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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新領地 8

第二部 新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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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達爾又說:「我給你看樣東西。」
離開時,耶葦特擁抱了因達爾,也擁抱了我——作為朋友。對我而言,這是那天晚上的高潮。能和她的身體(此時已經十分柔軟)貼得這樣近,感覺到她的絲綢上衣,以及衣服裏面的身體,我感到非常甜蜜。
帶著姑娘的小夥子說:「聽說德克薩斯要請他去教一個學期書。」
耶葦特說:「他來吃過午飯。雷蒙德剛離開飯桌,他就把巴蓬德拋到一邊,問我:『你想不想和我出去?』就這樣子。好傢夥,雷蒙德剛一轉身他就這樣。」
在領地開闊平坦的土地上,新的建築物顯得很渺小,而大地卻無比廣闊。領地只是森林中微不足道的一片空地,襯托出叢林和大河之廣袤——好像整個世界就只剩下這叢林和大河。月光扭曲了距離感。烏雲飄過時,就像是壓在我們頭上。
因達爾說:「我們晚飯後去參加一個晚會。是耶葦特舉辦的。你認識她嗎?她丈夫叫雷蒙德,別看他為人低調,這裏的一切可都是他在幕後操縱的。是總統——或者你說的那位大人物派他來盯著這裏的。他是大人物的白人親信,各個地方都有這種人。雷蒙德是歷史學家,聽說總統看過他寫的所有作品。這隻是傳聞。但雷蒙德對這個國家的了解誰也比不上。」
「我讓她把兒子帶過來。那孩子不怎麼贊成母親和我談論他的問題,但最終還是來了。他很緊張,像只小貓似的。這孩子不尋常(甚至可以說了不起)的地方在於他有一種深切的絕望。這不只是貧窮和缺乏機遇的問題,他的絕望要比這些更深沉。確實,你要是按照他的方式來看世界,你也會頭痛。在這個世界上,像她母親這樣的貧苦非洲婦女忍受了太多屈辱,他無法面對這樣的世界。沒有什麼能改變這一切。沒有什麼能讓這個世界好起來。
有一些客人已經先到了。因達爾跟著耶葦特走進屋子裡面,我則跟著因達爾。
雷蒙德讓我把話說完。但隨後就抬起右手,示意我讓他說下去。然後他接著說了起來。
耶葦特的手搭在右邊的大腿上,十分白皙。
這聽起來像是正式的致謝辭。因達爾字斟句酌。他把我們一併說成非洲人,因為我們不是非洲人,他的話在我們——至少是我——心裏挑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此時瓊·貝茲的歌聲重又被調響了,很快把我的感覺推向更高層。在雷蒙德給我們留下的緊張氣氛中,這優美的歌聲讓大家想起我們共同的勇敢和憂傷。
他正要離開,突然又站住說:「寫這種沒人寫過的東西,其難度我想並沒有被充分理解。偶爾就特定問題寫一寫學術文章並不難,比如巴蓬德起義之類的題目,因為有固定的套路。而宏大的敘事就不同了。所以我在想現代歷史寫作巨匠特奧多爾·蒙森。我們如今討論的關於羅馬共和國的一切都只是蒙森工作的延續。各種問題、事件,以及敘事本身,特別是共和國後期的動亂階段——這位德國天才全都洞若觀火。當然,特奧多爾·蒙森有幸知道自己所寫的是個重大題材。我們這些在自己的領域里搞研究的人卻不能像他這麼肯定。我們不知道後人會不會覺得我們記載的事件有任何價值。我們不知道非洲大陸將來要走向何方。我們只能像這樣繼續下去。」
因達爾說:「薩林姆是從海岸那邊一個古老的家庭出來的,他們的歷史很有意思。」
我感到那種種可能漸漸消失,如同夢境。我注意到,耶葦特見到丈夫后,立刻露出關切的神情,更確切地說,是眼神,因為她依舊在微笑,她的臉在玩把戲。我還注意到雷蒙德言談舉止穩妥自信,想到他的工作和地位,留意到他不凡的外表。這是思想的不凡,是思想工作造就的不凡。他看上去好像剛剛摘掉眼鏡,眼神有些疲倦,但仍然很有魅力。他穿著長袖狩獵夾克,我覺得他這種穿著風格——長袖而不是短袖——是耶葦特建議的。
小夥子又說話了,他的女友緊挨著他:「您跟他是怎麼認識的?」
因達爾說:「別瞎說了,雷蒙德。像您這樣的人得到認可是需要時間的,但最終人們會認可您的。您研究的領域不熱門。」
雷蒙德說:「耶葦特老是說男僕的制服。但不要忘了他的軍隊背景,也別忘了他母親的賓館女傭背景。她母親一向穿著殖民時代的女傭制服工作。所以領地的男僕必須穿制服。不過不是殖民時代的制服,這很重要。如今所有穿制服的人都應該理解這一點。穿制服的人都應感到自己和總統之間有份私人契約。別指望這些男僕脫掉那身制服,你不會成功的。耶葦特嘗試過。他們喜歡穿那身制服,不管在我們看來有多荒唐。這就是這個非洲人了不起的地方——他知道人民需要什麼,什麼時候需要,這是他的能耐。
雷蒙德進來的時候已經比較晚了。在因達爾的堅持下,我甚至和耶葦特跳了一曲,我能感受到她九*九*藏*書絲綢上衣下的皮膚。見到雷蒙德的那一刻我正浮想聯翩,從一個可能跳到另一個可能。剛見到他的時候,我的第一印象是他和耶葦特年齡相差很大,我看這差距不下三十歲。雷蒙德看起來快六十了。
雷蒙德抬起一隻手,聳了聳肩,意思是因達爾問的情況是可能的,不過現在要保密,他不好明說。
「我告訴他說:『你說的這些我都聽進去了。我知道你這種絕望的情緒遲早會消失,你遲早會想要採取行動。到那時候,你不要把自己扯進現在這種政治。這些俱樂部和協會只會空談和辯論,是非洲人在給歐洲人作秀,希望他們看到自己好像也很進步。這些地方會吞噬你的激|情,毀掉你的才華。我現在跟你說的這些聽起來可能有些奇怪,不過這就是我要說的。你必須參加國防軍。在軍隊里你不會爬得很高,但你至少能學會一門實實在在的本領。你會學會如何使用武器,如何開車運輸,你也可以研究人。一旦你搞清楚怎樣把國防軍攏在一起,你就會知道怎樣把整個國家攏在一起。你或許會說:我可以做個律師,讓別人叫我閣下,不是更好。我會回答:不,當個下士,見到中士喊長官對你更好。這種建議不是隨便給任何人的,我只給你一個人。』」
因達爾說:「希望我們沒有打攪您。」
因達爾問:「您有沒有讀過穆勒寫的文章?」
我聽出了她話里的諷刺。這讓她的寥寥數語顯得另有所指。確實,她也沒有把這位身家百萬的歌手請過來,而只是在放她的唱片。耶葦特沖我笑了笑,也許是在笑自己說的話,也許是在笑作為因達爾的朋友的我,也許是她覺得這樣微笑著對自己最合適。
這一席話和我的感覺非常貼近,所以我說:「一點兒不錯!我們鎮上的人都不喜歡掛舊照片。而看新照片的感覺就有些不一樣,特別是在領地這裏。」
大家哄堂大笑,連雷蒙德也笑了,大家似乎都為打破了嚴肅的氣氛而感到高興。耶葦特的大胆就像是對雷蒙德所說的自由的證明。
雷蒙德說:「他來見過我。我回答了他所有問題,還讓他看了我所有文章。」
過了一會兒,因達爾問我:「你知道雷蒙德的作品嗎?」
這是假象——對此我毫不置疑。只有指望公正而且多半時間受到公正待遇的人,才能夠心平氣和地聽這種關於不公的甜美歌謠。你不會唱這種關於世界末日的歌曲,除非你也和屋子裡其他人一樣——這屋子如此美麗,裝飾著各種簡單的物件:地上擺著非洲的墊子,牆上掛著非洲的壁掛,還有各種各樣的長矛和面具——感覺到世界仍將延續,你會太太平平地生活在其中。在這樣的房間里,做出這種假設是多麼容易啊。
雷蒙德於是說道:「那是很久以前,還是殖民時代。當時我在首都一所大學里教書,同時在寫一本歷史書。當然,那時候出版是不可能的。儘管一九二二年頒布了一項廣受歡迎的反審查法令,但審查制度還是沒有斷根,只是大家裝作看不見。此外,在當時,非洲也不是大眾關心的話題。不過我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感受和立場,我想外面肯定有關於我的傳言。有一天我在學校里,有人來通報說有位非洲老婦要見我。是一個非洲僕人給我報的信,他沒有把來客太當一回事。
雷蒙德說:「這環境挺讓人愉快的。如果我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寧,那是因為我剛才在房間里的時候感到很灰心。我開始在想,真相到底會不會被人知道?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這樣的想法並不新鮮,不過有時候很讓人痛苦。我覺得人所做的一切最終都是徒勞。」
因達爾說:「我們在這裏可以天馬行空,無拘無束。」
當然他是在明知故問。不過為了讓他有機會說,我回答:「不,我不知道他的作品。」
「他給賣了,沒賣到幾個錢。你是不是想說這個?這種事非洲常有。」
雷蒙德說:「非洲大部分領袖都是這樣做的。他們想在非洲叢林里建起摩天大樓。而我們的這位卻要建造聖殿。」
我說:「朝拜母親的村莊這事把我打動了。我原來在報紙上看到過,不過報紙上說這隻是一次不公開的朝拜,所以我也就沒有多想。」
氣氛愈加溫馨起來。舞曲結束了,屋子裡的光線恰到好處——燈光在天花板上照出一個個暈圈,跳舞的人都停了下來。接下來的樂曲直入我的肺腑:一位美國姑娘在唱《芭芭拉·艾倫》,憂傷的吉他,憂傷的歌詞,憂傷的旋律。
喇叭里一直在放沒有歌詞的音樂。現在《芭芭拉·艾倫》又開始了,歌詞有些讓人分神。雷蒙德站了起來。坐在墊子上的年輕人想走過去把音量調低。雷蒙德示意他不必麻煩,但音量還是被調低了。
「他在叢林里建起聖殿,紀念他的母親,與此同時卻在建設現代化的非洲。雷蒙德說他不會去建摩天大樓。也是,他確實沒有建read.99csw.com。但他耗費巨資建立了這個領地。」
「沒人會這麼簡單。我們說信也信,說不信也不信。我們信,那是因為信了事情就會簡單化,合理化。我們不信,是因為這些東西——」因達爾指了指漁村、叢林和月光下的河流。
耶葦特坐在原來的地方沒有動:「雷蒙德,要不要來點兒飲料?」
雷蒙德回答:「不用了,伊葦,我待會兒就回房間。」
「這些演講如果按照時間順序看,最有意思的是其發展脈絡。要是你們看看這些演講,就能明白我說的對思想的渴求是怎麼一回事。一開始,演講中表現出來的思想還很簡單。無非是團結、過去的殖民統治、對和平的需要等等。後來就變得很複雜,也很精彩,說到了非洲、政府和現代社會。如果編得好,這些演講稿能成為一本手冊,激勵整個大陸進行一場真正的革命。在這些演講的字裡行間,處處散布著那種年輕人的絕望的感覺,多年前那種絕望曾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你總會有那種感覺:那些傷害絕無可能消除。如果你們有心,就能從這些演講中看出一個年輕人對自己的母親——一個賓館女傭——遭受的屈辱感到深切的悲痛。他從來沒有忘本。你們或許都不知道,就在今年早些時候,他帶著所有政府官員去朝拜這個非洲女人的村莊。以前有沒有這樣的事?有哪位統治者把非洲叢林變得這麼神聖?這種孝順讓人感動得掉淚。你能想象一位非洲賓館的女傭在殖民時代所遭受的屈辱嗎?不管多少孝行都不能彌補這些屈辱,但我們能給的也只有孝行。」
雷蒙德說:「我挺喜歡他。」
那個小夥子此刻正和女友一起坐在墊子上,他問:「您知道總統手杖上雕刻的蛇象徵什麼嗎?聽說手杖上雕刻的那個人腹部有神物,是真的?」
耶葦特說:「但願他把男僕的制服給換掉。換成殖民時代的樣子,短褲子,長罩衫,要不就是長褲子,夾克衫。就是別搞成現在這樣,短褲子,夾克衫,就像狂歡節穿的服裝。」
雷蒙德笑了笑。
那小夥子又插話說:「我覺得穆勒有點神童的味道。」
過了一會兒,他說:「雷蒙德的狀況有些亂。他必須繼續裝作自己是總統的導師和顧問,他不想知道自己其實已經快到奉命行事的地步了。事實上,為了迴避接受命令,他乾脆提前考慮命令。如果必須承認這個現實,他準會發瘋。啊,他現在找到大差事了。不過他在走下坡路。總統已經把他調出首都。這位大人物現在要按自己的方式做事,不再需要雷蒙德。這情況人人都知道,雷蒙德還以為大家都蒙在鼓裡。到了這把年紀還要面對這些事,真是可怕。」
所有人都聽得聚精會神。他停下的時候,我們也沒有說話,都沉默著,繼續看著他。他坐在餐椅上,身上穿著狩獵夾克,顯得卓爾不群,頭髮梳向後面,眼睛有些疲憊,有那麼一點兒花|花|公|子的派頭。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雷蒙德。總統我也只是在照片上見過——一開始穿著軍裝,後來穿著時髦的短袖夾克,圍著領巾,再後來他戴上了豹皮做的酋長帽,拿一根雕著圖案的手杖,後者是他的大酋長身份的象徵。我從來沒想到他會看書。因達爾的話把總統拉得離我近了一些。與此同時,我感覺到我這樣的人離權勢多麼遙遠。從那個距離反觀自己,我發覺我們是多麼渺小和脆弱。打扮成我這樣的人能逛到領地來,見到和大人物接觸的人,這簡直不像是真的。奇怪的是,現在這個國家,它的森林、河流和偏遠地方的人們不再讓我感到壓抑——從當權者的新角度來看這一切,我感覺自己凌駕於它們之上。
耶葦特仍舊微笑著,但沒有表現出難堪或謙遜,也沒有嘲諷的意思。書上出現她的名字對她很重要。
我把書還給因達爾,目光從耶葦特和他身上移開,回過神聽那歌聲。不是所有的歌曲都像《芭芭拉·艾倫》那樣,有的是現代風格,唱的是戰爭、不公、壓迫和核毀滅。但中間總穿插著那古老而優美的旋律。這正是我期待的旋律。最後,歌手把兩種歌曲糅合在一起,既唱到了少女和情人,發生在過去的令人悲傷的死亡,也唱到了現在在重重壓迫下瀕臨死亡的人們。
「你是說人們沒有信心?不相信自己所說所做的一切?」
我腦子裡還在想著因達爾說過的話,因此沒在意耶葦特話里的諷刺,我覺得她是在炫耀自己的特權,和總統關係親密的人所擁有的特權。
急流的聲音更響了。我們已經把領地的建築物甩到身後,開始往漁民的小屋走去。月光下,小屋一片死寂。漁村的狗瘦瘦的,毛色暗淡,身下有黑黑的影子,懶洋洋地從我們身前走開。在瀲灧的波光襯托下,漁民的竹篙和漁網黑https://read.99csw.com黝黝的。我們來到過去的觀景處。這裏現已修復,新築了牆。四周只聽得到河水衝過岩石的聲音。一簇簇水葫蘆從岩石上飛奔而過。月光下,水葫蘆的花是白色的,根莖糾纏在一起,只能看到黑黑的輪廓。月光被擋住的時候,什麼也看不到。整個世界只剩下翻滾的河水發出的古老聲音。
雷蒙德接著說:「還有自由。不管是何種思想,也不管它來自何種體制,在這裏都能兼容並蓄。我認為,」他看了看因達爾,彷彿是在為不讓他說話做出彌補,「這裏沒有人告訴你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
雷蒙德說:「這我不知道。那只是根手杖而已。是酋長的手杖。就和權杖、主教法冠一樣,我想我們不應該到處尋找非洲的神話,這是個誤區的。」
「我讓他把人請進來。原來是一個中年女人,沒那麼老。她在首都一家大賓館當女傭,是為自己的兒子來找我的。她來自一個比較小的部落,部落里的人人微言輕,我想他們沒辦法幫她。女人的孩子離開了學校,起初參加了一個政治俱樂部,打過各種零工。但後來他把這些事都丟到一邊。無所事事,天天待在家裡,不出門見任何人,還頭痛,不過他並沒有生病。我本以為她是來求我給她的孩子找份工作。其實不然,她只是想讓我去看看那孩子,和他談一談。
耶葦特說:「他在工作,過一會兒再進來。」
雷蒙德說:「我很想陪一陪各位,遺憾的是我要去工作了。否則可能會漏掉什麼。我發覺寫散文風格的記敘文最難的是承接。可能是一句話,也可能是一個字,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剛才和大家坐在這裏,我突然想到怎麼解決一個很棘手的問題。我必須把它記下來。否則我會忘掉。」
耶葦特提起傢具:「總統把歐洲人的需求想得太高。我把所有天鵝絨的東西都塞進一間卧室了。」
「過去納扎努丁在這裏買過地皮。」
「而且身家百萬。」耶葦特補了一句。
因達爾身子稍稍前傾,做出要擁抱的姿勢,像是啞劇中的動作。耶葦特調皮地弓起背部,接受他的擁抱。因達爾和她輕輕地碰了一下臉,沒觸到她的胸部,只是指尖碰到了她的背部,她的絲綢上衣。
因達爾問:「雷蒙德還好嗎?」
雷蒙德說:「這事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恐怕現在沒時間談。」他看了看耶葦特。
站在邊上的一個人說:「新的發現讓我們不斷修正對過去的看法,不過真相會一直在那兒,是可以掌握的。這項工作總得有人去做,就這樣。」
我問因達爾:「你對雷蒙德的話是怎麼看的?」
我說:「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為什麼到這裏來。我並不只是要離開海岸,到這裏來開店。納扎努丁跟我們講過他在這裏曾經有過的好日子,這才是我來這裏的原因。我以為我將會有自己的生活,我以為我到時候也會找到納扎努丁發現的東西。接著我就困在這裏了。要不是你來了,我還不知道我會怎樣。要不是你來了,我永遠不會知道這裏正在發生的一切,就在我們鼻子底下。」
有兩三對客人在跳舞。我能看到女人們的腿。我特別注意到一個穿綠色裙子的女孩的腿。這女孩坐在直背的餐椅上(也是那種一套十二把的椅子)。我打量著她的膝蓋、大腿、踝部,還有她的鞋子。她的腿形並不是多完美,卻讓我入迷。我成年以後的生活中,一直是到鎮上的酒吧尋求放鬆。我只認識拿錢才和我玩的女人。情慾生活的另一面,不要錢的擁抱我沒有體驗過,甚至覺得陌生,覺得不屬於自己。我只到妓院滿足自己的慾望,而這種滿足哪裡說得上是滿足!我覺得尋花問柳讓我離真正的感情生活越來越遙遠,我擔心這會讓我無法擁有真正的感情生活。
耶葦特插話說:「麻煩你替我跟他好好說說,開導開導他。」
因達爾就坐在笑眯眯的耶葦特身邊,似乎想要把腿換個姿勢,準備開口發言。但是雷蒙德擺了擺手,因達爾於是沒有動。
耶葦特住的也是領地的房子,和因達爾的差不多。但是所有帶套子的傢具都被從客廳里搬走,換上靠墊、長枕和非洲坐墊。地板上只放了兩三盞檯燈,屋子裡有些地方光線很暗。
雷蒙德回答:「我想他現在沒多少時間看書了。」
屋裡鴉雀無聲。我們看著提出這個話題的雷蒙德。屋子裡的氣氛好像只是瓊·貝茲歌曲氣氛的延續。音樂停了,我們思考了一會兒這片大陸的可悲。
而在這個房間里,男男女女跳舞是為了彼此的樂趣,為了從對方的陪伴中得到快樂。這種場合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穿綠衣服的女孩露出的粗粗的大腿上流露出令人戰慄的期盼。她的裙子是新的,褶邊鬆鬆的,沒有熨出摺痕來,清楚地顯示出布料原本的樣子。後來,我看著她跳舞,看著她的大腿和鞋子移動,心裏湧出一種溫馨的感覺,好像發現了自己身上已經喪read.99csw•com失的某一部分。我一直沒有看那女孩的臉,在半明半暗的屋子裡,很容易不去注意她的臉。我想沉浸在溫馨之中。我不想讓任何別的東西破壞我的情緒。
他把身體側了側,伸手從我的腿上方去夠書架,抽出一本書,翻開給我看。我把書放到地上,就著檯燈的光看他給我指出的地方。我看到一串名字,其中就有耶葦特和雷蒙德。作者是在感謝最近在首都受到他們二位的「盛情接待」。
「我們也可以遺忘,」因達爾說,「我們可以踐踏過去。」
「現在,到處都張貼著總統身穿非洲服裝的肖像。這些肖像大批量出現的時候,老實說,我也看不習慣。有一天我在首都和他談起這個問題。他給了我一個極富洞察力的回答,我一下子就被說服了。他說:『雷蒙德,換作五年前,我也會同意你的話。五年前,我們非洲人會用他們那種殘酷的幽默來嘲笑你,在當時,國民的團結程度不堪一擊,這種嘲笑能夠把這個國家毀掉。但時代變了,人民過上了太平日子。他們想看點兒別的東西,不再想看軍人的照片。他們現在看到的是一個非洲人的照片。那可不是我的照片,雷蒙德,那是所有非洲人的照片。』」
「那女人給我的印象很深。那種大賓館女傭的自尊非常引人注目。換了別的女人,肯定會覺得孩子中邪了,會採取相應的驅邪措施。她雖然沒多少文化,卻認定兒子的毛病是教育造成的。所以她來找我幫忙。我是大學的老師嘛。
因達爾說:「我告訴過薩林姆,說總統只看您寫的作品。」
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馬赫什也會對上述假設嗤之以鼻。他說過:「並非這裏的人不講對錯,而是沒有公理。」但現在馬赫什讓我感覺很遙遠。他的生活多麼乏味,我的也一樣。最好還是分享這種虛假的陪伴,感覺在這間屋子裡我們優雅而勇敢地面對不公和迫近的死亡,用愛來撫慰我們的心靈。歌曲尚未結束,我覺得我已經找到了夢寐以求的生活。我從未甘於平庸。我感覺我交了好運,撞上了可以和納扎努丁多年前在這裏發現的那種生活相媲美的生活。
「我想我要核實一下這個問題。事實上,就在上周我這麼做了。我在主樓外邊遇到我們的一個學生。為了勾他說話,我故意說總統的照片掛得太多了。那小夥子斷然予以否定。於是我問他看到總統的照片有何感受。這個年輕人的回答你們聽了可能會感到吃驚。他像個預備軍官一樣,站得筆挺。『那是總統的照片。在領地這裏,作為學院的學生,我也把它看作自己的照片。』聽聽這些話吧!這就是偉大領導者的素質——他們能預知人民的需求。非洲需要由非洲人來統治——殖民國家從未真正了解這一點。不管我們對非洲有多少研究,不管我們的同情有多深刻,我們終歸都是外人。」
因達爾回答說:「是瓊·貝茲。她在美國非常出名。」
「最近,我看了總統的所有演講稿。要是把這些演講稿編輯出版,該是一本多麼有趣的作品啊!其中當然少不了應景之作。不過可以做一個選本。摘選核心思想。」
耶葦特說:「我看大家現在都不趕時間。」
「這種事以後還會發生。」
「我想他不會想到搞什麼審查。他覺得所有思想都可以為他的事業所用。可以說,他對思想是絕對渴求的。他以自己的方式運用這些思想。」
因達爾的話並沒有讓我想到雷蒙德。我想的是耶葦特,聽說了她丈夫的境遇,我覺得她離我突然近了許多。我腦子裡浮現出晚上看到的她的樣子,就像過電影一樣,把我看到的一切重新組合,重新闡釋。我把她的形象定格在那個讓我心醉神迷的姿勢:白皙的腳靠在一起,一條腿弓起,一條腿彎曲著平放在墊子上。我在腦海里重新勾畫她的臉,她的微笑。然後我把整個畫面放入瓊·貝茲的歌曲營造的氛圍,以及這歌曲在我心裏勾起的種種情緒。然後添上周圍的情景:月光、急流和這條非洲大河上漂浮的白色水葫蘆。
因達爾說:「這正是這個地方的悲劇。非洲的偉人卻湮沒無聞。」
我問因達爾:「這歌是誰唱的?」
根據因達爾的話,我猜想雷蒙德和耶葦特夫婦應該是中年人。但是,一位身穿白夾克的男僕給我們開了門,出來迎接我們的女士——身穿寬鬆的黑褲子,不知道是什麼材料做的,有些發亮——還很年輕,看上去只有二十八九歲,和我年紀相仿,這不禁讓我有些吃驚。再一看就更吃驚了,她居然沒穿鞋,腳露在外面,白皙而美麗。我先看到她的腳,然後才開始打量她的臉和短衫。那短衫是黑色的絲綢料子做的,低領,領子周圍綉著花——昂貴的東西,在我們的小鎮上是買不到的。
因達爾說:「這位可愛的女士就是我們的女主人,她叫耶葦特。」
雷蒙德問:「你是說關於巴蓬德起義的文章?他給我送來了一份清樣。聽說這文章挺火的。九-九-藏-書
「雷蒙德挺會講故事。不過他說的不少情況是真的。他說的關於總統和那些思想的話肯定是真的。總統把這些思想都用了起來,以某種方式雜糅在一起。總統是偉大的非洲酋長,同時也是群眾的一員。他一方面搞現代化,另一方面也是一個非洲人,一個要找回自己非洲靈魂的非洲人。他有保守的一面,也有革命的一面,他無所不包。他既回歸傳統,又勇於前進,要在二〇〇〇年之前把這個國家變成世界強國。我不知道他這樣做是出於偶然,還是有高人指點。不過他這種雜七雜八一鍋煮的方法還真奏效,因為他一直在變,不像有的傢伙那樣一條道走到黑。他是軍人,卻決定成為老式的酋長,賓館女傭生的酋長。這些背景成就了他的一切,也被他發揮到極致。這個國家的每個人都知道他有個做賓館女傭的母親。」
因達爾說:「我覺得這文章是一堆垃圾。明明是一堆陳詞濫調,卻搬出來當成新智慧。阿贊達起義是部落起義,而巴蓬德起義完全是經濟壓迫造成的,和橡膠生意有關。它們要同布德加和巴布瓦起義放在一起看。而且你得降低宗教問題的分量。正是宗教問題讓巴蓬德的騷亂火起來的。人們要是想借非洲題材發學術財,就會幹這些事。」
他的批評語氣造成了一些不安,但雷蒙德彷彿沒有注意到。
「這裏的事和我們過去了解的不一樣。對我們來說,這裏非常誘人。非洲中間的歐洲,后殖民時期的非洲。但這裏既不是歐洲也不是非洲。我可以告訴你,從裏面看,情況會完全不同。」
「不,納扎努丁賣得不錯。他在獨立前最繁榮的時候把手上的地皮賣掉了。他在一個星期天的上午來到這裏,他說:『這隻是叢林嘛。』於是就把地給賣了。」
多麼奇異的歌喉!我覺得它不需要樂曲,可以說也不需要歌詞。那聲音本身就在創造旋律,本身就能形成一個完整的感情世界。像我這樣背景的人在音樂中尋找的正是這東西——感情。正是這東西讓我們激動地喊著:「好!好!妙極了!」正是這東西引誘我們把鈔票和金子扔到歌手腳下。聽著這聲音,我感覺內心最深處被喚醒了,這裏知曉何為失去、思鄉和悲痛,並且渴望得到愛。這聲音能讓每一位聽眾的心綻放。
我們三個坐到書架邊上。因達爾懶洋洋地靠在一個長枕上,顯得十分自在。我則把注意力集中到音樂上。和因達爾一起在領地的時候,我多半就像這樣,只打算聽和看。這裏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新鮮的。我從來沒有參加過這樣的領地聚會。這房子里的氣氛我也從來沒有體驗過。
他的話戛然而止,他轉身離開了房間。我們一個個啞口無言,看著他剛離開的地方,許久才慢慢把注意力轉到耶葦特身上。她現在是雷蒙德在這間屋子裡的代表。她仍然微笑著,表示已然接收到我們的致意。
雷蒙德一來,旁邊的人都注意到了。有一個小夥子和一個姑娘開始在我們周圍轉悠。還來了幾個其他人。大家彼此打著招呼。
外面月亮出來了——早些時候還沒有。月亮顯得小而高。空中烏雲密布,月光時隱時現。夜色寧靜。我們能聽到急流的聲音,那兒離我們有一英里路。月下賞急流!我對因達爾說:「我們去河邊吧。」因達爾欣然同意。
雷蒙德說:「時間最終會把真相暴露出來。這我也知道,它是傳統的也是宗教的想法。不過有時候我禁不住懷疑,我們是不是真的知道羅馬帝國的歷史?我們是不是真的知道征服高盧那段時期都發生了什麼?我坐在房間里,想到沒有被人記錄的事情,心裏感到很悲傷。你們認為我們能夠了解過去一百年甚至五十年裡非洲真正發生了什麼嗎?所有那些戰爭、反叛、領袖和失敗?」
她的左腿弓起,右膝彎著,右腿平放在她坐著的墊子上,右腳跟幾乎抵著左踝。在黑色褲子的襯托下,她的一雙腳顯得如此美麗,如此白皙。她的挑逗性姿態,她的微笑,都融入了歌曲的氛圍之中,讓人無法直視。
露出關切的表情之後,耶葦特再次放鬆下來,臉上仍然保持著笑容。因達爾站起身,去拿靠在對面牆上的餐椅。雷蒙德示意我們坐在原處。他自己沒有坐到耶葦特身邊,而是坐到因達爾拿來的椅子上。
最後還是雷蒙德打破了沉默,他像是在評論自己講的故事,用一種輕鬆的口吻說:「他真是了不起。他為大家做了不少事,但我想大家沒有給予他充分的認可。我們認為那些事情是他應該做的。他把軍隊管束住了,給這片各民族混居的土地帶來了和平。現在大家又可以在國境之內到處旅行了——這種事過去殖民國家以為只有他們自己能辦到。更了不起的是,他並不是用脅迫的手段做到的,而是得到了人民的同意。你們在街上看不到警察,看不到槍支,也看不到軍隊。」
因達爾問:「您現在是不是在做這項工作?他找您做這項工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