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笑起來。「我也這樣過。被一個孩子打敗，滋味不好受吧。」

等我開車上路，離開這座古舊的白房子時，天空已經暗了下來，變成了煙灰色。開過幾個街區之後，我把車停在一個廢棄的操場前，從包里拿出手機。

「我為你感到高興。」我說，「你的父母呢，他們怎麼樣？」

「不。想到她隱瞞我的身世我還是會熱血沸騰。」我搖搖頭，「但她畢竟是我們的媽媽，我希望她能和我們一起過節。」

「和從前一樣怪僻可愛。喂，還記不記得他們一年一度的聖誕節早午餐？」

她拍拍我的手：「你還有安德魯、凱瑟琳和喬德陪你過節。會很有趣的，對吧？」

他喝了一大口酒，吞掉乳酪。「如果我們有了一個孩子，我猜你一定希望每個假期都和他一起過。我沒意見。」

「當然。」

「不是這樣的。你是一位母親，最重要的……」

他沿著鼻子用目光看著我的大作，活像一個驕傲的教授。「負指數顛倒了嗎？」

「什麼？不可能。」

雪莉轉過身去。「是布雷特。」她厲聲說，「L……L……L。你聽不見嗎？」

她笑了，依然是小時候那種友善簡單的笑。「你一點也不用擔心。我在餐廳里享用了一杯很不錯的酒。那感覺就像到了天堂。」

她沉默了，我想她是有話要對我說。「你媽媽真是太明智了。」她終於開口說道，「真希望能夠親口對她說聲謝謝。」

我搖了搖頭：「對不起。你當然應該去。我會想你的，就是這樣。」

「在感恩節當天？這太瘋狂了。我給凱瑟琳打電話，看看他們能不能推掉這次出差。」

「回去工作吧。」

「說實話，布雷特，我非常理解。當然，我覺得很受傷，但是我已經熬過去了。真不敢相信，這麼多年來你一直讓這件事折磨著你自己。」

「狗娘痒痒。」他說，目光沒有從我身上移開。

「你是學校請過的最好的老師了，我十分確定。」

「你說得對。那就只有我們，還有傑伊、雪莉以及孩子們。」我轉向安德魯，又高興了起來，「喂，我們請你父母也過來吧。你覺得他們會來嗎？」

我盯著他。「以後我們也會這樣嗎？等我們的孩子們長大后，請我們一起去過感恩節，你會覺得很麻煩？」

她閉上眼睛，又一杯紅葡萄酒下肚。「我就是和這群女人合不來。她們的世界里只有孩子，這沒什麼不好的，誰能因為這個說她們不好呢？但是得了吧。我問一個女人她喜歡讀什麼書的時候，她一臉嚴肅地告訴我是蘇斯博士的書。」九-九-藏-書

他切了一片埃斯阿格乳酪，放進嘴裏。「孩子們？」他問，「我以為你說必鬚生一個孩子。一個。」

我被愚弄了，我知道。基弗女士向我保證這對彼得來說是小菜一碟。但我還是拿出鉛筆和紙。「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做過多項式的題目了。」我把題目抄下來，默默地怪自己為什麼沒有事先準備一下。

「隨便你。我沒告訴你喬德和凱瑟琳不會來了嗎？」

「對不起。我很感激你所做的一切，真的。」我的下巴開始顫抖，我用一隻手捂住下巴，「這不是你想要的，我知道。」

「是啊，彼得肯定覺得我是從哪個自助餐廳隨便拉來的人，因為學校沒錢請一個真正的老師。」

他看著我，慢慢地有條不紊地撓著他的左胳膊，直到我抬頭看他。

我被一陣孤單感打得措手不及。我以為我們會一起度過媽媽過世后的第一個節日，相互加油打氣。可事實上，可能只有我需要加油打氣。我嘆了口氣。

「我應該立即給你回信。求你原諒我。我真是個懦夫。」

「喂。」他輕輕推著我的胳膊說，「該睡覺了，小懶蛋。」

突然間，我特別想念我的老朋友，真想穿過整個國家去看她。我用肩膀和臉夾著電話，拿起我的日程表。「好的。」我咧嘴一笑，「我已經用加粗體寫在我的日程上了。這回，卡麗我的小熊，我一定會去的，我保證。」

我在廚房餐桌上寫著感恩節晚宴的菜單，不知不覺睡著了。安德魯下班回來的時候，我依然睡在那裡。

我給卡麗的賓館打電話的時候，她十分高興，我真想開車回到麥考密展覽中心去見她。「絕對不行，」她說，「我一直在聽新聞，外面的情況好像特別糟糕。我真擔心你出事了。」

傑伊和特雷弗在後院堆雪人，我和雪莉坐在餐桌前，吃著零食和布里乾酪。「這個乾酪味道真不錯。」我說著又切了一塊。

她又切了一大塊乾酪，盯著它看了一會兒，然後又把它撲通一下放回盤子上。「我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跟他分享了。我無趣又沒精打采，更糟糕的是，我還是個差勁的母親。」

我的心情跌入谷底，但我什麼都沒說。

雖然這課上得非常糟糕，我還是一下子笑了起來。然後我收起傲氣，跟他講了今天的數學課——我的數學課。

她大笑。「什麼？布雷特read.99csw.com，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們還是孩子呢。」

「不可能。對他們來說路太遠了。」

「雪莉！特雷弗才三歲。他不會發L這個音很正常，而且你也知道。你可是語言病理學家啊！」

「他們現在還這樣做呢。我想，要是你有空，可以和你的男朋友一起來。今年的早午餐將在周日十一點開始。麥迪遜距離這裏只有兩小時車程。」

「好吧。」我說，「但是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

房間里充斥著令人不安的沉默。他盯著手裡的啤酒瓶子。最後，他一隻手摩挲著臉，說：「我們能不能改天再談？今天我已經很累了。」

「回去工作吧。」我溫柔地說。

「其實，喬德和……」我住了口，雪莉可不需要更多的罪惡感，「你說得對，會很有趣的。」

「顯然，這和現實大相徑庭。」

我把頭靠在頭枕上。「我在『你有沒有七年級學生聰明』比賽中敗下陣來了。」

我笑了。「好吧，但是你從沒見過我。」

我點點頭，我知道改天很快就會到來。我希望他分擔我的夢想就像他希望我分擔他的夢想一樣自私。

彼得嘆了口氣。「找多項式係數的時候，負數要取倒數，分子為負數時，轉為分母應為正數。你知道的，對吧？正確的答案是3y∶8x的八次冪。」

她咬著嘴唇：「我一直想告訴你，帕蒂要求我們去達拉斯過節。」

他打開冰箱。「那天喬德留了個消息，說他們要去趟倫敦。顯然，是公務出差。」

「我做出來了。答案是3y∶8x的負四次冪。」我把草稿紙放在他面前，「現在讓我來給你講講我是怎麼得出答案的吧。」

我口中泛起一陣苦澀。我不想聽到下一個問題的答案，但我還是不得不問：「你呢？你不想和你的家人待在一起嗎？」

我覺得我倒霉的一天一下子好了一百倍。「謝謝，你真是個不錯的人。」

「哦，我以為所有的乾酪都是有機食品呢。」

回憶如潮水般湧向我。紐瑟姆老先生穿著他的勃肯鞋，一手拿著威士忌，一手拿著錄像機，卡麗的媽媽用吉他彈奏著聖誕頌歌和古老的民謠歌曲。

我覺得臉燙燙的，趕緊檢查我的計算過程。「顛倒……什麼……你的意思是，我有沒有……」

「我跟斯特拉提過你。你會喜歡她的，布雷特。她也是個老師。我爸媽看到你肯定會特別激動的。我爸還留著很多我們的視頻呢。他一直都很喜歡你——也喜歡你的媽媽。求你了，說你會來的。」

「波士頓也沒多遠啊。」

我突九_九_藏_書然感到一陣悲傷。我想告訴他沒關係的，我寧願坐在冰冷的汽車裡和他講電話，也不想回到空蕩蕩的家裡。但我沒有這樣做，只是說了句再見。

我把胳膊肘戳在桌子上，揉著太陽穴。「哦，當然。你說得完全正確。很好，彼得。」

他笑了。「你的學生是六年級。」他提醒我，「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

這麼多年來，我的心從未如此輕鬆過。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我為這件事感到如此羞愧。我擦擦濕潤的眼角，微笑著說：「那麼跟我講講，過去這十八年裡，我錯過了什麼吧。」

我們一起笑起來——直到雪莉的狂笑變成了啜泣。「我不是不愛我的孩子們。」她說，「但是……」

他看了看那一頁，皺著眉頭，抓著腦袋。「太難了。」他把書推回我這邊，「你做給我看。」

我的心跳有些加速。「我想他非常幸運，有你做他的醫生。還想聽我被羞辱的故事續集嗎？」

雪莉揚揚眉毛：「這麼說你原諒她了？」

我打開多項式那一章。「讓我們來看看，基弗女士希望我們今天複習一下分解多項式。讓我們來看第一道題。你能不能試著來作答呢？」

「天哪！」他把啤酒瓶猛地拍在花崗岩櫃檯上，瓶子里的酒和他的脾氣一樣激動起來，「我願意和你要個孩子還不夠嗎？不，你希望我成為克里夫·哈克斯代博。」他搖著頭，等他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小了許多，我知道他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挫敗感。「為了讓這個該死的童話故事成真，我已經改變了我一生的軌跡，布雷特，而我還是達不到你的標準。」

其實他說的是狗娘養的。

「你好，加勒特……醫生。我是布雷特。」

終於，她咧嘴一笑，走到櫃檯旁邊，把她的日程本拿過來。「也許等二月份我過生日的時候可以去旅遊。到一些截然不同的有趣的地方去，比如新奧爾良。」

我搖搖頭。「我倒希望如此呢。至少那樣我就有了不錯的借口。」

我告訴她，我這麼多年後聯繫她的初衷。「所以，這一開始是我媽媽的命令，但是找到你后，我才意識到自己多麼想你。」

「不。我非常慚愧。那時候你肯定非常困惑。我應當陪你度過那段時光的。」

她抬起手臂，看看自己的身材。「哦，當然，把這樣的身體塞進泳裝里一定馬上就能讓我振作起來。」

他九九藏書拿了一塊乳酪和一瓶喜力啤酒。「你真的覺得他們會為了一頓火雞晚餐而放棄倫敦之旅？」

「不是的。產這些乾酪的牛都是純吃草長大的。這是我從媽媽黨那裡學到的。」

我在包里摸索著，找到那本代數課本。「我們今天將要講的是數學，彼得。很多六年級學生根本做不好代數。作為這個學科的優等生，你應該感到很自豪。」

特雷弗掛不住臉，跑了出去。我轉身看著她。

我擦去嘴邊的口水，問：「幾點了？」

「我很多年前就原諒你了。」她笑著說，「現在，能不能請你也原諒自己呢？」

雪莉狂笑：「而且《霍頓與無名氏》的情節真是曲折離奇啊——有才！」

她揉著太陽穴，接著說：「而且你哥哥對我越來越沒有興趣了。」

「我一點也不擅長做母親。天哪，看看我剛才是怎麼對特雷弗大吼大叫的。」她抓著自己的頭，「我都快瘋了。我知道能夠待在家裡看孩子我應該謝天謝地了，可要是我再去參加一次遊戲聚會，我發誓我一定會失控的。」

「不錯。做個計劃。哦，你的日程本倒是提醒了我，我想我們可以在媽媽家裡過感恩節，這樣就可以有種她在我們身邊的感覺。」

她告訴我她找到了真愛：斯特拉·邁爾斯。她們已經相戀八年，還收養了三個孩子。我非常吃驚，我以為卡麗的生活會異常古怪，事實上，她比我的生活方式還要傳統得多。

「還是很麻煩。」他用屁股撞上冰箱門，從抽屜里拿出一把小刀。

「這才幾個月啊。我得努力嘗試一下啊。」

不久，我從包里找出計算器。我在計算器上按來按去，在紙上塗塗寫寫，又用橡皮擦掉，再按按計算器，然後再擦掉。在此期間，彼得一直看著我，臉上帶著那種自鳴得意的微笑。

周五下午，我故意把彼得的課排在了最後，因為我知道他輕而易舉就能讓我的心情急轉直下。安布爾示意我去廚房，彼得正坐在那裡。雖然這次他不是經過一番掙扎才從房間里出來的，我還是覺得他又粗魯又陰鬱，跟他媽媽一副德行。今天，她坐在起居室里，毛里·波維奇般的聲音和撲鼻的煙味貫穿了我們整個講課過程。

「我平時做事不會這麼亂七八糟。只是我換了份新工作……」我的聲音越來越小，不想承認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旅館飯店等的時候，我卻在和學生的心理醫生聊天。「對不起，」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我為這一切道歉。卡麗。」

「你們兩個可以離開一段時間——不帶孩子。到某個熱帶島嶼上逛一圈。九-九-藏-書喝著裏面插著小傘的雞尾酒，晒晒日光浴。」

我將目光移向別處。可憐的雪莉。還有什麼比覺得智商越來越低屁股卻越來越大讓人感覺更糟糕的嗎？「好吧，那就別管加勒比海了。紐約或多倫多怎麼樣？看看表演，買買東西，享受幾次不被打擾的性|愛。」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可我不得不把這些話說出口。「我從沒有原諒過自己在那次你來找我時的糟糕行為。你那麼相信我，我卻讓你失望了。我甚至連你的信都沒有回。」

我努力從桌邊站起來，看看還沒有完成的菜單。「今年我想慶祝一下感恩節。」我說，「就在媽媽的房子里。我來做所有傳統菜肴。你覺得怎麼樣？」

「剛十點一刻。你一定是太累了。到床上去睡吧。」

「看到了吧，你還說家庭主婦們不能刺|激你的腦力。」

他咯咯直笑。「我希望能見你一面。而且我相信，見到你之後會讓我更加確定這種想法。」

「曾經是語言病理學家。」她一邊說一邊沒精打采地陷進椅子里，「我現在什麼都不是了。」

「這是有機食品。」雪莉說。

我跟他講了彼得撓痒痒和他的無禮。「顯然，他是在罵我是個狗娘養的。」

我皺起眉頭：「沒，我不知道。」

我不禁笑了出來：「是啊，《綠雞蛋和火腿》絕對是一本令人愛不釋手的好書。」

「好吧，但是你從沒見過我。」

我們一起笑了起來。「好了。」他說，「我還是別耽誤你的時間了。現在已經算是周末了。」

「你好。我正想著你呢。今天怎麼樣？」

「那無關緊要。你要抓住我說的重點。」

「別想這些了。跟我講講你的新工作吧。」

在漫長的五分鐘后，我有了答案，這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成就感。我吹了一下額前的劉海，笑著看著他。

「當他問我有沒有顛倒負指數，我看著他，就像這樣問『啊？顛倒什麼？』」

「我已經三年沒和家人一起過感恩節了，布雷特。別讓我覺得有罪惡感好嗎？」

後門開了，特雷弗衝進廚房：「雪人堆好了，布奈特姑姑。」

十一月寒冷的空氣中有朵朵雪花掠過。光禿禿的橡樹排列在森林大道兩旁，瘦長的枝條伸向對方，如同相互祈求的戀人。夏日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已經被一層雪覆蓋，但是每條車道和人行道都十分乾淨。幾個星期前，我還會帶著崇拜之情，看著這莊嚴的磚砌的都鐸王朝。但現如今，這個田園般的埃文斯頓和我的學生們居住的南部街區之間的巨大差異讓我感到十分不安。

「當然。史上最好的早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