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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新領地 9

第二部 新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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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的蜂鳴器響了,這位打字秘書跳了起來。這一跳之後,他似乎是踮起了腳尖。他飛快地抬起肩膀,然後又垂下去,佝僂著背,身材顯得益發矮小。他用踮著腳大步慢跑的奇怪姿勢走到將我們和另一面的人隔開的大木門邊。他敲了敲門,然後推開,佝僂著背,帶著阿諛討好的樣子進去了。
「有些時候,一些文明中的偉大領袖能激發出追隨他的人民的人性。奴隸的情況不一樣。不要怪領袖,怪只怪形勢太糟糕。如有可能,你最好徹底從中退出。我想我可以做到。你或許會說——我知道,薩林姆,你正是這樣想的——我已經放棄了我們那個群體,把它出賣了。我的回答是:『賣給誰?拿什麼來賣?你能給我什麼?你自己又能貢獻什麼?你能把我的人性|交還給我嗎?』總之,那天上午我下定了決心。我站在倫敦的河邊,在海豚和駱駝之間——它們是某些已故的藝術家為這個城市增添的美——下了這個決心。
「有一個星期天,我受邀到一個朋友的朋友的宅子吃午飯。那幢宅子和那頓午飯都和波希米亞毫無關聯。我發現他們是為了另一位客人而邀請我的。他是一個對非洲很感興趣的美國人。他談論非洲的口氣有點兒不尋常。他把非洲說成一個得病的孩子,而他是孩子的父親。後來我和這人關係很密切,不過在那天的飯桌上,他讓我很生氣,我對他態度也很粗魯。這是因為我沒有見過這種人。他把所有錢都用於幫助非洲,他很想做正確的事。我想,我是懷疑這些錢可能都會打水漂,所以才不開心。不過,關於非洲的復興,他的思路極具大國特徵。
「給我寫信的是一位低級官員。前台接待通知了一位年老的英國門衛,那人並不是非常客氣,領著我,一路走一路喘著粗氣,把我帶到一間滿是辦公桌的房子。約見我的人就坐在其中一張桌子旁邊。桌面上空蕩蕩的,這人自己也顯得百無聊賴。他眼睛小小的,帶著笑,舉止有些傲慢,他不知道我來幹什麼。
「他差點要看我一眼,但最終還是沒看,又糾正道:『維爾馬先生。』
「我是幸運的。我有自己的一番天地。你知道,薩林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乞丐可以挑剔。其他人的角色都是指派的。我能自主選擇。世界是豐富多彩的。這完全取決於你的選擇。你可以多愁善感,整天想著自己的失敗。你也可以當個印度外交官,永遠處於失敗之中。這就像金融。在肯亞和蘇丹,自命為銀行家是很愚蠢的事。而我家裡人在海岸或多或少就落入了這種境地。銀行的年報中對這些地方是怎麼說的?這些地方的許多人被『排除在金融體系之外』?在這些地方你做不了羅斯柴爾德。羅斯柴爾德這些人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們在適當的時機選擇了歐洲。另一些同這些人一樣聰明的猶太人選擇了奧斯曼帝國,到土耳其、埃及等等地方去開展金融服務,但結果都不理想。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我們幾個世紀以來都是這樣過來的。我們死抱著失敗的觀念不放,忘記了我們其實和其他人一樣。我們選擇了錯誤的一邊。我厭倦了失敗,也不想得過且過。我很清楚在這個世界上我是誰,我在哪裡。但現在,我只想要贏,贏,一直贏。」
「我很高興他找到了我們可以抬杠的事情。
「這是五年前的事了。我經常尋思,如果當初沒有做出這個決定,後面會是怎樣呢?我想我會沉淪。我想我會找個洞鑽進去躲起來,或者得過且過。畢竟,我們都按照我們看到的可能性來塑造自己。我或許會躲到洞里,鬱鬱寡歡,做著自己正在做的事,做得很好,不過總在尋找安慰。而且我永遠不會發現世界的豐富多彩。你也不會看到我出現在非洲,做我現在做的事。我不會想做這樣的事,也不會有人讓我做。我會說:『我都完了,為什麼要讓自己被人家利用?美國人想贏得全世界,那是他們的戰鬥,關我什麼事?』這麼說會顯得很愚蠢。籠統地說美國人是件蠢事。作為旁觀者,我們可能會把美國當作一個部族,但它不是。美國是一群個人,他們為了成功而艱苦奮鬥,他們也和你我一樣,在拚命掙脫沉淪的命運。
「當然,他沒有錯。不過那句『我的老天爺,夥計!』聽起來有點兒做作,可能是他過去從比他地位高的人那裡聽來的,現在用到我這個比他低的人頭上。我生氣了。我當時想惡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後說:『我就要你的工作,因為你這麼喜歡它。』但我沒有說出口,我只是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們的談話不歡而散。
「他雖然穿著夾克,打著領帶,但和我的想象相差甚遠。對這種人我是不必穿著黑西服來見的。我認為他應該屬於別的辦公室,別的大樓,別的城市。從他的名字看,他應該是商販種姓出身,我能想象出他作為一個小商販的樣子:在集市的狹窄走道邊的一間布店裡,懶洋洋地躺在靠墊上,纏read•99csw•com著腰布,光著腳,用手搓著腳上的死皮。我能想象他叫賣的樣子:『襯衫料子?要襯衫料子嗎?』然後,揚手把一卷布匹扔到攤在地上的墊單上,在此過程中,背幾乎沒離開靠墊。
「『但是你在信里說你是從非洲來的。你這樣怎麼搞外交啊?我們怎能聘請朝三暮四的人?』
「薩林姆,我們必須學會踐踏過去。我們剛一見面我就告訴你了。過去不應該讓我們落淚,它並非只對你我是真實的。在世界上或許還有人珍惜過去,希望把他們手裡的傢具和瓷器代代相傳下去。比如那些已經沒有生氣的國家,或者那些富足太平、偏安一隅的國家。或許在瑞典或者加拿大可以這樣。還有法國某些農業地區,那兒的城堡裏面住滿了傻瓜。還有某些破敗的印度王城,還有那些一潭死水的南美殖民城鎮。其他地方的人都充滿生機,整個世界也是充滿生機,過去只能帶來傷痛。
「我在學校里搞過表演——開始是一部表現一對男女在公園裡散步的小電影,我在裏面扮演一個龍套角色。後來偶然在倫敦遇到了這個劇組的一些人,開始接一些角色。都是不起眼的角色。倫敦的小劇團到處都是,他們自己編劇,自己找各個企業或者協會贊助。這些人有不少是靠救濟金生活的。有時候,我扮演一些英國角色,但是通常他們會專門為我寫角色。作為演員,我扮演著生活中我不願意扮演的角色。有一次我演一個印度醫生,探望一位奄奄一息的勞動階級母親,還有一次,我扮演受到強|奸指控的另一位印度醫生;我還扮演過沒有人願意與之共事的汽車售票員。如此種種。我還扮演過羅密歐。他們甚至還想把《威尼斯商人》改編成《馬林迪銀行家》,讓我扮演夏洛克的角色,但因太複雜,後來不了了之。
「他的臉肥得發腫,兩頰發亮,嘴好像噘著。我坐在桌子前面的椅子上,離他的桌子有些距離。他沒有抬頭看我,也沒有說話。我也沒說話。我看著他拆他的信封。這位虔誠的印度南方人似乎一輩子也沒有鍛煉過一個小時。他身上散發出高種姓和廟宇的氣息,我敢肯定他在那身西服下面肯定佩戴著各種護身符。
「我當外交官的願望至此已壽終正寢。我開始打量裝在鏡框里的甘地和尼赫魯的照片,我在想:在這麼齷齪的環境中,不知那些人是怎麼讓人把他們當人看的。在倫敦中心的這幢大樓里,用一種新的眼光,可以說是從內部看這些偉人,感覺很奇怪。在此之前,我一直是從外部看他們,對他們的了解僅限於報刊的介紹。我一直敬佩他們。他們屬於我,他們使我高貴,讓我在這世界上有了一席之地。我現在感覺恰恰相反。看著這些大人物的照片,我感覺自己如處井底。我覺得在這幢大樓里,只有這些大人物是完整的人,其他人都不是。每個人都把自己的人性或者人性的一部分交給那些領袖了。每個人都自願地蜷縮起來,襯托出領袖的偉大。想到這些,我感到既吃驚又痛苦。這些想法太過離經叛道,它們摧毀了我對世界的運行方式僅存的信心。我開始感到自己既凄涼又孤獨。
「我心想:『你這奴才,竟敢用歷史和忠心來教訓我!就因為你們這些人,我們吃足了苦頭。你又效忠過誰,還不是你自己,你的家庭和種姓?』
「他按了一下桌子上的一個蜂鳴器,駝背秘書帶來一位高高瘦瘦的年輕人,年輕人的眼睛里露出急切的亮光,一副十足的阿諛相。他帶來一本帶拉鏈的畫冊。天氣挺暖和,但他脖子上還圍著一條長長的綠色羊毛圍巾。他沒有理會我,而是打開他的畫冊,開始往外拿畫。他把畫一張張放在胸前,每次都張著嘴沖那黑皮膚印度人笑一下,然後低下頭看自己的畫,加上那副阿諛的樣子,他看起來像是在做懺悔,把自己的罪一宗又一宗掏出來懺悔。黑皮膚的人沒有看那畫家,只看那畫。畫上都是廟宇、微笑的採茶女等等——好像是用作展示新印度的展覽照片。
「他又說:『你們這些人在非洲沒少過好日子。現在情況不太如意,就想開溜了。但你們必須和當地人同呼吸共命運。』
「這就是他說的話。我不說你也知道,他是在炫耀自己的美德和好運。他覺得自己種姓純潔,婚姻遵循長輩安排,吃的東西不犯戒條,還有賤民的服侍。而其他所有人都是污穢的,都陷在污穢中,所以必須付出代價。這就像外間掛著的甘地和尼赫魯的照片傳達的信息。
「這是一種波希米亞式的生活,一開始還挺有吸引力,但到後來讓人感到鬱悶。劇團總有人出去找到正式工作,所以你就知道他們一直有比較牢靠的關係。這總是讓我感到泄氣。那兩年,有很多次我感到迷茫,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才沒有失去我在河邊獲得的心境。劇團的人都很好,最後真正離開的反而是我。我根本不想離開。我不想讓這些人失望。他們儘可能為我創造空九_九_藏_書間,遠遠超出了一個外人的本分。這要歸結為文明的差異。
「此後,我根本不對委派委員會抱什麼希望。不過那人卻很公平。官僚歸官僚,最後我也收到了幾個褐色信封,不過有點兒不合時宜,不是在秋天的求職高峰期寄來,把我的信箱塞滿。而是像一年的最後一片落葉,凋落在一月的風中。這些工作機會來自一家石油公司和其他兩三家同亞洲和非洲有聯繫的大公司。每看到一則工作描述,我都覺得我的靈魂在收緊。我發覺我開始騙自己,我在演戲給自己看,我告訴自己說,這上面說的工作我都能做。我想大多數人的生活就是這樣結束的,採取某種態度以適應別人為他們安排的工作和生活,最後逐漸變得僵化。
「我到了他說的辦公室,發現那只是一個小小的、光線昏暗的接待室。裏面有個小個子,坐在一台打字機前,是老式的那種,機身很寬。他有些誠惶誠恐地看了看我——我穿著一身黑西服,打著領帶,一副『兩個世界的人』的模樣,看來還是起了作用。看完我給他的信,他才平靜下來,讓我等一等。沒有多餘的椅子,我只好站著。
「『迪韋地先生。』
「不過他從桌子那頭扔給我的不是襯衫料子,而是我給他看的信。信是他自己寫的,他記不得了,所以要我拿給他看。看了信,他才搞清楚我是來找工作的,這把他給逗樂了,一雙小眼睛閃閃發亮。我頓時覺得我穿的一身衣服很蹩腳。他告訴我說:『你最好去找維爾馬。』又是那英國門衛帶著我,他仍然喘著粗氣,彷彿每一次呼吸都有可能把自己嗆住。他把我帶到另一間辦公室門口,就離開了。
「『阿賈瓦爾好像不大清楚情況,他把我打發給維爾馬。』
「一個不尋常的人,一個屬於兩個世界的人,需要一份不尋常的工作。她建議我從事外交。我也就這麼決定了。外交官總得為某個國家服務,所以我選擇了印度。這很荒唐,我做這事的時候就覺得荒唐,但我還是寫了一封信給印度特派使團。他們回了信,約我面試。
「最後他終於開口了,但還是沒有抬頭:『什麼事?』
「他還說:『如果你想成為印度公民,必須參加規定的各種考試。我們在這裏的大學安排了這些考試。維爾馬先生應該跟你說過。』
「事情就這樣開始了。我開始了解到,有很多西方組織想利用西方世界盈餘的財富來保護非洲這片天地。我提出了一些想法,在吃飯的時候我表現得咄咄逼人,後來冷靜、現實了一些。我那些想法其實都很簡單。不過也只有像我這樣來自非洲的人能夠想出來。遺憾的是,面對非洲剛取得的這種自由,它們根本沒有用武之地。
「當我們到達某個地方,比如倫敦機場,我們心裏只想著不要顯得獃頭獃腦。機場的美麗和複雜是我們做夢也想不到的,但我們只想著讓人家看到我們能應付,沒有蒙掉。我們甚至會裝作覺得眼前的一切不如自己所料。這都是我們愚蠢和無能的本性造成的。到了英國的大學,我的表現就和剛到機場一樣,幾年來一直裝作沒受到震撼的樣子,一直表現得有點兒失望,結果什麼也不懂,什麼都全盤接受,什麼也得不到。這幾年,我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學到什麼。大學念完了,我對建築物還只能根據大小加以區分,還是分辨不出季節的變化。不過我腦子好使,總能憑著臨時突擊應付考試。
那天晚上,我們在河邊談論過雷蒙德之後,因達爾開始談他自己。那個夜晚讓我興奮,卻讓因達爾感到疲乏和鬱悶。我們一離開耶葦特的家,他就煩躁起來。
「我告訴他,光是宣傳葉甫圖申科的詩歌,或是告訴人們柏林牆的邪惡,並不能拯救非洲,也不能贏得非洲。聽了這話,他並沒有顯得很吃驚,而是想聽我接著往下講。我意識到他們邀請我來吃飯的目的就是想讓我說這些我一直在說的話。此時我開始明白,我曾經以為使我在這世界上軟弱無能的那些東西也能使我變得有價值。美國人對我感興趣,正是因為我的本色特徵,因為我沒有偏見。
「大學畢業后,我的日子很不好過。我仍然得找份工作。唯一熟悉的我又不想去做。我不想從一個監獄出來,又進入另一個監獄。像我這樣的人必須自己創造工作出來。我們的工作是不會隨著褐色信封寄過來的。工作就在那兒,在等著我們。不過要是不去發現,它對你或者對任何人來說就等於不存在。因為那工作是為你而存在的,也只為你而存在,所以你會發現它。
「這位女士認為,我們這些人之所以感到迷茫,是因為我們屬於兩個世界。當然,她說得很對。不過當時我可不這麼認為。我覺得我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這位女士的想法我想是出自一位從孟買或者附近什麼地方來的年輕人,此人總想顯得風趣。但這位女士也認為我read•99csw.com的教育和背景使我不同尋常,說我不同尋常,這點讓我無法抗拒。
月光讓我心情輕鬆,卻加深了他的鬱悶。他正是在這種鬱悶的情緒下開始說話的。不過,這天晚上的情緒並沒有和他相伴太久。到了第二天他就恢復了常態,和平素沒什麼兩樣。不過後來他一旦鬱悶了,就更願意承認。那天晚上他只說了個大概,後來只要時機合適,或者鬱悶情緒復萌,他就會拾起那個話題,補充更多細節。
「有一段時期,同齡的學生開始談論工作和面試的話題。老成的學生甚至開始討論各家公司出的面試費用。傳達室里,這些學生的信箱里塞滿了學校委派委員會發來的褐色長信封。差一點兒的學生前途五花八門,以後做什麼事都有可能,他們的信箱也塞滿了各種各樣的信件,多得像秋天的落葉。對這些大胆的學生,我的態度是稍稍有些嘲諷。我最終也要找工作,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必須經過褐色信封這一關。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就是不去想。到了最後關頭,我感到既慌亂又羞恥,意識到自己不過這一關不行。我和委派委員會安排了一次見面。到了那天早上,我穿上黑西服出發了。
「『維爾馬好像也不是很清楚。他和一個叫迪韋地的人聊了好長時間。』
「這些工作我一個都沒得到。面試的時候,我發現我無意中又把考官們逗樂了。有一次我說:『我對你們的業務一無所知,不過我會用心去學的。』不知為什麼,這話惹得滿堂大笑。這次面試有三位考官,三位都笑了,為首的是個長者,笑出了眼淚。後來他們就把我打發走了。每次不成功,我都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但同時我對未來也更加焦慮。
「我的想法是這樣的。各種力量都在密謀把黑非洲推向各種形式的暴政。因此,非洲到處都是難民,還有第一代知識分子。西方政府不想管這攤事,而古老的非洲人根本搞不懂——他們還在打古老的戰爭。如果說非洲有什麼未來的話,這未來就在那些難民身上。我的想法是把他們從他們無法施展身手的地方解救出來,放到非洲大陸上他們可以施展身手的地方,哪怕只是暫時這樣。這種轉移會為這些非洲人注入希望,也能讓非洲重新認識自己,這樣就能拉開真正的非洲革命的序幕。
「他繼續拆他的信,一邊糾正我:『是阿賈瓦爾先生。』
「我短短的外交學習就這麼結束了,總共只有一個小時多一點兒。我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二點,去享用咖啡和蛋糕顯然為時已晚,路過的一家快餐店門口掛出了早餐供應結束的標誌牌。我埋頭走路。我心裏生出一股無名火。我走過埃爾德維奇街的拐彎處,一直走到路的盡頭,然後穿過海濱大道,一直走到河邊。
「就這麼走著,我的腦海里突然閃現出一個念頭:『我該回家了。』我在腦海中看到的不是我們的小鎮,也不是我們那裡的非洲海岸。我看到了鄉間小道,看到了兩邊種植的遮陰的大樹。我看到了田野、牲畜,還有樹木掩映下的村莊。我不知道這種印象是從哪本書或者哪幅畫里得來的,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覺得這種地方安全。不過我當時腦海里浮現的就是這樣的畫面,我一遍一遍地玩味。那些清晨,那些露水,那些鮮花,那些正午的樹蔭,那些夜晚的篝火。我覺得我熟悉這種生活,覺得它正在什麼地方等著我。當然,這都是幻想。
「我被打發了出去。駝背秘書緊張地撥弄著那台又大又舊的打字機,但他沒在打字,瘦得皮包骨的手看起來像螃蟹,張開在打字機的按鍵上。見我出去,他用那種誠惶誠恐的目光最後看了我一眼,但這一次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一個問題:『你現在理解我了吧?』
「我沿著樓梯往下走,周圍都是殖民時期的印度圖案。我看到了維爾馬先生,他再次離開辦公桌,手裡拿了更多文件。不過他已經不記得我了。當然,樓下辦公室里那位懶洋洋的商販種姓的人還記得我。他面帶嘲諷地沖我笑了笑。我從旋轉門出去,走進倫敦的風中。
「為這種組織工作就像是生活在概念里——這不用你來說。不過所有人都生活在概念里。好在這個概念是我自己的。生活在這樣的概念里,我能體現我自身的價值。我不能有任何偽裝。我在發掘我自己。我不讓其他人擺布我。如果最後事情失敗,如果明天上面的人突然覺得我們在做無用功,我知道我有其他方法發掘自己。
「在非洲,在海岸,我只注意到大自然的一種顏色——大海的顏色。其餘的一切都是叢林。要麼是綠色的,生機勃勃,要麼是枯黃色,死氣沉沉。在英國,我走了這麼多路,眼睛看到的只有商店。我什麼也沒有觀察到。英國的城鎮,甚至倫敦,在我眼中都只是一條條街道和街道的名字。而街道上也只是一家接一家的商店。現在我的看法變了。我終於明白,對倫敦,我們不能像說山峰那樣,認為它只是一種自然存在。倫敦是人建造出來的,人們對它的細枝末節都給予了關注,比如這些駱駝。
「我生平第一次對殖民充滿了怒火。九*九*藏*書這怒火併不只是針對倫敦或者英國,我也氣那些聽任別人把自己打扮出異國情調的人們。進門后,我的怒火還沒有平息。大廈裏面也有不少東方圖案。穿制服的門衛們都是英國人,中年模樣,顯然是原來的管理者僱用的——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現在在新的管理者手下耗時間。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貼近我們的祖先的國度,卻又和它如此疏遠。我覺得在這幢大樓里,我對自我的認識喪失了很重要的一部分。我對自己在世上的位置有了一個新的、無比殘酷的認識。我痛恨這種認識。
「維爾馬先生戴著一副牛角眼鏡,坐在不是那麼擁擠的辦公室里,桌子上堆了很多文件和文件夾。牆上掛著英國殖民時期的印度建築和風景的照片。維爾馬先生比第一個人要認真一些。他的職位也比那人高。他可能是用維爾馬這個名字掩飾他真正的種姓背景。看到我遞給他的信,他感到困惑不解。不過看我穿著黑西服,打著大學的領帶,他也不敢太怠慢,所以勉強擺出面試的架勢。中間他的電話一直在響,面試進行不下去。有一次他接完電話,甚至把我丟在那裡,自己走出屋子。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回來,手上拿著一些文件,見我還沒走,他似乎感到很意外。到這時他才真正注意到我,他叫我到另外一層樓的某個辦公室去,還告訴我怎麼走。
「算了。我想我玩不過他。我有氣無力地說:『然後他派我來見您。』
「那位秘書回來時,我注意到他還是踮著腳走,佝僂著背,身體向前弓。此時我發現,他從椅子上跳起來聳著肩慢跑過去時畏畏縮縮的樣子不是裝出來的,而是天生的——他是駝背。這讓我吃驚不小。我開始困惑地回憶起一開始對他的印象。他招手讓我到裡間辦公室時,我還處在這種困惑之中。裏面的辦公室里坐著一個穿黑西服的黑皮膚胖子,看來是黑種印度人。我進去的時候,他坐在一張黑色桌子後面,正在用小刀拆信封。
「一到那裡,我就發現我這趟完全白跑了。委員會的作用是為英國學生安排英國的工作,不是為我設立的。一看到外面辦公室里那女孩臉上的表情,我立刻就明白了。不過這女孩態度很和善,裏面那個穿黑西服的男人態度也挺和善。他對我的非洲背景挺感興趣,我們談了一會兒非洲,然後他說:『我們這個偉大的組織能為你做些什麼呢?』我本來想說:『可不可以給我也寄那種褐色信封來?』但我說出來的卻是:『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他似乎覺得這挺滑稽。他拿出一張什麼表格,把我的詳細情況登記下來。然後,他盡量找話和我說。穿黑西服的年長者對穿黑西服的年輕人,男人對男人。
「這想法很受歡迎。我們每周都接到各個大學的邀請。這些大學想維持思想的活躍,但又不想捲入本土政治的泥淖。當然,我們也吸引了一些不速之客,有白人也有黑人,我們還和專業的反美人士正面交鋒。不過這想法確實很不錯,我覺得我不用為之辯護。它會不會奏效是另一碼事,比如現在的情況。或許我們還沒有花費足夠的時間吧。領地這裏的男孩們你都見過了,你會發現他們很聰明。但他們一心只想著找工作,為了工作可以不惜一切代價,這很危險,會把一切都毀掉。有時候我感覺非洲只會照自己的路子發展——饑民終歸是饑民。一想到這些,我的情緒就非常低落。
「同時,我也開始認識到,我那作為一個漂泊者的痛苦是虛假的,我關於故鄉和安全的夢想只是離群索居的幻夢而已,不合時宜,愚蠢,不堪一擊。我只屬於我自己。我不應該因任何人犧牲我的人性。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只有一種合適的文明,只有一個地方,那就是倫敦,或者其他類似的地方。其他生活模式都是虛幻的。家——要家做什麼?逃避嗎?向我們的大人物們點頭哈腰嗎?鑒於我們的處境,鑒於我們曾被誘為奴隸的背景,那種生活模式於我們是最大的陷阱。我們一無所有。我們用部族的偉人,用甘地和尼赫魯安慰自己,我們閹割了自己:『來,把我的人性拿走,為我投資吧。把我的人性拿去,成為偉人吧,為了我!』不!我想做一個自主的人。
「我乘坐汽車沿著海濱大道前進,在埃爾德維奇街拐彎處下了車。路人給我指出了印度大廈,我穿過馬路往大廈走去。大廈外面都是印度圖案,很顯眼,我是不會錯過的。此刻我的難堪愈加強烈。我穿著黑西服,打著學校的領帶,走進了大廈,卻發現它是倫敦建築,英國建築,徒有印度的外表——和我祖父所說的印度大相徑庭。
「忘卻過去並不容易。並不是你想忘就可以立即忘掉的。你只能武裝好自己,否則就會中傷痛的埋伏,遭到毀滅。所以我一直想著花園被踩成平地這個意象——雕蟲小技,不過挺管用。在英國的第三年,我開始對過去產生這樣的認識。說來也怪,我也是在一條大河邊產生這樣的認識的。你說我把你帶入了你夢寐以求的生活,無獨有偶,我當時在英國的那條河邊也是這樣想的。關於我自己,我當時下了個決九*九*藏*書心,後來回到非洲就是這個決心間接導致的。當初我離開非洲,是鐵了心不打算再回來的。
那天晚上早些時候,我們一同前往那幢房子參加晚會,路上因達爾把雷蒙德說成明星,權勢中人,大人物的白人親信。但後來,到了急流邊,他卻用完全不同的口吻談論雷蒙德。作為嚮導,因達爾急於讓我真正了解領地生活的實質,以及他在領地的地位。現在我領略了他所處的世界的魅力,他卻對自己所展示的東西失去了信心。也許他覺得,既已找到其他人信他所傳播的信條,他自己就可以放棄一些信仰。
「我大概一個月和一位女講師吃一次飯。她約莫三十歲,長得不難看,對我也很好。她的心態非常平和,這很不尋常。因為這個原因,我很喜歡她。就是她讓我做了一件我接下來要和你說的荒唐事。
「我離開的時候很不開心。你應該還能想得起來。我也想讓你感到不開心——其實我甚至想傷害你,不過那都是因為我自己太鬱悶了。想到兩代人的積累會荒廢掉,我非常痛苦。想到會失去祖父建起來的大宅院,想到祖父和父親在白手起家的過程中所遭受的種種風險,那些勇敢,那些不眠之夜,我就覺得痛苦。換個國家,這麼勤勞,這麼有本事,我們早就成了百萬富翁,成了權貴,至少後面幾代人能過上安穩日子。而在我們那裡,一切都可能在轉瞬間灰飛煙滅。我恨的不僅僅是非洲人,我也恨我們那個群體和我們的文明,這文明給了我們旺盛的精力,但在其他方面讓我們任人宰割。對此,你滿腔的怒火要怎麼去發泄?
「我乘火車趕到倫敦。我對倫敦不是很熟悉,凡是熟悉的地方都不喜歡,那天早晨尤其不喜歡。普里德街上有色情書店,不過徒有虛名,根本沒有真正的色情讀物;埃奇韋爾路兩邊的商店和飯店好像總是在換主人;還有牛津街、攝政街的商店和摩肩接踵的人群。開闊的特拉法爾加廣場終於讓我的精神為之一振,但它也提醒我旅程快到頭了。我開始對我這次來要辦的事情感到十分難堪。
「在過去,經過三年這樣的學習,混到一張文憑,我就可以回到家裡,把文憑裝裱懸挂起來,利用從他人書本里學來的知識和技能的皮毛,開始掙錢。當然,我不能這樣做。我必須留在我上學的地方,找一份工作。你知道,我沒有做過一份工作,家裡人從來沒有把我朝這個方向推過。
「但他和我沒什麼好說的。我就更沒有什麼話題了。我幾乎沒見過什麼世面,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麼運作的,也不知道自己能在其中做些什麼。過了三年波瀾不驚的大學生活,我還是那麼無知,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坐在那間安安靜靜的小辦公室里,四周堆滿了悄無聲息的檔案,我開始覺得外面的世界很可怕。跟我談話的黑西服不耐煩了:『我的老天爺,夥計!你總得給我點兒提示吧?你對將來做什麼工作總得有點想法吧?』
「我回答:『我寫信過來,說我想從事外交工作。我這裡有阿賈瓦爾的回信,所以我來見他。』
「出來后,我心情平靜了一些。我去了上午經常去的咖啡館。作為安慰,我給自己點了一塊巧克力蛋糕。然後我驚訝地發現,我並不是在自我安慰,我是在慶祝。上午跑到咖啡館來,喝著咖啡,吃著蛋糕,而折磨我的人卻在辦公室擺弄他的褐色信封,這讓我心情很舒暢。這隻是逃避,長久不了。不過,在我的記憶中,這半個小時我的心情完全是輕鬆舒暢的。
「後來我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真正所在的環境。在河邊的堤岸上,我眼神迷茫地走著。堤牆上有綠色的金屬路燈桿。我審視著上面刻的海豚,一個海豚接著一個海豚,一個燈桿接著一個燈桿地看。我走出很遠,後來我的注意力突然離開了海豚,轉向人行道上長凳的金屬支架。我驚奇地發現,這些支架被鑄成駱駝的形狀。駱駝背上還馱著袋子!多麼奇怪的城市——那幢大樓里瀰漫著印度式浪漫,這裏則是沙漠式浪漫!我頓了一下,在心裏退後一步,突然發現沿途經過的風景竟是如此美麗!美麗的河流和天空,色彩柔美的雲朵,躍動的波光,形狀各異的美麗建築!這一切被精心地搭配在一起。
「到英國后,我想把這一切拋到腦後。當時就只有這個想法,並沒有更長遠的計劃。『大學』這個詞語讓我心曠神怡,我當時天真地想:念完大學,就會有美好的生活等著我。當時那個年紀,三年都像是太久了——你會覺得什麼都可能發生。不過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我們的文明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成了我們的牢籠!我也沒有意識到,非洲和簡單的海岸生活所構成的成長環境在多大程度上塑造了我們,我們已經失去了理解外面世界的能力。構成外面世界的思想、科學、哲學、法律,我們簡直無從了解,哪怕是一點點。我們只有被動接受。除了羡慕,我們再無辦法。我們感覺到偉大的世界就在那兒,我們中的幸運者可以去探索一番,不過也只能游移在它的邊緣。我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為它做點兒什麼貢獻。所以我們錯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