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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她沒管我的請求。「勒克萊爾的南極核爆計劃為我們爭取了一些時間,但是不多。在海平面上升和海洋生態系統崩潰直接引發更甚於噬星體帶來的問題之前,我們可以把南極冰川投進海洋的機會有限。想想勒克萊爾對我們說過的話:全球人口將會減少一半。」
這也給我帶來了重量問題。
因為把手很熱,所以我墊著毛巾拉住它,拖著補給箱來到實驗桌旁,坐在椅子上準備有條不紊地補充燃料。我準備好塑料注射器,有了它,我就能通過6毫米的鑽孔每次注入100毫升噬星體,這相當於600克。滿打滿算,我得給每台甲殼蟲注射大約200次。
我討厭休眠,雖然有抵抗昏迷的基因,可是姚和伊柳希娜也有。如非必要為什麼要冒死亡的風險?
對我來說,甲殼蟲有最高的優先權,我希望它們稍事準備就能發射,以防萬福瑪利亞號發生災難性的問題。可是假如沒有發生危及任務的問題,我不想發射它們。它們發射時離地球越近,成功到達地球的概率就越高。
她走到房間的另一邊。「工業革命使農業進入機械化時代,從那時起我們就可以把精力投入到其他事情上,可這隻是最近200年的情況。在那之前,大多數人把大部分生命都耗在了食物生產上。」
對,我已經決定親自去投放它們。為什麼不呢?
機械臂伸進補給區,取出一袋白色粉末扔在床鋪上。
我來到宿舍。「計算機,提供一份休眠食品樣本。」
「真是激動人心呢。」
確定在哪裡安裝繁殖場又是另一個問題。即使尺寸不大,它也放不進甲殼蟲這種小型航天器中,所以我把它用環氧樹脂粘在起落裝置上,然後又在甲殼蟲頂部點焊一個小配重,內部計算機對航天器重心的位置頗有要求,添加配重比從頭設置導航系統要更容易。
她沒管我話中帶刺。「你知道我大學學什麼專業、本科獲得了什麼學位嗎?」
我來到備品櫃,拽出初代噬星體容器。它是一個不透光的金屬箱,底部裝有輪子,裡邊有數百千克噬星體。因為處在1.5g的重力環境中,所以我給它安裝了輪子。有了機械加工間和不想到處拖動重物的強烈願望,你會對自己的動手能力刮目相看。
「就連羅馬帝國也不例外。每個人都知道皇帝、軍隊和征服。可是羅馬人真正發明了一種方法,可以高效地獲取農田,運輸食物和水。」
「當然了,」她說,「勒克萊爾的評估假定世界上所有國家團結協作,共同分享資源和分配食物。可你覺得那能實現嗎?你覺得美國,有史以來最強大的軍事力量,它會眼睜睜看著自九-九-藏-書己的人口餓死而無動於衷?擁有13億人口的中國呢?你覺得他們真會坐以待斃嗎?」
此外,我無法百分之百確定自己正確地重設了導航線路。我覺得沒錯,每次抽查,飛船也都行駛在正確的返航路線上。可是假如我休眠時出了岔子呢?假如我醒來時跟太陽系錯過一光年呢?
我坐在牢房裡,眼睛盯著牆壁。
她透過窗戶上的欄杆眺望遠處的發射台。「但是我學到很多,竟然喜歡上歷史。如今的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歷史對大多數人來說意味著沒完沒了的苦難,歷史越悠久,苦難就越深重。」
「歷史,我學歷史專業,」她在桌子上反覆敲打著手指,「大多數人以為我學的是理科或商業管理,或者傳媒。然而不對,是歷史。」
我再次清理分類實驗用品,也許會搞幾項針對噬星體或τ星蟲的研究性實驗。管它呢,回家路上我可以寫幾篇論文,哦,還有我跟外星智慧生物打交道幾個月這件事,我也許還要簡單記錄下他的情況。
我確實擁有大量電子遊戲和建造飛船時人類發明的每一種軟體。可以肯定它們能讓我忙上一陣。
我打開噬星體容器——
幾乎就在同時,我聽見門鎖咔噠一聲打開,比我更勇敢的人也許會看到逃生的機會,衝出牢門,也許可以從警衛的看守下逃脫。可我早就放棄了逃跑的希望。我要怎麼辦?冒險逃進哈薩克沙漠嗎?
很快,幾名魁梧的衛兵會跟隨醫生跨進那扇門,醫生為我注射藥物,然後我就再也看不見地球了。
說到孤獨寂寞,我又想起了洛基,如今我唯一的朋友。說真的,他是我唯一的朋友。當初天下太平的時候我也沒有多少社交生活。有時候我跟其他教職員工在學校一起吃飯,偶爾在周六晚上跟大學時的老朋友喝啤酒。可是因為時間膨脹效應,我回到家時,所有這些人都會比我年長一代。
「然而惡果還不止這些,」她說,「因為一旦陷入絕望和飢餓的國家開始為了食物互相侵佔,食物生產就會減少。」
我去查看τ星蟲繁殖場,十座都運轉良好。我時不時地給它們喂噬星體,只是為了讓它們保持健康、不斷繁殖。繁殖場里模擬金星大氣,所以一代代延續的τ星蟲會變得更加適應金星的生活。這樣再過四年,等到我去金星投放時,它們會如魚得水。
「呃……」我說,「為什麼會有這種氣味?」
或許休眠沒有那麼糟。
「選專業時我18歲,還沒有找到人生的方向,選擇歷史專業是因為我不知道還能學什麼。」她假笑著說,「很難想象我會那樣,是嗎?」
「是。」
https://read.99csw.com我清查了自己的食品庫存,發現消耗的速度符合計劃,貨真價實的袋裝食品還剩下三個月的定額,再之後我就只能吃流食了。
「對,會打仗,目的跟遠古時代大多數戰爭一樣:食物。他們會假借宗教、榮光或任何託詞,但目的從來都是食物、農田及其耕作者。」
最難的工作是打開甲殼蟲的小燃料艙。跟這裏的其他設施一樣,甲殼蟲本不可以重用。這就好比給一次性打火機補充丁烷燃料,甲殼蟲本來就沒有這個功能,是完全密封的。我不得不把它夾在銑床上,用六毫米鑽頭鑽透……確實大費周章,不過我越來越得心應手。
我加入一點水,稍事攪拌,粉末就變成奶白色糊狀。我聞了聞,沒有什麼特別的氣味,於是我抿了一口。
我們反覆琢磨迷你繁殖場的外殼該如何設計。第一選擇顯然是用氙岩來造,可問題是,地球的科學家該如何打開?我們沒有任何工具可以切割它,唯一的選擇是加熱到極高溫度,那有可能會傷害裡邊的τ星蟲。
她轉身面對我說:「戰爭、飢荒、瘟疫和死亡,噬星體真的帶來了天啟,萬福瑪利亞號是我們現在唯一的希望。如果能為它的成功增添一絲極其渺茫的希望,我做出什麼樣的犧牲都行。」
所以我們選用波江座人的鋼鐵。它結實強韌,不易氧化,特別耐用,人類可以用金剛石鋸把它切開。還有,他們會分析那種合金並學著自己製造。一箭雙鵰!
我爬上梯子,來到控制室,坐在駕駛座,打開導航控制屏。我真不應該這麼做,可這似乎變成了例行公事。我關閉旋轉驅動,開始滑行,重力隨即消失,可是幾乎沒有引起我的注意。我已經習以為常。
「是啊,你還挺重感情。」
我躺在床上對她怒目而視。
其實……我不知道會對她說些什麼,但絕對打算要說一說,說點狠話。
然後我一下子明白過來,這種氣味我知道,是死去后腐敗的噬星體的氣味。
上路第三十二天,我檢查日益減少的正經食品供應,根據我的計算,再過五十一天,我將完全依靠流食為生。
她摟住自己的身體,我從未見她顯得如此脆弱。「營養不良、局勢混亂、飢荒當道,基礎設施的每一個方面都會被投入糧食生產和戰爭,整個社會結構將會土崩瓦解,另外還有瘟疫,數不勝數的瘟疫波及全球,因為醫療系統會被壓垮,曾經容易控制的疾病會大爆發而失控。」
我昨天弄好了約翰和保羅,今天處理林戈,如果時間允許就繼續搞定喬治。喬治是最容易的一個,我不需要給它補充燃料——根本就沒用https://read.99csw.com它當引擎——只需要加裝迷你繁殖場。
我建議使用帶蓋子的氙岩容器,像壓力門一樣可以扣緊的設備。我會在U盤裡留下如何安全打開的說明,洛基直接否定了這個想法,無論密封有多嚴,都不會完全封死。繁殖場在途中經歷兩年時間,空氣泄漏足以憋死裡邊的τ星蟲,他堅持認為整個繁殖場得是一個獨立的整體。或許有道理。
我躺倒在床上,不去看她。「你晚上能睡得著覺就行。」
我聳聳肩。
為什麼拜科努爾發射基地有如此方便的監獄?我不知道,去問俄國人吧。
「我們如期發射,」她說,「你將很快啟程。」
她站起來,在屋裡信步遊走。「工業革命之前的五萬年裡,人類文明只有一個追求:食物。每個存在過的文明都在食物上投入了最多的時間、能量、人力和資源。狩獵、採集、耕種、放牧、倉儲、配送……都與食物有關。」
不過與其忍受與世隔絕、孤獨寂寞和糟糕的食物,也許我最終情願冒險休眠。我們拭目以待。
我搖搖頭。「會爆發戰爭。」
她走回到門前敲了幾下,一名衛兵把門打開。「總之,我就是想告訴你我的初衷。是我欠你的。」
τ星蟲又一次泄漏了。
好了,悲傷遺憾且微不足道的每日例行公事到此為止。我關掉佩特洛娃鏡,再次啟動了旋轉驅動。
洛基打造繁殖場本身的方法就很簡單,繁殖場內部有一個活躍的τ星蟲群落和類似金星的大氣環境,以及一卷充滿噬星體的細鋼管。τ星蟲只能接觸最外面一層噬星體,所以它們得一點點進入總長度約20米的管道。一項基本的實驗告訴我們,這種方法可以幫助少量τ星蟲存活多年。至於排泄物,它們只能自作自受了。膠囊繁殖場會逐漸生成甲烷並消耗二氧化碳,不過這沒關係。按照人類標準,膠囊容積很小,然而對於裏面渺小的微生物來說,那可是巨大得如同宇宙一般的洞穴。
「謝謝你給我上這堂歷史課,」我說,「不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希望自己在地球上最後的時光能輕鬆愉快一點,所以……你懂的……你能離開嗎?」
「哎呀!」我從容器旁退避開,它簡直難聞透頂。
難以下咽,可我強忍住吐出來的衝動,糊糊嘗起來就像阿司匹林,有種令人討厭的藥味。接下來好幾年我得每頓飯都吃這種苦藥糊。
房門打開,斯特拉特走了進來。衛兵在她身後關上了門。
總之,我一旦回到太陽系,也許會順路去金星投放τ星蟲。還不確定該如何播撒,我已經有了幾個想法。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揉一團τ星蟲感染的噬星體,把它拋向金星。噬星體read.99csw•com會吸收進入大氣層的熱量,τ星蟲會被釋放到大自然中大展拳腳。金星上現在一定聚集了很多噬星體,很明顯,τ星蟲一旦發現它們的獵物就會立即開始大快朵頤。
安裝迷你繁殖場使甲殼蟲增加了一千克重量,這不成問題。我記得跟斯蒂夫·哈奇開過無數次會議討論設計。他是個奇怪的小個子,也是一位厲害的火箭科學家。甲殼蟲在太空中通過觀察恆星來確定自身位置,假如燃料少於預期,它們就根據需要降低加速度。
是嗎?斯特拉特,那麼地獄化身為我,朝你捲土重來了。我就是地獄。
我感到無聊,一個人在飛船上無所事事。
旋轉驅動停止后,佩特洛娃鏡就可以使用了。我在太空里掃描一番,我清楚大致的觀察方向,很快便找到它,那個佩特洛娃頻率光點,目標A的引擎,假如我在那個光點的100千米範圍之內,整個萬福瑪利亞號都會被蒸發。
除了安裝迷你繁殖場,我還得給這些小混蛋補充燃料。它們充當萬福瑪利亞號的臨時引擎時,幾乎消耗了一半的燃料,不過每一台只需要補充60千克噬星體就能裝滿,跟洛基給我輸送的波江座噬星體相比,簡直就是滄海一粟。
簡言之,它們會回家,只不過時間會長點。我盤算了一下數字,在時間上對地球的影響微乎其微。不過,甲殼蟲在路上會比原計劃多飛行幾個月。
我把燒杯放到一旁,到時候再受這份罪吧。現在,我得處理甲殼蟲了。
「我明白。」我低聲說。
我把食品袋拿到實驗室打開后,往燒杯里倒入一些粉末。
「好像看不出來,」我在床上坐起來說,「你不太常回顧過去。」
我盯著屏幕上的小光點發出一聲感嘆。我還可以追蹤他很長時間,隨時能知道他身處何方。他會嚴格執行我給他的飛行計劃,他信任我的科學知識,就跟我信任他的工程技術一樣。不過幾個月之後,佩特洛娃鏡再也無法看到那束光。不是因為光芒太暗淡,佩特洛娃鏡是非常敏感的儀器,而是因為我們的相對速度會對他引擎發出的光產生紅移效應。光線抵達我這裏時,將不再擁有佩特洛娃波長。
「下地獄吧。」
這不是那種破敗的牢房,看起來似乎更像大學宿舍,磚牆上刷了塗料,有桌、椅、床和獨立衛生間等,可門是鐵的,窗上裝著欄杆。我哪兒也去不了。
我拿起袋子。必然得是粉末,長期存儲怎麼會添加液體呢?萬福瑪利亞號的供水是一個閉環系統。水進入我的身體,又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從我體內排出,然後被凈化和再利用。
我在星系的一側,他在星系的另一側。真見鬼,就連鯨魚座τ星都變得像是遠九九藏書方的一枚燈泡,可我還是能清晰地分辨出目標A的引擎光芒。用光作為推進介質,會釋放出完全難以想象的功率。
對我來說無所謂,我被噬星體圍在其中。不過看到外部輻射感測器讀數一路飆升還是挺有意思。至少有進展,不過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看,我踏上了漫長的旅途,可當前的進度是「才剛剛跨出門口」。
多虧了洛基,我擁有四座小型τ星蟲繁殖場,每座都是一個不超過手掌大小的類似鋼製的膠囊。我說「類似鋼製」是因為那是波江座人的某種合金鋼,人類還沒有發明出來。它比我們的任何金屬合金都硬,但又沒有硬過金剛石材質的切割工具。
「嗨。」她說。
我喜歡迪米特里,參与萬福瑪利亞計劃的所有人員中,他可能是我最喜歡的人,可是誰知道他現在境況如何呢?該死,俄羅斯和美國也許已經開戰,或者成為戰爭同盟。我不清楚。
是。
她坐在椅子上說:「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是這樣對你我也不好受。」
即使這樣我們的「交談」也會很慢。波江座40距離地球16光年,所以假如我們發出一條「嗨,你好嗎?」,要經過32年才會收到回復。
也許未來我們可以對其加以利用,也許地球和波江b可以利用噬星體來發射佩特洛娃光線進行通信。我好奇要怎樣才能發射出讓波江座40看見的閃光,我們可以通過摩爾斯代碼之類的手段交流。看見閃光后他們會弄清楚我們在說什麼。他們已經有了一套維基百科,看見閃光的時候會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的。
接近四年的返程之旅,我已經走了十八天,此刻正來到波江座τ星的太陽風頂層,即這顆恆星強磁場的邊緣。至少邊緣的磁場強度還能偏轉快速奔涌的恆星級輻射。從此刻起,船體承受的輻射要變強烈很多。
「哦,我會的,相信我。你們仨前往鯨魚座τ星,剩下我們這些人下地獄。更準確地說,地獄要來毀滅我們。」
「不,你不明白,」她說,「因為情況惡化了很多。」
「比半數人口死亡還要嚴重?」
什麼?我是不是可以進行大量相對論數學計算,得出我的慣性系中任一時刻我們的相對速度,然後進行洛倫茲變換,算出他引擎發出的光何時超出佩特洛娃鏡的感知範圍?那樣我是不是就可以知道,在接下來多遠的路途上還能看見我的朋友?那樣做是不是有點悲哀呢?
我不知道自己即將返回的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我離開后,地球已經過了13年;在我返回之前,他們還會再經歷13年,一共26年。我所有的學生都會長大成人,我希望他們都還活著。不過我得承認……有些恐怕已經離世。這種事不能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