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新領地 11

第二部 新領地

11

出了蒂弗里的大門,即將走入熱帶的強光和熾熱之中,我們都頓了一下。這有點兒像在雨天——走進雨中之前,總要這麼停頓一下。她像剛剛想到一樣對我說:「你明天要不要到我們家來吃飯?我們要招待一個講師,雷蒙德現在覺得這種應酬很傷腦筋。」
我第一次對自己感到恐慌,覺得曾經的我開始墮落。我的腦海里浮現出自己貧窮老邁的情景:一個不屬於非洲的人迷失在非洲,失去了支撐自己的力量和目標,連村裡來的那些老酒鬼都不如,那些人衣裳破爛,餓著肚子,在廣場上遊盪,盯著食品鋪子,不時找人討幾口啤酒喝。我也不如那些搗亂的小夥子。他們是新一代人,來自破舊的鎮子,穿著印有大人物肖像的T恤衫,張口閉口都是外國人和利潤。他們只想著錢(和過去上公立中學時的費迪南及其朋友一樣)。每次到店裡來,總是為自己並不想要的東西和你狠狠殺價,堅持要按成本價買。
離我的公寓不遠的廣場上,一個年輕的非洲女人在叫喊——真正的非洲式叫喊。兩個男人一左一右扭著她的胳膊,在人行道上推搡著。廣場上的人無動於衷。這兩個人是青年衛隊的隊員。大人物每月給他們發放一點兒津貼,還配了幾部政府的吉普車。不過,和碼頭的官員一樣,他們實在沒什麼差事,只好找些事來做。現在他們在進行「風紀巡邏」,打的是風紀旗號,行的卻是缺德之事。那女孩可能是從酒吧里隨意抓來的,可能就因為她在他們問話時頂嘴了,或者是拒絕回答。
自從那天中午到耶葦特在領地的家中吃了一頓炒雞蛋之後,已經過了兩天,載有雷蒙德文章的雜誌仍靜悄悄地躺在抽屜里,我一個字也沒有看。現在我想到了汽船,也想起了這些雜誌,於是把它們翻了出來。

我覺得三十年代本地的報紙和海岸的報紙沒什麼兩樣,我希望雷蒙德能深入報道和社論的背後,了解事情的真相。三十年代首都的種族騷亂——這應該是一個宏大的題材:歐洲咖啡館和夜總會裡充滿火藥味的談話,非洲城區的歇斯底里和恐懼。但雷蒙德對這一切沒有興趣。從這篇文章看,他根本沒有和任何當事人談論過,而他寫這篇東西的時候,很多當事人還在世。他卻對報紙亦步亦趨,似乎想告訴讀者,報上所有文章和評論他都看了,他把裏面各種微妙的政治因素都準確地分析出來了。他的主題是一個發生在非洲的事件,但照他的寫法,可以去寫歐洲或者他從來沒有去過的任何地方。
耶葦特,來自歐洲,沒有社會經驗,有自己的野心——在她眼中,雷蒙德肯定魅力四射。她是被自己的野心蒙蔽了。無獨有偶,當初剛一見到她所處的環境,我不也被迷惑住了嗎?確實,從一開始,我們之間就有雷蒙德這個共同點了。
「聽說總統看過這本書的部分章節,有沒有這回事?」
看到我來了,她沒表示出多少歉意,反倒覺得很有趣。她把邀請我的事情給忘了,不過她知道似乎有午餐這麼一回事。午餐的計劃一變再變,到最後地點改到了學院的教職工活動室。她轉身去給我做南非式炒雞蛋。僕人進來了,把桌子上的一些收據拿開,鋪上桌布。桌子是橢圓形的,黑色,擦得很亮。「你在這兒過著你的生活。突然闖進來一個陌生人。他是個累贅。」
我說過的妓院式性幻想讓我開始的時候不至於手忙腳亂。卧室里寬大的泡沫床終於派上了用武之地——我想那比利時畫家放這張大床就是派這用場的。但在這間卧室里,我那些性幻想中自私的成分消失了。
「我是在這兒認識他的。」她把杯子放下。她斜著眼睛打量著杯子,隨後,彷彿做出了什麼決定一樣,看著我說:「你在這兒過著你的生活。突然闖進來一個陌生人。他是個累贅。你不需要他。但久而久之,對這累贅你也就習以為常了。」
我坐在懸崖上的大樹下面的一張桌子旁邊,可以看到被燈光照亮的大壩。我一直坐在黑暗裡,感受著皮膚的清新,直到有人看到我,把樹上的彩燈打開。不斷有車開過來,不斷有車在停靠。能聽到歐洲和非洲腔的法語。非洲女人三三兩兩乘坐計程車從鎮上趕來。她們裹著頭巾,昂首挺胸,大聲說著話,趿著拖鞋慢吞吞地走在空地上。這是耶葦特在蒂弗里為之不快的外國人家庭場景的另一面。不過對我來說,一切都很遙遠——夜總會、小鎮、滯留鎮上的村民、外國人,以及「這個國家的現狀」,在我看來都成了背景。
她和因達爾之間似乎有雷蒙德這個共同的熟人,但我不願意我和她之間老是有因達爾這個共同的熟人。我換了個話題:「那天晚上去你家裡,那感覺真是美妙得無法形容。我一直記得你當時穿的短衫,想再次看到穿著那件短衫的你,那黑色的絲綢,那裁剪樣式,還有那上面的刺繡。」
但她無法告訴我現在的難處到底是什麼。我只了解到雷蒙德現在把這本歷史著作暫時擱置,騰出時間編輯總統的演講集。氣氛開始有些憂傷。我現在認九九藏書識到了耶葦特在領地的真正處境,我也發現雷蒙德的故事可能是以訛傳訛。我突然覺得,這屋子對耶葦特來說宛如囚籠。那天晚上,她邀請我們參加聚會,她穿著瑪吉特·勃蘭特短衫,是何等讓人痴迷!如今看來,那只是一次脫軌之舉。
我問:「你以前認識因達爾嗎?」
她說:「我一上午都在想你。我沒有辦法從腦海里把你趕走。」剛一進客廳,她好像就要離開,好像她的到來只是電話中那種直率的延續,好像她不想給我們留下任何說話的餘地。她徑直走進卧室,開始脫衣服。
回到家,我發現梅迪的燈還亮著。我叫了一聲:「梅迪?」他在門後面回答:「恩主。」他不再叫我「薩林姆」了。除了一起在店裡上班的時候,我和他見面的次數很少。我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絲悲哀。回到卧室,我想著自己的運氣,不禁為梅迪感嘆:「可憐的梅迪。他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這麼一個友善的人,到頭來卻沒了朋友。他應該留在海岸。那才是他待的地方,周圍有和他一樣的人。到這裏之後,他迷失了。」
除了家人,和我打交道的女人不多,而且都是特殊身份的女人。我從來沒有交往過耶葦特這樣的女人,從來沒有像這樣和女人在一起談話,也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的慍怒和成見。從她剛說的話里我能看出一種誠實和大胆,對像我這樣背景的人來說,這種誠實和大胆有點可怕,但正因如此,它也讓我著迷。
我的耳邊迴響起納扎努丁的話:「這裏什麼也不是,只是一片叢林。」不過,我的吃驚和納扎努丁的不一樣,和商業前景毫無關係。看到領地的空地,看到領地外面村裡人隨意搭建的落腳地,我心裏想的卻是耶葦特,還有她在領地上的生活。因達爾在這裏的時候,領地給我的感覺是非洲的小歐洲,現在看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它只不過是叢林中的生活。我突然感到害怕,害怕和耶葦特一起失敗,害怕落到一無所有的地步,害怕成功帶來的後果。
我想去希臘俱樂部,再出一身汗,把新獲得的能量消耗掉,但我最後還是沒有去。我在家裡走來走去,聽任時間流逝。天色漸漸暗下來,我陷入了沉靜。我覺得自己得到了賜福和重生。我想一個人待著,獨自品嘗這份感覺。
對我來說,和上次一樣。在她面前,我擺脫了過去的幻想。我的身體遵從它新的衝動,發掘能量來回應我新的需求。新的——正是如此。一直是新的,而我的身體越來越熟悉它的反應,我的動作越來越激烈,它需要狂野,需要控制,需要靈巧。結束后(整個過程都是我在主導),我身上煥發出新的活力,新的生機,我感覺這次的愉悅甚至遠遠超過了前一天下午。
她那張露出慍色的臉上仍有一絲笑意。她把小小的咖啡杯舉到嘴邊,眼睛半斜半眯,顯得頗為端莊。這一家人哪裡惹到她了?是不是她判斷出他們來自於某個讓她不快的地區?還是那男人從事的工作,他們說的語言,他們的高嗓門,或者是他們的舉止?她要是見到夜總會的那些人會怎麼說呢?
看到耶葦特每天居住的是這樣的房子,再想想雷蒙德在這個國家的地位,我覺得我這次來訪就像是對耶葦特來了次突然襲擊。我看到了她作為一個家庭主婦的平凡,了解到她在領地生活的不安和不滿。而在此之前,她的生活在我眼中多麼有魅力!我突然間害怕和她攪和到一起,害怕捲入她的生活。我的幻想破滅了,這讓我感到吃驚,但吃驚之餘也覺得釋然。但這些感覺沒有維持多久,等到她進來,一切都化作烏有。和往常一樣,此刻讓我吃驚的是她本人。
第二天下午,耶葦特如約上門,我的警醒頓時消失了。耶葦特以前就和因達爾一起來過。在這裏,在我家中,她照舊光彩奪目。她見過我們家的「乒乓球桌」,見過桌子上放的雜七雜八的東西,還有被梅迪燙焦的桌角。她也見過比利時女士留在白色客廳兼工作室里的畫。
這些文章倒很對我的口味——我對傳道士和奴隸這類話題特別有興趣。不過文章開頭幾段的明快文筆是個陷阱,讀到後面,我覺得這文章不適合在做生意的下午讀。我把它們收起來,準備以後再讀。晚上我回到家裡,上了床——床是耶葦特幾個小時前鋪好的,上面還有她的余香——把那本雜誌拿出來看,結果大吃一驚。
如果按照我那些色情雜誌的手法來描述,未免太假了。這種寫法就像給自己拍照,就像偷窺自己的舉動,就像把眼下的情景轉化成妓院式的性幻想。但在這間卧室里,那種幻想已不復存在。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她離開房間,走進雷蒙德那天晚上發表完道別演講後進去的那扇門。沒一會兒,她回來了,手裡拿了好些雜誌,這樣幾本,那樣幾本。有幾本是在首都的政府印刷廠印的。這些雜誌上都載有雷蒙德的文章。現在我們之間已經有了一個共同點——雷蒙德。這像是一種開端。
我又看了關於傳道士和贖救奴隸的那篇文章,發覺裏read.99csw.com面也都是引述,只不過引述的來源從報紙變成了歐洲傳道團的檔案。這個主題對我來說並不新鮮:在海岸上學的時候,學校里就教過有關歐洲在我們那個地區的擴張的內容,似乎那不過是阿拉伯人及其奴隸買賣制度的失敗導致的。我們覺得這都是英國學校的玩意兒,根本不在乎。我們覺得歷史是不復存在的死東西,是祖父那一輩人的事情,我們不願意多管。即便如此,在我們這樣的生意人家裡,大家還是會傳述一些模糊得聽上去不像是真的的故事,說奴隸在被押送到圍場的路上,被歐洲傳教士低價買走。故事說來說去總會回到同一個主題,那就是這些非洲人被歐洲人買下后,一個個嚇破了膽——他們以為歐洲人買下他們是打算吃掉的。
耶葦特身子赤|裸著,濕淋淋的,披散著頭髮,神情中沒有一點兒難堪。她的神態已經恢復正常,臉上的紅暈退了,眼神平靜,雙腿交叉著坐在床邊開始撥電話,用土語對電話那頭說話。接電話的應該是家裡的僕人。她說她立刻就回來,叫僕人轉告雷蒙德。放下電話她就穿上衣服,把床鋪好。這種家庭主婦式的細心讓我聯想到她在其他場合的類似表現,這細心現在就已經讓我感到痛苦了。
我們沒有去馬赫什的漢堡王。我不想自找麻煩——舒芭一直都不喜歡耶葦特和因達爾的交往。我們去了蒂弗里。蒂弗里和漢堡王相隔不太遠,我真希望馬赫什的男僕伊爾德豐斯不會亂說。但這不太可能,現在正是他無所事事的時候。
我興奮得有些暈眩,但並沒有喪失警覺。我不想陷入那種只關注自身的自私盲目的幻想之中。我突然間產生了一種渴望,我想贏得這身體的所有者,這渴望戰勝了自我發泄的慾念。因為這種渴望,我覺得這身體是完美的,我想在做|愛的過程中持續地看,採用合適的姿勢以便更好地看,不再只是用我的身體衝擊她的身體,不再把欣賞和撫摸拋到一邊。我所有精力和思想都投入到一個新目標上:贏得這個人。我所有滿足都在於實現這個目標,此時我感到性行為是如此新奇,完全是一種全新的滿足,一直保持著新鮮。
「以前是這樣說的。」
「是在哥本哈根買的。是瑪吉特·勃蘭特牌的。雷蒙德到哥本哈根開會時買的。」
當初我提出拜讀雷蒙德的大作,其實只是找借口和她接近。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讀不讀無所謂。雷蒙德在本地雜誌上發表的文章特別艱澀難懂。其中一篇是評論一本關於非洲繼承法的美國著作。另一篇很長,有腳註,還有圖表,是一篇研究獨立前一個南部礦區大鎮地方議會選舉的論文,按行政區域逐個分析了部落選民的投票特徵。文章里有些小部落的名字我從未聽說過。
直到看了雷蒙德的文章,我才知道這項事業是如此宏偉和嚴肅。雷蒙德列出了所有自由村的名字。然後,他從存檔的書信和報告中引用了許多記錄,力圖確定每個自由村消失的時間。他沒有給出原因,也沒有去尋找原因,他的工作僅限於引述傳教士的報告。他似乎從未去過他寫到的任何地方,也沒有和任何人交談過。其實,只要和像梅迪這樣的人談上五分鐘就能了解很多問題。梅迪雖然在海岸長大,但他曾經膽戰心驚地穿過大陸上陌生的地區。只要和他談一談,就能知道為什麼這整個宗教項目既殘酷又無知——把幾個手無寸鐵的人放進一個陌生的環境,無異於送羊入虎口,讓這些人面臨生人的攻擊、綁架,甚至更糟。但是雷蒙德似乎對此一無所知。
我問耶葦特:「因達爾有點兒愛演。情況是不是真的那麼糟糕?」
不過,在這裏你也不會忘記你身處何地。牆上掛著的總統像約有三英尺高。穿著非洲服裝的總統像現在越印越大,質量越來越精良(聽說是在歐洲印刷的)。如果你知道他身上的豹皮和手杖上雕刻的含義,你就會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我們都成了他的人民。即使在蒂弗里,周圍的環境仍提醒我們:我們在各方面都依靠他。
我聽到她急促的腳步聲,從她前一天下午走過的樓梯上傳來。我突然產生了莫名的緊張,我沒有動。樓梯口的門開著,客廳的門也開著,她的腳步很輕快,沒有停頓。見到她,我心中充滿了欣喜,如同一塊大石落了地。她的舉止還是那麼矯捷輕快,但是她那張一貫微笑著的臉上卻沒有了笑容。她的眼神是嚴肅的,帶了少許讓人慌亂的、挑戰性的貪婪。
準備離開的時候,我對她說:「哪天下午你有空,請一定和我到希臘俱樂部去玩玩。這樣吧,就明天,請一定來。那裡的人都在這裏生活了很長時間,什麼事情都見過。他們最不願意說的就是這個國家的局勢。」
「不,他有論文。他的論文出書了。不過我不會推薦給你。我覺得不堪卒讀,我把這話告訴雷蒙德,他說他可以說不堪卒寫。還有,他有幾篇文章散見於各種期刊。他沒有時間寫太多這樣的文章。他把所有時間都花在這本記述這個國家的歷史的著作上。」
這是我第一次對自己感到恐慌,難免有九_九_藏_書些誇張。恐慌過後,我轉而對梅迪充滿了憤怒。在前一天晚上,我還是那麼憐憫他!緊接著我記起來了,不是梅迪的錯。他去海關了,給一批貨報關,運貨的就是送走因達爾和費迪南的那艘船。再過一天,這船就可以到達首都了。
耶葦特背對著牆坐著,擺出一個引人注目的小姿勢——就像雷蒙德:手掌抵住桌子邊緣,頭略略向右傾。
蒂弗里是一處新的或者說新潮的地方,是在持續的繁榮期間發展起來的。店主一家獨立前在首都開飯店,後來到歐洲待了幾年,最近又跑回這裏碰運氣。這店是他們的一項大投資——不惜血本,該添置的東西一樣不缺,我看他們確實是在賭運氣。不過我並不了解歐洲人和他們開飯店的習慣。蒂弗里主要面向我們這裏的歐洲顧客。它是家族式飯店,服務對象是簽了短期合同來本地區工作的那些人,他們在這裏從事各種政府建設項目——領地、飛機場、自來水系統、水電站等等。蒂弗里的氛圍是歐式的,非洲人不來光顧。和馬赫什的漢堡王不同,這裏沒有那些戴著金錶、口袋裡插著金筆的官員。在蒂弗里,你不會有那種緊張情緒。

她說:「你不知道這是些什麼人。但我看得出來。」
後來,想到要吃飯,我開車來到大壩邊的夜總會。由於經濟繁榮,外國人眾多,夜總會的生意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好。但是它的總體結構並沒有多大改變,還保持著臨時建築的樣子,讓人覺得隨時可以拋棄,拋棄了也不會遭受多大損失——它幾乎只是四面牆,圍著叢林中間的一塊空地。
隔著兩張桌子,有一個五口之家在用餐,快吃完了,一家人在大聲說話。很普通的人,在蒂弗里經常能看到的那種。不過耶葦特似乎有些不快,不只是不快,她突然顯得有些憤怒。
我在書架上層看到因達爾那天晚上拿給我看的書。作者在書里提到雷蒙德和耶葦特曾經在首都盛情款待過他,我記得耶葦特對她和雷蒙德的名字出現在書上很是在意。現在光線明亮,房間的樣子變了,這書看起來也不一樣了。這些藏書的封面都有些褪色。我抽出其中一本,看到雷蒙德的簽名和日期:一九三七年。表明所有權。也可能是在陳述志向,表明對自己前途的信心。這本書看上去很陳舊,書頁邊緣已然泛黃,書脊上的紅色字母幾乎褪成了白色。它只是一本失去了生氣的書,一件歷史遺物。我抽出另一本書,看起來還比較新,上面有耶葦特的簽名,還是她出嫁前的名字。用的是大陸常用的那種漂亮字體,名字的首字母Y寫得很花哨。這簽名透露的信息和二十三年前雷蒙德的簽名如出一轍。
在領地的這一帶,草地和空地上那些葉片粗硬的野草長得很高,幾乎掩住了柏油大道兩旁低一點兒的蘑菇狀鋁質燈罩。不少燈已經壞掉,有的甚至壞了好久,好像也沒有人管。在領地另一邊,用來發展模範農場的那片土地早已被野草淹沒,只留下已走掉的中國人修建的門樓和六台一字排開、正在生鏽的拖拉機。但是星期天公眾沿著那條固定的單行道——原來有軍人把守,現在換成了青年衛隊——參觀的那片區域還維持著。這條公共步道兩旁不時還會增添新的雕塑。最近增添的雕像在主道盡頭,是一尊非常龐大的母子石像,看上去好像還沒有完工。
在此之前,我的性幻想都停留在妓院里,那是關於征服和墮落的幻想,女人心甘情願地被我征服,我陪著她們一起墮落。這就是我的全部見識。這就是我從鎮上的妓院和夜總會了解到的一切。因達爾在的時候,不去這些地方並不難,我開始發現這些罪惡的去處讓人傷身又傷神。有一陣子,看到酒吧或者妓院前廳里成群結隊的女人,我依然感到興奮,但我已經不願意和這些要錢的女人發生真正的性關係,只允許自己從她們身上尋求輔助性的性樂趣。和多個女人產生這種關係后,我開始鄙視她們提供的服務。另外,和其他許多單獨逛妓院的男人一樣,我開始覺得自己脆弱無能,任人擺布。迷上耶葦特讓我很吃驚,在這間卧室開始的偷|歡(不花錢,但你情我願)是種全新的體驗。
世上有一半是女人,我本來以為我已經達到了不為女人的裸體所動的境界。但現在,我感覺自己在重新體驗這些,我彷彿是第一次見到女人。我一直痴迷耶葦特,但我發覺有很多東西我太想當然了。床上的裸體彷彿是女人身形的完美展現,讓我無比驚奇。我真不明白為什麼衣服——即便是耶葦特以前穿的比較暴露的熱帶衣服——會掩飾這麼多的東西,為什麼要把身體分成不同部分,讓人無從聯想整體的魅力?
但他知道這麼多,研究了這麼多!每一篇文章肯定都要花好幾個星期的時間來寫。但他對非洲並沒有多少真正的認識和感受,不但比不上因達爾、納扎努丁,連馬赫什也不如。他也不像惠斯曼斯神父,後者憑著本能意識到此地的奇特和美妙。就是這樣一個人,居然把非洲當作自己的題材。據因達爾透露,雷蒙德長年累月在書房裡研究一箱箱的材料https://read.99csw.com。他之所以把非洲當作自己的題材,或許是因為他碰巧到非洲來了,碰巧是個學者,碰巧喜歡和報紙打交道,而這個地方各種新報紙層出不窮。

已經過了下午兩點,在晴朗的日子里,這種時候待在露天的地方會被晒傷。我和耶葦特都沒有吃東西——只喝了些撐肚子的啤酒。我建議找個涼快的地方吃點兒東西,她沒有反對。
他原來在首都做老師。剛步入中年,因為機緣巧合,他認識了未來總統的母親。因為機緣巧合,他建議那孩子去參軍。他對那絕望的非洲孩子心懷同情,這份同情可能混雜了他對成功者的一絲嫉恨:雷蒙德也許在那個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他由此和未來的總統建立了很不尋常的關係,獨立革命之後,那孩子當上了總統,把他提拔起來,讓他享受到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榮華。
我們倆靠在客廳白色的牆上,談了一陣兒畫和希臘俱樂部,她的側面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漸漸靠近,她轉過身去,不是拒絕,也不是鼓勵,只是顯得有些疲憊,就這樣接受了我這個新的累贅。在我看來,這一刻是轉折點,為後來發生的一切拉開了序幕。此時此刻,我感受到一種挑戰,這種挑戰同我一向感受到的並無分別,我一直都會給予回應。
她答應了,但過了一會兒又說:「你不要把它們給忘了。」
次日晌午,耶葦特打電話到店裡來。這是我們第一次通電話,但她沒有說我的名字,也沒有說自己的名字,只是問:「你在家吃午飯嗎?」除了周末,我很少在家吃午飯,但我還是回答說:「是的。」她又說:「那我到時候過來找你。」就這麼把電話掛了。
碼頭附近的柏油地面踩上去有些發軟。烈日下樓房的陰影退縮到了牆根。碼頭這裏的樓房都是殖民時代的建築,看起來很堅實——塗成赭紅色的石牆,綠色的百葉窗,高高的鐵條窗戶,漆成綠色的波紋鐵皮屋頂。汽船辦公室的門緊鎖著,門口掛了塊破破爛爛的黑板,上面寫著開船的日期。值班的官員已經走了,碼頭大門附近的人也走光了。殘破的花崗石紀念碑周圍的集市正在散場。鳳凰樹才長出毛茸茸的嫩葉,根本不能遮陰,陽光直直地穿過樹冠射下來。地上有些地方長著草,形成圓圓的小土丘,沒長草的地方全踩成了灰土,垃圾和動物屎尿到處都是,底部沾了細細的塵土,似乎正在自己捲起來,將要從地表剝落。
「有過之而無不及。他還沒有說他怎麼兌現旅行支票的事呢。」
「也就是說,他還沒有什麼著作出版?」
我十二點鐘關的店門。剛過三點,我回到店裡。我一口中飯也沒有吃,要是吃飯會來得更晚,而星期五是生意最好的時候。到了店門口,我發現店還沒有開,我指望梅迪一點鐘過來開門營業,但他顯然沒有來。現在只剩下一個鐘頭可以營業,大多數郊區村莊里的零售商應該已經買好了貨,划著獨木舟或者開著卡車開始了漫長的歸途。廣場上只剩下最後幾輛運貨車,貨裝得差不多之後也要開走了。
在以前的這種時刻,常常是表面上在征服,而厭倦感已經不知不覺地襲來。但這一次,我想的不是征服,而是贏取,這使我一直保持著清醒,一直想要向外看。我的舉動表達出對溫柔的需求,自身並不溫柔。它是狂野的身體動作,幾乎可以說是體力考驗,漸漸地,我的行動充滿了刻意的狂野。我感到吃驚。我驚奇于自己這次的表現,完全不同於在妓院的屈從行為,而這種屈從行為就是我此前性體驗的全部。同樣讓我驚奇的是,我發現了新的自我,它完全不同於先前我自命的尋花問柳之徒,受制於脆弱的衝動。
領地的建築都是倉促建成的,被燈光掩蓋住的缺陷在正午的陽光下都暴露了出來。牆上的石灰有很多地方已經出現裂縫,有一處地方,裂縫沿著空心土坯磚的階狀結構延伸開來。窗戶和門都沒有做框緣,也沒有木頭鑲邊,看起來就像從牆上挖出來的不齊整的洞。天花板好像是用某種壓縮過的硬紙板鋪的,很多地方鼓了出來。兩個空調都沒開,有一個在漏水,水沿著牆面往下滴。窗戶開著,外邊沒有屋檐遮擋,也沒有樹木,只有一片平地。屋子裡光線非常強,讓人感覺不是在室內。就是這間屋子,還有電唱機里播放的音樂,曾經給過我多少幻想!而如今,電唱機緊挨著書架,靠在牆邊,在耀眼的光線之下,能看到它的有機玻璃蓋子已經發黃髮黑,蒙上了灰塵。
不過空調還不錯,從外邊耀眼的陽光和潮濕的空氣中走進來,清涼乾爽的感覺撲面而來。耶葦特的煩惱有所減退,恢復了精神。有一個侍者注意到了我們倆,送來了一壺葡萄牙產的葡萄酒。酒冰凍過,後來解了凍。他還給我們送上蘇格蘭熏鮭魚吐司,用兩個木盤子盛著。什麼都是進口的,什麼都很昂貴。熏鮭魚吐司事實上是蒂弗里飯店最普通的菜。
汽船大概已經開出了十五英里,可能在叢林中穿行,可能過了第一個叢林定居點。叢林定居點的人可能一大早就在岸邊等著了——雖然小鎮並不遠。汽船到來之前,那https://read•99csw•com裡肯定也像趕集一樣熱鬧。汽船一到,男孩子們就跳下獨木舟,游到前進的汽船和駁船邊,希望引起乘客的注意。賣貨的獨木舟此時也從停泊處撐出來,上面裝著菠蘿和做工粗糙的椅子和凳子(河上旅行時用的一次性傢具,是本地區特產)。這些獨木舟一串串系在汽船邊上,被汽船拖出好幾英里。一陣喧囂過後,這些人默默地划著獨木舟,一連數小時逆流而上,從下午劃到黃昏,從黃昏劃到夜裡。
「我想它不是印度的樣式,那裁剪和手工都是歐式的。」
耶葦特把午飯取消了,但沒有通知我。穿著白夾克的僕人把我領進一間房子,裏面沒有接待客人的跡象,也不同於我記憶中的模樣。非洲坐墊還在地板上,但那天晚上搬走的罩著套子的椅子(耶葦特說是塞進一間卧室了)又被搬了出來——帶流蘇的合成天鵝絨,是領地隨處可見的那種「古銅」色。
更讓我吃驚的還在後面。結束之後,我並沒有感到疲憊,沒有睡意。恰恰相反。卧室刷過的窗戶在傍晚的光線照耀下白得發亮,在這又悶又熱的一天行將結束之際,出了這麼多汗,身上滑溜溜的,在這樣的光亮和酷熱之中,我的精力卻異常旺盛。哪怕現在去希臘俱樂部打壁球也不會有什麼問題。我感覺神清氣爽,精力充沛,連皮膚都是新的。我驚詫于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我的滿足感每一分鐘都在加深,我意識到自己以前是多麼貧乏。這種感覺就像是發現了自己體內巨大的、無從滿足的饑渴。
我看的是那篇關於種族騷亂的文章,就是我在下午只看了幾段明快開頭的那篇,我發現它簡直就是政府告示和報紙摘抄的拼湊。有很大篇幅是從報紙上摘抄下來的,而雷蒙德還對這些摘抄來的內容鄭重其事。我無法容忍這種做法。根據我在海岸的經驗,我知道殖民統治下小地方的報紙說的事實是一種特殊的事實。我不是說這些報紙說假話,但它們太正式,太官方,它們喜歡談論那些大人物,比如商人、高官、立法會議員和行政會議成員,卻把很多重要的情況——經常是問題的本質——漏掉了,而這些情況本地老百姓都知道,都在私下議論。
耶葦特說:「多少年都沒有像今天這樣了。」這句話如果是真的,應該是巨大的褒獎。我自己的高潮已經不再重要。要是她的話是真的該有多好啊!但是我無從判斷她的話是真是假。她是老手,而我是新人。
「他在寫現在這本書,已經寫了好幾年。政府本打算出版,但現在看來顯然出了什麼問題。」
更早一些的文章都登在外國雜誌上,似乎好懂些。一本美國雜誌上刊登了他的《球賽騷亂》,說的是三十年代在首都發生的一場種族騷亂,該騷亂導致了第一個非洲政治俱樂部的建立。一本比利時雜誌上登了一篇《失去的自由》,說的是十九世紀末期,一些傳教士從阿拉伯人的販奴商隊購買被捕獲的奴隸,安排他們定居到「自由村」——這個項目後來以失敗告終。
通常情況下,店裡的夥計——或者說侍者公民——都很客氣,對你笑臉相迎,而且手腳麻利。但我們去的時候差不多已經過了午飯時間。平時店主高大的胖兒子總站在櫃檯後面的咖啡機旁邊,照看著這裏的一切,但此刻他可能在午休;他家裡的其他人也不在場,侍者們懶洋洋地四處站著。他們身上穿著藍色的侍者夾克,看上去怪怪的,讓人想起外星人。他們並不粗魯,只是心不在焉,好像弄丟了自己的角色。
她沒有留出停頓和沉默的時間,我根本來不及吃驚。十二點剛過,我在白色的客廳等候。我站在乒乓球桌邊翻看一本雜誌,心裏並沒有什麼吃驚的感覺。儘管這樣的見面不同尋常,儘管這個時間比較奇怪,儘管強光熾人,我還是覺得,這一切只是我早已熟悉的某種東西的延續。
離開卧室前,她彎下腰,在我褲子前面親了一下。然後,一切就結束了——只留下走道,梅迪那可怕的廚房,樓梯平台,逐漸發黃的下午陽光,後院的樹,空中的灰塵,炊煙,外面的喧鬧,還有耶葦特下樓梯的腳步聲。臨走前,她在我的褲子上親吻了一下,如果換成別的地方,我會認為是妓院的禮節,是小費給得多的妓|女做出的表示,我只會嗤之以鼻,而現在卻讓我深深感動,讓我憂傷,讓我疑惑。是不是發自真心?是不是真的?
看來這個話題再好不過。她回答說:「沒有機會穿啊。不過我向你保證,它還在。」
吃炒雞蛋的時候,我對耶葦特說:「我想拜讀雷蒙德的著作。因達爾說過,要論對這個國家的了解,當今世界誰也不及雷蒙德。他有沒有出版過什麼著作?」
開車回到鎮上,鎮上的夜生活也開始了。到了晚上,主要街道上的人越來越多,有一種村莊的氣息。一群群人在棚屋區的酒鋪周圍晃悠,人行道上炊煙四起。有人用木片隔出睡覺的地方。瘋瘋癲癲、酒氣衝天的老人穿著破爛的衣裳,動不動就像狗一樣狂叫。他們把食物拿到陰暗的角落,背著人吃掉。有些商店(特別是服裝店)櫥窗里展示著昂貴的進口貨,為防止偷竊,一直打著明亮的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