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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儒之家

侏儒之家

「你每天都幹些什麼?」
「你一定好奇我要幹嗎,對不對?」麥克唐納對他的秘書說。
「我得說是因為她不太出門。不過她讓我來了,看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怎麼樣?」麥克唐納的妻子問。
五點鐘的時候麥克唐納打電話給妻子。「親愛的,」他說,「我被這個會議絆住了,七點鐘才能結束。我本該早點給你打電話。」
麥克唐納讀起那本《時尚先生》。在奧克蘭希爾頓酒店有一個侏儒大會,《時尚先生》雜誌去拍了一些照片。兩個男侏儒帶領一個歡喜的女侏儒穿過通道。一支侏儒棒球隊。一張集體照。一個叫拉里(麥克唐納並沒有翻到照片背面去辨認他是哪一個)的說,「我生下來以後還沒這麼快樂過。」麥克唐納又翻了一頁。有一篇寫丹尼爾·艾爾斯伯格的文章。
「這地方是不是很差勁?」他說,「不過香炸蝦好吃極了。」
「那這個巨人肯定沮喪得要命。」
詹姆斯沒有回頭。麥克唐納離開的時候,走廊上的一個侏儒對他說,「有時諷刺諷刺他也好。」
「正像詹姆斯說的,我不開心。」
「真的嗎?」
「難道沒有送外賣的酒行嗎?我記得在小區里看到過流動販酒車。」
「是啊。不然他怎麼能掉二十五磅?」
「一個女人。我見過她,看上去不錯。」
「那樣對它們有害嗎?」
「那我能做點什麼?」麥克唐納問。
「他住家裡的時候除了你沒別人可以說話。他現在還有份臨時工作,給別人寄賬單,他也更喜歡這差事。」
「是啊。要一隻綠鸚哥。」
「因為這兒有一個巨人。」
「我和巨人一樣快樂。」
「快說吧。」
「是糖果棒,詹姆斯給我的。我犧牲了午飯時間去看他,他過意不去。」
他母親對這一切都不以為然。也許她的眼淚有一部分是反對,不完全是對他父親的恨意。
「麥克唐納,」他妻子悄悄說,「是那隻鸚哥。寵物是不能放歸野外的。」
「我不打算回家,麥克唐納。」
「也告訴她不要再派你來了。」詹姆斯說。麥克唐納心想,如果詹姆斯跟他一樣高,他就動手揍他,而不是只說說話。
「那你多大?」她問。
「那我所有的藥片就白吃了。」
麥克唐納感覺胃部不適——他自己也不介意來幾種藥片,好擺脫這種感覺。貝蒂點了一根煙,煙氣也沒法讓他的胃舒服。不過在貝蒂說話以前,他已經一整天不大舒服了。也許他得了胃癌,也許是他https://read•99csw•com不想再面對詹姆斯。在儀錶盤雜物匣里放著一罐藥膏,是艾斯波斯托太太給他母親的,他母親讓他帶給詹姆斯。艾斯波斯托太太的一個親戚在她的要求下寄給她的。藥膏是波多黎各的一個醫生所制,據說定期用它按摩腳踵,人就能長高。他想到藥膏放在雜物匣里,心裡不安,就像他妻子對家裡有隻鸚哥和小摩天輪感到不安一樣。家。妻子。貝蒂。
貝蒂微笑了。
「這地方讓你沒胃口?」
「什麼讓你這麼樂觀?」他問。
「我可不是來這兒責備你的。我是想看看能幫上什麼忙。」
「他以前在馬戲團,」詹姆斯回來了,說,「現在他帶我們做運動。」
「一隻鳥?真的想要?」
「我是有點緊張。你喜歡住這兒嗎?」
貝蒂微笑了。「我們到底去哪兒?」她問。
「你哥哥其實是個挺好的人。」
麥克唐納和妻子、母親,還有艾斯波斯托太太站在一群侏儒和一個巨人中間,等待婚禮開始。詹姆斯和新娘將在教堂外的草坪上成婚。他們現在還跟牧師一起呆在裏面。他母親已經開始哭泣,「我希望我從來沒嫁給你父親。」她借艾斯波斯托太太的手絹擦眼淚。艾斯波斯托又穿上那條叢林裙子了。在來的路上她告訴麥克唐納的妻子,她被丈夫鎖在屋外了,只有這一條裙子。「還好這條很漂亮。」他妻子說。艾斯波斯托太太羞澀地否認,說並不是很好看。
「你不該責怪自己。」麥克唐納說。他從艾斯波斯托太太手裡接過一杯雪利酒。
「為什麼你要住在一個侏儒之家?」
「只是開個玩笑。事實上我要是不吃兩種葯,就不可能每天早晚對著你微笑。你記得有天我在桌旁睡著了嗎?之前一天我剛做了墮胎手術。」
「想一起去找點樂子嗎?」他說。
「我只能擁有侏儒。我想要孫子孫女,可是你不願意生,你怕生出侏儒來。克萊姆已經死了,我的艾米也死了。卡洛塔,你也給我倒杯雪利酒來。」
「哦,不好意思,請進。」
「鸚哥很討厭。送走它我就謝天謝地了。」
「不算朋友,是未婚妻。他聲稱一旦攢夠了錢,就娶這個侏儒女人。」
「就是用郵件把煩惱寄給別人。」他母親說。
「她也知道我不快樂呀。她幹嘛老派你來?」
「是侏儒,不是一般人。」他母親說,「他躲起來不想接觸真實的世界。」
「詹姆斯,」麥克唐納說,「他不是有意跟你對著乾的。」
「你什麼意思?」
「你見到詹姆斯了嗎?」他母親問。
「到午飯點了吧?」
「很好,謝謝。」
「你要是不想笑,就不要笑。」他說。
「可你知道她並不快樂。」
「你在跟誰打電話?」他問他母親。
「不行。她很痛苦。我知道這很離譜,可是為了她你就留著吧。」
「他說了他很快樂read.99csw.com,還說他覺得是你不快樂。」
「是卡洛塔在跟她哥哥打,問能不能住過去。她丈夫又把她趕出來了。」
「什麼東西?」詹姆斯問。
「一隻鸚哥有什麼討厭的?」
「不該?我只好撫養一個侏儒,照顧他三十八年,現在我老了,他卻拋下我。這個我該去怪誰?」
「我知道。但是她看到這些怪人就緊張。」
「吃了嗎?我房裡有些糖果棒。」
「我聽見了。我是問她圖他什麼。」
貝蒂微笑了。
「她叫什麼名字?」
「拿回去。」詹姆斯說。
「我們要去觀賞一個日本女人用小雕像打人。」他說。
「見了,他說他過得很快樂。」
「他不會走的,他愛上那兒一個人了。」
「我知道他沒這麼說。要是你也靠不住,我只能自己去了。你知道我見過他以後要哭好幾天。」
「她擔心你,想叫你住回家裡。她也想自己來……」
「不行。那我只能告訴她你不要。」
「我還是買個三明治對付一下吧,好嗎?」
「我該去怪你父親,」他媽媽好像沒聽見他說的,「可是他死了。他的早死我又該責怪誰?上帝?」
麥克唐納解下領帶塞進口袋。每周至少一次,他會光顧位於城市另一端的一個老酒吧,同時告訴妻子他會議纏身,然後把領帶塞進口袋。每周一次,他妻子會說搞不懂他怎麼能把領帶弄得皺巴巴的。他脫掉皮鞋,換上運動鞋,從辦公桌後方的大衣挂鉤上取下一件咖啡色燈芯絨的舊夾克。他的秘書還在辦公室里,通常她五點前就走了,但是每次他穿成這樣弔兒郎當地離開時,她似乎總在那兒等著說晚安。
「沒。」麥克唐納說,「怎麼了?」
「等一下。」詹姆斯說。
「沒關係。」她說,「你吃飯了嗎?」
牧師、詹姆斯和新娘走出教堂,來到草坪上。牧師是一個嬉皮士,或者嬉皮士那一類的人,高個,臉很白,細長金髮,穿黑色摩托騎士靴。「朋友們,」牧師說,「在這兩位新人的幸福婚姻之際,我們要將這籠中之鳥放出,它象徵著婚姻的嶄新的自由,還有靈魂的飛升。」
「二十八。」麥克唐納回答。
牧師手裡拿著鳥籠,裏面裝著一隻鸚哥。
「比詹姆斯矮一點兒。」
「不知道。寵物店的人還給了一個小摩天輪和一個鈴鐺,上面掛著一串種子。」
「聽我說,」麥克唐納說,「媽叫我把這個帶給你。我不想無禮,但是她讓我保證一定會帶給你。你知道她很擔心你。」
「是誰?他說他愛上誰了?不會也是個社會福利工作者吧?」
「你三十歲了,還沒變得憤世嫉俗?」
麥克唐納把艾斯波斯托太太用英語寫了使用說明的那張紙遞給他。
「喝光了。我忘了去酒行買酒,對不起。」
「你呢?」
「不知道他為什麼白給你。」
「我能進來嗎?」
「你來揍我啊,」麥克唐納九_九_藏_書吼道,「站在椅子上打我的臉啊。」
「三十。」她答。
麥克唐納等著。一個侏儒走進房間,往他的椅子下面看。麥克唐納抬起雙腳。
「他喜歡他住的地方。他現在可以跟別人聊天。」
「就是花光家裡的錢唄。」
「等你到了三十,你就會時時樂觀。」貝蒂說。
「我知道你好奇。」他說。
「萬事終成空。」他說。
「有多高?」
「是嗎?沒要錢?」
她微笑了。她叫貝蒂,起碼有三十齣頭。麥克唐納只知道他的秘書兩件事,她很愛微笑,以及她的名字叫貝蒂。
「我估計他不是這個意思,」麥克唐納說,「他可能只是又喝醉了。」
「哎,誰知道人和人之間到底圖的是什麼,」他母親說,「真正的愛情最後還不是一場空。我愛你父親,可我們卻生出一個侏儒。」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瓶里是雪利酒嗎?你能……」
「不知道,我並沒有得到確定的回答。他說有一個巨人要餓死了,他比那個巨人開心,還是說他和巨人一樣開心,我記不清了。咱們的味美思喝光了嗎?」
「是你媽一直在照顧他,直到他搬出去住。」
「行啊。」她說。
「我記不清了。」
「你是想讓我高興還是鸚哥?」
「我比巨人更喜歡。他輕了二十五磅。可不能讓人知道這個——官方數據是十五磅——但我無意中聽到醫生的話了。他輕了二十五磅。」
鳥兒解放了,它搖搖擺擺地飛上一棵樹,消失在春天的新葉中。
「打攪了。」侏儒說。他轉動手推車離開房間。
「告訴她好了。」
「這兒可以養寵物。我想要一隻鸚哥。」
「我是說我基本上只把他當成一個侏儒。我這一輩子都得照顧他。」
他和貝蒂坐在靠裡面的小間。他點了一大扎啤酒和雙份香炸蝦。自動唱機里塔米·溫妮特正唱著「D-I-V-O-R-C-E」
他們把車停在一家酒吧前面,窗戶里的藍色霓虹燈招牌寫著,「理想咖啡館」。上方還有一個更大的霓虹招牌,寫著「舒力茲」
他們出去,上他的車,是輛紅色豐田。他把夾克掛在車廂後部,又把皮鞋擱在後座上。
「沒吃。我還在開會。」
麥克唐read.99csw.com納坐在一把灰色的小椅子上,椅子的花紋是色調更灰的樹葉。他正在和站在一把藍色椅子上的哥哥說話。麥克唐納的哥哥身高四英尺六點一五英寸,他站到椅子上的時候就能俯視麥克唐納。麥克唐納二十八歲。他哥哥詹姆斯三十八歲。他們倆中間還有個兄弟,叫克萊姆,克萊姆在巴拿馬死於一種罕見的疾病。還有一個姐姐,叫艾米,艾米飛到巴拿馬去陪伴將死的弟弟。一個月之後,在同一家醫院,她死於同一種疾病。全家沒有一個人參加葬禮。今天,麥克唐納在母親的要求下來探望哥哥,看看他是否快樂。詹姆斯當然不快樂,可是站在椅子上讓他感覺好了一點,麥克唐納悄悄塞在他小手裡的二十美元也有同樣的效果。
「想來嗎?」他說,「想看看底層生活嗎?」
「我還是給我媽打個電話,把這事搞定吧。」
艾斯波斯托太太聽到自己的丈夫被提及,難過地搓著雙手。
「是啊,現在他好像找到能代替她的人了。聽我說這個之前你也許該喝一杯。」
「你口袋裡是什麼?」
「哎,誰知道。我今天買了杜松子酒和味美思。」
「明天去看他,叫他回家。」
「你到哪兒去?」
「她圖他什麼?」
詹姆斯轉身把罐子扔出去。明黃色的液體順著牆流下來。
「你看這期《時尚先生》了嗎?」詹姆斯問。
「《時尚先生》怎麼會不知道我們侏儒之家呢?」詹姆斯問,「他們可以上這兒來的。」
「他開心嗎?」
她站到一邊去——卻也沒什麼用,因為她實在太胖了,過道里還是沒多少地方。艾斯波斯托太太穿著一條看起來像熱帶叢林的裙子,細長條紋的綠草四處蔓延,裙擺附近是褐色的樹墩,胸部周圍閃耀著大紅色。
「我母親還好吧?」他問。
「我當然不快樂了。他從來不打電話。」
「吃得不好嗎?」
「也許有呢,我要是記得去買就好了。」
「能交到朋友多好呀。」
「嚯。」麥克唐納說。
「我去幫你倒。」艾斯波斯托太太說。
「你就告訴她我跟她一樣快樂。」
他母親住在紐菲爾德街一棟屋頂高挑的老房子里,那個街區漸漸要被波多黎各人接管了。她的電話佔線快兩個小時了,麥克唐納擔心她可能也已經被波多黎各人接管。他開車到母親家,敲門。開門的是一個波多黎各女人,艾斯波斯托太太。
「他說他們在戀愛。」
「好。我買到鸚哥了。」
侏儒們鼓掌歡呼。牧師將雙臂環繞自己,轉起圈來。幾秒鐘后結婚典禮開始,只過了幾分鐘就結束了。詹姆斯親吻新read.99csw.com娘,侏儒們圍繞在他們身邊。麥克唐納想起有次野營,在樹林里掉了塊好時巧克力,還沒等他系好鞋帶,巧克力上就爬滿了螞蟻。他和妻子走上前去,後面跟著母親和艾斯波斯托太太。麥克唐納看到新娘正燦爛地微笑著——一個任何藥片也製造不出來的微笑——陽光灑在她頭上,髮絲閃閃發亮。她看起來很小,容光煥發。她如此美麗,麥克唐納想跪下去親吻她,長跪不起。
「我沒這麼想。」
麥克唐納坐了下來,點著頭,神經有些緊張。他坐的那把椅子對面有一把兒童椅,是拿來當腳凳用的。那是詹姆斯和母親一起生活時用過的椅子。他母親還留著他用過的東西——一把小小的兒童吊椅,客廳里齊膝高的鏡子。
「謝了。我不餓。」
「你最近怎麼樣?」他問母親。
「他參加了互助戒酒協會。」艾斯波斯托太太說,「有兩個星期他都沒喝,每一次聚會他都去,結果有天晚上他回到家,跟我說要我滾。」
「沒事。估計一杯酒也沒那麼大威力。」
「你快樂嗎?」麥克唐納問,「你要是覺得快樂,我就不管你了。」
「比詹姆斯還矮?」
「當然了。你以為我會買那種垃圾嗎?」
「是的,她挺好的。」
「我從來沒見過綠色的。」
「我說她可以住這兒,可她丈夫聽說之後大怒,說他不想讓她住那麼近,中間才隔了兩家。」
「說了兩個小時?」麥克唐納覺得她挺可憐,和藹地問她,「結果怎樣?」
「寵物店可以按你要求染成各種顏色。」
「你要是沒喝酒,可以吃一片這種葯,」貝蒂說,「然後你就不會那麼想了。」
「嗯。」
「又是她派你來的,對吧?」
「好,」他說,「那先這樣,回頭見。」
「他有個小情人,他愛上了一個住在侏儒之家的女人。他向我介紹了她。三英尺十一英寸,站在那兒衝著我的膝蓋微笑。」
「咱們這會兒不談巨人,你看行嗎?我想捎幾句話回去讓媽放心。」
「好吧,那有什麼想讓家裡帶給你的?」
「那等你回來我們再吃。」
他母親不相信上帝。她三十八年以來都不相信上帝。
「那地方就是個動物園,唉,比動物園還糟。它就是它本來的樣子——一個侏儒之家。」
「嗯。」
「他還挺快樂的。」
「他不願意。」艾斯波斯托太太回答。
「你多大?」他問。
「你一定知道生意人基本上都很墮落。」麥克唐納說,「難道你不是在猜我下班時間盡幹些詭異的勾當?」
「是。他是一個侏儒。」
「嗯,矮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