒鐘。
我直覺地低頭看看。
那個周末他沒有過來,一直到下一個周二,勞家卓在樓下給我打電話。
「映映,」勞家卓聲音從那端傳來,顯得有些疲憊:「搬回來。」
我已經適應了康斯坦茨安靜和愜意的生活,早上在微風中起來,拉開後院的門,看到的是托比在草地上悠閑散步。
他亦看出我的不耐煩,真是體貼的老頭。
兩日之後我和一班同事正式進駐位於港龍的沙龍工作室。
這時大廳響起登機廣播。
袁承書終於說:「是勞先生助理致電給我。」
我只在公司只留了一個電話號碼,住址都不填。
Fredy對我的散懶散度非常的無可奈何:「映映,你若專註在此,我保證讓你做到成為足以影響這個時代的人物。」
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久到那些歲月的記憶都有些依稀,他才來這般深情狀,是要做給誰看?
我不敢動,怕他跌倒。
我點點頭。
勞家卓正好洗完澡,頭髮半濕穿著睡袍自對面的客房走出來。
她看到勞家卓在屋內,圓圓胖胖的臉上露出曖昧笑容:「你有朋友在呀?」
勞家卓走進衣帽間,這時候楊宗文又打了一個電話過來,我接通了。
我朝他笑:「還不錯。」
有一刻的瞬間,我覺得自己回到了十八歲愛著他的那個自己。
那種萬分溺愛的和暖笑容,足夠讓人痴念一輩子。
我略略皺眉,可惜人品太差。
他穿著大衣仍看得出明顯清瘦的身形,臉上淡得幾乎看不出一絲血色。
她看了看我,又看看勞家卓,終於問:「另外,抱歉,江小姐之前是否動過流產手術?」
我說太誇張。
勞家卓彷彿心有感覺,從前面的貴賓通道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到我正站起來,禮貌地答應了一聲張彼德。
他一徑沉默。
我頭腦是一片空茫,虛脫地倒在了沙發上。
酒精使我的身體有些飄飄然的輕鬆,我對他說:「來一點兒?」
我翻個身繼續睡。
我心裏也不解,袁承書不是在北京了嗎,他何時回的香港,未見通知我一聲。
蘇見致電給我。
我覺得我們無論在何時何地相遇,應該都是一件尷尬的事情,她來此地,不知所為何事。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想起那個北方的大都市,四野空曠,四四方方,金樹街的三層雕光,還有鼓樓咖啡館南邊,白天里的座椅永遠是空蕩蕩一大片。
情緒在極端的壓抑和痛苦之下,默德薩克教授建議我可以寄託宗教,康城有所湖區主教教堂,哥特式穹頂下角落裡的風琴手有一張虔誠憂鬱的面容,我坐在椅子上,耳邊聖歌圍繞,我抬頭望著陽光穿過彩繪的玻璃窗頂,一格一格緩慢地移動,心裏的那個困獸慢慢平靜下來。
我堅持著不肯妥協:「我自己來。」
我說:「怕。」
勞家卓一向不喜歡應酬,嫌累嫌吵,如今病中,想來今晚是不會出席的了。
我擱下杯子:「這本來就是你的房子。」
他透過眼鏡片看我:「江小姐近期可是有在瘧疾流行區居住或旅行史?」
我擺手:「我已經洗手從良,你買屋設計請找我。」
「嗯,」我躲在角落裡逗弄江意浩因為轉學而給我寄養的烏龜:「我手洗的,我看了材質應該可以手洗,不過幹了要再燙一下。」
瘋子。我在心裏罵。
勞家卓委婉地說:「你若是不願意搬去我那裡住,我在何文田山道另有一幢房子,你過去住可好?」
他傾身過來將我緊緊摟進懷中。
我已經在路上走得太久,此刻陪在他的身邊,只覺得又靜又暖。
勞家卓從房中走出:「阿香,怎麼了?」
他笑笑:「也是,人不同人,一切但憑二少心意,江小姐當年的機遇似乎要差一點點。」
唐樂昌發狠地拽住我,瞪了我一眼。
我淡淡地笑:「這麼多人在這世上生存,誰沒有困難。」
我縱然再氣悶也不好對他發火,無可奈何地說:「我不介意,我只是不想牽累你。」
她原本接下了這份工作,誰知道在展會開始前幾天,她丈夫臨時生病需住院開刀,她急急找到我來頂替她。
他聲音有些低啞:「你怎麼會在這裏工作,不再做設計?」
我慢悠悠地走回二樓,坐到沙發上,一時有些發懵。
母親留給我的一小筆遺產在我四年多的流離生涯中已經花費殆盡,手上沒有什麼錢,只勉強夠湊足機票。
拖著箱子走下樓時,我想了想,撥了一個電話給家卓。
Fredy笑著逗我:「夜半少食甜食。」
我跟著蘇見飛跑上舷梯。
我進入工作的第二個禮拜時,我外出去房屋測算數據,那天下雨,家卓正好也過來分行處理事情,下午便順便過來接我回去。
我聽得心裏波瀾翻湧,馮某人果然打得一手好牌。
我有些生分地站在她幾步之遙。
我衝著他們喊:「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阿卡挪了個角度,我重新半跪在地上替他測光。
全身又空又冷,一直掉眼淚。
他今晚明顯喝了酒,臉上青白一片,神色卻是輕描淡寫的尋常:「一身酒氣,洗個澡我們再說話。」
搭乘公共扶梯進入銀行大廳,目光所及的開闊視野,富於層層變化的室內空間,現代風格的螺旋結構樓梯,走道之間著正裝的職員腳步匆忙安靜,整齊有序地來回不斷穿梭。
不然錢婧不會毫無察覺,只顧拉著勞家卓絮絮地說著什麼。
他將一雙水鞋遞給我。
頗有點以此事業為人生慰藉的味道了。
袁承書正從櫃檯處走回我身邊。
化妝師在我眼瞼上方補眼影。
我問:「誰?」
勞家卓將自己關在房間里。
他說:「全港很多美麗女孩子,可是你是不同的,你一件白襯衣素臉朝天就最動人。」
我將電話掛了。
小姑姑臉上的表情是在絕望之中抓住最後一根浮木:「什麼時候會回?」
「啊——」我傻眼:「他,他不是生病還在休養嗎,隔了遠也不方便處理公務吧。」
「勞家卓,不用再惺惺作態。」我聲音像淬毒的刀子那般又薄又輕:「一切已如你所願。」
車子駛出機場,融入高速公路的車流,勞家卓將頭靠在後座上,抬手捏了捏鼻樑。
我緊緊抿著嘴,拖著江意浩,冷著臉一言不發地往前走。
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一切已經分明,試紙上顯示兩道清晰的線條,我懷孕了。
車子越開越近,我看見萬尺的海景大宅。
我對他說:「你自便,若是不喜可以先走。」
我回到家,開著半盞昏暗燈光,躺在床上想了一個晚上。
勞家卓聲音很微弱:「據說讀醫。」
我茫然狀。
樓上不再有勞家卓的聲音。
我在救護車上醒來過來,然後被送到了醫院。
原來是這樣,我本就不懂義大利文,且當時完全將自己封閉起來,加上媽媽在住院,我從未注意過報紙。
大學的一班老友,圍坐成兩桌,因為喝到有些微醺,每個人臉上都有欣然的笑意。
我不屑笑笑:「勞先生,我的雙腿更加奇景可觀,要不要讓你一次性看個夠?」
傭人臨時在花園邊的設置了幾道柵欄,將數十隻天鵝餵養在圈子裡。
我接著說:「你在這看著我怎麼睡。」
「映映,你贈我的那幅畫,有人開了天價要買走。」
縱然時間無比漫長,但又有何關係,我還有金魚街,波鞋街,花園街,實在不行,無線電行和鐳射影音什麼的也可以看一會。
他凄涼的笑:「我就知道,我讓你飛,可是等你想落下來的時候,我已經接不到了。」
剛剛睡到半夢半醒,勞家卓的電話打進來。
斐斐有些輕佻的聲音從門邊傳來:「先生何事?」
那一夜裡,我窩在沙發上,看見屏幕里的男主人公穿了一件衣服,舉手投足之間,看到他的袖口,是黑色之中帶一點點孔雀藍的樹脂襯衣扣子。
馮天際勃然大怒,大力踢翻了椅子,手一揚一個耳光要送過來,嘴裏猶自不幹凈地叫著:「他媽的,不過是勞家一個棄婦,他媽的這麼囂張!」
勞家卓素來喜歡安靜又過分愛惜面子,只要能不依賴旁人,也就決不假他人之手,傭人很少擅自進入我們起居的二樓的客廳和卧房,所以都是我在身旁照顧他。
無論我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我知道他都在,他在這人世間。
張彼德斜睨了我一眼:「敬請你們二位以後和美生活,免得他一再心神難安徹夜不睡於是將公司近三個月業務報表翻了個遍,次日我們眾人做工皆心驚膽顫。」
我專心看電腦屏幕並未說話。
勞氏二少爺永遠有教女人神魂顛倒的本事,我就是最大的活體標本。
他原本是不苟言笑的嚴肅臉龐,這麼一笑,倒顯出了幾分俊朗的神采。
楊宗文氣得忍不住怒斥一聲:「好了,這下痛快了!」
他將我從頭到尾檢視了一遍,目光轉而變成悲傷和不舍,他伸手按住我的肩膀大聲地罵:「你瘋了是嗎,就為了一個男人,你瘋了是嗎!值得嗎?值得嗎?!」
他寬待我的一切壞處,是那種贖罪一般的寵愛,我看得夠了也看得累了。
蘇見眸中有些同情:「你知道,家卓一直很排斥關於你母親的訊息,因此連你母親嫁在威尼斯具體何處都不知,你如石沉大海一般失去了一切蹤跡,家卓那時絕望得幾乎瘋狂,以江氏申貸的周轉資金威脅你父親,誰知道你父親剛硬得寧願結束企業也不願告知他你的下落,你當初走了之後你父親氣得上勞通三十八層拍著桌子將他罵了一頓,你離開之後兩家關係陷入危機,江氏大廈傾頹在一夜之間,待到家卓想挽回,已經太遲了。」
我慘淡地笑:「我都沒有料到她會這麼做。」
他無力地搖搖頭,伸出手扳過我的肩膀,將我整個人放入了懷中。
誠然我看得出他放蕩表相下似乎是隱藏著極重心事,但我們彼此仍若無其事嬉戲笑鬧,我們關係投緣如同兄弟姐妹。
小姑姑堅持要幫我租下來,我也只好順她的意。
他抬手拂開我的手:「你先回家去。」
我有些遲疑:「方便嗎?」
他抓著我的胳膊:「上車。」
兩個男人不好回答,又道歉了一次,退到了一旁去。
蘇見和梁豐年站在一旁,和一位疑似經理的男子在談話。
他勉強深呼吸,然後用棉簽仔細地消毒我手肘的一道拉划傷口。
「可是面對你,卻能令他回到真實的自己。」
我看著他推開柵欄的木門,轉身對我招招手,然後闊步走向對街的停車處。
我笑笑就過。
勞家卓站到我的身邊,伸手護住我的肩膀,沉聲一句:「不用理會,跟我走。」
我開始正式做設計案子時,勞家卓出了一個星期的公差。
我說:「我想分開。」
我跟他說:「你讓那些人走開,我將照片還給你。」
我扶住他的身體,他虛弱得坐都沒有力氣,我讓他靠坐在我的身上,楊宗文動手給他吸氧。
勞家卓扶著我坐入副駕駛座,然後坐進車中重新發動車子,打轉方向盤重新匯入車流。
我說:「沒有事,遇貴人。」
我們又何曾能真正的分開過。
「映映,我覺得你媽咪最近有些不尋常。」
我拍拍托比的頭:「托比,回家去。」
男子英俊蒼白的臉龐一閃而過。
蘇見看我的神情,有些謹慎地提起:「我去過德國幾次,倒是還沒有機會去過康斯坦茨。」
勞家卓冷峻不笑的臉,擰著眉頭目光一動不動地望著我。
我直接擼下了衣袖。
「親愛的映映,得知你人在康斯坦茨,並已聯絡上默德薩克,我非常高興。雜誌出來后我回到倫敦本想看望你,可是卻再也聯絡不到你,我一度非常的擔憂,現在知道你一切安好,感謝主的眷顧。」
我腦中發燙,血液亂竄,情緒已經在決堤邊緣,我實在受不了他的步步緊逼:「如果你是因為我流著我媽媽的血液,折磨我讓你獲得復讎的快|感——」
醫生翻著病歷卡:「血液檢查沒什麼問題。」
醫生溫和地陳述:「江小姐動過一次流產手術,造成子宮有一些損傷,如果有要孩子的打算,建議二位趁年輕及早打算。」
他小心撩開我額頭上的發,看了看我額頭上的傷口問:「紗布換過沒有?」
他抬手喝了半杯酒:「據說那個女孩子後來退出江湖,洗手去了南加州讀大學。」
但我們沒有辦法打算到這麼長遠,目前只能盡一切所能先考慮手術事宜。
我惡狠狠地下死命令:「你得上大學,考新加坡,或者國內的,你自己選。」
他進來按亮了客廳的大燈,看了我一眼,白皙臉孔沒有任何表情。
假使勞家卓不再要我,我還是得埋頭重回社會打拚。
想起來我上次在套房內的一夜短暫居留,早晨被勞家卓遣送離開,穿過拱門外鬱鬱蔥蔥的花木,猶記得回望一眼庭院的浮雕噴泉。
我的手被他緊緊地攥在手中,一路疾步拖著我走,一直到了車子跟前。
勞家卓用手按按額角,無力招架,又低咳了幾聲。
唐樂昌陪同我回到酒店房間。
深夜的四點多的街道的士車不見蹤影,我狂奔了兩個街口,才攔到了一輛。
我惡狠狠地朝他說:「把你手伸出來。」
跨上電梯時我看得不忍,終於還是抬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過了一會兒有人扶住我的頭部,我忍不住一聲痛苦的呻|吟。
我苦惱地想。
我一個人呆在空蕩蕩的屋裡,連什麼時候天黑了都不知道。
我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家卓,睡一下好不好?」
然後是閃光燈一片眼花繚亂,大批的記者朝著我們沖了過來,瞬間將我們包圍得水泄不通。
我悄悄走開,站在角落裡去端詳一盆蘭花。
我微笑:「我現在行情看漲,勞先生要付稍微高一點點了。」
我在車上對袁承書說:「抱歉。」
怎麼一個兩個都來問我這個問題。
第二天,我出門工作,王太太約好和我商量修改一個客房陽台的細節。
一開始不過是生理刺痛淚腺控制不住,後來變成了莫名其妙地開始掉眼淚。
我知道我觸到他底線惹他生氣,那何嘗不是我心底的跨不過的一道鴻溝。
勞家卓伸手,在黑暗中握了握我的手。
我站起來時,勞家卓忽然從背後擁抱我,溫柔地說:「映映,我們換個大一點的房子住好不好?」
老太太笑得眼角的紋路都泛著亮光:「我問過徐司機,老二怎麼一天到晚不沾家,才知道原來是你回來了,我跟他說讓他帶映映回來吃飯,他卻不理會我這個老人家,你們年輕人的做派我還真搞不懂,這下可好,是時候自然就回家了——」
我知道他心裏凄苦,我又何嘗好受。
我慌忙從後背倉促地抱住他,勉強扶持著他的身體,兩個人踉蹌幾步坐到了一旁的沙發上。
「家卓,」我下車時和他說:「讓我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我敷衍笑笑:「嗯。」
也許是我的猙獰面容嚇到了他,他退了一步。
我走進勞通大廈,光鑒可人的大理石地板,出入的都是西服套裙的寫字樓精英,我沒有心緒收拾自己,隨便套了件牛仔褲,前台小姐看我眼神都帶了輕慢,她往三十二層打了電話,客氣地回復我:「小姐,對不起,上面說勞先生今天一早出去了。」
我悶聲說:「我不想再背著過去往前走了,太累了。」
黑暗之中的男人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笑容,他手伸到了褲兜里:「報警?我看你他媽小心一點。」
琦璇已經嘴快:「她當然要來。」
勞家卓回廚房斟了一杯熱咖啡給我。
我如墜冰窟,牙齒打起寒顫,成身彷彿被冰鎮過。
我納悶:「勞通是正經做生意的,怎會同他打上交道?」
我纏著他說話:「我會照顧你對不對?你生病時也不討厭我在身邊對不對?」
我怒喝一聲:「你有沒有良心!」
傍晚城市烏雲壓城,熱帶氣旋預警升起三號風球,路人皆腳步匆忙地趕在颱風抵達之前回到溫暖的家。
我坐到高腳椅子上:「斐斐,給我來一杯。」
徐峰將送我上了樓,替我把箱子放在客廳然後說:「我下去看看勞先生。」
媽媽說:「怎麼聲音不對,映映,還好吧。」
他只我問有沒按時吃飯。
勞家卓推門下車,直接朝我走過來。
托比從袁承書的住處歡歡喜喜跑出來迎接我,我帶了份禮物同他致謝,然後打著呵欠回家梳洗睡覺。
我掬水撲面,含糊著說:「沒事,太累的時候偶爾會這樣。」
他皺著眉頭:「你沒有必要在這裏枯坐著。」
她笑眯眯地說:「我只知道是主任指派我來照顧江小姐,江小姐你經濟條件不錯吧,其實你傷口不要緊的,並不一定需要特別看護。」
他跟我玩味一笑:「那就要看江小姐的心情了?」
我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勞家卓沒有說話。
姑父出院的那一天,我拿著醫院的賬單對數,然後給勞家卓打了一張欠條。
我淡淡地說:「我對生育不感興趣。」
Emma Sue是我在倫敦除了小綠之外,認識的第二個人,她是一個西方獨立風格的攝影師。
我不是故意冷待他,我是真的已無話可說。
除去我們糾纏半生的恩怨。
我小聲勉強掙扎著說:「托比一個人在家,它晚上會餓……」
我對他比比手勢:「我先走。」
我嘲諷地說:「做好這一切之後,修好我的疤,補好我的身體,你打算把我怎麼辦?」
他踏前一步,扶住我的肩膀,聲音低弱下去:「映映,你一直很介意那件事對不對?我沒有辦法令你放下心結?」
袁承書屈膝跪了下去。
他笑笑:「我最近在戒煙,或者你不喜歡薄荷?我還有巧克力味。」
他著急地道:「映映,你不能將自己封閉起來。」
後面的車流急劇減速,馬路上響起刺耳的剎車聲和喇叭聲。
他扶起我的手臂,拾起擱在沙發上的西裝外套,又恢復成了強硬專行的獨裁者:「走吧,我們先去看看你姑父,然後去吃晚飯。」
後來太過珍重,反而失了準頭。
他說:「過來。」
那時我身上沾染著的清爽雨水氣息,和他衣領上散出的幽幽暖暖香氣,仍然清晰如昨日。
我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我看見他接了個電話,然後袁承書從玻璃門外走進來。
一會門外有敲門聲,熟練地扣響了三下,小綠地去開門,我早早裹了被子睡覺。
原來我們之間,只要他一個客氣眼神,我便完全是陌生人。
我中午認認真真地睡了一覺,下午起來接了幾個電話,然後進浴室了洗了澡,換了一件白衫粉色裙子,將頭髮梳起來看了看,又放下來看了看,想了想,還是梳高扎了起來,沒有任何修飾的臉龐乾乾淨淨,我看了看,皮膚狀態還算好,擦一點點水和保濕乳霜就可以了。
想起他來的那一刻,心忽然緊了緊。
終於在沿路有一間士多店,我買了水,將帶了的食物給托比吃。
從宏觀經濟到滬深股市,從港股美股到產業經濟,勞通集團的新聞偶爾會有,卻從來不見過他。
勞家卓靠著沙發閉目養了一會兒神,精神好了一點,站起來接過我手上的襯衣。
勞家卓扶著我在沙發上坐下,轉身按下電話:「豐年,讓秘書部送一個醫藥箱進來。」
再也不敢記得一絲一毫。
我怕他摔倒,直覺地動手扶住他。
我慌忙追上去。
手一直在抖。
他順手將座位上擱著的幾份合同收拾起來,一開口就帶起了低低的咳,他對我說:「他們過分謹慎了一點,替我跟你同事道歉。」
標題之下文案寫手用了十年前畢業於南大如今已是國內流行樂壇具有舉足輕重地位的一支樂隊寫的歌詞。
我視線定格在長窗下。
他目光在我的身體上下巡視,竟帶了莫名其妙的痛恨:「一|夜|情?分隔不過幾個小時,你若是要男人,就不能等我幾個小時?」
身形高挑的男子,深灰大衣,眉目分明,冷冽的東方臉孔,助理接過了他手上的公文包,兩人低聲交談幾句,隨後拾步走上紅毯。
我微微笑著上前一步去親她的臉頰。
我在大廳隔壁的電視房,聽到郭叔跟在他身後念叨:「二少爺,搬回來住吧。」
第二日禮拜天學校開高考動員大會,我去了江意浩的學校,跟老師談起家裡近況,說我最近不在本埠,沒有這麼多時間顧他,麻煩老師多多照看。
「兩位有無打算在本地宴請賓客?」
他們的熱忱笑容和輕快音調,令我想起當年的歡樂時光。
轎車的車窗正緩緩地往上搖。
我告訴他我很喜歡他們用博登湖中的新鮮原料烹制出的食物,然後是泰格莫斯的時令配菜,他們還有自己本土釀造的格老布貢達葡萄酒。
「嗯。」我點點頭,抬腕看看表:「準備開始了。」
我心頭恨意如一蓬蓬的血濺射,簡直恨不得一刀殺了他。
我喝完了一杯茶,等了約莫半刻鐘,看到幾個高大的洋人從走廊中走出。
我說:「幹嘛?」
他說這樣的話落落大方,絲毫沒有讓人有不快之感。
我被送入科室,換去衣服,消毒,推入檢查室。
勞家卓待他一直都寬縱寵愛:「前幾天爸爸不是還帶你見過叔叔?」
我握著電話:「可能晚點。」
無數個夜色濃深,身邊的托比已經熟睡。
勞通集團調集來的大批保全人員將住院大樓頂層的貴賓區病房層層包圍,防範措施滴水不漏,所有當值的醫生均三緘其口。
他的眼光一直在凝視我,若有似無的,卻又徘徊不去的。
他沒有商量的語氣,他用的是命令式。
勞家卓卻是冷靜平和的,他甚至連蒼白面容都沒有太大變化,他只靜靜回望我說:「我不同意。」
我出言打斷他:「勞先生,你離婚書上的墨跡未乾,不必這麼急著找人暖房吧。」
張彼德無奈著說:「好好好,我不說他,你請我喝杯茶總可以吧。」
女子扯了扯男人的肩膀:「好了,江家勞家當初已經鬧得撕破臉面,唯一的掌上明珠被男人玩弄又被拋棄,聽說連前妻都因此而輕生,江家落敗到連本埠都無法再立足,江小姐自然不再好意思和你寒暄。」
我在別墅門口停下來,將車交由傭人停泊。
我對他說:「他答應我試著勸你放手,不要再來煩我。」
錢婧直接提起來:「江小姐想必已經知道,勞先生和我結婚是怎麼回事。」
「你怎麼進得來?」我望著他。
馮天際迅速地跳了起來:「勞二,你別他媽欺人太甚,你在這圈子裡的那點事,你他媽有種帶她出來,就早該讓人戳穿你的狡詐虛偽!我在老爺子手下做了五年,你一個家族的孽子,耍盡心機將大哥踩在腳下來作威作福,老子早他媽看你不順眼了——」
我慌亂地別開頭。
他阻止了我,喘了一會兒氣,掙扎著勉強說出一句話:「不用……只是有點累。」
我想了想,說:「兩萬?」
我說:「他現在精神有沒有好一點,我去和他說。」
張彼德說:「你又不是醫生,關心則亂。」
我不願意他看我身體。
我看著他站在門口對我揮揮手,然後瀟洒離去的高挑背影,他自始自終愛護我,竟沒有多問一句我回來之後的荒唐事,他什麼時候已經是這麼體貼妥當的人,有這樣的朋友都算好福氣,真不知將來陪伴他的女孩子多麼幸福。
我慌忙擱下水杯,奔過去床頭取電話:「我打電話讓醫生來!」
勞家卓揉了揉眉心,然後又專註看屏幕。
當時從蘇黎世回來時我就想過馬上搬家,但後來我考慮了一會否決了,我總不能一輩子躲著他。
他矜持頷首:「嗯。」
我在浴室呆了很久,用冷水反覆地洗臉,勉強止住了胸口的噁心嘔吐的感覺,忽然間非常想吸一支煙。
我衝出電梯時,小姑姑看到我的臉,只來得及慌亂地說:「映映……」
張彼德一時語結。
我喝到最後幾乎已經人事不省。
他撫摸我的頭髮:「你怕不怕?」
我說了又說:「你不要我了嗎?」
最近我食慾很差,經常覺得累,很容易睏倦。
「你!」勞家卓眼中怒意隱現。
勞家卓坐在後座,手按著眉心,聞言抬起頭來。
勞家卓沉默了一下,才避重就輕地答:「我很少見她。」
袁承書定期開車送我去醫院治療。
我們順利進了境外登機口岸。
隱約記得斐斐將我扛起來,他在店後有一間小房子。
「好吧,」他在電話那端笑笑:「漂亮的女孩子總是有權利拒絕的。」
「你在機場?」他遲疑一聲:「映映,你去機場做什麼?」
他一早或許也已經大致懂得,我可能已經不太可能再會有愛上一個人的力氣。
可能方法太冒進,最初的幾天我心理刺|激嚴重,暈眩,失眠,欲嘔,然後吃不下飯。
我對著她點點頭:「謝謝。」
我一時晃神還沒來得及細問,這時關心怡過來打招呼。
我返身走回大屋,從樓梯走上去一路非常安靜,一個傭人都不見,我直接走到他房間。
我盯著那個熟悉的人影怔怔失神良久。
幾位提著公文包的男人均是西裝革履,一行人行色匆匆,正朝私人飛機停機坪走去。
我去看房時相中一套地段不錯的兩室一廳,房主是一對因為工作外調的年輕夫妻,小姑姑陪我去看了一次也覺得很好,可是我覺得房租有些貴,我手頭已經沒有什麼錢,我們自小家境還算優渥,因此她甚少為錢財發愁,我知道她執業這麼多年來一直在做法律援助,姑父在大學里任教薪水也僅是過得去,江家徹底沒落之後,我知道他們兩人也不是很富裕。
我轉身時淚水朦朧了雙眼,但只能流著眼淚決然地大步走開。
眾人收拾文件離去。
我看著他而今的逼人氣勢,只覺心中悲涼。
Fredy說:「親愛的,我最近正有一單好case要找你。」
周一他需返回香港工作,我冷著臉不和他說話,他大約多年沒有人給他看過這樣的臉色,氣得早餐都沒有吃就走了。
「你可告知了旁人?」
那個品牌在尖沙咀新太陽廣場的一大爿店鋪,囊括了時尚珠寶,奢侈時裝和女飾周邊產品,在名媛和貴婦的交際圈內銷售口碑都的非常好。
我猜想他是病了。
我低頭想了想,很久沒和人說過心事,開口未免有些艱澀難言:「我當初愛他,他卻從來沒有和我說過,現在得到了,反倒無所謂了。」
我的前半生,從未想到我會做一名護士,而如今卻漂流在茫茫大海,早已失去了方向。
我仍然如此愛你,只讓我恨不得死在這一刻。
拍攝工作進行到第三天,我趁著補妝的空隙,低聲問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助理:「那個女孩子是誰?」
宴會進行到一半時候,馬莎莎安排我們幾個女孩子去給勞通集團的客人敬酒。
我心頭大慟,驚駭得全身血液都直直往下落:「家卓!」
我睜大眼睛:「你們怎會認識?」
馮天際在我的座位上坐了下來:「江小姐也喜歡來這裏玩?」
蘇見的專業程度讓人心生敬佩:「可是在你到達歐洲大陸之前的那一段時間,彼德調查到的是你在三年前抵達德國之後的消息,之前的一年零五個月——你離開國內出境時目的地是迪拜,可是到迪拜之後,我們失去了一切你的線索。」
我回到車上,經過彌敦道,方向盤打滑,沿著夜色中一整排路燈,開過長長的街道,就那樣漫無目的在街上晃蕩。
我沉默了下來。
老師跟我提起,深港青年中華文化交流中心最近正在舉辦一個學習活動,學校有交換生的名額,可以考慮讓他去香港讀,反正他也準備申請國外大學,提前適應國際的教學環境對他的發展可能會更好。
後來我再也捨不得打他,我嘗試過鞭打自己的雙腿。
「好,我撥去大宅問問看。」
林寶榮仔細望了望我,而後嘆了口氣:「映映,我仍當你屋裡人。」
一樣在湖心的房子,只是這一次帷幔低垂,完全看不清窗外景色,遠處的角落開了一盞落地燈,影影綽綽的光影。
勞家卓不再說話,只是維持筆直的站姿立在我身前,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我的臉龐,我以前從來不曉得他有這麼絕寒氣逼人到令人無法拒的壓迫之感。
我問:「你不信我?」
他臉龐落下的液體,如同原野上劃過潔白的閃電。
我咬著自動鉛筆模糊地說:「你去睡吧。」
「勞先生英俊多金一直是本眾多名媛欽慕對象,江小姐折得高枝,可有浪漫史跟大家分享一下?」
她說手術的錢還是湊得足,讓我不用擔心。
我輕輕應:「嗯。」
我感覺心頭刺痛的血汩汩流出,我對著他尖叫:「我今日所得的一切,還不是拜你所賜!」
「你那本書夾著的電梯卡,是我留了下來。」他話說得又急又快:「江意映,該死,我問你醫藥箱在哪裡?」
我彷彿站在汪洋大海的一片孤舟上,整個人飄飄浮浮。
視線在黑暗朦朧之中定格許久,才看清窗前坐著一個人。
張彼德無奈地說:「我都見過好幾次了,開會應酬到半夜,他回去沖個涼還硬要開車過來你這裏,君王夜夜臨幸竟然都沒能融化你?」
我拉開門將她送出,點點頭目送她搭電梯下樓。
走到法華寺附近時,忽然暴雨傾盆,我鞋子灌滿了水,司機載著他過來接我。
我不滿抗議:「哎——」
我點點頭:「那最好。」
我將保溫壺放在柜子上,出門去找護士過來制止他的吵鬧。
我說:「為何不打電話給我?」
阿卡問:「還早,不等一下待會的酒會?」
我心突地一跳,掙扎著對袁承書說:「讓我下來。」
我恍惚地看屏幕上的號碼,然後伸手按掉。
唐樂昌笑:「大明星,辭職以後有何打算?」
第二天中午,肥胖的女房東過來敲我的門:「江小姐對不起我不能租房子給你了。」
「後來錢小姐母親生病,求家卓照顧她女兒。」
錢婧說:「我倒是很早,就知道江小姐了。」
我終於明白他為什麼需要私人飛機——再舒適的頭等客艙對他而言都已太困難,因為他身體實在太糟糕。
馮天際彷彿發寒顫一樣輕輕一抖,住了嘴。
勞家卓伸手推開車門,然後吩咐司機:「徐峰,送江小姐回家。」
我下車走進醫院大樓,徐峰很有分寸地跟在我後面,看著我拿了挂號單,走進了醫生辦公室,他方轉身離開。
「你想太多了,不是你的孩子。」我冷淡開口。
這是一座將商業理念和藝術精粹結合到了讓人驚嘆的完美建築。
他一直握著我的手躺了十幾分鐘,氣息才逐漸平穩下來,他睜開眼看到我守在沙發邊,手抬起撫上我的臉。
「不準,聽到沒有?!」他在那端訓斥我:「我說不準!」
車子停穩,司機走下來,先繞到了車后,從尾箱取出了一把摺疊輪椅。
我極力平定心神,查看他病發的癥狀,心悸,胸痛,伴隨呼吸困難。
經過認識不認識的同事紛紛側目。
他旋開蓋子,倒出幾粒藥片,就著手邊的礦泉水吞了下去。
我故意拚命要逼他,待到他真正說出這句話,我卻覺得非常難受。
司機眼觀鼻鼻觀心端坐在前面。
張彼德攤攤手:「老闆吩咐我來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助你——」
對於我們之間的關係,他一直掌握著絕對的控制權,他要來就來要走就走,簡直欺人太甚,我冷冷地說:「你不是一直害怕承認我們的關係嗎,二少爺豈能事事稱心如意,我要做下堂婦,至少也要風光一點。」
他吃得不多,但看得出情緒很好。
他靠近了一些,身上蓊蔚洇潤的香氣淡淡襲來,令我四肢麻痹動彈不得。
我嘲諷地問:「如果我繼續做事,你是不是也要買下風尚?」
他伸手拽住我,不由分說:「走。」
自他上次在斐斐屋前怒然離開之後,我很快離開了本埠,一個月來我沒有勞家卓的任何消息。
他低聲說:「勞先生今晚略有些醉,煩請你照看一下。」
我琢磨了幾秒,繼續點了點頭。
我在頂頭上司Claudio Nardi的辦公室,對洋鬼子說,讓規劃設計和屋頂排水系統的工程師先去吧。
但他很快停止爭吵,只無可奈何地縱容地我。
我爬下床穿上衣服出門去。
我從快遞服務人員手中籤收,看了一眼,寄件人姓名和電話欄上都是空白,我不動聲色地將那個袋子塞入繪圖的大布包。
我搖搖頭,從他手臂中掙脫。
報紙上有專業人士出來分析,說勞家卓駕駛的卡宴應該是與對向行駛的車輛發生撞擊或與同向行駛的車輛發生追尾,車子撞開防護欄翻下了公路,車頭右側受到了強烈的撞擊,懸架損毀輪轂、輪胎爆裂。
我說:「默德薩克教授?」
他掙扎著不斷喘氣,緊緊蹙著的眉頭再也沒有鬆開過,悶聲低咳了幾聲,他一手捂著心口,手裡那方深藍格子手帕,更多的殷紅正在滲出。
熨斗插上電,將襯衫攤平,我走過去將帷幔拉開了一點,站在高樓的窗戶前,對著巨大窗戶外的一整片石頭森林和灰藍天空,專心致志地熨平一道男式襯衣的紋路。
我半夜還聽到他在會議室里微微嘈雜聲音,旁邊有助理低聲說一句英文給他端咖啡,而後背景逐漸安靜。
琦璇答:「是啊。」
不提還好,一提起來勞小哈立刻爬下沙發朝勞家卓跑去,一邊膩著撒嬌:「叔叔,你讓讓龜龜伸頭出來讓我看看嘛……」
過了一會勞家卓回來,他臉上有幾分凝重:「醫生方才和我說,建議你做一個子宮詳細檢查,可是一直未見你過來?」
勞家卓的臉白了白。
我湊近他,才聽到他說:「先叫郭叔進來。」
他懶懶地坐在沙發上休息,聞言抬眸看了我一眼:「Jim Peirson。」
勞家卓站起來,握住了我的手腕。
幾個年輕的男孩子站在裏面,地上一堆電線和幾把吉他,我眯著眼逆光隔著灰塵看了一會都不見他,我被高分貝的噪音吵得心煩,站在門口大聲地吼:「江意浩!」
勞小哈將拿來的本子擺放在茶几上,又拿出一盒蠟筆。
那種靈魂與肉體雙重的撕裂和剝離感覺。
他臉色驟然發白,望著我頓時緘默。
語氣口吻都很淡,卻讓人狠狠打了一記戰慄。
第二日下午我在勞家石澳大屋的客廳,看到Fredy帶來的那幾件春裝,風格大胆獨特,極簡的設計卻帶足了優雅,細節處不經意間流露出的一絲嫵媚,忍不住暗暗讚歎,每個女子都鍾愛漂亮衣衫。
我只好說:「他不是讓張彼德過來調查過了嗎,那就是我的生活。」
睜開雙眸,一切景象消失無蹤,眼前是吹拂開來的縐紫窗紗,露出破舊的窗格。
傭人打開了花園一旁的木屋,托比精神抖擻地跑了出來,在草地上打了一個滾。
江意浩低聲問:「大姐,怎麼了?」
我接過按下接通鍵,勞家卓馬上急切地喚:「映映?」
我似笑非笑:「我本來就是二少眼前紅人,何須馮先生抬舉。」
我模糊醒來時,窗帘被拉上,身上蓋著一張輕薄的毯子,勞家卓坐在桌前對著電腦,轉過頭看到我,清雋臉龐露出微微寵溺的笑意。
林寶榮和我一起上樓,待到唐樂昌過來,她載著我們去了醫院。
勞家卓走到我身邊攏了攏我肩膀:「我是家裡人。」
他收了電話,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我說:「先送你回去。」
我敷衍了事:「謝過了。」
我答應了一聲,還有時間,我索性坐到沙發上打一下盹,這幾日都太早起,完全睡不足。
同一日某份報刊的副刊也登出一張唐樂昌攜我出境的照片,但照片拍得很模糊,並且當時所有的媒體注意力都被這起交通意外所吸引,所以並無過多此事的報道。
我慌亂地回過頭,被他眼中驚恐陰森的眸光嚇住了。
他蹙著眉頭責備:「發燒這麼嚴重,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
勞家卓一邊走一邊厲聲地吩咐跟上來的下屬,聲音冷凝如鐵:「徐峰,立刻打電話通知她老闆回來處理,場內的一個人都不準離開,給我徹底查清楚是怎麼回事!」
我們的對話也很平淡。
我說:「你要敢說不愛,我就從這裏跳下去。」
一會蘇見撥電話進來:「映映,我們家裡小朋友過生日,是家裡人的聚會,請你和家卓一起來玩。」
我繞回正題:「你答應我了是不是?」
只好致電蘇見。
我慌忙解釋:「沒有,是我自己我有點近視。」
十二月份到來的時候,明年這座城市要承辦大型運動會,政府要全面整頓城市風貌,我現在居住的小區正位於一號綠化帶的旁邊,政府需改建樓頂和窗戶,改裝空調的防護欄顏色。
我說:「那是誰替你打理這些瑣事?」
有些電影買不到碟片,我便從網上下載。
「我可否追求你?」他問。
我依舊不說話。
我瞠目結舌,看來勞家有望一代比一代奸詐深沉。
一個小時后勞家卓被送出來,推入病房,他胸膛插了一根管子,有粉紅的液體流出來。
我愣了一下,然後苦澀開口:「我家人不咋本埠。」
我停下了腳步,回頭對他輕聲說:「我知道的,放心吧。」
我只好搖他的手:「好,今天我們先玩一天,晚上回來我們再說好不好。」
「你什麼時候再回來,」我口氣隨意地問,一直以來我小心翼翼地討他歡心,噓寒問暖掏心掏肺還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只是此時他已絕情至此,我突然變得無所畏懼:「二少爺要打發我,就一句話也太輕便了吧。」
我轉身欲走。
勞小哈看看我的臉色,轉而抬頭看著勞家卓,忽然說了一句:「uncle,the world is a fine place and worth fighting for。」
我終於忍不住,話一出口就帶了沖:「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嘴角薄薄譏諷:「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勞先生稱得上是全港業界成功楷模。」
攝影棚內的閃亮燈光遙遙地照射過來。
我替他擱在沙發前的茶几上,他動手掀開蓋子,按亮電源。
他永遠是這樣睿智冷靜,強硬而冷漠聲音傳到我的耳膜:「那麼我會讓你不再這樣下去。」
前台的女孩指了指我匆匆離去的身影:「那就是。」
同事不敢移動我,有人焦灼地喚我的名字。
「既然時間匆忙,何必還在這裏糾纏一個女孩子,」高大男人立在我的身前,如一棵樹似的,他指了指高速路上的電子監控系統:「你時速多少?」
他勉力將手肘撐在沙發上,看牢我的眼睛說:「你明白我意思嗎?」
我站在對岸,隔著一條街,隔著五顏六色的雨傘,隔著傘下的匆匆行人,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他頓覺失言,尷尬地說:「對不起,你去問老闆。」
我試圖站起來,卻發現完全沒有力氣,我竭力忍著情緒,輕聲說:「抱歉,我不送了。」
他堅持要送我回入住的酒店,我們從車上下來時,一起工作的女孩兒見我們神態親密自然,忙不迭鬧著取笑:「映映,你男朋友啊?」
我剛才就看到他氣色太壞,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勞家卓再次從香港過來時,正好碰到我提著行李下樓。
我在外地一直工作到過了年才回來。
張彼德遲疑了兩秒,點點頭,又搖搖頭,原本適意的神色黯了幾分。
我逼著自己喝了點兒牛奶,然後下樓直接去勞通總部大樓。
我淡淡笑了一下,沒有應他。
他的心臟不好,肺部更是受長期呼吸系統疾病困擾,太容易感染,若是在他的身邊,我便不能冒一點點的風險。
在過灣口岸時,需從右換左車道,我一時忘記,在立交橋上前面的一輛越野車忽然直直衝撞過來。
他神色愣了一下,然後說:「你放心,他們自有分寸,不會打擾到你。」
勞家卓被我哭得心煩意亂,他將我抱起來放在房間床上。
我直覺地抬手觸摸右邊牆壁,連大燈開關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映映,」勞家卓開口喚住我:「你在石澳那段時間,我情緒太壞沒有好好照顧你,你偏偏那麼堅持要走——宗文又同我說,留不住的終歸是留不住。」
徐峰見到到,從車裡出來,朝著我淺淺鞠了一躬:「江小姐。」
我們去吃飯。
助理小澄指了指我身上的價格過萬的紗裙:「這件——」
他有些疑惑地低下頭仔細看我的臉,試圖從我的表情中找出點蛛絲馬跡:「我出差這幾天,發生了什麼事?」
他經過我身邊,復而又轉身走回頭,看了我幾秒然後出聲打招呼:「江小姐?」
勞家卓在家裡住了四天,我早晨起來去上班,他跟著醒過來,替我收拾鑰匙手機塞進包里,送我出門。六點我下班走出公司的大樓,就看到他從駕駛座上下來。
好不容易服侍他吃了葯,他倚在床頭閉著眼,忽然又赤腳跳下床踉蹌著朝浴室奔去——水混著藥片吐了個一乾二淨。
那年輕人仔細望著我,臉上有些尷尬的神情,好一會才小心地用英文叫我名字,有些遲疑的:「映映?」
我心裏微微一緊。
他跳下來替我拉開車門:「我過來開會,剛好在這附近,就過來看看你。」
他皺眉凝視了我幾秒。
我問:「什麼事?」
有美麗的女職員過來斟茶。
到九點鐘,醫生過來查房,宣布姑父情況暫時穩定,觀察二十四個小時就可以轉回普通病房。
我接過看了一眼,新加坡當地英文財經報刊,標題是勞通集團主席婚姻生變引起昨日股市動蕩。
我在床上頭昏腦脹地躺著,手機忽然響起來。
他已查出是惠惠所做,我真是百口莫辯,只好說:「家卓,你在哪裡?我需要見一下你。」
當日我電話落在勞家卓的房車上,後來他送入急救,我隔天才取回的手機。
我聽到裡邊傳出熟悉的低低咳嗽聲。
端坐櫃檯后的小姐將卡在機器上劃過,然後對著電腦屏幕敲打了幾下。
我很快答應下來,並無多餘要求和條件,只顧埋頭工作。
天色已近黃昏。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一旁,開口說話:「他是我同事。」
他當我喝醉,不再理會我。
下一秒,他急促地叫了一聲:「映映!」
計程車抵達森海豪庭,數位工人和大宅的傭人正在花園的車道邊收起長長的抽水塑膠管,汽車將幾台水泵往卡車上調,傭人在門口見到我,招呼一聲:「江小姐……」
聽他這殺人不見血的語氣,我頓時緊張起來,連忙追問:「你把斐斐怎麼了?」
家卓正關掉手邊的電腦,望了望我,唇邊露出淡淡笑意。
張彼德不滿地瞪著托比:「喂——」
他快速地往外走,我被抱得很穩。
馬莎莎欽點我們每個人必須出席,算加班費,我躲無可躲。
我犯著困懶懶地說:「你不是都看到了嗎?」
他身子暈眩不支,連站都站不太穩,只好坐回沙發里,抬手按在胸前,呼吸有些微弱的低喘。
媽媽似乎也情緒不高,只說:「那就好,好好照顧自己。」
家卓從房間里出來:「映映,回去穿件外套,外面太冷。」
勞小哈笑眯眯地說:「媽咪說的,是叔叔不乖,惹嬸嬸生氣了。」
登機的提示廣播在候機大廳上空響起,唐樂昌拉著我站起來,我雙腿瑟瑟發抖,完全站不起來,唐樂昌伸手扶我的胳膊將我整個架起,我們幾乎是貼在一起走進了登機口,最後一瞬,身後突然傳來相機的咔嚓聲。
我抓住他手仔細地看他神色。
他伸手過來按住我,倔強地搖頭:「不用,有葯……」
如此這般到了三月底。
我慢慢翻了一頁,勞家倒沒有任何表態,除去林寶榮出席一次應酬晚宴時,媒體不斷追問她關於巨額財產劃分的問題,林寶榮只笑著客氣恭維:錢小姐人很好,只是和勞先生不合適,兩人分開后仍是朋友,一切手續都是按照法律程序,並沒有任何糾紛,請媒體朋友多給他們一點私人空間。
我走進機場的洗手間,拿出了在商店買的一支驗孕棒。
他是唯一,他是獨裁。
「我一會要回香港,大約要一周后才能過來,就想再過來看看你。」他溫和地說。
數日纏綿的低燒退了下去,他精神略微好了一點,這幾天下午司機有時會送他回來休息,梁豐年日日攜帶文件過來請安,這人生一場病驚動朝野。
當天晚上我陪幾個客戶外出吃飯,在餐廳樓下看到那輛香檳色的車子停在樓下。
我在睡夢中。
唐樂昌笑容曖昧:「去你走過的地方看看,也不錯。」
車子根本不進車道,勞家卓不發一言,打轉方向盤,車子急速轉彎,往外面駛去。
我站在床邊咬著牙忍。
勞家卓扭住我胳膊:「你以為我會放你走?」
想來膽敢在他辦公室里睡得不知天日的人,我大概是第一個。
我還是給他打了電話。
男人皺著眉頭問:「這唱的哪一出?」
我在本地已沒有什麼熟人,小姑姑的房子有姑父那邊的親戚在住,我也不願驚動她,他們已經擔心我擔心得夠多。
我抬起頭悶悶地說:「跟他說不要再過來了。」
勞家卓已倚在沙發上懨懨地合目養神,看著他蒼白到了極處的氣色,精神差得人已經疲乏難支。
夜裡後來在他懷抱中睡得安穩,我到醒來已經近十點,勞家卓起來后卻有點低燒,早上他仍在房內睡。
可是他從來不哭,也不叫,挨了打就嗚地一聲跑開,但他很快就回來,然後睜著黑色的濕潤雙眸,望著我躲在房間里崩潰痛哭。
聲音有些低,有些中氣不足,卻顯出了微微的不耐煩。
這時有人在客廳一絲不苟地說:「這位女士,與他的口角之爭最好擇日再進行。」
他的臉龐,起初是一片霧蒙蒙,然後才緩慢地漸漸聚焦清晰起來。
勞家卓看著我身旁的唐樂昌,臉上的神色慢慢轉暗。
張彼德在前面率先推開車門跳下車。
他面如白霜,眼底湧起陰沉的怒火,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跟在我身邊,讓你覺得屈辱?是這樣的意思嗎?」
勞家卓在我身前拉開車門,隨即略微皺了皺眉。
他臉色依舊雪白,連唇色都是淡漠的。
她笑著說:「江小姐現在是要回去?」
我上前從他手中接過了勞小哈。
我走過去,勞家卓背對著門扶著衣櫥,一手掩著嘴角咳得雙肩微微顫抖。
他精神越來越差,也沒有力氣說話,只淡淡地說:「你下樓去吧。」
我看著這驟然空曠起來的屋子,已經再無睡意,可是也無事可做。
香港的咖啡店一日二十四小時永遠有人排著隊在等候,點杯飲料喝完即走,你若在原地逗留,未免不識趣,喝一杯咖啡都好似趕命。
多麼耀眼一對璧人,身旁都是低低的艷羡之聲。
我捧著酒杯走開了。
那段生活竟然是我回國之後最充實快樂的一段時光。
扭開門回到家裡,沙發上還留著他的襯衣,他的平板電腦擱在茶几上,還有他收拾乾淨的廚房。
心臟一瞬間被狠狠地揪住了,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襲來,我慌忙狠狠地吸了一口氣。
我們從停車處走向醫院大樓,遠遠就看到大廳前站著一個穿白大褂高大斯文的男子,他駐足等著我們一行人走近,微笑著說:「來了。」
她笑吟吟地挽住我的手:「就是一個小型聚會,我回來都會邀幾個朋友過來聚聚,你會來的對吧?」
琦璇過來抱起小哈:「寶貝,高不高興?」
他微微艱澀地笑:「我有些時候寧願你仍和過去一樣和我置氣,你剛剛回來那時候,我至少還感覺到你的喜怒,我寧願你跟我頂嘴惹我生氣,可是你現在這樣,我反倒非常的害怕。」
他不慍不火:「先上班吧。」
半夜急診室燈光白得刺眼。
他哂笑:「只有你永遠看低我行情。」
走近了我才看清楚他的面容,心頭咯噔一跳。
我終於鬆一口氣。
男人一把拽住我惡狠狠地叫:「想跑?」
勞家卓眸光中有些歉疚:「不會的。」
他帶上門后,辦公室里安靜如深海,我坐著坐著不知何時倚在沙發上睡著了。
那位穿著白袍的中年男子神色穩重:「應該的。」
勞家卓站在玄關:「你不進來?」
我好奇地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
我下樓找到了托比,同郭叔夫婦打了聲招呼。
「他們需要一個亞洲面孔,詮釋其中的Z款,」Fredy笑著說:「怎麼樣?」
「映映?」惠惠在那端喚我:「真的對不起,你很生氣是嗎?勞先生有沒有怪我?」
我們分別之前,Emma上前和我擁抱,然後告知我酬薪已匯入我的賬戶。
司機停穩車子,他沒有直接下車,稍微回頭問:「勞先生?」
「西蒙尼可知?」
他喘著氣,胸膛呼吸粗重不穩,他沒有說話。
我接過他遞上來的橘子汁,看他一眼:「幹嘛了?」
回憶浮浮沉沉,直到我又回到寬敞香暖的舒適卧房,瞧見他孤伶伶地躺在床上,病中混混沉沉睡著,慘澹清俊臉龐枕在暗灰的絲綢上,顯出幾分柔弱之態。
他拿過看了一眼,語氣恢復了冷靜:「我讓人徹查此事。」
他依舊緊緊地捏著我的胳膊,我幾乎要痛叫出聲。
三十秒之後他用力拍手叫道:「小嬸嬸好厲害,會畫四條腿的大象!」
我蹲下來摟著托比的頭,蹭蹭他的鼻子。
我的目光這時才注意到,床頭另一側的一個床頭櫃略微移開了一點,原來的位置放了一台白色的制氧機。
而後說了一句:「你怎麼在這裏?」
我轉身就走。
錢婧美艷的容色帶了一絲凄麗:「江小姐可能不知道,勞先生在商討結婚時,曾贈予我什麼良言金句。」
勞家卓眼底閃過一陣驚痛,氣得嘴唇都微微發抖,他驟然揚起手,我嚇得馬上閉起了眼。
勞家卓咳嗽一聲,面容如霜,語帶威脅:「下來!」
袁承書關心地問:「你可是遇到什麼困難?我看看能否幫忙。」
勞家卓看了一眼,接起來了:「嗯,蘇見。」
楊宗文不忘叮囑:「你今晚留心照顧一下他,要是發燒的話給我電話。」
原來是勞家卓的理療醫師。
我答:「沒有。」
勞家卓的聲音中氣不足,冷冷淡淡:「你何不問問馮某人做了何等好事?」
蘇見終於開口問:「映映,你在國外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只是這麼強提了口氣跟我說話,他額頭瞬間沁出薄薄一層汗,不知身體上何處的疼痛得逼迫得他深深地咬住了唇,擱在被上的手已經把錦緞被面揉成了一團褶皺,整個人氣色更加的衰敗下去。
她眸中有微微笑意,卻故意冷著臉教訓我:「越大越沒規矩,見到大姐也不會叫一聲?」
我哀求他:「家卓,我要老了,我要三十歲之前生個孩子。」
勞家卓的司機都已經下班返家。
勞家卓打電話:「映映,幫我個忙。」
我獨自坐在床頭髮呆,柜子上的電話忽然響起來。
他說:「我還在醫院,她的電話打到了勞通助理室豐年那裡。」
夜裡我關掉電腦上的作圖軟體,走去陽台上吸煙。
時光倒流了。
我站起來拖住他手往樓下推:「不是趕時間嗎?」
隔著長長的機場客運廊,隔著的面目模糊的人來人往,我的目光終於投射到二樓走廊上佇立著一個人。
一會兒梁豐年打電話給我:「勞先生說,明早十點他在辦公室等你。」
我站在門口微笑了一下。
春天即將過去的時候,姑父在養和醫院接受了胃次全切除加區域淋巴結清掃手術,術后休養了半個月,病情基本得到控制。
「我看你們是各自平靜一陣子比較好。」
她有些驚訝:「你沒去過他的寓所?」
我維持著禮數:「鄭律師,喝茶還是咖啡?」
唐樂昌搖搖頭。
我無奈苦笑:「又欠你天大人情。」
我興緻不高:「再說吧。」
今日我要去機場接回出差的Claudio Nardi,在路上和他談案子,然後回公司開會,一天在忙碌中飛快度過。
我在房間里吃了一點,碗筷是勞家卓進來收拾的。
張彼德說:「日耳曼該死的民族性格,那位教授絲毫不通融,口口聲聲要保護你的隱私,什麼資料也不肯提供,他只說你患有嚴重心理疾病,雖然已經暫時痊癒,但仍需要長期的恢復過程。」
不過是幾句談笑之間,那端的混戰已經結束,一個黑衣的強壯男子拖著馮天際,如拖著一個破麻袋一般,往前走了幾步將他按在了桌面上。
「一個禮拜之後,勞通銀行的兩名高階主管陪同一位年輕的男子來到我的工作室——那位神秘訪客,我不關心時報財經,可是也知道他,那樣美的東方男子,如同天上遙不可及的浮雲,見到他,我才知道,你畫上的男人,竟然是他。如果我沒有猜錯,我想,他是你的愛人,映映,他那樣氣韻風度的男子,當真是世上罕見。」
他終於肯看我,陰森目光中有冰寒的火焰。
我靜靜地聽他說話,這裡是大屋,這麼多人明裡暗裡在看,我不想忤逆他。
我之前到他棚里隨意拍過幾張照片,送到Tximas M眼前,難得那位設計師大爺看得過眼。
蘇見對我說:「這是我爸爸。」
有時我們下班了偶爾也會一起吃飯,像任何一個在中環寫字樓的上班族,日暮時分散落在各家餐館和酒吧,用食物安慰一天的辛勞。
我不理會她,徑自悶頭喝酒。
我冷冷地道:「與你何干?」
袁承書的手臂強壯有力,將我穩穩地托住,我在他臂彎中眯起了眼。
問他要打火機。
郭叔嘆了口氣:「映映小姐,我是知道的,你心裏惦記著二少爺。」
「咳咳,對不起……」勞家卓撐著身體想要自己坐起來。
我說:「嗯,起來了。」
他跟著我進了客廳,站在客廳環視一圈,主卧和客房的門都沒有關,他心下已經分明。
紅色大字標題是勞家卓加上我與錢婧,三角戀情演繹得轟轟烈烈。
我這時才發現我身上裹著一張毯子,昨天穿著一件外套被脫掉了,裡邊只剩下一件雪紡弔帶裙,還被扯得凌亂不整。
這時有人將我輕輕拉到一旁:「這位先生,欺負一個女孩子的手段似乎不甚高明。」
這時有男子端了酒過來:「嘿,彼德,你躲在這裏,櫻花娛樂的徐先生想見見你。」
他絲毫不理我的壞脾氣,只耐心著問:「怎麼了?」
張彼德說:「你要謝的人不是我。」
我扯過床邊的衣服:「我馬上到。」
那天夜裡勞家卓在客廳一直等到我回來,我一身是雨,腳步發虛,可是精神非常滿足。
我拾起被他揉得亂皺一堆的毯子,走過去俯身叫他:「家卓?」
我笑嘻嘻地道:「真兇殘。」
我還是不放心,加了一句:「召司機開車在樓下候著。」
在回去的路上,途中車停在高檔酒樓的外面,司機下去帶回了大盒包裝精美的食物。
我掛斷了電話從包里找出通行證。
隔斷外面世界的浮躁喧囂,使我獲得內心的短暫平靜。
袁承書無奈搖頭:「人不走丟就好。」
他的手捏得我手腕很疼,我忍著說:「你先放開我。」
而後散場時燈光亮起,我們隨著人流往外走,老大班裡一個熟識的學生剛好經過我們身邊,笑嘻嘻地說:「映映姐,你男朋友哦。」
我說不出話。
我忍不住出聲道:「錢小姐,恕我直言,勞家不是吃素的,你們當初那般脅迫他,未免有失道義。」
「還有周末去老師那裡練習英文。」
我躺在機器下,醫生在我的隱私處檢查,又仔細地觀察出來的影像,我看到醫生神色略有變化。
我赤著腳走到衛生間沖冷水,看到手臂上整片皮肉已經燙成森森慘白,腫脹的雙腳踩在地面上痛得渾身顫抖,我扶著牆一步一步挪回急診室,等了半個小時,護士將我推上急救車,醫生給我坐了處理。
他本來就是站在玻璃門外,我跑出候機大廳時,擠過扶梯上的旅客,衝到二樓時,看到他已經走到了外面的車道。
書店裡黑色的木架子上,有各式的港台版書籍,國內沒有出版的外國文學譯本都可以在這裏找到,還有許多哲學、電影、文學、藝術、文化研究類書籍,大多數翻譯自歐美的原版。
勞家卓何必這樣,在整個集團的下屬面前演這麼一出情深意重的好戲,不過是徒惹來旁人茶餘飯後的一筆談資,我對這些商業的事情無興趣,在醫院熬了一夜后此時更覺得累,我只渴望忘掉一切身外事好好睡一覺。
新郎新娘出來時,人群紛紛起立,尖叫掌聲響成一片。
勞家卓領著張彼德走了。
但怎奈周圍都是攝影機和不斷晃動著的話筒,我們被包圍在擁擠的人群里舉步維艱。
我有時候晚上去咖啡館,他亦耐心陪伴。
我感覺到身後的人輕輕哆嗦了一下。
他聽了幾句,而後淡淡地說:「我不是說讓精算師做好風險評估報告再送上來嗎?」
只有喝酒或服用安定會好一點,我之前已經戒掉煙酒,這兩天因為手上有兩份緊急的設計圖,我只好在夜裡喝少許酒,然後盡量在辦公室里加班。
他穿了黑色西褲白色襯衣,清銳白皙臉孔,身體單薄得讓人暗暗心驚。
如今隔了一段距離望去,光線模糊溫柔了我們的面容,看不出曾經有過的裂痕。
十分鐘后護士出來:「江小姐,勞先生請你進去。」
新年除夕假期,我帶著放寒假的江意浩回了一趟新加坡的家。
我腦中浮現那一群在波光粼粼水面上優雅遊動的天鵝。
我說:「我不想吃,回家。」
「之前江小姐一直選擇站在勞先生背後,此時卻在勞先生登上勞通總裁高位之際時候公布婚訊,請問其中是否有什麼隱情?」
只是不太敢想那晚的一幕,連著他清減憔悴的困頓病容都強迫自己的記憶快點模糊,有痛楚在心裏混混沉沉地攪著,身體里野獸低聲的嘶吼和溫柔的掙扎,偶爾翻捲起鈍鈍的一陣痛。
勞家卓時差感明顯,胃口欠佳,反倒是我吃得風捲雲殘。
琦璇說:「要做他身旁的那個人,的確是要比一般人艱難許多,需忍得很多,很多事情,你若沒有辦法釋懷,就很難甘心情願了。」
隨即快步沖了過來。
我站在卧室門口,看到客廳沙發上一個模糊的人影。
這已經不是普通的感冒發燒,我對這種感覺並不陌生,但這一段的時間我體內遺留的瘧疾治療效果樂觀,醫生也說已經接近痊癒。
My own private。
因為我之前曾致電詢問他有沒有合適工作可做,他告知我說之前就有香港一家店找過我,可是他覺得不合適我的風格,而且風格偏商業也怕我不答應所以一直沒有應承對方,現在他問我要不要考慮。
他無奈地道:「還不是因為有人一直不回家。」
我收工回來倒頭睡了數天,醒來后愈發的沉默,小綠每次回來,看到我獨自坐在窗前,都要嚇一大跳。
我低著頭往前走,學會了對一切充耳不聞。
「拜託,那時我亦不知你在何處。」
我結賬走出時酒吧時,愛德華一直跟在我身後。
我坐在老師辦公室,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
我說:「不用了,我待交通情況好一點再離開。」
江意浩狗腿地跑去廚房給我拿飲料。
勞家卓露出輕暖笑容,掩去了一絲不易覺察的苦澀:「我不打擾你,就想看看。」
阿卡利落地搶好位置,埋頭調試機器,我剛替他搬好三腳架換好鏡頭,入口處響起喧鬧之聲,我抬頭望過去,嘉賓陸續到來,中間有一名女子有些眼熟,再看一眼,已經想起來,是上次在香港時陪伴在勞家卓身邊的女子。
我忿忿地說:「你為什麼不幹脆繼續請國外設計師?」
我上樓去敲門,小姑姑給我開的門,我伸開手臂抱住她。
他陳述:「這是——勞家卓先生的副卡。」
他問:「怎麼了?」
我只好坐到他的身旁。
他的臉龐是致命的毒藥,令我一次又一次的萬劫不復。
彼此的身體都已經發燙,他卻堅持著問:「看清楚,我是誰?」
我直視他的雙眸,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靜而殘酷:「勞先生,請放開我,你若要再糾纏我,我保證讓你一世再也見不到我。」
梁豐年此時方認出我來,驚詫一聲:「江小姐,原來是你!」
勞家卓閑閑地站在一旁,穩穩地將我護在懷中,看著眼前這人肉大戰,神色是事不關已的冷漠,只是忍不住側過頭低低地咳起來。
家卓氣息急促了幾分:「映映,別胡鬧!」
我離開勞家卓的住處,今日上班已經遲到。
他掩嘴咳嗽低了下去,只是呼吸仍然不順,不時帶起空洞嘶啞的低咳,他閉了閉眼靠在我身上,靜靜地站住了。
我冷冷地說:「我消受不起如此深重恩寵。」
勞家卓只好說:「我過來看https://read•99csw•com看映映。」
我悄悄地吸鼻子,身旁的人忽然遞過面紙。
我一步一步地踏入我的夢想之鄉,相隔太多年,當時倚仗年輕氣盛肆意落筆,其中的設計的很多細節我甚至自己都忘記了,而今打量起比例尺寸,其中應該是在適用性方面做了些許修改,我不得再一次折服於完美的建築藝術帶給人的感官的驚嘆和享受。
斐斐是我入行時的第一個化妝師,圈子內小有名氣,據說是葷素冷熱無忌,玩得很開的一個人。
我在床邊坐到凌晨五點,勞家卓醒了過來。
郭叔替我打開大門,他正要出門,喚來傭人領我進屋。
我終於忍不住說:「不是錢小姐對你舊情難忘因愛生恨?」
勞家卓轉身朝著外面走去,我看到大堂的樓梯轉彎處,蘇見和梁豐年一早已經在等他,蘇見和梁豐年陪同著他往上邊走,身後還跟著兩位助理跟在身後,應該是有重要應酬在身。
帕帕是一位棕發女郎,輪廓很秀麗,眉毛很長,眼睛很亮。
我對勞家卓說:「你出去。」
勞家卓忽然問:「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再畫設計?」
梁豐年神色更加奇怪,轉過身去:「彼德,你認識她?」
現在已經是近晚上十點,我說:「你沒吃晚飯?」
我勉強收回心神,對他點點頭:「謝謝你。」
勞家卓含著微微笑意:「映映,我要給你介紹一個人。」
我踮著腳輕輕滴走出去。
我淡淡地說:「也許有過最好的,失去了,其他的,就難再入眼了。」
這時我電話響,是攝影棚里的助理打進來:「映映,怎麼不出來?大家都在等。」
我據實以告:「我的詞彙還不足夠完全翻譯古典文化。」
他怒火陰沉:「你還給我頂嘴!我不過是擔心你安全!」
我接過:「謝謝。」
他眉頭緊蹙成一道深刻的褶皺,神色是寒凝如石一般的僵冷,不知是忍著多大的痛楚,才用毅力支撐著整個人不倒下去。
勞家卓竟然完全受不住,整個人顫抖了一下,然後往後倒了下去。
我問:「僅僅是這樣?」
我轉過頭看到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樓梯旁,濃黑眉毛深邃雙眼,兩鬢染上幾縷白,整個人散發著如刀刃一般鋒利的氣魄。
他有心寬慰我:「我諮詢過院長,養和的腫瘤中心在這方面臨床手術上非常有經驗,你不用太擔心。」
Emma 馬上接著說:「我無意冒犯你,當然你知道,亞洲人的尺寸跟歐洲女孩比,的確是要精緻一點。」
我先看到了他的背影。
一群朋友哈哈大笑,然後紛紛跟著起鬨:「求婚!」
他睜著幽深的雙眸,默默地看著我。
「近十個小時長途飛行,去去去,將自己料理乾淨再來見我。」她將我推進浴室。
三的大堂服務生和保安迅速圍攏過來。
那種大戰過後深深的懈怠。
車子重新停在住宅區的樓下時,正是傍晚下班時分,招搖的車子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接下來的幾天,是一輪又一輪的常規的檢查和放射治療。
我慌忙握住他的手:「好了。」
我推開門:「你回去吧,以後不要再來了。」
我和他從小到大其實不算親近,但此刻在這個巨大的城市,卻只剩下我們姐弟相依為命,孤獨感使得血緣忽然就緊密了起來。
「好,我陪你過去你媽媽那邊……」他問:「護照在哪裡?」
勞家卓輕輕喘過了一口氣,勉強開口說話:「你怎麼在這裏?」
蘇見都已兒女繞膝,光陰真是殘忍的東西。
我輕輕握著他的手叫他名字:「家卓?」
多年之後,分別之前,我終於開口問他那一個深藏在我心裏的問題:「她為何會打電話給你?」
我自柔軟寬鬆的衣料中觸摸她胸前的柔軟,那時我幼時最甘美甜蜜的眷戀,可是現在,惡魔一般的細菌正在裏面瘋狂滋長。
許多年之後回到故地,同樣是一個陰沉的灰暗午後,我終於有勇氣面對當年的那個日子,只是我當時並不知道的是,在那一日,勞家卓也經歷了人生最苦痛的一個難關。
身邊有女子發出短促一聲尖叫。
我還有一半的時間得去醫院……待身體稍微恢復時,還去給Freddy補拍完了最後的一組照片。
勞家卓忽然說:「她是李絲兒。」
他低聲一句:「你自便。」
我在地鐵金鐘站出來,唯恐自己在猶豫中喪失衝動,咬著牙直接上了勞通總部。
蘇見說他這段時間非常的忙。
「江氏亦是本市著名公司,請問是否有商業聯姻的成分?」
傍晚回酒店略作梳洗,我換了件衣裳,同唐樂昌在建國門外的餐廳吃了一頓飯。
我知道他絕對不是第一次發生這樣嘔血的癥狀。
她將我送到車上:「映映,快點回來。」
我進去房間里躺了一會,直到天亮,我起身換衣,洗了個冷水澡。
這時有人在他身後拍了拍肩膀,張彼德久違的臉龐出現在我面前,他對我擠擠眼,露出一個絲毫不見生分的笑容:「小映映,好久不見。」
三月底,勞家卓和我搬出石澳別墅,我正式搬入他位於浪澄灣的複式公寓。
馮天際的面容顯出一種陰毒的狠烈,面上卻仍是笑得誇張:「二少不用這麼緊張,我不過是上次偶遇江小姐,看到江小姐的設計非常欽慕,這次難得有緣碰到,我就和江小姐聊聊這傢俱樂部的風流韻事。」
我慌忙轉移話題:「勞先生,何不談談你希望我如何回報你的付出?」
冷風在空中盤旋,花園裡一壟凋謝的玫瑰,泥土剛剛被掘了一遍,紫葉小檗種成一圈花籬,新土露出芬芳的氣味,正準備種上水仙。
梁豐年在一旁簽單據,抬起頭臉色都有些變。
我笑著道:「不用客氣,我自己來。」
我冷淡地說:「還是敷一下吧,免得人家以為你夜夜過來受我虐待。」
我不敢在威尼斯逗留太久,依偎著媽媽睡了一夜,時差都還沒倒過來便要回去。
我不知如何是好頭大如麻。
一會兒郭叔出來:「二少爺讓您進去。」
有男人激烈的吵鬧聲從大廳里遠遠傳來:「他是好歹也算是勞通舊職,如今也還在金融圈子裡,你明知道他和我有幾分交情,你卻是一絲情面都不留給他!就在那樣的地方把馮天際打得丟盡了臉! 」
他隔空回敬我一句,真是滴血不見的一記絕殺。
他是勞通全球一百三十七家分行的最高決策者。
我們老大和新郎的一個表妹在晚宴上擔任主持人。
未想到是他。
我將手伸出去。
「映映,」她聲音非常溫柔:「坐下來,你餓了嗎,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媽媽說:「二公子位居高位,你更加要謹慎言行,遇事多問問長輩。」
他腳下動了一下似乎想走過來,下一刻身形卻驟然頓住。
勞家卓狠狠地盯著我,眸中一束寒焰炙盛:「看看你是什麼語氣,我要怎麼待你?結婚你不再肯,名分你不要,現時和你說三句話你有兩句半是要跟我頂嘴置氣,你到底要我怎樣做,要我怎樣做,你才會快樂一點?」
勞家卓猛然用力抓住我的手腕,整個身體忽然僵硬,呼吸都停窒了幾秒。
他穿白色TEE,淺灰色西服,袖子挽起,是灑落不羈的英俊男子。
我點點頭。
我後來又去過一次森海豪庭的別墅。
梁豐年已無法隱瞞,只好如實以告:「他左心衰竭,已經是三期。」
他諷刺地說:「你難道不是心裏惦記著昨夜在樓下等你的袁先生?」
他如今功成名就穩坐高位,可能早已覺得那件事情於他事業生涯之中不過是無傷大雅的一件小事,他不曾理解它對我的影響,那是我平生做下的一大錯事,亦是我整個單純世界破裂的開始。
他加重語氣:「嗯?」
「但是若有人打聽畫者的下落呢?」
接下來的幾天後,我按時銷假上班。
我睡了一覺陪他喝了下午茶,他還有公事要處理,我回房間休息了一會,然後有造型師過來梳化。
樓上有開放式的頂層,看得到整個攝影棚的全景,但一般人不允許上去,勞家卓不進來打擾我,他愛看讓他看個夠好了。
蘇見說:「勞先生明晚上回國,我先問一問他。」
他說:「是蘇見的宴會,我讓他同你說。」
我平和:「嗯,我聽說她出國讀書了,怎麼了,畢業了?」
我找不到他。
我啞著嗓子口氣很沖:「大晚上的你有病啊!」
勞家卓把我放在大堂正中的一間桌子上:「你不是去酒吧嗎,這就是。」
我搖頭:「不知道。」
只可惜太多世人過得走投無路,憐憫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他已經考慮到如此周全地步,我還有什麼可說。
「有事嗎?」他並未回答我,只說:「我現在沒有空,你沒事就先休息吧。」
食物很快送上來。
我快步奔下台階。
這一次勞家卓生病自然也瞞不住老太太,但醫生護士傭人都得了提點,老太太只道他身體一貫弱,只勒令他不許上班在家休息。
身後兩人拍掌大笑。
我的臉被擠在袁承書的胳膊里,視線有些模糊不清。
捧上的茶杯和裝著精緻點心的盞碟,都是素雅的英國骨瓷。
勞家卓神情非常冷靜,昏暗迷離的燈光下只看到他臉色白得異常的動人。
席間我問過他身體情況,他簡單一句沒事了帶過,我知道他不會多說,也就不再多問。
我好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僵冷著臉:「我不知道。」
兩人走到台階上,卻並不上來,而站在台階上注視著不遠處。
我坐在車內,微微揚起頭,再看不到一縷陽光。
我將頭深深地埋入他的胸前,他身上熟悉的蓊蔚洇潤的清新香氣,還有微微苦澀藥味。
我再打電話給家卓。
臨近冬日的天黑得早,暈黃燈光照射下,巨大的玻璃幕牆外夜航的班級起起落落,穿過空曠的大廳我覺得冷,拉起外套裹緊了身體。
張彼德自然了解我的心情:「財務運營和投資分析他是從入勞通就開始主管,總部經他手培養出來的人才濟濟,只是提拔上來的下屬,仍需磨練才跟得上他工作的速度和節奏,加上最近他身體欠佳,我亦不敢貿然離職,只怕他要費神處理旁事。」
我望著他臉色,蒼白得有些驚人,事到如今我仍覺得心疼和擔心,真是無可救藥。
我是一個對細節記憶得非常非常深刻的人,精神恍惚的夜裡,我開始一段一段地想我們過去的往事。
「是過來旅行?」
我側過頭對那端說:「先這樣吧。」
勞家卓不再有耐心,直接就冷冷地說:「這一屋子司機傭人,哪個沒有招呼伺候過你,你又見什麼外。」
深秋細雨飄下,由於時間倉促,我亦沒有心情仔細挑選,計程車開進一道窄巷,停在一片老舊的住宅區。
我興奮地坐直身體,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道光影幻彩變化的角度。
這已經是我最客氣的態度,他問一句我答一句,但我從不過問他的事情。
我輕描淡寫:「沒有為什麼,你不是想要嗎?」
勞家卓懶得動手,就著我手邊喝了半杯。
我有些不好意思,勉強微笑:「郭叔。」
他聲音是竭力也壓抑不住的慌亂:「映映,是不是你?」
勞家卓低低問:「為什麼願意?」
我抬眼忽然看到眼前有一道人影猛地騰空,然後是骨骼撞擊的悶聲,馮天際重重地摔在了桌面上,接著狼狽地滾下座椅,慘聲嚎叫登時傳了出來。
還分得一隻手來攝影。
我要合上櫃門,突然看到一側有一個白色的袋子。
他說:「先吃飯,填飽肚子才有力氣,大不了晚上回來熬夜做。」
一顆心被緊緊捏著,我痛得發緊似的張開口吸氣。
我眼淚簌簌地流下來:「勞家卓,我們分開吧,我以後會好好生活,我會愛上別的人,我們忘了一切,會過得輕鬆一點。」
一路越想越暴躁,冷不防磕絆到路邊的綠化帶,我腳下一滑差點摔倒,勞家卓在我身後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了我。
他身上有濃郁酒氣混著煙草的味道,也許身上難受,他緊皺著眉頭,不再同我爭辯。
我說:「家裡沒有傭人嗎?」
他手撐在門邊細看我面容:「難得見你這麼高興。」
勞家卓驀地轉頭,朝著大屋右側花房看了一眼,也就是僅僅一眼,他隨即穿過客廳,直接上了樓。
他自何處影得這些相片,我怎麼從來都不知道。
然後勞家卓徑自走入登機通道。
我心底暖然,很多事情我不用說,他已經明白。
我說:「我自己買的。」
托比的尾巴掃在我的腿上,我覺得身體細細泛起一種麻痹的痛感。
我虛弱地搖搖頭:「沒有。」
這幾天我都留在辦公室加班,如比也是,我們都寂寞。
「江意映!」勞家卓厲聲截斷我的話。
我們姑侄倆開著車在湖區兜了好幾天。
我嚇壞了。
我怔怔地望著眼前緩緩走近的冷峻奪目的男人,眼前的一切事物,都開始緩慢旋轉。
這句話有點過了。
勞小哈活潑似精靈,在車裡一直窩在勞家卓的身邊不斷說話,軟糯的童音聽得人心裏發軟,他問什麼勞家卓亦細緻耐心地應對,看得出兩人感情極好。
他抬手欲將我拉起來,手撐著椅子的扶手,身體動了動,卻忽然坐了回去。
Fredy召我去他的辦公室:「有沒有興趣考慮成為我們一份子?」
他直接轉身朝屋子外面走。
他彷彿被人當胸重重一擊,臉色凋零成一片空茫的慘淡。
蘇見已經即刻朝著入口飛速地沖了過去。
我閉上眼拚命壓制那些湧上的黑色回憶:「還太小,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
袁承書走道路旁替我攔計程車:「記得我電話號碼,有事給我打電話。」
現實已經將我壓得喘不過起來,我不過是想找一個逃避的借口躲兩天,和西蒙尼通完電話,我走回房間收拾了幾件衣服,然後翻出護照塞進了行李箱。
「沒什麼事。」我淡淡地說。
我說沒有。
我身體一動,抬起頭看他,這個名字,我怎麼敢忘。
姜柏聲大約年紀略輕,性格不像總裁室梁豐年之流的穩重持成,他表情豐富許多,一張年輕臉龐上愁眉苦臉:「他這段時間本來梁先生就勒令底下人不許打擾,誰知道現在出了這樣的紕漏,我現在不找他,文件明天一早開會要用我會死得更慘,江小姐,救我一命。」
我禮貌拒絕:「請問袁先生在哪個警區,不如我給你寄感謝信。」
勞家卓沉默了一會,仍是回答我:「我說我想找你,我和她說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慰我母親在天之靈——映映,對不起,我當時態度情緒都不好,我亦不知道她在生病——」
我聽得驚奇得彷彿那是別人的故事,連數據這般精準,原來我在倫敦呆了一年又五個月,我自己的記憶都已經一片混沌。
他脆脆地說:「我就知道,小嬸嬸故意這麼說的。」
他返身回去拿了一件衣服,套在我的肩上,安靜地站在我的身旁。
我低下了頭。
勞家卓問:「具體是怎麼回事?」
他將手擱在床沿,順從地任我擺弄。
我覺得腦袋分外沉重,呻|吟出聲:「我睡了多久?」
夜裡常常睡不著,只好起來看電影。
我喝了半杯唐樂昌給我買的熱牛奶,就蜷縮在座椅上一動不動。
勞家卓穩穩地扶住我的肩頭,他的襯衣領口有幽幽清新氣息,讓我莫名地平靜安寧。
我正在客廳坐著,看到他進來,起身走進房間。
那個笑容,照亮細微的塵埃,黑暗中劃出一道光芒。
醒來天色已亮,我發現自己在沙發上。
走進整潔明亮的大堂,經理即刻笑容可掬地迎上前來。
我慢慢地說:「家卓,你站得太高了,身畔的人如果不夠強大,是會有窒息感,是我自己的問題,我極度缺乏安全感,如果是我沒有再有勇氣,底意難平亦無法洗手作羹湯,是我不成大器,是我不再適合你。」
我搖搖頭。
我終於發覺他不對。
小綠高興地接過,又疑惑地問:「真的可以嗎,不是傳家寶之類的?」
她低聲一句:「他在等你?」
她對著電腦屏幕看了一眼,驀地睜大眼轉頭瞪著我。
勞家卓看著我:「映映,過來坐。」
我光著腳跑到客廳,將他的外套塞進他手上:「你回你家裡去吧。」
我又走神了。
這條街道房子相隔都有一段距離,鄰居之間很安靜。
他眉目之間染上了一層灰暗的倦意:「如果可能請你留在香港,不要再走——至少等你姑父康復。」
新的一個禮拜開始之後,我去風尚應徵做了一名員工,主職是平面模特,兼職打雜助理。
那一瞬間他歷來泰然不動的神情,登時變化了顏色。
我永遠只會用一句話:干你何事?
他端詳了一下說:「你戴眼鏡,看起來有點不一樣。」
看了一會兒,我身後有人說:「好天氣,放心吧。」
我不過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男人。
我到最後想得多了,一切往事變成了電影一樣。
勞家卓輕輕拂開的我手,轉身扶住椅背緩緩坐入沙發中。
「映映——」他冷下臉,神色疲倦之中帶了殺伐之色:「你是在我身邊的人,不要太任性。」
他緩步朝著大樓的外檐走來,暴雨打濕了他的褲腳,他卻文雅從容一如往昔。
終究是我不孝。
我已經不能描述我心底的疲倦萬分之一。
「嗯。」我含糊應了一聲。
我白天穿了紗裙陪著她站了好久,臉都笑僵了。
我推開旋轉玻璃門,卻只能渾身發冷地站在大樓的台階上,看著那輛車子呼嘯著駛走。
袁承書恰好推門進來,被他看見這一幕,大概我在他面前都太平靜太堅強,他神色一怔,明顯有些被嚇到。
蘇見輕言責備:「你們也不注意點。」
離這裏不過幾百幾千公里之外的村落,生活著世界上最窮苦的人民,老人小孩睡在泥土堆積而成的房子,屋內只有一床破爛的布袋做成的被單,婦女們拿著人道救濟表格等著領一份大米。
房間里還聞得到蓊蔚洇潤的淡淡清新氣息。
可是照片的邊緣都磨損得有些發白,大約是被經常翻看的緣故。
站在車前的那人回頭望了一眼酒店大門,他的臉我見過一次再也不會忘,是梁豐年。
我捧了一杯酒慢慢地啜。
但難度何其大,我們也不敢貿然下決定。
但我不搭理他,除去替我收拾凌亂的客廳和廚房,他也無事可做,我有時回家看到他就在沙發上對著手提電腦處理公事,偶爾碰到吃飯時間他在家裡,我若有心思下廚也會煮他的份,但我不願和他一起吃飯,基本都是捧著碗獨自坐在客廳的電視機前。
財經頻道上昨天夜裡的新聞正在滾動播出。
早上起來,發現起了秋風,街心公園的樹枝在風中搖曳,到下午時分更是下了一點點的小雨,非常宜人的涼爽天氣。
我啞口無言。
我心頭忽然升起不祥預感,「她是……」
我掩面,嗚嗚痛哭。
終於有保安上去攔,只是混戰之中完全無法控制局面,在一片喧鬧之中,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傳來,咬著煙透出一絲模糊沉啞:「操,都他媽看戲呢!」
我給他倒了一杯溫水:「那怎麼還過來?」
我將包甩在一旁問:「你從學校跑出來幹什麼?」
「我早就聽說江小姐深愛二少,為了和他在一起不惜背叛家門恥辱,連媽媽被二少親手復讎都可以不在乎。」
從主屋屋檐后遠遠望過去,那日勞家卓先生曾召見過我的湖心大廳,白色縐紗帷幔低垂,偶爾風吹拂開來,露出精緻的米白沙發的一角。
勞家卓思索了一下:「大堂和中庭是Jim的事務所的Matt Forest ,會議室的部分——」
我站在他的身前,有些彆扭地說:「我會還給他的。」
我對著唐樂昌訴苦:「我很想他,我很擔心他,可是他讓我走。」
我沉下音調:「我還想在公司做下去。」
他低聲哄我:「映映,沒事,我在這裏……」
勞家卓的聲音竟然有一絲驚慌:「映映,你不可以再走——」
司機走回前座,然後發動了車子,載著那一對親密的俊男俏女。
他態度大方:「那是自然。」
樓底下停泊著一輛熟悉的車子,一個瘦高的人影從車上下來。
我對小姑姑說:「好好休息準備手術,比什麼都重要。」
我將他的手從被子里抽出來:「把剩下的藥水掛完吧。」
林寶榮將我扶入她的車中,抽出紙巾遞給我。
他抬眸望我:「你需要用錢,為什麼不同我說?」
「你沒有必要這樣對待自己,這邊房子條件太差,還有——」他皺皺眉:「你做的事也太辛苦。」
我搖搖頭。
我一直沒有取出來用。
終於,我抬手換擋,踩下剎車,轉過路口,車子進入了一整片高檔住宅區。
我說:「既然我已捲入,我想我有權知道真相。」
我略微閉著眼任由他擺弄,聽到他有些不悅的語氣:「哪個女孩子不萬分愛惜容貌,沒見過你這樣三天兩日就磕磕碰碰的。」
郭嫂彷彿絲毫不察我同勞家分開多年之間的縫隙,笑容依舊開心熱情:「映映小姐,你回來我真是太高興了,我讓廚房給你多做幾道菜……」
勞家卓低頭刷刷地簽署了幾份文件,這才有空抬頭看我。
他說:「幹嘛啊?」
我們約在街口的一間小酒吧。
小綠說:「而且會很醜。」
我輕聲說:「我習慣獨住。」
哭得沒有聲音,我喉頭哽咽發緊,卻沒有聲音,只有眼淚不斷滴落,悄無聲息地沒入腳下地毯。
汽車在城市的浮光燈影之中穿過,在四季如常的鬱鬱蔥蔥的花木之中穿過。
他目光凝視在我臉龐,那麼專註深邃,簡直要把我的臉望出一個窟窿來。
一整排碼得整整齊齊的硬鉛筆,筆尖鋒利,筆身圓潤,嶄新得如列隊的士兵一般。
到半夜我們醉倒在荷花池邊。
我平和地說:「可以考慮去旅行,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
楊宗文直接說:「心悸前天發作得嚴重,他沒有能夠好好休息,體力過度透支。」
六月初江意浩返回內地參加高考,我為了表示對他的關心,跟他說我送他去考試。
徒然與他一場婚約的錢小姐始終將我當做心頭芒刺。
我站在燈光下,心底彷彿一張白紙嗤地一聲撕裂,突然地驚跳。
唐樂昌將我放在沙發上,扯過一件衣服緊緊按住我的傷口,然後問:「醫藥箱呢?」
我在Fredy辦公看到的商業廣告合同上的名字時,有點受寵若驚。
他站不穩,我摟住他的腰,扶著他坐回床上。
我哀哀地想起來,即使是在勞家卓身邊最好的時候,我卻是連這種福分都不曾有過。
他說:「我們先去醫院。」
唐樂昌深吸了口氣,冷靜下來說:「迪拜,我們需到迪拜中轉。」
我將托比送到寵物店,他生氣以為我又要送走他,我哄了它一會兒,它就明白了。
我心頭大怒,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
那端不知說了什麼,他口氣更加的平緩:「難道你要我現在給你做?」
我隨口問:「哪幢房子惹得他這麼心心念念?」
他挽住我的手:「映映,不是這樣的……」
勞小哈忽然說:「嬸嬸,你的手怎麼了?」
請讓我帶著我所有的記憶,神魂俱滅地消失。
我靜靜地看著她說話。
我等在二樓,情怯到不敢進去。
我搖搖頭。
眼睛彷彿有熾烈光束照耀,除去他的身影,整個世界都是盲的。
「你還能說話,感謝老天……」他聲音開始發抖:「你有沒有怎麼樣?哪裡流血了?」
袁承書說:「我沒有關係,我們就是普通朋友吃個飯也不行嗎?」
張彼德說:「嗯,剛完,傭人正在伺候他吃晚餐。」
「嗯,這一次我們領導很滿意……」她又重複:「映映,對不起。」
醫院的營養餐擱在桌面上,我一點胃口也沒有。
我按照攝影師的要求,身體繃緊展現出衣物優雅美麗的線條,然後微閉上眼睛,面無表情的一張臉,稍稍慵懶隨意的姿態。
即刻有電話進來。
我憑著直覺緩慢轉頭,看到劇場對面的街道,進口的賓士車泊在路邊。
無論何種形式,我至少要痊癒。
他聲音在疲倦之中低弱了幾分:「好了,映映,你沒有必要這樣。」
看來這幾年勞先生脾氣長進不少。
「時間的曠野里啊/我不怕孤獨,有限的青春里啊/愛過你,我已經不朽了。」
我終究涵養不夠,氣得嘴唇一哆嗦:「你少胡說八道!」
勞家卓陰沉著臉,聲音低幽沙啞:「馮天際,你發瘋之前,你最好先看清楚她是誰。」
最初回國的幾個星期,我非常非常的不習慣。
年輕的時候,做什麼傻事,都是美好的。
即使以專業的挑剔眼光來看,這個室內裝潢每一個細節都考究到了極致,大約是物質亦沾染了人的氣息,一進入這個空間,就覺得和某人的氣質非常和襯。
我拿了文件要走。
我小心地問:「會不會累?你不要動了,我端過來好不好?」
我聽到身旁的女孩子低聲談論著他,蠢蠢欲動地要上前敬杯酒。
我怔怔地說:「愛你的代價太大了,我愛不起你,我要的不是你能給的。」
直到唐樂昌伸手將我推醒,目光半是疑惑半是驚詫。
勞家卓替我找碗筷,叮嚀著說:「再忙也要記得吃飯。」
我忍不住悄悄伸手環住他的背。
我淚滴一顆一顆落下來。
勞家卓忽然對我說:「映映,麻煩你下去,跟柏聲說,讓他先回去。」
她衝到我面前,仔細看看我,然後露出欣喜帶著意外的神情:「真的是你——」
他身上是宴會應酬的正式穿著,打扮工整,頭髮打理得一絲不苟,露出光潔飽滿額頭,我看到他的整張臉,是我在漫長的時光中無數次印刻過的輪廓,時光待他無比寬厚,四年的光陰並未在他臉龐留下任何痕迹,除了更加的沉穩強勢,他愈發的英俊光鮮。
我朦朦朧朧地睜開眼,房間里沉靜似海,灰白兩色的裝飾在昏暗的光線中隱隱約約,對面牆上的手繪壁紙風格清雅,帶了暖暖的色調。
看見他明亮笑容,讓人心情都愉快起來。
我在計程車上致電勞家卓:「我剛剛從你家裡出來,有狗仔拍照。」
晚上我提前下班,拖著托比去了麥理浩徑。
身邊帶著的不過兩三件衣物,和媽媽留給我的一本畫冊。
袁承書不清不願地安慰我:「你期盼的那個人可能有事呢,你再耐心等等。」
車子在樓下停穩,我推開車門:「謝謝你。」
時間走了就是走了,怎麼追得回來。
江家倒踏踏實實地過起日子來。
他大約知道我生氣,也不再理會我。
唐樂昌畢業之後在比利時大使館工作,他此行有車過來接,我們上了車,往城裡開去時,高速公路上正在交通管制。
勞家卓不知所措,只好輕聲地喚我:「映映……」
我平靜點點頭:「謝謝,我考慮看看。」
他欠身,客氣地和袁承書握了握手。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怔怔守著他,直到後半夜太睏倦,蜷縮在沙發上睡著了。
她問:「你跟老二怎麼了?」
我往裡面走了幾步,勞家卓坐在桌子後面埋首簽署文件,一邊抬起頭來。
我見得最多的是他神色冷峻的臉。
我想了想,接著說:「我找個老師給你看看,如果你真的有潛力天分,我不反對。」
她望著我說:「他直言他深愛江小姐,他說永遠不會愛上我,他永遠愛著別人,問我還願不願意結婚?」
已經是五月底,我仍冷得發抖,唐樂昌替我穿好外套,一手提著袋子,一手攙著我站起。
舊曆除夕,臨海的舟山又冷又寒,項目組放了三天假,我獨自在酒店裡喝光兩支紅酒,看完了全部的設計圖紙,研究了十幾頁當地的風水地理志,然後過了新年,一直到返回香港,我再也沒有收到他的一絲消息,算是與勞家卓正式斷了聯繫了。
小姑姑心焦地問:「主刀醫師可是管永康醫生?」
我下樓來,一樓的餐廳燈火通明。
吃晚飯我們在國貿附近逛了一陣,然後打車去后海。
車子一路開得風馳電掣,每一分鐘都漫長得好像是鞭骨笞血一般的煎熬,大約二十分鐘後幾輛車急駛入市內醫院。
我迅速地打開一側車門,從另一邊扶住他的身體,讓他坐入車內。
我咬著牙深吸了口氣,只來得及說了一句:「家卓……」
似曾相識的場景,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我怎麼仍是一次又一次陷入這樣的場地之中。
我從來不系圍巾,裸|露的脖子泛起細密戰慄,我從來不知道香港的冬天一樣可以很冷。
我喉頭一陣哽咽湧上,曲起膝蓋將頭抱緊了自己的身體。
徐峰過來將東西抱到了前面的副駕駛座。
他小心地分開我的手,查看我的雙腿,驟然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氣。
我問:「記者怎會得知我要回來?」
我應聘了幾間公司,最後在一間港資註冊的貿易公司做了一名辦公室文員。
我伸出手:「你臉色很糟,進房間里躺一下。」
機艙內燈光柔和明亮,左側有一張容納四個人的方型會議辦公桌,旁邊是一組沙發,後面是一個小餐廳和吧台。
「你拍攝的那組照片刊印上市之後的第二天,勞通集團的公關部門就通過出版商即刻聯絡上了我,非常懇切托我尋找你的去處,我最初見到你就覺得你氣質不像是住東區白教堂巷的女子,可是你的神情卻完全是一種認命般的自我淪落,我曾和尼可私下說過,不知你遭受了何種變故以至於變成了這麼尖銳對峙著的矛盾體,我本來亦覺得你再這樣下去始終不妥,如今有親友尋你回去再好不過,只是那時我尚未來得及知會你就先聽到了火災發生的消息,事發后我即刻返回倫敦,可是沒有人再見過你。」
我心底惦記著家卓。
勞家卓用另外一隻手輕輕地撫摸我的頭髮。
勞家卓面色一怔。
「為什麼?」我問。
我問:「你不回香港去?」
我忍住心頭的一陣失望,默默地趴在床上忍著痛發獃。
我走到街邊攔計程車。
勞家卓無奈一聲:「映映……」
姜柏聲露出笑容猛的點頭:「拜託你,我在樓下等。」
我看著眼前的袁承書,我們不過偶然結識,他風趣謙和,他慷慨熱忱,身上永遠帶著光和熱的能量,曾經給我那麼多的照顧。
我問:「什麼為什麼?」
勞家卓猛地一驚,恍惚回過神來:「有沒有撞到你?」
三是皇都酒店一間頂級會所,我陪著公司客戶來過一次,那些權貴大亨的遊戲場所,一間嘉寶包廂,開間費五萬,每小時收費八千六百港幣,客人喝的酒水,一杯酒五盎司,一盎司兩百八十美元。
司機載我去機場,媽媽這一次陪我去到機場:「映映,西蒙尼不知道你國內的事情,特地讓你跑一趟。」
勞家卓靜默了幾秒。
勞家卓盛怒之後,只餘下了蕭瑟的悲涼和無比的疲倦:「你有空多照顧下家人。」
所以連外出都不太方便。
自從回國之後,我們劍拔弩張的時候太多,交心溫情的時光太少,我記得我從未如此安靜地和他訴說:「我現在有時還是夢到她,夢到她還是那麼優雅漂亮,和小時候一樣挽著我的手臂帶我逛美術館,可是她最後摔得血肉模糊,我連她最後一面都沒有見上。我們兩家也算世交,我奶奶現在在新加坡,有時都還惦記著問我你奶奶身體好不好,縱然過去我們父母之間有過不幸,到我們這一代,就讓這些事情終止吧。我回來之後我們在一起,我脾氣對你太壞,一再惹你生氣,你身體不好卻要一直容忍我,我們根本就是在互相折磨,你的性格就是這樣,偏執地一定要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我知道你現在有能力給我最好的生活,可是我們未必會幸福快樂。」
我轉身陰森地看著他:「誰是你姐夫?」
我避開了他的目光,咬了咬牙有些神經質地重複:「勞家卓,我們分開吧,你不要再過來我這裏,你若是不再過來,我住的這種地方——我們肯本不會再見。」
馮天際猶在大聲叫嚷。
他不耐煩地說:「你管我,又不是我媽。」
在他家樓下時,我不肯下車。
我坐在椅子上,絞著手指一分一秒地捱過漫長的時間。
小姑姑說:「老維身體出了一點問題。」
勞家卓抬手將領帶略微鬆了一點,淡淡疲態就無可掩飾地露了出來,他將頭靠在後座上閉上眼睛休息。
我小心翼翼地將戒指在衣服上擦乾淨,然後拿起它對著陽光,看到戒指的內側,用古典花體式英文篆刻的字母——JYY&LJZ。
車子在寬闊的道路上飛快地開過。
下午放工,我穿著工作衫去了石澳。
「我很樂意。」她露出笑容,流蘇耳墜閃閃發亮。
我知道他那日是真的生氣。
走進機場的售票大廳,他將我扶在一遍的椅子上坐好,然後奔過去說:「最快一班去歐洲的機票。」
從傍晚到現在他一直都在屋子裡休息。
我眼淚蓄滿眼眶。
袁承書似乎毫不察覺,他在將我放在地鐵口旁的一間咖啡館,問老闆取來冰替我敷腳踝。
我不再理會她,提著裙角匆匆奔出去。
我看著那些照片,遲鈍混亂的大腦一遍一遍思索了很久,終於想到是誰。
江意浩可憐巴巴地看著我一動也不敢動。
勞家卓眉頭擰了起來:「如果我不讓你走呢,映映,不要逃避你的心。」
我定定地望著他,迎面走來,然後是側臉,然後留給我一個背影。
周一上班時我被召去Claudio Nardi的辦公室。
等到早上醫生來檢查,經過這一次病發,他的身體耗損太甚,依舊非常虛弱,但至少已經朝著好的方向發展,我用手機重新在航空公司訂票,蹲在茶几旁抓緊時間給他寫情書。
我將勞小哈交給保姆,一根棒子一顆糖把他哄住了,保姆喜笑顏開:「映映小姐,小哈少爺同你真親近。」
他指指我懷中的大把花束,微笑著說:「年輕人勇氣可嘉。」
「你們只是被愛蒙蔽了雙眼。」袁承書扶住我身側的椅子,目光堅定之中帶了一絲哀愁:「意映,你值得幸福,但是這個幸福,只有一個人能給。」
內羅畢是一個繁華城市,現代化的高層建築,各式各樣的酒吧餐館和俱樂部,一些高級酒店甚至配有世界頂級的賭場。
我不想說話,嗯了一聲。
這件小事導致我回絕了Fredy,我不願意再做商業模特,我不願被界定在大眾視線範圍之內。活在旁人注視的眼光下,哪怕只是最小範圍內,我都覺得太累。
一天的工作下來,他臉上難掩倦色。
燈光亮起的一瞬間,勞家卓身體一驚顫,卻沒有轉頭看我,而是彷彿忍受不了刺目光線一般,抬手遮住了眼。
他本人自從擔任勞通集團最高領袖之後,較以前更加低調,幾乎不再出席任何公開場合,甚至是勞通集團的大型對外活動,他都很少出現在大眾範圍之內,一般是由蘇見或是其他的高層出面應對媒體,蘇見在年前升職至亞洲總裁,因為集團現任總執行官是從亞洲總部遷升上去,蘇見作為勞家卓手下重臣,算是不負眾望地接手了這一頗有分量的職位。
我已經再也不敢記得。
吃晚飯後勞家卓開車,穿過燈火流淌的城市,停在繁華的市區。
勞家卓終於伸手拉住我,長長嘆息一聲。
我認認真真地和他說:「我出了你的羽翼之下,其實什麼都不是,自然不會有人對一個朝九晚五的平凡上班族有興趣,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不過只渴望安穩生活。」
我因為想著即將到來的分別,舉棋不定之間有些分神,應他說:「我幹嘛了?」
我背著他想了想,又轉過臉來問:「你們說了什麼?」
他眉頭依然沒有鬆開:「什麼時候近視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發覺自己睡在床上,套間外的醫生正在和蘇見談話,醫生建議將病人轉回香港治療。
一日早上我被護士帶去檢查室,又重新做了一次耳蝸電圖和聽性腦幹反應,中午回來時,我有些愣愣的。
我站了起來:「你怎麼在這裏,他怎麼了?」
郭嫂再三挽留,說二少爺交待讓我再住一天。
袁承書說:「你們老友重聚,時間珍貴。」
我略微撐起胳膊枕住他的身體好讓他躺得舒服一點,然後靜靜地守著看藥水滴落,耳邊傳來他綿長輕弱的呼吸聲,耳鬢廝磨之間的柔情漸暖,他在我身邊總是睡得很沉。
開闊大氣的空間一切如昔,走廊另一側盡頭的助理辦公室閉著門,環境越發的優雅尊貴。
她說:「沒什麼,只是突然不太想結婚。」
途徑的人紛紛投以微笑,在路人看來,我們也是美好的年輕人。
我看到年輕時矜持端穩的他,硬秀清雋的面容,對我稍嫌冷淡的客氣態度,我看著他,心裏敏感,如同觀望臨水照花的一株水仙,心裏含著捉摸不定的一絲甜蜜。
我昨晚睡得太遲,坐在床沿仍有些發懵,聽到裡間傳來他的低低咳嗽聲。
我腳步未停地往前走。
他略微鬆開我,勉強振作精神道:「作為補償,回吻一下我好吧。」
他遲疑許久,終於還是抬手摸了摸我的臉頰:「好好休息。」
我鄭重地說:「在問那件事情之前,我得先確定,你現在真的是單身了嗎?」
我往樓上走去。
我說:「今天謝謝你。」
天昏地暗過去之後驟然變成一片靜默。
他沉默,沒有接我的話。
我心裏滿溢柔軟歡喜,快步去追逐那個一蹦一跳的蹣跚小小身影。
我從雜誌中抬起頭來,他們正好經過,對我客氣點頭致意。
我心臟驚慌一跳,從沙發站了起來。
關心怡說:「映映,我還真沒法討厭你,據說他現時跟你住在旺角的公寓?」
我不再說話,拾起沙發邊一件白色長袖開衫,裹住身體朝外面走。
我喉嚨發緊帶著哽咽,木著臉冷冷地說:「我們分開,你不要再過來了。」
我說:「腳扭到了。」
他看我的眼神透出了一絲嫌惡:「你昨天晚上一夜在這做什麼?」
她的聲音乾乾淨淨的:「嗯,我已經將它售出了。」
他鬆開了我的手,往前走了兩步,劇烈咳嗽就嗆了出來。
第二日早上他沒有再堅持送我,我搭計程車上班,快步走過人行道時,不再回頭看身後。
「你們太吵。」我漠然地答。
勞家卓沉默了一下。
我今晚喝了一些酒,身體輕飄飄的,四肢漸漸發軟,我感覺到有人從背後輕輕地擁著住我,將我摟在懷裡,滿身的倦怠得到了撫慰,我已經累得不想再掙紮下去……
勞家卓整個人怔怔立在光亮的大理石地板上。
不過是一副皮相,我怎麼迷戀到失去三魂六魄。
勞家卓替我拉開車門,扶了扶我的手臂將我送入車內,然後繞過另外一邊坐進來。
勞家卓低聲說:「這幾年,你一直在哪裡?」
唐樂昌走進房間,我從義大利回來時的行李箱還擱在房間里,他翻出護照,錢包,一股腦兒丟進我平時上班時用來裝設計圖的帆布包,然後找出了一件大衣將我裹住。
我迷惘地看著他。
我沒有說話,腳下卻不再移動。
我掩著臉沉默良久,才低聲回答他:「我想忘了他。」
沒有揮之不去的夢魘,沒有壓抑灰色的情緒,我靠雙手勞作,自食其力,清朗分明,雖然拮据,但心底無比踏實。
看來硬著來不行,我得採取迂迴戰術。
隔了數日我下樓時,竟看到那個年輕人守在樓下。
奶奶按照江家祖規,爺爺喪期不滿三年,她不肯隨著爸爸走。
他步子有些緩慢,但臉上看不出任何異常。
勞家駿想起來,忽然轉移話題問:「我最近跟洪林公司談的那個項目,就是馮天際在負責,你現在讓我怎麼再怎麼跟人合作。」
世界這麼大,我的身心都躲不掉一個勞家卓。
屋裡子安靜得可怕,家卓依舊不見蹤影。
我熄了手中的煙站起來:「隨便你。」
滿滿時間是一切傷口的腐蝕劑,無論過程怎樣的驚心動魄糾纏決裂,時間終會教識學會隱藏心事做一個甘心承擔的人。
我在異鄉的深寒長宵,咬著牙將他的名字混著血淚封存的時時刻刻。
我提高了聲音:「你自己管自己?我不過這一個多星期沒有空盯著你,你說你逃了多少節補習課了?」
這時姑父已經推開房門,他笑著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
他勉強支起身子,對我說:「你出去好不好?」
他搖搖頭:「剛剛應酬還喝了。」
我趁機朝著旁邊看了一眼,勞家卓不知何時已經離席。
張彼德好像心緒也不高,默默地斟了杯酒坐在一邊慢慢地喝。
他伸手過來拿杯子時,我看到他手背上數個細小針孔,一片青紫在白皙皮膚上顯得有些怵目。
我朝著卧房的浴室走進去。
我不可抑制呻|吟出聲,語氣卻很清晰:「勞家卓。」
我只好笑笑。
我已經有些慍怒:「蘇見,你要我如何,他是有太太的人了。」
我戒備地盯了他一眼。
自從我搬來香港后,勞家卓在樓下留了一輛車給我,但是我從來沒有開過。
沒想到他記得,還買了一支一樣的。
勞家卓臉色變幻之中一再地慘白下去:「你以為我看不清自己的心?你以為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緊張地跟著他下來。
托比這段時間都溫順許多。
勞家卓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抬腕看看表說:「我得走了,明天一早有個會議。」
他揮手讓徐峰迴車裡,就站在路燈下靜靜地看著我。
勞家卓似乎還沉浸在方才的迷醉中,頭抬起來仍有些不解的表情。
我還是搬了回去。
爸爸忍不住了,在飯桌上提出來:「那要不然轉回新加坡讀中學?」
勞家卓徑自走到我面前,眉心微蹙:「這麼晚了,你還要去蘭桂坊?」
抵達北京的時候,我在轉機的航站樓見到唐樂昌。
勞家卓在我身後說:「先回去住,你照樣付我房租。」
我聽出她弦外之音,只淡淡地問:「他怎麼了?」
我點點頭。
他在電腦屏幕上看攝影師機器里出來的照片,微微讚賞之意:「你身上有著做這一行最關鍵的別緻氣息,即使不做model,做其他也很好。」
我走了幾步,又繞回來:「你以後不來了吧,在這裏坐著也累。」
如比有些驚詫地看著我。
我目光瞥到無意識地扶在酒杯上的左手,無名指上一圈鉑金凈戒,白皙素凈襯著半盞瀲灧酒光,沉醉奢靡的一幕美景。
車子停穩時,勞家卓低聲吩咐:「徐峰,你先送映映上樓去。」
我閉上眼睡了過去,再醒來已經是第二天快到中午,我感覺好多了,勞家卓進來看我,護士跟著進來查房。
這時有賓客招呼他,本著低調原則,梁豐年欠身離去了。
家卓愛憐摸了摸我臉頰:「那我回來再說。」
勞家卓不再同我廢話,直接按住我的手臂,扯起了我白棉T恤。
勞家卓將現款放在抽屜,一整沓直板千元港幣,我花銷很少,如若用錢基本上是為了照顧他的起居飲食。
我已經不認得,那究竟是不是我。
二十七樓的心臟科中心,養和醫院心外科主任已經進入搶救病室,隨後匆忙趕來的幾個專科醫師,緊張得如大戰降臨,大外科主任皺著眉頭站在手術室外在給院長打電話。
我說:「什麼?」
兩個人並肩往大廳里走了進去。
我問:「你在哪裡?」
經過身體檢查之後我住進了醫院,手術排在後天。
我惱恨地說:「滾開!」
姜柏聲絲毫不敢怠慢,立刻抽出文件袋,簡潔地闡述了實情,躬身站在一旁等候。
攝影師從鏡頭後面觀察我,然後指揮著說:「靠左。」
我委婉地開口:「我……」
我蹲下來沿著安全梯往下爬,地板是滾燙的,我甚至聞得到自己的皮膚燒焦發出的氣味。
眼睛實在太酸,我匆促間背過身去,眼淚滑落下臉龐。
我隨著他走進去。
我又替他換了一件衣服,將臟衣服床單丟進洗衣籃。
拖著箱子爬上五樓,夜裡我站在陽台上往下看了一眼,滿街都是走動的人,街口旁邊的菜市場旁邊有一個夜市,深夜不時傳來酒瓶碎裂的刺耳聲音。
勞家卓下車來,有些抱歉地望著我:「映映,我這兩天要出差,沒有辦法陪你去醫院。」
勞家卓默默地凝視我:「我讓你這麼不快樂?」
我揮了揮手:「不行不行,經此之後他豈不是更加意得志滿,以前上課時他就雙眼經常朝天看,動不動就說——我在吉隆坡展覽館設計時,和我合作的是巴拉巴拉巴拉……」
神父呢喃的禱告在風中飄散。
勞家卓回過神來,面上卻無一絲笑容,只客氣地欠身和領頭那名男子握手:「謝謝。」
我只好回家,和托比在沙發上打牌。
她恍惚地笑:「直到後來看到你,才知道我為何沒有機會。」
車開到道路上,他先開腔問我:「要不要一起吃晚飯?」
我想了想,又更正:「可是,我聽過你講普通話,講得很好,有北方的韻味。」
即使再見到他一萬次,我仍然是無法控制地心跳加速。
我搖搖頭,臉上似笑非笑,不知是否帶著幾分心淡。
我強忍著工作,可是影響已經非常明顯,我圖不出畫來。
他跟著我走出車外。
我完全魂不守舍,又有什麼辦法。
便抬腳往樓上走去。
蘇見離開之後,我繼續去看他,然後我守在重症監護室的門口,睡著了。
我覺得害怕。
我有些不耐煩了:「無論如何,沒有必要再提這些舊事了。」
后殼摔開了,它仍一直在震動。
我極力反對:「不要去醫院!」
他需觀察二十四小時,不允許探望。
江意浩對他搖搖頭。
女孩子有些好奇地問:「你也學這方面的嗎,怎麼對這個有興趣?」
我等到過了一個下午才上樓去。
兩個禮拜之後,感覺體力恢復,我出門攔了一輛街車直奔金鐘道勞通總部。
眼見後面有一輛車的燈光隱隱而來,我且說且退,轉身慢慢地朝車子走去:「對不起,我先把車子移一下,不要妨礙交通。」
然後是庭院門外有男人大叫:「哎,哎,小映映!救命!」
勞家卓進來時,寒氣撲面,他忍不住輕咳一聲:「映映,怎麼開這麼冷?」
江意浩聽得神色都焉了,悶悶地說:「好吧。」
我說:「你如何得知我號碼?」
我臉黑了。
他再無力氣同我分辨。
他沒回答我,只將手邊的筆記本合上放在了一旁,不咸不淡地說:「郭叔說你要回去?」
「映映,看。」他指給我看玻璃外。
梁豐年見到我:「映映,差不多了,請進來拯救世界。」
她給我量體溫,然後喚醫生過來。
歐醫生一板一眼:「醫院有嚴格藥物管制制度,縱然勞先生是要求使用鎮痛藥物,為了病人的健康著想,楊醫生這樣的做法,已經有悖醫德。」
我笑嘻嘻的:「唉唉唉,近視不近視無關緊要,我可是衝著它的黑色框實在太漂亮了買的,你發現沒有,這副眼睛的邊框線條非常的適合我的臉部……」
我坦白:「我有過精神抑鬱史。」
姑父望了小姑姑一眼,然後緩緩對我說:「局限潰瘍型二期。」
幸好應急燈這時亮起來,可是大部分的地方還是漆黑一片,站內廣播開始播放提示:各位乘客請注意,由於地鐵接觸網有故障,前路線班車延誤,請乘客到D出口坐公交車。
我咬著牙轉身要走。
我對他微笑:「沒事了。」
勞家卓聲音低沉溫柔,極力地壓制住了恐懼:「映映,別怕。」
「嗯,我有急事,」我對著她微笑:「我可否在這等一下他?」
我在門口的台階上停了下來,胸口有點泛起噁心,我忽然明白自己此時的心態跟個妒婦無異。
我平靜地說:「我原來不知道我連人身自由都沒有。」
他位高權重深居簡出,若是存心躲我,我根本見不到他。
我們帶著採購來的藥品和糧食,負責照顧計劃區里的艾滋病遺孤和貧困家庭。
意式餐廳人煙稀少,服務生在吧台後面百無聊賴地悄悄翻看手機,鋼琴曲在雨聲中顯得有些寥落。
勞家卓對著他搖頭。
最近的一則是,家卓,我今天去醫院做複檢了,醫生說我的左耳神經傳導徑路恢復狀況良好,我好了是不是不可以去看你了?
那又是另外一組照片,拍得生動清晰,主角只有兩人。
他伸手攬住我的腰撐起我的身體,然後輕輕拍我的背,語氣里心疼得不得了:「怎麼會累成這樣。」
張彼德蹲下來讚賞地拍了怕托比的頭。
我突然有些難忍的辛酸和不舍,我掙扎著爬了起來,想找在沙發上找東西裹住傷口。
我剛剛摔倒時手肘擦傷了,脫了外套后血絲從衣服裏面滲出來。
她問:「錢夠不夠用?」
勞家卓無意抬眼一望,然後在瞬間定住了腳步。
我看了一下,入場賓客不算太多,但眾人臉上都是笑盈盈,氣氛還是非常熱鬧。
「蘇見說的,」他嘟囔:「那天晚上你們不是也……」
《談論》在清藝公演了一個星期,每場平均上座率大約有百分之六十,相對於如今戲劇大環境和演員名氣來說,已算是不錯的成績。
他淡淡地說:「過一段時間會好。」
他隨即無力地靠在了後座,閉著眼忍過了心口抽搐似的一陣痛。
我完全驚呆了。
我相信我的表情應該非常的漠然克制。
我坐到他身邊,輕輕給他按摩太陽穴,他睏乏神色漸漸緩和了一些,終於抵擋不住身體虛弱睡下了。
我聽著聽著簡直要冷笑出聲,他仍停留在過去,我始終認為我是十八歲的小女孩。
惠惠身邊站著一個男子,穿了件藍T恤黑棉衣,聞言馬上轉過身來。
在我滯留非洲時,風尚的合約已經自動終結,我回來時Fredy給打過電話,他邀請我回去工作。
發現自己趴在床上,病房內寬敞舒適,有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我問:「勞先生不是同黑白兩道都頗有些交情,洪某人為何如此不給臉?」
他說:「映映,我不想讓媒體打擾你。」
爸爸摸摸我的頭,也不說話,走去屋外修剪花枝。
袁承書說:「那日與你撞車的那人,我調閱了一下資料,車主並不是他,監控錄像顯示同一車輛曾在你工作的大樓下停留過多次。」
勞家卓一進屋子就坐在了沙發上,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
他的瞳孔劇烈收縮,突然朝前跨了一步,我慌忙倉惶地後退,站到了幾位同事身後。
勞家卓的神色不容我反抗:「進來說話。」
剩下兩個人仍在原地駐足。
袋子里只有幾張照片,一張是我在和托比在博登湖的街邊散步,一張是我在康茨坦茨大學的畢業典禮,拍攝的角度都不太好,幾乎看不清我的臉。
勞家卓在我身後忽然開口:「琦璇找你,你給個電話她吧。」
我客氣點頭:「梁先生。」
旺角西洋菜街,紛紜林立的廣告牌中會有一條小巷子,走上狹窄破舊的樓梯,會遇到許多家的樓上書店。
我默默地看著眼前的美麗女子,她嘴角含著笑,眼中卻有薄薄的淚光。
周五的晚上我逗留辦公室,上司最近塞了一個大項目給我,工期前前後後可能要做兩三個月,我不願拖得如此冗長,於是這幾日我都奮戰工作,力求最快速度把圖做出來,以便早日進入施工期。
「不,不是這樣,」袁承書搖頭:「我第一見到你,你身上就有種異常動人的氣質,意映,我或許可以不知道你的過往,卻無法不被那些時光洗鍊后賦予你的光芒所吸引。」
我看著畫布那一抹氤氳紫色,忽然心頭間就有絲絲縷縷的憂傷慢慢地湧起。
整整兩天,我收穫都是一整片漆黑的一層頂樓,沒想到第三天的晚上,我卻見到牡丹灼灼天香夜染的良辰美景。
郭嫂叮囑:「映映小姐,多注意身體啊。」
我愣了幾秒,才冷冷地答:「我不再是十八歲,容他隨便打發,敬請他有何事親自同我說。」
他今早上醒時,低血壓帶來的暈眩讓他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才起得來,心動也有些過速,心悸隱隱有些要發作的跡象。
地鐵進入中環站時,忽然車頭前面方向忽然傳來三聲巨響,車廂燈閃了兩秒,而後突然熄滅了。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她湊到我耳邊對我說:「他在浪澄海灣C型單雙號的兩間複式屋,那才是家。」
勞小哈直接朝著二樓盡頭房間跑了進去:「叔叔!」
小姑姑說:「併發腹腔內積液突然急劇增加——現在進手術室穿刺抽取——」
最近我基本是在晚上工作,勞家卓好幾次白天過來碰到我一整天都不在家,我晚上又工作到深宵一兩點才回來,累得兩眼發黑,直接撲床倒頭就睡。
我再看他,他的臉上已經煞白一片。
他拉住我的手腕:「映映。」
我的確有些頭暈,回到家洗澡了掙扎著撲到在床上睡著了。
他啞著聲音說:「映映,抱歉。」
勞家卓淡淡地說:「我不需要你勉強留在我身邊。」
我晚上在培訓班上設計課程,重新面對建築稿紙時,感覺到心底枯竭的泉眼,有清甜甘泉的水滴慢慢湧起。
他搖搖頭走入卧室隔壁的衣帽間。
他在這一年的九月初回京敘職,而後同上面辦理手續,非洲中部發生戰亂,我們國家援助建設的一個水利工程項目被政府反對派摧毀,數萬人陷入飲水飢荒,輸水管道需要修復,聯合國需要外交維和人員協同工程師組成一個工作小組進入反對派佔領的地區。
林寶榮話語爽利:「老二這人毛病一大堆,最讓人討厭的是什麼事情只會自己死忍著,這麼多年他忘不了你,全家上下卻沒一個人敢跟他提起過你,一提你他就是要變臉色的——我看他是就是自己活該找罪受。只是現在老大一點事都不做,老二內外都得照應,白日夜晚兩地跑也太累,映映,給大姐一個面子,他不見到你放不下心。」
回來之後一直忙碌,續簽房租,打掃房子,去寵物店接回托比,付了堆積起來的一疊賬單,去快遞公司領了數個包裹,然後回公司銷假上班,不過隔了一個多月,感覺已經似乎很久很久。
我說:「我要離開這裏了。」
只是看來惠惠依舊在傳媒界,只怕免不了要見面,不過不要緊,這一次的拍攝已經在收尾階段,我補拍完幾個鏡頭就可以收工。
我很快搬了進來。
我看見紅色的外牆,玻璃長窗,台階上鋪著的大理石,室外花園的碧綠的草地一直延伸到大屋前的屋檐下。
我揉了揉坐得發麻的雙腿站起來,走了幾步站立在電梯旁的走廊前。
我斷斷續續地給他發信息。
她說:「江小姐,其實你已經不知惹得多少人羡慕。在你面前,我完完全全是個輸家。」
我當然非常清楚路程的艱險。
我給他打了個電話經他同意,下樓去取車。
這時蘇見牽著一雙兒女過來。
覺察自己竟然睡著了,我從沙發上驚跳起來。
勞家卓氣力不繼,也不再願說話:「映映,你若是在我身邊,你自然信我。你若是不再留在我身邊,那麼一切也無所謂了。」
唐樂昌同我碰杯:「好吧,你愛他,一輩子一件事,真正的豐功偉業。」
我心揪了揪,停下腳步遲疑了一秒,車門已經在我眼前關閉。
小姑姑低聲說:「在裏面睡覺。」
勞家卓已經在一周前出發前往歐洲出席金融會議,因為擔心他身體未完全恢復,勞家的家庭私人醫生隨行。
勞家卓這時卻若無其事起來:「進來吧。」
托比越來越貼心懂事。
我扭轉過頭,從落地玻璃窗遠遠看過去,蔥蔥鬱郁的花園道上,兩台汽車正緩緩駛入,後面的那一輛,香檳色的微微光澤,熟悉得令我視線驟然停頓。
「媽咪……」勞小哈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屋裡跑了出來,有些疑惑的神情看著兩個女人凄凄焉焉的表情。
我告辭出門。
他一開口談私事,我就知道不妙。
我滿心的悲傷,忍不住的胡言亂語:「家卓,我為什麼要離婚,我如今已是勞通集團首席執行官的妻子,我們結婚照片拍得不知多美,不如發布幾張給傳媒,助你風采更甚如何?」
一支煙吸完,我手邊手機響。
我被他氣得狠灌一口汽水,憤怒地轉過身不理會他。
我知道那是我幻覺,才一個多月,還不過是子宮裡一團血肉模糊的胚胎。
勞家卓大約半個小時候后才上樓來。
勞家卓點點頭:「我見你帶著狗下來跑步,精神不錯。」
袁承書不以為然:「別動,我帶你到店裡坐下來。」
他語氣不悅:「你與那名外籍男子,是什麼關係?」
他站起來:「江小姐要是沒有什麼問題我先告辭。」
他不住在裏面。
唐樂昌落落大方伸出手:「勞先生,幸會。」
「什麼?」他有些疑惑地問,然後看到我的目光盯著他的手,略有些不自然地放下杯子:「不要緊。」
告辭蘇見出來,迎面而來的寒風吹翻我的衣角。
我有些驚訝:「你怎麼在這裏。」
司機發動了汽車,幾台車飛速開走。
他聲音有些低微:「為什麼?」
我陪他站了起來。
勞家卓又閉上了眼,只略微蹙著眉語調有些模糊:「嗯。」
其實我也贊成江意浩讀完中學再過來,申請轉學需要一個過程,他若中斷現在的高三學業,另讀新學校也要有一個適應期。
郭叔急忙轉身吩咐傭人:「打電話找璇小姐。」
我腦袋混混沌沌:「找我?」
她又重新撥號,這時護士進來,林寶榮對我比劃了一下,一邊說話一邊往外走:「郭叔,是我,寶榮。」
車開到一半,我問他:「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走出費力克斯家裡時,托比不依不饒地跟著出來,趴在鐵門上望著我一直汪汪地哀叫。
他頭倚在後背,一邊的臉埋入黑暗之中,許久才幽幽地說:「江意映,你難道真心以為我是要另擇良妻?」
在即將打烊的商店,買了一本厚厚的黑色再生紙筆記本和一盒彩色鉛筆。
他溫和地說:「不會。」
我說:「楊醫生,他在裏面換衣服。」
我隨口答:「還好。」
我竭力忍住心頭的酸楚,與他輕聲道:「你未付過我設計費。」
灰紫背景色調下,我看到雨打濕的那一行詩歌。
他與我站在原地,等到汽車維修公司將車開走。
勞家卓聽著聽著眼底幾乎要流出淚來。
毗鄰蘇黎世的一個小鎮在舉行世界經濟年會。
袁承書笑笑說:「迷路也不要緊,下雨天的時候,那一條街道非常的美。」
我的心一直很空,卻有著鈍重的痛,看著她眼淚鼻涕橫流的狼狽相,我只覺得尚能哭得出來,都是好的。
他說:「嚇到你了?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我雙手抱在胸口一動不動望著他。
畫面轉瞬即逝。
他帶我回到的是勞家的石澳大屋。
樓梯的過道里不知誰用小火爐煎熱狗,茲茲地冒著油膩的香氣。
然後是在塑料瓶子被狠狠摔進抽屜里藥片滾動的一片嘩啦聲響。
袁承書搭我至地鐵口,我堅持要下車。
「是你?」我問。
他的臉色煞白得不似人色,唇色泛起淡淡紫紺,如此嚴重的病症,這已經不是一般的心悸發作。
「我有一個朋友設計一款春季的新衫,邀我給他尋找模特拍攝一集照片。」
蘇見他們來了又走,有些重要文件必須請他批示,所有人都是異常繁忙,只有我在醫院里,他卻不讓我進去,襯得我如此多餘。
我回頭狠狠瞪他。
副刊頭版是我早晨從勞家卓的寓所離開的大幅照片。
我按照他的指示,替蘇見調出文檔。
唐樂昌堅持要送我回去。
我又氣惱又害怕,氣得恨不得掐死他,可是又怕得再不敢在他跟前發出一絲聲息。
他護在我的身側,徐峰上前替江意浩推行李車。
好不容易一頓飯吃完已經將近十點,將貴賓送下樓來,司機上前將他們接走。
勞家卓微慍的語氣:「既然他不能護你周全,當時就不該魯莽地帶你一走千里。」
郭叔聽到傭人通報,從迎上前來。
勞家卓從車上下來:「回來幾天了?」
語氣之中除去深深疲累,竟然是無比蕭瑟的心灰意冷。
我無奈地浮起苦笑,我們倒是越來越像。
下一瞬間,我聽到一聲很輕的抽氣聲,他手上的動作驟然停頓。
我鬆了一口氣:「謝謝你。」
伸出手要扶住他下車。
我拍他腦袋:「醒醒。」
蘇見和梁豐年撐起他,幾乎是半抱著將他扶進了後座。
勞家卓有些嚇到了,急忙跟了進來:「映映,怎麼了?」
熱敷了半個小時之後,歐醫生動手給他背部做推拿和針灸。
媽媽握住我的手,輕輕地吻,然後將我抱入懷中。
我一腳踹醒小綠,返回屋內拿了一件浴巾泡濕,往樓下衝去。
護士正在給我量體溫。
唐樂昌到最後恨鐵不成鋼地說:江意映,你這一輩子,除了愛那個人,就不能做點別的事情嗎?
勞家卓神色愈加的不見一絲歡容。
我翌日早上過去勞通大廈。
我接過杯子時仰起頭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他太精於謀略,身處那樣商業圈子,一日二十四小時不斷的談判,營運,利潤,有時候,人是會在這樣環境中迷失自我。」
我狠狠罵他:「你自己不會爭氣一點嗎,你是多少歲了!你爭氣點考上個好點的大學,我掙錢給你去新加坡念書不可以嗎!」
我實在放不下心,可是又約了主顧。
他剛剛接到電話,臨時有公事,他今夜需返回。
我說:「你感覺好一點了嗎?」
我咬住唇靜靜地在他身旁坐下。
他一直背對著我們,按著車門的手有些微微的顫抖。
儘管最好了最壞的打算,仍是眼前一陣暈眩。
他聞言,怔怔望了我幾秒,然後鬆開了我的手,身子卻驟然一晃。
直到我離開國內的第四年。
我扶起他:「你感覺怎麼樣?」
那天早上我們都平靜了下來,他問我腿上的傷,我說沒什麼事,他說要送我上班,我勸他回家休息。
我似乎有些感冒。
他微微斂眉說:「對不起,因為我打擾到你。」
他揮手讓傭人出去。
勞家卓一手撐住了樓梯,勉強對我點點頭。
我還來不及應他,一個毛絨絨的影子迅猛地越過花叢,向我撲過來。
我整個人都被他揉入了胸懷,他將下巴擱在我的肩上,滿足地輕輕嘆了口氣。
蘇見和梁豐年隨著他往外走。
頭腦中的影像紛至沓來。
我已經很平靜:「我聽蘇見說,你車禍發生時,她父親過世,她仍盡心照顧你?」
我問:「他身上哪裡不合適?」
我對他說:「你好好休息吧,我回去了。」
那是我們母女這輩子最後一次見面。
Freddy從香港開會回來,眉開眼笑直嘆我寶刀未老,連忙在公司漏夜開會,並重金請來了香港造型師,到正式開工時,名牌造型師帶了兩個助理進駐棚內,我早上六點被迫起來,吹一個頭髮都得費半天時間。
彷彿心有感應,他忽然抬頭一望。
他點點頭:「讓他上來。」
袁承書打電話給我。
小姑姑將我引入套房的小客廳:「來,進來說話。」
勞家卓在門響動的一瞬間就先出聲喚我:「映映——」
他皺著眉頭略作思索,卻忽然一手握拳掩住嘴,側過身一聲一聲咳得聲嘶音啞。
勞家卓扶著車門,掩嘴輕輕咳嗽了幾聲,馬上推開了她的手。
我罵了一句髒話,回房間睡覺去了。
我張嘴答:「只割破表皮而已,傷口不是很深。」
我握緊拳頭頓足猛地轉過頭,面容猙獰地喝了一聲:「先生,你跟著我何事?」
這張照片我和家卓都很喜歡,所以我特地沖洗出來,連相框都是我一手設計,背面鐫刻有我們的名字。
小姑姑和我去了學校,江意浩已經在寄宿學校讀高三,但對課業毫無興趣。
他在我身邊的椅子坐下。
勞家卓送走客人,走回來輕輕地牽住我的手。
「鄭律師您好。」我拉開大門,將他引入。
我聽得怒從心起,摔開他的手冷冷地說:「勞先生,你搞錯了,是你拋棄我,不是他帶我走。」
唐樂昌拉住我,低聲出言制止我:「映映!」
我一手按錯鍵差點把幾份文件全刪了,要命,問天借膽我也不敢屈尊勞家卓先生做這種幾千塊錢一單的小賬目,我替他泡了一杯維生素泡騰片,他坐著坐著,又倚靠在我身上睡了過去。
勞家卓抬起手放在了我的肩上,另一隻手抬起了我的下巴,拇指輕輕摩挲我的下頷,然後微微俯下頭,溫柔地吻住我的唇。
看那些很老很老的片子。
男人們風華絕代,在小酒館里邂逅一見鍾情的女子,她們大都有一張秀麗面孔,塗艷紅的唇,風衣下露出誘惑的一雙長腿。
「唐樂昌,」我精神恍惚,還記得問他:「你怎麼在這裏?」
「好了,我答應你……」她抱著我,柔聲哄著。
我記起那座城鎮的每一個細微的氣味,轉角的麵包店的香氣,冬天的一整片湛藍湖水,那是和天空一般清澈的顏色。
我嘴角微微譏誚:「你難道很喜歡看我與唐樂昌的照片?」
我一個星期以來,已經在這裏逗留了四個晚上。
醫生略微思索:「從宮頸來看,是人流術,大約是幾年之前。」
勞家卓閉著眼面容慘白如霜,雙手緊緊按著過速跳動的心臟,咬著牙弓著身體忍著胃部的痛楚,額角冷汗滲出沾濕了鬢角。
勞家卓站起來摸了摸他的頭:「我沒事。」
他神色平和:「不要多想,我身體偶爾會這樣,不關你的事。」
我一腔睏倦:「何事?」
我說:「家卓,我要在三十歲之前生個孩子。」
琦璇問:「誰的作品?」
蘇見用眼神制止了他的動作。
我脫口:「忙到有空離婚?」
勞家卓對著我們點點頭:「我們趕時間,下次再聚。」
我此生從未見他哭過。
只是一瞬間我嚇得閉上了眼,等待著的痛並沒有落到身上,似乎身後的動作一時停頓。
想起來今日有事要辦,我拿了杯飲料站在地鐵站看地圖。
我說:「有事么?」
她忽然問:「換做是你,江小姐能夠如此爽快?」
勞家卓的眉心又深深地蹙了起來。
「她沒有必要和任何人會面,」這時有人的手扶住的我的肩膀,透出令人安定的溫暖,唐樂昌的聲音在喧鬧的背景中顯得異常清楚:「除非她自己願意。」
我抬抬頭望他:「家卓,我那天在我家跟你說的話,並不是意氣用事。」
我說:「我跟你提分手。」
我看到沙發旁擱一方毛毯,我取過來圍住他的腰部和膝蓋。
到底他是將自己的身子,作踐到了什麼地步。
我們走了快三個小時,托比都累得跟我抗議。
綺璇牽著小朋友進來,保姆陪著他在一樓的客廳看卡通片,綺璇返身回廚房查看晚上派對的酒水和布置。
前頭彈貝斯的一個男孩子望著我笑:「小浩,你阿姨啊——」
車子抵達蘇見在香蜜湖的家。
屋子后的花園一條鵝卵石小道連綿,一直延伸到遠處的碧藍海邊。
「在歐洲?」他暗啞溫柔的嗓音傳來。
我雙手撐住了座椅,嘗試著走了幾步,疼痛非常明顯。
車子在浪澄海灣道的一片精品樓盤中停下。
清點積蓄,這一段時間工作勤勉,花銷很少,竟然存下了一筆小款。
勞家卓看我神色,有些疼惜地低聲一句:「映映……」
我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倘若要離開他,我終於也能夠放開自己。
護士語調溫柔:「你背上被幾片碎玻璃扎到,這幾天只能趴著休息,不過你放心,傷口很快會好的。」
看到這樣的照片,連我都有些想念起唐樂昌。
勞家卓的世界中還有多少謎,是我從來不曾了解過的。
車廂內的人群驟然多了起來,人潮開始有些騷動和推擠,呼吸開始有缺氧的癥狀。
我說:「壓下這樣的新聞要花費不少力氣吧,既然有人驚心策劃好一場好戲邀我觀賞,勞先生何必如此煞費苦心要瞞住我?」
我搬著行李箱下樓,不意外地看到那輛車子車停在污雜的街口。
我還來不及說話,他卻抬手按上了胸口,皺著眉咳得越發難受。
兩個男人從車內跨出,我看到他們胸口掛著的工作牌,紅白菱形的醒目標誌。
通過薄薄的衣料我感覺到他的掌心很冷,身體甚至有些微微顫抖。
「借,」張彼德一手拉開車前柜子掏出支票本:「你要多少?」
我說:「我不是醫生護士,跟過去有何用?」
他相比幾年前沒有多大變化,人還胖了些許,衣飾依舊斯文華麗。
昏暗迷離的閃爍燈光投影在門前,純黑的大理石的牆壁,篆刻了一個簡單的符號。
他說:「跟我回去。」
我看著那個背影,走了兩步上去輕輕扶住他胳膊。
袁承書說:「勞先生找我談過。」
我低著頭站在帷幕的後面,聽到大廳飄來的談笑聲,酒杯清脆碰撞聲,還有清脆玲瓏的管弦聲,老闆附庸風雅地安排了一個中國姑娘在彈古箏。
他一貫慈藹溫和,微微躬身和我打聲招呼:「映映小姐。」
我洗了澡清爽許多,換上了媽媽給我準備的舒適家居服。
他沉鬱聲音從電話那端傳來:「映映,怎麼這麼晚還沒回家?」
他一個人還有半個在恍惚之中:「我們先回家。」
我走進去,他半躺在病床上,氧氣面罩已經取下,他的臉色是白的,瞳仁眉毛是黑色,整個人輪廓消瘦分明,如一幀清韻濕筆的水墨畫。
我脫去身上的衣服準備換一件乾淨的內衣時,小綠進來:「映映,怎麼了?」
我在學校開始有了一些朋友,他們邀我去聚會,我學會了煮土豆青菜卷,蘸色拉醬和肉末,一樣可以吃得津津有味。
勞家卓扼住我的手腕,目光是深深的痛苦痛恨:「如果我不讓你走呢?」
袁承書臉上很平和:「現代生活誰沒有過抑鬱,有時加班至半夜偏做錯一個數據,就被老細罵到狗血淋頭,我恨不得即刻辭職返鄉耕田。」
一路走進去,屋子太大,直到白衣黑褲的女佣人領著我進到后屋湖邊的房子,縱然我心裏焦急,仍是走了將近二十分鐘。
下午時分的太陽非常溫柔。
勞家卓弓著身體,差點跪倒在地上。
小姑姑同意了。
勞家卓忽然回頭:「你說什麼?」
第二日我出門上班,上計程車時我往後看了一眼,一輛車子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面。
他語調帶了不容置疑的強勢,不知是說給我還是說給他自己聽:「我不會和你分開,我們為什麼要分開?除非你說你不再愛我,不然我絕不會放你走。」
袁承書抬起頭來,俊朗臉龐在陽光中一張笑臉:「意映。」
勞家卓見到我從樓上下來,推開車門跨了出來。
我們眼前的一整片長窗被的絢爛煙火鋪滿,那些花和不斷盛開,熄滅,然後又再次盛放。
我看到上面的聳動新聞標題,財經版娛樂版,各個報刊雜誌,大幅刊登著我們婚禮上的照片。
待到他穿戴整齊,我隨著他下樓,他大部分時候不太有時間在家吃早餐,偶爾清早助理就會轉入緊急公務電話,他聽電話時神色嚴肅語氣低沉,我見他無暇再理會我,聳聳肩要往樓梯走去,勞家卓卻忽然轉身拉住我的手,他把手中的電話移開,低頭吻了吻我唇角,然後才放開我滿足地出門上班。
我自小在母親訓導下練過正楷,平直筆劃,方正形體,端正地一字一字寫下來。
「下班我讓司機過來接你。」他平靜地說。
三。
他微微苦笑:「或許你們當時只是一場誤會,他或許會改變主意……」
正在客廳地板上爬動的巴西龜茫然四顧幾秒,下一個瞬間驟然把頭縮了回去,勞小哈肥嘟嘟的小指頭差點沒把江意浩的烏龜捏死。
交際圈子裡的秘辛,總會有人談論得如此不堪。
在機場出境口,高大帥氣的男人推著行李車從出來,臉上是熟悉的燦爛笑容。
我真是到處都是錯:「大姐,這也是我惹的禍——」
如今求人做事,我放低姿態:「勞先生,我已經上門來求你施以援手。」
大約是眼花昏花身體難受,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房間里多了一個人。
我心裏輕輕地冷笑。
他馬上丟下手上的工作走過來,臉上浮起微微笑意:「我在這裏,怎麼了?」
我不安地動了動身體:「你怎麼了——」
那是我看了無數遍的一封郵件,是在我離開倫敦之後Emma給我的電郵。
我客客氣氣的:「大姐怎麼有空過來?」
連同最冷的現實和最徹骨的痛一併附贈。
我一把推開了他。
我們站在行李傳輸帶邊上,江意浩將行李提出,推著車子往外走,我摸出手機開了機。
勞家卓凝視我兩秒,眸中輕淺笑容一閃而逝,換成了無可奈何一聲溫柔低嘆:「江映映天下無敵。」
我心裏難過:「是我一心疏忽他。」
我只好伏在他的身前:「再娶我一次嘛。」
那日我在百貨公司,忽然聽到遠遠有人喚我:「江小姐!」
「我不在公司亦不在家裡,」我呵欠連連:「勞先生,我很困,改日再敘。」
勞家卓無奈地望望我:「映映,就這幾步,那裡有這麼誇張了。」
周末我帶托比去薄扶林狗場,也就是HKDR,這是一個被政府認可的慈善團體,對流浪狗支持捕捉,絕育,和送回的政策,其中有一些年老或者殘缺的狗,因為無人收養,需要義工的照顧。
勞家卓立在我身後的廊柱陰影處,默默地看著我。
家卓看我闖入,清冷臉龐不見表情,只輕輕低咳一聲:「先到這裏吧。」
這時後座的門推開,勞家卓蒼白英俊的面容在雨中微微閃現,司機趕忙走過去替他遮雨。
我動手替他脫去外套,他抓住我的手背親了親,然後便將手一攤,闔了目頭靠在沙發上靜靜養神,我手指輕輕地劃過他的襯衣領口,鬆開他的領帶,看到他略微側著頭靠在絲絨沙發上,白皙脖頸之間一抹無限瀲灧的春色,眉目含著的是琉璃一般脆弱的神色,他的呼吸很低微,身體仍是太虛弱。
我在聖潘克勒斯火車站買了一張車票,只身前往歐洲大陸。
勞家卓離開時是工作日,我辭去了劇院的工作,在家休息了兩天,接到唐樂昌電話,他終於等到久違假期,說要回國探親。
記憶遠遠近近飄渺不定,最清晰的只停留在我在香港的這段日子。
忽然全身猛然一顫,剎時蘇醒過來。
我在一旁給她遞紙巾,聽她訴說和男朋友三年的感情遭遇。
張彼德站在沙發邊上,不滿地看著勞家卓,聲音清楚分明:「都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好不容易回來了,你們也不是以前的年紀了,怎麼還會鬧到如此地步,你看看她,原本一個好好的女孩子,現在瘦得跟張紙似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小姑姑對勞家卓客氣冷淡,在他來的第一天就和他直言:「我們江家欠你的人情,不一定非得映映來贖。」
我返回樓上,藉著微醺酒意,吞下安眠藥,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他面上輕輕一動,竟然是幾分喜悅的神色。
他退出客廳,關上了大門。
我可以換別份工作。
他比四年前瘦削許多,但氣勢更加冷硬,強勢如帝王。
花園落地長窗的窗帘拉開了一半,已經是早春三月,廊下的一排經花匠精心培育的薔薇已經小心翼翼地綻放出裊裊花|蕾。
沿著道路兜圈子,我穿過擋風玻璃前的開闊視線,默默地凝視那一片的燈光。
是——林寶榮。
蘇見牽著孩子走過我身邊,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並沒有認出我來。
玄關亮著一盞壁燈。
次日姑父的弟弟過來,一行人陪同著將姑父送入養和醫院。
江意浩別彆扭扭地說:「不要,大姐很照顧我,我要在國內讀完高中再說。」
我如幼時乖巧甜美的孩童,輕聲細語地對他訴說心事:「離開你之後,時間很空很空,但我很平穩,沒有像上次那樣無法控制自己,也沒有耽誤事情,我覺得我可以強大起來。」
袁承書大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保重。」
過兩天我回到內地,意外看到江意浩在屋裡嚼薯片看電視。
惠惠非常機敏,她馬上改口問我在公司的名字:「YinYin Kwong——」
他遲疑了幾秒,終於還是誠實說:「她從香港過來。」
我吃了葯早早睡了,睡到半夜忽然醒了過來。
我聽到他電話中尖銳的汽車喇叭聲,然後是重物狠狠砸在方向盤上的聲音。
我腦中的血液倏地往下落。
我盡量不去碰酒杯。
他面容微微黯淡,眸光中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華流轉,卻最終只說了一句:「我一直在找你。」
蘇見示意無妨。
他關上了我這一側的車門,從容不迫地轉身拍了拍江意浩的肩膀:「沒事吧?」
她哦了一聲,眼裡有些同情。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說:「沒事我掛了。」
我動作熟練地解他的皮帶。
勞家卓等在門口。
他站直了身體,聲調冷厲幾分:「今日我敬你在老爺子手下跑過幾年,沒有功勞有過三分苦勞,且容你一次,只是——」
楊宗文見到我,打了聲招呼,笑笑下樓了。
他多年後倒是不吝誇讚:「小映映,你真是越大越宜室宜家。」
我模糊著擠出兩個字:「關燈。」
我開車送狗狗去他家裡。
袁承書簡潔地說:「我們電話聯絡。」
我忍不住冷笑著接了一句:「結婚,等著被你再拋棄一次嗎?」
周三的夜晚,江意浩從學校跑出來。
我心裏縱然牽挂,也只能叮囑一句:「當心各種疾病,備好藥物。」
偶爾碰到晚上臨時要加班做事,變成了勞家卓在家候我。
我慌亂地一把推開了他。
我快速地檢查標籤,倒出幾粒藥片,然後再奔出去倒了一杯溫水。
我張張嘴巴要接話,Fredy馬上說:「你若沒有錢動手術我出,但你得簽給我從你酬金中扣回來。」
我面無表情望著那象徵著財富和權勢的菱形標誌,在日光照耀之下,流瀉出一道無以倫比的光芒。
她摸了摸我手腕的骨頭,篤定地對我說:「江小姐,你將來會很有兒孫福。」
三個男人上了車,越野車從我們身旁呼嘯而過。
我按著老師和同學提供的地址,找到離學校不遠的一條街道找到一間地下倉庫,推開灰撲撲的大門,激烈樂器彈奏聲立刻傳了出來。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輛車看。
勞家卓輕手輕腳地走出,轉到客房去洗澡。
勞家卓不知何時醒來,輕聲堅持著說:「太晚了,開進去吧。」
我手都在顫抖,嗓音壓得沉重:「請兩位勿妄言談論我父母。」
Emma在露易絲替我付了一杯馬丁尼的帳。
如今在的秋日碧藍長空之下,越來越逼近於眼前的真實感,簡直令我心馳目眩。
我聲音是誠摯的:「唐樂昌,謝謝你。」
我閉上了嘴巴。
我往外看了一眼,勞家卓面容寒白,他邊走邊抬手解領帶,聲線低沉沙啞:「我住外面上班方便一點。」
勞家卓問:「映映,你可是缺錢用?」
小姑姑滿懷安慰地喚我:「映映……」
他卻故意要攀談:「我方才知道這個展覽是江小姐設計的,江小姐真是才貌俱佳。」
我終於放心下來笑了笑。
聽到這麼幾年來,他獨居在此地,我不是沒有震驚。
馬莎莎領著我們一組八個人,基本都是附近大學的留學生,一天工作大約七八小時,負責的是在前台接待客人以及陪同重要賓客,如果針對某個項目有合作的意向,可以找該公司的負責人商談,不過這項工作由另外的專職翻譯來做,所以我們這群女孩子主要是出售笑容色相,然後才是兼職做翻譯。
我在十一月份直升分部門設計師創作總監。
他抬眸望我笑笑:「嗯——是你的一位老朋友。」
我在病房門前正好遇到提熱水回來的小姑姑。
「你能體會看著你的丈夫戴著和前妻的婚戒的感受嗎?我費盡心思討好他,我偷看你的照片,去讓造型師剪了一樣的頭髮,模仿你穿衣的樣子,」錢婧看著我,眼裡不是沒有妒意:「你知道嗎,我滿心希望他能多看我一眼,誰知走到他面前,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除了一向的冷淡,更多了一種情緒,那就是嫌惡——哈哈,我真是個瘋子。」
所幸的是他精神好了許多,那種懨懨的厭世的情緒消弭淡化了一些。
張彼德方才說他早上在公司,下午有一點發燒,能撥冗勉強來觀光,已經算是萬幸。
我只覺得身周猶如一片茫茫廢墟,語氣帶了無可避免的悲涼:「你想將我關著到幾時?我已經改變,我們的過去,也已經再也回不去,現在我早已頑劣不堪,你愛的是我,還是四年前的江意映?」
只是在這樣的時與地想起來,卻再也捕捉不到一絲一毫的真實感。
唐樂昌沒有再問什麼,取來杯子給我倒水喝,然後坐了一會兒,也就告辭了。
空氣里有些悲傷的況味。
「好了,我知道,也不是你的責任,不過——」林寶榮話鋒一轉,語氣帶了嚴肅:「映映,你在機場不該說那句話。」
我笑嘻嘻的:「我捨不得嘛,好的,二少爺慢點走。」
有一瞬間我眼前是黑的。
保鏢在他身後,一路小跑著跟上他的步伐,用力撥開人群走到我們面前。
我兀自發怔,勞家卓開腔:「你不是有事找我?」
這一次再也無法接通。
勞家卓正好經過我們身旁,隨行的男子熱忱地引見:「勞先生,容我榮幸介紹,這位是來自義大利的西蒙尼先生。」
他總是很疲倦。
我這段時日過來香港之後休息了一陣子。
我坐在花園的台階上看天邊的一抹晚霞,車道上一輛黑色羅孚越野車駛進來,我還以為自己幻聽,好像聽到了一聲犬類的吠叫。
我一直都為此後悔,此時更是愧疚萬分:「對不起,我實在氣惱……」
他臉色都變了顏色,急著提高了幾分聲音:「不要咒自己!」
赤臘角機場的一號客運大樓人來人往,我坐在行李處理區旁的座椅上,抬頭間忽然看到遠處,幾個人正走入暢達道的貴賓專用停機樓。
蘇見有些無奈地說:「他當時的狀況沒有人能夠拒絕他,所以我只好受他命令著手查你的下落,可是我也不是萬能的,我查遍了所有娶了中國太太的意籍富商,但她們都不是你母親。」
他眉間都蒙上了一層黯淡,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注意傷口不要碰水。」
他忍著不耐煩,低聲喝我:「映映,這裡是公司,別任性!」
老太太遠遠伸手過來拉我的手,喊了一聲:「映映!」
我佯裝生氣:「誰說的?」
他的車停在樓下,我們上了車,一路風馳電掣地奔向機場。
化妝師在街邊搭了一個箱子,旁邊擱一張摺疊的凳子,我坐上去,他利落將我長發梳開,抬起我的臉端詳了幾秒,同Emma說我臉白得粉都無需再上,然後裸色塗胭脂,手抹鮮艷的口紅。
蘇見急道:「映映,給他吸點氧!」
華服照不亮他的面色。
勞家卓走過來摸我頭髮:「怎麼累成這樣。」
我們打了招呼,帕帕忽然對我說:「江小姐,讓我看看你的手腕。」
他手撐在車窗邊,對我微微笑:「勞家的男人早點有鬥志不是壞事。」
穿著制服的保全在門口禮貌地攔住了我。
張彼德說:「他偶爾抱恙,休息幾天就好了。」
我一度試圖離開他,可是我忍不了,忍不了那種錐心刺骨的挂念。
我閉了閉眼,感覺有液體,炙熱地燙在眼角,引起異常的刺痛。
這幾天他或許太忙,我並沒有見過他,他給我打過電話,都是深夜臨睡時分,沒有有過多交談,只是簡單問候幾句。
康城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小城,我在安靜的街區租了一棟小房子,有一個帶籬笆的小花園,托比很喜歡。
我淡淡地笑:「看來你的正妻待遇都不怎麼樣。」
他說:「我會保護好你的。」
蘇見堅定的聲音:「映映,堅強一點。」
我在旺角的那間小公寓,勞家卓離開之後,不曾再有別的人踏足。
他背對著我們,抬手按上了胸口,身體緊繃卻止不住雙肩的微微顫抖,邊喘邊咳得一聲比一聲暗啞,簡直如撕心裂肺一般。
我說:「下面有個下屬找你,姓姜,梁豐年手下的助理。」
一會蘇見撥回給我:「映映,我需帶份資料給他,勞先生請你一起來。他後天早上在內地還有工作,他說要在本埠停留,還有一點點時間,他想見一見你。」
江意浩慌張地要伸手撈住我,卻錯手猛地一把推到我背上,這下可好,我臉朝地重重摔在鵝卵石地面上。
杯盞光影半生舊時情誼浮上心頭,我們邊吃邊聊,直到兩人都有些微醺,一頓飯一直吃到華燈初上。
勞家卓緩緩放開了我。
港警資訊系統總部見習督察,名字是——袁承書。
勞家卓說:「蘇見經我同意,在威尼斯城所有報刊刊登了尋找你的廣告。」
我得意地笑:「是不是特別像個大牌設計師?」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左手:「家卓,我告訴你……」
我們在機場喝了杯咖啡,廣播響起,唐樂昌出境登機。
新聞報道出來的多家銀行上半年理財產品收益相比預期收益均有下跌,其中也包括了勞通銀行,加上本月的監管層宣布對銀行理財產品中存在的各項不規範之處進行重點治理,各大銀行都紛紛出台了新的投資政策。
他起身給我倒水。
她仔細看我的臉:「真的嗎?」
第二天我去工作,心底有點忐忑,所幸沒有再見到她,我已疲倦得再無力氣,只想獨自沉寂在深藍海底,並不打算會見任何故友。
我閉起眼,專心感受他的溫柔。
但天總是會亮,我們總會清醒過來,然後重新打疊精神帶上面具,出門和漫長得令人心灰的生活廝殺,每一天清晨日光照射進來,亞熱帶的刺眼陽光,如一面滾燙刀鋒浸入冰寒之水,用一種刻骨的刺痛提醒著我,時光早已將一切過往砍殺得七零八碎,我們早已喪失一切的機會,用來還原生活本來的面目。
勞家卓倏地站了起來,目光狠厲地盯著他:「我愛她!我怎會不愛她!」
司機將我們送到他位於島上的房子,媽媽穿著絲綢長袍,從畫室迎出來。
夜晚露天的小酒吧涼風徐徐,桌上置一盞紅燭,屋子內的音樂音樂傳來。
我說:「我對你離不離婚並不關心,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他臉色徹底灰白一片,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穩穩噹噹地站在那裡,彷彿剛才的一切不曾發生,只看著我溫和地說:「映映,我跟醫生已經預約,你明天早上去醫院再檢查一次,如果有需要,儘快擇期手術。」
是啊,勞家卓從來不會輸,他聰敏絕倫,手腕過人,他怎麼會輸。
我說:「我回國之後從未知道我曾開罪過什麼人。」
勞家卓低聲一句:「起來。」
過了一會兒,樓下重新傳來聲響,家卓上樓來,看見我穿著睡裙,坐在起居間的織錦沙發上,對著一桌英式白瓷茶碟發獃。
我拿出手機撥電話給惠惠。
甚至比我料想到的要晚了一些。
幾乎要伏在了他的肩頭。
我於是不再說話,轉身獨自一人慢慢地在街上走,我不願回家,因為房子太空虛。
他嗓子還是啞:「大姐會通知各大傳媒約束旗下記者,如果真的有小報狗仔找到你,不要理會他們,打電話給我,我來處理。」
我推開門轉身出去,房門在我身後堪堪掩上的一瞬間。
姑父遲疑了一會,終於還是對我誠實說:「映映,抱歉,是因為我,我們學校和加國有一個交流項目邀請我過去,你小姑姑擔心家裡,所以我們遲遲不能成行。」
勞家卓聲音低啞冷淡:「徐峰!」
勞家卓點點頭,並不再多說話。
他鎮定下來問:「到底怎麼回事?」
蘇見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
他起身穿上外套。
我拉開客廳的玻璃門回屋裡去。
袁承書神情平和寬厚:「堅持向前走,挫折總會過去的。」
下一秒鐘,我感到肩膀被人兇狠地抓住,然後是手臂攔腰而過將我往大力往後一拖。
我忽然間一愣,隨即掩飾住情緒對她笑笑:「是嗎?」
我更正:「是我好福氣。」
是我之前在DDSA工作時,接待過的一位客戶,我同兩個同事替她設計過深水灣的一幢大屋,那是一次非常愉快的工作經歷。
我給他端了杯水。
錢婧忽然又笑著說:「在不擇手段這方面,我們還是有幾分相像的。」
我敷衍地胡亂答:「我內分泌紊亂月經不調。」
半場過去,我得空繞到他的位置,扶開椅子坐到了他旁邊。
他仍穿著昨天下午的那身衣服,灰色羊絨衫外套了一件深灰大衣,眼底泛紅,臉色透著青白,整個人非常憔悴。
別的女孩子的廿五歲,別的女孩子的二十五歲在做什麼,打扮得漂漂亮亮跟不同男生約會,沒有試過跑車在東頭灣道飛速駛過,也未必要在太平山頂喝咖啡看夜景,那些並肩在幻彩詠香江的七月一起看一場的維港煙火的愛侶,就足以讓人羡慕得滿心酸楚。
蘇見說:「映映,過來。」
他遲疑了一下說:「我想住幾天。」
車上的兩個男子馬上下車走出來,有些尷尬地同我打招呼:「江小姐。」
他被推入急診室,胸外科的主任已經趕來,正在交代護士請心外科會診,勞家卓在急診室搶救了一刻鐘即刻被送往手術室。
梁豐年一時嘴快:「還不是因為錢小姐……」
我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我不打算結婚,對生小孩也並無興趣。」
他一手撐著鞋櫃,俯下身換了鞋子。
所幸有濕浴巾包裹著身體,我逃生中一直貼地匍匐前進,除了在爬行中裸|露出來的手臂和雙腿的局部燒傷比較嚴重,其他皮膚包括臉部都只是輕微燙傷,只是濃煙造成了吸入性嗆傷,我感覺喉嚨嘶啞,完全說不出話來。
勞家卓堅持著說:「映映,我見你以前……」
勞家卓將我按在他的胸口,我聽到他胸膛中一下一下平緩的心跳。
我誠心地說:「多謝你。」
郭叔只好說:「好好,一會兒下來吃晚餐。」
張彼德端了杯茶,識趣地跟著走開了。
我已經喝到有些漂浮,經過沙發時不小心絆到他的腿,勞家卓伸手一拉,我跌在了他的身上。
直到那抹高挑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門九*九*藏*書口,我才從周遭的一片死寂驚醒過來,推開門追了出去。
我對她笑了一下,卻沒有回答。
他慌忙按住我的手:「映映,先吃完飯。」
交錯的一瞬間。
袁承書喜愛戶外運動,趁著冬日未真正來臨之前,計劃著要帶托比去郊野公園登山,我們第一次就去了麥理浩徑,這條連接了西貢到大欖八個郊野公園的遠足徑,是戶外運動愛好者的天堂,我的體力不足夠,只攀登了首段,在布滿奇石的海岸沙灘停了下來,托比歡快地在沙灘上奔跑,還找來好多漂亮的石頭哄我開心。
他推開椅子朝我走過來。
傭人提著他的醫藥箱子,送他走出大宅。
有時我太晚他便到樓下的街口等我,我從計程車下來拎著大包疾步走過人行道,就看到他站在路旁,手插在口袋裡,有些漫不經心的樣子。
郭叔說:「早上醫生剛剛過來,他現在還在休息,映映小姐等一等可好?」
他喘了口氣,手撐著身體要坐起來。
「Emma,謝謝你的關心。」
我關了熨斗,轉身說:「二少爺,把濕頭髮吹一吹。」
「嗯,沒事。」我爬起來胡亂收拾著桌面,將泡麵桶用報紙卷著丟進垃圾箱。
家卓輕輕喘了口氣。
「家卓……」我輕輕拉住他的衣袖:「不,我要的不是這樣……」
家卓聽了一會,問:「你去北京做什麼?」
我說:「你生病,身邊沒有人照看,無論是誰,都走不開的。」
他不再說話,徑自上了二樓。
我低聲說:「難得周末不工作,吃了早餐再睡一會吧。」
大批傳媒蜂擁至醫院。
張彼德笑眯眯地向我邀功:「我那天在醫院拚死激將,得出的結果你滿意嗎?」
這時我聽見有人遠遠出聲喚我:「江小姐——」
「映映,你能否為我考慮一點?」他伸手拽住我:「我想要接你上班,你百般抵觸,給盡臉色我看,現在不過是一個認識幾天的普通朋友,他接送你邀你晚餐你就這麼樂意?你講點道理,你讓我怎麼能不生氣?」
他的聲音有點啞:「映映,淋到沒有?」
他將湯匙放入碗中:「怎麼了?」
他遲疑了一下說:「看來你心情不太好,我卻沒有好消息帶給你。」
可是我食不知味。
既然他對我諸多不滿,實在沒有必要再來自討不快。
我問勞家卓:「誰教他的?」
其他的時間我都安安靜靜地呆在家裡。
然後就是整夜再也無法安睡。
整整一個早上連續高強度的工作,他身體一放鬆下來,再沒有力氣說話,按著胸口有些虛喘起來。
張彼德聳肩:「我還好,就是出趟公差了,只是老闆跟那德國教授聊了半天,然後得出的結果對他來說可不是什麼好消息——教授建議你們分開一段時間。」
我有很久,人都是一動不動的。
他立刻問:「你和誰一起,多少個人?」
我在非洲一呆就是半年。
我閉起眼,忍住泛濫的淚水。
我已經湧上絕望。
市民走難出來,對著趕來的記者的大談劫後餘生的感受。
她見我不答,遲疑了一番,小心地問:「我見到你今天在機場的新聞,你們怎麼了嗎?」
托比是我收養的一隻狗,混種牧羊犬,被遺棄在勞次林恩火車站,我將他帶回家,帶他看獸醫,給他買狗糧,直到它長大,居然有兩英尺高。
有一日下午我在家裡,爸爸從外面回來,遞給我一份報紙。
席間他們談起老大現在領著一批畢業班的學生排演了一個還不錯的話劇。
身上的冷汗濕透了後背。
我在今日中午三時抵達北京,唐樂昌等在機場的出境口岸。
看來他是真的,不管我的死活了。
勞家卓側過臉,笑意淡淡的:「映映,你餓嗎?我有點想吃酥皮海鮮湯。」
勞小哈賴在他的肩頭不肯動:「叔叔,我想你。」
我張了張嘴,還是說了出來:「勞先生何曾考慮過我有沒有想做你身邊的人?」
飛機遇上氣流開始顛簸。
我們在人群中突圍而出。
那視線要灼傷我皮膚,我別過臉不再看他。
在公司的地下車庫啟動車子。
「媽媽,」我走過去握住她的手:「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發一言沉默地轉身就走。
他看見我,停下腳步:「映映,你也搭機?」
在第一日工作時我發生過一次偷偷躲進洗手間查閱資料的丟人慘景,但總算勉強能應付了下來。
我認真地想了想,覺得她說的是有道理的話,但卻不再覺得那個人是我。
勞家卓動了動唇,臉上有倦容,聲音中氣不足。
我回到家推開大門,茶几上赫然攤著幾分報紙。
我走到門前不出意外地看見托比在柵欄邊追趕著一個人上串下跳,人狗大戰正酣時高挑壯健的身影轉過來——是張彼德。
老太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終是無奈地搖搖頭,只拍了拍我的手。
亞平寧半島上細微的冷風刮過四野空曠的平原。
我替他找出乾淨的衣服換上,然後下樓去廚房給他泡蜂蜜水解酒,再上來時,看到他躺在大床的一側,瘦削的身影蜷縮成一團。
我點點頭。
勞家卓收了線,臉上白得如紙一般,鬢角被沁出的冷汗染濕。
我敏感地問:「怎麼了?」
她徑自撫摸我頭髮,喃喃地自言自語:「如果老天將這報應落在了我頭上,希望能讓我唯一的寶貝從此獲得幸福。」
他又輕聲咳嗽起來,臉色愈發的黯淡下去,我真怕他在我面前昏過去。
他低沉聲音在濃深夜色之中顯得分外疲累:「喂……」
晚飯之後我們倆姐弟去了樂器行,江意浩在那一排亮得耀眼的架子鼓前留戀不止,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蘇見對我苦笑:「說出來可能你不信,你離開他之後的四年九個月裏面,我的全部工作從金融資產管理——變成了民商事務調查。」
醫生交待要靜養,他也將自己孤僻起來,除去梁豐年每日過來,他誰也不見。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消沉。
我自新加坡返回香港。
最開始到倫敦的約莫一兩個月,我甚至只要在街邊看到一個身形略為高挑的東方男子,都覺得心臟抽緊,如溺水一般的窒息,然後慌忙轉身匆匆走開,惶惶得如驚弓之鳥。
托比睜著無辜溫潤的黑色眼睛,突然流下淚來,爪子搭在我的肩上,一直嗚嗚地叫。
我們搭電梯從頂層下到咖啡座,一路無言。
我被絆倒在地上。
我站到他跟前去:「為什麼一直躲著我?」
他冷靜地問:「你確定還要索賠?」
家裡如今住著的房子,羅蘭路盡頭的八十多坪的三層小樓,家裡只請了一個菲佣照顧奶奶,爸爸在工廠里做主管,芸姨平日在家就買菜做飯,閑暇時間和對面家的幾個馬來女人打打花牌麻將。
我脫口而出:「我要回家——」
托比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彷彿有不好的預感,一直乖順地倚在我的腳邊。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們落座時,勞家卓的座位隔了幾桌,我側頭和西蒙尼說話時,看到他身旁的女伴貼近他耳邊,親昵的動作,女子對他說了什麼而後笑得花枝亂顫。
「嗯,」他口氣很淡地應我:「要是真的,你以為季家那小子還能在他那店裡擦杯子?」
勞家駿最後一個走,他在我跟前扶了扶我的肩膀:「映映,我讓郭嫂派傭人來幫你手。」
周五的夜晚,我在廚房做色拉,聽到他在屋裡接電話,有些模糊的音調,簡單幾句應對,應該是他的妻子。
原本一池湛藍湖水如今已經乾涸,露出光禿禿高低不平的湖底,看得出當初修建房屋時這個湖泊曾被鋪建過,湖底基本非常的乾淨,覆蓋了一層鵝卵石和沙礫,只在深窪地帶有一些水藻和淤泥。
他耐心著解釋:「勞通的投資牽涉太大,處處都要打點人脈,我現在還不能夠做得不留一點餘地。」
醫生和護士紛紜的腳步聲,有聽診器放入我的胸口,有人按著我的手臂扎針,他一直抱著我,有些微涼的體溫,進出醫生辦公室,走過醫院走廊,進入電梯,走進房間,然後將我放在柔軟的床上。
攝影機的咔嚓聲音和閃光燈的亮度在熙攘模糊的人潮中顯得分外的突兀。
唐樂昌攏了攏我的肩膀:「我在客房等你。」
勞家卓看了我一眼,並沒有說話。
她伸出手攙住他的胳膊。
他將一個細長的小盒子擱在桌面上:「豐年今早過來開會時給我的,勞先生帶給你的。」
他第一個反應是抬手扶住了車門要下車。
海底撈金,哪裡有那麼容易。
我撥開人群拔腿往外面衝出去。
西蒙尼憂心忡忡:「我也不知為何,我們感情一向和洽。」
「可以,那邊有椅子,你可以休息一下。」她又多疑地盯著我的臉看了兩眼,忽然眼睛一亮忍不住問:「你是不是報紙上寫的……」
勞家卓想起來都膽寒:「你三歲的兒子在洪武幫看了一個下午的卡通片!當時的情況緊急,你要我怎麼樣做!你要我眼睜睜看著小哈被卸去一條腿?」
他的身體剛剛好了一點,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天又抱病勞累工作過度。
袁承書陪著我坐在椅子上,好一會兒才靜靜地說:「他給你留足夠了空間,所以才能陪伴你這麼久。」
見我的半分譏誚半分冷漠的神情,他抿了抿嘴角垂了眼睫,彷彿已經是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我感覺到心臟輕輕碎裂的聲音。
文職工作薪水太微薄,我很快另找了一份兼職,一個培訓機構招聘英文口語老師,一周上兩個晚上的課,學校在南大附近,那一天晚上我下課時,在東門外的長街意外見到韋惠惠。
我的身體異常的緊繃敏感,他低頭挑逗幾下,忍不住湊上來吻我,神情有淡淡滿足的愉悅。
他臉色瞬間都變白:「你要出門?」
我堅決搖頭表示拒絕。
她維持著客氣微笑著對我說:「請稍等。」
我完全驚訝了。
經理戰戰兢兢地答:「這——是勞通的勞先生在這裏。」
我為了緩和氣氛,只好拍拍江意浩的腦袋笑著附和。
我心底一緊,臉上仍保持微笑:「知道了。」
既然人都不要了,還要戒指何用。
我有些詫異:「怎麼這麼晚?」
想想也是自然,他如今身份何等尊貴,這種宴會自然無需親自應酬。
坐到晚上九點,我隨著勞家卓提早離席。
我說:「有沒有好有一點?」
同事在旁邊拍拍我的肩膀:「映映,可要送你一程?」
我在Fredy手下做的第一份工是替國內一個獨立設計師的時裝品牌拍攝一組平面冬裝廣告,這個牌子在大廠牌服裝中並不是非常有名氣,但因為獨特的文藝氣質在小眾範圍內受到異常追捧。
如果我是獨立的,自由的,無論愛他或者別人,也許生活會不一樣。
勞家卓當天夜裡回來,推開門時正在講電話,冷峻蒼白的面容,冷然自持的聲音:「先這樣吧。」
他長得凶神惡煞,涌過來的人頓住了腳步。
梁豐年不解地說:「她不是工作人員么,怎麼問什麼都不知道……」
我穿過了古典的悠長展廳,上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原來她們不是開玩笑。
我說:「嗯。」
真真是千金之子,我怎能妄想勞總裁懂得人間疾苦,我忽然深深地覺得我們之間的巨大溝壑,四年後的他和我,再無一絲共通之處,這種察覺讓我覺得恐懼不安,我朝前面的十字路口走過去,聲音已經語無倫次:「我就是這樣了,勞家卓,真的,我覺得挺好,我跟你沒有什麼關係了,你不用管我。」
郭嫂喊了一聲:「映映小姐,還不過來!」
只是眼前的人氣色不好,手扶著牆壁,在轉角處步伐不穩差點摔倒。
我在五彩變幻的光色之中俯身親吻他:「生日快樂。」
勞家駿同我和梁豐年點頭致意。
勞小哈關於這一點似乎非常敏感,他馬上抬頭望著勞家卓。
媽媽……我呢喃地喚了一聲。
勞家卓手猛地一抖,鬆開了我的手,他臉色煞白,一手扶住了牆壁,唇邊湧起了一陣猛烈的咳嗽。
袁承書丟掉了手上的零食袋子跑過來:「怎麼了,是不是哪裡痛?」
車子太過低調,我除了第一次看到,覺得心頭微悸,並沒有過多留意。
我探手觸摸他的胸口,心跳非常的疲弱,我轉頭撥電話找醫生。
張彼德車內放Suede,他手指隨著旋律輕敲,側過頭看了看我:「你又同他吵架?」
「沒有關係,」我心灰意冷地張口答:「現在已經沒有關係了。」
馮天際曖昧地浮起一層笑:「這家店勞二少倒是經常來的,在圈子裡他玩得不多,但也算人不風流枉年少,當年他在三最頂層的包下的一個女孩子,據說長得酷似八十年代玉女明星葉蘊儀,不過伺候了勞二少爺兩個月,再跟隨著二少往這裏一走,氣質勝過名門千金。」
機場的接客車道擁擠,司機不敢開得快,在路上緩緩加速。
我終於忍不住反擊:「雇一打私家偵探調查我,對你勞總裁又有什麼益處,勞先生真是太看得起我。」
傭人伺候著他在餐廳慢慢地喝一杯牛奶,老太太在客廳挽留我未果,氣得走進來罵他:「老二!你再讓映映走,你什麼時候能再給我找回一個這麼好的孫媳?」
如果勞家卓是開車載我,一般不用司機,我們外出時徐峰會開著另外一台車跟在後面。
生活一切正常。
我搖搖頭:「沒什麼事,回家好了。」
徐峰守在後面,保鏢留下了善後。
我俯身在陽台看大片的鋼筋水泥之中的閃爍霓虹,忽然問他:「我媽媽怎麼死的你知道嗎?」
勞家卓按著額角,聲音微弱不堪:「我現在沒有辦法給他做,讓他先回去,晚點我再處理。」
我問:「姑父呢?」
那些房間內幽深如海的深夜,有某一些瞬間,我甚至忘記了此身在何地。
我忙說:「彭先生太客氣。」
惠惠終於接起,囁嚅著叫我:「映映……」
他夜裡回來看到陽台上隨風微微飄動的衣物,神色略有驚詫:「映映,你幫我洗了衣服?」
他牽住我的手,兩個人並肩往車上走去。
徐峰立即走上前去處理。
他抬腕看看表說:「映映,我十五分鐘之後有一個會,你在這等我。」
他微笑著對我安撫地搖了搖頭。
蘇見聲調是縝密的從容:「從你離開國內到在倫敦替Emma Sue小姐拍攝照片,這中間間隔時間是一年零五個月,在這段時間勞先生一直查不到你的任何消息,直到攝影雜誌發表之後你的照片被勞通公關部查閱到。」
鄭律師見我遲遲不應,又禮貌叫了一聲:「江小姐?」
我低眉道:「我有一些話想和你說。」
關心怡和我說起往事:「我那時從美國回來,他在養和已經住了半年的院,在理療師的幫助下開始做復健,那是非常非常的辛苦事情,每天就是咬著牙一遍一遍地做背部支撐、使用拐杖、練習下地站立……我就是那時開始喜歡她,他整個人明明又消沉又絕望,卻仍拚命地付出那麼大的毅力忍著那些常人根本無法忍受的劇痛。」
我只好默不作聲地站在原地。
我雙手插在長褲兜中,晃悠悠走向樓下的便利商店。
過了許久,勞家卓手撐著額頭,掩口咳了幾聲,不再看我,啞著聲道:「你走吧,不要再來了。」
在我的眼睛因為酸澀刺痛沒有辦法再在晚上寫字的時候,我拿了車鑰匙下樓,然後慢悠悠地在那一帶的道路兜圈子。
我咬了牙啟動車子離開。
我不再閱讀八卦周刊,看電視也從來不看新聞財經,是以並不了解外面的事情。
我看著他,白色襯衫領口微敞,手插在黑色長西褲兜中,白皙臉孔高瘦身形,眸光又溫柔又深情。
他身後兩名男人慢慢地走近。
我們難得有這麼靜謐祥和的時刻。
他簡單交待:「別擔心,我來處理。」
他很快返回,將裝著一沓現鈔的信封恭敬地遞到我手上。
我打他的電話,私人電話關機,另外一個電話助理接的。
我淡淡地說:「勞先生,我所剩的就是這麼一點點自尊,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家卓將頭抵在我的肩上,低低地說:「頭痛得難受。」
我冷淡笑笑,將煙摁滅在桌上的煙灰缸,站了起來轉身走開。
很難解釋我現在的心境,我曾經以為今生今世再也不願見到他,可是卻抵不住心底的渴望,實際上走到現在我對很多事情都已經看得很淡,人生無常到生死都不過如此,我又何必太過費心料想未來如何,暫且走一步算一步。
是韋惠惠。
她說:「映映,我有一個朋友非常欣賞你,號稱是你的粉絲,我向他炫耀說你是我屋裡人,下午有沒有空,來家裡喝茶好不好?」
我跳下沙發,一件內衣隨著我動作掉落在地板上。
房間里寬敞安靜,裝飾調色都是素雅大方的冷色,我站在門口,遠遠看到床上躺著那個人,身體被一堆的醫療機器圍繞著,X光機,氧氣機,點滴架、氧氣瓶、引流瓶,他鼻腔還連著管子在吸氧。
在DDSA的辦公室,我從客戶諮詢開始做,在項目開展之前,對每一個高級客戶進行詳細的溝通和拜訪,而後做概念執行,後來在港島附近開發的一片高檔別墅社區敲定了公司的Claudio Nardi,我被他召到了手下做設計助理。
我說:「勞先生素來果敢堅毅,何時變得這般兒女情長。」
我痛哭失聲,抽抽噎噎著說:「我背上也有疤痕了,我全身都是疤,我都成了鱷魚了。」
勞家卓正伸手夾菜,聞言臉上微微一白。
腳下驟然傳來一陣鑽心的痛。
很快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從裡邊匆匆走出。
勞家卓會說:「映映,你在康斯坦茨,冬天最喜歡吃什麼食物?」
我聳聳肩,轉身走掉了。
我只好退了出去。
我給他寫卡片,拜託護士帶給他。
其實它還算舒適方便,我默默嘆了口氣。
勞家卓微微苦笑:「我倒是希望和我有這麼計較就好了。」
勞家卓那端傳來沉悶一聲,是玻璃杯子重重擱在桌面上的聲音。
八月底我接了Luisa Via Roma品牌店鋪的展覽設計,和一個設計團隊一起,每日忙得晨昏不分。
我點點頭走下去。
他左手手肘靠在牆上勉強支撐著握住手機,右手卻緊緊地揪緊了胸前的衣服,不遠處的路燈投射而來些許暗暗的光線,我卻無比清晰地看見了他霜白的臉色和額上的密密冷汗。
我看見他暴怒神色,閉上了嘴巴不再掙扎。
他咬牙切齒地說:「縱然你走到天涯海角,也是我勞家卓的人。」
我知道他不會來。
他之前時間充裕時我已打算北上,誰知因為勞家卓病情的延誤,去到北京時,他已經準備要走。
我走了幾步將手上的文件遞到他面前,低著頭說:「勞先生,麻煩你。」
我對著遙遙看過來的徐峰搖搖頭示意無事。
我笑嘻嘻地說:「有時候沒有錢,我住的大學城西街區有一家麵包房,店主是一位義大利裔的胖子,新鮮出爐的裸麥麵包,有時吃一個可以一天都不餓。」
我答:「夠。」
勞家卓喚我:「映映。」
他站在門口看了一眼,隨即驚呼一聲朝我奔來:「映映!」
他臉孔白皙如紙,整個人清瘦又銳利,年少時那種熾烈情意過去后,經過這些年的冷待漠視,我幾乎都快要忘記了,他原本是多麼令人心動的美男子。
有人上前來和他握手寒暄,我只負責點頭和微笑。
張彼德忽然轉了話題:「映映,我有意向辭職。」
「請問在何地舉辦的婚禮?」
我看到姜柏聲抱著大疊文件出來,他見到我在外面,熱情地打了聲招呼:「江小姐。」
他馬上說:「當然可以,當然可以,只是江小姐要的數額令我——有些許意外。」
我忍不住譏笑一聲:「又一個無辜的傻瓜。」
唐樂昌話如刀鋒冷冷一轉:「請問勞先生以什麼身份謝我?」
我不想說話。
他說:「我們先出去。」
我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
男人說:「勞先生會怪罪的。」
我然傾慕欣賞古都風韻,但我是被溽熱的南方馴服的怪獸,每次來京都有一點點水土不服,最初幾天會吃不習慣。
一小灘鮮血暈染開來,浸濕了我身下柔軟的羊毛地毯。
我不動聲色:「我不太清楚,這不是我的事情。」
他緩緩淡淡的目光注視著我一直走到他身邊。
再回到餐廳時我倒掉了剩下的半碗粥,然後收拾乾淨廚房。
他剛剛下班回來在喝一杯水,抬起頭有微微欣喜:「我就知道你可以。」
我捧了杯子縮在角落的絲絨沙發上,很快就半醉。
他臉上露出一絲難堪之色。
我眼眶刺痛,他何嘗不在煎熬。
勞家卓恍然伸手,握住了我擱在桌面上的手。
爺爺去世之後,江氏宣布破產,剩下的在沿海的幾間工廠交由家族裡的幾位叔伯管理,父親變賣了祖宅,然後帶著妻兒去了新加坡。
下午在我辦公室思索良久,臨近下班時,我敲開了Fredy辦公室的門進去。
當天夜裡,有一名女子打電話給我:「江小姐。」
袁承書算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他身上有著某種端正磊落之氣,見識談吐落落大方,重要的是,他對於旁人是真正無一絲窺探欲的待人以誠,大智若愚莫非如此,他是真正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這幾天他似乎在外地,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勞家卓已經習慣每天打一個電話給我。
他坐到我身邊:「映映?」
計程車在城市的道路上行駛,我有些暈暈欲睡,頭靠在唐樂昌的肩膀上,連車子什麼時候停下來都不知道。
我被他拽著走進門診大樓,徐峰去挂號領回了一張體檢表格,勞家卓即刻按著我去包紮手指的傷口,我跟他說那不過是我不小心割破的,他冷著臉不理會我,直接將我推進了驗血室。
綺璇滿心希望地看著我:「映映,你會不會放得下一切,我們重新像以前一樣是一家人?」
我客氣地說:「我要上班。」
手中的滑鼠滑動,拉到了收件箱最底端,我一直保存著一封信。
蘇見回家之後,深夜再來探望他。
江意浩臉都嚇白了,手忙腳亂地抱起我,健步如飛地穿過教學樓,一把將我放到學校保健室的床上。
我半夜起來,悄悄推門進去,勞家卓睡得很沉,他睡前服過止痛藥,沒有發燒,只是昏睡,大約太累。
他說:「七點過半。」
我輕輕問他:「要不要緊?」
醫院的急診室已經被燒傷的病患擠滿,還不斷有車呼嘯著不斷送入傷員,很快走廊塞滿了人,面目焦黑,痛苦呻|吟,形狀凄慘。
人卻很平靜。
一群人擁簇著他往大廳裡邊走。
一支煙抽到一半,我忽然覺得身旁有些異常。
我換上那件衣服,身體被緊緊包裹得好像一個果核。
我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繃緊,聲音卻很輕很飄:「她——和你說了什麼?」
「都結婚了,還有什麼不能好好解決的。」
托比往我的懷中蹭,尾巴一直不斷地搖,我摸了摸它尖尖的耳朵,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托比褐色的眼裡都是笑意,它伸出舌頭舔我的手,我樂得一直笑。
張彼德先開口鎮住我:「他沒事,情況已經穩定。」
然後是他身邊的美貌的女子含笑上前,西蒙尼紳士地攬過她的肩頭,貼臉親了親她的雙頰。
林寶榮溫言款語,只是我漸漸聽不見。
甚至忘記了通知一聲唐樂昌。
我已經發覺不對,望著小姑姑問:「怎麼了?」
他板著臉:「明天就去。」
他面容上略有驚疑,仍是誠實地答:「我後來才得知。」
如果這世上有命運,不知道它是如何流轉,竟要我付出如此慘痛代價。
我咬住唇忍住了痛。
錢小姐被創意總監請上樓去看樣片,收工時她下來同攝影師和幾位模特招呼,輕聲細語的樣子,態度非常的客氣。
我眼睛有些近視,驟入一片黑暗,有些看不太清楚。
這是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站在他工作的場合。
汽車一路疾馳到了市人民醫院大樓。
這時助理在他旁邊低聲一句,勞家卓無可奈何:「我下班再同你說。」
我舀了一碗,坐在餐桌上吃了一口,卻忽然泛起一股噁心,衝到洗手間吐了出來。
那些容顏姣好的年輕人站在文藝酒吧的街道,手中捧著票對著來來往往的路人誠懇地說:「您對話劇有興趣嗎,您願意支持一下戲劇嗎?」
他長得又高又壯,非常的漂亮。
這時勞家卓的手機響,他出來接電話時看到這一幕,眼睛里漾出淺淺笑意。
我心底一直有一根刺隱隱作痛,痛得我一直想破罐子破摔地印證一些事情。
我打了個酒嗝,模糊著說:「我看她可愛一些,你當初怎麼沒選擇她?」
我腳下動了動,想要走上去看看他。
我慌忙堆起客氣假笑:「不會。」
我佯裝若無其事問了一句:「你太太替你收拾的嗎,很整齊。」
他坐入我們這一桌。
他有些站不穩。
我獨坐在露台上,非洲東部的暖風吹得我思念泛濫。
唐樂昌說:「無論如何,牛奶已經被我打翻了。」
「映映……我沒想到你變化這麼大……」張彼德嘆息一聲說:「我將調查報告發回香港,聽蘇見說他在辦公室坐了幾夜,他遲遲不敢動身的原因只有一個——他怕你不願見他。」
郭嫂湊到她耳邊說了一句話,她馬上轉頭朝大門看,隨後又驚又喜地站在了原地。
徐峰小心翼翼地將他扶入後座。
我說:「我約了醫生。」
我想起在多年前,他也曾來學校看我演出,那是心裏開得出花朵的甜蜜。
我默然接過,埋著頭低聲說:「謝謝。」
梁豐年見到我這副尊容,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後在下一刻維持住了謙謙風度:「勞先生在忙,請你先跟我上去。」
他歷來威望素著,如今這麼冷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我低頭之間看到其中攤開的一份報紙頭條,有些暗舊的紙張了,巨大的黑色字體是熟悉的名字配著觸目驚心的車禍現場圖片。
他嘟囔著回了一句嘴。
我大約一周見一次勞家卓,他有鑰匙,偶爾會過來留宿。
Claudio Nardi據說跟老總頗有私交,當時我由他親自欽點在他手下做事,他也是大概知道我有勞家卓裙帶關係那麼一兩個人。
我勉強微笑:「忙完了?」
他球鞋在地上蹭,過了好一會才說:「不想上。」
我見風波平息,正要悄悄離開,卻忽然聽到郭叔一聲驚呼:「二少爺!」
勞家卓略帶諷刺地笑了一下:「怎麼樣,夜裡在我樓下吹冷風你覺得很愉快?」
這個簇新的袋子擱在柜子里有一種生硬的違和感。
是相熟的朋友開的一間。
我竟然不知道有這樣的事情。
我丟下鉛筆,揉了揉眼睛:「嗯,有一點。」
樓下路燈下停著一部顯眼的車子,一個長身玉立的身影倚在車旁。
我需重新找工作,自己要日常開銷,還想要給江意浩稍微寬裕的零花錢,要在此時另尋住處並不容易。
勞家卓明顯不願談論此事:「映映,我擔心你的安全,所以才讓他們跟著,近日你小心一些。」
一刻鐘之後房門被推開,勞家卓急沖沖地跑進來,一貫鎮定冰寒的蒼白臉孔有焦急之色。
只有我自己知道,這種感覺有多麼的不真實。
白天里我和小姑姑仔細查閱和研究相關的醫院資料,和姑父商量過後,還是打算留香港延醫,因為外科手術治療是迄今為止公認的賁門癌的首選治療,如果要開刀的話,養和醫院的綜合腫瘤科中心仍舊是我們可以考慮範圍內的最好醫院。
我慌忙哽咽著應了一聲:「嗯。」
傭人將小哈送過來后返回大宅。
他口氣冷靜了下來:「映映,別試圖和我談條件。」
他亦步亦趨跟上來:「江小姐……」
我看著他能擰出水來的溫柔神情,無動於衷地推開他:「你過去客房睡吧。」
他頭上倒是還是規矩的短髮,只不過右邊耳朵多了一枚耳釘。
我蜷縮起身體,無限疲倦瞬時湧上心頭。
惠惠捧了杯酒過來,袁承書站起敬了新人一大杯酒,很快和我們一群朋友打成一片。
他聲音有些不安著急:「你怎麼了?」
勞家卓痛得緊了似的咬著牙,擱下手中的杯子,一字一字地吩咐:「郭叔,派司機送她出去。」
老闆又瞎起鬨:「梁先生得回敬我們美麗的小姐一杯!」
「媽媽,我下次再來看你。」我反覆地說。
「不用麻煩,」我說:「我提前定好了票,一個多小時的車程而已。」
我駐足等了兩分鐘,才看到他從洗手間出來,勞家卓背靠著門,有些低弱地喘息,下巴還沾有水滴,胸前衣襟也灑了幾點水花。
我站在廊前的台階下等待,沒見司機開車過來,倒看到一輛轎車從外面開進了花園。
回來好幾天了,時差和惡劣的心情讓我日夜顛倒混亂,我睡在沙發上中途醒來過一次,走回到房間又接著睡,不知道睡了多久又模糊醒來,朦朦朧朧倚靠在床頭,牆上的電視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我按開了。
司機正從車裡走出要替他撐開傘。
他說:「縱然丟了也仍是在我家的湖中,有何分別?」
勞家卓說:「映映,我會處理好,辦理手續還需要一些法律過程,我不會讓你再受委屈。」
他淡淡地答:「廿一年。」
我提議去喝點東西。
我站在人行道旁看著車水馬龍,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
時光彷彿靜止,又恍如緩慢切割的電影長鏡頭。
即使距離我非常的遠,我仍是一眼就認出了勞家卓的身影。
夜裡睡不著,我起來趴在陽台上抽煙。
報紙並未影到傷者的圖片,拍到只是警方到達之後的事故現場。
勞家卓強忍著耐心說:「映映,你不能忍一下嗎?」
小姑姑斟酌地看我神情,然後說:「映映,你有否考慮過回去?」
隨時開始,亦可以隨時終止。
「我只是沒有想到——」我望著他寂寥笑笑:「我摔了一跤,想要爬起來,原來這麼難。」
綺璇看著我說:「大姐和我說過,說你變化良多,我起初以為分別多年有變化那是自然,這兩日見到你我才明白——」
場中忽然靜了一下。
我絕望地捂住臉。
他頭髮衣領上染上了蒙蒙濕氣,掩著嘴低咳了幾聲回答我:「你去忙,不用管我。」
我將方才記下的一張紙條遞給他:「查查這個牌照的車。」
我早已認出他是誰,卻不願說話,只轉身走開。
我轉移話題:「媽媽,婚禮籌備順利嗎?」
我不動聲色地戳一片魚腩,口氣平和:「什麼?」
勞家卓對著我點點頭。
Fredy擱下手中的照片,雙手交疊淡淡地說:「可以修片,你留在國內,或者歐洲,都有更好的條件。」
他眼底深處那一束火光慢慢熄滅,轉過頭輕輕咳了一聲。
托比之前在屋子裡一直和和巴西龜吵架,我只好特地去航空公司訂了一個艙位,將烏龜送還江意浩,然後陪長輩過了一個聖誕假日。
我只想起來一句話:「勞家卓呢,他在哪裡?」
我視而不見,徑自開門上樓。
如今這個人的電話號碼顯示在我的手機屏幕。
張彼德濃眉闊眼的臉上泛起一絲戲謔笑意:「小映映,不要這麼鐵石心腸嘛,以前你多麼關心他,咳嗽兩聲都要噓寒問暖半天,看得我們羡慕得要死。」
我開始覺得全身都在發緊。
忽然我覺得肚子里動了動。
我心底異常的鎮定,大概是還留著萬分的希望。
經理領著服務生,在門口淺淺鞠了個躬:「勞先生,您慢走。」
目光看見他手按了按胸口,隨即放下,吸一口氣闔目靠在了靠枕上。
勞家卓答:「好。」
一個周之後,我在同樣的航站樓,目送小姑姑和姑父的飛機飛走。
周末下午勞家卓和我說:「晚上我接你一起吃飯。」
我點開收件箱,是費力克斯,他詢問了托比一些我未來得及詳細交代的生活習性,然後捎帶了幾位同學的問候,末了他提及在我離開之後有人在我舊日寓所找我,然後循著托比的去處找到了他,但他已如當日我所交代我並未和任何人說起我的行蹤。
男人復又轉身對著西蒙尼:「這位是勞通集團勞家卓先生。」
「好,很好,」他氣得聲音都不穩:「你果然好本事!」
回港后第一件事情是接回托比,我走前將他託付給袁承書。
他幫著從被子里拿出我手臂,護士拔去點滴,然後在床頭檢查我的藥品,勞家卓輕輕走了出去。
樓層外印有雜誌漂亮的logo,打扮入時的年輕男女進出,不時有人扛著攝影機反光板大步走過,牆壁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海報。
勞家卓聲音低微了幾分:「這就是你跟Claudio Nardi遞辭呈的原因?」
我客氣點點頭:「姜先生。」
蘇見陪了一會,扶了扶我的肩膀,低聲說:「別太擔心。」
徐峰識相地上來拿過我的箱子塞進了汽車尾箱。
我指間的半截煙都被雨水撲滅。
若要再和他舉案齊眉,對我來說太困難。
我實在忍不住了,暴躁地冷冷一句:「我不認識勞家卓!」
他在會議室里壓低聲音,透著一種金屬般的冷靜:「有沒有妨礙到你?」
王太太進門時笑著打招呼:「江小姐。」
小弟恭敬地答「三少和容先生在頂樓檯球室。」
我並無力氣和她重敘舊日情分。
我爬到床上睡著了。
然後我突然手一震驚醒過來。
原來我經過那樣的歲月,竟還會覺得滅頂一般的痛楚難當。
想來他這些年來一貫是端坐萬人之上的掌權者,籌謀裁斷髮號施令莫有人敢不從,何曾在一個不知好歹的女人身上受過這樣的氣。
袁承書遞給我一顆綠色的糖果。
閉著眼不知道躺了多久,感覺自己全身黏膩,於是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去浴室。
消瘦高挑的男子,穿細豎條白襯衣,清湛漆黑雙眸。
我興趣索然:「上次又是黑夜我又滿頭包,多虧你還認得出我。」
他走了幾步到前面,然後從車裡面牽出了一個人。
屋裡亂得似垃圾場。
我馬上說:「不小心摔了一跤,沒事,姑父怎樣了?」
我抬起頭,有些看不清他的臉。
張彼德哭喪著臉:「你也知道的,我倒戈向你了,他哪裡還讓我管他私事,我現在都是行分內事,蘇見倒是見他比較多。」
姑父在養和的一個多月,勞家卓除去大約有一個禮拜時間在外出差,其餘時候都隔天抽空過來探望,連帶關心怡也過來了幾次,一台手術還驚動了醫院的行政高層。
惠惠低聲說:「我簽了一份穩定合同,後來升職,現在做了編輯部副主任。」
楊宗文知道我有些許醫護知識后,只派司機送來藥水和配方單,只有晚上偶爾會來給他做檢查。
晚上近十點,我結賬下樓,心神恍惚地推開旋轉門時,卻完全怔住了。
我委婉地答:「他是不是剛剛出差回來?可能有些累。」
我只是看著他拉一拉風衣,衣角翻動高大背影轉瞬消失在人群之中,他甚至未轉身看我們一眼。
在臨出門前,我回頭看了一眼,整幢屋子沾染著他的氣息,那種蓊蔚洇潤的清冽味道,明顯是一個男子的單身寓所。
我走出房外,是唐樂昌匆匆尋來:「映映,勞通銀行是本次達沃斯合作機構,聽說他的行程原本是論壇峰會結束后直接返回香港,我也是剛剛才知道他要過來。」
我和他說:「我吃個飯,搭大眾交通工具回家,不會有任何麻煩,請你們回去吧。」
我茫然地轉過頭。
我循聲抬起頭,遠處的光亮中,一個高高的影子正撥開人群朝裏面走來。
我站在門外等了好一會兒,待到水聲平息,我扭開門,看到他倒在地板上喘息。
我哂笑一聲:「全港七百萬人口,並非只有我一個單身女子,未見人人都要依傍他人才可生活。」
我側過頭,有些出神。
內附有一則錢婧通過律師發出的離婚聲明,措辭得體誠懇,只言因為感情不合而理智分手,並大方祝福彼此今後更好,顯出了進退得宜的大家風度。
岸上陣陣驚呼,張彼德大聲喊:「阿陸,扶住她啊!」
我一句成功令他白了臉色呆立當場。
梁豐年面色亦是發白,但比我鎮定得多:「我們前一個月一禮拜之內接了兩次病危通知書。」
我冷笑一聲,推開椅子,起身離去。
九月底,我此行的最後一站,是肯亞的首都內羅畢。
他終於無奈地說:「小姐,請勿如此防備,我是警察。」
我漠然地說:「不要吵了,我走了。」
我拿給他看的時候,他的臉上的表情真是精彩紛呈。
「我引他看你的畫,他見到的一瞬,縱使非常克制,可是也已經是傷心得不能自抑,他當時病容憔悴得不忍卒讀,誠然我看得出,他愛你極深。」
我聽得阿香哭天搶地打電話,她嚇得要死,可能以為我自殺。
我倏然站起,看著他左手無名指上熟悉得刺眼的指環,一字不差地背出我醞釀了無數個日夜的台詞:「勞先生此行來瑞士是公幹?蘇黎世景色甚佳,太太有否陪你一起過來?」
心中湧起一股暖流,我忍不住喊了一聲:「奶……」
我站在客廳看著這個熟悉得閉上眼都能走的屋子,四年前的時光夾著往事呼嘯而來,幾乎將我席捲而沒。
我在沙發上坐著,心不在焉對著電視,心裏越來越不安。
他原本的肌膚柔軟細膩,如今留下幾道傷痕,整個人了無聲息地躺著。
這時我聽到耳邊有人問:「請問幾樓有咖啡室?」
我身前的一位穿牛仔T恤,講話很斯文:「江小姐,我們不會打擾到你。」
我邊忙活邊回答他:「中午。」
張彼德請我吃午飯,輕描淡寫地說:「不就是收拾了一下害你受傷的人。」
持續不斷地響了很多很多次,唐樂昌拿起給我:「說一聲吧。」
他在我身旁拉開椅子坐下來。
背部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痂,我卻仍需反覆地接受各種檢查。
我握住她的手:「別慌。」
小弟領命去辦事了。
乍然聽到袁承書提起他,我心下一動:「何時?」
半夜我們回到家,頭痛欲裂,我推開門即撲到洗漱台開始嘔吐。
「Yin,你應該開心一點。」高大漂亮的女孩子,總是拍我的肩膀。
她無奈又憐愛地摸我頭髮:「映映,好好照顧自己。」
司機自機場接他回家之後已經下班,勞家卓自己開車載我外出。
經理忙不迭地說:「三少交代的——三少說勞先生是他朋友,今晚上的場子送給他處理家事。」
我看到車上先下來的是一個女子,面容我看不清楚,只見得到一襲水綠色長裙搖曳生姿。
我進房間換了衣服,進廚房喝了碗湯,看到傭人送來的四菜一湯仍擱在桌上一動未動。
最後恍惚搖頭笑笑,我還真的是曾經以為,我這一生只用做好一件事,就是全心全意地陪伴他,如此這般,也算完滿。
那一刻,我心底錐心刺骨的痛楚竟然有些減輕。
我拉開后廂塞進箱子,坐進車裡時無意從後視鏡看了一眼,勞家卓立在街邊,一動不動地望著我,他只穿了一件淺灰色襯衣,身體顯得那麼消瘦單薄。
他看著我愣了一秒,忽然笑得開懷。
我說:「沒什麼。」
我扭頭見突然看到對面街道,一輛香檳色汽車飛快駛入。
兩個禮拜之後,《當我在談論飛翔的時候你在談論什麼》在清藝小劇場首場公演。
我站起來:「我自己來就好。」
就是在這一刻,我親手扼殺了自己內心的最後一絲軟弱。
綺璇馬上朝他伸出手:「小哈,過來。」
一個影子孤身一人坐在昏黃的小劇場。
他聲音從容冷靜:「你這幾年來從未曾走入世界上任何一間LTB的銀行,甚至前段時間你寧可問張彼德借都不願意取,如今卻為了這幾千元提款,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他率先往樓里走去。
我被震得頭暈,還未回過神來,一個男人已經從對面的車上跳下來,拉開我的車門大聲怒罵:「小姐,你到底會不會開車!」
蘇見語氣有些沉重:「他那場車禍付出的代價慘痛無比,錢小姐的父親在那次事故中喪生,錢小姐從起初的傷心絕望,到對他產生情愫,後來一直在醫院陪著他做復健。家卓對她於心有愧,自己也非常消沉,僅有的一點精力除去處理工作,餘下時間幾乎完全是不理任何人,錢小姐就一直等著他。」
勞家卓將文件遞給我:「麻煩你跑一趟,秘書會送你下去。」
我蹲在他的身前,握了握他的手。
然後忽然說:「我終有一天會被你氣死。」
勞家卓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隨即抬手摸了摸我的頭髮:「沒事了。」
半生過往似一場尤涅斯科的冗長荒誕劇。
文娜也扯住我,不解地問:「映映,你怎麼了?」
琦璇陪小哈吃不頂,我同Fredy聊天:「你們認識?」
琦璇站起來笑著招手,大聲地叫我:「映映!」
「映映,」他閉了閉眼,帶了疲乏入骨的無能為力:「如果你永遠無法釋懷,那我們真的是沒有辦法再繼續走下去了。」
我推開了他,徑自回屋中睡覺。
「映映,」勞家卓挽住我的手臂:「彼德說你在康斯坦茨這幾年……」
卻每次都非常奏效,因為他每次都白了一張臉無話可說。
勞家駿怒氣不休:「洪五爺在黑白兩道都有頭有臉,我和他做次生意怎麼了,你當初還不是娶了人家乾女兒進門,現在好了找回舊愛了又把人家一腳踢開,若不是你這樣胡來,怎麼鬧得現在勞通在沙頭角的工程三天兩頭事故不斷,預算合同上本該上個月就結束的貨運拖到這個月都還未見進展!」
然後漸漸沒有了意識。
他站到我跟前,尋常的語氣:「這麼大的雨,就你還在外面磨磨蹭蹭。」
他驟然回神,目光一直望著站在台階上的我。
我愣了一下,抬頭說:「誰?」
勞家卓坐到我身旁,無奈地說:「給我。」
我抬手捂住臉,眼眶早已是乾涸多年的河床。
我微笑著告訴他,我會好好考慮。
他直視鏡頭,英俊瘦削的臉上儘是冷峻:「我想我個人佩戴飾物的習慣並不會影響勞通的投資決策和期貨市場波動,請各位財經記者朋友問專業問題。」
等了好一會電梯才下來,我衝進去,對著電梯鍵又是一陣猛按。
我率先跨下車,看到他坐在後座,完全沒有起身的意思。
我慢慢開腔:「勞先生,我很感激你對我的幫助,但請你明白,我江意映並未委身於你。」
他慌忙舉手:「小姐,我只是——同路。」
那位前台小姐可能也覺得不切實際,聳聳肩低頭接電話了。
乾淨的純白裝裱畫框,一個白色空洞的人影,消逝在薔薇花架的小徑盡頭。
勞家卓嘴角抿成深刻紋路,聲音是異常的嚴厲:「告訴我,你又要跑到哪裡去,歐洲?美洲?還是哪個我找不到的無名小島?」
他繼續:「我和你去好不好?」
梁豐年看了我一眼。
我藉機告辭,袁承書送我出來,捧著花束,走出宴會大廳,走下旋轉樓梯時,竟然見到蘇見。
走出嘈雜的巷口,走上了街道,我穿過紅綠燈,公車在旁呼嘯而過,走過一整條商鋪,又經過一個小公園,我想得頭都痛,但的確已無處可去。
我恍然低頭,才看到大腿被割破了無數道細細的口子,交差錯亂的血絲正滲出來,我這時才感覺到有些麻痹的痛感,可是整個人卻是分外的輕鬆。
夜色四合中,停機坪地面上隱約閃爍的燈光,跑道上停泊著一架私人商務飛機,機身修長潔白,只在尾翼有一枚勞通菱形的標誌。
我聲音緩緩地漂浮,帶著大徹大悟的徹骨平靜:「蘇見,那他應該好好待她。」
我留心看了一眼車牌,是他的車子,可能也在此地應酬。
接待小姐說:「是一位小姐,已經來了幾次了。」
蘇見停頓了一下:「不過也不奇怪,你在倫敦住那樣雜亂的地方。」
過了一個年,江意浩好像變得性格沉穩了許多,幫我拖行李車,對送機的芸姨和爸爸揮揮手,然後攬著我的肩膀走進安檢通道。
我在Claudio Nardi的辦公室喝了兩杯咖啡,無法推辭地接下了他遞給我的那份設計稿合同備份。
然後拎起箱子去機場。
過去他一向是不習慣於解釋的人,面對再大委屈也只是沉默擔當,當年老爺子就是因為他這樣的性子而對他誤解頗多,他在人前一向款款而談精明世故,可是面對自己的切身事情,他卻總是不願多說。
第四天的早上,我拍攝完一組,正坐在化妝室里休息,忽然一個工作人員敲門進來:「江小姐,棚內調式重新燈光,請等候片刻。」
林寶榮有些讚賞地說:「映映,你這樣氣定神閑,今時大不同往日,連我都看得驚詫,老二如今如此待遇,不知獨自神傷多少回。」
我閉著眼聽到斐斐罵了一句髒話從房間里走出。
我回來時,愛德華仍然等在樓下,這個獃子。
不過是略微走了幾步,他有些虛喘,皺著眉頭按了按胸口。
第二天我下樓時,那輛香檳色的轎車靜靜泊在樓下。
他眼底掠過一陣痛楚。
醫生交代我:「跟他說話,分散他的注意力。」
我抬頭看著他,嘴角僵硬,聲音艱澀:「你不要管我了。」
我轉身走上樓梯。
我去車站搭大巴返家,在羅湖口岸過關時,接到勞家卓的電話:「映映,你若有興趣想入行,我給你介紹合適的經紀公司。」
我拖著箱子繞過他。
無端覺得悲涼,我忍不住眼淚落下來。
躺在床上輸了半瓶液體,我略微清醒了一些。
姜柏聲得了吩咐下去了。
看書看得入迷,不知不覺間一支白葡萄酒喝掉了一半,我有些微醺的醉意,正準備洗把臉睡覺,大門忽然傳來聲響,我有些混沌地轉頭,看到勞家卓推門進來。
他點點頭,目光有些歉意:「上頭也是沒辦法。」
勞家這幾年家業繁盛,但人丁一直不旺,老太太也不願意再搭飛機來回,據說老爺子身體已一日不如一日,勞家家族已經開始著手準備最壞的那個結果,前段時間勞家卓病重,依了他的吩咐,香港這邊瞞住了遠在大洋彼岸的兩老,為了穩定大局,家駿攜妻兒沉默地搬回了石澳大屋。
彭司理思索兩秒,專業地說:「江小姐可以取的數目,整個九龍區數間分行的現鈔都取出只怕還不夠。」
時針指向九點,我畫圖畫到眼花,關了製圖軟體,還磨蹭著在網路線上和唐樂昌聊了半個小時。
勞家卓答:「下周三公司開會評估報告出來,通過我自然會批。」
袁承書大笑:「對,這樣才有點活力。」
我眉眼未動,直直地在她面前走過去。
他很快接起。
勞家卓對著窗坐在一張白色扶手躺椅上,穿了一件咖色格子襯衣,身上寬蕩蕩的。
「沒有,」他坐到我身旁:「大姐,嗯……」
他低咳一聲,有些為難地說:「映映,你對我可不可以稍微放下一點點自尊?」
我對勞家卓道:「我帶他下去。」
我總是微笑。
一切不過是一分多鍾的事情,做完這一切,我方發覺全身已經是瑟瑟發抖。
我起身默默推開他,走進浴室洗澡。
我話語帶刺:「勞先生不擔心如何劃分巨額家產?」
「勞先生——」這時有男子洪亮的嗓音遠遠傳來,接著是一群人從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堂快步走出,面上都帶著熱氣的笑容:「貴賓到來,有失遠迎,失禮失禮。」
我直接掛斷了電話。
他又說:「當做新年禮物,收下吧。」
我說:「你當時在哪裡,醫院?」
到了第二天,我睜開眼,依舊是空落落的寬敞病房,我忍不住開口問護士:「請問我睡著的時候可有人來探望過?」
唐樂昌一把揪起了勞家卓的衣領,咬著牙忍著怒火惡狠狠地瞪著他:「你算什麼,始亂終棄!現在還敢來糾纏她!她一個人在歐洲孤苦伶仃過了那麼多年,既然你當初將她丟棄,怎麼現在又來了?怎麼?想要跟前妻再續前緣?!」
綺璇挽起我胳膊:「他今年春節前夕太忙碌,累到病倒在醫院里住著,除夕夜勉強出院回家來,飯都吃不下兩口,老太太心疼得都哭了。」
手機里有一長串通未接來電,都是同一個號碼。
我坐在沙發上,撫摸著身邊的托比的毛髮:「姑父,謝謝你告訴我。」
我連煙火什麼時候放完的都不知道。
我回來時,看到醫生過來和小姑姑說:「最好儘快開刀,不能再拖。」
我抬頭看了一眼,男人三十多歲的年紀,衣飾修飾得講究,略顯浮夸,似乎在哪裡見過。
我睜開眼,看到在我臉頰右側一寸之遠的一盞壁燈,水晶燈罩在地毯上碎了一地。
我坐著發獃了一會,突然聽到外面傳來汽車的響聲。
他手指在我手邊擦過,我溫熱的皮膚印下一陣冰涼,短暫的流連,他怔了一會,才低聲回答我:「沒有,她一直住石澳大屋,我們不在一起。」
我在急診室內失去了意識。
我眼神微動看過去,是一個身段苗條的女子,穿淺色職業套裝。
我默默地忍著。
「過得好不好?怎麼會來這裏做翻譯?」
傭人牽了托比去花園裡餵食。
「嗯。」
她探究目光中半是驚訝半是艷羡,好一會兒才問:「請問是江意映小姐本人?」
完全看不出有經商的精明氣質。
他閉著眼歇了一會兒,才扶著牆壁慢慢往房間里走。
我心裏隱隱震動,能將一向內斂含蓄的勞家卓逼到如此地步,當時的情況,可見險惡。
他大叫:「英法德!摩納哥!anywhere!」
蘇見壓低聲音問:「有沒有事?」
停在車庫裡的是一輛白色敞篷大眾,所有女生都愛的那種車型。
他起身時有些艱難,我看著他的背影,瘦削脊背筆直,那種挺直——綳得很緊,彷彿一折就斷似的。
我對著她點點頭,喉嚨好像有火在燒。
勞家駿驚疑不定:「這事情是真的?為什麼沒人跟我說……」
「這幾天有沒有按時去看醫生?」
路邊行人來來往往,好幾個結伴同遊的漂亮女孩子紛紛回頭看他。
我看了一眼未乾的墨跡,將筆往桌上一丟,再痛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我循聲望過去,他正端坐在巨大的桌子后忙著埋首簽文件。
我坐在床邊,眼淚一直流,咽喉卻彷彿被扼住,完全發不出聲音,淚水刺|激得鼻腔和喉嚨一片疼痛。
過了整整一個冬天,離開了香港一個多月,我戒了煙和藥物,寫完了一本記事本,頭髮長了許多,甚至連托比都愛上了吃港式香腸,可是再也沒有見過他,我已經隔了那麼那麼久沒有見過他。
我不耐煩地擱下餐巾朝門口走去,他跟著我下了電梯,推開旋轉大門,他的車就停在門口的貴賓泊車位,小弟殷勤上來打招呼。
其實我們已經聯繫並不太多,但她堅持留了一個伴娘的位子給我。
安靜的夜裡,房內床頭留了一盞檯燈。
人群一直在朝一個方向涌去,我無法在原地停留,只好咬著牙跟著人群盲目往前走。
我先上去同工人致謝:「多謝,稍等片刻,我開酬薪予你們。」
他口氣並不好:「你過來做什麼?還嫌新聞不夠聳動?」
屋裡很靜,我開了一盞檯燈,躺在沙發上,很快迷糊睡了過去。
勞家卓默默地看著我。
後排座位寬敞得跟沙發一般,我坐下去絕對沒問題,勞家卓仍是輕聲一句:「等等。」
我有時也開車出去,因為帶托比搭大眾交通工具不方便,勞家卓停在我樓下的那輛白色車子,鑰匙留給了我,他待我的好,自然是這世上除去親恩之外的最重,真是虧欠他太多。
我狠命搓臉,平復自己的心緒。
我踩著雨水走過,對他說:「你回去吧,我們可能會很晚。」
王太太樂得直笑:「江小姐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勞家卓問:「出院了是嗎?」
我搖頭還不及說話,已經有話筒伸到了我面前:「請問是不是江小姐?」
我不太愛說話,換藥打針時只微笑說謝謝。
他靜靜倚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Fredy說春款的新裝風格華貴,跟我的氣質其實不是最契合,但據說對方設計師欽點了我的名字,並且開出的酬勞數字足以令人心動。
我靜靜地坐在他身邊,將頭埋入他的掌心。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大門打開的聲響驚醒,掙扎著坐了起來。
勞家卓換了件舒適的灰色羊絨線衫,正坐在沙發中出神,什麼也沒做。
他必定不肯收,待離開后我寄去給他好了。
我上一次去,還是陪勞家卓出差,他在釣魚台開會忙得不可開交。
琦璇有些惆悵:「以前我就覺得映映多麼好,老二娶到你真是福氣,你簡直可以為了他全心全意將自己打磨成最適合在他身邊的那個人。」
徐峰大踏幾步迅速堵在了過道,我沒有想到勞家卓這位寡言敦厚的司機,竟然是個隱藏不露的大內高手,徐峰的身手異常的兇狠利落,衝著迎面而來的幾個男人,一下撂倒了幾個。
夜半返屋,我視線模糊,心不在焉,車子開得不甚平穩,好幾次都差點撞上前面的車輛。
錢婧淡淡微笑:「我來看看,他對你的愛,是否舉世無敵,我得不到的,旁人會否得到。」
他轉身對著徐峰吩咐:「左右的桌子一併開了,你們小心一點看好她。」
「唐樂昌說你生病,現在好了嗎?」她忽然淚眼婆娑:「你變化這麼大,還做這樣的工作,性格也完全不是以前的樣子……」
諾士佛台的樓梯很多,街道精緻狹窄,異國風情的餐廳和酒吧熱鬧繽紛。
我進去洗乾淨手,將衣衫上的一身水氣烘乾,然後輕輕走進卧房,勞家卓已經半躺在床上,沙發上他的手提電腦還亮著,床頭柜上擱著幾份公文,他閉著眼靜靜躺著,眉眼之間透著說不出的清倦疲累。
我回答他一個簡單的音節:「嗯?」
勞家卓躺在卧房的床上,左手掛著藥水,正對著手提電腦神色專註。
汽車在樓下停穩,我們上樓進屋,他給我取來乾淨衣服換好,半勸半哄打消了我要洗澡的念頭,拿來熱毛巾讓我擦拭身體,然後讓人送來了晚餐。
到大廳領了行李,拖著一個箱子走出去時,小姑姑和姑父在等我。
我冷笑一聲:「不怕被拍?」
我收斂笑容,恢復成了一臉漠然,這是我唯一的武器。
他一邊慢慢往門邊走一邊安撫我說:「好,好,我走,映映,我讓大姐過來陪陪你好不好?」
面對著他我總是沒出息地揣度他的心意,只恨不得用盡全身的法寶換他展顏一笑。
我坐在沙發上,懶懶地朝他撇嘴笑笑。
我身體打起寒戰,隨即被他緊緊地抱住。
勞家卓略微低頭,盯著他眼看了兩秒。
我平平淡淡地說:「夠穿了。」
終於他什麼也沒有說,徑自轉身,大步走開。
就是這樣了吧,我們早就錯過了。
新年伊始,勞通集團又一次站在了風雲變化的金融市場的頂端。
我從茶几下面給他拿了個杯子。
綺璇吐吐舌頭:「我以為他下周才回來。」
他趨上前一步問:「小姐,可要幫助?」
相交十八年的老友的寒暄都不如我們平靜。
我抬頭看到一位貴氣十足的太太迎面走來。
我將手中的單子揉成一團塞進牛仔褲后兜,走出醫院去換地鐵線去城北的寄宿高中。
我擠在人群中,一個小朋友在我身前摔倒,我慌忙扶起他,將他塞入媽媽懷中。
他轉頭看了一眼門外,我真怕他下一句就喚人來送客。
我有些心神不寧,所幸大家注意力都在小朋友身上,唱歌玩遊戲切蛋糕,客人們都不拘禮,親親熱熱似一家人。
我尖酸地說:「二少爺也太薄情了吧,轉眼就不認人了?」
他轉頭望我,嘴角輕輕牽出一個笑容。
費力克斯扯住他脖子上的項圈鏈子:「嘿,托比,乖一點。」
家卓在電梯前停住腳步,站了幾秒,終於還是皺皺眉對著身邊的蘇見抬抬手比劃了一下。
他蹲在床邊,抬手撫摸我的臉頰,眸中是深如海洋的痛苦悒鬱:「映映,你自己靜一會兒。」
我囁嚅著不知道說什麼好,客套話說不出來,我覺得舌尖發澀。
他略微低頭打量我:「我見你總是穿這兩件。」
我徑自轉身,推開了公司大樓的旋轉玻璃門。
托比聞言惡狠狠地朝著他叫了一聲。
三人面面相覷,有猶豫之色。
我摔開他的手:「勞家卓,你會後悔的。」
重新吃了一輪葯,我扶著他躺入被褥間,暖了手替他按摩胃部,他精疲力竭到了極點,終於能好好地昏睡了過去。
他主神大踏步朝外走去。
我對她說:「我馬上就回去。」
小姑姑說:「當時經濟窘迫,只來得及帶的走小的。」
他幽冷氣音在空氣摩擦出低低顫抖:「是多大的時候,是男孩還是女孩?」
花園裡的燈早早亮了起來。
張彼德都有些欷歔:「看來你們是真的錯過了。」
老太太想起來什麼,還是沒說話,只嘆了口氣:「別把心封起來,給老二留個門縫兒。」
她似乎是壓抑多年,話一開就再也收不住:「唐樂昌送你出國的報紙出來時,我才意識到你們關係出了問題,那時候我以為登出來也沒關係,你走了我去你家找你,可是你家裡無論如何不肯說,我試圖聯絡勞家卓,可是我根本見不到他,他助理說,他也在找你——」
幾乎是帶了懇求的意味了。
自從那一次之後,那輛車子再也沒有在我樓下出現過。
前段時間他的背上的舊傷發作嚴重,我陪著他日日見醫生,整整治療了一個多月,才勉強將驟然惡化的舊傷控制住,只是他現在仍然沒有辦法走路太久,所以遵照醫生的建議用輪椅代步。
他說:「映映?」
我說:「早知道他這麼愛帶,乾脆帶下午茶香腸。」
虛汗濕透了他的襯衣,他約莫是痛得太難受,不過是藉此汲取一點點的力量。
我甩手用力抽了兩下自己臉頰,勉強聚集起了一點點精力,方慢慢地走了出去。
勞家卓走開幾步,坐在了隔我幾步之遙的沙發上,將頭靠在椅背上按住眉頭說:「坦白說,映映,我希望你留在我身邊,我不需要你做什麼,我只要每天讓我看得到你。」
我的回憶小電影開始發揮神奇的治療效果。
床邊的桌子上面放著一塊橢圓模板,我習慣性地伸手拿來,手上無意識地一下一下切割著我的腿,完全沒有知覺。
勞家卓要掰開我的手指:「映映,你臉色不好,讓我看看,有沒有生病?」
前面車流開始移動,袁承書敲了敲駕駛盤:「你經常走神。」
我礙於身份尷尬,只好不多言語。
他聲音不是非常有力氣,卻仍是簡短的命令式:「我再說一次,搬回來。」
我問:「要是我是一段一段的人呢?」
他輕輕撕開紗布,給傷口換過葯,再把臉頰上的擦傷重新塗了一遍藥水。
他說:「出來喝杯飲料消暑可好?」
男人轉頭就問:「三少在,他在哪兒?」
我脫了衣服跨進去,水溫舒適宜人,我閉著眼泡著,眼前漸漸昏花。
我渾身發抖著握住他的手。
他聲音平和得有些詭異:「嗯?」
他言畢徑自領著張彼德出門去了。
芸姨看在眼裡,卻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偷偷心疼得掉眼淚。
勞家卓臉色一凝,在我跟前站起來冷冷地說:「我讓豐年送你回家。」
他直接指示:「我知道,轉蘇總審批。」
熟悉的情境,甚至在這個專屬於他的空間里,連氣息都是熟悉的。
我轉身走開。
我心頭愈發的不安和擔憂:「他在哪裡?」
對著空曠天空思索良久,如今我們已束手無策,我擱下杯子心一橫,推開門朝外走去。
新郎是某個外資企業的主管,比惠惠年齡是要長一些,但勝在成熟穩重,家境也殷實,惠惠自然算是找了個好人家幸福地嫁掉了。
一直到我覺得車開得時間有些長了,睜開眼,車子已經停在鬱鬱蔥蔥的花園道。
我看見燈光映照之下,刻入我骨血中的那個人,他穿了一件黑色襯衣,眉眼英秀,左邊眼角有一道細細的紋路,看起來性感極了。
那日我想起來問:「勞通在港那幢大廈是出自何人之手?」
我看到了他臉上的那一刻,腦中轟然一聲震響,整個人完完全全怔呆了。
我們終於將彼此逼得無路可走。
蘇見和家駿幾乎是同時趕來:「家卓呢?」
家卓避開我目光:「我現時沒有空。」
「嗯,有點累。」
他臉上也有擔憂:「這段時間他病情反覆發作,之前並沒有想到這麼嚴重,他也竭力隱瞞。」
袁承書認真對我說:「如果想定下來,請優先考慮我。」
張彼德跟上一步:「映映……」
重新正視開始入行做工之後,周圍都是五光十色的男女,我在小圈子裡並不太受歡迎,平日里不愛說話,下了班也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但後來和我一起共事的同伴也漸漸了解我也不過是沉默而已,其實性格相當隨散,有時出外景在郊區,一天吃個三明治也可以打發。
他的臉埋入我的頭髮,靠在我後背的脖子上。
「你也別怪他,他這幾天的確是忙,」林寶榮語氣溫和安慰我:「他這幾天瘋了一般,情緒差,工作多,老爺子不主事了,大少毫無責任地撒手不管,他初掌大權,為了穩定局勢,幾乎每日連續二十四小時工作,偏偏這時這樣轟動的新聞出來,媒體又一直追著他問你們的事情,我這個旁邊的人看著都替他心力交瘁,在公司高管面前他還克制一點,一回到三十二層,助理室的人幾乎天天被他訓得面無人色。」
勞家卓渾身都散發著雷霆震怒一般的寒意,手在微微顫抖,忽然朝著我踏了一步。
男人略微讓開了一步,笑著說:「江家也算大方之家,江小姐至於這麼見不得光地跟著他嗎?」
待到醫生交待完病情,守在病房外的人相繼離去。
他皺起了眉頭不悅地道:「映映,意氣用事。」
我皺著眉有些不耐煩:「不然你要我怎樣答你?」
我抬頭看見前面一輛轎車下來一個人,然後朝著我車子走過來,迫不得已,推門下車。
托比扭頭瞧見我在,遠遠嗷嗚一聲,卻只搖了搖尾巴,並不接近。
記者又逮著唐樂昌窮追猛打:「這位先生請問你是否江小姐家屬?」
我揚起手一巴掌就拍他的頭上:「我樂意管你啊——」
我說:「你也看到我手腳的疤痕,我無法拍攝春夏。」
司機低聲一句:「勞先生。」
我的媽媽,她一輩子都是那麼美的人。
他一副舊情難忘的樣子,我要如何面對。
這幾天我白天上班,晚上上課,深夜還和他們在劇場里,睡得太少。
我不肯妥協:「我和你說過我不要人跟著。」
我對她笑笑不說話,倒了一杯水翻出吞下藥片。
我心驚肉跳地又抬手關掉了燈。
飛機在下午五點抵港。
我這時才看到她剪了一頭極短的頭髮,燈光照射出混血女子的立體輪廓。
過了好一會兒,勞家卓慢慢直起了身子,轉身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樓梯。
我不帶一絲情緒地說:「勞先生,金屋藏嬌,我不是合適人選。」
我直接將他抱起,勞小哈在我懷裡哇哇大叫:「小嬸嬸,我要龜龜,你帶我去你家好不好?」
我說:「沒什麼事兒,過兩天就好了。」
止痛藥的效果過後,我晚上的時候痛得睡不著,有時候一個護士查房,腳步聲悄無聲息,影子在門外安安靜靜地走過。
他一路上只安靜地看書聽音樂,我則專心睡覺。
他沉默了幾秒,再度開腔:「不要亂跑,定期去醫院,過一段時間會好的。」
我洗了澡進房間。
「Emma,那是你的畫,你有權處置它。」
我拉開床頭櫃的第三格,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裏面塞滿瓶瓶罐罐的葯。
他平日里在醫院隨我輩分,對小姑姑和姑父都很禮貌體貼,小姑姑本來就是嘴噁心善的性格,到後來都不再好意思對他冷言冷語。
我記得當年批命說我們夫榮妻貴,怎料到我們連命格都不相生。
該死的頭痛。
三台車子已經整齊地侯在車道上。
司機將輪椅在車旁放置好,車內的人已動手推開車門。
醫生一邊摘下口罩一邊答:「建議手術治療,經腹腔鏡下切除肌瘤。」
我們在大廳入口處不遠駐足時,我忽然感到身後一束陰冷灼|熱的視線。
我坐進去,心裏非常不痛快,一句話都不說。
我慌忙撲在地毯上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不要啊,我有禮物送給你。」
家卓輕輕地答應了一聲,一手撐著床沿,我扶著他緩緩地坐起來。
那日醒來已經近中午,終於察覺腹中的飢餓感,可是冰箱里再無任何食物,我洗了把臉套件衣服下樓。
「江小姐,請說說話……」
終於還是在他房間內看到了那幅畫。
我連忙心虛否認:「不是。」
我丟下了電池格不斷跳動的手機去洗澡。
我的爺爺在我離開國內的第二年因病去世,小姑姑瞞了我很長一段時間,但最後我還是得到了消息,那夜我在教堂跪了整整一個晚上。
他問:「映映,現在住哪裡?」
他撥開我的手,力氣很大,擰得我手腕劇痛。
雨水滴落我在眉頭,心中湧起無限寂寥。
我說:「我在門口下車就好,走進去很近。」
主刀醫生已經洗手準備上台,助理醫生過來術前談話,字是蘇見簽的,他非常的鎮定,似乎應付這樣的場景已經不是一次兩次。
勞家卓行為處事卻是一貫的嚴謹執著,如果他人在本埠,無論多麼晚,無論多麼疲倦,每隔幾天司機總會送他過來。
勞家卓說:「上去換件衣服,我陪你去醫院。」
縱使自傷七分,我都要拚死全身而退。
我有些啞然,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臉上殘妝,我不過穿著寫字間里最規矩的藍褲白衣,一天打拚下來似老了十歲,勞家卓先生眼光真是奇特。
江意浩樂得差點掀翻了手中的杯子。
前面正好有一個空隙,我剎車停了下來。
在樓下餐廳吃晚餐,幾個月來的第一頓飯有新鮮的肉,我配菜吃了一杯白酒,飯後返回房間,用酒店的電腦打開郵箱。
她笑笑:「你都成家了,媽媽也老了,總有一天會走的。」
我坐到他身邊:「怎麼了?」
我說:「勞家卓,你回去香港好不好,不要再來了。」
艙內的暖氣溫度是二十攝氏度,艙外的大氣溫度是零下五十五度,飛機摩擦產生熱度下表面的溫度為零下二十八度。
江意浩說:「姐夫找過我。」
下一刻車門被拉開,勞家卓略微躬身,抬手扶住我肩膀。
他衝著我發脾氣:「那你何不直接回家去,我召醫生來就好。」
琦璇一聽,立即加入遊說我:「映映,他是天才,快去快去。」
我誠摯同她致謝:「關小姐,上次我姑父在醫院多得你照顧。」
蘇見倒很快恢復了平靜神色,低下頭喝了半杯酒:「後來我們得到的唯一消息,是來自倫敦,可是那一次,是再壞不過的消息,我們被告知你非常有可能已喪生大火。」
只是下一刻,錢婧已經坐入車內,伸手親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我徑自繞過她,走下台階,拉開計程車的門絕塵離去。
小姑姑低聲勸她:「媽,現在的小區治安都很好,映映喜歡就隨她吧。」
據說上頭有意欽點我去做庭院外觀和公裝設計。
唐樂昌扶住我肩膀,轉頭笑著說:「袁兄,同是天涯淪落人。」
其實我又贏到那裡去。
我一手拖行李,惡狠狠地說:「少出壞主意,幫忙拖住他,然後多調一台抽水機去啊。」
「勞先生如今甘願捨棄婚姻,是否代表你們舊情復燃?」
分別在即,我誠摯擁抱他:「謝謝你。」
司機下來拉開後座車門,熟悉的高挑瘦削的身影跨出,他穿了一件黑色風衣,依舊是那麼好的風度。
佇立在藍天碧海的深處,我遙遙眺望白色的屋頂,那是使用加拿大的沉積岩石建造而成,足以抵抗夏季最劇烈的熱帶風暴。
我搖搖頭笑笑:「哪裡有。」
對牢那片黑暗看得久了,看得人都有些恍惚,車流在移動,突然間前面的車子忽然熄火停了下來。
「為什麼?」我昨晚睡得不好,此刻仍然睏倦。
他說:「映映,是我。」
我渾身瑟瑟發抖,全身發軟被他往屋裡拖著走:「勞家卓,我此生不願再見到你。」
我看了一眼,是設計助理的號碼。
我失笑地搖搖頭:「我不需要買衣服。」
消息一出,舉城嘩然,且不說如此重大交通事故,更主要的是牽扯其中的當事人是名流顯貴。
我匆匆收拾心緒,專註回到工作上。
他大方地答:「我信用卡全被外公停掉了。」
勞家卓掙扎著從床上站起來,搖晃著將我抱在懷中。
然後走累了回到家裡清洗一番倒頭睡去。
他又憐又愛地握住我的手:「別抓到傷口!」
袁承書說:「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怎麼會有這麼重的心事。」
勞家卓自然而然地把這裏當成了新的居所,每日下班后直接回來,寧靜滿足地在廚房的一張原木小圓桌上喝一碗湯。
徐峰開著車一直跟在我搭乘的公交車後面。
我看了一眼時鐘,現時是凌晨五點。
一會兒,斐斐繞回客廳,俯下身對我說:「映映,找你的。」
他打量了好幾秒才大步走過來拍我肩膀:「江意映,真的是你!」
「映映,」勞家卓說話,卻只對著我:「我們到樓下坐一會。」
我昨夜過來醫院陪伴姑父,讓小姑姑回去好好睡了一覺。
我望著他不說話,眼中或許已經沒有留戀之意。
小姑姑夫婦暫回內地休養,而後再研究是否要返回加國繼續研究項目。
傭人迎上前,一位穿暗紅綢衫的老年婦人,被小心地攙扶著下了車。
幾乎是在下一個瞬間,勞家卓迅速地拉過我,側身用他的身體擋住了我的臉。
張彼德說:「我其實並不適應商場環境,老闆賞識包容而已,但從入行到現在做了近十年,雖然事業略有收穫,但內心仍時時有徘徊空虛之感。」
這時我口袋中的電話開始響,一直響一直響。
張彼德加了一句:「楊醫生基本每天隨行,他只處理公務,應酬都是交給下面了。」
這段時間我全心全意圍著他打轉,甚至連怎麼握尺子,幾乎都忘記了。
此時已經是九月十一日的黃昏。
「不好,我不想你看我醜態。」我拖起他:「你難得回來,我們不要談這些掃興事。」
我咬著牙根冷冷地說:「勞先生,何出此言,難道就准你坐享妻妾之福,還不允許我偶爾一夜風流?」
小姑姑對我說:「還有一個問題,學校老師要求隨時聯絡江意浩的家長。」
目光森然得令我生生打了個寒戰。
我心神驟然一震,召回最後一絲理智,避開他的手說:「我上樓了,今晚謝謝你。」
唐樂昌眼中泛起森寒怒火:「不知勞先生有什麼資格站在此地?」
唐樂昌大步上前揉我的的毛線帽子,然後將我一把扛起來:「映映!」
我的確是餓了,順從地換上衣服。
原來我已在明處已供人打量三百回合尚不自知。
是我們大學時戲劇社的老大,那一夜我隨著惠惠和老大去了南爵,咖啡座里幾個人站起來,竟然都是大學里熟悉的一班同學,他們見到我都略有驚訝,但很快反應過來,爭先恐後地上前來熱情地掐我胳膊。
惠惠疾步奔跑過來,在我的身後叫了一聲:「映映!」
勞家卓輕輕點頭應了一聲。
我起身下去,請姜柏聲先回,然後去廚房替他泡了一杯溫糖水。
勞家卓語氣帶了威脅:「你信不信我拖你進去?」
我強忍著心中的淚水,低著頭往外走。
我說:「你懂什麼嘛,上鏡不知道多好看。」
如比高興地叫他:「阿中……」
張彼德一向倜儻輕鬆的口氣變沉重了幾分:「你們再這麼折騰下去,我看他命都要搭進去了,十幾個小時飛行,他在飛機上沒合過眼看完了幾十份從教授研究所帶出來資料,他現在針對你的病,可堪半個心理專家。」
我迅速將放在籃子里的手機撈出來,匆忙對著安檢的服務人員道歉:「對不起。」
我盡量維持客氣:「我和勞先生並無舊情可敘。」
權勢真是讓人生死愛恨的東西,我荒謬地搖搖頭,沿著街道慢慢走回酒店。
我微笑。
我從荃灣線中環站出來,剛剛走到馬路邊,聽到身側的車子對著我響了一記喇叭。
我放慢腳步回頭望他,他身上一件黑色襯衣,領帶已經解下,縱使喝醉也只是步伐有些緩慢,只是眼底一片紅絲,臉色白得厲害。
看他如今這般做作,想必當年家駿倒台,他如此敗類,勞通豈會容他。
我擰他耳朵:「還好你姐姐我也不打算嫁人了,要不然你就死定了。」
綺璇也抱怨著說:「家駿也不看看,就這麼一個弟弟——就為了賭氣看著他這樣勞瘁,去年冬天到開春,我見了他沒幾次,可是每次見他他都病著,底下人除了加倍小心地顧著他身體,也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他現在外出,都有醫生跟著,也的確是因為身體不好。」
我推開附屬的休息間,扶著他坐到床邊。
他不再說話。
我打起精神:「應該是的,媽媽。」
不知是該歡喜還是悲哀。
她比司機更快地拉開另一側車門。
他遲疑了幾秒,還是順從地熄滅了客廳的燈。
我聽到他陡然爆發的沉啞的咳嗽聲。
工作人員在街區內宣傳了幾天,物業處發了文件要求戶主簽字。
休息室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人。
傭人又給勞家卓盛了一碗湯,我看見他今晚為了讓老太太放心,已經吃下了小半碗米飯。
折騰了半夜,我困得要死,一屁股坐到了床邊的地毯上。
他答:「這個禮拜稍微有空一些。」
我的浴巾已經鬆開,勞家卓雙手纏上我的背部,將頭埋在我胸口吸吮芬芳。
車子從街口繞入狹窄的樓道之間,我遠遠就看到,樓下昏黃的一盞路燈下,站立著一個人。
他對著張彼德嘶聲低吼:「我願用我的命換回她受過的苦,可是還有意義嗎,我能夠嗎,我還能做什麼?」
我坐入張彼德的車子,他問:「送你回家還是要宵夜?」
這麼措手不及的狹路相逢,我驚慌得好似做賊。
男人推開一側的玻璃門朝我走來:「請問是江小姐?」
勞家駿瞠目結舌。
彌敦道到浪澄灣的那一路,燈光和夜色都非常迷人。
他語氣有些低沉:「我若是外出,你獨居不安全。」
爸爸什麼也沒有告訴我,只迭聲安慰我:「好的,乖女,爸爸不會讓你見到他。」
我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僵硬地說:「我忘記了……」
那是胸部血管破裂流出的血。
我點點頭:「在這裏麻煩了兩天了,我也不大好意思……」
我說:「你們上去聊,我在底下坐。」
「你還想怎麼樣,你是長孫,出生的時候爺爺奶奶歡喜得不得了——」我扯著他的衣服怒吼:「家裡誰不是寵著你捧著你,你給我他媽玩什麼叛逆!」
我掛了電話走進房間,給房租中介打了幾個電話,然後將衣物塞進行李箱。
我無比疲乏地說:「袁先生,我很抱歉。」
這時有一個人扶起我的胳膊,熟悉的乾淨爽利的聲音:「映映,起來。」
我說:「那為何傭人說你這段時間至為鍾愛這個格子外的一片湖水?」
默德薩克教授說,如果我能重新進入社會並能在適當範圍內進行交際活動,這對我的恢復將會有一定幫助。
我穿著短裙T恤,手臂上的幾道疤痕明顯。
我繞著湖邊的芳草小徑走,走到了窗戶附近,目測了一下距離,然後脫掉鞋子,赤著腳往湖中走。
「江小姐,我不知道。」鄭律師目光帶了一絲憐憫。
張彼德在樓前下車,見我來勢洶洶,他直接舉手投降:「他病休,不在三十八層。」
我翻找空調遙控器。
其實時間很快,人在其中卻覺得無比漫長。
他臉色微微一變。
我恍然低頭,看到腳下殷紅的一灘血跡。
勞家卓說:「映映,我已沒有辦法站起來。」
待到張彼德下午辦妥事情過來載我返港,見到我馬上笑著調侃:「嘩,簡直天生一對。」
關心怡交付完心事,整個人非常的輕鬆,不斷拉著我喝酒,未曾料到我們酒量是棋逢對手,喝到最後都有點惺惺相惜,兩個人已經有些輕飄飄的愉悅。
他淡淡挑眉:「我何時同意和你分開?」
勞家卓閉著眼在床上模糊一句:「映映?」
我上周在工作時丟了一支筆,那是默德薩克教授送我的禮物,當時我在包里東翻西找懊悔萬分時,他在家看到了。
家卓同我商量:「映映,你若是喜歡工作,我自然不會反對。」
我有些口渴,摸索著卻找不到杯子,只好抬手按客廳大燈。
我認真地對她說:「謝謝你。」
睡前胡思亂想了一番,我掙扎著迷糊到半夜,床頭的電話忽然鈴聲大作。
我覺得身體有點發冷,忍不住握著了自己的胳膊:「怎麼會,連馮天際都說,能跟了二少爺,是我莫大殊榮。」
晚上樑豐年過來,他連著電腦跟亞太區分部開了十幾分鐘的簡短會議,而後梁豐年離去,護士過來替他他打了針,一盞暈黃壁燈開著,他大約是累了,半躺著闔目養神,卻是睡不著。
我不了解一個人要有多用心,才能讀得懂一個人最細微的情緒。
現在這樣的時境下,我還有什麼可挑剔。
勞家卓斷斷續續地說:「我要工作沒有辦法,是我要求宗文給我的。」
她對我笑笑:「你知道嗎?因為看到他太太是錢婧,所以我一直覺得我尚有機會。縱然他是高傲孤清的男人,但我自詡有些許自信或許可以打動他。」
「家裡有沒有醫藥箱?」他捂住我的手腕。
慢慢的開始有同事和我親近,攝影師也樂於和我合作,最初的略顯沉悶壓抑的工作環境改善,我逐漸適應過來。
我頗有些艱難地維持著臉上的微笑。
他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
連我跟另外一個男人在何地久居,都要他來規劃。
袁承書看著我說:「我同你求婚之後,他曾約見過我。」
我拉開大門,將他引入,從廚房斟茶給他,然後推開屋子的後門,盤腿坐在屋檐下寬大的椅子上望著庭院蔥綠花木。
我一心追問:「他在哪裡?」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我們之間很多事情,不是機會就可以解決的。」
直到西蒙尼告訴我上次那位送我過來的男孩子尋到了威尼斯他的家中。
勞家卓淡淡地說:「明天再掛吧。」
我這下高興了。
我謝過蘇見送我一程的提議,獨自沿著長街慢慢走回了家。
我將手伸入包中,想要找手機照明,卻忽然有人猛地撞到我背上,我整個人失去了平衡,身體歪倒碰上了座椅,我慌忙扶住了車廂內壁。
他抬手板起我的臉,手指捏住的我下巴,雙眸定定地望進我的目光深處:「映映,告訴我,你還愛不愛我?」
勞家卓忽然扳過我的肩膀:「映映,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
我廿七歲了。
過了一會兒,勞家卓輕描淡寫地說:「好好的一個湖,彼德完全可以建議你使用金屬探測儀。」
在輸液室打完點滴,拿了幾盒藥片,正準備離開時,護士小姐拿了我的病歷卡追出來:「請問是江意映小姐?」
錢婧浮起虛幻的一抹笑:「我和他,在知情的人眼中,完全是一場笑話,可是我竟然不覺得後悔。」
勞家卓微微斂著眉並不出聲,任由唐樂昌怒罵了一通。
「你從我手機中拿走的照片?」
我說:「我們的行李……」
我低低地說:「我跟你吵架惹得你犯病的次數不夠多麼。」
前塵往事。
我嘲諷地笑笑:「難道說,你當初錯得離譜,失去以後才懂得珍惜,追悔莫及發現你愛的是我?」
我機械地按著手機,持續地打,不停地打。
勞家卓點點頭。
我取來了當日以及後面幾期的數份報紙和雜誌,一頁一頁地翻過,逐字逐句看過去。
他氣質是一貫清冷雍容,黑色襯衣外面一件白色羊毛線衫,身姿筆直端正。
我和同事如比從泰國餐館吃了飯出來,慢慢地走在人潮擁擠的街道。
上帝,我昨夜到底醉到了什麼程度。
他的手正好伸進包中翻東西,腳下的速度卻仍然很快,一下子竄到了我們身側。
大廳中的許多人紛紛迎上前。
四年前舊事如浪潮席捲而來,我感覺身體里的血液一寸一寸地變涼。
甚至連酒都不想喝。
下午收工之時,接到勞家卓電話:「映映,今天順利嗎?」
「再說吧。」他在那端咳嗽起來,然後掛斷了電話。
我將手中的報紙推回,低聲說:「謝謝。」
「那時他從倫敦回來,一度病危。」
我臉上發熱,眼前有些迷濛,睜大眼才看清了來人。
郭叔苦笑著答:「誰勸得動他。」
那個女子我不認識,不是關心怡,也不是錢婧,不是之前見過的任何一個。
一路上不斷催促著司機開快點。
助理小澄羡慕地笑了笑:「錢小姐夫家財厚,這麼幾間店鋪不過是開來供她消遣。」
一個一個笑顏如花的女孩子上前來,微笑,寒暄,喝酒,一直到最後一個,老闆拉著我:「來來,江同學,這位是勞通集團總裁室行政助理,梁豐年先生。」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
我仔細觀察他的反應,並無嗆咳和噴嚏現象,這才用膠布將橡皮導管固定在他的上嘴唇。
一刻鐘之後,我穿過走廊去他的辦公室。
我彷彿在他眼中看見自己十八歲時的影子,明眸皓齒,笑容清甜,帶著不解世事的天真。
我點點頭。
蘇見對著我笑笑:「映映,你還未見過我太太,我介紹你們認識。」
我略有詫異:「你不是港警?」
這位勞通銀行首席財務營運官可沒那麼好打發,他笑容不改巧舌如簧:「映映,我們舊識一場,你不能這麼待客。」
夜裡勞家卓在客廳等我:「怎麼這麼晚?」
我明白到他今時今日這般尊貴地位,一個世俗標準認定之中的成熟穩重的成功男人,理所應當地結婚安定下來擁有幸福家庭,而在外有幾段風流韻事更是男性魅力上的錦上添花,如今他勞家卓只要一站出去,只怕不知多少女孩子爭著擠進他臂彎。
郭叔說:「二少爺不在家,乾洗店晚上打電話來,我過來替他收拾一下房子,正要回去。」
我自然沒有辦法後悔接這一單工作,錢婧本來亦在這一行,公司租用的攝影棚,她不知不覺換個燈光師,誰也沒有辦法預料的事情。
我說:「我會好好看醫生,你不用擔心。」
我提了包站起來:「走吧。」
奶奶思想始終傳統:「一個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
他說:「不用理會我,做你的事。」
我起身披衣,靜悄悄地走了出去。
醫生不耐煩地推開他:「傷口很淺沒什麼大事兒,別吵吵嚷嚷的,臉上擦破了皮,塗點紅藥水就行了。」
隨著記者會的召開之後,往後的幾份報刊看得出,這個新聞漸漸退出了大眾的視線。
我轉頭看了一眼,一個明艷的女子從車中跨出,穿了件短款風衣,嫵媚長捲髮,臉很熟悉。
張彼德這時才發現了站在門口的我,他一時脫口而出:「映映,怎麼起來了?」
我按捺住心頭驚跳,對女孩輕聲說:「借我看看可否?」
我尖叫:「你是哥哥!小翰還小,你就不能懂事一點嗎?」
我無所謂地答:「一副皮囊,早已腐朽,承蒙勞先生不嫌棄。」
默德薩克教授建議我可以工作,我是因為當時乘坐長途火車上來到歐陸時,因為燙傷的發炎和感染,和我一個車廂的一名護士教會了如何我給自己包紮和注射,默德薩克教授有一個醫學研究診所,他建議我去上培訓課程,他說倘若我願意,可以在他的診所成為一名很好的護士。
那是我無比熟悉的一幢房子,我花了無數的白天黑夜構想出來的——DREAM HOUSE。
我眼前有些酸澀霧氣湧上。
然後閉上眼,癱倒在椅子上。
王太太來了興緻:「哪家的先生有這等好福氣?」
屋子的另一邊傳來男女媾和之中的奢靡喘息聲,我看到對面房間的門沒有合上,房中兩道緊緊交纏的身影。
惠惠訕訕放開。
睜開眼就看到勞家卓守在病床邊,他見我醒來,握著我的手,露出一個淺淺笑容:「感覺好點沒有?」
我知道他病著這幾天沒怎麼吃得下東西,這樣吃下去胃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我不發一言地站起來。
他低下頭沉默了好一會才說話,語氣有些衰弱:「映映,你總是我教我狼狽挫敗。」
林寶榮問我:「你那個帥氣的小男朋友呢?」
我對他微微笑:「還好。」
覺得有趣,我伸手取出一支藍色的畫筆。
我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梁豐年沉吟了一下:「才說,洪五爺。」
耳邊立刻傳來了勞家卓凌厲的呵斥:「你瘋了是嗎,你要幹什麼!」
「你臉色很壞,」他摸摸我頭:「生病?」
這一段向命運強要來的時光,未見收場是如何慘烈。
我湊近他身前,他口唇發紺,大汗淋漓,意識似乎已緩緩陷入昏迷。
他就那樣了無生氣無聲無息地躺著。
過了一周之後,我在家裡舉起手對勞家卓說:「我似乎好一點了。」
他是勞家卓專職司機,主子都不伺奉了一大早從香港過來。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
他生氣起來,眼睛瞪著我說:「所以,你真的是天天晚上在我樓下,卻從來不上來?」
他不接我電話。
助理跟在他的身後,低聲靠近他輕聲提醒一句。
他在我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把袖子挽起來。」
他推開門要走時,忽然轉身我身前站定了。
我說我不想回家。
我被酒精的激起來七分鬥志,笑吟吟地將酒一飲而盡。
司機躬身拉開車門。
我因為頭昏和飢餓而有氣無力:「勞先生,何必如此屈尊。」
吻到我快要呼吸不過來,他才放開了我,將我摟在懷中,喃喃地說:「今天我生日,映映,我三十二歲了,半生已經過去,竟然一事無成。」
我看見車子的同一刻,轎車在街口驟然剎車。
下班時分我走出大樓,他的車子泊在車道旁,司機下來開門,恭敬地說:「江小姐。」
「勞先生不知道你回來嗎?」
我拚命搖頭。
他尷尬笑了一下,將一大疊文件推給我。
還未來得及多交待他一句,尖銳的聲音已經在我們耳邊紛紛炸開。
我每天洗手做羹湯。
我急忙扶住他的手臂:「頭暈是嗎?」
我不回答他。
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換了一招。
馬文滔醫師安慰我:「不用擔心,一周后你即活蹦亂跳。」
張彼德在那端叫:「喂,我都向農業部門申掉了三台,政府簡直要控告我濫用公物了,工人報告說,那湖面上一堆雞鴨鵝滿地亂竄讓人甚為頭大啊。」
我這幾天下班就按時回家,除了顧著他身體,幾乎什麼也沒做。
剩餘的三個晚上,我在辦公室畫圖。
她徑自找話題:「我同事說風尚最近簽了一個模特,我無意中看到了你的照片——還以為只是長得像,原來真的是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再沒有比我們更糟糕的狀況了。
我在那幢高聳入雲的恢宏大樓門口逮住了張彼德。
我冷靜客氣的聲音:「不敢當,梁先生青年俊賢,我佩服得很。」
一會兒,我見到張彼德在我身前的走道匆匆走進來。
我出院回家之後,完全過起了圈養生活。
勞家卓自然不可也不會如此隨意,平日里助理給他送換洗衣服,換下來的衣物他一般記得順手讓司機帶走。
張彼德想了想,回答我說:「以前我覺得你太不經世事,尤其看不慣他這麼無法無天地寵著你,現在你長大了,我倒有點想念以前的你。」
女子接話說:「當日二少糊塗拋卻佳人,真是沒有眼光,現在果然又是捨不得,江小姐魅力自然無敵。」
這時有人敲門,門外有女孩子說:「嘿,映映,你的英俊男友來了。」
我將它狠狠地扔進了腳邊的垃圾箱。
我沒有理會他。
我苦笑不再說話,看來她是真的不知道。
勞家卓一貫不形於色,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淡淡地陪著他喝了幾杯酒。
我只覺一陣悲從中來。
我動彈不得地嗚咽:「你是有多恨我啊!」
「映映,」Emma喚住我,然後將手上的一封信遞給我:「我在康斯坦茨大學有一位故友,他是非常好的心理學醫生,我替你寫了一封信,你若是有需要,可以聯絡他。」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聽到他的聲音從話筒中一字一字地傳來:「對不起,我對那些照片一無所知。」
已經不用細看,那是我所有商業攝影,從在倫敦的第一個到最新在Fredy手下的所有作品,按照年份和日期排列,甚至是在攝影師的機器中從未發表的底片,都在他這裏。
我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晚餐清淡可口,營養豐盛,但我們都吃得不多,勞家卓是因為胃中積弱,我是因為閑在家裡無所事事,四點多才吃了茶。
我不知道他在地球哪一端,但每次他都是很恰當的時間,來電時不會太晚,一般都是我在睡前。
他開車載我去了城中一間金碧輝煌的餐廳。
「映映,」家卓站在我身前:「也不知道要去醫院體檢?」
如今外面交際場合再無人敢喚他一聲二少爺。
我就知道他會不高興,真是君王作派。
大年初五我和江意浩回國。
他問我在做什麼。
家卓平靜地問:「那你要如何?」
斐斐過來推了推我:「你手機響了很久了。」
他抬手撫上我的額頭:「怎麼了?」
我不肯鬆懈,繼而緊緊拉住他的手:「家卓,你聽我說,我有事情同你說……」
「映映,有一件事情我明白得太晚,」勞家卓在我身後忽然開口,男人沉鬱的聲音清晰地傳來,一字一字撞擊在我的耳膜:「我無法失去你。」
半夜霓虹閃爍,眼前是逼仄華麗的街道,過斑馬線的人腳步仍然匆匆忙忙。
我抬手輕輕推開,躍入眼前的是一整面巨大的落地九_九_藏_書玻璃窗,歐式羅紗窗帘拉開了一半,遠處可見太平山頂蔥鬱樹木。
敲門聲持續不斷地響起。
我直接跟他講了老師的建議,江意浩馬上拒絕了我。
傍晚他醒過來,精神好了許多,提議要帶我出去吃飯。
電話里他的聲音有些模糊:「我昨天臨時有急事出差,抱歉沒有來接你出院。」
我本來就是因為覺得累才提早走,所以對他說:「回家。」
唐樂昌鬧脾氣坐在沙發上不肯動。
當時我母親過世時,他同樣傷心欲絕,卻還記得再三挽留我在義大利,但我那時堅持要走,這已經是我們四年前分別之後我第一次見到他。
藝術節閉幕式之前的那日傍晚,深冬的雪花漫天飛舞,酒店附近的建築和街道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積雪。
我轉身朝外面走,倉庫外的一條闃寂無人的小巷,我倏然轉身,雙目冒火盯著他。
我有些難堪地扭過頭。
我母親在手術前的一夜,從醫院頂層摔下去,身體如同一塊碎散粉餅,醫生們甚至不能夠將她拼起來。
他淡淡地說:「還行。」
她朝我笑笑,掩蓋住一絲憂慮:「勞家何等家世,他又是小兒子,他這樣的身體本應該好好養著,如今卻偏偏是操勞得最厲害,前幾日還笑著跟我說工作太辛苦讓我快些跟他提辭呈好放我及早嫁人。」
把人家的車撞了,我正想著要不要給勞家卓打個電話,於是有些遲疑地站在原地。
郭叔這段時間一直跟隨他身旁服侍,應該也是今晚才回到森海別墅,並未得知我在此地的胡天胡地。
我挽起他的衣袖,看到了他手臂上的留置針管,在手肘中間,淡藍色的一根管子,植入他身體淡藍色的靜脈,白皙如玉的肌膚,粉藍色的塑膠管子,一切彷彿沒有生命一般。
張彼德整了整衣衫,然後繞過花園,走到屋前的台階下,揚起頭笑著說:「嗨,映映。」
她表情鎮定安寧,看著我的眼神並無異常。
袁承書說:「我就上去問了一句。原來不是同名同姓,他真的是你朋友。」
他胃口不好,工作又忙,病著的時候就寧可依賴營養液,我揀著他可心的,千方百計哄著他吃。
聲音不高,卻有種莫名威嚴,在場諸人聽得清清楚楚,場面一滯。
我說:「他在樓上。」
她拉鈴叫傭人。
男人態度轉了個彎,嘴角帶了一絲玩味笑意,他對著手下吩咐:「去,讓黎剛調幾個兄弟過來幫手,要身手利落一點的。」
勞家卓忽然開口:「映映,把我房間的電腦拿出來。」
我斜睨他:「發什麼瘋要去非洲?」
他言畢,不再看這滿地狼藉一眼,只輕輕拍了怕我的手背:「走吧。」
我不知為何耐著性子同他解釋了一句:「我又沒有真的一|夜|情。」
只是我開始每日開始看財經新聞。
我手掌撐在地面上,掙扎著自己卻沒有力氣站起來。
「你住在這裏?」他眼神頗不讚許。
我初到康城的頭一年,每隔兩個星期去一次默德薩克教授的心理實驗室,所有的精力除去對付我心裏的住著的那個魔鬼,我幾乎喪失了一切生活能力。
楊宗文正扶持著他坐入車裡。
愛德華跟上來,我倏地回頭,惡狠狠地咒罵他:「見鬼,我對你沒興趣,滾開!」
我們到達會場時已經將近八點,除去還有幾個工作人員反覆調式燈光,現場一切已準備就緒。
勞家卓問:「如何治療?需要動手術嗎?」
「小姐?」梁豐年站在我跟前,又用英文問了一遍:「請問咖啡室在哪兒?」
我望了望門口,又仔細地分辨了房外客廳的動靜。
笑容漂亮得如此不真切。
我聽到林寶榮說話:「他人在哪裡?」
我捂著臉癱在沙發上再也不願動。
我跟在勞家卓身後,他穿了一件樣式簡潔質地精良的暗藍外套,我離他身後半步之遙,彼此的神態甚至沒有一絲親密,可是當我們提著袋子走下自動扶梯時,迎面而來的一個男子手中突然舉起了相機。
我看著勞家卓,目光在問,這是……
我疼得受不住了,反手狠狠地推了他一下。
我下了公車,夜晚小巷行人變少,路邊的商店招牌影子憧憧。
我掙開他的手望外面走。
「江意映!」他厲聲截斷我的話:「別意氣用事!」
我握著筷子漫不經心地答他:「說吧,什麼事?」
我安靜了幾秒。
我還有些混亂的思緒逐漸清晰過來,只覺手中的袋子分外地沉重,再也邁不開腳步。
勞家卓說:「你今晚不用過來了。」
現場完全混亂了。
一整個療程做下來,勞家卓已經痛到幾乎虛脫。
生活的真相,從來可以人言無三二。
我動手調節了一下滴速度,藥水落下來,勞家卓累到了極致,支撐不住睡了過去。
我搖搖頭。
一會他過來敲敲門,然後走了進來,手上拿著拿著一瓶消毒藥水,一包棉簽:「手哪裡擦著了?」
或許我再回來,根本就是一個錯誤。
隔了一周,他再過來,發現袋子原封不動地放在沙發。
我無奈笑笑。
我隨口敷衍:「知道了。」
我扶著他身體倚在枕上半躺著。
我默默將手揣入外套的衣兜,掩藏住了有些發顫的指尖,對袁承書說:「走吧。」
我停下腳步看去,香檳色的豪華轎車車門正緩緩打開。
我問:「錢小姐,你想表達什麼?」
張彼德在一邊叫:「喂喂——不用高興成這樣吧。」
愛情從來都是兩敗俱傷的一件事情。
如比完全驚呆了。
他抬眼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我,並沒有說話。
勞家卓回來的那天晚上,我坐在客廳睡著,手提電腦仍然開著,我蓬頭亂髮,身邊是散落的各種型號的模板和針管筆,地上都是撕掉的廢紙。
男人聞言,抬眼看了一周,目光對著勞家卓,遙遙點了個頭,隨即不緊不慢地走來。
他有些冷然的口氣:「用我的錢,讓你覺得丟人?」
袁承書手上拎著大袋零食和飲料。
一會兒蘇見走出來跟我說:「映映,勞先生說讓你回去休息,我派司機送你回家。」
他永遠要和我置氣。
他仍時不時地給我打電話。
惠惠已經激動地揪著我的領子將我往台上推。
我睡得渾身疲累,卻一直醒不過來。
當日我在會展中心坐鎮,品牌的亞洲區總經理上來和我祝賀,我同她寒暄一陣,留下了一個設計助理在大廳,徑自走開去閑逛。
我在腦海中回憶,隱約記得爸爸當時輾轉知會過我,說勞家卓在尋我。
我微微苦澀地笑,我們總算有過用三五司機傭人的日子,江家的小一輩自小優渥慣了,又怎會懂得柴米油鹽。
我有些虛弱地對她笑笑。
「郭嫂,你怎麼在這裏?」我的聲音又輕又飄。
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里反射出寂寥的光,光可鑒人的大堂地板是黑白相間的菱形勞通標誌格子。
我有些不解:「司機送他回家就好。」
勞家卓耐心地一下一下摩挲我的背。
我低聲笑出來。
我抬眸看到身側的人唇邊露出一抹輕輕笑意,真想上去抽江意浩嘴巴:「你個死細路仔,懂個屁愛情。」
abandoning myself in forgetting you。
江意浩在飯桌上猶猶豫豫地叫我:「大姐……」
下一刻,他用手撐著椅子,勉強俯身,將我輕輕攬入了懷中。
勞家卓強勢地說:「你仍然愛我,為什麼不願意留在我身邊?」
傭人將晚餐送了上來。
是在夢境中的時候,我聞到刺鼻的焦味。
我是被敲門聲吵醒的。
他伸手握住我的胳膊,吼了一聲:「江意映!」
隔了一個車道的距離。
勞家卓進來坐到餐桌旁,都要拉住我的手:「對不起,我應該去接你,害你受驚。」
勞家卓變成了質問:「你到底是要怎麼樣?一邊鬧著要跟我分手,一邊偷窺我有否半夜帶別的人回家來?」
我沒有多說什麼。
勞家卓似乎想安撫我,他輕咳一聲:「映映……」
沒有辦法再專心做任何事情,我閑暇時去圖書館消磨時間。
他將酒端給我:「你怎麼了,失魂落魄的。」
我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馮先生,我跟你無話可談,你喝一杯,不然請走。」
勞家卓說:「今天的照片不會見報。」
蘇見點點頭。
多年之後我們偏坐在黑暗的一角,無動於衷地看著台上的悲歡離合,而自己的故事,再無人會提起。
勞家卓看我的眼神,眸中熾熱的火光一點一點地熄滅,轉成幽暗的冰涼。
我一手提著行李過安檢,一手握著電話:「謝謝,不用。」
也許慢慢的,就這樣斷了。
經過醫生的商議,同意我出院回家休養,但必須每周定期回來複檢治療。
我點點頭,這點倒是真的。
他堅持要我坐輪椅,因為醫生也是這樣建議的。
他來接我一起吃晚飯。
機場通道門口,抵港旅客匆匆四散,記者已經衝著我們圍了過來。
唐樂昌疼惜地說:「不,你做得已經足夠好。」
江意浩慘叫一聲:「大姐!」
錢婧嘴角的笑像一朵幽冷的花:「他當然大方,我手上塞滿他給的名店珠寶,但是卻成了夜夜空望丈夫從不歸家的妒婦。」
我笑吟吟地將戒指舉給他看,繞著他轉了幾圈,好些泥巴濺到了他身上。
我點了點頭。
我站在病床前看了一下他的生命體征,麻醉狀態都還算穩定,已經出現了蘇醒徵兆。
勞家卓在第二日夜間醒過來,他不允許我探視。
一日Emma手洗了一張黑白照片,詢問我是否可以發表,我看了一眼,那是攝影師不知何時隨意拍下的一張照片,是在收工之後,我穿著破爛的牛仔褲,皺棉襯衣,凌亂黑髮,臉上些許殘妝,坐在台階上低著頭抽煙。
以後帶它回去住狹窄的公寓,不知它會不會不高興。
我繞開車子朝樓道外面走:「我會去,不用你送。」
點滴落下來,我睡了過去。
吃晚飯我押著他回學校,在學校後門,他走到門衛處,從褲兜中撈出校牌正準備進去,下一刻卻忽然轉身,他大步走過來粗魯地伸開手臂抱住我,在我耳邊心酸地喊了一句:「大姐……」
彼德端著杯子,略帶了幾分醉意,他對我說:「小映映,謝謝你幫我,有時候我們顧慮太多,反而裹足不前。」
勞家卓半躺在床上,斂著眉頭,襯衣領子燙得筆挺,襯得他蒼白的一張臉更加沒有表情:「咳咳,沒、沒事。」
勞家卓對我鼓勵笑笑。
我將頭埋入膝蓋,覺得自己發出的悲嚎,像瀕臨死亡的動物。
我悲哀地道:「勞家卓,你講講道理,從我回國來,從內地來到香港,我住哪裡,和誰往來,我又何曾有過選擇的自由?我做任何事情不是奉你的旨意?不過一個袁承書是意外,已教你如此動怒,我的生活甚至沒有重建的可能性。」
花園裡提早亮起燈光,草地上幾盞紅色的蘑菇燈,添了几絲溫暖。
她是那種對一切事物掌控自如卻無驚無動的女子。
唐樂昌告知我航班號和抵達時間,我在家閑得無事,搭了地鐵去機場接他的飛機。
待到凌晨,長輩打電話來催,有朋友開車送新人回家。
勞家卓終於扶住我的肩膀,淺淺地回應我的親吻,我摟住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吸吮他的微涼的雙唇。
勞家卓帶著他走到我面前。
「雖然我們都不願相信,但血型和年齡卻都吻合,雖然後來證實那不是你,但是在火災發生時你非常有可能在裏面,那片街區居民雜亂,連警方都無法確切提供具體情況,真的足以讓人絕望。」
電話里他聲音柔了幾分:「拿溫度計量一下體溫,你每次喉嚨痛就要發燒。」
我想起來那是他來康斯坦茨探訪我,剛好碰上一個朋友訂婚的儀式。
我慌忙之中剎車,隨後將車子靠邊停住了。
次日下午勞家卓外出回來,遞給我一個純白的大袋子,他低聲一句:「穿暖一點,好不好?」
「稍安勿躁,」張彼德在那端低沉同下屬一句:「抱歉,稍等片刻。」
新年來臨之前。
伏著身體良久,勞家卓勉強抬手拭凈唇角,熟練地將手帕揉成一團。
他衝著我叫:「大姐,你煩不煩啊,現在姑父生病,你先陪小姑姑嘛,你就放過我吧。」
他說:「那你昨晚怎麼沒走?」
我懶懶地隨口敷衍他:「我年紀已經不小,哪裡爭得多這麼多十六七的小孩子。」
我終於是和他,再無一絲關係。
我轉眸又看了一下,心底咯噔一聲驚跳,彷彿堅冰碎裂的一聲刺痛的脆響。
我進廚房看燉著的湯,兩個人吃了晚餐,我低頭清理廚房,收拾房間,專心喂龜,然後進浴室洗澡。
我想到此行目的,搖頭對他勉強笑笑。
我迅速查看了他的癥狀,呼吸困難費力,氣息短而急促,胸膛如窒息一般劇烈起伏。
他轉身對著人群里的一個女子喚:「帕帕,過來這裏!」
我原來懷疑不安,原來的反覆曖昧,原來的遲疑徘徊,此刻覺得心下一片風清月朗。
我身邊的人,已經不是他。
一會兒他從書房出來,湊到沙發上來擁抱我。
勞家卓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小心翼翼地看我神色,他跟著我站起來:「我先送你回家。」
勞家卓眼神冷凝,默不作聲地看了我一眼。
他身旁挽著的女伴卻驀然瞪大眼睛一副驚訝狀:「這是勞家二少的那個……」
我仍體力充沛。
他的呼吸系統疾病應該是伴有低氧血症,醫生是會建議使用家庭氧療。
「映映,我有事情要同你說,」媽媽看著我,神色平和之中帶了一點點不舍:「我右側乳|房發現了腫塊,已經於前兩周去醫院檢查身體——」
若是晚上他比較得空,我們就一起看看電影,或者兩個人就靠在一起,絮絮地說話。
勞家卓一行人隨行的兩位保鏢,都是黑衣的高壯男子,三個人拳腳生風,對付馮天際一群人,也沒有落了下風,只是場面愈發的混亂。
肩膀被人輕輕搖晃,有低醇沙啞的嗓音喚我:「映映,映映……」
我被他逗笑:「放心,你不知道是多少丈母娘眼中的良婿。」
我無法忽略樓上那個人今晚衰弱的氣色和精神,有些想阻攔他,對姜柏聲說:「一定要現在嗎?」
我只好伸手接過來。
這麼打擾他,我有點訕訕的。
歐式別墅里燈光明亮,因為宴會的關係,花園的樹上掛滿了閃爍的彩燈,整個房子布置得溫馨而充滿童趣,有卡通人物蹦蹦跳跳地來回穿梭和孩子們玩耍。
她笑笑:「這麼大的女兒了,還像個小孩子。」
談的是工作上的事情。
次日有工人將一批新電器運了進來。
勞家卓在私人飛機停機坪一個背影都能登上財經頭條。
他稚嫩清脆的嗓音:「小嬸嬸。」
他臉上變色:「你何處得來?」
王太太挾持著我一直到停車場,要了我的電話號碼,又鄭重地留了名片給我。
勞家卓定定地望著我,臉上神色是重擊之下那一瞬間的安寧,而後慢慢浮起了一絲不可置信的慘痛。
他不願多談,只簡單地說:「律師會處理。」
奶奶等在樓下,穿著整齊的絲綢盤扣衣衫,依然是那麼和藹慈祥,只是頭髮已經全白了,一看到我從車上下來,走上前拉住了我的手,渾濁的眼淚流下來。
我粗魯地扯過他的手,把他的戒指扯出來,手朝著窗外一揚。
我沒有說出口的是,我想賺錢還給他。
我抬抬眼:「他又怎麼了?」
綺璇對我說:「Freddy方才有約先走了,改日再邀請你們來玩。」
張彼德沉默了兩秒,然後收起了笑容:「小映映,你想清楚沒有,他剩不了幾口氣了,不經你折騰了。」
洋鬼子雖然十分嚴苛,但是教我的東西可都是行家手筆的真材實料。
輸液完畢之後,我拔掉針頭,用生理鹽水封管,然後將他襯衣的袖子放下來。
蘇見站起來走出去。
王太太喜笑顏開:「江小姐,遇見你真是太好了,你如今可還在做DDSA設計?」
勞家駿走上前同主任握手:「陶醫師,拜託。」
他不解地問:「你們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袁承書說:「一個女孩子。」
勞家卓輕低聲應我,語氣卻很堅定:「把你的包袱給我,我帶你走。」
媽媽和我聊了幾句,掛了電話。
他實在給過我太多。
這個地方要走好一段路才有車,他是記者認得的人,在此地多做糾纏也並不明智。
我有些興趣地問了一句:「她學什麼專業?」
林寶榮有些欷歔:「我大概年紀大了,看他這副模樣都有些捨不得。」
我站在他的跟前。
勞家卓臉色僵住了。
家卓的聲音傳來,帶著莫名的怒意:「你在何處?」
我被一大堆人擠到在玻璃門邊的角落裡,大腦一片空白,極力控制著自己拔腿而逃的衝動。
錢婧看著我,笑容中有一絲詭異之氣:「客氣。」
Fredy點頭:「秀場經常碰到,我們算老朋友了。」
蘇見朝他略微頷首。
這樣繞來繞去一個多禮拜又過去了。
勞家卓說:「傻瓜。我的身體狀況,你會辛苦的。」
勞家卓坐在辦公桌旁,白襯衣套一件西裝式銀灰馬甲,助理正扶著他站起來,他臉色煞白一片,一手撐著桌面身體已經是搖搖欲墜,蘇見疾步過去攙扶著他在沙發上半躺下來,然後動手利落地解開他襯衣,一手托著他的頭部頭向後仰,保持呼吸道通暢。
我坐在他身前的凳子上,對他說:「你要多順心的沒有,我只會惹你生氣。」
勞家卓將我拉進屋裡:「可有撞到你?」
我在茶几上找到遙控器,輕輕按了一下,我們對面的落地長窗滴地一聲,窗帘緩緩地移動,露出一簾濃黑夜色,和前院花園的彩燈閃爍。
「哦……媽媽也不可以……」我痛苦地捂住腦袋:「只要離開這裏,求求你……」
我尋聲走出門去,房子平時只得我一人,托比難得見一個生人,因此每次郵差來送信都被他的歡快熱情追得狼狽逃竄,此時這麼一個早晨,又有誰會過來。
他深深皺眉,沉聲說:「讓我看看。」
一次又一次忤逆惹惱他,勞先生萬金之軀,我永遠是萬死莫辭的那一個。
春天很快到來,小姑姑過來看我,陪我住了一個星期。
是一位四五歲的男童,穿一件藍色工裝褲子,一雙靈動流轉黑眸。
我看著他說:「我怕你不肯答應我,又要趕我走。」
「映映……」
張彼德慌了:「唉唉唉,你別哭呀。」
我重心不穩往後倒,他來不及扶住我,兩個人一起摔倒在路旁。
用力地將我的笑容扯碎,碎玻璃割破了我的手指,血珠沁了出來。
「我是勞先生的律師,我姓鄭,」他腦門依舊鋥亮,笑容恭敬客氣:「江小姐,我們上次見過。」
我被他氣得頭頂都冒煙:「爸爸有沒有和你說過,家裡沒有錢!現在奶奶過去也要照顧,遲一點再接你過去,你就不能好好在這呆幾天嗎啊!」
「請問你們何時結的婚?」
司機拉開後座,勞家卓扶著我的手臂將我送入了車內。
老太太馬上接話:「回什麼家,這裏就是你家。」
他微微擰了眉頭,好一會才說:「你當日與他這麼親密姿態,何曾得知我又是什麼心情。」
我一邊說話,一邊看到看到前面幾步之遙,牆壁上生長著的一株小枝杈,上面掛著一枚亮晶晶的東西,金屬的光澤細細密密,晃動我的雙眼。
我從工作室下來,在街上閑逛,看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每個人都是步履匆忙,只有我舉目茫茫不知該往何處去,Fredy沒有說錯,我對生活失去了全部的耐心和熱情。
勞家卓神色不動如山,眉宇的情緒淡到了極致。
我看到車上下來的人。
勞家卓英俊霜寒的臉龐上是一片無人可擋的冷酷鋒芒,他修長身體挺拔清標地立在我的身前。
跟在他身後的人覺察到他的舉動,梁豐年走近了一步低喚:「boss?」
我說:「那可不一樣,這樣是我自己找回來的。」
三天之後,我的傷口情況好轉,身體恢復了許多,終於能夠下床走動,。
門在我身後輕輕合上。
第二日早上等我迷糊著爬起來,洗漱化妝換衣磨蹭了好一會兒,勞家卓竟沒有走,他坐在客廳,抬腕看表時我正好走出來。
他解下領帶自己去倒水喝。
下一刻,我雙腳滑入一個沙坑,隨即仰面摔倒在了泥濘中。
我洗了個澡出來後手機已經沒電自動關了機,最近跑來跑去睡眠嚴重不足,我且放心爬上床,裹上被單臨睡前的一刻,忽然想起打了一個晚上電話給我的那個人。
他們是要逼死我。
我在康斯坦茨大學認識的一個師姐,研究生畢業之後在蘇黎世工作,幾個禮拜前蘇黎世政府和國內一家文化傳媒公司籌劃聯合舉辦一年一度的中國文化節,需要中國女孩子充當翻譯接待賓客。
他安慰地在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我說:「我就在坐著,沒事兒。」
我冷不防被他一抓,我強裝著的平靜頓時破滅,禁不住恐懼地大叫了一聲。
半個月來,我從新股連發中籤,看到了中信銀行在盤中突然啟動衝上漲停板,到美國參議院對里德債務方案進行程序性投票。
他忽然嘆息一聲。
「你有沒有事?」
我踢掉拖鞋縮進沙發內:「沒有,休息。」
他說:「你當彼德是朋友,有難處願意問他都不願找我,可是,映映,你明知道我多麼想好好照顧你……」
我睜大眼睛望著她。
一直打到了十幾通。
勞家卓返回客廳打開了手提電腦。
我說:「我想見見他。」
旁邊的女孩子湊過頭看了一眼,我正翻到到林寶榮應對記者的一張照片。
唐樂昌說:「映映,要不我請假,送你回康城?」
勞家卓笑著握住了我的手將我拉到身邊:「映映,不要埋沒你的天分,有沒有考慮過重新做設計?」
我抖著手抽出一支煙。
他加重語氣:「聽到沒有?」
我在夜風中終於漸漸放鬆下來。
他乖乖地答:「嗯。」
他皺眉:「怎麼弄的?」
他腔調一轉——清幽嗓音帶了殺意:「若我再聽到有人說她半句是非,我只怕會十二萬分後悔今日對你實在太過客氣。」
我轉頭才發現一名男子正從屋裡走出來,他邊說話手上動作也沒停頓,抬手和我將勞家卓扶入了沙發。
我以為我看錯了,可是那輛車子依舊停在樓下的車位,夜色之中的色澤如夢如幻,此刻卻有著無比的真實感。
蘇見平和地答:「不要緊,他搭乘自己的飛機。」
電梯直達三十八層。
蘇見說:「我擔心他意志消沉,最近他工作很多交待給我和幾位機要助理。」
他撐著扶手有些艱難地站起來,背部有明顯的僵硬感。
我硬要他簽名收下。
我坐在沙發上看到辦公桌的後面,還有一面白色底淺色螺紋的電視牆,後面有一大片的延伸空間,開闢了室外庭園平台和一個小型高爾夫球場。
我頭腦混亂:「縱然是這樣,我也罪不至死——」
那時因為年輕而無所畏懼,縱使悲傷難過得覺得天都要塌了,愛著他的心口仍是炙熱的。
我無暇理會他作何心思,因為我料想小姑姑或許遇到了難處。
晚上出席大多數都是親朋老友,半場過後,氣氛更加熱鬧,惠惠之前見過一次袁承書,這次她也邀請了他過來參加派對,袁承書加班過後匆匆趕來了酒店。
勞家卓的胸膛體溫微熱,我被他安置在一個舒適心安的懷抱。
我給她倒酒:「我們再喝一點兒。」
袁承書追上我,然後帶著我搭電梯,走到副樓的天台處。
我看了看時間,已經是次日中午。
我心裏已猜出大概:「請問現在房主是何人?」
一個繁華局促如洞穴的城市,我終於又回到香港。
他攢著眉頭:「你中午還是晚上吃這個?」
他拍了拍我的手:「走吧,我送你一程。」
我張開嘴,不知所云地答:「你回香港去,和你太太好好生活,你很快可以忘記我。」
他轉身從琴凳後面捧出了花,對著台下的我說:「江意映小姐——」
下面的樓層亂成一片,人群盲目地慌亂奔走,有人赤|裸著身體,有人抱著家什,我親眼看到燒得通紅的門梁砸下來,將一個女人壓得粉碎,慘烈的哀嚎聲不斷響起。
他用電腦連視訊,找蘇見處理。
他已經轉身朝電梯走去。
「你能走嗎?」他問,隨即又自己搖頭,伸手將我一把抱起。
楊宗文問:「你跟他在一塊?」
勞家卓矜持淡靜,從容不迫:「多謝杜先生誇讚。」
我身體略微後退,他馬上伸手按住了我的腰,加深了這個親吻。
我如今每日早出晚回,每天清晨早早起來就一片兵荒馬亂,在鏡子前將自己武裝得精明幹練,然後精神抖擻地出門上班。
他討好地說:「我們樂隊期末之前想要做一次校園演出,可是租來的鼓上周被我打壞了,我想買一個好一點的爵士鼓……」
我問:「不用工作?」
他穿了一件灰色襯衣,閉著眼睛,俊朗眉目憔悴清減,即使是在昏睡,神色之間也透出了一種無法言述的疲累,房間里燈光調得昏暗。
我終於晚上不再去兜風,將寫了的兩本筆記本收起來,放入箱子的底部。
然後眼前火花四濺,燈泡爆炸碎裂。
照片上的兩人面帶笑容看起來很年輕,重要的是兩個人之間傳遞出來的那種感情,那是人與人經長期交往之後的一種毫無間隙的親密之感。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我,我渾身動彈不得,幾乎要融化在他的糾纏的目光中。
第二日我們醒來,互相敲對方房門,在酒店樓下吃了早中餐,而後換衣服下樓,收拾行李去機場。
晚上我們在吃飯時,家卓對我說:「映映,在家裡閑得無聊是不是?」
蘇見急忙上來扶起我。
當晚梁豐年打回電話給我,我跟他說我要找他老闆簽字。
我將勞小哈牽進屋裡,他環視屋子一圈,大聲地歡呼了一聲:「龜龜!」
我拉緊了外套,站在廊下看著盡頭的車道。
勞家卓抬手摸了摸我的耳垂,聲音流瀉出一絲顫抖:「映映,讓我抱一下你。」
我有些驚愣,但仍是喊了一聲:「大姐。」
我柔聲問:「現在有沒有胃口?」
下一刻他的動作卻忽然靜止。
他問:「你手怎麼了?」
張彼德說:「他一向不喜住石澳大屋,如今身邊跟著一眾醫生護士營養師和傭人,人人在他眼前晃得他心煩,只好躲到森海的別墅里去。」
他靜靜闔目休息了兩分鐘,隨即若無其事地推開車門:「走吧。」
勞家卓幫我洗了碗,然後就坐在陽台門前的一把椅子上發獃,我在收拾沙發時,他手邊的手機一直閃爍,他皺著眉頭看了一會,終於接了起來。
江意浩吃痛狠狠地抬臂擋開我。
我們糾纏半生,不知道誰愛誰誰恨誰多一點。
他從公文包中掏出幾分文件:「我受勞家卓先生的委託,來跟江小姐談談。」
「憑什麼他們就該丟下我?都是他們兒子,憑什麼他們就帶走江意瀚丟了我!」少年惡狠狠地衝著我嚷嚷。
「等下,」他問:「映映,怎麼聲音有點不對?」
除了傭人神色凝重地站在門外候著,走廊連著的一個大廳和房間都異常安靜,水晶吊燈幻影重重,奢華地毯吸收了腳步聲,一切寂靜得得讓人恐懼。
能夠獨立正常生活后,我進入一個專科學校修讀無用的藝術史,經過教授的介紹,我每個月有幾天固定去康城一個自閉症兒童教育訓練機構,教那裡的小朋友畫畫,然後收集他們的繪畫給心理學家進行比對分析,以對他們進行相應的治療。
我從一開始就分明,我們這段關係,沒有任何一個維繫下去的理由。
我說:「我一直以為你是香港人。」
我明白他的意思,喉嚨發緊對著跟進來的女傭說:「別驚動老太太。」
記者幾乎是同時見到了他,場面頓時陷入了瘋狂一般混亂。
過了半晌。
就這樣過了兩個禮拜,我決定出去找事做。
我轉過頭,看到身後的勞家卓站得筆直,伸手穩穩地托住我的腰。
他把腦袋拱進我胸前用力地蹭:「小嬸嬸,為什麼叔叔不肯帶我找你了,你是不是不要叔叔了,嗚嗚……」
他見到我衣衫不整的樣子,有些赧然地說:「對不起,我該給你打個電話再上來。」
一天晚上我回家時,手上拎著兩袋狗糧。
中午我出外景回來時,看到幾個新來的模特在辦公室哭鬧,說Fredy沒人性。
他輕輕喘了口氣,聲音愈發的低微下去,渾身散發著的凌厲氣勢卻令人無法逼視:「大哥,公私分明一點,我的私事,輪不到你來指教。」
也就是這一兩年時光尚有色相可賣,我再無別的謀生技能,做何事對我又有什麼分別,Fredy既然這般看得起我,我不妨做做看。
林寶榮問:「不過我很好奇,他身上的傷哪兒來的?」
我尖叫了一聲捂著腦袋朝面前衝過去。
我走開了幾步,輕輕地應:「嗯。」
「你完全是一個女人的神情,肢體透出的誘惑感卻潔凈如同少女,單薄,稚氣,甚至彷彿連胸部都沒有發育完成。」
他別過頭,沒有看我,他沒有否認。
唐樂昌不滿地叫:「映映——」
高壯的男人一手將男生撐起來:「對不起,先生,誤會。」
他的私人電話關機,另外一個電話一直無人接聽。
我點點頭。
我輕輕地別過臉,不敢再看她。
秘書將一個白色箱子送了進來。
他是大權在握,高高在上,無人可敵的帝王。
我堅持著說:「我不能再這樣一直給你添麻煩。」
他已經最大限度地遷就我,我不能不講義氣。
我深深吸氣,勉強吞下了半碟冰鎮魚子醬,才把情緒壓制了下去。
歐醫生直言:「勞先生對自己的健康也未免不太珍惜。你不能依賴著嗎啡止痛,這樣是會上癮的。」
他也有些氣昏頭:「藝術家的做派還真是隨心隨性。」
半夜我開始渾身發抖,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體溫迅速高熱。
他明顯有些虛喘,仍是微笑著說:「寶貝,怎麼了?」
我打了呵欠進去洗澡。
勞家卓大約是得了手下報告,得知我拚命加速害他們不敢跟得太緊然後被我甩掉了,他氣得打了好幾個電話給我,我沒有敢接,後來在回來的路上就出了事。
我每天給他寫一張卡片,有時還給他畫卡通的圖畫。
只是他外出工作之後,空閑下來的白日那麼長,我連發夢都嫌時間太多餘。
聽到他和我說話,我一顆心終於跳回胸腔,說:「頭昏是不是?是不是低血糖……」
我終於關掉電腦下樓。
我笑吟吟:「求婚成功記得第一個打電話給我。」
這口氣聽起來,他還倒真正兒八經地吃起醋來。
我從袋子里摸出手機,淡淡地說:「記得,袁督察。」
一曲完畢,掌聲熱烈。
我接到他電話時問:「為什麼?」
他都是笑吟吟的,離愁別緒,從不存在我們之間。
他住隔壁房間,也沒有什麼消遣,和我在沙發上坐坐看看電影,叮囑我吃飯,在檯燈下熄掉我的煙,他仍是對我頻繁地換工作非常擔心。
我站在櫃檯后,從褲兜中抽出勞通的一張銀行卡。
他大聲地問:「你現時在哪裡?醫院?」
蘇見有些敏感地問:「怎麼了?」
我平順地說:「我回家就是。」
我心下一松,手上筷子差點握不住:「多謝你們費心。」
我有些微醺,恍然間想起來,勞家卓有一件大衣的扣子,也是這樣的。
才一句話就惹得他這麼動怒,人一旦坐到最高位真是脾氣越來越壞。
勞家卓說:「映映,雨太大,今晚在這裏睡吧。」
江意浩回去上晚自習,我回到家查看手頭賬戶積蓄,我回來以後工作一直不上心,根本沒存下什麼錢。
心絞痛癥狀太嚴重。
張彼德喝了一杯茶,再次環視了一圈我的屋子,彷彿確認什麼似的問:「映映,唐家小子沒有和你在一起?」
我心底有些異樣感覺,掙開他轉身回廚房。
他深深望我,並不出聲。
我記得總部高聳入雲的大廈,和三十八層的高樓上的那個人。
「連張彼德有一日出來都氣得跳腳大罵他是暴君,」 林寶榮無奈笑了笑:「也就蘇見他們跟了他多年敢說他一兩句,其他人還不是戰戰兢兢低頭做事。」
他這幾年身體愈加的嬌貴,平日工作壓力也大,所以一直都很瘦。
我記憶力一向不錯,此時已經想起來,此人原是家駿的幕僚,不知道現時是否還在勞通任職,我無欲同他打交道,禮貌笑笑要走。
「你認錯人了。」我木然開口。
身後工人喊住我:「小姐,這個。」
男人低頭熄煙,隨意地問了一句:「怎麼回事?」
兩人糾纏半生自此心神離殤。
十字街口的紅燈亮起,熟悉的噠噠噠的急促聲音傳到耳邊。
我去搭地鐵回家,連步伐都打著飄,整個人渾渾噩噩。
我試圖結束談話:「我母親過世后我去倫敦住了一段時間,後來碰到大火我離開英倫去到了德國,後來的事情,你們也都知道了。」
一個女孩子上去彈琴,唱了一支動人的情歌。
勞家卓不悅地擰著眉頭說:「怎麼回事,Claudio Nardi給很多工作你做?」
我恍然回過神來,踩住剎車。
我自那日起開始重新練習繪畫,最起初是和小哈一起隨便塗鴉,琦璇結束在港工作接他回美國和爺爺奶奶團聚后,我開始專心重拾專業,空間比例,開合層面,採光和角度,色彩質感的諧調對比,對著電腦重新練習繪圖軟體。
人體完全暴露在外的最多有反應的時間為一分鐘以內。
我轉身朝地鐵走回去。
我只好放慢速度,但這樣又造成後面車流堵塞。
他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我平時不會回大宅。」
唐樂昌說:「一會你的飛機還要等三個小時,我讓一位朋友過來陪伴你。」
勞小哈抱住我手臂討好地說:「嬸嬸,叔叔會加油的。」
我接了吉布地的工作。
這樣下去對彼此都沒有好處,我決意和他提分開。
我轉過臉:「不借算了。」
勞家卓端著杯子,低頭慢慢喝酒,沒有再說話。
郭叔點點頭:「他在湖心的客廳。」
我轉身往回走。
他是在我落難之時給過諸多幫助的貴人,我一直心念感恩,如今我已有離去之意,且當最後一次合作留個紀念。
他有些黯然地說:「你心情不好,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會過來,下次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
我回憶著大樓內自然光的完美引入:「室內部分呢?」
他如此乾脆,我反倒兒女情長起來,站在他床邊一時無話。
這時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請我出示證件,我騰不出手來拿,直接說:「再見,勞先生。」
勞小哈在他媽咪身邊膩了一會,然後拉起我的手:「小嬸嬸,你過來——」
我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不容抗拒地問:「是幾時?」
他重複了一句:「以後不要開車了。」
我捂臉嗚嗚大哭:「可惜慘敗至此。」
他若是現在的樣子,冷淡高雅帶一點無動於衷的氣質的樣子。
他神情似乎是對我包容一切的泰然:「那就給醫生看看。」
我點點頭。
飛機在降落在VENICE TREVISO,西蒙尼親自來機場接我。
他立刻搖頭:「不會的。」
語氣似乎是莫大的恭維。
很多年以前我叫他家卓,鬧彆扭時故意冷淡地叫他二少爺,有時在勞家宅邸叫家駿大哥,然後回到我們的家再叫他小哥哥。
我完全動彈不得,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看著他瘦削高挑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
我在椅子上坐得一絲不苟,雙手在膝蓋上緊握。
我聲音很大,帶著莫名的恨意,勞家卓都一愣。
站在原地也不是,我想要逃回卧室繼續睡覺。
「談什麼?」我問。
隔了一會兒他低聲說:「回去吧。」
我笑著說:「二少爺高興怎樣都好。」
我自詡心理變態到強大,離開他身旁,或許能獲得新生。
我們結束了迎賓工作,馬莎莎讓我們就地解散,我站在大廳門廊外,聽到裏面掌聲熱烈響起。
錢婧客氣寒暄道:「我們是第二次見面?」
是我在大學里認識的同學費力克斯,他家裡養有一隻金毛犬,托比跟他的關係也不錯。
我將他從衣櫃旁拉開,讓他在旁邊的一張雙人沙發上坐下,觸手感覺到的他身體的溫度很低,我只好取來毯子將他裹住,然後替他吹乾頭髮。
我不假思索:「追過去。」
我被他勒得脖子都透不過氣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進去吧。」
我沒想到是他生日。
我沒有受過任何專業訓練,連對鏡頭走位這些基本的技巧都不會走,但工作人員對我都很客氣,於是到後來不配合攝影師也成為了我的一種風格。
他跨上了兩格台階到我身邊:「前幾天在蘇黎世怎麼走得這麼急,你知道家卓在找你。」
我慢慢走到他面前:「家卓。」
「聽著,Edward,」我冷冷地答:「你要是願意就喝一杯,不願意就滾蛋。」
勞家卓將我擁在身前不讓我再看他的神情,只在我耳邊緩緩說:「映映,你知道,我當年想留住你,只是來不及。」
他似頭痛難受,壓著額角低低地說:「我不知道。」
他靠在椅背上,整個人依然坐得筆直,明明眼底倦色濃墨一般的沉重,整個人的氣質卻依然是如冰凌一般的堅毅冷硬。
我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諸事皆可忍,唯此一事,不能忍。」
勞家卓輕輕頷首:「袁警官。」
梁豐年迎出來:「江小姐,你來了。」
老太太卻仿若沒有絲毫介懷,只眉笑眼開地拉著我:「你是知道奶奶今天回來?還特地在門口等著的,哎喲——」
我知道我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看似亘古無瀾的沉默安靜之下,隨時是會爆發的全線崩潰。
他掩著嘴斷斷續續地咳得說不出話來,我看到他手背被玻璃划傷的一道淋漓的血跡。
江意浩已經返回新加坡度暑假,小姑姑下個月要陪姑父去加國,她和我說他們夫婦在考慮移民。
早上起來我就開始覺得身體有些不對,喉嚨腫痛喝水都困難,裹著被子在床上躺了一天,到晚上時卻沒有覺得好轉。
我推開書房的門走了進去,他的書房還是老樣子,分門別類收拾得整潔乾淨,桌上的電腦換了新的。
我刮刮他鼻子:「我不是你小嬸嬸。」
唐樂昌那時在喬治敦讀外交學院,課業也非常的忙,但他堅持寫郵件給我,我們間或也會見面,大約每年一次。
勞家卓眉頭微微擰著,低聲勸我:「你以後總歸是要嫁人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到眼睛里射入刺眼的光芒,意識漸漸回來,我聽到門外有人在說話,是傭人阿香,她的大嗓門帶了一絲哭腔:「我不知道——我早上過來,江小姐睡著在浴缸里……」
我問:「你幾時有空?」
他擰著眉也有些焦躁:「回來住。」
深藍格子襯衣下的瘦削挺直的脊背是刻意壓抑著的漠然冷靜。
我在一片嬉鬧聲中,並沒有接下戒指,袁承書站起來擁抱了我,然後我們被人推著下了台。
我頓時收斂神色,搖搖頭說:「再說吧。」
我大清早就被他惹得火氣都冒上來:「我自己走,誰都不要。」
勞家卓忽然:「你走吧。」
唐樂昌馬上說:「我和你去醫院。」
張彼德簡短一句:「映映,湖水抽幹了。」
我充耳不聞,熟練地倒了杯酒,液體滑入喉中,給冰涼的身體帶來一絲暖意。
我慌忙推門下來,查看了一下情況,我撞到的是一輛本田城市越野車,一側車門刮花,後輪凹進去了一點,對方是直線行駛,事故責任方的確在我。
他們談得興起,我倍覺無聊,走到了一旁。
勞家卓深深吸了口氣,聲音虛弱到微不可聞,傳到我耳中卻分外清楚,他說:「出去。」
我靠在門扉上,抿著嘴看著他。
女孩笑笑說:「勞通集團總是能上演最完美的危機公關處理。」
我轉到屋后的庭院去看湖。
勞家卓進屋給我找了乾淨毛巾:「衣服有沒有淋到?」
我躺在沙發上,感覺整個人彷彿漂浮在空氣中,虛虛幻幻的非常不真實。
袁承書幫我推著行李車辦託運。
當天晚上我在花園餐廳,並沒有見到他下來。
勞家卓權勢顯赫,他若是趕盡殺絕,我又能如何掙扎。
已經是接近於失態舉動。
我對著他點點頭。
托比得意地在我腳下打了一個滾。
我簡直要落荒而逃,但滿堂都是衣香鬢影的人影,我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抬起頭來:「你好。」
勞家卓拉住我:「我送你回家。」
勞家卓不放心,推掉了工作留在本地陪了我兩日,我第二天完全好了,傍晚他要帶我出去吃飯。
勞家卓神色微微一愣,遲疑了好一會兒,然後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離婚協議書我已經簽了,」我冷淡地說:「你不必來。」
在萬米高空。
藉著幽暗燈光,我望了他一眼。
「願主保佑你。」
我拿起桌面的鑰匙皮夾和手機丟到他身上。
我告誡自己耐心再耐心。
我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我、我以後不會再來了。」
我看著電腦屏出神很久,最後還是忍不住點開。
我搭公車回去時,眼角刺痛,我淚水止不住。
我低著頭不敢接話。
徐峰很有分寸地拒絕了試圖來搭訕的人。
我已經不太記得我到了倫敦多久。
香檳色的豪華轎車停在樓下。
我連忙道謝。
最後是他妥協,送我至街邊攔計程車。
我沒有再追問他為何會突然背痛,對他點了點頭,轉身走進了房間。
姑父的雙親已經去世,唯一一個弟弟也已經成家,能盡的心力也不多,平日里醫院就我和小姑姑輪流守著,我們姑侄聽從醫生的建議,彼此之間也反覆斟酌,用的基本都是最好的葯。
勞家卓在後座對著平板電腦,抬頭看到我站在一旁:「進來吧。」
他扶住我的胳膊,自動扶梯已經停止,我一跳一跳地走上樓梯。
男子不帶一絲感情地陳述:「勞先生,你已經近一個月沒有做過背部復健治療。」
勞家卓放開我,故作輕鬆地說:「好了……」
車子停在浪澄灣他的公寓樓下。
我看見是熟人:「郭叔,開門。」
小綠看到我脖子間露出的玉墜,贊了一聲:「真漂亮。」
病情發作得厲害,他半是昏茫半是清醒,將額頭抵在我肩上痛苦地喘著氣,忍不住低低喚了一聲:「映映……」
他高挺的鼻樑到瘦削下巴那一段清雋料峭的側影,在燈光下煥發著如玉一般的清潤的光澤。
一月份底,我啟程去浙江工作。
我覺得倦,癱倒沙發上:「你隨便坐。」
家卓對我微笑:「沒什麼事。」
我默默看著他一步一步緩慢走了出去。
眼神和聲音都太溫情脈脈,我有些受不起,只好勉強笑了笑。
我下意識想把自己藏起來,然後才發現外面的人根本不會注意到這裏。
那一日我從公車下來,天氣太冷,我縮著肩膀慢慢地穿過樓層之間的通道。
我點點頭:「謝過。」
那個穿著白大褂的中年女士輕聲說:「我需要同江小姐單獨談談。」
我低頭看看,我昨晚上外出時穿著灰色開衫開司米長褲,衣著還算得體了,只是臉腫似豬頭。
我愣愣地看著他俯身在飲水機旁專心倒水,就連背影都帶了自然而然的穩妥雍容,我不禁默默低頭,卻看到我的鞋子在名貴地毯上踩出了一個灰色印子,眼前浮起方才接待處小姐的神色,終於明白,我果然是闖入這個精貴世界的外星生客。
「映映,你要是生氣——」他的恐懼那麼明顯:「找我發泄,不要傷害自己身體,」
我可憐的小姑姑。
勞家卓醒過來,和我一起吃了早餐,我從他的包里翻出了他的藥片,倒了水服侍他吃了。
袁承書掏出煙盒,打開遞給我。
我看見他臉色有些發白,嘴唇的顏色都淡了許多,深藍色的羊絨線衫下,白色襯衣領口下消瘦的鎖骨凜冽。
縱使是這樣,當場殘留的血跡和滿目刮痕的地面,仍顯示出了這場淋漓可怖的交通災難。
我只得站起來。
「給我一杯咖啡。」我說。
頂著室外零下十幾度穿春衫,我落魄得連一件禦寒的外套都無,Emma給我穿她的大衣,在工作的間隙我仍凍得瑟瑟發抖。
窗帘外的陽光已經透出微熹的光線,宿醉過後的劇烈頭痛席捲而來。
我去應門,一個小小身影擠進來迅速抱住我大腿:「小嬸嬸!」
只是半片鎮定劑。
是一個白色空洞的模糊人影,消失在盛放的薔薇花架下花園小徑的盡頭。
我抽紙巾按著眼睛拚命地大哭,只是一種情緒發泄。
勞家卓穿了件的灰色羊絨毛衫,外套擱在座椅旁邊,略微側了頭正在專心講電話。
甚至我都從來沒有見過他情緒這般的失控,張彼德有些驚又有些懼地看著他,只好放低聲說了一句:「家卓……」
梁豐年只好說:「現時回來了,讓他好好休息一下。」
勞家卓這時才清醒了一些,眼瞼低下去掩蓋了一絲受傷的神色。
他點點頭,也不再反對。
下一刻他馬上站了起來:「你臉怎麼了?」
我熟練地拉開衣櫥中間一扇門,裏面整齊地掛著一排一排的各式襯衣,取出衣服選好搭配的領帶,拉開小抽屜,從左邊格子里拿袖扣,然後是西褲和皮帶。
我慢慢地將一份晚餐吃得乾淨,然後對著杯飲料,手撐著額頭,慢慢地看雨水簾幕之中的高樓大廈。
我不過是等他一句話。
姜柏聲臉垮了下去:「勞先生批下來的一個重要文件,今日我們發現做錯了一個數據,算了半天找不出來,要請勞先生調閱他電腦中的原文件,梁先生今晚人在應酬走不開……」
我心急得劈頭就問:「事情如何?」
他握住我的手,在我的手臂上輕輕吻了一下。
他不容置疑地打斷我的話,冷冷地說:「讓他先回去。」
第二日早上上班之前,我對著鏡子撲粉,又狠狠地刷了兩筆胭脂,鏡子里的人終於有了一點點人色。
合上車門瞬間我忽然回頭,看到他一直坐得筆直的身體突然輕輕顫抖,他隨即抬手撐住前面的座椅,頭低下來抵在了手背上,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只看到了襯衣的領子外露出白皙的後頸。
我故作輕快地答:「嗯,很好。」
我衝進房間拖出床底的一個旅行袋開始收拾行裝。
阿卡走過來問:「映映,你沒事吧?」
他沉默了一下,似是突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一時說不上話來。
我累得衣服未脫直接倒在沙發上睡了過去。
他寬厚眉目略微皺著,思索著說:「你擔心再像上次那樣偷|拍?」
「哦,喬小姐。」我想起來了。
勞家卓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會問這個,還是平和地答:「我搭自己的飛機。」
老人爽朗地笑:「就當自己家裡。」
小姑姑說:「回來再敘。」
我慌忙溫柔哀求:「家卓,你問過我們之間是不是就只能這樣了,現在你是真的放棄了嗎?」
我坐在沙發上要起身的一剎,竟然有瞬間的害怕遲疑。
他臉上仍是不動聲色:「你今天早點睡,我明天再過來。」
一切不過是兩秒鐘的事情。
叮囑我早些休息。
他臉色倏然一凝:「誰告訴你?」
西蒙尼客氣幾句,然後和我走開了。
那拍攝持續了近一個禮拜,場景時地不斷變化,Emma要求可算十分苛刻,但我只沉默應對,如果出來的表情動作不對,仔細揣摩后一遍一遍再來。
Fredy說:「Tximas M。」
他吃了葯依偎著我混混沉沉地睡去了。
我走上樓,窩在沙發上開始淌眼淚。
她尷尬笑笑:「對不起哦。」
我只得進了客廳。
「映映,」唐樂昌忽然望著我說:「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當時帶你離開,到底是不是——我做錯了?」
我心中鈍重倦怠更甚,我對他們說:「我有些累了,今夜留給你們兩位。」
他明日下午要走,我們彷彿古人送別,秉燭夜遊,只爭朝夕。
我手肘發軟,慢慢地坐回駕駛椅,直到那雙雙身影消失在視線中,整個人都還是發懵的。
我點了點頭,卻不多說。
我忽然之間害怕得不得了:「你到底是哪裡不舒服?」
我說:「起來吃點東西吧。」
袁承書搖頭:「我過來協助調查一起案件,事情做完了就回去。」
郭叔繼續說:「陳醫生說了,你身體這段時間,最好身邊留著人,二少爺……」
他倚在沙發旁,開著一盞小燈專註在看文件。
一直逗留到中午,太陽炙熱起來,我們才往回走。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
我立在台階上,又有人上前來搬運行李,老太太一邊笑著同郭嫂寒暄一邊走向大屋。
半個小時后,我登上火車,離開了蘇黎世。
最終還是會提起我和他之間的事情。
我輕聲拒絕:「不用這麼麻煩的。」
他望著我的目光明滅不定,沉吟了許久,終於開腔問:「你後來為何未和唐樂昌一起?」
隔著一段距離,我看見傭人服侍著他脫了外套,然後低聲說了一句話。
蘇見答:「還沒,北美那邊有點急事需處理,禮物是助理帶回來的。」
我笑笑:「伊人現在何處?」
郭嫂過來替我墊起枕頭:「都快一天了,我扶你到床上的,映映小姐,你太瘦了,輕得像根羽毛。」
身後的人一時無話。
我給他開的門,外面在下雨,他穿著一件薄薄西裝外套,襯衣上沒打領結,他眼皮底下泛青,明凈臉龐隱隱蒼白倦容。
郭叔從側廳跑過去要扶起他,卻被他擺擺手阻止了。
我癱倒在沙發上。
我以此確認,我身在何處。
我笑笑:「我會把這話當成恭維。」
因為我的身體有些不平衡,在家裡走路經常腳步打偏,或者不慎碰落什麼東西。
我將車泊在道路旁的三十分鐘之後,我看到那輛熟悉的香檳色車子從另一側的車道行駛過來,然後停在公寓樓的下方。
他扶住我的肩膀:「噩夢而已,別害怕。」
我睜開眼,看到身處在的寬敞病房,落地窗帘開了一道縫隙,有淡淡光影灑進來。
低低的喘息在房間里回蕩,興奮感流竄在身體里,我們身上流汗黏在一起,我手指插入他的頭髮中,承受著一次又一次的激烈波盪,直到兩個人都抵達了生理上最快樂的雲端。
她微笑點頭。
勞家卓伸出手,冷淡地和他握了一下。
我說:「等你一走我馬上就去,所以你快點走。」
一直沒有交談。
我緩慢開口:「勞先生,我並無需要同你彙報我的生活。」
我早上通常起得遲,醒來時他早已出門上班,這日我在收拾房間時,看到他的襯衣西褲擱在沙發。
我坐到他的對面。
側邊黑暗角落裡的幾個男人聞言站了起來,不動聲色地朝著我們這桌靠攏。
我縮在床上覺得有些冷:「嗯。」
直到我將自己沾著的一身泥沖洗乾淨,在別墅找了件某人的乾淨白棉襯衣換上,我將他的一件斜紋卡其直筒褲挽了好幾圈,穿白球鞋露出一截乾淨白皙的腳踝。
勞家卓不知何時走了進來,從身後輕輕地環住我的腰,他身上香噴噴的味道好聞極了。
江意浩終於對他媽點點頭,擠出一個字:「嗯。」
郭叔點點頭:「我進去看看,怕他累得睡下了。」
她聲音很甜,年輕女孩子的清脆聲線。
售票人員瘋子一般地瞪著他。
勞家卓微微傾身端坐,保持著一種不動如山的沉靜姿勢,在不斷變幻光影中嚴峻的側臉幾乎凝固。
我和勞小哈在大廳內按著電視遙控器,我看見楊宗文從樓上匆匆下來。
勞家卓面容慢慢浮起一層冰霜似的寒氣。
我看了一眼他的神色,連日纏綿的低燒不退,他嘴唇有些乾裂,白皙皮膚都失去了平日的溫潤光澤。
我直覺地推拒,但他身體洇潤清新氣息幽幽襲來,幾乎是在同一刻,身體的本能比我的心反應更快,我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回吻他。
我拚命搖頭:「不,不是這個時候,媽媽,不是,會治得好的,媽媽……」
我冷淡地說:「和你無關。」
我沉默幾秒,方回答他:「沒有這個必要,勞先生。」
勞家卓洗澡出來,我正在左翻右翻,找不到一支合用的鉛筆。
片刻后他低下頭,雙手垂在身側,計程車越開越遠,只剩下勞家卓形影相弔,無依無靠地站在原地。
他強硬地說:「就在那別動,我過去找你。」
我提高了聲音吼回去:「憑什麼你母親嫁進來時我就活該被送走,我還不是自己一個人在寄宿中學讀了五年書!」
我忍不住出聲:「對不起兩位,如果是和此次展會無關,恕我失陪。」
「那還不錯,」我收回目光:「如果你為求良心安穩,我會告訴你,請你寬心,過去事情我已遺忘並且不想再提。」
黑衣男人用眼神阻止了那兩人的動作,然後對舉起手說:「先生,別多管閑事,這位小姐撞了我的車,我和她商量拿點賠償金。」
我知道他,我醒來時他若不再,那麼必定以後也都不會來。
我這時才分神看來,傳說中的我的擁躉,竟然是Fredy Chen。
張彼德說:「還有一件事情,他說要這兩日去別墅住幾天。」
袁承書提起北京的秋天,荷花市場外的衚衕,下了班開車回家,高大的槐樹下面一地都是碎花。
他微微鞠躬:「這邊請。」
他似乎是將我丟在了沙發上,然後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看著他倦意隱隱的臉色,沒有再說下面的話,我就知道他一忙起來哪裡還顧及其他事情。
又也許是他氣未消,有一天晚上他打電話給我,問我可有人打擾。
他喘著粗氣狠狠地盯著我,青白的一張臉,眸中一束寒焰帶著怒火,胸膛劇烈起伏。
勞小哈糯糯軟軟的童音朝他撒嬌要他抱抱,勞家卓笑著蹲下來抱起了他。
勞家卓推開客廳的落地窗走出來,他站到我身邊來,語氣有絲不悅:「江意映,你答應過我什麼?」
他領著我站在在奢侈女裝店外,我停下腳步疑惑地望著他。
我總不能委屈了爸爸膝下的這麼一個長子。
來人在人流中逆行,一直不斷地對著周圍的人說抱歉,男人扶住我的肩膀,壓下了有些焦急的聲音:「真的是你。」
我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
我們搭計程車回城區,他問:「住你家好不好?」
司機下來打開車門,我看到了端坐在後座的清俊男人。
我說:「請將保險公司的理賠賬單寄給我。」
我已經明白過來,遲疑了一下,卻不知道要如何詢問那個人在哪裡。
我問:「幹嘛?」
我搖搖頭:「好了……」
姑父握住了小姑姑的手,對我說:「映映,我胃部出現了問題,已經檢驗出來,是賁門癌。」
太陽晃得我眼花。
我看著那個曾經在舒梨郡的冰雪森林中陪著我玩樂的年輕人,他朝氣蓬勃如昔,我卻已化作朽木。
他忽然低咳一聲,強自按著胸口,還想要說話。
勞家卓的聲音有些低弱:「映映,你回家好不好?」
手忙腳亂按通手機,熟悉的清冷嗓音在我耳邊響起,勞家卓說:「映映,靠邊。」
他牽起我的手,將我往樓下拉,然後塞進車子里。
那種不發一言卻如雷霆隱隱的震怒,我都被他嚇到了。
勞家卓又說:「好好照顧自己。」
我說:「沒有,我不認識他。」
在角落裡安靜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侍者上前輕聲問候,然後遞上餐單,我彷彿身處一個真實的噩夢。
然後我們一群人在深宵的小酒館消磨時光。
勞家卓一手撐住牆壁,一手按在了胸前,半跪在瓷磚上,費力地喘著氣。
同事湊頭過來,驚嘆一聲:「嘩,專業手藝!」
我咬著牙強硬地說:「媽媽,那就動手術,我留在這裏陪你。」
我循著略微平坦的沙子,深一腳淺一腳地慢慢走入湖底,走到了窗戶下,我仰頭數窗戶格子,然後再往前走了幾步,那日大約是將戒指扔到了這片地方,我彎下腰將手伸進淤泥中,開始一寸一寸地摸索。
張彼德忽然低聲,帶了略微懇求的語氣:「你就當幫幫我們這些做下屬的吧,他這段時間身體情況一直反覆,昨晚上背痛得站都站不起來。今早他撐著身體開會,年度財報發布,總資本充足率是11.34%,整個亞洲區的不良貸款率低至0.2%,每股盈利4.06美元——」
「你這樣走會妨礙到後面的人。」他略微彎下腰,將我打橫抱起。
溫度差是七十五度。
他好心地問:「你可是大陸人?有住的地方嗎?可要幫你叫車?」
他狠狠地盯著我,手上紋絲不動。
他聽了幾句,看了我一眼,按了按桌子想要離席,不過又坐下了。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低柔的,宛轉的,仿若對著眷戀多年情人最深刻的告白,又彷彿對著陪伴一生愛侶最難捨的辭別,只是語調冰冷得沁骨:「勞家卓,我惟願,這輩子,不曾見過你。」
勞家卓拿過我手中的東西放入車內,然後拉開車門,扶著我的肩膀讓我坐了進去。
一行人恭謙地將我送到大門。
他今日一早有個重要會議,吻了吻我的臉頰匆匆出門去上班。
我心裏疼痛難受。
江意浩禁不住我的目光,老老實實地開始交代:「是這樣——我昨天問老師拿了申請表格,已經填好交上去了,交換轉學的事情老師等著你過去辦理一個手續就可以了。」
發作之後迅速好轉,我精神已經恢復大半。
我笑嘻嘻地應,返回辦公桌打開我的文具袋,頓時愣住了。
我已走過一番生死,他仍是那麼咄咄逼人的口氣,我忍不住冷冷地答:「有何貴幹?」
「不要緊,我手上有資料,你回去看看,沒多大問題。」師姐將一大疊紙張塞到我手中:「映映,拜託你了。」
可惜現在回想起來,恍如前世一般久遠,甚至連他當時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
我停下腳步點頭:「我是。」
郭叔慌忙趁著片刻的靜默,溫言出聲勸和:「大少爺,兩兄弟有話好好說,你是做大哥的體諒一點,二少爺前兩天還病著……」
他扭頭看了我一眼:「眼睛怎麼了?」
勞小哈進入屋子之後就直接撲向了雙胞胎中的妹妹。
最後是媽媽:「映映,我剛剛才在網路上看到,勞二將繼任勞通集團?」
我看著機器上面還連接著的濕化瓶和透明導管,心彷彿被一隻手揪住似的,一下一下地發疼。
他閑閑數落,彷彿說的不是自己:「我一天到晚忤逆他啦,花錢又多,不願接手他的工作,又不肯結婚啊……」
我握著手機對他細聲說:「家卓,我要跟你說,照片不是我放出。」
我禁不住搖搖頭,不愧是勞家卓先生,連削鉛筆都是完美形狀。
此事只好作罷。
我坐在沙發上發了一會兒呆,連著卧房的書房的門半掩,清晨的光線透入,我看到小書柜上面擺著我們的照片。
這些年來盤踞在我心底的那個困獸,它吸取我的心頭的荊棘血肉長成了一個惡魔,我詛咒它,它折磨我,我想我們是時候談妥了。
她和同伴小聲嘀咕:「長的好像好像。」
我看見了五彩的蘑菇兒童房佇立在草地邊。
我牽牽嘴角,擠不出笑容來回應他。
我心下澄明,也不再做多驚訝,只回報客氣微笑:「錢小姐。」
我想起來問他:「身體還好嗎?」
勞家卓真是一世都愛這類芭比,打碎了一個不要緊,轉身又娶了一個更漂亮更精緻的替代品。
我合上書靜靜看著他。
綺璇微笑著擁抱了我。
勞家卓走回我身邊:「想什麼呢?」。
勞家卓說:「嗯,是這樣——我有一些私人數據要請教他。」
關心怡倒是進去看過他一次。
我拉開椅子,盡量使自己客氣:「不用理會我,你走吧。」
菜上到一半他電話響。
櫃檯后的三位年輕女孩子齊刷刷同時站了起來:「梁先生……」
我死死盯著他,嘴角慢慢浮起一抹冷笑:「勞總裁,我受不起。」
我只好回答他:「張先生尊駕何事?」
郭叔說:「二少爺知道一定很高興。」
勞家卓說:「進去看看,總要試試,才知道你喜歡那件。」
我遲鈍的腦子於此刻開始運轉,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回家!」
徐峰已經替我拉開了另一側的車門。
看見我無論怎樣都不生氣,他終於是無奈地任由我管著吃飯喝葯。
這時他的手機又開始響。
我笑笑晃進廚房找吃的。
唐樂昌點點頭:「放心吧。」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是經歷了太多苦難后的麻木安靜:「可否治愈?」
如果是這樣一個一個設計連續做下來,收入不算低,那筆治療費用,我略微節約一點,還給他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頗有幽默感地附加了一句:「當然,我們一般建議貴賓刷卡消費。」
他說:「這麼一點錢?」
我從未聽他提起過,難免有些震動:「你怎麼會這麼想?」
勞家大屋的大廚日日換著花樣做各式的湯藥和營養滋補品,傭人每天一盅一盅地送過來,恨不得一日二十四小時給他進補。
我知道我終於可以真正的拋棄過去的自己,再無一絲牽念。
我拔腿跟著跑過去。
他身旁的女子看了我一眼,微笑著寒暄說:「江小姐有點面熟。」
我蹲在地上扭頭看他,他臉上有著莫名感動的神情。
我將頭埋在了膝蓋,沒頭沒尾地一句:「我原諒了惠惠,我和她和好了。」
他聲音又轉低了幾分:「或者說,你已經愛上了他?」
勞家卓牽牽嘴角,聲音有些嘶啞:「我吩咐秘書轉賬給你。」
「不,事情比這嚴重得多,」他聲音沮喪:「她要同我分手。」
我抬頭:「你怎麼知道?」
「映映——」她紅了眼。
第二天下午,我拖著箱子離開了那間租下來半年多,住了不到三個月的房子。
他說:「醒了?」
躲在黑暗中獨自呆了一會,我正打算去找馬莎莎告辭,這時宴會大廳出現了騷動。
我冷淡笑笑,明白她隱晦的意思,她說的是我大約是她在那本時尚雜誌見過卻完全記不起姓名的小明星,做的是以色侍人的行當,一身行頭都得仰仗身旁的金主。
勞家卓抱住我:「映映,你會好的,我陪你看心理醫生,我會盡我一切照顧你,我們本來就是要在一起一輩子的。」
我笑:「好久之前了。」
今日仍需上班,我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下樓去。
托比應了一聲跑到我腳下來。
洗了澡出來,我走進房間里打開冷氣,沉默不語地躺在床上。
他今夜實在有些反常。
他笑容熟稔得仿似探訪老友:「你怎麼住得這麼遠,計程車司機找了很久。」
我惱了:「勞家卓,我在跟你求婚!」
他的臉上的血色這時才開始一分一分地褪盡。
一通電話下來,我也沒有打聽出任何具體的事情。
我睜開眼搖搖頭。
我拉過被子裹住身體。
我坐直身體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終於徹底清醒過來。
郭叔想了想又說:「他平日里很少回大宅,楊醫生可能比較了解。」
我走到他身旁,拉過椅子坐下來。
化妝師正在給她補妝,惠惠對我說:「大學的同學我怕沒有空招呼好,交給你了。」
他語氣低柔著訓我:「我上周外出公幹,昨天剛剛回來,才離開一周你就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你有事不會給我打個電話嗎?」
勞家卓下來吃了晚餐,他見到我在也神色如常,席間除了勞家卓吃得少得讓老太太念叨了幾句外,他本來就是極會控制情緒的人,我學著點兒表面功夫,兩個人至少把老太太哄得歡歡喜喜。
我仰起臉,輕聲道:「我不會讓他這樣放棄的。」
她笑著說:「你有點像黎岩衣新一期的廣告上的那個模特。」
我說:「勞先生,我無欲成為頭版頭條,若再讓傳媒拍到你從我公寓離去,我恐怕再難平靜過日。」
勞家卓說:「我可否進去看看?」
我從喉嚨中浮出輕微的氣息:「我很好。」
飯桌上老太太對他說:「老二,映映怎麼要走,你哪裡做得不是,有沒有好好給人家賠罪。」
而後燈光閃了幾下,袁承書忽然出現在台上,他手在鋼琴輕輕按了按,一串音符流瀉出來。
他很自然地接話:「為何不問家卓?」
那一日在一間名為露易絲的酒吧,有一個女子同我搭訕。
我覺得可能會死掉。
琦璇插嘴:「我都沒想到,上次Fredy聊到你,說他之前碰到有一個有天分的女孩子,可惜卻不專註,我一時好奇,他翻給我你攝影畫冊,我才認出那是你。」
「嗯,說我臨時有公事處理。」
時間彷彿靜止了。
傭人在門口搓著手對我微笑:「江小姐。」
我無奈地說:「徐哥,你回去吧,跟他說,讓你不必來了。」
馬文滔領著我們,直接進入主任辦公室。
勞家卓穿著整齊考究的白襯衣碳黑西服,一張清倦英俊的臉沒有表情。
我固執地在路口等著。
張彼德咳嗽一聲壓低聲音道:「要不你過來色|誘留住他?」
「映映,要記得將愛長存於心,愛是我們最後的救贖和恩慈。」
他彷彿劫後餘生般的喟嘆:「映映,你還在這裏,真是太好了。」
我的身體再無任何知覺,睜大著眼睛眼前卻只看得見一片慘淡的白色,唯一剩下的感覺,是胸口的那一處地方,完全被掏空了。
他語帶崇敬地說:「整個集團都知道,勞先生在勞通集團所持的全部股份和基金,有百分之二的收益,每年定期轉入這張銀行卡,而江小姐手上的這張——是勞先生在全球唯一簽署發行並且不設任何消費限額的一張副卡。」
他一把拽住我,真不知他哪裡來這麼大的力氣——我拚命掙扎,他毫不憐惜地拖著我,一腳踢開了門將我推了進去,按在沙發上:「你今晚就在這好好待著。」
我問:「幾點了?」
他執了我的手:「下車吧。」
我拿起電話,勞家卓的聲音傳來:「映映。」
我順勢閉起了雙眼。
他只看了不到十分鐘,就合上了文件夾。
電話里勞家卓的聲音很漂浮:「映映,睡了嗎?」
我帶著他給我的合同離開了他的工作室。
我靜靜地說:「勞先生派人跟蹤他人的行徑似乎也不甚光明?」
我看了一眼,四周反常的安靜,人來人往走動的人不知何時都已消失不見。
「沒什麼事,醫生來過了。」
嚇死我,還好剎車快,不然不知撞到哪裡去。
勞家卓按著胸口,啞著嗓子低聲一句:「徐峰,給我葯。」
徐峰自車前的儲物櫃中抽出一個瓶子遞給他。
護士跑了進來,也是低呼了一聲:「勞先生……」
甚至連笑容都看不出一絲縫隙。
袁承書心無旁騖,撐了傘將我送到樓下,然後返身駕車離開。
我幾乎是驚醒著跳起來。
我等在別墅區的路上。
她致電給我,抱怨著說:「映映,火災發生時我託人尋邊了倫敦的所有醫院,都不見有你的名字。」
蘇見靜默了一下,然後緩緩說:「希望你不要介意,坦白說他當時結婚,甚至連我都沒有過分反對。」
勞家卓點點頭答應我,然後對勞小哈說:「阿香不是說把老師留給你的藝術功課帶來了嗎,要先做好功課。」
她娓娓而道:「即使勞家卓先生將近三個月之後才出現在傳媒視線,可是他似乎一直在幕後運籌帷幄,勞通集團營運一切正常,甚至還成功完成了業界近年來最大的一起收購案,勞通花七千萬收購了國興銀行在深港的全部資產,勞先生在仕徑大道勞通大廈宣布重組計劃時——那是勞先生車禍之後首次出現在公眾視線範圍之內,勞通銀行的市值一夜之間增長了近十個億。」
我沒有打過電話給他,心裏有一種冷漠的鎮定,他在香港想必會有最好的治療,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緩慢安靜地打發去每一個日出日落。
我盡量把注意力專註在公事,卻還是有些莫名緊張。
「映映——」吃過晚飯,我坐在電視前,勞家卓先生安下心來,理智抬頭,終於開始訓人:「你駕車技術是有多好,沒進高速路都敢開到一百二?」
唐樂昌拖住我的手往樓道里走。
勞家卓猛地抬手拽住我手腕,他說不出話,眼眸深處是一束息未息的幽冷火焰,只緊緊地看著我。
我才不理會他,自己先下車往電梯走去。
「不——」惠惠哀哀望我:「映映,你是我最好朋友,我很挂念你。」
袁承書將我自站台裏面抱出來。
我愣愣看著他,然後笑了笑,心灰意冷的。
我不理會他,他就一直跟著我走,走過霓虹閃亮小酒館,泛著熱氣的街邊,三三倆倆的醉漢,地上一灘污水,髒亂的小巷,我停在一棟樓房的斑斑銹銹的鐵門前,掏出鑰匙。
我說:「我看電腦看多了。」
也是在那個晚上,她邀請我做她的模特。
我看著他冷淡地說:「勞先生,那是因為我舊時對你太過萬般珍重。」
我告知他:「我母親都未來得及冠上夫姓就已身亡。」
我一腳踹翻了堆在樓道上的一個垃圾箱,疾步跑上了樓梯。
林寶榮語氣很親切:「我過來接你去醫院,本來昨天應該來了,可是上頭臨時有人下來檢查工作,總部高層親自出面接待不說,連帶我們都忙得人仰馬翻。」
秘書小姐給我端茶,笑容客氣:「江小姐請稍等,勞先生還在辦公室里。」
勞家卓安撫我說:「他是本埠室內設計界翹楚。」
和同事告辭,走出屋外,展館外也是一派熱鬧,不時有賓客高聲談笑經過。
我撐著駕駛盤支起身體,只是間距太遠,我不得不眯起眼睛看過去。
梁豐年趨身迎上前。
最近的一件要緊事是,三月份來臨的時候,勞家卓親筆簽署一函調令,將張彼德直調往了北美分部。
他只好說:「我去外面沙發坐一坐,你要是不舒服叫我。」
「醫生,對不起,我改天再來。」我套上衣服,走出了醫院。
勞家卓低低地說:「馮天際,有一件事你恐怕搞錯了,江意映是唯一陪在我身邊的人,五年前是這樣,五年後一樣如此,只要我勞家卓在,就定要護她安好。」
我點點頭朝樓上走。
「我那天那麼樣就放你走,」他臉龐依舊很平靜,只是低沉嗓音流露出些許顫音:「可是我後悔了。」
我最常去的那一家,叫做樂文。
想起來我們這些年。
我朝著老太太跑過去。
摸黑走過長長的數截車廂,我終於看到遠處有穿著制服的救援人員在走動,乘客已開始配合進行有序的撤離。
我終於看到勞通典雅奢華的大門台階外,穿著西裝的一行數人步履匆忙地走進來。
一月的英倫,陰冷潮濕,老式的樓里供暖設備經常停斷,我冷得四肢發麻,略微動了動,腦中襲來的是熟悉的宿醉后劇烈頭痛。
家卓的目光投射過來,神色有一瞬間的微微動容。
唐樂昌對我叮囑幾句,然後穿好大衣,我送他下樓。
張彼德看著我,忽然問:「你要不要喝點兒酒?」
「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我直接與他攤牌:「我已一無所有。」
我們站在酒店的大門前,文娜趁著空閑的當兒正和我聊追求她的一個法國小夥子的故事,這時一輛組委會的禮車出現在酒店大門,我們並排站直身體,露出笑容站在門口。
最初的震驚和驚訝過後,我心裏的一個角落柔軟得完全塌陷了下去。
唐樂昌早早過來敲我的門,我關掉電視起來給他開門。
伺候著他勉強喝了半杯水。
我劫後餘生,神智有些輕飄飄的:「嘖,勞家卓先生護花,全港女孩子夢寐以求的事情。」
勞家卓平和地說:「映映,窗外沒有水了,窗檯距離湖底的距離大約是兩米,跳下去可能會造成你的腿部擦傷,請慎重考慮。」
我頓時心神大亂,慌忙拔足狂奔過去。
勞家卓又開始訓人:「江意映。」
他說:「你現在不適合再開車,我通知店裡來處理。」
姑父開車載我們回家。
我這時才知道Emma給我起點有多高。
小澄繼續說:「就憑她嫁了勞家卓這份本事,一半香港人都得對她肅敬三分。」
勞家卓站起來摸了摸我的額頭:「醫生說要留院觀察一夜。」
他竟是把我們曾經的家複製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移到香港。
勞家卓抬頭望了望我,目光飽含儘力忍受著的痛楚,口氣卻越發的平寒漠然,他搖頭說:「你下去吧,不必理會我。」
我冷若冰霜地盯著他。
「你怎麼會來倫敦?」
我握著小朋友的手,教他畫樹木,畫屋子,勞小哈很聰穎,簡單的筆畫教一遍,他已經能學得有模有樣,然後又做蠟泥,一大一小兩個人玩得不亦悅乎,不知不覺一個早上過去。
我收了線,唐樂昌在桌子另一端看我:「好消息?」
我不理會他,徑自朝外走:「我要回家。」
「請問是否知情?」
他說:「你半生都對著我,不膩煩?」
燈光師和兩個助理都在各自忙碌,攝影師似乎換了一個。
勞家卓見到我,推門下車來。
富麗堂皇的大客廳,只留下了勞家卓瘦削的身影依舊站得筆直,午後的陽光穿過落地窗帘照射在金絲柚木地板上,幾縷光線在他的黑色襯衣輕盈跳躍,更襯得他的身體慘淡得如同如一個剪影。
他聲音冷淡:「你走吧,跟袁承書去北京。」
掛著點滴睡了兩日後,第三日護士給我拆去了臉上的紗布,我只覺得躺在慘白的病房,周圍的呻|吟和抱怨聲簡直令我發瘋,我從醫生的值班室拿了件大衣,從後門溜出了醫院。
我握住他的手,捂在掌心暖了暖,勞家卓臉上痛楚的神色緩了一緩。
我被唐樂昌拖著走,記者們窮追不捨,我們被推搡著幾乎跌倒,周圍無數的嘴張張合合,我被堵得心煩氣躁,勞先生,勞先生,他已經將我無情拋棄,你們口中的千金之子,再與我有何干係?
我後來接下了這份工作,Emma是一個不錯的女子,更何況,酬勞不算太低。
他輕咳一聲:「你看見的那個女孩。」
夜裡勞家卓打電話過來:「見到蘇見了?」
林寶榮沉默了幾秒,洒脫自信的神色也暗了幾分:「今天下午在大宅,他疲勞過度心臟受不住沒瞞得住,家庭醫生髮現了他身上的傷,驚動了老太太,護士現在守著他掛水。」
有時電話里他的聲音很倦。
我習慣性地側過頭,用右邊的耳朵去聽。
又或許勸我不要在沙發邊看書時候吸煙。
他又招搖地拋了幾個媚眼,才回頭一邊給我調酒一邊問:「阿卡呢?」
口吻周到禮貌,甚至帶了一絲誠懇,完美無缺的交際場面。
勞家卓臉色愈發陰鬱。
從四年前那個春夏之交的夜晚開始,我的來途去路都已是一片蒼茫,我抵達吉布地完成了拍攝任務之後,在去貧民區看望一處學校時,遇到台灣世界展望會的丁九華,他告訴我他們的資助機構非常缺志工,我懂得一些護理常識,因此當下決定跟隨著世展會的援助隊伍,經埃塞爾比亞深入非洲內陸。
我閉著眼坐了一會兒,又聽到門被輕輕推開,腳步聲很靜。
他已經了解,摸了摸我的頭髮:「你先休息一會。」
我將江意浩送到學校,這幾天他住學校宿舍,我順道去看望了小姑姑和姑父,吃了頓飯後在傍晚時分經北環高速返港。
我坐在床邊守著他,看他漸漸睡著沉了,我守著守著也困了,就趴在了床邊。
勞家卓晚上經常有應酬,若是有空回來吃晚飯,他會提前打電話給我,我若是有心情,便下樓去買菜,在廚房花很長的時間做一道薑絲肉蟹。
勞家卓先生的座駕,夜色璀璨之下的深灰色調是雅緻的奢華,我竟然在這個時刻,想起來的是她有沒有坐過那輛車子,那個位置。
勞家卓開口就問:「映映,怎麼了嗎?」
孩童活潑地抱住我的腿。
我們走進大廳時,蘇見馬上迎了上來。
張彼德遠遠地叫:「小映映,你行不行啊?」
我驚奇了一下:「她是老闆?這麼年輕,看起來二十歲吧,居然擁有二十四間名店。」
我久未見到他們,看得出來他們畢業后經常見面,聊起彼此近況都是非常熟稔的樣子。
「婚是錢小姐求的。」
郭叔寬慰笑笑,扶開門讓我走進去。
黑衣男人堵在我身前,怒氣變成了陰沉:「我們趕時間,拿三萬塊出來,我們私了。」
他說:「你沒睡覺?去客房。」
我看著幽暗的燈光外一閃而過的人影。
臨別之前,我深深地擁抱她。
前面一輛黑色的車子轉入車庫,跟在後面的一輛香檳色的轎車,則直接駛到了大屋前。
在鬧市區堵車,車子被塞在彌敦道上,我自車窗往外望去,對面大廈的牆上,熒幕牆壁上閃爍著大幅的勞通銀行標誌。
他將冰袋放入我手中:「意映,我同事在值班,我需回去看看是否要支援。」
我在貴賓接待室里坐了一會兒,看了看表,已經接近中午兩點。
老大大學畢業后回湖南老家呆了半年,決定辭職南下,回到母校讀完研之後在藝術學院戲劇系當了一名老師。
我也不再勉強,召來傭人收拾桌子,陪了他進小廳中坐一會。
可是有一個晚上我陪托比散步時,他跑得太快我體力不夠在台階上摔了一下,回家貼了幾塊創可貼,還是忍不住心情沮喪了好一會兒。
「映映?」他重複一句。
我恨不得衝上去揪他耳朵:「那你想做什麼?」
後座的一個座位空著,另一個座位堆著幾分公文和他的手提電腦,中間還擱著他的一件深色外套,大概是差旅歸來尚未來得及收拾,顯得有些凌亂。
Freddy給我送了許多營養品,依舊每天都電話或者傳簡訊問候。
他將我拉起來,將我塞進房間,替我翻出舒適衣衫:「換衣服。」
電梯門打開的一刻,我擠出去,過走廊,跑出公寓大樓的大堂。
他一動不動地靠在旋梯的扶手,整個人站得筆直僵硬,我看著他微微合了合眼喘了口氣,手臂穩穩地托住了小哈的身體,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承受起手上的重量。
我挑燈苦讀了幾夜的單詞,然後和幾個在當地留學的中國女孩子一起坐火車去到了蘇黎世。
他的聲音是強忍著抽泣的緊繃,連氣息都帶了痛苦的顫音:「老天——」
秘書將我安置在會客廳的舒適沙發:「江小姐請稍等,勞先生在會議室,今天公司有高管例會。」
他轉身將房門一摜,咔嚓一聲迅速落鎖。
索性下樓來開了車出去。
她拍了拍我的手臂:「讓他一起來吧。」
我們像仇人一樣對峙。
可是現在樓下只有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商店,蛋糕店,美髮店,直到深夜仍然燈火不熄人來人往。
我坐到他對面的沙發上。
明日報紙想必會賣到爆。
我心裏酸楚,想起來問郭叔:「他這段時間身體怎麼樣?」
斐斐挑了挑眉,轉身回房間里去了。
但大部分時候很糟糕,那些絕望的黑色如潮水一般湧來時,我甚至打過托比,用過各種東西,有時是鍋鏟,衣架,手上隨便一個什麼就砸過去。
不知為何我不喜歡這樣的照片在他的手上,在合上柜子前,我拿走了這個袋子。
錢婧嬌滴滴的聲音帶著怨恨:「他說我要婚姻,他可以給,但是他一找到你,會立刻和我談離婚。」
張彼德望了望我嘲諷尖酸的面容,掩去了瞬間略略驚詫的神情,若無其事地說:「他很想自己來,可是工作壓得太緊實在走不開,不過現在看來他在蘇黎世臨時匆促改變行程還真不是一時興起,蘇見找了你這麼久竟然抵不過他在機場突然片刻而生的一種感覺……」
我心一截一截的涼意。
他說:「江小姐自然知道從何處得到這張卡。」
我已經看到車道上的一輛豪華轎車正在緩緩駛入。
餐后一杯咖啡端上桌,我忽然之間想吸煙。
在拖到冰冷決裂之前,分開對兩個人都好。
他微微別過臉,輕輕地說:「對不起,是我的錯。」
我最受不得別人好意,於是問:「你在本地?」
張彼德說:「據說你的病情反覆有一部分也是因為他是誘因,你看你們——那天傭人打電話來時話說不清沒把他嚇得半死,他說他明知道你這段時間心理狀態不太好,卻將你一個人留在屋子裡——」
「江小姐你不用匯房租給我了,我已經不是房東。」
勞家卓輕輕攬著我的肩膀,閑庭散步似的退開了幾步。
那一頁正好是一副照片,背影是昨晚我們吃晚飯的餐廳,袁承書在下台階時扶了我一把,不過是兩秒鐘的事情,拍起來手挽著胳膊卻好似真假之間留下了惹人遐想的餘地。
男子身後的人跟著熱情地紛紛說:「歡迎歡迎。」
我面不改色:「我想提取兩千鎊現款。」
勞家卓神智都還清楚,一直握著我的手。
電話立刻響起來,我接通后是蘇見的聲音:「映映,你終於開機,稍等,勞先生要與你說話。」
芸姨笑著給他夾菜,飯桌上終於歡歡喜喜。
勞家卓說:「他有幼兒早教老師。」
他氣得臉都發白,簽字的時候差點沒把筆捏碎。
九點多勞家卓拿了水和藥片進來。
怪不得我費盡心機強顏歡笑想要瞞住她,沒想到後來還是瞞不住。
這時他的電話響起,他閉著眼不願意動,我從褲兜中替他取出來,他看了一眼屏幕,然後接過來:「咳咳,宗文。」
勞家卓望著我,眼底有薄薄的水氣。
他在三年前在石澳購入的臨海大屋,他在港島銅鑼灣遊艇俱樂部上停泊著那艘shineseeker,他斥資千萬美金置買的私人商務飛機,莫不是港媒時尚界熱衷的談資,平日里他隨手擱在沙發上的手工襯衣,袖口綉著的一排精緻字母,他身份尊貴,他富比王侯,卻如此不合時宜地停留在我兩室一居的簡陋世界。
我回到房間,從浴室看見自己的樣子,黯淡皮膚,內分泌紊亂,眉眼只剩下冷漠暴戾,再無一絲舊時甜美。
蘇見已經先轉身進去病房。
我甚至動了重新回到歐洲念頭。
同事在旁說:「映映,借我支HB。」
我獨自一人坐在花園角落。
唐樂昌接著問:「他怎麼會在這裏?」
小姑姑勉強朝我笑笑,我這時才看到她面容的愁色。
我在樓下駐足了兩分鐘,忍不住悠悠轉身,朝著身後的一輛轎車走去。
蘇見對她說:「這是江意映小姐。」
眼前的人有些眼熟。
勞家卓身邊的女子忽然開口說:「西蒙尼先生,不介紹一下你美麗的女伴?」
我趕忙討好地說:「喜歡我的卡片嗎?」
唐樂昌忽然說:「映映,還記得那年聖誕夜的派對你的告白嗎?」
我苦苦哀求他:「我只要十分鐘。」
我早上醒來,在廚房煮咖啡,忽然聽到屋子外傳來托比興奮的吠聲。
我在蘇黎世,重逢勞家卓。
穿著制服的司機下來,拉開後座的車門。
Fredy說:「這個行業大把人年過三十仍兢兢業業。」
我走到醫院大門時,被人從後面拉住了,他走得很快,有些微微喘息。
「需要我們聯絡你的家人嗎?」
鄭律師公事公辦地將一份份文件擺在我面前:「勞先生將現在你們居住的藍韻花園C幢的1018和1020號過戶到江小姐名下,另外,勞先生早在一年前已經在森海豪庭頂級中央觀瀾平台預定了一幢別墅,當時是以江小姐的名字購入,面積大約是四萬英尺,勞先生已付全款,一年後可交付,勞先生已簽署所有房產轉讓文件,江小姐在上面簽一個名字即可,除此之外勞先生將他名下的一部分基金和股份將轉到江小姐名下,總計約合兩億美元,在五年之內,江小姐只可收息,不可變賣脫手,五年之後江小姐若有投資興趣,勞通銀行負責聘請專門理財顧問替你打理,如果還有什麼條件,請江小姐同我談。」
又有誰會真正留在原地等你。
「誰?」我問,腦子又轉了一圈,方才想起此人是誰。
我點點頭,平靜地說:「他說的沒錯,就是這樣。」
錢婧說出的話都彷彿預演過的唱作俱佳:「當時他蘇黎世出差回來,突然和我提離婚,我不肯,與他大鬧一場,我曾吞服安眠藥。」
真的是這樣。
我別過頭深深吸氣,辛辣的煙草氣息給肺腑帶來暖意。
他低眸避開了我目光,然後輕輕撫摸我臉頰:「好好睡覺,我在隔壁。」
他極力忍受著苦痛,虛弱地倚在我身上,我擠壓氧氣袋,騰出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說出來的兩個字都輕輕打顫:「家卓——」
我忍不住出言譏諷:「馮先生此言差矣,全港人都知道,跟在勞家卓的身邊做一條狗,都已經是人上之人,也總好過有人狗都做不得。」
我不再理會他莫名其妙冒出來的高興,轉過頭看在庭院陽光玩耍的托比。
袁承書說:「年輕尚可肆意,三十歲之後,中國人的養生哲學,大有可取之處。」
我看著他沒有說話,有些生硬的表情。
我惡狠狠地叫:「你有何資格指教我。」
我已經多年沒有出席過這樣的場合,平日接觸都是在同學之間的聚會,大家都是寬衫仔褲,對著食物大快朵頤,如今眼前的人人莫不|穿戴得講究,端著一杯酒,優雅的輕聲細語。
他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總好過你做咖啡店女招待。」
徐峰從車裡搬出他的電腦和文件交給傭人,勞家卓已經徑自抬腳往屋裡走。
他用另外一隻手抬起來摸了摸我的臉:「總是要你費心照顧我。」
我知道我不過是狗仗人勢,若不是他們主子交待要顧及我安全,我的小甲殼蟲怎麼跑得過後面跟著的那輛羅浮攬勝。
年少輕狂的江意映在數年前似乎和那個陰鷙嗜血的男人有過一面之緣。
袁承書陪我聊天,盡量談他往返京港之間的趣事。
我們兌冰塊喝光了幾杯酒,情緒漸漸放鬆下來。
勞家卓聲平語低:「只是偶爾有這樣的情況。」
歐醫生不滿地說:「你不但推掉了定期的治療,在病發產生劇烈疼痛感時,為什麼不找我?」
袁承書轉頭:「這兩日過得開心嗎?」
如今他身子弱,我看得心疼。
在離他近一點的地方,心裏會比較好受一點點。
她穿著米色大領襯衣,黑色長褲,戴一款精緻的珍珠項鏈,站在明亮的大廳,對我笑著揮揮手。
我去到學校,老師對他也非常頭痛,明年要高考,可是江意浩完全無心學業,老師跟我委婉提及,家人的關心照看,對於這個年齡階段的孩子,非常的重要。
回到酒店公寓,小姑姑仍然在醫院。
我說:「怎麼了?」
他之前已經來醫院探望過我,為了我的受傷歉疚萬分。
他被我逼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他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叫我去找別的男人生一個。
我說:「我的心結多了,勞先生你指哪一個?」
他無力地捏了捏我的手心。
男人說:「聽說二少現在又將江小姐帶了在身邊,勞通這般通天的權貴集團,江小姐何必還這麼辛苦出來打拚?」
我先看到的是客廳的布置,天花上的一盞複式吊燈,還有樓梯下一堵暗紋的花岩牆壁。
勞家卓認命一般地說了出來:「她說是她害了你。」
他隨信貼了幾張托比的照片。
他轉身去打電話。
我尖酸地說:「勞先生,盡享齊人之福滋味如何?」
我疑惑:「為什麼,房子何時轉手了?」
我緩緩地說:「我不知道該如何和旁人解釋,這是第一次,如果你一定要他們這樣繼續下去,想必不會是最後一次。」
Fredy的辦公室位於C區,除去一面遮光的百葉窗帘,其餘都是透明的玻璃牆壁,他們崇尚開放式的辦公環境。
我心裏不是沒有驚詫,但也做好心理準備,張彼德既然會受他命令尋來此地,自然也會同他詳細奏報,我只是沒想到他真的打電話過來,過去種種恩怨糾葛早已時過境遷,他仍這般糾纏不放,他到底是有多麼不肯放過我?
晚上勞家卓回家裡來同我下去。
既來之則安之,我放鬆身體做到椅子上,慢悠悠地,酒是好酒,醇冽甘爽,我很有節制,慢慢地啜著,專心聆聽的一支樂隊的表演。
蘇見有些心驚地望著我。
我坐在靠窗的一束陽光中。
我站在櫃前對接待小姐說:「請你給上面打個電話……」
勞家卓端坐在沙發上,雙手撐著扶手,面容冷凝一絲不苟。
我遲疑了一下,還在想著這樣上前會不會太冒失。
勞家卓臉色一沉,猛地拽住我的手:「不用換衣服了,和我走。」
我看了看張彼德,問了一句:「我聽說你似乎有女友?」
記者爭先恐後地發問:「江小姐,請問你是不是勞通新任首席執政總裁勞家卓已經成婚?」
是蘇見打電話給我:「勞先生今日恢復良好,醫生大約可以同意他出院休養。」
幸好撐住了沙發。
他點點頭,發動引擎,打轉方向盤,車子順利地匯入的夜晚的閃爍車流。
我聳肩:「我跟我弟打了一架,然後被他推了一把不小心就摔了。」
勞家卓臉上還是維持著不動如山的漠然神情,只是垂下眼眸不看我們,扶著車子慢慢站直身子,轉過身從車中抽出面紙,掩住嘴角咳嗽了兩聲。
我背僵硬了一下。
袁承書慌忙安撫我:「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也不怕人家笑話——胡說八道,哪裡來這麼漂亮的鱷魚。」
「映映……」他聲音一直在抖,帶了一絲哽咽:「你到底怎麼樣了,你要到哪裡去?」
我心平氣和地說:「我們那一段終究是過去了,各人命數不同,你如今是什麼身份地位你自己最清楚,重責在身你為誰都好都不能這樣作踐自己身體,我不想再捲入你的生活,你也知道,我們之間,整個世界都完全不一樣了。」
我把頭湊進她的懷裡,就像小時候那樣緊緊摟著她的腰,汲取她身上溫暖的氣息,當時媽媽離開江家之後,我很多個晚上,都是這樣抱著她睡著的。
「滾開!」我狠狠地推開他。
我低著頭狼狽不堪。
我比劃了一個讚賞的手勢,對著他說:「good boy。」
我直覺地推開他。
我問:「勞家卓可知?」
我啞言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