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大人物 15

第三部 大人物

15

凱瑞莎說:「這沒什麼關係。我也不建議你去看他,或者和他聯絡等等。他脾氣上來很難對付,咄咄逼人,這可不是好玩的事。他的組織慘敗之後,他就一直這個樣子。」
「還有一個姑娘也背棄了我。欠了我七百英鎊跑了。她是東歐人。她是難民嗎?反正她是個女人。她印刷了很多寫|真卡片,肯定花了不少錢。這張,她脖頸以下都浸在水裡——真不知道她為何把這個印在卡片上。這張,她假裝搭便車,穿著一身系扣的工作服,上面敞開著,若隱若現地露出胸部。這張,她戴著一頂大大的黑色圓頂禮帽,下身穿著黑色皮褲,小小的臀部包得緊緊的。卡片上還寫著:『艾瑞卡。模特-演員-歌手-舞者。頭髮:紅色。眼睛:灰綠色。專長:時裝-化妝-鞋類-手-大腿-牙齒-毛髮。身高:五英尺九英寸。三圍:32-25-33。』諸如此類,但是沒有人買。最後她怎麼樣了?我只知道她懷孕了,還有一千兩百英鎊的電話費賬單——一千兩百英鎊啊!一天晚上,她突然跑了,只留下一堆她自己的寫|真卡片。好大一堆。我不忍心全扔掉。我想為了她的緣故,我至少應該留下一張。
但在非洲的時候,我曾反叛過。我的反叛達到了我自己的極限。我本來是到倫敦來解脫,來求救的,我想把握住還有所存留的正常生活。
「所以晚飯後,因達爾非常緊張。他想起自己找的那些廉價的旅館,下電梯的時候心裏慌得要死,他以為自己要昏倒了,但出來后就沒事了,心情也平靜下來。他腦子裡冒出一個想法。他想自己該回家了,該離開了。
「我又去找那個賣主。我說:『你賣給我的劇院怎麼問題越來越多?』他回答說:『你是誰?』我說:『我們家幾百年來都在印度洋一帶經商,在什麼樣的政府下面都待過。我們能堅持這麼長時間不是沒有原因的。我們做生意該還價就狠狠地還價,但一旦談妥了,就按協議執行。我們所有合同都是口頭協議,但我們說好了要交的貨就一定會交。這並不說明我們是聖人,我們只是覺得,要是出爾反爾,就等於挖生意的牆角。』他回了一句:『那你應該回印度洋去。』
我也要去維特羅絲超市,準備買瓶酒送給納扎努丁。納扎努丁沒有丟掉對美酒佳肴的品位。他很樂意在這些方面給我些指點。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非洲喝葡萄牙酒,那裡的白酒味道寡淡,紅酒入口酸澀,而在倫敦,酒的品種如此豐盛,讓我每天都樂此不疲。在納扎努丁家吃晚飯的時候(也就是看電視之前,納扎努丁每天晚上都會看幾個小時電視),我把路遇白衣奴隸的事情說給他聽。他說這沒什麼好奇怪的,這是格洛斯特路上的新特色。有幾周,他還注意到一個穿著邋遢的褐色衣服的人。
「因達爾去了美國,到了紐約。出於對自我身份的認知,他住進了一家昂貴的旅館。他見到了他的美國夥伴,這些人都不錯。不過這些人想把他引向的方向讓他很不快。他覺得這些人想把他引向一些小的事情,他裝作沒有注意到。我不知道因達爾想從這些人身上得到什麼。不對,我知道。他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他想繼續維持原來的樣子。他把這看成是自己應得的待遇。他在紐約花錢大手大腳,錢很快就要花光了。終於有一天,他硬著頭皮去找便宜一點兒的旅館。他心裏根本就不想找,因為這等於承認自己就快完蛋了。這些便宜的旅館讓他感到害怕。他說,在紐約,跌就跌得很快。
「投資到位了,土地也拿到了。在加拿大,你可以去任何地方開採。至於設備,租用即可,花不了多少錢,一般取決於你在什麼地方開採,試驗油井一次只要三萬元。加拿大沒有你們那裡的礦產法。我全研究過了,風險是有的,不過全是地質風險。我交出了我的百分之十投資。結果你猜猜看?我們真的採到油了。一夜之間,我的投資價值由十變成了兩百——就算一百吧。不過,因為我們是私人公司,所有利潤都是紙上的利潤,股份只能在內部買賣,但大家都沒有這麼多錢。
凱瑞莎是藥劑師。藥劑業務也是納扎努丁生意的一部分。納扎努丁一輩子跌宕起伏,早就不相信財產和生意能給人提供保護;他督促子女學習任何地方都用得上的技能。可能是受工作影響,凱瑞莎性格恬淡文靜,對於一個來自於我們那個群體的三十歲的未婚女子,這種性格頗為難得。這也可能是因為她有圓滿的家庭生活,還有納扎努丁這個榜樣——納扎努丁仍對過去的經歷津津樂道,同時在探索新的領域。但我越來越感覺到,凱瑞莎在多年的漂泊中,應該有過戀愛經歷。若是在過去,這種發現會讓我勃然大怒。現在,我不介意了。她過去的男友應該是個不錯的人,他讓凱瑞莎對男人產生了好感。這對我來說是件新鮮事——我關於女性的經驗很有限。我盡情享受凱瑞莎的溫情,對自己的男性角色有點兒刻意在表演。這一切讓我深感寬慰。
「但這老人仍是一位名人。因達爾對此考慮過很多。他儘力站在老人這一邊,擺出更痛恨其他人的樣子。然後老人注意到了因達爾,於是開始說起舊時的印度,說他曾在某個著名的土坯屋和甘地見過一面。但你知道,因達爾根本不喜歡甘地和尼赫魯這些話題。他想自己那天晚上不是來陪老年人聊天的,於是對那老人很不客氣,比其他人還要沒禮貌得多。
「離開那兒之後,我走得很快。我在人行道上一處隆起的地方絆了一跤,把腳給扭了。我覺得這是個不祥之兆:我的運氣到頭了,我也知道這運氣早晚有到頭的一天。我覺得我不應該繼續留在那個國家,我覺得那地方就是個騙局。他們自以為是西方人,但說穿了,他們如今和我們這些跑來尋求安九-九-藏-書全的人沒什麼兩樣。他們就像來自遠方的人,靠別人的土地和別人的頭腦生活,他們覺得這就是他們應當做的事,所以他們才這麼乏味無聊。我想不能繼續待在他們中間,那是死路一條。
這是納扎努丁這樣的人才會說的話。凱瑞莎說:「希望你知道你是在聽一個樂觀的人講故事。」當然,不用她說我也知道。
我快離開倫敦的時候,有一天,凱瑞莎突然問我:「你去看過因達爾嗎?你要不要去看他?」
「飯桌上,因達爾把所有怒氣都發泄到一個年輕女人身上。這女人嫁給了一位老記者,這老記者過去寫過書,賺過不少錢。因達爾對這個女人滿腔仇恨。她為什麼嫁給那老人?可笑之處?因為這頓飯顯然是為這女人以及和她偷情的人安排的。這兩個偷情的人也沒有過多掩飾,但那老人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只是絮絮叨叨地談論三十年代的法國政治,仍舊把自己當作敘述的中心,一直在說他見過哪些要人,這些要人親自和他說過哪些話,等等。誰都沒在聽他說,他也不太在意。
因達爾!我們的談話中經常提到這個名字,但我不知道他就在倫敦。
我以前從來沒有坐過飛機。我還記得因達爾關於坐飛機旅行的說法,大意是飛機能讓他適應自己的漂泊。我現在開始理解他的意思了。
「我去看場地的時候一切正常。等接手了,我才發現屏幕上的圖像不清楚。一開始我以為是鏡頭的問題,後來我發現是賣方暗中調換了設備。我過去質問他,告訴他說:『你不能這麼做。』他回答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你看看!無奈之下,我只好把投影設備大修了一遍,又對座位進行了改進,如此這般做了好多工作。生意不是很好,在鬧市區開這麼個民族劇院看來不是什麼好創意。問題的癥結在於,這裏的外國人都不大喜歡動。他們喜歡儘早回去,待在家裡,盡量少出來。比較賣座的是一些印度電影。那時候我們吸引了不少希臘人,希臘人很喜歡看印度電影。你知道嗎?總之就是這樣。我們整個夏天勉強維持著。到了冬天,我開了幾個暖氣開關,但沒有任何反應。根本沒有供暖系統,也可能是原來的供暖設備被拆掉了。
「這些人現在怎麼樣了?他們去了什麼地方?他們是怎麼生活的?他們回家去了嗎?他們有家可回嗎?薩林姆,你經常說起那些東非姑娘徹夜在售貨亭賣香煙,你說她們讓你心裏不舒服。你說她們沒有前途,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我想這是不是她們的運氣?她們就願意這麼無聊,願意做她們在做的事。我剛才說的那些人有自己的期望,他們也知道自己在倫敦迷失了。要是不得不回去,我想對他們會是沉重的打擊。這一帶有許許多多這樣的人。他們跑到市中心來,是因為他們只知道這地方,因為他們覺得到這裏來是好主意,他們想白手起家做一番事業。你不能怪他們,他們只是看到那些大人物這麼做,想效仿而已。
「我去加拿大之前就知道這些情況了。我沒有讓任何人在加州幫我買一幢五十萬的別墅,或者在美國中部為我買一片柑橘園,或者在佛羅里達買一片沼澤地。你知道我買了什麼嗎?說了你也不會相信。我買了油井,油井的一部分。那人是個地質學家,是艾德旺尼給我引薦的。他們說要湊足十個人組建一個私營石油公司。他們要籌集十萬美元,每人出資百分之十。但是註冊資金不止這個數,最後我們決定,等我們開採到石油后,由地質學家低價認購其餘的股份。這聽起來很公平——畢竟這是他押的寶,也是他的工作。
她面對著我,就如同面對著瑜伽老師,挺直身子,眼睛半閉,把張開的雙臂收回,用力拍了一下。房子很小,塞滿了傢具,這聲音讓人嚇一跳。她睜開眼,顯出吃驚的樣子。臉上露出了微笑,彷彿她一直都在開玩笑,然後她說:「滾吧!」到了街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徑直走向機場去趕午夜的飛機。
我和納扎努丁的女兒凱瑞莎訂婚了,納扎努丁絲毫沒有表現出吃驚。多年前,他就從我的手相上看出我的可信,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沒有改變他的想法——這曾經讓我很沮喪。凱瑞莎自己也沒表現出吃驚。事實上,對這件事情表現出吃驚的是我本人。生活的轉折如此輕而易舉,我怎能不吃驚?
這一次又讓他選對了。他總能告訴你他做出了明智的選擇,這一直都是他的過人之處。他的話曾經讓我急切地想去看看他所發現的世界。納扎努丁的榜樣作用,或者說我心裏對他的經歷的闡釋,決定了我的生活。現在,我到了倫敦,很高興看到他依然那麼熱情飽滿,但他這種本領讓我感到有些鬱悶。它讓我感覺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沒有趕上他,而且永遠趕不上;我自己的生活總是難以如願。帶著這種想法回到旅館房間,我感到痛苦——孤獨和害怕交織的痛苦。
我是在快離開倫敦的時候訂婚的。不過大家從一開始就認為這事已經定下來了。經過那麼快的旅行,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大城市,把自己交託給凱瑞莎,讓她叫著我的名字,領著我在倫敦到處走,這確實讓我感到寬慰。凱瑞莎去過烏干達,去過加拿大,她通曉世事,而我則懵懂無知,有時候還不懂裝懂。
我抓著不放的那種領悟——經驗的一體性和痛苦的虛妄——也是同一類型的感覺。我們會陷入這種感覺中,因為它是我們——因達爾和我這樣的人——以前那種生活方式的基礎。但我曾經排斥過那種生活方式——時機正好。儘管見到售貨亭賣香煙的女孩時我會想到那種生活,但它其實已經不存在了,不管是在倫敦還是在非洲。我們已經沒有了退路,沒有了可以返回的地方。我們都成了外部世界造就的東西read.99csw.com;我們都必鬚生活在如今的世界。因達爾早些年還比較明智:乘坐飛機,踐踏過去,如他所言,他踐踏了過去。拋棄那些關於過去的念頭吧;把那夢幻般的迷失感視作平常吧。
飛機把我帶到的這個歐洲不同於我從小熟悉的歐洲。在我年幼時,歐洲統治著我們的世界。它打敗了非洲的阿拉伯人,控制了非洲內陸。它統治著非洲海岸,以及所有和我們交易的印度洋國家;它為我們提供了各種商品。我們都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裡來的。不過,是這個歐洲給了我們那些豐富多彩的郵票,讓我們從中了解到自己多姿多彩的一面。是這個歐洲給了我們一種新的語言。
歐洲現在不再統治我們了,但還是用它的語言通過種種途徑餵養著我們,同時源源不斷地把那些越來越好的商品送到我們這裏來。在叢林中,這些商品逐漸豐富了我們對自己的認識,將現代性和發展的概念灌輸給我們,也讓我們意識到另一個歐洲——那個歐洲有偉大的城市、繁華的商鋪、宏偉的建築和莊嚴的學府。我們中間只有有錢有勢或者稟賦出眾的人去過。它是因達爾為了上那所著名大學而前往的歐洲。它是舒芭這樣的人在談論旅行的時候心裏所想的歐洲。
「他曾經和一個人關係很密切。他很早就在倫敦遇到此人,兩人後來成了朋友。但一開始,情況不是這樣:他覺得這人很傻,對這人沒有好臉色。說起這個,因達爾總是覺得很難堪,因為他第一次在倫敦遇到麻煩的時候,正是此人拉了他一把。他讓因達爾恢復了自信,讓他以積極的心態看待非洲和自己。也是他發掘出了因達爾的好點子。因達爾後來越來越離不開這個人,他把這人擺到和自己平等的位置——你知道我這話是什麼意思。
「拍手吧。」
剛從外面來到非洲的人有多少幻想啊!在非洲,我認為,不管條件多麼艱苦,我們都對工作有一種英雄式的、創造性的本能和能力。我曾經將其同非洲村莊的冷漠和消極進行對比。現在,在倫敦,在忙忙碌碌的背景之下,我發現這種本能就只是本能,毫無意義,人們為了工作而工作。我的心裏湧起一陣反叛的衝動,比我童年時期所知的任何感覺都要強烈。我對因達爾所說的反叛產生了一種新的理解和認同。因達爾當年走在倫敦的河邊,發現了自己內心的這種衝動,決定拋棄忠於家族、敬拜祖先之類的觀念,拋棄對偉人的愚昧崇拜,拋棄與這種崇拜以及那些觀念相應的自我壓抑,有意識地讓自己投入到更廣大、更艱難的世界之中。我要在此地生活,就必須按他所說的這種方式生活下去。
就在這種情緒下,我離開了倫敦和凱瑞莎,準備回到非洲,結束那裡的生意,把自己擁有的儘可能變現,然後在別的地方重新開始。
納扎努丁過得還算不錯。他已經習慣了格洛斯特路。倫敦的環境是陌生的,但是納扎努丁似乎還和原來一樣,他已經六十歲了,但看上去並不比五十歲的時候老多少。他仍舊穿著舊式的西服。我心裏總是把西服的大寬領(頂部稍稍卷翹)和他聯繫在一起,現在這種式樣又重新流行起來了。我想他並不懷疑自己的地產投資最後會扭虧為贏,真正讓他煩惱(讓他說出自己的運氣快到盡頭了)的是他的懈怠。格洛斯特路的地鐵站和公園之間相隔約半英里,這裏對納扎努丁而言是完美的養老場所。
「他原來把這人擺到和自己平等的位置,把他當朋友,他對這人無話不說。現在他才發現,這人富可敵國。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麼豪華的房子。你和我可能會覺得蠻有意思,我是說錢。但因達爾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到了那裡,看到金碧輝煌的屋子,看到那些昂貴的物件和畫作,他如夢方醒。他對這人無話不說,他和這人說過所有令他焦慮的小事,而這人幾乎從未跟他說過這些。這人不知比他神聖多少倍,因達爾哪裡受得了。他覺得自己受騙了,受到了愚弄。他已經離不開這個人。他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通過這人來驗證;他從這人身上尋求精神支持。他把這人當成自己的同類。突然間,他發覺自己被人狠狠地耍了。這些年來,自己一直被人以最惡劣的方式利用。他失去了這麼多,耗費了這麼多熱情。所有那些建設性的想法!非洲!這人的豪宅里,晚宴上,哪裡有半點非洲的痕迹?沒有危險,沒有損失。他的私人生活,他和朋友們在一起的生活,原來和外面呈現出來的竟是判若天壤!我不知道因達爾原本希望得到什麼。

「我經常打壁球。」
因達爾說過,我們這樣的人到了偉大的城市會視而不見。我們只想裝出鎮定自若、無動於衷的樣子。這正是我的問題,即便有凱瑞莎帶路也一樣。我可以說我在倫敦,但我並不真的知道自己在哪裡,也不知道怎樣去了解這個城市。我只知道我在格洛斯特路上:我的旅館在這條路上,納扎努丁的房子也在這條路上。我搭乘地鐵到處轉悠,從這個地方鑽入地下,從另一個地方冒出來,無法將這兩個地方在腦海中聯繫起來,有時候短短的距離卻要換乘很多次。
我熟悉的街道只有格洛斯特路。如果我朝一個方向走,會看到越來越多的樓房和街道,到最後會迷失方向。若是朝另一個方向走,會路過很多供遊客吃飯的地方、幾家阿拉伯餐館,最後到達一個公園。公園裡有一條寬闊的斜坡路,有一些孩子在上面玩滑板。斜坡頂上有一個大池塘,周圍鋪了一條人行道。池塘的人工痕迹很明顯,但到處都有鳥兒,真的鳥兒,天鵝和各種各樣的鴨子。看到這些鳥兒願意在這地方待著,總讓我覺得驚奇。假的鳥兒,就像我童年見到的那些賽璐珞做的東西,不會與周圍的環境有絲毫不協read•99csw•com調。從樹梢看過去,遠處到處都是樓房。這時你會意識到城市是人造出來的,不是自然長成的。因達爾說過類似的話,他說得對。我們這些人很容易把那些大城市想成是自然生成的。這使得我們能忍受那些破敗的城鎮。漸漸地,我們會覺得一個地方和另外一個地方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東西。
「格洛斯特路是倫敦的旅遊中心之一,這你能看得出來。旅游業快把倫敦弄垮了,這你也看得出來。無數宅子和公寓被騰出來,整理成旅館、招待所、飯店,接待各地遊客,私人住宅日漸稀少。我想在這裏做地產總不會虧吧,於是我一口氣在一個街區買下六套公寓。我是在高峰期買進的,現在的房價下滑了百分之二十五,而利息從百分之十二上浮到百分之二十,甚至百分之二十四。你還記得當初在海岸那邊,因達爾家以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二的高息放高利貸鬧出的醜聞吧?錢這東西我現在是搞不懂了。而且阿拉伯人就在外面的街道上。
「但這失敗在他預料之中啊。講師、大學、非洲交流——他知道這些事長久不了,他也知道沒有哪一個非洲政府真的把這些東西當一回事。我還以為他自有打算。他說他有很多方式發揮自己的才幹。」
對於這樣的歐洲,我心裏還無法形成一幅圖景。不過它就在倫敦的各個角落,你不會錯過,也沒有任何神秘的東西。那些小攤、小鋪、小售貨亭,還有熏黃的雜貨店——都是像我這樣的人開的——給人留下的印象,事實上也正是設法擠進來的那些人給人留下的印象。他們在倫敦中央做著生意,就如當初在非洲中央做生意一樣。運貨的距離或許短一些,但商販和貨物之間的關係是一樣的。我彷彿是從遠處看倫敦街頭這些人,這些像我一樣的人。我看到了半夜零售香煙的年輕姑娘,她們像是被困在了售貨亭里,如同木偶劇院的木偶。她們被隔離在自己前來投奔的這個大都市的生活之外。我在想,她們經歷千辛萬苦來到倫敦,過著如此艱難的日子,有什麼意義呢?
有時候,在半睡半醒之間,眼前浮現我們那個非洲小鎮的某些畫面,我會驀然驚醒。這些畫面非常真實(我明天就可以乘坐飛機回那兒去),但激起的聯想卻讓它呈現夢境的色彩。然後,我回想起當初的頓悟:人只想活下去,痛苦終歸是虛妄。我將倫敦和非洲比來比去,直到二者都變得虛幻,然後我漸漸進入夢鄉。過了一段時間,我無須再回憶當初的頓悟,回憶那個非洲的清晨。它就在這兒,就在我身邊。我彷彿遠遠地看著這個星球,還有它上面的芸芸眾生——他們迷失在時間和空間之中,永不停息地奔波勞碌,可怕的勞碌,無謂的勞碌。
「對於阿拉伯人,我有些迷信的看法。阿拉伯人把宗教帶給我們和全世界一半的人口,但我老是覺得,他們一旦離開阿拉伯半島,就會給世界帶來災難。你只要想想我們是從哪裡來的。波斯、印度、非洲。想想這些地方的遭遇。現在輪到歐洲了。阿拉伯人把油運進來,把錢吸出去。運油進來是為了維持經濟體系的運轉,而把錢吸出去則會導致這個體系的崩潰。他們需要歐洲。他們需要歐洲的商品和房產,同時要給自己的錢財找一個安全的窩。他們自己的祖國一團糟。不過,他們是在毀自己的財路,是在殺雞取卵。
在天氣晴朗的下午,公園裡有人放風箏。有時附近大使館的阿拉伯人會在樹下踢足球。周圍總是有很多阿拉伯人,他們皮膚偏白,是真正的阿拉伯人,不是我們海岸那邊有非洲血統的阿拉伯人。格洛斯特車站附近有一個報攤,出售各種阿拉伯語報紙和雜誌。這裏的阿拉伯人不全是有錢人,也不全是乾淨體面的。有時候我會看到一群衣著破爛的阿拉伯窮人蹲在公園的草地上,或者附近街道的人行道上。我以為他們是僕人,這已經夠丟人的了。但是後來有一天,我看到一位帶著奴隸出來的阿拉伯女士。

「他們贏過錢,後來又輸了。輸了就付不起房租,我降了房租,他們還是付不起。鄰居們開始為門外的垃圾和爭吵聲投訴。那阿爾及利亞人若是被鎖在門外,就在電梯里撒尿。我要他們離開,他們不肯,而且法律對他們有利。有一天,趁他們倆出去,我把他們的門換了一把鎖。他們回來后,叫來了警察,警察為他們打開門。為了不讓我再進屋,他們也換了一把鎖。如此反覆幾次之後,門上出現了一排鑰匙孔和鎖的鐵邊,看起來就像襯衫前面的一排紐扣。我只好作罷。
表演——此時我的言行舉止有很多表演的成分。因為每天我都要回到旅館(離納扎努丁家不遠),面對孤獨,這種時候我就成了另外一個人。我討厭旅館的房間。它讓我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它讓我憶起舊日的焦慮,又為我增添新的焦慮——比如對倫敦,對這個世界的焦慮。我要來這個世界發展,但我從什麼地方入手呢?我打開電視,感到的不是驚奇,而是外部世界的陌生。看著屏幕上的人,我只想知道他們是如何從芸芸眾生中脫穎而出的。我在心裏總是以「回去」的想法寬慰自己——再乘一次飛機回去,或許我並不一定要到這裏來。白天直到夜幕剛降臨時我所擁有的決心和歡樂到了深夜總會全部化為烏有。
納扎努丁說:「過去,要是讓人發現你用單桅帆船運幾個夥計到阿拉伯半島,會引起軒然大|波。現在這些人和其他人一樣,有自己的護照和簽證,一樣通過入境處,鬼都不去管!
「地質學家兌現了他的期權,以極低的價格購買了剩餘的股份,取得了公司的控股權——這都是白紙黑字寫在協議上的。然後,他收購了一家瀕臨破產的採礦公司。當時我們不知道他用意何在,但石油開採成功后,我們都開始對他https://read.99csw•com的智慧深信不疑。後來他突然消失,跑到某個黑人島嶼上去了。他不知用什麼方法在兩個公司之間建立了聯繫,用我們的石油作擔保,貸了一百萬美元,然後找了個借口,把貸來的錢打入自己公司的賬戶。最後他攜款開溜,把債務留給我們。這是書上記載的最古老的騙術,而我們九個人卻站在那裡,看著這一切在自己眼皮底下發生,彷彿只是在看一個人在路上挖洞。雪上加霜的是,不久我們又發現此人根本沒有買下他的百分之十股份,他是用我們的錢來操作的。我想他現在肯定在滿世界找安全的地方轉移自己的百萬巨資。總而言之,我算是撞大運了,把十個單位的資產變成了一百個單位的負債。
我就在這種冷漠的、不負責任的狀態下——就像納扎努丁口中格洛斯特路上那些迷茫的人一樣——和凱瑞莎訂婚了。
凱瑞莎自己可能沒有意識到,她在談論因達爾的時候,深深地打動了我。回家、離開、別的地方——多少年來,這些念頭以各種形式縈繞在我的腦海中。在非洲的時候,這些念頭和我如影相伴。在倫敦,在旅館的房間,有些夜晚它們讓我徹夜難眠。這是自欺欺人。我現在才發現,這些念頭表面上能給你以慰藉,實際上是在削弱和摧毀你。
每天早上,他先到一家商店買報紙,然後到一家賣打折舊水彩畫的小咖啡館,在那裡邊喝咖啡邊看報紙。喝過咖啡,他就到公園遛個彎,然後到各種食品店採購合胃口的食物。地鐵站附近有家旅館,外頭是紅磚牆面,裏面有寬大的老式休息廳,納扎努丁有時候會到這裏來,要上一壺茶或者別的什麼飲料,美美享受一番。有時候他還會到阿拉伯人或波斯人的「舞廳」去。晚上他會興緻勃勃地在家觀看電視節目。格洛斯特路上的人來自世界各地,總在流動,什麼年齡段的人都有。這條街道很友善,很有假日風情,納扎努丁每天都能遇到新鮮事,每天都有新發現。他說這是世界上最好的街道,只要可能,他願意一直住下去。
「你是知道因達爾這個人的。你也知道,他年輕的時候最看重的事情是家裡的富有。你還記得他家住的大宅院吧。你要是住在這樣的大宅院里,我想你一天可能會有十次、十二次甚至二十次想起自己很富有,或者幾乎比所有人都富有。你也許還記得他過去是怎麼過日子的。他從不提錢,但錢就在那兒。可以說,金錢讓他覺得自己變得神聖了。我想有錢人大概都是這樣。因達爾從來沒有擺脫掉這樣的想法。那個組織沒有讓他重新變成有錢人,但它讓他再一次感覺到自己的神聖。組織使他超越了芸芸眾生,把他擺到和非洲的大人物平起平坐的位置,這個政府請他,那個政府請他,被外交部長、總統接見什麼的。後來美國人發現從中撈不到什麼好處,於是該組織徹底垮掉,因達爾受到的打擊可想而知。
「這都是兩年前的事了。」
「為了保本,我的房租收得很高。房租高得出奇,自然會引來一些怪人。你看,這是我的一個紀念品,是格洛斯特路上一家賭場的下注單。我把這東西收起來,是為了紀念北方來的一個姑娘。這姑娘和一些阿拉伯人攪和在一起。和她在一起的那個阿拉伯人是從阿爾及利亞來的,窮漢子一個。這姑娘喜歡把垃圾倒在門口,而那阿拉伯人喜歡賭馬。就這樣,他們混在一起尋開心。
「後來他一直是這種狀態,動不動就想到回家。他有個夢中故鄉。沒想著回家的時候,他就做各種各樣低賤的工作。他知道自己本可以有更大作為,但他不願意行動。我想他喜歡聽人說他大材小用。我們現在也放棄了。他不想再冒任何風險。他寧可自我犧牲,這想法更穩妥,他喜歡這種表演。我不說了,等你回來自己去看看他吧。」
「他的組織慘敗?」
「這樣的人不少見。資金外流是全球性現象。大家把全世界搜颳得乾乾淨淨,就好像非洲人把自己的院子颳得乾乾淨淨一樣,然後,他們想離開讓他們掙足了錢的可怕的地方,想找個舒適太平的國家。我就是其中之一。還有韓國人、菲律賓人、香港人、台灣人、南非人、義大利人、希臘人、南美人、阿根廷人、哥倫比亞人、委內瑞拉人、玻利維亞人,以及許許多多黑人——他們搜刮的地方你可能聽都沒聽過,還有從其他許多地方來的中國人。所有這些人都在逃跑,他們害怕惹火燒身。你不要以為人們逃離的就只有非洲。
凱瑞莎說:「真到了這個地步,情況就不一樣了。別看他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實他心裏對他的組織很看重。當然,他有很多別的事可以做,但他決計不去做。他可以在大學里找到工作,當然,是美國的大學,他在那邊有關係。他也可以為報紙撰寫文章。但我們和他見面的時候,都不談這些。老爸說因達爾對別人的幫助產生了抵觸情緒。問題是他對那個組織投入得太多。組織失敗后,他在美國有過慘痛的經歷。反正對他來說是慘痛的經歷。
她彷彿沒有聽見,接著說:「我們老師說,男人身上的靈氣可以壓倒女人。我們老師還說,遭遇危險之後,女人用力拍手或者做一次深呼吸就可以恢複本原。你要我拍手還是深呼吸?」
「如今,瑞士不接收移民了,所以他們大部分都去了美國和加拿大。有人在這些地方等著這些逃離者,把他們帶到洗錢的地方。他們會得到專家的幫助。南美人等著自己的南美同胞,亞洲人等著自己的亞洲同胞,希臘人等著自己的希臘同胞,將他們帶到洗錢者那裡,帶到多倫多、溫哥華、加利福尼亞。邁阿密就是個洗錢的大本營。

那女人一|絲|不|掛,不慌不忙地站在一面長鏡子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又粗又肥的大腿,圓鼓鼓的肚子,碩大的乳|房。她說:「我開始九九藏書和一些朋友一起練瑜伽。我們有個老師。你練瑜伽嗎?」
「剛到英國,我本能的想法是做輕型發動機。英國面積不大,有很好的公路和鐵路、電力和各種各樣的工業設施。我想要是找到合適的地方,買些好設備,招一些亞洲人,穩賺不賠。歐洲人對機器和工廠膩煩了,而亞洲人很喜歡,他們內心更願意待在工廠而非回家。不過經過加拿大的折騰,我膽子變小了。我想我還是穩妥一點兒比較好。我想從事地產生意。就這樣,我來到格洛斯特路。
提著購物袋的奴隸還很年輕,瘦瘦的,白皮膚,我猜他是在女主人家裡出生的。他臉上露出茫然、溫順的表情。我還記得,在主人家出生的奴隸到了公眾場合,只要和主人在一起,哪怕是做一些很簡單的事情,也喜歡露出這樣的表情。這小夥子故意裝出購物袋讓他不堪重負的樣子,其實完全是做給路人看,吸引人注意他和他服侍的女主人。他也以為我是阿拉伯人,我們擦肩而過的時候,他收起不堪重負的表情,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不滿,也有好奇。那樣子讓人聯想到想戲耍一番卻被喝止的小狗。
傍晚的時候,我到了布魯塞爾。前往非洲的飛機半夜從布魯塞爾起飛。我又一次感受到坐飛機旅行的奇妙——倫敦消失了,非洲在前方,布魯塞爾在腳下。我吃了晚飯,然後去了一個酒吧,有女人的酒吧。讓我感到振奮的是關於這個地方的想法,而不是這地方本身。接著發生的事——過了一段時間——短暫,沒有意思,但讓人安心。它並未削弱我在非洲經歷的那些事的價值——那些事不是幻覺,是真實的。但這事打消了我對和凱瑞莎訂婚一事的疑慮——我到現在還沒有親過她。
但是我來到的歐洲——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會來到這樣的歐洲——既不是古老的歐洲,也不是新的歐洲,而是萎縮的、庸俗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歐洲。因達爾從名校畢業后曾在這裏吃過苦,想弄清楚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它是納扎努丁一家人避難的歐洲。它是無數像我這樣的人從世界各地設法擠進來,在其中工作和生活的歐洲。
「我收到了各種到期未付的賬單。一天早晨,我上去敲門。屋子裡滿是竊竊私語聲,但就是沒有人來開門。電梯離這套公寓門口很近,我把電梯打開,然後關上。不出所料,他們以為我下去了,於是開門查看。我立刻拿腳把門卡住,擠了進去。我一看,小小的公寓里擠滿了阿拉伯窮人,穿著背心和顏色艷俗不堪的褲子,地上全是地鋪。那姑娘不在,可能是被他們趕走了,也可能是自己離開了。所以,整整兩個月時間,我一面要支付百分之二十的利息,一面讓一窩阿拉伯人白住在自己的房子里。這些人的種族背景很奇特,其中有個人的頭髮竟然呈鮮紅色。他們在倫敦幹什麼?他們想幹什麼?他們是怎麼生存下來的?世界上有哪個地方適合他們生活?他們人數太多了。
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那個人。他戴著一頂小白帽,穿著純白的長袍,這身打扮向所有路人宣告了他的身份。他拿著幾袋從格洛斯特路的維特羅絲超市採購的貨物。他走在女主人前面,和主人保持十步的規定距離。女主人身材肥胖——阿拉伯女人都喜歡自己身材豐|滿——臉上矇著薄薄的黑紗,透過黑紗能看到她白皙的臉上藍色的圖案。她自鳴得意,你能看出,她很高興身在倫敦,能在維特羅絲超市和其他家庭主婦一起進行這種時髦的採購。她以為我是阿拉伯人,從面紗後面看了我一眼,指望我帶著讚賞和羡慕的表情回看她一眼。
「別看這地方這麼大,這麼忙碌,其實幾乎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你要過一段時間才會明白。這裏只是日復一日繼續著,有很多人被悄無聲息地吞沒了。沒有新的財路,沒有真正的財路,這使得每個人都更加絕望。我們到這裏來是選錯時機了,不過沒有關係,別的地方還不是一個樣?過去我們在非洲看商品目錄,下訂單,看著貨物下船,何曾想到歐洲是這個樣子?那時我們拿著英國護照當護身符,抵禦非洲人,何曾想到它會把我們帶到這地方,而且阿拉伯人就在外面的街道上。」
「債務問題最終會自行解決的,因為油還在。我甚至能把自己的百分之十投資拿回來。我們這些人帶著錢滿世界跑,想方設法把錢藏起來,我們面臨的問題是我們只擅長在家門口做生意。不過還好,採油是我的副業。我真正花費精力在做的事是開一家電影院,一個民族劇院。你知道這個詞嗎?意思是指一個地方的所有外國人群體。我住的那一帶居民的民族背景很雜,但我想我是聽說有家劇院要出售才生出民族劇院這個念頭的。這劇院在鬧市區,看上去是項值得購置的產業。
「因達爾在紐約經常和他見面,一起吃飯、喝酒,或者在辦公室開會。不過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每次都是回到旅館房間,然後繼續等。因達爾的心情越來越差。有一次,這人邀請因達爾晚上到他家裡吃飯。這人家裡很豪華。因達爾在樓下通報了自己的姓名,然後乘坐電梯上去。開電梯的人一直等著,看著,直到房間門打開,因達爾被叫進去。一進去,因達爾就大驚失色。
我第一天還在非洲,第二天早晨就到歐洲了。這不只是旅行速度的問題。我覺得我像是同一時間出現在兩個地方:一覺睡醒就到倫敦了,身上卻還留有非洲的痕迹,比如機場稅的稅票,是一個我認識的官員開的,周圍是不一樣的人群,不一樣的建築,不一樣的氣候。兩個地方都是真切的,又都不真切。你可以在兩個地方之間挑挑揀揀,不會覺得自己做了最終決定,完成了一次偉大的、終結性的旅程。在某種意義上,我真實的處境正是如此。我只有一張短程票,簽證是旅行簽證——六個星期內我必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