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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大人物 12

第三部 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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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他們開始把我們——雷蒙德、耶葦特和我——也當作嘲諷對象。他們開始把我們看成被非洲人同化的外地人,覺得我們唯官方馬首是瞻,不越雷池半步。這些人只是匆匆過客,也許和我們再也不會相見,而我們盡了最大能力招待他們,他們最後會回到自己的國家過太平日子。聽到這些人的嘲諷,我們有時會覺得很受傷害,但是雷蒙德從未被他們的話激怒過。
「應該說,我們結婚後,感覺好極了。總統經常邀請我們吃飯,前幾次我就坐在他的右邊。他說他不能虧待了他的老教授的妻子——但這不是事實。雷蒙德從來沒有教過他,這些話都是說給歐洲媒體聽的。總統是個很有魅力的人,我還應補充一句,他從來不會讓人覺得他是在說些敷衍的廢話。第一次我們的話題是桌子,真的是桌子。那桌子是用本地木頭雕刻出來的,邊上刻有非洲的圖案。讓人毛骨悚然,如果你想知道的話。他說非洲人天生擅長木刻,這個國家的人足以為全世界打造高質量的傢具。這就像最近盛傳的在河邊興建工業園的說法——都只是聊天的話題。不過我那時候初出茅廬,人家說什麼我都相信。
進門的時候,梅迪在家。過去,按照老規矩,我盡量不讓他看到我生活中的隱秘,至少會裝一裝。但現在,隱秘既不可能也不必要,我們不再理會屋裡的梅迪。
最後確實有書出版了。不過不是雷蒙德編的那本。後者長篇累牘地摘錄演講的內容,中間穿插著評論。真正出版的是一本薄薄的思想語錄,叫《格言錄》,每頁印著兩三條語錄,每條四五行字。
留鬍子的男人的一席話讓我心情沮喪。耶葦特下一次到我公寓來的時候,我說:「但是你沒有告訴我你要離開。」
她的痛苦遠甚於雷蒙德。這個國家對她來說還是陌生的,她還在搖擺,還在將信將疑地依賴別人。而雷蒙德已經視這兒為家鄉。他現在面臨的處境對他來說或許並不陌生。在殖民時代的首都當教師那陣子,他就像現在這樣門庭冷落。或許他已經恢復了原來的個性:教師的自足自知,孤芳自賞。但我覺得還有點兒別的東西。我覺得雷蒙德在刻意遵循他給自己定下的某種準則,遵循這種準則,他能夠得到內心的安寧。
在這種無序的生活中,雷蒙德卻始終遵循他為自己制定的準則,在我看來真是不平凡。
「你沒有想過離開嗎?」
這話聽起來很奇怪,以前她對雷蒙德可沒少批評,或者在我看來是批評,不過,我和耶葦特的關係中種種奇怪的地方很快就不奇怪了。這段關係中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新的,而我來者不拒。
這是個不尋常的夜晚,它後來成了我們相處的模式。晚上在雷蒙德家裡和雷蒙德吃飯,或者飯後和雷蒙德見面,在這段插曲前後,下午和深夜在我家裡還有兩場好戲。在雷蒙德家中,一旦雷蒙德出現,我的頭腦就很清醒,能十分認真地聽他談話。
認識到雷蒙德的真正處境,總統隨之遠去,再次成為高高在上的人。但現在我和總統之間仍有一種聯繫:我覺得他的權勢是某種個人的東西,好像我們每個人都通過一根線和他的權勢連在一起,這根線他想收就收,想放就放。這種感覺我以前從來沒有過。和鎮上其他外國人一樣,我過著本分的生活。我們把總統的官方肖像掛在自己的商店和辦公室里;我們還購買各種總統基金。但我們都儘力把這一切當作背景,和自己的私人生活分開。比如在希臘俱樂部,大家就心照不宣地避開政治話題。
一天下午,耶葦特在我的公寓里建議我去她家和他們共進晚餐。她這樣做是出於愛意,出於對我的關心,因為我晚上總是一個人。她認為這種安排沒有任何問題。我卻感到緊張。剛做完那樣的事,我覺得無法走進雷蒙德的家面對他。但是,我到他們家的時候,雷蒙德還在書房裡,一直到吃飯的時候才出來。看到剛剛還赤|裸著身子和我顛鸞倒鳳的耶葦特儼然一副妻子的模樣,我感到一種新奇的刺|激,把緊張忘到了九霄雲外。
她這樣的失敗我一點兒也不想卷進去。我之所以想和耶葦特偷|歡,只是想要如入雲霄的快樂,想要脫離我現在的生活:沉悶,無謂的緊張,「這個國家的現狀」九九藏書。和同樣被困住的人糾纏在一起不是我的本意。
青年衛隊要孩子們一邊走一邊舉著總統的小冊子,還要喊總統的名字。總統給自己取了個很長的非洲名字,孩子們沒有經過像樣的訓練,喊起來亂七八糟。烏雲在天上翻滾,看來又要下雨,孩子們走得比往常快得多。他們只是舉著書,深一腳淺一腳地亂走,帶起的泥巴濺到隊友身上。衛隊隊員一聲大喝,他們才機械地喊幾聲總統的名字。
由於這種準則,他不能表達失望或者妒忌。在這種狀態下,他不同於繼續到領地來拜訪他、聽他高談闊論的年輕人,他仍舊給人重任在肩的感覺。他仍然有一箱又一箱大家都想看的書。畢竟這麼多年他都是大人物的白人親信,是人們眼中對這個國家最了解的人,他的聲望依然如故。
她知道自己吸引男人——那些來訪的學者讓她意識到了自己的魅力。我們下午已經纏綿了那麼久,現在她得知自己又一次被渴求,被需要,這似乎讓她受到前所未有的觸動。她對我很滿意,對自己也極其滿意,我們倆如此默契,彷彿不是一對情人,而是一對老同學。我把自己想象成她,有那麼一會兒,我產生了幻覺,彷彿進入了她的身體和思想,理解了她的快樂。知道了我對她的生活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我想我明白了她自身的需求和缺憾。
我把這話說給耶葦特聽,她回答說:「你也不想想,我會嫁給平凡的人嗎?」
拿著總統的《格言錄》行軍比平時更狼狽。上午剛下過雨,下午的天空烏雲密布,地上的泥濘在慢慢變干,到了說硬不硬,說軟不軟的地步,人走在上面,或者有自行車駛過,都會濺起成塊成團的泥巴。泥粘在孩子們的帆布鞋上,鞋子整個兒成了紅色的,濺在他們黑黑的腿上,看上去就像傷口。
我常常想起第一次和耶葦特見面的情形。那天晚上,她的家裡洋溢著非洲的歐洲氣氛,她穿著瑪吉特·勃蘭特牌黑色短衫,地板上檯燈柔和的光線打在她的身上,瓊·貝茲的歌聲在我心中挑起萬千遐想。

以前別人提到非洲的十年,她就開過這樣的玩笑。這一次,她的小把戲同樣奏效。她笑了,雷蒙德和我也笑了。留鬍子的人也聽出了弦外之音,於是不再提雷蒙德申請被拒的話題。
換個場合,換個時間,她或許不會給我留下這樣的印象。或許,如果我當天就讀了耶葦特給我的雷蒙德的文章,第二天下午她到我的公寓里來就不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我就不會找理由讓她靠在客廳的白牆上向我展示她的側影,我們或許會徑直去希臘俱樂部。中午看到她住的房子,已經讓我有些吃驚。要是拜訪后立刻通過文章認清雷蒙德,我就能進一步看清耶葦特——她的野心,她錯誤的判斷,她的失敗。
但現在就是這個局面。我無法逃脫。那個下午,是我發現了她,但自此之後,我就成了她的獵物,被這個我一直希望贏取的女人佔有了。滿足感無濟於事,只是打開了新的空白,啟動了新的需求。
我眼中的小鎮變了,它開始有了新的意義。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天氣關聯著不同的記憶和情緒。店裡的抽屜里原來放著雷蒙德的雜誌,也就是我忘記去看的那些雜誌。現在換成了耶葦特的照片。有些照片很舊,對她來說應該很珍貴。這些照片是她送給我的禮物,她在不同時間送給我,或是用來示愛,或是作為獎賞,或是表示她的柔情。我們第一次見面沒有擁抱,後來我們心照不宣地保持這樣,不和對方說那種卿卿我我的情話。我們的感情以墮落的肉體方式宣洩,但我更喜歡耶葦特的照片,我覺得它們最為純潔。我特別喜歡她孩提時在比利時拍的照片。當時的她還覺得未來是個琢磨不透的謎。
這樣兩三次之後,我讓她開車送我回公寓,我們不需要花心思找借口:雷蒙德一吃完飯,立刻就回書房去了。
來客的批評越來越有火藥味。他們對祭拜非洲聖母像的事情很有意見。和總統母親有關的各個地方都建了聖殿,而且還在建,總統下令在特定的日子里讓人們去祭拜。我們知道這些祭拜儀式,但在我們這一帶並不多見。總統的母親來自河下游的一個小部落,離我https://read.99csw.com們這兒很遙遠,在我們鎮上,只有幾處半非洲風格的雕塑,還有一些聖殿和祭拜隊伍的照片。不過,去過首都的人都有很多話要說。作為旁觀者,他們很容易擺出嘲諷的姿態。

我們為自己而活。大家都得活下去。但由於我們感覺到生活的不確定性,我們都感到自己是孤獨的,不覺得自己要對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負責。這就是馬赫什面臨的局面:「並非這裏的人不講對錯,而是沒有公理。」這也是我所面臨的。
與此同時,我開始關注政治,甚至可以說有一種政治焦慮。本來我不需要政治,但我無法克制自己。通過耶葦特,我和雷蒙德拴在了一起;通過雷蒙德,我和總統的權勢——是事實也好,是一種認識也好——前所未有地聯繫在一起。看到到處都是總統肖像,我開始覺得我們不管是不是非洲人,都是他的人民。因為雷蒙德的緣故,我還有一種感覺,覺得我們都依靠著總統,同時,不管我們從事什麼工作,也不管我們在多大程度上自認為是在為自己工作,我們都是在為他服務。

「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能和他一起出現在公眾場合。當然,這不是他和雷蒙德鬧僵的原因。事實上,這件事發生以後,他對雷蒙德比以前更友好。他後來和雷蒙德關係破裂是因為他覺得雷蒙德對自己不再有用,覺得自己在首都身邊跟著白人是件讓人難堪的事。至於我,他不再和我說話,但是他堅持派官員來噓寒問暖。他凡事總要找效仿的榜樣,我想他肯定聽說過戴高樂派人問候政敵的妻子的故事。
他在領地的地位要求他表現出權威。不過他隨時可能被剝奪這種權威,落得一文不值,無依無靠。換成我處在他的位置,我是不會去扮演權威的——對我來說,這簡直太難了。我會放棄,因為我了解馬赫什多年前告訴我的那句話的真實性:「記住,薩林姆,這裏的人狡猾而惡毒。」
抽屜里有了這些照片,從店裡看外面的風景就有了一種不同的感覺:廣場上濕淋淋的樹,商鋪,四處遊逛的村民,沒有鋪柏油的馬路晴天塵灰滿地,遇雨則一片紅色泥濘。在這個破敗的小鎮,我曾經感到自己死氣沉沉,而現在,我覺得它簡直是為我而存在的。
「人們說男人結婚前應該看看未婚妻的母親,」耶葦特說,「而像我這樣的女孩應該先想一想被男人拋棄的或者被他們耗得油盡燈枯的女人,就會知道自己的命運也好不了多少。但你能想象嗎?這個帥氣而傑出的男人第一次帶我出去吃飯,就去了最昂貴的地方。他做這一切的時候顯得漫不經心。但他知道我的家庭背景,他對自己所做的一切心裏都有一本賬。他請我的這頓飯花的錢比我父親一周的薪水還要多。我知道這是代表團的錢,不過我不在乎。女人很蠢。不過,要是女人不愚蠢,這個世界就沒法運轉了。
有很短一段時間,我相信雷蒙德就是因達爾所說的總統的白人親信,我為自己和這個國家最有權勢的人離得這麼近而感到激動。我覺得自己超越了這個我熟悉的地區及其日常生活——山一樣的垃圾堆,坑坑窪窪的公路,狡猾的官員,破敗的城鎮,每天從叢林里來的無所事事、無以果腹的村民,醉漢,動輒發生的謀殺,還有我的商店。總統遠在首都,而圍繞在他周圍的權力,還有生活,卻顯得是這個國家的現實和本質之所在。
留鬍子的人說,從六十年代上半葉,時代就變了。現在非洲研究者已不那麼稀罕,一輩子奉獻給這片大陸的人正在被遺忘。各個大國暫時都不插手非洲事務,他們對非洲的態度也變了:他們過去常說這個時代是非洲的時代,曾經搶著巴結非洲的偉人,而現在,這些人放棄了非洲。
以前因為雷蒙德和總統關係密切,人們爭相邀請他到世界各地開會。現在,正因為他和總統曾經的關係,去申請海外職位反而沒有人認真考慮。除非發生不同尋常的事,否則他只有守在這裏,仰總統的鼻息。
一捆一捆的《格言錄》運到鎮上來,出現在所有酒吧、商店和辦公室。我的商店分到一百本,馬赫什的漢堡王連鎖店分到一百五十本,蒂弗里也分到一百五十本。人行道邊的小商販也進了一些貨,每人五到十本:數量多少取決於專員。這些書不是免費派發的,要花錢買,二十法郎一本,五本五本地買。專員得把所有書款返給首都,所以一連兩個星期,高大肥胖的專員一直坐著他的路虎四處奔波,車上裝滿了《格言錄》,他得把這些書全部推銷出去。九*九*藏*書
我們早就覺得這些行軍簡直是在開玩笑,不過我們的感覺根本無人在意。大多數人,包括叢林里來的那些人,都知道聖母崇拜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我想廣場和集市上沒多少人知道拿著《格言錄》行軍是什麼意思。說實話,我認為就是馬赫什也不知道這行軍是怎麼回事,是從哪兒學來的,直到後來有人告訴他。
雷蒙德又說起了總統:「他知道什麼時候收手。這向來是他的一個過人之處。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人民近乎殘酷的幽默。最後他可能會發覺自己採納了錯誤的建議。」
這和海岸那邊我們的家庭和群體的生活截然相反。那裡的生活充滿了條條框框。太多條條框框。那裡的生活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到了這裏,所有這些條條框框都被我拋棄了。在叛亂時期——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發現,我已經失去了這些規則給予的支持。這麼想下去,我覺得自己無牽無掛,一片茫然。我寧肯不去考慮這些——如果認真考慮這片大陸上小鎮的實際處境,再想想自己在鎮上的處境,結果只會感到恐慌。
耶葦特抬起手腕,仔細地看表,像是故意要打斷談話。她說:「非洲的十年十秒鐘前結束了。」
和耶葦特——和耶葦特、雷蒙德夫婦——在一起,我開始了一種家庭生活:在我的公寓,我們盡情享樂;到了晚上,我們在領地的房子里安享家庭生活的溫馨。我的生活被攪亂了,但就在這種時候,我體會到了家庭生活的感覺。這種生活還在繼續,我已經習以為常。那時候,一切都游移不定。生活被攪亂了,而我居然鎮定自若地接受了這樣一種生活方式,這讓我非常吃驚。換作以前,如果聽說有人在過這樣的生活,我會覺得十分糟糕。我覺得通姦是件可怕的事。我仍然按照海岸那邊家人和我們那個群體的看法來看待這件事,覺得它是狡猾、不光彩的行為,是意志薄弱的表現。
「我們有時候和他一起出訪。我們出現在幾張早期的官方照片的背景里——以白人為背景的照片。我注意到他的穿衣風格變了,我以為他只是想穿比較舒服的衣服,非洲風格的鄉下衣服。我們每到一處,總有那些表示歡迎的séances d'animation,也就是部落舞蹈。他對此興趣濃厚。他說他要為這些被好萊塢和西方醜化的舞蹈正名,要給它們以尊嚴。他想為這些舞者修建劇院。在某次欣賞這樣的舞蹈時,我陷入了麻煩。他把手杖放到地上。我不知道這樣做有特殊的意義。我也不知道我應該閉嘴。要知道,在部落酋長時代,手杖放在地上的時候你如果說話,他們會把你活活打死。我離他很近,說了一些關於這些舞蹈者的技巧的話,都是一些很平常的話。他憤怒地噘起嘴唇,轉過臉去,頭抬了起來。這完全不是裝派頭。周圍的非洲人都被我的舉動嚇得魂不附體。這時我感覺到遊戲變成了可怕的現實,我到了一個可怕的地方。
《格言錄》在我們這裏並不成功。我想全國其他地方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因為報紙一開始說這書供不應求,但沒過多久就自動放棄了這個話題。
耶葦特原以為我只是想兜兜風。弄明白我腦子裡在想什麼之後,她發出一聲驚嘆,她的臉——剛剛在餐桌上她的臉還是像面具一樣的家庭主婦的臉——頓時變了,洋溢著喜色。她一路上都在笑,幾乎是在大笑。我對她的反應感到吃驚,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輕鬆,如此開心,如此放鬆。
鎮上的生活毫無秩序可言。耶葦特認為我的生活已經定下來了,在某個地方一切都在等著我,還說她自己的生活依舊變化不定。她覺得自己不像我們這些人一樣胸有成竹。不過我們的感覺其實也一樣:都覺得自己的生活變化不定,覺得別人比自己安穩。不過在鎮上九九藏書,一切都是無序的,規則只是規則,我們所有人的生活都不確定。我們都沒有任何把握。我們並不總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們必須經常調整自己,以適應周遭的無序。到最後,我們都說不出自己身在何處。
過了大概一個月左右,他們的精神狀態好轉了。耶葦特告訴我,雷蒙德確信他選編的總統演講稿得到了認可。我為他們高興。這很荒唐——我發覺我在用新的眼光看總統的肖像。雖然仍舊沒聽到直接的消息——這麼長時間以來,雷蒙德一直處於被動,還為聖母像說了那麼多話——但他更願意和來客爭辯了。他甚至還用原來的那種口吻,暗示說總統是很有一手的,能夠給國家指明新的方向。有一兩次,他還說總統演講集可能會出版,會給人民帶來很大影響。
「是的,最後是要離開的。」
我坐在客廳。她一會兒進來,一會兒出去。我感到心曠神怡。她每一個家庭主婦式的舉動都讓我動心。她的穿著很平常,我很喜歡。她在自己家裡舉動更輕快,更自信,法語(雷蒙德已經在桌邊落座)說得更準確。我不再緊張,我一邊聽雷蒙德說話,一邊在想象中把自己和耶葦特的距離拉開,儘力把她當成陌生人,然後透過這個陌生人觀察另一個我認識的女人。
他從來不迴避政治評論,不過從來不主動提及政治話題,也不會陷入政治辯論。無論來客對國家的批評多麼嚴厲,雷蒙德總是由他們說下去,就好像在耐心地聽插話者把話說完。
這些訪客有時會批評某人的著作,或者某人在某地舉辦的會議(現在沒人邀請雷蒙德去參加各種會議了),雷蒙德總是不說話,除非他對這些著作或者會議確實有高論可以闡發。他總是直直地看著來訪者的眼睛,好像只是在等他說完。我注意到他經常這樣做,給人的印象是他在聽打斷他說話的人說完。遇到這樣的場景,耶葦特的臉上會露出驚訝或難受的表情。
雷蒙德的習慣絲毫未變。我——還有偶爾上門的其他訪客——來的時候,他都在書房裡,總是好半天才露面。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但頭髮總是濕濕的,整齊地梳到後面,衣著很齊整。每次離開前他總要發表一點兒議論,這使他的離開很有些戲劇效果,但他進來時通常很低調。
有一次,他告訴一位愚鈍的訪客:「你如此激動地說這是對基督教的模仿,不過你忘了,這隻有對基督徒來說才有意義。事實上,正因為我說的這個原因,在總統看來,這個主意可能沒那麼好。若說這裏的聖母崇拜是對基督教的模仿,總統真正要傳達的信息就表現不出來了。因為聖母崇拜的核心是非洲婦女的拯救這個宏大的主題。不過,像如今這樣表現聖母崇拜,可能會讓人們因不同原因產生敵對心理。原本要傳達的信息遭到誤解。崇拜背後的偉大思想可能得延後兩三代才能被接受。」
這就是雷蒙德的風格——還是那麼忠誠,對這些他自己也摸不著頭腦的事情,他還是儘力為之辯解。這對他並沒有什麼好處,他的心思全都白費了。首都還是杳無音信。他和耶葦特仍然懸在半空中,沒有著落。
與此同時,雷蒙德已經完成了總統演講稿的編纂工作,接著寫那本歷史著作。他很擅長掩飾自己的失望和緊張,但這些情緒卻從耶葦特身上流露出來。有時候,她到我家裡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了好幾歲,她那年輕的皮膚看起來非常蒼白,下巴上的肉開始鬆弛,露出雙下巴的模樣,眼角的魚尾紋也更明顯了。
可憐的姑娘!這可不是她嫁給雷蒙德時所期望的生活。他們相遇的時候她還在歐洲讀書。雷蒙德當時隨一個政府代表團出訪。他輔佐的人剛登上總統的寶座,雖然他的顧問角色應該是保密的,但他的顯赫地位卻人所共知,所以耶葦特所在的大學邀請他去做講座。在那次講座上耶葦特提了一個問題——她當時在寫畢業論文,主題是關於非洲的法語作品里的奴隸制。後來他們再見面,雷蒙德對她百般殷勤,她被征服了。雷蒙德以前結過婚,獨立后沒幾年,也就是雷蒙德還在當教師的時候,他們就離婚了,妻子和女兒都回到了歐洲。
「四周總有攝像機。甚至在一開始那幾年就已經是這樣了。他總是在為他們擺造型——你知道,這樣照來照去,談話很難進行。read•99csw•com他從來不肯放鬆下來。他總是主導著話題。他從來不讓你提起新的話題。否則他會直接轉身走掉。這是皇家禮節——他是從某個人那裡學來的,我是從他那裡學來的,很不容易。他會突然從你面前走開,這像是一種個人風格。到了指定的時間轉身徑直走出屋子——他好像喜歡這種派頭。
但是從雷蒙德身上看不到任何猶疑。他仍舊那麼忠誠——忠於總統,忠於他自己,他的思想,他的著作,還有他的過去。我對他的欽佩之情與日俱增。我研究了總統的演講——首都每天都有日報空運過來——想從中找到雷蒙德東山再起的蛛絲馬跡。和耶葦特一樣,我也開始鼓勵雷蒙德,擁護他,甚至在希臘俱樂部里宣傳他,我說他雖然沒有發表多少著作,但他是真正了解非洲的人,是所有明智者都應該拜訪的人。我這樣做並不完全是因為我怕他離開,把耶葦特帶走。我是不想看到他落難。我欽佩他有自己的準則,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像他一樣堅守某種類似的東西。
「但你為什麼一開始不告訴我?」
雷蒙德那本歷史著作情況不妙——杳無音信。因達爾臨走的時候曾答應過問此事(他還把手放到耶葦特大腿上了),但一走便再無音信。我說因達爾也沒有給我來信,我還說他自己也有大麻煩,但這一切都安慰不了耶葦特。她並不是為因達爾牽腸掛肚,她只是想聽到一點兒新的消息。因達爾離開這個國家之後很久,她仍在等著從首都傳來隻言片語。
但現在,通過雷蒙德和耶葦特,我被帶入政治的深層,認識到每一幅新的官方肖像的用意,每一尊非洲母子雕塑的內涵,我再也不能把這些肖像和雕塑當成背景。或許會有人告訴我,為了印這些肖像,政府欠了一大筆錢,但認識到總統的目的,就不能不受到感染。來訪者可以對母子雕塑嗤之以鼻,但我不能。
「為什麼說這些明知不能實現的事?再說了,這種事傳出去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你知道的。雷蒙德現在在國外沒法混了。」
「是我叫他申請的。我想也許有一點兒可能呢。雷蒙德自己是不會做這種事的,他太忠誠。」
「最後我們都要離開。你的生活已經定下來了。你現在差不多算是和那個人的女兒訂婚了,你說過的。一切都在等待著你。而我的生活還說不定會怎麼變化。我必須做點兒什麼。不能就這麼待下去。」
有一天晚上,我聽到一位來客說,雷蒙德想申請一份美國的工作,但是遭到了拒絕。來客蓄著鬍子,眼神卑鄙,不可信任,好像是站在雷蒙德一方說話。他的語氣甚至有為雷蒙德抱不平的意味。我想他可能就是耶葦特說過的那個訪問學者。此人和耶葦特一起看雷蒙德的文章時曾藉機向她獻殷勤。
到了這個時候,雷蒙德還在等候。我原來覺得他有自己的準則,現在我開始覺得這隻是頑固、虛榮的表現。耶葦特甚至不再掩飾自己的不耐煩。她對總統的話題徹底厭倦了。雷蒙德或許實在無路可走,但耶葦特躁動不安。對我來說,這不是個好兆頭。
「那他為什麼還要申請?」
青年衛隊也有一些庫存,他們在一個星期六下午組織了一次兒童行軍活動,把大部分存貨打發掉了。這些行軍活動每次都搞得很倉促,很狼狽。孩子們穿著藍襯衫、帆布鞋,幾百雙小腿忙著抬起放下。有些孩子還很小,這樣的行軍把他們嚇壞了,個個眼淚汪汪的,每走幾步都要小跑一陣才能跟上本區的隊列。所有人都希望快點兒結束,好趕緊回家——有的孩子住在好幾英里之外。
「所以我想,如果因達爾去打聽雷蒙德的著作出版一事,肯定能傳到他耳朵里。這裏發生的一切都會傳到總統耳朵里。你知道,這地方是在唱獨角戲。我原指望聽到一些間接的話。但我沒有想到,這麼長時間,他甚至連問候也不轉達了。」
他喜歡——特別是在飯後的聚會當中——裝出很害羞的樣子,好像自己是家裡的客人一樣。不過,要他開口也不難。有很多人想聽他講他在這個國家的地位,以及他和總統的關係。不過,雷蒙德現在不說這些話題了,更願意說自己的作品,然後引申開去,談論更廣泛的思想問題。他很喜歡談論特奧多爾·蒙森的天賦才華,他說此人重寫了羅馬歷史。我後來漸漸發現他是怎樣把話題引到這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