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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新領地 7

第二部 新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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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幾年前我在倫敦聽說你到這裏來了。我一直想知道你在幹什麼。」他的表情冷冷的,夾雜著惱怒和嘲諷,好像是說他現在也不用開口問了,看到我這樣子他並不吃驚。
我沒理會這句話。但我決定低調一些。我說:「但我不知道這一切會延續多久。」
我不但沒有扮演好主人和嚮導的角色,反而被他帶著跑。這也不是多荒謬的事。快到中午的時候,我開車帶他去鎮上轉,發現我所熟悉的重要地方只消幾個鐘頭就能跑遍。
我感覺這番話他以前說過,或者在他的腦子裡轉過很多遍。我在想:「他保持住自己的風度可不容易。說不定他吃的苦比我們更多。」
因達爾曾經暗示我過的日子同我們那個群體過去在海岸過的日子幾乎一樣,對周圍正在發生的事情不聞不問,我當時聽了很不喜歡。不過,他的暗示也沒錯得多離譜。他在說領地。對我們鎮上人來說,領地只意味著合同和生意。更重要的是,我們覺得領地是總統大人的把戲,我們不想牽涉進去。
費迪南和他的朋友們很清楚自己的使命,以及別人對他們的期望。他們都是拿政府獎學金來上學的,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去首都做見習行政官員,為總統服務。領地是總統創造出來的,他還為這裏請來了外國專家,這些人對新非洲有非常遠大的設想。連我也開始隱約感覺到這些設想的浪漫色彩。
我們還去了非洲人聚居的城區和流民搭建的棚屋區(有的地方我還是頭一次進去),看了那一個個垃圾山,那凹凸不平、塵土飛揚的馬路,還有躺在路邊灰塵里的舊輪胎。在我的眼中,垃圾山和舊輪胎是非洲城區和這破爛小鎮的特色。這裏的小孩四肢細長,能從輪胎上翻著漂亮的筋斗下去,或者在上面跑、跳,彈得老高老高。但我們開車經過時已近中午,沒有看到翻筋斗的小孩。我意識到我讓因達爾看的都是垃圾,確確實實是垃圾。(上面什麼都沒有的紀念碑,只有底座的雕塑!)我決定就此打住。還有急流和小漁村沒有看,不過它們都劃歸領地了,因達爾已經看過。
因達爾依照前面的做法把問題複述了一遍:「我想你是在問一種並非源於本土的宗教能否有益於非洲?伊斯蘭教是不是非洲宗教?你是否認為非洲人因此而異化了?」
「慢慢安定下來了。能安定多久則另當別論。那些該死的報紙沒有一個站出來為國王說話。你知道不知道這情況?只要涉及非洲,人們要麼不想去了解,要麼受自己的原則左右。至於這裏的人是死是活,他媽的誰都不會關心。」
我知道,在領地,我屬於另一個世界。遇到和因達爾在一起的人,我發覺我沒有多少話和他們說。有時候我想我可能讓因達爾失望了,不過他似乎根本沒朝這方面去想。他對別人介紹我的時候,總是把我說成他們家在海岸的朋友,他的家鄉人。他想讓我從他交往的人身上看到他的成功,同時似乎也想讓我分享他的成功。他用這種方法來報答我的羡慕之情。我還發現,他身上多了幾分在海岸的時候所沒有的雅緻。他的舉止似乎都經過深思熟慮,不管多麼小的場合,他的言行舉止都一絲不苟。這些舉止有些刻意雕琢,也有家族遺傳的成分,好像原來都掩蓋著,有了安全,有了仰慕,才會盡情揮灑出來。在領地這片充滿矯飾的地方,他簡直如魚得水。
我們注意到了小鎮外面那些新來的外國人。他們和我們認識的工程師、商人和技工都不一樣,他們讓我們有些緊張。領地的人彷彿是遊客,但又不肯花錢——領地那裡要什麼有什麼。他們對我們也沒多大興趣。而我們總覺得這些人是特權階層,和此地格格不入,因而對他們有些看不順眼,覺得他們不像我們這麼實實在在。
我想起我和梅迪的生活;想起舒芭、馬赫什過於自我的生活;想起義大利人、希臘人——尤其是希臘人——固守一隅,為自己的家庭提心弔膽,對非洲和非洲人緊張兮兮。這樣的生活很難有什麼新鮮的內容。所以跑上幾英里路到領地來,每次都是對自己的調整,使自己表現出一種新的態度,每次都像發現了一個全新的國家。我開始對馬赫什和舒芭夫婦有了新的評價,這讓我感到慚愧:他們夫婦倆這麼多年來沒少幫我,和他們在一起我感到非常安全。不過我實在壓抑不住自己的思想。我開始向領地的生活傾斜,在因達爾的陪伴下,我開始用新的眼光打量這片領地。
我一直坐著。站起來時,我感到隱隱的恐懼。我突然覺得他重新出現只是為了給我帶壞消息來,我不知如何開口,只好問了句:「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窮鄉僻壤的?」
在鎮上,在公立中學上學的時候,費迪南和他的朋友們——確實是他的朋友——舉止還和村民相似。放了學,離開了學校,也沒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他們就會融入鎮上的非洲生活。費迪南和梅迪,或者任何其他非洲小夥子,都能成為朋友,因為他們的共同之處很多。而在領地,不可能把費迪南和穿著白制服的僕人混為一談。
如因達爾所言,他在領地有一幢房子,他確實是政府請來的客人。他的房子里鋪了地毯,裝修得像個樣板房——十二把手工雕刻的餐椅,客廳的軟椅上罩著雙色帶流蘇的合成天鵝絨。還有燈、桌子、空調,琳琅滿目。裝空調是有必要的,領地的房子都無遮無攔地矗立在平地上,像一個個大水泥盒子,沒有隆起的屋頂。要是天氣晴朗,就會有一兩面牆一直暴露在烈日下。房子里還配了個男僕,穿著領地奴僕的制服——白色短褲,白色襯衫,白色夾克(而不是殖read•99csw•com民時期那種罩衫)。這是為因達爾這類人安排的,是領地的風格,亦即總統的風格。男僕穿什麼衣服是新總統規定好的。
因達爾看上去無動於衷——也難怪,商店這個寒磣樣子是很難讓人動心的。我也覺得我說得有些過頭,結果適得其反,完全沒有給因達爾留下我預想的印象。我的本意是想證明因達爾對我的想法是錯誤的,但實際上我的表現卻恰恰驗證了他的想法。我在模仿我從鎮上商人那裡聽來的說話方式,連說的內容也和他們一樣。
鎮上的外國人和非洲人互相影響,每個人都沉浸在榮耀感和新鮮感之中。到處都有總統的照片在俯視著我們。在鎮上,各個商店和政府大樓里都掛著總統像,他是統治者,他的出現是少不了的。在領地,總統的榮耀更是無處不在,播撒到每個新非洲人身上。
他的反應好了一些:「你有空的話,過去看看,認識一些別的人。你可能不喜歡正在發生的情況,但你不能視而不見。你不要再犯老毛病了。」
我換了種說法:「這種生意是很特殊的。在一個成熟的市場,事情可能要好辦一些。但在這裏你不能隨著自己的性子來。你必須準確地了解市場的需求。當然,還有一些代理處。代理處才是真正來錢的地方。」
費迪南答道:「要是知道他是你的朋友,我就不會這麼為難他了。」
因達爾答道:「你難道忘了?問題不是我提的,是你提的,我只是在獲取信息。」
「但你肯定跑過不少地方吧?」
「六年。」
從那時到現在,八年過去了。他預言的事情果真發生了。他們家蒙受了巨大損失,大宅子沒了,一家人各奔東西(他們把那海岸小鎮的名字加入家族姓氏之中),和我的家人一樣。現在他走進我的小店,我發現我們之間的差距一如往昔。
「你什麼都帶我看了?」
費迪南的周圍出現了一些騷動。費迪南不知道我也在,站起來問:「非洲人已因基督教而異化了,不知尊敬的客人是否認同這一點?」
我還有什麼沒有帶他去看?沒有帶他到一些商店、別墅、公寓裏面,沒有帶他去看希臘俱樂部,還有酒吧。不過我可不想帶他去酒吧。當我用他的眼光來看的時候,我驚奇地發覺我確實沒讓他看到什麼東西。儘管小鎮有諸多不足,我過去一直把它看成真正的城鎮。而現在,我發現它只是一堆擠在一起的破爛的棚屋。我想我一直對這裡有抵觸情緒,我只是視而不見,和周圍我認識的其他人一樣——而在內心深處,我還一直以為自己和他們不一樣。
「你回家了?」我問了一句,但其實我害怕從他口中聽到家裡的消息。

然後我們開車去領地——小鎮與領地交界的地方原來是一片空地,現在從村子里來的人在此搭滿了各種棚屋。和因達爾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彷彿是頭一次看到這些棚屋:棚屋之間的紅色土地上四處流淌著黑乎乎的或者灰綠色的污水,空地上種滿了玉米和木薯。我接著往前開的時候,因達爾突然問:「你說你在這裏待了多久?」
因達爾說:「人們真的相信什麼嗎?這真的重要嗎?」
我對費迪南說:「你給我的朋友添了不少麻煩啊。」
我對他的虛榮並不感到厭惡。相反,我挺喜歡的,這感覺就像多年前在海岸那邊聽納扎努丁講故事,講他在殖民地小鎮上如何走運,如何享受生活等等。我沒有像梅迪那樣拍案叫好,但面前的因達爾讓我感到敬佩。我撇開他讓我感到的不滿,忘了自己的落伍,乾脆直截了當地羡慕他的成功,羡慕他的倫敦式衣服,還有這些衣服表現出的優越感,他的旅行,他在領地的房子,他在理工學院的地位。這讓我感到放鬆。
他們談了一些烏干達政變的情形,還談到那裡的部落和宗教差異。然後,他們把話題擴大到整個非洲的宗教問題。
費迪南回答:「我不知道,所以才問你。這對我來說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
我剛從對梅迪和過去的悲傷中恢復過來,又遇到了一個從過去來的人。這人有天早晨到店裡來了,是梅迪帶進來的。梅迪一進門就興奮地喊:「薩林姆!薩林姆!」
過去一段時間,我們在鎮上見過不少這樣的新派外國人。我們見過他們穿非洲衣服,注意到他們瀟洒快樂,不像我們這樣小心謹慎。他們見到什麼都那麼開心。以前我們總覺得他們是寄生蟲,有些危險,覺得他們肯定是在秘密地為總統服務,我們對他們必須有所提防。
他回答說:「對啊,出事後我回去過好幾次。情況並不是太糟。你還記得我們家的房子嗎?他們把它漆成了黨的顏色,它現在好像成了黨的辦公大樓了。你媽媽讓我帶了一瓶椰子醬,不是給你一個人的,是給你和阿里的。她特地叮囑的。」梅迪正端著一壺熱水、幾個杯子、雀巢咖啡罐和濃縮奶粉走過來,因達爾轉向他說道:「阿里,夫人讓我給你帶椰子醬了。」
我想說:「我一直住在這兒。過去六年我經歷了多少事!」但我並沒有說出來。我迎合著他的虛榮。他對我有自己的一套看法,而且他確實是在這破商店找到我的,看到我還在經營世代相傳的生意。他對自己是誰,對自己所做的事也都有他的看法,他刻意和我們這些人拉開距離。
我們倆在一起的生活並未改變。他還是住在我公寓中他的房間里,早上還是送咖啡給我喝。但我知道梅迪在外面有完全不同的生活。他變了。做僕人的時候,他性格開朗,成天樂呵呵的,因為他知道別人會照應他,凡事都有人給他拿主意。這樣的情形一去不復返了。失去了這種開朗,也就失去了與之相伴的https://read•99csw•com東西——他再也不能漠然對待過去發生的事,再也無法忘卻,無法精神抖擻地迎接新的一天。他在內心深處似乎感到一種酸楚。責任對他來說是新事物,有了責任,他肯定感到了孤獨,儘管他有很多朋友,並且有了新的家庭生活。
有天晚上,因達爾把我帶到理工學院的一間教室去聽他上的討論課。這課不屬於固定課程,是額外加的,教室門上寫的是英語口語練習課。不過學生們對因達爾的期望一定超出了英語口語練習的範疇。人來得很多,大部分座位上都有人坐。費迪南也在場,和幾個好友坐在一起。
不過,到目前為止,我們的談話還是他說得多,我們主要是聽著。他對我已經了如指掌,而我對他近來的生活卻毫不知情。剛來鎮上的時候,我發覺對這裏大多數人來說,談話就意味著回答關於他們自己的問題。他們很少問你你的情況。他們與世隔絕太久了。我不希望因達爾也這麼看我。而且我也確實想了解他的情況。於是我開始笨拙地問他一些問題。
教室的內牆漆成了淺褐色,上面空蕩蕩的,只掛了一幅總統的肖像——沒有穿軍裝,而是戴了一頂豹皮酋長帽,上身穿短袖夾克,圍著帶圓點的領巾。因達爾就站在肖像下方,輕鬆地說起他遊歷非洲各地的經歷,下面的年輕人都聽得入了神。他們非常天真,也非常渴望了解新事物。他們都聽說過這片大陸上的戰爭和政變,但對他們來說,非洲仍然是新大陸,他們沒有拿因達爾當外人,彷彿因達爾和他們有相同的感受,甚至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員。語言練習到最後,大家開始討論非洲。我感覺到理工學院里經常討論的和課堂上經常講的話題逐個浮出水面。學生們有些問題提得很尖銳,而因達爾總有不凡表現,總是那麼胸有成竹,不慌不忙。他就像個哲學家。他回答著他們的問題,同時不忘提醒年輕的學生們注意自己所用的字詞。
費迪南沒有回答。和以前一樣,他的思想遇到有些坎,就越不過去了。
梅迪一直笑眯眯地盯著因達爾,腦袋晃來晃去,不住地說:「因達爾啊!因達爾!」是梅迪想到了我們還應盡地主之誼:「因達爾,要不要喝點咖啡?」好像我們都還在海岸,在我們家的商店裡。那時他只要沿著小巷走到諾爾的鋪子,把咖啡端回來就行。那時的咖啡甜甜的,黏黏的,裝在小小的銅杯子里,用厚重的銅盤子送上來。這裏可沒有那樣的咖啡。這裏只有雀巢咖啡,象牙海岸產的,用大瓷杯裝著。它和以前的咖啡不可同日而語——不可能邊喝著這咖啡邊聊天。那時的咖啡總是又熱又甜,每飲一口我們都要讚歎一番。
「叛亂之後,形勢很不錯。現在這裡是繁榮期。房地產的形勢極佳。有些地方的土地都賣到每平方英尺二百法郎了。」
「風口浪尖?」
他的話讓氣氛緩和下來,教室里不再有拍桌子的聲音。費迪南的態度也變得友善了。這節課的後半部分,他一直保持著這種態度。下課後,穿夾克制服的服務員用鍍鉻的小推車送上咖啡和甜餅乾——這也是總統讓領地保持的特色之一。費迪南來找因達爾。
我也在想因達爾。他是怎麼形成新的態度的?從海岸的時候開始,我就覺得他恨非洲。他失去了很多,我想他心裏至今還不能原諒那些害他們家的人。但在領地,他發展得不錯,可以說如魚得水。
「知道,我還有熟人在那裡,是個學生。」
我原本以為有什麼人打著家裡、家鄉或者宗教的旗號來投奔,我都準備好用什麼臉色和態度來應付了。沒想到梅迪把因達爾帶來了,這讓我有些沮喪。梅迪卻喜出望外,真正的喜出望外,不是裝出來的。他很高興有機會重現過去,顯示自己曾經和顯赫的家族有過來往。而我卻滿腹牢騷,隨時準備把自己的憂鬱像冷水一樣潑向來客,不管他是不是憔悴不堪:「這裏沒你的地方。這裏不收容無家可歸的人。你另謀高就吧!」還沒有擺出這副嘴臉,現實就把我推到了相反的境地。我必須假裝自己在這裏混得還不錯,甚至相當好。我要讓對方感覺到我這小店雖然看起來乏善可陳,但實際上背後在做大買賣,一賺就是幾百萬!我要讓對方感覺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之中,我預料到這地方要繁榮,所以才跑到這位於河灣的小鎮上。
原來是因達爾,就是在海岸的時候挑起我內心恐慌的那個因達爾。那天我們在他家那幢大宅子里的球場上打完壁球,在聊天中他讓我直面自己對未來的擔憂,在我離開之前給我描述了一幅災難般的景象。是他讓我想到了逃離。結果他自己去英國上大學,而我逃到了這裏。
在領地上,他受人尊重,有社交之樂,這是我們這些住在鎮上的人不能給他的。我們很難欣賞他在領地上喜歡做的事。多年的憂患造就了我們的世故,我們是怎樣看人的呢?對凡·德爾·魏登旅館的商人,我們判斷的標準是他們所代表的公司,是他們能否向我們提供特許權。要是和他們熟悉了,能得到他們提供的服務,不像普通顧客那樣付全價買他們的東西,無須排隊等候,我們就沾沾自喜了,感覺像是征服了世界。我們把這些商人和貿易代表看成有權勢之人,要吹捧著才行。對中間商,我們是根據他們的手腕來判斷的,看他們能簽到什麼樣的合同,拿到什麼樣的代理權。
見我表示出對他的羡慕,沒有顯得是在和他攀比或對抗,他也鬆了一口氣。我們一邊喝著雀巢咖啡一邊聊著,梅迪動輒大呼小叫,用下人的方式表現出他的羡慕。而作為主人,我也滿懷羡慕。總之,因達爾放鬆下來。他態度溫和,很有禮九-九-藏-書貌,對我們也很關心。就這樣,我們聊了大半個上午,我覺得我現在總算找到了一個和自己同類的朋友。我正迫切需要這樣的朋友。
我們三個就這樣平靜地坐在一起,喝著雀巢咖啡。我覺得此刻的時光非常美妙。
梅迪剛把他帶進屋,我就意識到自己又落伍了。和往常一樣,商品擺得滿地都是,貨架上滿是廉價的布匹、油布、電池和練習本這類東西。
他一直在等著我問這個問題。他用一種輕柔而謙遜的語調回答說:「我住在領地。我在那裡有幢房子。我是受政府邀請來的。」
因達爾說:「好啊,阿里。」
我問:「是大人物請你來的?」
他開始輕描淡寫:「也不完全是。我有自己的組織。我隸屬於理工學院,要在學院工作一學期。你知道這學院嗎?」
那天下午我們打完壁球之後,因達爾告訴我他要去英國上大學。對於他的去向,我既不感到憤恨,也不覺得妒忌。去國外,上大學,這完全是他的風格,一點兒也不出乎我的意料。我之所以有些不快,是因為我感覺自己落伍了,對未來一籌莫展。我的不快還有一層原因,那就是他讓我感到了不安。他當時說:「你知道,我們在這兒都被耗空了。」這話字字屬實,我也知道它是實話。但我不喜歡他把這一切挑明——他那種口氣讓人感覺他自己已經解脫出來,做好安排了。
我們去了河邊,碼頭附近有一條破爛不堪的散步小道。還有碼頭。還有修船廠——波紋鐵皮搭的棚子,四面敞開,裏面堆滿生鏽的舊機械。沿河而下,我們來到了大教堂的廢墟,那裡早已芳草萋萋,看起來很古老,彷彿是歐洲的東西——不過只能站在路邊看。灌木長得太茂盛,且此地向來以毒蛇多而著稱。接著我們到了破破爛爛的廣場,廣場上的雕塑被破壞得只剩下底座。殖民時代的政府辦公樓所在的街道兩邊栽著棕櫚樹。然後我們把車開到公立中學,參觀了槍支儲藏室腐朽發霉的面具,因達爾覺得挺沒勁。後來我們又去了凡·德爾·魏登旅館和馬赫什開的漢堡王,因達爾是到歐洲見過大世面的人,對他來說,這些東西實在不值一看。
因達爾說:「他早就不是以前那個阿里了。你有沒有聽說過納扎努丁的消息?我幾周前還在烏干達見過他。」
在領地這個奇怪的世界里,因達爾似乎頗受尊重。這尊重有一部分得歸功於他所屬的「組織」。他說不清楚是一個什麼樣的組織送他到非洲來的。也可能是我太幼稚,理解不了。領地上還有其他一些人也屬於這類神秘的組織。他們把因達爾看成自己的同類,而不是我的同鄉,或者海岸來的難民。我覺得這頗不尋常。
領地完全是他們的度假勝地,現在我混跡其中,輕而易舉地進入他們的生活,進入帶走廊的平房、空調和舒適的假日組成的世界,從他們高雅的談話中不時聽到著名城市的名字。在這樣的環境中,我的態度來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我開始意識到,和他們相比,我們在鎮上的生活是多麼閉塞,多麼貧乏,多麼沉悶!我開始認識到領地上的社會生活的趣味,認識到這裏新型的人際交往方式。這裏的人思想更開明,對敵人和危險不是那麼擔憂,更願意對事物產生興趣,更容易被取悅,總是在尋找他人身上的人性價值。在領地上,他們有自己談論人或事的方式,他們同外界保持著聯繫。和他們相處會有一種冒險的感覺。
因達爾答道:「是啊,是啊,代理處。薩林姆,這對你來說就像過去一樣啊。」
費迪南回答:「尊貴的客人應該很清楚我所說的基督教。他想把問題搞混。他知道非洲宗教地位卑下,這是一個關於非洲宗教是否重要的直接的問題,他心知肚明。客人對非洲抱有同情,見多識廣,能給我們提供建議。所以我們才問這些問題。」
我鬆了一口氣。我還以為他又要發號施令讓我出發,而且不告訴我去哪裡。
理工學院大樓外面的空地上鋪了柏油,中間豎著國旗旗杆,現在已經打上了燈光。大道兩側,修長的燈柱舉著發亮的燈架。兩邊的草叢中也亮起了燈光,使得大道看上去就像機場跑道。有些燈泡被人打破了,周圍的青草把燈座遮住了。
我接著又說:「他母親是個商販,是我的顧客。」
顯然,在非洲學生當中,「複雜」這個詞意味著不贊同。
我們對人的看法很簡單。非洲是我們生存的地方。但在領地,情況卻完全不同。那裡的人可以嘲笑貿易和黃金。領地的氛圍有種魔力,在那裡的大道和新房子間,一個新非洲正在孕育之中。在領地的非洲人——在理工學院就讀的那些學生——很浪漫。他們不一定參加所有的晚會和聚會,但整個領地都是為他們建的。在鎮上,「非洲人」這個詞可以用於辱罵別人,而在領地,「非洲人」有褒獎的意思。在那裡,「非洲人」是各方努力培養的新人,接管未來的人——費迪南幾年前在公立中學時自許的重要人物。
我說:「你別信他的。他很喜歡這名字的。這名字讓他在女人中間大受歡迎。阿里現在可是有家有室的大人了。今非昔比啦。」
我和因達爾談過他所屬的組織的目的,談過領地。他說他對那些外來的理論感到擔憂。它們的新穎對非洲是種威脅,最先進來的新思想總會先入為主,像膠帶一樣牢牢粘在年輕的頭腦中。在這些關於非洲的談話中,我總覺得我們中間隔著某種不真誠的東西,也可能只是忽略了。總之有些空白地帶橫亘在我和他之間,我們不得不小心謹慎地避開。我們忽略的是自己的過去,亦即我們那個群九_九_藏_書體被摧毀的生活。因達爾第一次到商店來和我們喝咖啡的時候,我們談論過這個話題。他說他學會了踐踏過去。一開始彷彿是在踐踏花園,後來就像走在路上。
我們覺得我們一直在埋頭做自己的事,明哲保身。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我們變得和總統轄下的非洲人沒什麼兩樣。我們只感覺到總統權勢的沉重。領地是總統讓造出來的,他為著自己的緣故,找來一些外國人住在那裡。我們覺得了解這些就夠了,用不著提出質疑,或者仔細研究。
我想我們已經開始深入地討論非洲了。我和他都經歷了很多。我們甚至學會了以嚴肅的態度看待非洲魔法。在海岸那邊可不是這樣。那天晚上,當我們談起那堂討論課時,我突然想到,因達爾和我是不是在自欺欺人,我們是不是假裝看不到我們討論的非洲和我們熟悉的非洲迥然不同?費迪南不想和精靈們失去聯繫,他不想孤立無助。這掩藏在他那個問題背後。我們都理解他的焦慮,但在課堂上,大家好像都不直接面對這個問題,可能是因為害羞,也可能是因為恐懼。討論中說來說去都是另一套詞彙,比如宗教和歷史。在領地上就是這樣。這裏的非洲是個特殊的地方。
在因達爾面前,我沒法表現出別的樣子。他總是讓我感到自己是如此落伍。他的家庭在海岸雖是新貴,但比我們這些舊派家庭都要強。他們家出身貧賤,他的祖父一開始不過是鐵路上的契約勞工,後來成了放高利貸的。就是這貧賤的出身也被人們套上了光環,成為他們家族傳奇的一部分。他們敢於投資,善於理財。他們的生活遠比我們有品位。此外他們還那麼熱愛各種比賽和體育活動。我們總是認為他們是「現代」人,覺得他們的風格氣質和我們完全不同。這樣的差異久而久之你也就習慣了,甚至會覺得很自然。
他說他到鎮上已經幾天了,還要在這裏待幾個月。我問他是不是乘汽船來的。他回答說:「你瘋了。接連七天和大河兩岸的非洲人關在一起?我是坐飛機來的。」
「只要你們的總統願意,就能延續下去。誰也不知道他的興趣會持續多長時間。他是個怪人。一會兒好像什麼也不管,一會兒又像個外科醫生似的,把自己不喜歡的東西都割掉。」
我說道:「他母親還是個魔法師。」
我擺脫了舊的生活方式,也感到了孤獨和憂鬱。這些感情深藏在宗教的根基之中。宗教把憂鬱轉化為促人向上的敬畏和希望。不過我已經拋棄了宗教生活和宗教的安慰,不可能重回老路,事情就是這樣。對世界的憂鬱是一種我不得不獨自面對的感覺。有時候,這感覺非常強烈。有時候,它又蕩然無存。
「我是說這裏可是轟轟烈烈啊。否則我也不會來。」
「非洲人嘛,因達爾。黑鬼。你知道他們的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梅迪比我表現得更瀟洒一些。他拍著桌子興奮地叫了一聲:「因達爾!」
事情來得非常突然。剛才梅迪從門外跑進來時叫道:「薩林姆!薩林姆!你猜是誰來了?」我立刻想到他說的應該是過去我們倆都認識的什麼人。我以為是納扎努丁,或者是我的家人,某個姐夫或侄子。我當時就在想:「我應付不了啦!如今的日子不比以前,我擔負不了這責任。我可不想開醫院!」
費迪南的眼裡冒出怒火。他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來:「你在問一個複雜的問題。」
我告訴因達爾:「他在這裏的名字是『梅迪』,意思是『混血』。」
我逐漸認識了痛苦的方式,以及隨之而來的滄桑感,所以我並不奇怪,在梅迪和我認識到我們必須分道揚鑣的時候,我們居然如此親密。其實,那天晚上的親密感是一種幻覺,只不過是因為我們對過去感到悵惘,對世界不再靜止不變感到傷心。
他回道:「窮鄉僻壤?我可不這樣看。你是在風口浪尖啊。」
我們三人圍在桌邊,沖了咖啡,加上濃縮牛奶,一起攪拌著。
我自己也困惑了。領地是一場騙局。但在同時,它也是真實的,因為這裏到處都是嚴肅認真的人,包括一些婦女。在人之外,有沒有絕對的真實?真實是不是人們自己編造出來的?人們所做的一切,製造的一切都成為真實。我依舊來往于小鎮和領地之間。回到熟悉的小鎮我總是感到安慰,因為遠離了領地的非洲——屬於話語和思想的非洲(那裡往往沒有非洲人)。不過領地自有榮光,自有社交之樂和生活之趣,吸引我一次又一次過去。
每次到海關發貨,若是貨比較棘手,我總要遵循一個固定的套路來辦事:先把報關單填好,折起來,在中間塞上五百法郎的鈔票,然後交給負責的官員。官員把屋子裡的下屬打發走(下屬當然也知道為什麼叫自己走),然後用自己的肉眼檢查這些鈔票。接著他把鈔票收起來,故意非常認真地審查報關單據,很快就告訴我:「很好,薩林姆先生。一切正常。」他和我都不提鈔票的事。我們只說報關單上的細節。報關單填得正確,他審批得也正確,於是就成了我們合法履行手續的證據。對於這檔交易的實質,我們倆都隻字不提,也不會留下任何白紙黑字的記錄。
梅迪正要到儲藏室去燒開水泡雀巢咖啡,聽到我這樣說他,馬上就插嘴了:「薩林姆,薩林姆,別太損我了。」
因達爾說:「要回答這個問題,請允許我先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都是學生,不是村民,不要假裝自己是村民。不久,你們將走上各自的崗位,為你們的總統和他的政府服務。你們是現代人。你們難道需要非洲宗教嗎?還是你們在感情用事?你們害怕失去非洲宗教?或者就因為該宗教是你們九九藏書自己的,就死死守住不放?」
阿里回答道:「醬!椰子醬!因達爾啊,你不知道這裏吃的東西有多糟!」
這些年輕人很聰明。我記得他們以前都是些小騙子,固執而愚蠢,只有些村民式的狡詐。我原以為,對他們來說,學習只意味著填鴨式的死記硬背。像鎮上其他人一樣,我以為非洲人上的學位課程都被改簡單了。這是有可能的。他們確實學習某些課程,諸如國際關係、政治學、人類學等等。但這些年輕人思想很敏銳,說的話也很漂亮,而且說的是法語,不是非洲土語!他們進步很快。就在幾年前,費迪南還無法理解非洲這個概念,現在可不是這樣了。關於非洲事務的雜誌(包括那些在歐洲出版的由政府資助的半真半假的雜誌),還有報紙(都需通過審查),都在傳播新思想、新知識、新態度。
在座的有幾個人拍案叫好。
我們對非洲人的態度也一樣。我們看重他們——比如軍人、海關官員、警察——能給我們提供的服務。這也是他們自我評判的方式。在馬赫什的漢堡王餐廳,一眼就能看出哪些人有來頭。經濟繁榮,這些人也受益不淺,一掃往日的寒酸窘迫,身上到處是金飾——金邊眼鏡、金戒指、金筆、金鉛筆套、金錶,還有沉甸甸的金手鏈。我們私下嘲笑這些非洲人,嘲笑他們對黃金的慾望,嘲笑這慾望的粗俗和可悲。黃金怎能改變一個人,一個非洲人?但我們自己也嚮往黃金;我們還得定期向這些披金戴銀的人進貢。
後來,我和因達爾一起離開理工學院大樓,往他家走去。因達爾說:「他令人印象深刻。他就是你說的商販的兒子?怪不得。他比其他人多了這層特殊的背景。」
因達爾問:「你自己對非洲宗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
梅迪說:「我也決不坐汽船。他們說坐汽船感覺糟透了。在駁船上更糟,又是廁所,又是做飯,又是吃飯的。他們告訴我說那上面簡直糟得不能再糟。」
因達爾說:「你在這裏應該萬分小心。今天晚上他們有些難纏,但是真正的難題他們還沒有問。你想知道是什麼嗎?那就是:『非洲人是不是農民?』這個問題挺沒意思的,但是大家在這個問題上能吵得不可開交。隨你怎麼回答都不好收場。你現在知道為什麼需要我們這樣的組織了吧?我們必須啟發他們思考,讓他們去考慮真正的問題,而不是拘泥於政治和原則。否則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裡,這些年輕人還會把我們的世界攪得一團混亂。」
「這就是我的工作。你這裏怎麼樣?」
因達爾露出一絲不耐煩,好像我把他的話打斷了。好像我是從外面闖進來的,根本不應該認識那裡的學生。其實我一直住在這地方,他才是初來乍到者。
我沒有這麼「複雜」。我屬於小鎮。離開領地,開車回小鎮,看到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破棚爛屋,一堆堆垃圾,小酒鋪外衣衫襤褸的人群,小鎮中心的人行道上生火做飯的滯留村民,還有周圍的河流和村莊(現在它們不只是自然風景)。開著車回到鎮上,就是回到我所熟悉的非洲,是從高尚的領地跌入沉重的現實。因達爾難道真的對屬於話語的非洲有信心?領地究竟有沒有人對那樣的非洲有信心?真實難道不是我們每天朝夕相對的一切:凡·德爾·魏登旅館和酒吧里商人的閑聊,政府大樓和商店裡的總統肖像,由我那老鄉的宮殿改造而成的軍營?
「他就是這樣解決原來的軍隊的。那真是可怕,因達爾。他送信來叫岩義上校在軍營待命,準備歡迎雇傭軍的司令。所以這位岩義上校就穿上軍裝,站在台階上迎候。等他們來了,他就朝大門口走去。他還在走著,就被來人一槍給結果了。所有隨從軍人也全被幹掉了。」
「不過這樣也好,你逃過了一劫。對了,我有東西帶給你。我來之前去看你父母了。」
費迪南有時也回鎮上,和來鎮上採購的母親見個面,回去是我開車,一路送他到領地的學生宿舍。那時候到領地來,我看到的全都是我知道的。自從因達爾做我的導遊之後,情況完全不同了。

「那裡現在情況怎麼樣?」
「阿里,你就讓他們這麼叫你?」
我問因達爾住哪裡——我突然想到我應該做出樂於盡地主之誼的姿態。他是不是住在凡·德爾·魏登旅館?
他的衣服、褲子、條紋棉襯衫、髮型、鞋子(牛血的顏色,鞋底薄而結實,鞋尖處顯得有些緊),無不透出英國的氣息。而我呢?我傻坐在商店裡,外面是覆蓋著紅色塵土的馬路,還有集市廣場。我等了太久,忍受了太多,我變了。但在他看來,我卻一點兒沒變。
因達爾說:「這麼說吧,我認為你可以把伊斯蘭教當成非洲宗教。它在非洲大陸已經存在了相當長的時間。對埃及基督徒你也可以這樣看。我不是很清楚——或許你覺得非洲人受這些宗教的影響而異化,進而失去了非洲的根基。你是不是這樣認為的?或者你認為這些接受外來宗教的非洲人是特殊的非洲人?」
因達爾說:「我不想回去。至少第一次回去的時候我十分不情願。不過飛機是個好東西。身體瞬間就到了別處,心可能還在原來的地方。來得快,走得也快。你不會太難過。飛機的好處還不止這些。你可以多次回去同一個地方。回去多了,就會發生些奇怪的事情。你不再為過去感到傷心。你會把過去看成僅僅存在於你大腦中的東西,不存在於現實生活當中。你踐踏著過去,你把過去踩爛。一開始,你感覺像是在踐踏花園,到後來,你會覺得不過是走在大路上。我們學會了這樣去生活。過去在這兒——」他指了指心髒的位置。「不在那兒。」他又指了指滿是灰塵的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