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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的鞋子

蛇的鞋子

「有一次,」薩姆說,「我寫了一本關於你媽媽的書。」
「你知道你叔叔講蛇是開玩笑的。」艾麗斯說。
薩姆以為理查德之前在看他一直留心的那兩個人。他弄錯了;理查德只是在掃視吧台。
幾個星期以後,薩姆和理查德的母親死了。艾麗斯寫信給薩姆,說她非常難過。艾麗斯從沒喜歡過他們的母親,但是那個女人讓她著迷。她永遠忘不了她為訂婚晚會買了一百二十五塊錢的紙燈籠。過了這麼多年,她還在琢磨這件事。「你覺得開完晚會以後那些燈籠會去哪兒?」她在弔唁信里寫道。那是封奇怪的信,讓人覺得艾麗斯不太開心。薩姆甚至原諒了她送兔子的事。他給她寫了一封長信,說大家應該重聚一下。他知道郊外有一個汽車旅館,也許能在那兒呆上整個周末。她回信說聽起來是個好主意。唯一讓她鬱悶的是他的信是秘書打的,在她給薩姆的信里,她幾次提到他可以手寫。薩姆注意到艾麗斯和理查德好像都語無倫次,也許他們會回到一起。
「你看還有蛇嗎?」她問。
「要是你願意。」薩姆說。他聳聳肩:「你知道我那兒只有一張床。」
「我不打算談這些。你為什麼來跟我說話?你怎麼不去同情一下你哥?」
「我知道。」她說。然後她對薩姆說:「你能再講一個嗎?」
第二天下午,他們游完泳,裹著浴巾,又坐在石頭上。遠處有兩個嬉皮士和一條愛爾蘭賽特犬,都戴了花頭巾,從湖中的島划船往岸邊來。
「抱歉。」理查德說,「一定要小心一切。」
「我就愛甜甜圈。」她說。
「那是你爸爸造的一個詞。」薩姆說。
「有什麼可笑的?」理查德問。
理查德搖搖頭。
「他不在的時候你跟他說你要去哪兒了嗎?」理查德問。
「你愛上這個德國人了嗎?」
「我知道那本書。」她說,「不是你寫的。」
「你並不總是對的。」小女孩說。
「別問我。」他說。
「我當然確定了。我住在紐約城,你知道的。」
小女孩看著她叔叔。
「什麼?」
「你還只是個孩子,被人拽來拽去的。」她父親說,「你想過今天會到這兒嗎?」
「我什麼時候錯過?」
「理查德,她在跟一個該死的德國人好。」薩姆說。
「漢斯。」
「清楚多了,是吧?」薩姆說。
「我要是有條狗就好了。」小女孩說。
「想象比現實更好。」薩姆對小女孩說。
「那隻會讓你在不得不離開它的時候難過。」她父親說。
她湊過https://read.99csw.com去從薩姆的手指中抬頭看那些樹。
「為什麼它們不走呢?」
「你剛才說到《愛麗斯漫遊奇境》。」
「你覺得我那本書寫得好嗎?」薩姆說。
「不是你認識的人。」
「咱們的對話。」她說。
理查德搬去跟薩姆一起住后,開始把動物往家裡帶。他帶回一條狗、一隻挨過冬天的貓、一隻藍色鸚鵡,鸚鵡關在一個很小的籠子里,理查德無法說服寵物店主換籠子。鳥在公寓里飛來飛去,貓為之抓狂。後來貓終於不見了,薩姆鬆了一口氣。有一次薩姆在廚房裡看到一隻老鼠,想當然地以為又是理查德的一隻寵物,直到他意識到家裡沒有它的籠子。理查德回家的時候說老鼠不是他的。薩姆找來了滅鼠人,但他不肯進屋噴葯,因為狗衝著他狂吠。薩姆把這事告訴他的哥哥,想讓他為自己的不負責任慚愧。可是理查德又帶回一隻貓。他說貓能抓老鼠,但是還要等些時候——它還是只貓仔。理查德用匙子尖喂它貓糧。
「他的名字叫漢斯。」
「不去?」愛麗斯失望地說。
「你在跟誰交往?」
「為什麼要這樣?」她問。
「你以前總說寧死也不住紐約。」
「是的。」她說。她喜歡這個遊戲。
「你並不害羞。」小女孩說。
「寫一個小女孩遇到了各種各樣有趣的動物——一隻兔子總是給她看他的懷錶,兔子非常沮喪,因為他遲到了——」
「也許德國男人沒有美國男人那麼可怕。」她說,「要續杯嗎?」
那個夏天理查德和艾麗斯結婚了,他們邀請薩姆共度周末。艾麗斯挺好,不計前嫌。她對她丈夫也不怨恨——他把扶手椅燒了一個洞,還頂著暴風雨去湖裡開帆船,主帆破得沒法修了。她是一個非常耐心的女人。薩姆發現他喜歡她。他喜歡她擔憂理查德冒著風雨下湖划船的樣子。那以後薩姆每個暑假都跟他們呆一段日子,每個感恩節都去他們家過。兩年前,就在薩姆確信一切完美無缺的時候,理查德告訴他他們在辦離婚。第二天早飯後,薩姆單獨和艾麗斯在一起,他問起原因。
小女孩的膝蓋骨很突出,薩姆為她感到難過。他把她舉到自己的肩上坐著,拿手罩住她的膝頭,這樣就不用看它們了。
「他們不是真正的女人。」薩姆說。
「我不知道。」理查德說,「我想你是對的。空軍,母親,婚姻——」
「現在跟她講真話吧。」愛麗斯對薩姆說。
「是我寫的。但我當read•99csw.com時很害羞,不想承認是我寫的,所以我署了另一個名字。」
「你編故事。」她說。
「你為什麼要嫁給漢斯?」理查德問。
酒吧女招待取走他們的空杯子,看著他們。
她穿著一件睡裙,上面有藍色小熊的圖案,它們頭朝下朝裙邊的方向墜落。
「看。」小女孩說。
「嫁給你和他,我都不知道是為什麼。」艾麗斯說。
「這是一個德國名字。」薩姆說,然後出門去找理查德,安慰他。
「我希望我能再用那個人的眼鏡看東西。」小女孩說。
「別逗她了。」愛麗斯說。
「那不是我的主意,是你媽媽的。」艾麗斯說。她走開了,薩姆看著她離開。她穿著一條鑲黃色流蘇花邊的米色裙子。她的鞋子閃閃發光。她非常漂亮。他希望她不要嫁給自己的哥哥,一個一生都被呼來喝去的傢伙——先是他們的母親,然後是空軍(「當你飛上藍天的時候想想我。」母親有一次這麼給理查德寫信。老天!)——現在又要被一個老婆看管。
理查德的女兒來看他,所有動物她都喜歡——大狗讓她刷毛,貓伏在她腿上睡覺。她跟著那隻鳥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和它說話,還把手放在地上,逗引它落在手背上。聖誕節,她送了她爸爸一隻兔子。那是一隻白色的肥兔子,一隻耳朵是褐色的。要是薩姆和理查德都不在家,沒人照看它,就把它跟貓狗隔開;它被關在床頭柜上的一個籠子里。薩姆說艾麗斯做過的唯一一件壞事就是給女兒買了這隻兔子,讓她送給理查德作聖誕禮物。後來兔子發高燒死了。給兔子治病花了薩姆一百六十美元,理查德沒有工作,什麼錢都付不了。薩姆有一個欠賬本,他在上面記著:「兔子死亡——付獸醫160美元」。理查德真找到一份工作的時候,他查看了欠賬本。「你就不能只寫數字?」他問薩姆,「幹嘛要提醒我兔子的事?」他心情沮喪,以致找到新工作的第二天就沒能早起去上班。「簡直沒人性。」他對薩姆說,「兔子死亡——付獸醫160美元——真是恐怖。可憐的兔子。你真他媽混蛋!」他無法控制自己。
「這是真的。」薩姆說,「我們有很多詞意思都被改變了。」
「你說什麼?」小女孩問。
「它們會藏在樹叢里嗎?」
「你還愛她嗎?」薩姆喝完第二杯酒後問道。
「你沒去煩艾麗斯吧,嗯?」理查德說。
蛇很安靜;它一定覺察到了他們的存在。
雲彩在空中迅速流動九*九*藏*書,有時流雲飄過去,他們可以看到月亮,圓滿而模糊。烏鴉在樹冠上一聲不響。一條魚在石頭不遠處躍起,有人說:「看。」每個人都轉過頭——晚了,不過還能看到它落下的地方有波紋一圈圈漾開。
「我們去哪兒?」理查德說。
「還有我。」愛麗斯說。她從理查德身前湊過去,透過那個圈使勁看。她把身子湊過去的時候,理查德吻了她的後頸。
「跟她講真話。」艾麗斯說。
理查德研究著他們。「你確定?」他說。
這是小女孩想要聽到的話,因為她不喜歡蛇的樣子。
「那又有什麼關係?」
「吧凳上坐著的兩個金髮。他們是男的。」
「漢斯。他是個德國人嗎?」
小女孩拍拍嬰兒。她喜歡石頭上坐著的所有人。每個人都很高興,但是幾個大人在心底都覺得重聚有點怪異。艾麗斯的丈夫去德國照料他生病的父親了,薩姆得知以後,就給他哥哥理查德打電話。理查德覺得他們三個重聚不是好主意。第二天薩姆又打電話,理查德告訴他不必再問了。但是那天晚上薩姆又打去的時候,理查德說,行啊,管他呢。
「你叔叔有想象力。」薩姆更正她的說法。
小女孩坐在她叔叔薩姆的兩腿中間。艾麗斯和理查德,她的父母,坐在旁邊。他們離婚了,艾麗斯又再婚了,她抱著一個十個月大的嬰兒。薩姆一直想大家重聚一下,於是現在他們就坐在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距離池塘不遠。
「你這傻瓜。」她說。
「這樣它們可以輕鬆地滾下山坡。」
「它們沒有腳。看到了嗎?」薩姆說。
「這位先生的老婆愛上別人了。」薩姆對她說。
「它們能把尾巴塞進嘴裏,彎成一個圈。」
「讓我看看。」理查德說,身子前傾,從他弟弟的手指間看出去。
「說去看我姐姐。」
「他知道這個德國人嗎?」
「我有個關於烏鴉的好故事。」薩姆說,我知道它們的名字是怎麼來的。你看,它們從前是麻雀,後來它們惹惱了國王,於是國王下令讓一個僕人去殺掉它們。僕人不想殺光所有的麻雀,所以他到了野外,看著烏鴉祈禱:「長大吧,長大吧。」神奇的是它們真的變大了。國王永遠不能殺害像烏鴉這樣又大又威武的東西,所以國王、鳥和僕人都很快樂。
「蛇不會來碰你的。」薩姆說,「我說到哪兒了?」
「再給我講一個吧。」她對他說。
「我無意中聽到了。」她說。
「我不會離開它的。」
「我去過你的公寓,薩姆。」
「幹九_九_藏_書什麼?」她說。
「是真的嗎?」小女孩問她父親。
「那是什麼意思?」小女孩說。
「這個嘛,」薩姆說,「很久很久以前,一個語言歷史學家聽到這個故事,但是他聽錯了,以為僕人說的是『烏鴉』,而不是『長大』。」
「你怎麼看?」薩姆問她。
「也許我會去跟你一起住。我能去嗎?」
「你說得對。」理查德說,「一個混蛋德國人。」
理查德蹲在女兒的花園旁邊。他的女兒坐在對面的草地上,跟她的花兒說話。
「是什麼故事?」她說。
「是條蛇。」艾麗斯說,「你得小心它們。千萬別碰。」
「就算有,也是無害的。它們不會傷害你。」
「是的。」
「講那個蛇的鞋子。」
他們在一條木板路上的一個酒吧。關於德國人的談話結束以後,理查德叫薩姆出去兜風。他們開了三十四英里來到這家酒吧,兩人沒有來過,也不喜歡。不過薩姆右邊的吧凳上坐著兩個金髮的易裝癖,他們之間的對話讓他著迷。他想問理查德是否知道他們不是真正的女人,卻又不知怎麼引入這個話題,他轉而說起艾麗斯。
「說得好奇怪。」艾麗斯說。
「甜甜圈店可能還開著,那裡開通宵。我看你想去那兒吧?」
「我這會兒想不起來。」
「你想帶我去嘉年華嗎?」她問。
他們轉頭看見一條很小的蛇,從岸邊兩塊石頭間的裂縫中爬出來。
薩姆看著她。她的膝蓋瘦骨伶仃,頭髮是金棕色,不像她母親的那樣在陽光下閃亮。她長得不會有她媽媽好看。他把手輕輕放在她頭頂上。
「你知道蛇能幹什麼嗎?」薩姆問她。
到晚上了——外面涼得讓他們希望身上裹了不止兩條浴巾,小女孩坐在她爸爸的兩腿中間。一分鐘以前,他說她很冷,該回去了,可是她說不冷,還努力止住冷戰。愛麗斯的兒子睡著了,閉著眼睛。石頭前面的水上有小團的黑蟲聚集。這是他們在這裏的最後一晚。
「沒事兒的。」理查德說。
「講吧!」她說。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你好像腦子不太清楚。」
「哦,你是在叫我去死,還是說我可以搬去跟你住?」
薩姆繼續走,碰到低垂的樹枝就低頭躲閃。
「他用壞了所有傢具。」她說,「他開那條船時像個瘋子。今年他把船弄沉了三次。我最近在跟別人交往。」
她騎著薩姆的肩九九藏書膀去了甜甜圈店,身上裹著他的雨衣。他一直在想,十年以前我絕對無法相信我正在乾的事。可是現在他相信了;他的肩膀上有確實的重量,他的胸前晃蕩著兩條腿。
「去海鮮餐館怎麼樣?旅店老闆說他能幫忙找個人看孩子。」
她笑了。「我猜還好吧。」
「你姐姐怎麼樣?」他問。
現在他們住在同一家汽車旅館,在不同的房間里。艾麗斯和她女兒還有小嬰兒住一間,理查德和薩姆的房間在走廊上。小女孩和不同的人一起過夜。薩姆買了兩磅乳酪軟糖,她就說她要睡在他那兒。第二夜,艾麗斯的兒子腸絞痛,薩姆從窗子看出去,看到理查德抱著嬰兒在游泳池邊走來走去。薩姆知道艾麗斯睡著了,因為她入睡以後小女孩就離開媽媽的房間,來這兒找他。
當初理查德和愛麗斯訂婚的時候,薩姆試圖讓理查德改變心意。他告訴他那樣就被套牢了;他說要不是理查德在空軍服役期間習慣了嚴格管制,絕不會考慮二十四歲就結婚。他堅信這是個錯誤決定,甚至在訂婚晚會上(到處是裝著心形薄荷糖的心形盒子,包著心形圖案的彩紙,給每個人拿回家)硬纏著艾麗斯,叫她解除婚約。開始艾麗斯覺得很滑稽。「你把我說得像條惡狗。」她對薩姆說。「這事不會成的。」薩姆說,「別這麼做。」他給她看手中握著的小小的心。「你看這些該死的東西。」他說。
「不,去那兒挺好的。」理查德說,「我正在從存在的角度想問題。」
「我好奇,艾麗斯。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名字。」
「是寫什麼的?」小女孩問。
「沒有哪裡還開門的嗎?」
薩姆扶著侄女從石頭上下來。「我們去散步吧。」他對她說,「我有個長長的故事,可是他們會不耐煩的。」
這使兩人都沉默下來。他們獃獃地看著艷麗的橘色花朵。
他們坐在石頭上,看著池塘。晌午時分有個守林人經過,他讓小女孩用自己的望遠鏡看樹上的烏鴉。她印象深刻,現在她說想要一隻烏鴉。
「它們有腳,但是夏天的時候腳就脫落了。」薩姆說,「要是你在林子里看到小小的鞋子,那就是蛇身上的。」
「嘉年華已經結束了。」薩姆說,「你知道現在已經很晚了。」
「可是為什麼它們叫烏鴉?」小女孩說。
「是個好想法。」薩姆說,「我總是對的。」
「跟她講真話。」愛麗斯又說了一遍。
「我不跟不相信我故事的人講。」薩姆說。
「這兒。」薩姆說,他用每隻手的拇指和食指彎成一個圈。「從這兒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