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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新領地 6

第二部 新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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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赫什還說:「我想你的店也值不少錢了。你知道,當初納扎努丁是想賣給我的,他出價十五萬。你想它現在值多少?」
我說:「你知道,梅迪,你第一天去上學還是我陪你去的。你哭個不停。我們一離開屋子你就開始放聲大哭。」
他們確實這樣做了。幾個月後,汽船運來的箱子里裝著開店所需的一切:爐子、奶昔機、咖啡機、杯子、盤子、桌子、椅子、定做的櫃檯、高腳凳、定做的牆鑲板——上面有漢堡王的標誌。除了這些正經的裝置外,還有玩具:漢堡王調味瓶、漢堡王調味番茄醬罐、漢堡王菜單,漢堡王菜單夾,還有各種可愛的廣告:「漢堡王,大漢堡、一級棒!」廣告上還有各種漢堡的圖片。
人們在砍伐急流邊的叢林。推土機開來了,把原來看上去將永恆不變的廢墟夷為平地。新的林蔭大道正在規劃。這都是大人物安排的。政府接管了這片地方,宣布這裏為國有土地,大人物想把這裏建設成一座小城。一切都在飛快地發生。錢源源不斷地往這裏流動,使得我們小鎮的物價普遍上漲。推土機發出深沉的、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和急流聲混在一起,此起彼伏。汽船運來一船船的歐洲建築師和技工,飛機也在運。凡·德爾·魏登旅館現在幾乎天天爆滿。
有一次,他買了一台用來雕刻字母和數字的機器,同時還買了一大堆硬塑料牌子以備刻字之用。他想刻一些標誌牌在鎮上賣。他在家練起了這門手藝,舒芭說那機器吵得不得了。馬赫什無論在家還是在店裡,逢人就拿出他練慣用的標誌牌,彷彿牌子上漂亮的字母是他本人而不是機器刻出來的。刻字機既現代又準確,更主要的是刻出來的東西確實有「工業生產」的味道,這讓馬赫什激動不已。他以為其他人也會像他一樣激動。
我是在演戲。不過有時候我們把我們真正的感受演了出來,這種時候,我們無法應付有些情緒,表演出來反而會輕鬆一些。梅迪也是在演戲。他裝出忠心耿耿的樣子,和我談起了過去,談起了其他地方,談起了那天晚上我幾乎無法承受的種種事情。我裝模作樣地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梅迪?」為了我,他也在裝:「我怎麼能告訴你呢,薩林姆?我早知道你會有現在這種反應。」
我回答說:「我想鈾是不會公開報價的吧。」
這是我未曾料想到的。馬赫什以前一直經營著一家奇怪的小店,賣各種鐵器、電器、照相機、雙筒望遠鏡和各式各樣的小工具。我甚至說不準小鎮人會不會吃漢堡王。但他卻毫不懷疑。
處在這種境況中的我們一會兒從絕望的谷底躍上樂觀的巔峰,一會兒又從巔峰跌入谷底。眼下我們處在繁榮期。我們能感覺到首都統治者的智慧,還有能力;市面上大量銅鈔在流通。秩序和金錢這兩樣東西就足以讓我們建立信心。只要有一點兒信心,我們就可以維持很久。信心也讓我們釋放出自己的能量。我們沒有足夠的才智,也沒有大把資金,我們有的只是能量。
在那些日子里,我們都像這樣。我們覺得四周都是寶貝,就等著我們去撿了。給我們這種感覺的是叢林。在空虛而閑散的那段時間,大家對叢林漠不關心。叛亂時期,叢林讓我們感到壓抑。現在,叢林讓我們興奮——未經開發的土地,未經發掘的寶藏。我們忘了那些先行者,他們也曾有過和我們一樣的感覺。
將軍提出賣「一塊」鈾,可能是受騙上當了。但不知何故,他後來再也沒有找過馬赫什。可能馬赫什對他說他被監視了吧。不久,他就被調去別的地方,離開了我們小鎮。這是新總統的用人方法:他給手下的人足夠的權勢,但是不會讓他們在任何一個地方落腳生根,成為一方霸主。他真給我們省了不少麻煩。
馬赫什同往常一樣鎮定自如。受驚嚇的只有曼西尼,那個領事。
我們就像這樣。前不久我們還四處覓食,吃上面蒙了一層灰的罐頭,用火盆或者在地上挖洞生火做飯,但現在說起「一百萬」這樣的字眼來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好像我們一向談的都是這種大生意。
他們穿軍裝的樣子和費迪南穿運動校服的樣子很相似:他們也把自己看成非洲的新人,同時也是新非洲的人。他們大肆顯擺國旗和總統肖像(這兩樣東西現在總是形影不離)。一開始我還以為這代表了一種新型的、建設性的自豪感,後來才發現沒有這麼複雜。國旗和總統肖像只是他們的神物,是壯聲勢用的。這班年輕人看不到自己的國家需要建設什麼。對他們來說,該有的都有,伸手索取便是。他們相信憑自己的身份,索取是名正言順的事。軍官們級別越高,就越腐敗——如果「腐敗」一詞用在他們身上還有意義的話。
他怎麼知道?
正如惠斯曼斯神父說的那樣,河灣的小鎮又一次恢復了印度洋地區的人和歐洲人到來前的面貌,重新成為這個幅員遼闊的地區的交易中心。商人們不遠萬里來到這裏。他們的旅程比扎貝思的還要艱險,有時需要一周時間才能到達。汽船到了鎮上就不再前進,在急流上游只有獨木舟(有的裝上了舷外發動機)和汽艇出沒。我們的小鎮成了貨物集散地,我收購了好些代理處,納扎努丁以前經營的那幾個也重新開張了。通過這些代理處,我開始批發一些以前零賣的東西。
回到家門口,我發現那女孩還在路邊等著。這次她和我說話了:「梅迪在嗎?」
就像外面的女孩,以及其他很多人一樣,我也在等梅迪。很晚的時候,梅迪才跑回來,他一進來我就開口了。
這繁榮也有我一份。這期間我也在小打小鬧地折騰。不過我總是感覺煩躁不安。大家對和平適應得太快了,這有點像健康——身體健康的時候,你不會有多在意,你不會惦記著生病時對健康的渴盼。在一派和平繁榮的氣氛之下,我第一次感覺到小鎮的平凡。
我自己的感情要更複雜些。我覺得這個國家會再度陷入混亂。這裏沒有人是安全的,沒有人值得羡慕。但我禁不住在想,費迪南真是太幸運了,他擁有的這一切來得實在輕鬆。你把這孩子從叢林裡帶出來,教會他讀書寫字。你把叢林推平,建成理工學院,然後送他到這裏讀書。就這麼輕鬆,你只要出生遲一些,就能發現一切都給你安排好了。而在別的國家和民族,人們可能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實現這一切:寫字、印刷、大學、書本和知識。我們其他人只能一步一步來。我想到了我的家庭,想到納扎努丁和我自己——祖祖輩輩在我們大腦和內心積淀了多少東西,使得我們寸步難行。費迪南從一窮二白開始,但只邁出一步就獲得了自由發展的機會,衝到我們前面。
梅迪成功地把她從店裡趕走了。但是一天下午商店打烊后,我回到家中,卻看到那小姑娘又站在外面的路上,就在我們後院門口灰濛濛的野草叢中。她穿著一件灰撲撲的棉罩衫,好像沒洗過,寬大的袖子,寬大的領口,鬆鬆垮垮地掛在她瘦小的肩膀上,裏面好像什麼也沒穿。她的頭髮非常稀疏,就像剃了光頭。她的臉非常瘦削,好像皺著眉,但也不是真的皺眉,只是表示她沒在看我。
總統所做的一切都有他的理由。他統治的這片土地上隨時會產生敵對行為,所以他要新辟一塊地方,他要讓自己和自己的旗幟來統領一切。作為非洲人,他在原來九_九_藏_書的歐式郊區的廢墟上建立了一座新城。他想建得比原來更加壯觀。在小鎮上,真正有所「設計」的現代建築就是凡·德爾·魏登旅館。對我們來說,領地的建築更讓人吃驚——巨大的水泥天窗,衝天的水泥大樓,五彩斑斕的玻璃。小一點兒的建築,如居民樓、平房,則和我們熟悉的房子差不多。即便如此,也比我們這裏的房子要大,牆外還有很多凸出來的空調機,如同滑下來的積木,看起來非常豪華。
我開始討厭這地方的外在感覺。我的公寓沒什麼改變。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我什麼都沒有改變過,因為我總在想,這地方隨時有可能化作烏有。卧室還是原來的卧室,刷成白色的窗戶,大大的床,泡沫床墊,做工粗糙的衣櫥,裏面放著臭烘烘的衣服和襪子。廚房裡面照舊有一股煤油和食用油的氣味,到處是灰塵,蟑螂鬧翻天。還有白色的客廳兼畫室。這一切原封不動,過去從未真正屬於我,而現在只會讓我意識到時光的流逝。
他從銅轉向其他金屬。我們無知無畏地談了一會兒錫和鉛的未來行情。然後馬赫什話鋒一轉:「鈾你覺得怎麼樣?現在什麼價格?」
刻字機是馬赫什從住在凡·德爾·魏登旅館的一個商人那裡買來的。他做生意的方法一貫隨意,到了考慮刻字訂單的時候,他只想著穿過馬路去凡·德爾·魏登旅館——賣機器給他的商人就是從馬路對面走到他店裡的。他寄希望于凡·德爾·魏登旅館,他希望把所有房間號碼都重做一遍,把洗手間等處的所有「男」、「女」標誌牌換掉,還想給樓下每個房間門上都貼上解說牌。真要做成了凡·德爾·魏登旅館的生意,足以讓他忙上幾周,這樣完全可以收回買機器的成本。但是旅館的主人(一對義大利中年夫婦,平時總躲著,凡事由他們的非洲總管出面)對馬赫什的想法根本不買賬。我們也沒幾個人想在三角形牌子上刻自己的名字,擺在自己的桌子上。馬赫什的想法最終成了泡影。刻字機也漸漸被遺忘了。
我討厭進口的裝飾樹木,這些我童年就認識的樹木,擺在這裏顯得如此造作。我討厭一下雨街道上的紅色塵土就化為泥濘。我討厭這裏的天空——陰雲密布時只會更熱,萬里無雲時驕陽似火。即便下雨,天也涼不下來,只會讓到處都變得潮乎乎的。我討厭黃褐色的河流——上面依舊漂著一簇簇水葫蘆,淡紫色的花朵,堅韌的綠色枝莖,在河流上一直漂,不分晝夜地漂。
她常到店裡來找梅迪,每次都在外邊逗留很久。有時候梅迪也和她說話,有時候對她態度粗暴。有時候甚至裝作彎腰撿石頭的樣子,好像是要把她趕走。而彎腰撿石頭是本地人用來嚇唬野狗的。奴隸出身的人最擅長辨認其他奴隸,也知道如何應付他們。這女孩看來低賤得到頭了,不管放到哪一個非洲家庭里,她的地位都近似於奴隸。
我拿出我的科學雜誌和兒童版百科全書(我開始喜歡上這些東西了),查閱有關鈾的內容。這種東西我們都聽說過,但不是很了解,就像石油。過去通過看書或談話,我以為石油是隨著地下水流動的。後來我從百科全書中發現,儲藏石油的容器其實是石頭,甚至是大理石,石油藏在它們裏面的小|穴中。我想將軍的思路和我當初相似,他聽說鈾很值錢,便以為它是一種非常珍貴的金屬,一種金塊一樣的東西。領事曼西尼肯定也是這麼想的。我看了書才知道,數以噸計的粗礦石經過加工、精鍊,才會形成比重很大的小塊。
「你怎能就這樣拋下她不管呢?事情是你做出來的,難道還能回頭?你看你孩子都生了。阿里啊,你看你都幹了什麼?生個非洲小孩出來,在別人的院子里到處跑,小孩的『小東西』擺來擺去,你難道不覺得噁心嗎?一個長得像你的野孩子,你難道不害臊嗎?」
繁榮歸繁榮,我卻心懷焦慮,幾乎和開始時一樣不滿和不安。這不只是外在壓力或是自己的孤獨和性情使然。我的不滿和不安也同這個地方本身有關,同和平環境下這裏所發生的改變有關。改變怪不得任何人,它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叛亂期間,我對森林和大河之美有著敏銳的感覺,我還向自己許諾,一旦和平了,就一定要接觸這種美,了解它,擁有它。我的諾言都沒有兌現。真的和平了,我卻不再環顧四周。現在,我感覺這個地方的神秘和魔力不復存在了。
第一次是某個下午,他打來電話東拉西扯地說著我托他買網球和鞋子的事情,接完電話,我開車到他家門口,在外面按喇叭。他沒有下來,而是把客廳的窗戶打開,對著大街上喊:「我派人把網球鞋給你送去。稍候片刻,薩林姆!」然後他仍站在窗前,轉過身用土話對屋裡的人叫道:「Phonse!Aoutchikong pour Mis'Salim!」Aoutchikong是從法語詞caoutchouc演化而來,意思是橡膠,在當地土語中指帆布鞋。在眾目睽睽之下,男僕伊爾德豐斯拿著什麼東西下來了,外面用報紙草草包著。我接過來,將它扔到車後座,一刻不停地開走了。後來我發現,報紙包著的是一卷外國鈔票。天一黑,我就把它埋到外邊樓梯下的洞里。不過,為馬赫什做這種事只會讓他變本加厲。第二次我給他埋的是象牙。埋象牙!我們生活在什麼年代?人們要象牙幹嗎?頂多是刻一些煙斗、小雕像之類的垃圾(而且如今的做工讓人無法恭維)。
包括衛生官員在內,這些通過市政服務迅速聚斂財富的人一個個精力充沛,或者有了機會就會變得精力充沛——海關官員、警察,甚至還有軍人。政府機構不管實質上多麼空虛,人員卻比以前充實多了。有事總可以找到人,只要你的方法對路,總可以把事情辦妥。
如果你看到一隊螞蟻在行軍,你會發現有一些螞蟻掉隊或者迷路。螞蟻大軍沒有時間等它們,只會繼續前進。有時候,掉隊的螞蟻會死掉,即便如此,也不會對行進的隊伍產生什麼影響。死螞蟻的遺體會帶來些許不安,但這不安最終會被克服,到時死去的螞蟻也就顯得無足輕重了。其餘螞蟻照樣忙忙碌碌,循規蹈矩,在離開巢穴趕往別處,或是從別處趕回巢穴時,遇到迎面趕來的同類,照樣會一絲不苟、客客氣氣地打招呼。
令馬赫什心醉神迷的不是冰激凌,而是造冰激凌勺的那種簡單的機器,更準確地說,最吸引他的是成為鎮上唯一擁有這種機器的人。當初舒芭遇到他的時候,他是個修摩托車的,舒芭對他的鍾情使他超越不了當初那個他。所以他一直對小型機器或者電動工具這些東西情有獨鍾,覺得這些東西是神奇的謀生手段。
總統本想給大家展現一個新的非洲。我也開始用新的眼光審視非洲,我看到了失敗和屈辱,而在以前,我只是把這些當成一般的現實。對於大人物、穿著破爛衣裳在領地閑逛的村民,還有帶著大家看那些拙劣風景的士兵,我心裏都充滿了溫情。不過,一旦有士兵愚弄我,有海關官員為難我,我的心態就陡然一變,回到原來的感覺,恢復到酒吧里的外國人那種有些玩世不恭的心態。舊的非洲很簡單,似乎能夠包容一切。而現在這地方讓人緊張。這裡有愚蠢、囂張、驕傲,也有傷痛,穿行於這一切之中,怎不叫人緊張!
我在想:「沒https://read.99csw.com有一成不變的東西。一切都在變。我不會繼承任何房子,我建的房子也不會傳到子孫手裡。那種生活方式已經結束了。我已經年近三十,我離家尋找的東西至今還沒有找到。我一直都只是在等。我將一輩子等下去。我剛來的時候,這房子還是那位比利時女士的。它並不是我的家,它像是暫時的營地。後來它成了屬於我的營地。現在又變了。」
梅迪的朋友很多,各種各樣的人都到店裡或家裡來找他。有時候他們會派別人來找。有一個跑腿的小姑娘後來我都認識了。她很瘦,就像個小男孩,讓人想起划獨木舟的那類小姑娘,在她的同胞眼中,她只會被當成苦力,看成干雜活的。辛勞的工作和粗劣的食物磨掉了她的女性特徵,使她看起來不男不女,她的頭差不多禿了。
在那些恐懼的日子里,我覺得我們通過非洲人觸到了大河上、森林里的神靈,一切都充滿了緊張意味。現在,這些神靈似乎都離開了,就如同惠斯曼斯神父死後神靈離開了面具一樣。那些日子里,我們對非洲人感到緊張,哪個非洲人都不敢小瞧。我們是入侵者,是凡夫俗子,而他們是有神靈保佑的人。現在神靈離開了,他們也成了凡夫俗子,邋遢而又貧窮。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成了真正的主人,我們有他們所欠缺的才幹和技能。而且我們非常簡單。在這片重新變得平凡的大地上,我們為自己安排了平凡的生活——酒吧、妓院、夜總會。唉,都無法讓人滿足。不過除此之外,我們又能做什麼呢?我們只是盡我們所能。我們只是遵循著馬赫什的箴言:我們要繼續下去。
他用那種無辜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不過價格一定很高吧?這裡有個傢伙想把一塊鈾脫手。」
沒人願意搬動那些垃圾。計程車里滿是消毒劑的味道,非常刺鼻。衛生部門的官員對計程車抓得非常緊,就是為了消毒的問題。在殖民時代,依照法律,衛生部門每年要給公共交通工具消毒一次。消毒員可以收取費用,納入自己的腰包。這個傳統大家還沒有忘記,所以很多人想從事消毒這一行。現在的計程車和卡車可不是每年消毒一次了,無論什麼時候,只要被攔住了就要消毒,每一次都要收費。消毒者坐在官方的吉普車裡,在垃圾堆之間和計程車、卡車捉起了迷藏。鎮上那些布滿紅色塵土的馬路很久沒人修整維護了,現在車水馬龍,路面很快變得凹凸不平。消毒的人在後面追,反消毒的人在前面逃,但有趣的是,逃的追的都不快,都是在坑坑窪窪的路面上顛來顛去,彷彿深海行舟。
父親不時從海岸寫信過來,信中說他希望我安定下來——也就是和納扎努丁的女兒結婚。這件事似乎已經成了家人的承諾。而我卻比以前更想退縮。不過我有時也在想:在這個地方之外,還有種完整的生活在等著我,有種種關係將我同某塊土地聯繫起來,讓我知道自己有所歸屬。偶爾這麼想想,也不失安慰。但在內心,我知道事實並非如此。我知道,對我們來說,世界已經不再那麼安全了。
有一天,馬赫什告訴我說:「諾伊曼出兩百萬要買我的店。你知道諾伊曼這人啦。他要是出價兩百萬,就說明我這地方值四百萬。」
我們都是簡單的人,有自己的文明,卻除了這裏沒有其他家園。情況允許的時候,我們也會像螞蟻一樣,做些不得不做的複雜煩瑣的事。我們偶爾會得到一些回報聊以自|慰,不過,無論時運好壞,我們都清楚自己是可以犧牲的,我們的辛勞隨時可能付諸東流,我們自己可能被擊得粉碎,別人會來替代我們。別人會在更好的時候來,這正是讓我們痛苦的地方。而我們只能像螞蟻一樣,繼續維持我們的生活。
「那你就說他被人監視了,這樣他就不會再來找你。」

代理處大有賺頭。產品越是簡單,生意就越簡單,越興旺。這種業務不同於零售。以電池為例,貨還沒有到的時候,我就大量地買進賣出,甚至不用親手接觸,也不用親眼看見。好像買進賣出的都是一些話語,或紙上的想法,這簡直是在做遊戲——到後來某一天,電池真的到貨了,你也只須去海關的倉庫走一趟,親眼看到它們真的存在,真的是某個地方的工人生產出來的。如此有用、如此必要的東西——其實用普通牛皮紙包一包就可以了,但生產它們的工人卻不辭勞苦,為它們貼上漂亮的標籤,印上動人的宣傳語。貿易,商品!多麼神奇啊!我們製造不了,但可以買進賣出。我們甚至不知道它們的原理是什麼。只要有錢,就可以把這些神奇的東西吸引到叢林深處來,讓我們如此隨意地買進賣出!
「薩林姆,確實噁心。」他走過來,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很害臊。她只是個非洲女人。我會離開她的。」
馬赫什的商店和凡·德爾·魏登旅館對門,中間只隔一條馬路,旅館里人來人往,全落在馬赫什眼中。激動之下,他和旅館里的人做起了生意。馬赫什這人有些奇怪,腦子裡總想著做一筆驚天動地的大生意,但遇到不值一提的小買賣,他也肯花力氣,甚至耗上好幾周的時間。
馬赫什問我:「做冰激凌還要用雞蛋嗎?」
「阿里,你把屋頂都給掀翻了。你戴著白帽子,沿著郭庫爾家邊上的小巷邊走邊哭號。我都不知道你跑到哪裡去了,只聽見你在大聲地哭。我簡直受不了。我想肯定是他們欺負你了,所以我苦苦央求家裡人不要讓你去上學。沒想到把你從學校帶回來也一樣難。這些事情你都忘了,不過我也看不出你有什麼必要記住。從你剛到這裏來,我就開始注意你了。你好像翅膀硬了,自由了,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了。」
有一天,馬赫什擺出談論生意時專用的那副神神秘秘、過分無辜的神情,對我說:「薩林姆,你總在看國外的報紙。你有沒有注意銅市的行情?行情到底怎麼樣?」確實,銅的行情很好,這我們都知道,我們這裏之所以這麼繁榮,歸根到底是銅在支撐著。馬赫什接著又說:「這是美國人打的那場戰爭鬧的。聽說他們在這兩年消耗的銅比過去兩個世紀全世界消耗的還要多。」這都是市面繁榮時說的話,是凡·德爾·魏登旅館的商人們談論的話題。馬赫什就住在馬路對面,這些話免不了傳到他耳朵里。要沒有這些話,他對外界發生的事情不會像現在這麼清楚。
他說:「哦,他們是會為難你。真遇上了,給他們塞些錢就行了,僅此而已。你只要塞給他們一些錢。在算成本的時候,你得把這些考慮進去。我想這些事你不太理解吧,薩林姆,確實不好理解。並非這裏的人不講對錯,而是沒有公理。」
看了漢堡的圖片,我感覺那麵包就像嘴唇,白而光滑,而漢堡的碎肉夾心就好像舌頭。我和馬赫什說了這個比喻,他一點兒都不喜歡。我決定再也不說對漢堡不敬的話。以前馬赫什很喜歡拿這個項目開玩笑,等開店的東西到齊了,他突然變得嚴肅得要死,彷彿自己也成了漢堡。
現在到處都能聽到這種關於財產的談話。每個人都在核計這段經濟繁榮期自己賺了多少,自己現在的身家是多少。大家都學會了怎麼平心靜氣地談論那些大數目。
他說:「他們做過市場調研,決定在非洲大舉發展。他們在西海岸一個法國統治的地區設立了地區分公司。那傢伙幾天九_九_藏_書前過來了,做了各種測量和估算。他們不只給你送醬汁來,你知道,薩林姆,他們把整個商店都照搬過來!」
馬赫什的漢堡店結構很簡單,是鎮上標準的方盒形房子,水泥結構。馬赫什請來本地的義大利建築商,很快就把原來的貨架清理掉,重新布上線,鋪上水管,裝了一個小吃吧台。吧台非常漂亮,好像是從美國原裝進口過來的。漢堡王店的原汁原味確實奏效了。待在漢堡王裏面感覺很不錯:聞不到街上四處散發的下水道味道,看不到灰塵和垃圾;一進來,看到的東西樣樣都很現代,比如那些廣告招貼等等。馬赫什果真做到了。
有兩次他打電話過來,說的都是不著邊際的話。說來也怪,我居然聽出他是在求助,只好跑到他家去拿東西。
在海岸的時候,我認識我們那個群體中一些像馬赫什這樣的人。我想只要某些機器還沒有在本地生產出來,就會有這種人存在。他們善於動手,有自己獨特的稟賦。他們對進口的機器總是很著迷。這是他們才智的一部分。但進口到這些機器后,他們的所作所為就有些變味了,讓人感覺他們不僅擁有機器本身,甚至還擁有機器的專利。他們希望自己是世界上唯一擁有這些神奇工具的人。馬赫什總是在尋找可以獨家代理的小型進口機器,巴不得通過這些小東西走上權勢和財富的捷徑。從這方面說,馬赫什並不比把現代商品販賣到村裡的商販強多少。
梅迪也變得魂不守舍。自由有自由的代價,以前他是奴隸,擁有奴隸的安全。而在這裏,他卻要把自己和其他人比較。到目前為止,在比較當中他都能得到滿足。而現在,他從這種比較中品嘗到了一絲苦澀。他似乎在躲避他的朋友。
首都來的銷售員大多是歐洲人,他們現在不坐汽船了,喜歡坐飛機來回。如果坐汽船,過來要花七天時間,回去要花五天。到了鎮上,他們就住進凡·德爾·魏登旅館。他們為小鎮的生活增添了一點兒新的色彩。在希臘俱樂部,在酒吧,他們終於帶來了歐洲和大城市的氣氛。在這種氣氛之下,我能夠想象納扎努丁在故事里描述的那種生活。
事實正是這樣。他到這裏來算是放虎歸山。他在這裏找到了新的生活,不管他心裏有多願意,回到原來的生活都是不可能的。他已經擺脫了自己的過去。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但這有什麼意義呢?
「你說他害怕了?」
諾伊曼是本地的一位希臘大亨。本地一家新開的傢具店——生意非常紅火——就是他的。他給馬赫什出的兩百萬是本地的法郎,和美元的比率是三十六比一。

她只會說一點點當地土語,不過別人說的時候她能明白。我問她要幹什麼,她說:「Popo病了。告訴梅迪。
領地到底是派什麼用場的?這些建築物讓人自豪,其目的或許就是讓人自豪,它們滿足了總統本人的某種個人需要。難道就是為了這些?這地方可是投入了數以百萬的金錢啊!農場沒有出現,沒有中國人來耕種非洲現代模範農場的土地,某個外國政府捐贈的六輛拖拉機在空地上一字排開,生了銹,周圍長滿了野草。據說要做會議中心的那幢建築附近的游泳池開裂了,裏面仍舊空著,頂上覆蓋著一張網格稀疏的繩網。領地建設得很快,雨淋日晒之下,毀壞得也快。第一個雨季之後,寬闊的道路兩旁新栽的小樹有很多死掉了,根部泡在水裡,漸漸爛掉。
費迪南只是搬到了幾英里之外,我不久前還是他的師長,而現在,我感到忌妒,感到落寞。
「哎,薩林姆!這話你說得就不對了。我一直是尊重你的呀!」

馬赫什每次提出新點子,總是神神秘秘。有一次,他想從日本進口一種機器,用來刻吃冰激凌用的木鏟和木勺,一開始他沒有把他的想法和我直說,只是把商人送他的樣品給了我一個,是用紙包著的小木勺。我看了看那小小的船形勺子。有什麼可說的?他叫我用鼻子聞聞這勺子,然後叫我用舌頭舔舔。我按他的話做了,見他看著我的樣子,我覺得可能會有什麼讓我吃驚的東西。不過並沒有什麼好吃驚的,他只是要告訴我冰激凌勺子和鏟子不應該有氣味,也不應該有味道——這倒是我從來沒有考慮過的。
城區的垃圾堆越來越多,從中可以看出人口的增長速度。他們不像我們那樣,在油桶里把垃圾焚燒掉,而是直接扔到破爛的街道上——都是細細的、灰燼一樣的非洲垃圾。這些垃圾堆一下雨就平了,但日積月累,越來越多,越來越結實,一個個像小山一般,堆得和城區那些盒子狀的水泥房屋一樣高。
這裏鼓勵遊客來參觀,遊客有城裡來的,有破敗的小鎮上來的,也有附近村莊來的。一到星期天,公共汽車和軍車就載著大家到這裏來,士兵們充當導遊,帶著大家沿著有箭頭標示方向的單行道參觀,讓這些不久前還想把小鎮毀掉的人親眼看到總統為非洲創造的這一切。等你習慣了這些建築物的形狀,你會發現其設計是何等粗劣,其傢具是何等花哨!——但諾伊曼開的傢具店卻發了。在鎮子外面,獨木舟依舊,溪流依舊,村莊依舊。鎮上酒吧里滿是來自國外的建築師和技工,喝著酒,隨意開著這個國家的玩笑。一切都讓人感到痛苦,感到悲哀。
「Popo」的意思是「小孩」。她的意思是梅迪在鎮上什麼地方和人生了個孩子,孩子病了。梅迪在外面過著一種不同的生活,不同於和我在公寓的生活,不同於早晨給我送咖啡的生活,不同於在店裡幫忙的生活。
漢堡王的漂亮裝修也影響了舒芭。她變得活躍起來,發揮出她們家族的生意才能。經過她的精心部署,連鎖店很快順利運轉起來了。她安排從本地新開的超市購買肉(超市的肉和雞蛋一樣,都是從南非運來的),從一個義大利人那裡購買白麵包。她還對店裡的夥計進行培訓,給他們排班。
各種各樣的項目在啟動。各個政府部門也恢復了生氣,小鎮終於成為一個可以正常運轉的地方了。我們本來就有汽船提供航運服務,機場現在也被修葺一新,並得到拓寬。首都來的飛機開始在此起降,士兵也被空運到鎮上來。舊城區住滿了人,新城區也在陸續建造,但這一切都不能應付不斷從村裡遷來的人。鎮中心的街道和廣場上一直有人搭棚或紮營居住,現在又多了公共汽車,以及更多計程車。我們甚至有了一套新的電話系統,雖然太複雜,大大超出了我們的需要,但這正是首都的大人物希望為我們提供的。
領地成了大學城和研究中心。會議中心改成了理工學院,招收本地區學生。其他建築改成了學生和教職工宿舍。從首都陸續來了一些講師和教授,不久其他國家的教員也來了。這裏的生活同鎮上的生活沒有什麼交集,因此我們這些人對其知之甚少。理工學院就坐落在原來的歐式郊區的遺址上——剛來的時候,我還覺得這裡是某個已經逝去的文明的遺迹。費迪南從公立中學畢業之後,獲得一項政府獎學金,去了這個學校上學。
我半夜醒來,面對著空蕩蕩的卧室,外面是不友好的世界。我感覺到兒時處在陌生的環境中時那種頭痛。透過刷白的窗戶,我看到了外邊的樹——不是它們的影子,而是它們的輪廓。我想家了九九藏書,接連幾個月我一直想家。不過現在有家也難回了。家只存在於我的頭腦中。我已經失去它了。在我們工作的這個小鎮上,我已經和衣衫襤褸、神情落魄的非洲人沒什麼兩樣了。
我的公寓、商店、商店外面的集市、希臘俱樂部、酒吧、生機盎然的大河、獨木舟、水葫蘆——這一切我是如此熟悉。特別是在酷熱的下午,那強烈的陽光,黑黑的影子,以及那種靜止的感覺——似乎人類的希望在此終結了。
我回去泡了一杯茶,換了衣服,下了樓,發覺她還在那兒。我正準備去希臘俱樂部打壁球。每天下午打壁球已經成了我的規矩。不管颳風下雨,也不管心情好壞,我都不放棄每天的鍛煉。打完球,我開車去大壩,進了懸崖邊重新開張的葡萄牙夜總會,在那裡吃了點煎魚——那味道我實在不敢恭維,我想葡萄牙那邊做得肯定比這兒好。我去的時候還早,樂隊還沒有開始演奏,鎮上的大部分客人也還沒有來,但大壩上的燈光已經亮起來了,他們還為我打開了樹上的彩燈。
梅迪恢復了過去當僕人時的樣子,畢恭畢敬,盡量顯得情緒隨著我起落,心裏和我一樣難受。
「我沒有見過,不過這傢伙說想賣到一百萬美元。」
我不希望像馬赫什及其他人那樣在河灣了此一生。在內心深處,我總是認為自己和他們不一樣。我仍然覺得自己只是過客。不過我的歸宿在哪裡呢?我說不上來。我從來沒有積極地思考過這個問題。我等著某種啟示的降臨,等著這啟示指引我找到歸宿,去過我仍在期待的「生活」。
這些人帶著槍,開著吉普,四處偷象牙,偷黃金。象牙、黃金——再加上奴隸就齊了,和過去的非洲沒什麼兩樣。要是有奴隸市場,我敢說他們一定會涉足。偷到了黃金等物,特別是象牙,他們總是找當地的商人脫手。整個非洲大陸的各國政府和官員明著宣布象牙交易非法,自己卻暗中在做這種買賣,造成走私猖獗的局面。我很謹慎,不想蹚這池渾水。我擔心的是當地政府。他們連自己的法律都能破壞,就別說毀個人了。他們今天可能還是你的業務夥伴,明天就有可能成為你的監獄看守,甚至更糟糕。
馬赫什說:「我告訴這位將軍,鈾只能賣給外面的大國家,他說好,讓我去賣。你知道老曼西尼吧?他在這裏好幾個國家做過領事。我總是在想,這應該是一樁好買賣。所以我去找曼西尼。我把情況和他直說了,曼西尼不但毫無興趣,反而勃然大怒。他跑到門口,把門關上,靠在上面,然後叫我滾蛋。他的臉都氣紅了,通紅通紅的。這裏每個人都害怕首都的大人物。薩林姆,你說我該怎麼和將軍交代呢?他也很害怕。他說那塊鈾他是從一個高度機密的地方偷出來的。我可不想得罪將軍。我不希望給他留下我沒有儘力的印象。你覺得我怎麼和他說才好?說正經的,說正經的。」
「非常害怕。」
在殖民時代快結束之際,也曾有過一段繁榮期,急流邊現已成為廢墟的郊區就是那次繁榮期遺留下來的。納扎努丁說起過。他說有天下午他到急流邊去看,覺得那裡與其說是地產寶地,不如說是叢林,所以他決定把手上的地皮脫手。當時來說,他這樣做很幸運。而現在,那片曾經是一片死寂的郊區又有人進駐了。此地的開發,或曰重建,是這場繁榮最重要的特色,它導致近來鎮上房地產價格急劇升溫。
我感到很震驚。我感覺自己被騙了。如果在海邊的家裡,他也會有自己的生活,但沒有事情能瞞住我。要是他和外面的女人好上了,或是生了孩子,我應該知道。在非洲的這塊地方,我失去了梅迪。這裏部分地算是他的故鄉,他已經融入了這裏的生活。我感覺很凄涼。我一直恨這個地方,恨我的公寓。現在,我發覺我在這間公寓里好歹把自己的生活安頓得不錯,但我已經失去它了。
但馬赫什不在乎這些。我看他就像個孩子,送上門的糖他都吃,也不管糖里有沒有毒。當然,他已不是孩子,他清楚這些糖果是有毒的。
這個俗艷的領地其實只是一場騙局。無論是下令建設的總統,還是從建設中大發橫財的外國人,都對他們正在建設的一切沒有信心。以前是否有過更強的信心呢?Miscerique probat populos et foedera jungi.惠斯曼斯神父解釋過這句校訓體現出來的狂妄。他自己對這句話的真實性確信無疑。不過較早時期的城市建設者中,有多少人會同意神父的看法呢?過去的騙局在某種程度上塑造了這個國家的人,這個新騙局想必也會塑造現在的人們。費迪南把理工學院很當一回事:通過在這裏的學習,他將來會當上實習官員,繼而掌握大權。對他來說,領地是好地方,也應該是好地方。和在公立中學的時候一樣,他依然那麼自負。
不過,馬赫什還是從這類交易中賺到錢了,他很感激我的幫忙,投桃報李,我的黃金儲備有所增加。他說這裏沒有公理。我難以適應,而他卻駕輕就熟。他總是那麼冷靜而隨意,從來不會性急。這一點著實讓我佩服。不過,這種隨意也會使他陷入荒唐的境地。
領地離小鎮有幾英里路,有公共汽車通往那裡,不過班次不是很有規律。我和費迪南本來見面就不多,他去那裡上學后,我們見面的次數就更少了。梅迪失去了一個朋友。費迪南處境的變化終於使得兩人的差異明朗化了,痛苦的一方我想是梅迪。
妒忌費迪南或許荒唐,畢竟他的家還在叢林里。不過我還是有些妒忌,這並不是因為他衝到我前頭去了,能掌握更多知識,進入我從未涉足的領域。我妒忌的是他的自高自大,他的自負。我們住在同一塊土地上,我們看到的東西沒什麼兩樣。但是對他來說,世界是新的,而且會日新月異。可在我眼中,這個世界單調乏味,沒什麼希望。
惠斯曼斯神父之死只給我們帶來了一個警示,那就是我們應該好好照應自己,不應忘記我們所處的環境。奇怪的是,儘管我們埋頭干自己的事,結果卻通過自己的所作所為,逐步在實現神父對小鎮的預言。他說小鎮的退步是暫時的,在每一次退步之後,歐洲文明都會捲土重來,在河灣紮下更深的根。小鎮會從頭再來,而且一次比一次進步。恢復和平之後,小鎮不是單純在重建,而是切切實實在發展。叛亂和神父之死很快被人淡忘。
不過伊爾德豐斯這人有些奇怪。他喜歡自己的漢堡王制服,也喜愛他的工作。要是馬赫什和舒芭在場,沒有人比他更勤快、友好、客氣。馬赫什夫婦都信任伊爾德豐斯,信任他的工作,併為這種信任而自豪,當著伊爾德豐斯的面吹噓這種信任。可一旦夫婦倆不在場,伊爾德豐斯就像變了一個人。他表現出很茫然的樣子。不是粗魯,只是茫然。我發現其他地方的非洲僱員也有這種人前人後兩張臉的情況。它讓你覺得,這些人不管是在多麼窗明几淨的地方工作,他們的所作所為好像都是給老闆看的,他們對工作本身並沒有什麼興趣。你會覺得這些人有種奇特的本領:一旦周圍沒人了,不需要再裝給什麼人看了,他們的心思就離開了環境、工作和制服。
這個國家領地——還有其他地方的類似領地——的照片開始出現在那些有關非洲的雜誌上。這些雜誌在歐洲出版,https://read.99csw•com出資者卻是像我們這樣的非洲政府。這些照片傳達出的信息是明確的——在新總統的統治下,奇迹出現了:非洲人也成了現代人,也可以造出水泥和玻璃組成的大廈,坐到罩著合成天鵝絨椅套的椅子里。惠斯曼斯神父預言過:非洲式的非洲將會退縮,歐洲的移植將取得成功。這預言以一種古怪的方式應驗了。

但對首都的總統來說,領地仍舊是個生機勃發的地方。豎起了雕塑,裝了路燈。星期天人們還是絡繹不絕地前來參觀,照片依舊登載在政府贊助的非洲專門雜誌上。後來,人們終於為這些建築物找到了用武之地。
「他們現在論塊賣鈾了?是什麼樣子的?」
漢堡王大獲成功。對面的凡·德爾·魏登旅館只求從床位和房間賺錢。其服務和廚房實在太差,逼得顧客出來找東西吃,漢堡王佔盡地利,吸引了大量從凡·德爾·魏登旅館逃出來的食客。漢堡王還吸引了不少非洲軍官和軍人,他們喜歡這裏的裝潢和現代化氛圍。馬赫什原來只開著一家小五金店,現在卻成了小鎮的焦點。
「我會離開她的,恩主,她簡直是動物。」
我有時在想,鎮上發生了這麼多事,馬赫什一直都在,真不知道他是怎麼熬過來的。無疑,這說明他心態平和,聰明或者說精明。但我覺得,另外一個原因是他這人很隨意,沒有疑惑或深沉的焦慮。此外,別看他總是在說要搬到一個更好的國家去(這裏人人都這樣說),其實他並沒有遠大的志向。他在這地方很合適,換個地方很難混得好。
新的軍隊我不太喜歡。武士部落的那些人雖然野蠻一些,但我還是更喜歡他們。我能理解他們的部落自豪感,並對此持寬容態度,我也喜歡他們的直率。新軍隊的軍官們屬於另一類人。他們沒有武士的規矩,根本沒有規矩可言。他們在許多方面和費迪南很像,年歲也和他差不多:一樣咄咄逼人,但沒有費迪南那種潛藏在內心的溫和。
男僕伊爾德豐斯被從家裡調到店裡,戴上大廚的帽子,身穿黃色的漢堡王夾克,在櫃檯工作。馬赫什還在伊爾德豐斯的制服上貼上標示牌,上面有他的名字和頭銜:「經理」。是用英文寫的,這樣更增添了派頭。馬赫什喜歡搞這些小玩意兒,雖然行事隨意,但他本能地知道怎樣在鎮上做生意。他說他給伊爾德豐斯「經理」頭銜,目的是為了消除非洲人對這個嶄新、豪華的地方的憤恨,同時也為了吸引非洲顧客。他還堅持讓伊爾德豐斯每天全權負責幾個小時。
這一切發生得很快,前後不到一年。現在的事情發生得都很快。好像每個人都想把蹉跎掉的歲月彌補回來,他們都感到時間緊迫,感到這地方隨時有可能重新垮掉。
惠斯曼斯神父死後的情形也是一樣。要是在過去,他的死會激起眾怒,大家會千方百計把兇手找出來。但現在,我們這些留在這裏的人——仍舊是外人,不算定居者,也不算遊客,待在這裏只是因為沒有更好的地方可去——低下頭繼續干自己的事。

有些房子即便裝修完了,大家還是不清楚它們的用途。有人說這裏要建一個新型模範農場和農業學院,有人說要建成會議中心,為整個大陸服務,也有人說要建成度假村,給忠於總統的公民使用。總統本人並沒有什麼說法。我們帶著驚訝的心情看著這些大樓一幢幢拔地而起。後來我們才明白,總統心目中的宏圖已經龐大到他自己都捨不得說出來的地步。他要打造一個現代化的非洲。他要創造一個讓世界矚目的奇迹。他避開真正的非洲,由叢林和村莊構成的非洲,困難重重的非洲,想要創造出不比其他任何國家遜色的東西來!
「你怎麼能離開她?這是你的生活!你當初難道沒有想到現在的結局?我們送你上學,我們請毛拉教你,可你現在卻干出了這種事!」
他想知道本地有沒有那種日本良木。要是在進口機器的同時也從日本進口木頭,免不了會有很多麻煩,且會把勺子、鏟子的價格抬得比冰激凌還要高。所以那幾周我們心裏想的嘴裏說的都是木頭。馬赫什的想法勾起了我的興趣,我為之著迷,開始換了一種眼光來打量各種樹木。我們找機會在一起聞木頭,舔木頭,我們嘗過很多種木頭,包括開運輸公司的道萊特從東部給我們捎來的品種。但到後來,我突然想到,本地人的口味比較獨特,在製造木勺子的機器到來之前,我們是不是要先了解一下他們喜不喜歡冰激凌?有可能他們不喜歡呢?否則為什麼別的人沒有想到冰激凌的主意?鎮上畢竟還有義大利人。還有,怎麼製造冰激凌呢?到哪裡去找牛奶和雞蛋?
我們沒有惠斯曼斯神父那樣長遠的視野。我們有些人對非洲人和他們的前途有明確的認識,不過我們都沒有神父那種對未來的信念。要不是相信非洲這一帶會發生變化,我們是不會來做生意的。因為沒有任何意義。拋開表象不論,我們對自己的態度和神父對自己的態度實質上是一致的。他覺得自己是宏大歷史進程的一個環節,他若在天有靈,想必也不會覺得自己的死有多麼重要,不會覺得他的死應該造成什麼不安。我們也是這種感覺,只是角度有所不同。
馬赫什自己卻不只是繼續。他做成了一樁成功的生意。他一直在看購物目錄,填寫優惠券,寫信索取詳細信息,後來他終於找到了夢寐以求的業務,找到了可以全套進口的東西,這東西讓他踏上了生意和財富的捷徑。他把漢堡王連鎖店帶到了鎮上。
他喜歡聽我提起這件事,因為它說明我還記得他老早之前的樣子。他幾乎笑了:「我哭得很厲害?我很吵?」

我擔心的事最終還是發生了。納扎努丁在烏干達開軋棉廠,那兒出事了。到目前為止,烏干達一直是個安全的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條,接納周邊各國湧來的難民,納扎努丁以前就跟我們說過這國家,力圖激起我們的興趣。而現在,烏干達的國王被趕下王位,被迫逃亡。據道萊特帶回的說法,有支軍隊失去控制了。我記得納扎努丁和我說過,儘管運氣一直不錯,他結局不會好。我想他的運氣應該到頭了。但我錯了。納扎努丁還是那麼好運。烏干達的動亂並沒有持續多久,倒霉的只有那位國王。那裡的局勢不久就恢復正常了。但是,我開始對納扎努丁和他的家庭感到害怕,我不再認為娶他的女兒是天經地義的家庭義務。這種義務只會讓我感到壓抑,我索性把它拋到腦後,決定不到萬不得已就不作考慮。
舒芭就是他的生命。她總是告訴他,或者通過自己的鍾情向他表明他的出色。我敢說他對自己的看法和舒芭對他的看法一樣。除此之外,他都不是太在乎,凡事隨波逐流。他現在的態度隨意得無以復加,往常還稍稍藏著掖著,現在竟放膽做一些讓人心驚肉跳的所謂「生意」。不管什麼業務,他一概來者不拒。現在他的業務多半來自軍隊。
我說:「我不知道。我在問你啊。」
「梅迪,你怎麼不告訴我?你為什麼這樣對我?」然後我用他在家時的名字叫他:「阿里,阿里娃!我們生活在一起。我把你收容在這裏,把你當成自己的家人。而你現在做出這種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