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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大人物 13

第三部 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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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馬赫什沒有看出其中的可笑之處。他同樣強調鎮上的生活比外面強。
我的成就已經超過了這個結果。按照納扎努丁的演算法,我是兩塊錢買進的,這麼多年下來,已經翻了好多倍,到二十塊了。不過現在,隨著諾伊曼的離開,我的資產又下滑到十五塊。
突然之間,舒芭離開了我們,去東部看望她的朋友。她的父親去世了,她要去參加火葬儀式。
他說:「我很高興諾伊曼走了。讓他去嘗試一下那邊的生活也好,但願他會喜歡。舒芭有一些伊斯瑪儀派的朋友在倫敦。他們真是受夠了那裡的好生活!不全是哈羅公學這些好東西。他們給舒芭寫過信,你可以去問問她,她會一五一十地把她這些朋友的體驗告訴你。他們說的豪宅在我們這裏的人看來就是個笑話。你見過凡·德爾·魏登里的那些商人,他們那出手才叫大方!你再問問他們在本國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哪個有我過得好?」
通過耶葦特,我得到了很多。我的見識開闊了很多。我不再像其他外國商人那樣,顯得對一切都不大在意——這種姿態有可能讓他們成為實實在在的落伍者。我對歷史、政治勢力和其他大陸增加了許多了解。不過,知識長進的同時,我的世界卻比原來更狹小。周圍發生著各種事件,比如總統新書的發行,還有孩子們舉著書行軍等等,而我只關心這些事會不會威脅到我和耶葦特在一起的生活,只關心這種生活能否延續。我的世界越是狹小,我就越是沉溺其中。
聽到現在,總統的演講還是和以前的眾多演講差不多,主題並不新鮮:大家要做出犧牲;前途是光明的;非洲女性是高貴尊嚴的;鎮上的黑人夢想一覺醒來就和白人一樣,但這樣不行,革命還須深入下去,非洲人就應該是非洲人的樣子,應該大大方方地回到他們民主的和社會主義的道路上;要認同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食物和醫藥,這都是好東西,不要像孩子們一樣盲目追捧進口的罐頭食物和瓶裝藥品,大家要保持警惕,要發奮工作,最重要的是,要嚴於律己,等等。
納扎努丁很少寫信。但他仍然在積累經驗,他的腦筋仍然在緩緩轉動。拆開他的信之前,我有點兒緊張,但是每次讀他的信我都很高興。除了交代一些個人近況外,他總是有一些新的觀點要闡發。諾伊曼一走,我們余驚未消,所以梅迪從郵局拿信回來,我還以為是關於諾伊曼或者銅市行情的。沒想到是關於烏干達的。那裡也出了問題。
現在我聽明白收音機里的話了,顯然是總統。怪不得梅迪覺得自己不需要擰低音量。先前就有預告說總統要發表演講,我忘記了。
諾伊曼的離開標志著繁榮的終結,信心的終結。這一點我們都知道。但是,在希臘俱樂部,就在兩周前,諾伊曼還給我們使了個障眼法,用他慣常的老練腔調告訴我們說他要把游泳池好好拾掇一下。我們這些人太馬虎了。
接下來,這個玩笑變味了。舒芭本來要出門兩個月。結果三個星期後她就回來了,然後似乎躲了起來。他們不再邀請我去吃午飯。和他們共進午餐的安排——甚至可以說是傳統——終於告一段落。馬赫什說,舒芭討厭東部的政治局勢。她一向不喜歡非洲人,這次回來更是怒氣衝天。她抱怨可惡的竊賊,吹牛的政客,電台和報紙上充斥的謊言和仇恨,光天化日之下的搶劫,夜色中的暴力事件。她對家人的處境憂心忡忡,而原本她從小到大都覺得家裡是安全穩固的地方。這一切和她的喪親之痛交織在一起,讓https://read.99csw.com她變得有點兒奇怪。馬赫什說,我暫時還是迴避的好。
我用上文所說的方式給他回了信,信中概述了鎮上出現的新問題。這封回信頗費了我一些時間。寫信的時候我發覺自己飽含感情,我把自己描寫成一個無能無助的人,正如他所說的「數學家」。不過這些內容無不屬實。我確實像信里寫的那樣無助。我不知道未來的路在何方。看到因達爾和領地上的那些人過的日子,我覺得自己沒有足夠的本領和技能在別的國家生存。
總統是在用沿河一帶的大部分人都能聽懂的非洲土語演講。他原來演講總是用法語。但這次演講中只出現了「男公民」「女公民」兩個法語詞,它們一再出現,產生了音樂效果。這兩個詞一會兒被合成一個詞,念出來有一種波紋起伏的感覺,一會兒又被大聲地單獨說出來,音節頓挫分明,如同莊嚴的鼓點。
這封信帶來了令人不安的消息,但納扎努丁的語調和過去一樣冷靜。信中沒有直接的勸告,也沒有直接的要求。但這封信是個提醒——其本意正在於此,特別是在他的生活發生巨變的時候——提醒我和他之間的契約,提醒我對他家人和我自己的義務。他的信讓我愈發恐慌。與此同時,它也讓我的決心更加堅定,我決定留在這裏,以不變應萬變。
男公民-女公民們,要像猴子那樣聰明。這些猴子真他媽機靈得要死!猴子會說話。你們不知道?那好,我來告訴各位。猴子會說話,可它們故意安安靜靜的。猴子知道,如果在人面前說話,人就會把自己抓住,暴打一頓,然後叫自己幹活。叫自己在大太陽底下扛東西。叫自己划船。男公民們!女公民們!我們要叫這班人學學猴子。我們要把他們送到叢林里,讓他們忙得屁股都找不著!」
她坐在櫃檯邊,靠著牆,馬赫什坐在她身邊的高腳凳上。他們看上去就像到自己店裡來的客人。


這是我的自豪。也是我的恥辱,我沒有想到自己的男子氣概竟淪喪到了這步田地。有時候,特別是下午商店裡不太忙的時候,我會坐在桌前黯然神傷(抽屜里有耶葦特的照片)。在銷魂時光的間歇,我卻黯然神傷!曾幾何時,這樣的銷魂時光我連想也不敢想。
不過這個解釋實在牽強。除了政治和種族怒火,除了哀悼曾因自己而蒙羞的父親,還有沒有別的原因呢?她是不是對自己嫁的人有了新的認識,是不是重新反省了自己的生活?她是不是後悔錯過了和家人在一起的生活?是不是對自己背叛的東西產生了更深切的悲痛?
快到公寓的時候,我聽到收音機的聲音。音量大得出奇,上樓梯的時候我想肯定是梅迪在聽首都電台的足球賽解說。我聽到一個洪亮的聲音,聲調忽高忽低,語速忽快忽慢,還有眾人的呼喊聲。梅迪的門開著,他就坐在床沿上,穿著短褲和背心。燈泡懸在屋子中央,散發出柔和的黃色燈光。收音機的聲音震耳欲聾。
因為不能和他們一起吃午飯,也不能去他們家拜訪,有時候我只好晚上去漢堡王和馬赫什聊上幾句。有天晚上,我發現舒芭也在。
我把希臘俱樂部里的閑聊轉述給馬赫什,我以為他會和我一個態度,至少能看出其可笑之處,儘管這可笑中包含著可悲。
她第一次在晚飯後回到我的公寓來,我覺得我有些了解了她的需求,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的需求,一個年紀輕輕就嫁了人、來錯了地方、陷入孤獨之中的女人read.99csw.com的需求。我從來不覺得我能滿足這些需求。我想我也成了累贅,而這累贅已演化成了習慣——我已經接受了這個想法,甚至為此感到興奮。或許她也是在滿足我的需求。情況到底是不是這樣?我無從得知,也不是很想去了解。孤獨讓我陷入痴迷,我開始把這孤獨當成一種必要的東西。
我自己也曾渴望一場冒險,渴望激|情和肉體的滿足,但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渴望會把我帶入這樣一種境地:我對自己價值的認知和一個女人對我的反應聯繫在一起。但事實就是這樣。我所有的自尊都來自充當耶葦特的情人,並在肉體上為她服務,給她滿足,就像現在這樣。
梅迪抬頭看了看我,又低頭專心收聽,中間說了一句:「是總統。」
馬赫什剛把這消息告訴我的時候,我吃了一驚。我吃驚的並不是舒芭父親的去世,也不是舒芭有可能從此搬回娘家。我根本沒朝這方面去想。舒芭一開始就給人留下了逃亡者的印象:她自作主張地嫁給了馬赫什,違背了家規,無奈之下躲到這個偏僻的地方,逃避家人的報復。
這都是廢話。要說的他們總歸要說,不過關於游泳池的說法尤其愚蠢——雖然我們這裡有外國的技工,但是供水系統還是壞了。小鎮發展得太快,湧進來的人太多。周邊那些破敗的小鎮上,過去應急的水管整天都開著。現在,各地用水都要分配了。有些游泳池——其實一共也沒有幾個——乾涸了。有些游泳池的過濾機器被關掉了——為了省錢或者是使用經驗不足——池子里長出鮮綠的藻類以及更為茂盛的植物,看起來像是有毒的林中池塘,這些游泳池就這樣被堵塞了。但不管是好是壞,所有的池子都還在,人們喜歡談論它們,因為我們喜歡游泳池這一概念勝過喜歡游泳池本身。即便在游泳池能正常運轉的時候,我們也不大使用——似乎我們還不習慣這種奢侈品進入日常生活之中。
馬赫什是我的好友,不過我覺得他囿於和舒芭的關係,難有大的作為。但他有這種關係就知足了。舒芭欽佩他,需要他,所以他對自己很滿足,亦即對舒芭欽佩的那個人很滿足。他唯一的願望似乎就是好好照顧舒芭。為了她,他精心裝扮,他盡心呵護自己的容貌。在身體方面,馬赫什不把自己和別的男人比較,也不按照某些男性化的標準來判斷自己,他眼裡只有能取悅舒芭的身體。他用自己女人的眼光看自己。因此,儘管他是我的朋友,我仍舊覺得他對舒芭的痴迷削弱了他身上的男性特徵,我認為這有點兒不光彩。
繁榮時期,諾伊曼不斷進行投資,擴張自己的業務。他曾出高價要收購馬赫什的漢堡王。他擅長和官員打交道,也有本事承包政府的業務,比如領地的房子都是他裝修的。現在,他偷偷把所有資產賣給首都的幾家新型國營貿易機構。這筆交易中進進出出的外匯數額有多大,不肯露面的那些受益者是誰,我們都只能猜測。首都的報紙把這件事說成是國有化,還說補償數目公平合理。

總統表面上是在重申舊的原則,實際上是在承認和諷刺新出現的一些批評,比如非洲聖母崇拜,還有食物及藥品短缺等。他從來不迴避批評,而且往往能夠預見到這些批評。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噹噹。他還暗示他什麼都知道。他讓人覺得這個國家正在發生的一切,不論是好是壞,似乎都在服務於一個更宏大的計劃。
通過寫這封信,我好像重新認識了自己。我更加恐慌,更加內疚,更覺得自己在自取滅亡。這想法吞噬了我,我覺得我的世界縮小了,我卻對這縮小的世界更加痴迷,這一切迫使我重新審視自己。我是不九九藏書是被耶葦特套牢了?還是我——如同馬赫什對自己的重新認識——被自己套牢了,被我和耶葦特在一起時所認識的自己套牢了?我必須像現在這樣侍奉耶葦特,因為這樣我就能跳出自己的視野。在這種無私奉獻中,我自己得到了滿足。過了多年靠逛妓院得到滿足的日子,我懷疑自己能不能和別的女人一起生活。耶葦特給了我當男人的感覺,我需要這種感覺。對耶葦特的依賴是否是對這種感覺的依賴?
舒芭不在的時候,馬赫什欣然表現出沉痛悼念的姿態,但舒芭一回來,他的悼念就轉化為深切的、真正的憂鬱。接著,他的憂鬱中又加入了狂躁的因素。他好像一下子老了。曾經讓我受到刺|激的自信不復存在。我為他難過,他只自信了這麼一小段時間。早先他對諾伊曼大加批評,對自己在這裏的生活深感自豪,而現在,他感嘆道:「薩林姆,全是垃圾。全都會變成垃圾。」
總統說,我們這一帶的人喜歡啤酒,他更喜歡,若有機會,他能把我們全喝趴下。但是我們不能這樣動不動就醉,他有話要跟我們說。大家都知道,總統下面要做的聲明和我們這裏的青年衛隊有關。兩個多星期來,我們一直等著他表態。這兩個星期,他一直在吊我們胃口,讓全鎮人都忐忑不安。
我注意到馬赫什的生活方式這些年沒有任何大的改變。他和舒芭仍然住在水泥房子里,客廳里滿是擦得發亮的種種物件。但馬赫什並不是在開玩笑。他穿著光鮮的衣服,站在連鎖店的咖啡機旁,確實感到自己很了不起,很成功,很圓滿,他真的認為自己成功了,別無他求。漢堡王,繁榮,還有總是在身邊的舒芭,這一切毀了他的幽默感。我過去還以為他和我一樣算是掙扎求生呢!
舒芭第一次和我說起她的故事還是那次吃午飯的時候。那是叛亂期間一個寧靜沉寂的下午。她說她必須小心陌生人。她覺得家裡人也許會僱人——任何種族的人都有可能——來兌現他們威脅要做的事:把她毀容,或者把馬赫什殺死。向女人臉上潑硫酸,把男人殺掉——遇到舒芭這種事情,家族裡的人通常都會發出這樣的威脅。舒芭在許多方面都很保守,卻並不是很介意讓我知道她遭到威脅的事。一般來說,這些威脅並無實質意義,僅僅是因為約定俗成,而有些時候,這些威脅會百分之百兌現。不過,隨著時間推移,舒芭似乎忘了她原來講的那個故事的一些細節,我也不再相信會發生僱用陌生殺手這種事,但我以為舒芭的家人已經篤定不認她了。
我和他們交往不是一天兩天了,雖然我對他們的態度時有變化,但他們已經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在舒芭的眼神中,我看出了壓力、痛苦,還有某種類似疾病的東西。我也看出她有些在裝。但我還是受到了傷害。我準備離開時,兩個人都沒有招呼一聲:「留下吧!」我覺得自己成了被拋棄的人,感到有些眩暈。走在夜幕下的街道上,我看到燒飯的火苗照亮了周圍人們瘦削而疲乏的臉,看到商店雨篷下的人圍坐在黑暗中,看到有人在自己搭建的圍欄中進入夢鄉,看到衣著破爛、神情迷惘的瘋癲老人徘徊在街頭,看到酒吧的燈光從木頭走道那邊散發開來。一切都這麼熟悉,同時又顯得如此陌生。
沒有人被捕。警方很緊張;青年衛隊很緊張;街上的人也很緊張。幾天後,有傳聞說官方會派軍隊過來,把一些棚屋區蕩平。這種說法傳開后,有很多人匆匆忙忙往村莊里趕,河上的獨木舟一時間穿梭不息。但後來什麼也沒有發生。所有人都在觀望總統的反應。一連兩周過去了,總統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
納扎努丁說,烏干達的局勢很糟糕https://read.99csw.com。接管的軍人一開始還算規矩,現在那裡卻出現了明顯的部落和種族紛爭的跡象。這些紛爭不會說消失就消失的。烏干達是個美麗的國家,土地肥沃,生活舒適,無貧困之擾,還有悠久的非洲傳統。這樣的國家本應有很好的前景,但烏干達的問題是它太小了,小到不能容納種族仇恨的地步。在過去,每個人,包括我們的祖輩,都是徒步在這個國家旅行,跑一趟生意可能會花一年時間。現在有了汽車和公路,這個國家就變小了,在自己領土上的各部落沒有了以前那種安全感。非洲用上了現代工具,同時又回到老路上——這樣的非洲在一段時期內境況不會好。看到這些先兆總比盲目指望事態好轉強。
我對自己的認識,對自己和耶葦特關係的認識,和小鎮本身古怪地糾纏在一起——我的公寓,領地的房子,我們倆人的生活安排,還有,我們都沒有自己的群體,都生活在孤獨之中。換到任何別的地方,情況都不會是這樣。換到別的地方,我和她也許根本不可能產生這種關係。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在其他地方延續這種關係。我寧可把關於其他地方的所有想法拋到腦後。
我處在困境中,時常想到舒芭的例子。結果卻發現她一直和家裡保持著聯繫,這讓我有些失望。而剛死了岳父的馬赫什則一副孝婿的樣子,大事操辦,訂購了昂貴的咖啡、啤酒和漢堡王(如今的價格真是離譜!),喪親之悲溢於言表。或許這是他向舒芭表達同情、向死者表示尊敬的方式。不過,這也有那麼一點兒像是一個覺得自己終於得到了應有的名分的男人做的事。真不容易!
這軍官開始只是和在人行道上佔地睡覺的人口角。這些人不知從哪個建築工地上偷來一些水泥磚塊,圍出一片半固定的睡覺的地方,阻斷了一截人行道。衛隊軍官和他們爭執起來,照說到最後大家扯著嗓子對罵幾句也就算了,不幸的是,軍官絆到了什麼東西,當場摔倒了。倒在地上,軍官立刻顯得勢單力薄,此時一塊磚頭扔過來砸中了他。見到血,周圍的人頓時陷入狂熱,幾十雙手一齊行動,頃刻間那軍官就一命嗚呼了。
我聽說他出賣資產只是為了子女的教育,也有人說他是在妻子逼迫下賣掉的(傳聞說諾伊曼背著妻子金屋藏嬌,有一個半非洲的家庭)。後來又有人說諾伊曼後悔做出了這樣的決定。銅就是銅,繁榮昌盛的大好局面還將延續下去,只要大人物不倒台,一切都會繼續順順利利的。另外,澳大利亞、歐洲、北美這些地方偶爾去玩玩還可以,去生活可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如意——諾伊曼一輩子都待在非洲,突然跑到那裡,用不了多久就會認識到這一點。還是我們這樣原地不動好,有僕人伺候,有游泳池,在這裏我們享受著種種奢華,在別的地方,只有百萬富翁才享受得起。
所以,納扎努丁決定開始人生的第三次轉變,一切從頭開始。這一次他想離開非洲,到加拿大去。「不過,我的好運快到頭了,我能從我的手相上看出來。」
總統現在說的話令人驚詫:他要把本地區的青年衛隊解散。他說他們忘了自己對老百姓應盡的義務,他們失信於他這個總統;他們的話太多。衛隊的軍官不再享受津貼,也不能轉行擔任其他公職。他要把衛隊完全解散,讓他們回到叢林,從事建築工作。在叢林里他們可以學習到猴子的智慧。
人們喜歡聽總統的演講,因為有很多話題都是他們熟悉的。和眼前的梅迪一樣,他們希望聽到總統經常開的那些玩笑。然而每次演講也是一次全新的表演,有著不同的表演手法;而且每次演講都有其目的。現在播放的演講主要是針對我們的小鎮和這一地區,不過他還九-九-藏-書沒說到這裏。首都的聽眾只把表演手法看成表演手法,看成總統的新風格,每次看到有新風格出現,就齊聲喝彩。
到最後,一切都將煙消雲散,我們都將回到被打斷的正常生活。這不是悲劇。這是一個確定的結局——即便繁榮轉為衰退,我的財產從十五跌到了十四,納扎努丁及其四處漂泊的家庭要設法在加拿大立足——這種確定性是我的保障。
總統這次演講選用了一種混雜而簡單的非洲語言,他對其進一步簡化,成了酒鋪和街頭叫罵的語言。此人玩弄所有人于股掌之中,他可以模仿皇族禮儀和戴高樂的風度,而在演講的時候,他又轉變為最下層的人。這正是總統說出來的非洲語言的魅力所在。他用最底層的語言,最粗俗的用詞,卻營造出了帝王的派頭和音樂的效果,就是這種糅合把梅迪給吸引住了。
梅迪聚精會神。燈光下,他的前額泛出黃色的亮光,額頭下的眼睛半眯著,專註而入神。他的嘴唇抿著,一邊專心聽,一邊嘴還在動。當總統說出粗俗的話或者黃色字眼,人群開始歡呼時,他會笑出聲來,而嘴仍然合攏著。
在孩子們拿著《格言錄》行軍一事發生之後,青年衛隊威信掃地。他們在星期六下午照樣安排兒童行軍,表現一次比一次狼狽,人一次比一次少。孩子們不願參加,衛隊軍官也束手無策。衛隊還繼續進行「風紀巡邏」,但群眾越來越表現出敵意。有天晚上,一位衛隊軍官被人殺了。
不過,我無意于譴責他和其他人。我和他們沒什麼兩樣。我也想守著自己所擁有的,不想被人當成獵物。和他們不同的是,我不會說形勢依舊很好這樣的話。事實上,這正是我的態度。經濟繁榮的鼎盛期過了,人們的信心也動搖了,因此,我什麼也不做。回復納扎努丁從烏干達寫來的信時,我就是這樣解釋我的立場的。
他這一走,我們都有點兒覺得遭到了背叛。我們還覺得自己很傻,判斷錯誤。經濟不景氣時,人人都能放得了手;而在繁榮時期,只有心志堅強的人才做得到。納扎努丁原來就警告過我。我還記得他那番關於生意人和數學家的教誨:生意人花十塊錢進的貨,到了十二塊就肯出售了,而數學家非得等十塊漲到十八塊,到了十八塊還不滿足,還想等到翻一番,到二十塊再脫手。
後來我想,是馬赫什最後一句話里的「我」字把我給得罪了。馬赫什本來可以找到更好的表達方式。就是這個「我」字讓我猜到了因達爾那次和他們夫婦倆共進午餐後為什麼那麼怒不可遏。因達爾說:「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做過的事。他們甚至不知道我去過什麼地方。」因達爾看到了我當時還沒有看到的東西:馬赫什居然說他活得很好,而且發自內心。這樣的說法我還是頭一次聽到。
儘管如此,關於諾伊曼的消息還是讓我大吃一驚。他變賣了所有資產,舉家遷去澳大利亞。諾伊曼是希臘人,是本地頭號商人,什麼生意他都能插一手。他在大戰末期來到這裏,當時他還年輕,在叢林深處的一個咖啡種植園工作。剛來的時候,他只會說希臘語,但他發達得很快,購置了自己的種植園,後來還在鎮上做起了傢具生意。獨立運動差點害得他傾家蕩產,但他挺住了。他在希臘俱樂部——他把俱樂部當作自己的私人慈善事業,親自管理,在驚濤駭浪中把它維持了下來——經常說,這個國家就是他的家鄉。
我跟舒芭打了聲招呼,她冷冰冰地應了一聲,好像我是陌生人,或是不怎麼熟的人。我坐到馬赫什邊上,她還是神思恍惚,好像沒看見我。馬赫什似乎沒注意到。她是不是在責怪我,因為我做了那些她如今後悔做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