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新領地 10

第二部 新領地

10

我說:「我還以為你乘飛機走了。」
我有很多次看到因達爾和耶葦特在一起,不過還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像一對夫婦一樣出雙入對。我腦子發矇,以為他們倆要一起走。這時耶葦特站直了身子,臉上堆出笑容,問道:「你也是在送人嗎?」我這才明白我剛才的擔心很愚蠢。
因達爾說:「費迪南,以後就指望你給我當嚮導了。你得幫我跟他們討價還價。」
從去雷蒙德和耶葦特家的那個晚上起,因達爾開始講述他的故事,後來陸陸續續補充了一些新的內容。他開始講故事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見到耶葦特。以後每次見到耶葦特,都發覺因達爾也和她在一起。這兩個人的性格都讓我犯難:我一個也吃不準。
費迪南似乎說對了。後來我們一起去下面一層甲板上的酒吧,看到事務長靠在櫃檯上喝啤酒。他對我們四個人都視而不見。我們要啤酒,他無動於衷,酒吧侍者說:「賣完了。」不過這實在讓人難以信服:事務長在喝,另一張桌子上,也有人在喝——一個男的,邊上還有三個衣著光鮮的女人。不過酒吧里看上去確實要什麼沒什麼,褐色的貨架上空無一物。牆上有一張帶框的總統肖像,酋長打扮,拿著那根上面有神物的手杖。
對費迪南來說,殖民時代已經消失了。汽船一直是非洲的汽船,汽船上的一等艙一直是他現在看到的一等艙。這裡有穿著體面的非洲人,上了年紀的還穿著西服——成熟的上一輩人。還有一些婦女和她們的家人,個個都穿著出門的盛裝。有幾個年齡大一些的婦女還保持著森林的傳統,已經坐在自己艙室的地板上開始準備午飯,把熏魚、熏猴肉黑乎乎的外殼剝掉,把肉放在有彩色花紋的瓷盤子上,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鹹鹹的味道。
一等艙有幾分奢華的意味。牆是鐵皮的,白色,地上鋪了木地板,洗刷得乾乾淨淨,還塗了柏油。艙門敞開著,還掛了帘子。有服務員,甚至還有事務長。
要是年齡大一些的人,聽了這話會笑起來,但費迪南不了解殖民時代,所以沒有笑。他對外面世界的記憶始於那個神秘的日子,一群叛亂的士兵,陌生人,跑到他母親所在的村子,到處找白人殺。後來他們被扎貝思給嚇走了,只帶走村裡幾個婦女。
在鎮上,我只把他引薦給馬赫什和舒芭夫婦。我想他只和這夫婦倆有些共同之處。但結果並不如意:雙方都心生猜疑。在很多方面,他們三個人很像:都背叛了家庭,都看重自己的美,並把這種美作為表現自身尊嚴的最方便的形式。三個人都覺得對方和自己如出一轍,但雙方(一方是馬赫什和舒芭夫婦,一方是因達爾)都能嗅出對方的虛假。
甲板兩頭還有更讓人大跌眼鏡的東西——豪華艙。艙門上方掛了塊鐵牌子,陳舊不堪,油漆斑駁,上面赫然寫著這三個字。這兩個艙里會有什麼呢?費迪南問:「我們要不要去看看?」我們進了船尾的那間。裏面又黑又熱,窗戶全都封住,掛上了厚厚的帘子。裏面有一間蒸汽浴室;兩把破舊不堪的扶手椅,其中一把還掉了一個扶手,不過仍然算是扶手椅;一張桌子和兩把搖搖欲墜的椅子;還有壁燈,只是燈泡不翼而飛;還有一道破爛的帘子,把床和艙內其他地方隔開;最後還有空調。外面的人群中,誰會有這種荒謬的需求?誰會需要這樣的隱私空間?這種擁擠的空間里堆砌出來的舒適?
豪華艙里又進來一些人,擁擠不堪。先來了一位矮胖子,赤著腳,自我介紹說是豪華艙的服務員。然後事務長也來了,肩膀上搭了條毛巾,手裡拿著摺疊起來的桌布。事務長把服務員噓走,然後把桌布鋪好——是那種摸起來很舒服的舊布料,只是不知洗了多少次。鋪好桌布,事務長對耶葦特read.99csw.com說:
耶葦特說:「天熱這些蛋糕不會壞。」
從甲板前端傳來吵鬧聲。一個男人在大聲抱怨,用的是英語。
從船後端的救生艇上方往外看,我們能看到人們提著簍子、扛著包裹登上駁船。從海關的屋頂上方看去,小鎮只是一片樹木和叢林。同樣是這個小鎮,當你身處其中時,你能看到到處都是街道、空地、陽光和建築物。現在,樹木掩映中看不到幾處建築物,沒有一幢建築物從樹木上方探出頭來。一等艙的甲板比較高,從上面放眼看去——無論是進口的裝飾樹,還是其他植被,全化作清一色的叢林——小鎮小得可憐,在河岸上只佔了窄窄一綹。如果朝相反的方向看,只有渾濁的河流,低低的叢林邊緣,還有空蕩蕩的河岸。看著這一切,你甚至可以幻想小鎮根本不存在。面對這樣的情景,你會覺得河這側的駁船彷彿是個奇迹,而一等艙甲板上的小屋簡直奢華之至。
我們站在碼頭看著。經過一番折騰,汽船終於離開了碼頭岸壁。駁船就拖在後面,汽船和駁船在河上慢慢地大轉彎,駁船的船尾露出層層疊疊的籠子,彷彿是一個個封閉的後院,是廚房和動物圍欄的混合。
費迪南、我還有搬運工一行三人在人群中頗為顯眼(費迪南的個頭比本地人高),所以一路上我們多次被攔住檢查證件。有一次我們被一位婦女攔住。她身穿長長的非洲棉裙,身材矮小,如同那些在村莊的河道上撐著獨木舟或者搬運貨物的非洲女人。和她們一樣,她的頭上也沒幾根頭髮,像剃過一樣,但臉長胖了,長圓了。她和我們說話的口氣很粗魯。她拿著費迪南的汽船票(一張是船票,一張是餐票)打量,明明拿反了,卻像在認真看,還皺著眉頭。
他說:「他們沒有行李袋。他媽的連行李袋也沒有。」
離別會讓人產生被拋棄的感覺,是對這個地方和留下的人的一種評判。從前一天和因達爾告別的時候起,我就在習慣這樣的感覺。儘管我關心因達爾,但我還是覺得他和費迪南都是幸運兒,有機會進入更為豐富的生活,把我丟在這裏,繼續過這種乏善可陳、無足輕重的生活。
土裡土氣的做法,森林的舉止,出現在一個不是森林的場景中。不過,在祖先的土地上,我們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先是把祈禱的跪墊放在沙地上,然後有了清真寺;先是游牧民族的儀式和禁忌,然後傳到蘇丹和王公們的宮殿,成為貴族的傳統。
在我的腦海里,耶葦特有固定的形象,這形象從未改變。不過後來在不同時段、不同光線、不同天氣、和我們第一次見面大不相同的場合看到她,她的形象每次都有所不同,都讓我驚訝。我不敢看她的臉——我開始迷上她了。
他還買了五聽沙丁魚,我想是準備一天吃一聽吧。還有兩瓶奶粉、一聽雀巢咖啡、一塊荷蘭乳酪、一些餅乾,以及不少比利時蜂蜜蛋糕。
費迪南說:「我想我聽出你朋友的聲音了。」
一盆又一盆的蠐螬,一籃又一籃捆綁著的母雞。商販或者買主有時候會拎著一隻翅膀把雞提起來,疼得它們咯咯亂叫。目光獃滯的山羊走在踩得光禿禿的、坑坑窪窪的地上,一路走一路找垃圾甚至是紙片吃;還有毛髮濕漉漉的猴子,樣子慘兮兮的,腰上緊緊地束著繩子,邊走邊吃花生、香蕉皮或者芒果皮,但吃得沒滋沒味的,彷彿知道自己不久也會成為盤中餐。
到處都是神色緊張的叢林來客。駁船的乘客們在辭別送行的親朋好友,趕赴一個個偏遠的村莊。照料固定攤位的坐商(有兩三個就在紀念碑腳下),以及他們盒狀的凳子、做飯用的石頭、鍋碗瓢盆、大小包裹,還有孩子。遊逛者,殘疾人,行乞者。還有官員。
儘管如此,我仍會懼怕旅行的艱難。如果讓我像費迪南一樣,和別人,和那些還沒有從碼頭大門進來的人同處一室,這旅九九藏書行會尤其顯得艱難。不過這汽船不是為我這樣的人開的(儘管費迪南的床上鋪著洗得有些磨損的床單,放著枕頭套,上面殖民時代的紅色刺繡圖案仍赫然在目),也不是為過去需要有良民證及充分的理由才能上船的那些人開的。汽船如今是供這些乘客乘坐的,對他們來說,這船已經夠豪華的了。費迪南這層艙里的乘客也都知道自己和駁船上的人不一樣。
汽船是頭一天下午到的,後面拖著載人的駁船。扎貝思和她的獨木舟沒有跟著來,費迪南不想讓她來。我對扎貝思解釋說這隻是因為費迪南感覺自己長大了,希望讓人看到自己非常獨立。在一定程度上,這也是事實。首都之行對費迪南來說很重要,正因如此,他想低調處理。
有一天,我們到馬赫什夫婦家去吃飯。這頓飯很豐盛,夫婦倆精心準備過:銀器和銅器擦得雪亮;窗帘拉上了,擋住外面的強光;屋裡的三腳落地燈照亮了牆上的波斯掛毯。舒芭問因達爾:「你做的事有錢賺嗎?」因達爾回答說:「能混下去吧。」一出門,走在陽光下的紅色塵土上,因達爾的怒火就發泄出來了。我們開著車前往領地,回他的家,路上因達爾說:「你的朋友根本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做過的事。他們甚至不知道我去過什麼地方。」他指的並不是他的旅行,而是指他們不能欣賞他經歷過的那些磨難。「告訴他們我的價值是我自己定的。一年五千塊,一萬塊,沒有什麼不可以。」
因達爾把手放在耶葦特的大腿上。耶葦特轉過身來,他輕聲說:「我一定會去打聽雷蒙德那本書是怎麼安排的。首都這些人你是知道的。他們如果不給你回信,說明他們不想回。他們不會說是或不是。他們什麼都不說。不過這事我會去辦的。」
此時一個人突然步履蹣跚地闖進來。這人腳上蹬著厚底鞋,鞋跟很厚,足有兩英寸。這種樣式的鞋子還沒有傳到我們這裏來,看來這人應該是首都來的。他也是個當官的,進來檢查我們的船票和出入證。查完后,他又步履蹣跚地走出去。他一走,事務長、酒吧侍者和一些在桌子邊喝酒的人就慌亂起來。這陣慌亂將船員和官員——他們沒有一個人穿制服——同那些進來討價還價買啤酒喝的一般客人區分開來。這說明汽船馬上就要開走了。
時間已過正午,天氣酷熱。酒吧里到處都是河面反射過來的陽光,金光閃閃。啤酒很淡,但足以讓我們昏昏欲睡。因達爾忘了身上的酸痛,開始和費迪南談起領地上那個被中國人拋棄的農場,聲音越來越輕。我也放鬆了緊張的神經,想到要和耶葦特一起離開汽船,我的情緒不禁高漲起來。
我對酒吧侍者說:「公民。」費迪南也說:「公民。」我們開始討價還價,最後,侍者從後面的屋子裡給我們找來了啤酒。
在領地的任期快結束的時候,他的情緒就像這樣。他越來越容易發火,越來越容易陷入鬱悶。但對我而言,即便在那些暴風驟雨的日子里,領地仍然是充滿希望的地方。我多麼希望那天晚上重新來過——瓊·貝茲的歌曲營造出來的情調,地板上的檯燈和非洲坐墊,讓人想入非非的穿黑褲子的女人,還有在月光和行雲之下前往急流邊的漫步。我開始心生遐想,但我沒有告訴因達爾。每次見到耶葦特,無論是在比較強烈的燈光下,還是在普通的日光下,她和我的記憶總是有很大不同,總是讓我感到迷惑。
他身體后傾,踉踉蹌蹌地進入豪華艙。我看到他把紙盒子重重地放——幾乎是扔——到床上,然後開始跳舞似的伸展身體,表達他的疼痛:他跺著腳,狠狠地甩動前臂,好像要把肌肉里的各種疼痛全抖出來。
送別的時候他給我的感覺正是這樣。那天早上,我去領地九九藏書接他,送他去碼頭。車子開出領地,看到越來越多的破爛房屋,中間東一片西一片的玉米地,四處流淌的污水,一堆堆細碎的垃圾,這種反差對我的刺|激比對他大。和他在一起,想著他的自負,我選擇對這一切視而不見。他卻說起了這種反差,但沒有指責,只是把它當成小鎮的一部分。在領地,他和熟人道別時言談舉止就是一個實習官員的樣子。坐上我的車,他又變得像個老朋友。到了碼頭大門口,他又成了非洲芸芸眾生中的一員,快樂、耐心,完全融入了熙熙攘攘的集市環境之中。
現在情況迥然不同。我再也不會艷羡他的風格或者說風度。我覺得這些東西是他僅有的資產。我對他產生了一種保護心態。從去耶葦特家的那天晚上起,我開始有這種感覺。那天晚上我升了,他降了,我們的角色顛倒過來。我不再把他看成我的嚮導,他成了需要別人牽著手引路的人。
「我發現這位先生自己帶著食物和水。不過太太,這沒必要。我們還是遵守過去的規矩。我們這裏的水都凈化過了。我原來在遠洋輪船上工作,到過世界各地。我現在老了,到這條非洲汽船上來做事。不過我對白人很了解,我知道他們的習慣。太太,這位先生用不著擔心。我們會好好照顧他的。我保證給這位先生單獨準備食物,我會親手送到艙里來。」
「昨天我們在機場等了好幾個鐘頭。他們總是說快來了快來了。然後,到了半夜,他們給我們送上啤酒,告訴我們說飛機被徵用了。真是豈有此理。不是延誤。徵用!大人物要用飛機。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把飛機送回來。然後,我買了這張汽船票——你有沒有買過汽船票?什麼時候賣票,什麼時候不賣,規定多得很。賣票的人好像總是不在。那該死的門一直鎖著。每走五碼路就有人攔住你看證件。費迪南,你給我解釋解釋這算是怎麼回事。算個票價,把豪華艙的各種額外費用加在一起,那傢伙在計算器上算了二十次!同一個數字,他竟算了二十次。為什麼?他是不是認為計算器會改變主意?好了,這就耗掉了半個小時。然後,謝天謝地,耶葦特提醒我要帶吃的。還有水。所以我們又要去採購。供五天喝的六瓶維希水。他們只有維希水——我跑非洲來喝維希水來了。一瓶一塊五,美元!還有六瓶紅酒,就是這裏那種酸酸的葡萄牙紅酒。要是我知道這些東西都要放到那個盒子里,我寧願不買。」
他說:「蜂蜜蛋糕是耶葦特的主意。她說這些蛋糕營養很豐富。」
分別之前,他們擁抱了一下,但只是正式的擁抱。費迪南表現得挺冷淡,既沒有同我握手,也沒有道別的話,只是說了聲:「薩林姆」。他沒有對耶葦特鞠躬,只是點了一下頭。
日子一天天過去,理工學院的學期終於到了結束的時候。一天下午,因達爾突然跑來道別,他似乎是那種不想把道別變得太纏綿的人,不想讓我去送他。我覺得領地,還有領地的生活,從此對我關閉了。

費迪南說:「所以我們什麼東西都要熏著吃。只要你不把外面的殼剝掉,能保存很長時間。」
「不過這地方的食品狀況實在可怕,」因達爾說,「店裡什麼都是進口的,貴得要命。在集市上呢,除了蠐螬和人們亂撿的東西,就只有兩根這個,兩穗那個。而且一直有人來。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應付過來的?你們有的是叢林,有的是雨水,可小鎮上卻好像在鬧飢荒。」
Miscerique probat populos et foedera jungi.我已經很久沒有去想這句話透露出來的虛榮了。在汽船停泊此處的日子里,刻著這些字的紀念碑周圍成了集九九藏書市,而紀念碑只是這集市風情的一部分。我們艱難地穿行於人群之中,身邊跟著一位老人,他比我們兩個人都虛弱,卻要負責照應費迪南的箱子。
因達爾在捏自己的手臂。不管他打算此刻和耶葦特怎麼分別,都被沉重的紙盒子帶來的疼痛給攪黃了。
原來是因達爾。他帶了太多行李,大汗淋漓,怒氣衝天。他的前臂平伸——好像叉車的叉子——雙手托著一個大紙箱子,淺而寬,上面敞開著,顯然沒法抓握。那紙箱子很沉,裏面裝滿了食品和很大的瓶子,大概有十一二個。從碼頭大門進來要走很長一段路才到船邊,然後還要爬汽船的舷梯,到了終點,因達爾似乎把吃奶的力氣都耗完了,差點掉眼淚。
我眼中的因達爾也開始變化。他的個性也帶有消解的特質。聽了他講述的故事,他在我眼中的形象變了,變得跟很多個星期前我在店裡見到的那個因達爾大不一樣。當時我從他的穿著上看到的是倫敦的氣息,是人上人的感覺。我發覺他努力保持這種形象,但我沒有想到,這形象是他為自己創造出來的。我還以為他處在一個無比精彩的世界中,所以才會養出如此不凡的風度。我還認為,倘若把我放進這樣的世界,我也會養出這種風度。剛和他重逢的時候,有好多次,我都想對他說:「幫助我脫離這個地方吧。告訴我怎樣才能變得和你一樣。」
汽船船頭仍然朝向急流那邊。上層船艙位於船尾,是白色的,正好從海關的屋頂上方露出來,一等艙就在裏面。鋼甲板下方、離水面只有幾英尺的地方是一排包著鐵皮的小屋,形如軍營,密密麻麻地一直排到圓形的船頭。這些軍營似的鐵皮艙里住著次一等的旅客。最下等的旅客在駁船上。淺淺的鐵殼子里擠滿了一排排籠子。這些籠子是用鐵絲和木條編的,木條凹凸不平,鐵絲彎彎扭扭。雖然外面陽光普照,水上波光蕩漾,但籠子裏面的結構還是看不清楚,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片。
我們在等候的人群中緩慢地朝著碼頭大門的方向行進。我們只有一直往前挪動,否則前面的人就不會讓出地方。到了大門口,我們的搬運工似乎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他把行李放到地上,向我們要錢,起先要價很高,但很快就接受了我們的還價,拿了錢一溜煙跑了。這時大門卻莫名其妙地關了,把我們擋在外面。士兵們看了看我們,然後把目光移到別處,不管我和費迪南怎麼說好話都不行。我們就在那裡站了半個多小時,緊貼著大門,聽任烈日暴晒,忍受著難聞的汗臭味和煙熏菜的氣味。然後,一個士兵又莫名其妙地把門打開,放我們進去,不過只讓我和費迪南兩個人進。費迪南有船票,我有碼頭出入證,但看他們的樣子,就好像給我們幫了多大忙一樣。
事務長是一個瘦瘦的、上了年紀的混血兒。他的父母親肯定有一方是黑白混血。他故意使用禁用的詞:「先生」、「太太」。鋪好了桌布,他站在那裡等候犒賞。因達爾拿出二百法郎給他。
費迪南面無表情。她把票還回來的時候,他說:「謝謝你,公民。」他的口氣沒有嘲諷的味道,那女人緊鎖的眉頭鬆開了,露出了微笑。這一套例行公事的主要目的好像就是為了滿足她想要得到尊重和被稱為「公民」的願望。官方現已正式宣布「先生」、「女士」、「夥計」這些稱呼為非法,總統下令所有人以「公民」相稱,男的是「男公民」,女的是「女公民」。他在演講中經常兩個詞連用,聽起來就像樂句。
我說:「公立中學有個人拿蜂蜜蛋糕當飯吃。」九*九*藏*書
他顯然表演得過頭了一些,不過有人在看。不是我,他已看到我,但還沒有心情跟我打招呼。耶葦特跟在他後面。耶葦特提著因達爾的箱子。他衝著她喊叫,因為他在說英語,周圍沒什麼人聽得懂,所以敢放膽這麼叫喚。「皮包,那討厭鬼有沒有把皮包拿來?」耶葦特自己也筋疲力盡,出了一身汗,但她還是用安慰的口氣回答說:「拿來了,拿來了。」後面一個穿著花襯衫的人提著皮包走上來了——我一開始還以為他也是乘客。
費迪南一直自視甚高。這是他已然形成的對自己的態度的一部分,而這態度絲毫不讓人感到意外。從獨木舟到汽船上的一等艙,從森林里的村莊到理工學院,再到實習官員——他已經跨越了多少個世紀!他這一路也不容易,比如叛亂時期,他就曾想過逃避。但後來,他學會了接受自己和這個國家的各個方面,什麼都不拒絕。他只知道自己的國家和它所提供的東西。國家給他提供的一切,他都想要當作自己應得的。這有點兒像自負,不過也可看成是一種輕鬆開放的心態。他在各種場合都能輕鬆自如;他接受所有處境;他到哪裡都能保持自我。
我對費迪南說:「我想待會兒下面的人會要你出示良民證,過去到一等艙得有這種證件。」
我曾經羡慕他的社交成功,這成功的奧秘或許正在於他給人的感覺。他說過倫敦的人如何為他創造空間,而我和這些人一樣,很願意幫他擺脫身上的攻擊性和憂鬱——這些掩蓋了他柔弱的一面,我知道他有這一面。我想保護他,保護他的風度、他的誇張、他的幻想,我不想讓這一切受到傷害。不過,他不久就要離開,到別的地方履行教職,這讓我感到憂傷。講師——這就是我聽了他的故事之後對他的認知。講師這個角色的前途讓他感到迷惘,正如他以前的角色。
如今的官員多如牛毛。汽船一到碼頭,這一帶的大部分官員似乎都活躍了起來。這些官員不都穿著警察或軍隊制服,也不都是男性。總統為紀念他死去的母親——他在演講中稱之為「非洲女性」——決定把尊重和榮耀奉獻給儘可能多的女性,為此,他安排大量女性充當政府公職人員,有時候並未安排明確的職責。
費迪南說:「你給得太多了。他叫你們『先生』、『太太』,你們還給他小費。在他這方面,他已經撈足了,賬清了。現在他不會再過來為你服務了。」
費迪南也要走,去首都做實習官員。學期結束的時候,我送費迪南去乘坐汽船。河上的水葫蘆依舊在不停地漂游:在叛亂時期,它們訴說著鮮血;在陽光熾熱耀眼的下午,它們訴說著乏味的經歷;在月光下,它們一片潔白,和某個夜晚的情調水乳|交融。現在,這些淡紫色的花和鮮綠的枝葉訴說著時光的流逝和人事的變遷。
此刻正是午後不久,陽光熾烈,一切都像著了火似的,這火燒得正旺,但也微微顯出逐漸柔和下來的態勢。河上波光蕩漾,渾濁的河水由黃色轉為白色和金色。河上到處都是裝有舷外發動機的獨木舟,汽船開進開出的日子向來如此。獨木舟上有各自所屬「機構」的名稱,都是一些大而無當的名稱,用大大的字母漆在舟身兩側。有時候,獨木舟從一片波光中穿過,在強光下,舟上的乘客都成了剪影。此時看過去,他們都坐得低低的,只能看出肩膀和圓圓的腦袋,就如同卡通畫上的滑稽人物,正在進行一趟荒誕不經的旅行。
但現在,經過偶然而幸運的第二次告別,我把這種感覺拋開了。我和耶葦特一起站在光禿禿的碼頭上,看著汽船和駁船連成一線,行進在褐色的河道上,背後是空蕩蕩的河對岸。在強光照耀下,對岸呈現蒼白的顏色,與白色的天空連成了一片。在河岸這邊的鎮上,在我們現在所處的地方,一切都將延續。被送走的是因達爾。艱辛的旅程屬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