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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擋

換擋

「為什麼?」男孩說。
「我丈夫這麼想。」她說。
離私人車道還有一個街區的時候,她說:「我該給你多少錢?」
「也許等天暖和的時候,」她說,「我們就可以去公園什麼的。」
納塔莉的叔叔去世的時候,把他那輛1965年的沃爾沃留給了她,他們馬上決定把車賣了,用那筆錢去度假。他們在報紙上登了一個廣告,有幾個人打電話來。星期二拉里上課的時候,有幾個電話,納塔莉發現自己在打消他們的興趣。她告訴一個女人車跑的里程數很多,還提到車身生鏽,其實並沒有。她對另一個打電話來執意要買車的人說,車已經賣了。等拉里從學校回來,她跟他解釋說電話線被她拔了,因為太多人打電話來問,她最終決定不賣了。如果他願意,他們可以從儲蓄賬戶里取一點錢去旅行。但是她不想賣車了。「那輛車不是自動擋。」他說,「你不知道怎麼開。」她對他說她可以學。「上保險還要花錢。」他說,「車很舊了,可能都不太可靠。」她想把車留下。「我明白,」他說,「可是沒道理。要是我們錢多一點,你就能有輛車了。你可以買一輛更新更好的車。」
每周二他做報告的時候,她總是開車送他去學校,然後去超市購物。通常她去購物前不會列單子,不過到了停車場她會從包里拿出一本便簽簿,冷風中坐在車裡寫上幾條。即使只寫了幾樣東西,也讓她可以不必在商店裡沒有目的地亂逛,買下一些她永遠不會用的東西。這之前她買了幾口鍋,一些罐頭食品,她都沒用,或者說她本來也不需要。她有一張購物清單的時候感覺好多了。
「你打算讓他坐輪椅跟你一起去實驗室嗎?」她說,「我不可能天天照顧安迪。」
她試著想說點什麼,怎麼樣能把照片的事變成一個笑話。她想下車跑掉。她又想留下,不給他錢,這樣他就可以跟她坐著。她把手伸進包里,取出錢包,拿了四美元。
「他今天教了我很多開車的技術。」納塔莉說。
有一兩次拉里說服安迪坐進輪椅,然後把輪椅搬上車,帶他去酒吧。拉里有一次很晚給她電話,喝醉了,說他那一夜不回家了——會回父母家睡。「老天,」她說,「你喝醉了還要開車送安迪回家?」「他還能出什麼事?」他說。
「我覺得基本上沒有別人去看安迪,真是糟糕。」她說。
這是1972年,在費城。
每周三她會再開車送他去學校。他有兩門研究生討論課,佔掉整個下午。然後她有時會開車出城,到郊區購物,如果要買點東西的話。要不然她就會去美術館,離得不遠,但是坐公共汽車去不太容易。那裡有一件雕塑,她很想用手觸摸,但是保安總在附近。她經常來,時間一長保安開始跟她點頭打招呼。她在想有沒有可能求他轉過頭去幾秒種——就那麼長時間——這樣她好觸摸雕塑。當然她永遠也不敢問他。在美術館里四處晃蕩,而且至少看了兩次雕塑以後,她就去禮品店買幾張明信片,然後坐在美術館里的一把長椅上,椅墊是黑色聚乙烯,頭頂上方有一件考爾德的活動雕塑。她坐在那兒給朋友寫幾句話(她從不寫信),然後把明信片塞進包里,離開美術館的時候寄出去。不過走前她總會在餐廳里喝杯咖啡:她看到媽媽和孩子們在那兒扭打,穿著別緻的女人們說話時臉貼得很近,像情人一樣安靜。
「我做了義大利肉醬面。」她說。她是前一天做的,但是她想既然他對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做的事保持神秘(「實驗室里」和「體育館里」可以互換),她也並不欠他一個誠實的回答。那天她電影看到一半就走了,後來坐在藥店的櫃檯旁喝了杯咖啡。她買了些read.99csw.com煙,高中以後她就再也沒有抽過煙了。她抽了一根有薄荷醇的煙,然後把包裝扔在藥店外面的一個垃圾筒里。她感覺嘴裏還很清涼。
「那怎麼能夠。」她說著轉頭看他。在她開車的時候,他打開了放照片的信封。他瞪著她的腿的照片。「這是什麼?」他說。
她記得安迪的房間像個健身房。地板上到處是握力器和啞鈴。甚至還有一個螢光粉的呼拉圈,他打算套在肘部,用胳膊掄大圈,好讓呼拉圈轉起來。他做不到。他躺在床上,把呼拉圈擱在脖子後面,握住兩邊,把頭從枕頭上抬起來。他的胳膊還不夠強壯,但是他可以不費力地抬起脖子,所以他假裝是握住呼拉圈的雙臂在抬。他父母以為這是他掌握的一項特殊練習。
「挺好的。」他說,「不過我幾乎所有時間都在陪安迪。就快到他的生日了,他很消沉。我們去看摩斯·艾立森的演出了。」
她做了一份清單,把家裡的東西都列在上面。拉里有天晚上在體育館打籃球的時候,遇到一個賣保險的,那人說他們應該把財產列份清單,萬一失竊可作參考。「有什麼值錢的呢?」他告訴她的時候她說。那是他們近一年來的第一次爭吵——不管怎樣,一年中第一次,他們的嗓門抬高了。他跟她說他們結婚時祖父母給的傢具里有幾件是古董,體育館那個人說如果他們不打算每年給傢具估價,至少可以拍下照片,把照片放在貴重物品保管箱。拉里讓她拍帶通風孔的碗櫥(她用來放亞麻織品),樂譜架上鑲有螺鈿裝飾的鋼琴(他倆都不會彈),還有有手刻木柄和大理石面的餐桌。他在藥店給她買了一架傻瓜相機,還有膠捲和閃光燈。「為什麼你不拍?」她說,爭吵又開始了。他說她不尊重他的事業,不理解拿一個化學碩士要付出多少時間學習。
她細細看一遍照片。她坐在沙發上,把照片擺開,共十二張,在身旁的靠墊上排成三列。鋼琴那張放在她的腳和她的鏡中自|拍照之間。她拿起四張傢具的照片放到桌上,又拿起其他幾張照片仔細端詳。她開始明白為什麼拍下這些了。她拍她身體的部分,不完整的部分,來研究它們。她這麼做可能是因為她總是想到安迪的身體和他失去的部分——腿,膝蓋以下,身體的左側。她在男孩家喝了兩杯波旁威士忌加水,喝酒總是讓她消沉。她看著那些照片,情緒非常消沉,就放下照片進了卧室。她脫掉衣服。她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身體——是完整的,身材不錯。她赤|裸的時候,本能的反應是去拉窗帘,於是她飛快地轉身,到窗戶那兒拉上窗帘。她回到鏡子前,屋裡現在更暗了,她的身體看起來更美。她雙手滑過身體兩側,心想自己的皮膚摸起來是不是會像雕塑。她很肯定雕塑更光滑——她的雙手會比她所想的更快地劃過雕塑的曲線——感覺會很冰冷,不知怎麼她還能感覺到那種灰色。那些感覺更讓她中意,比起雙手在自己的身體上游移,比起她皮膚的不完美,和暖氣過足的房間。如果她是那件雕塑,如果她能夠感知,她會喜歡那種孤獨。
「看那個倒霉的狗娘養的。」他說。
「要是安迪能多出來走走,」拉里說,「要是他能擺脫那種他是唯一一個怪物的感覺……我想要是讓他跟我們住一星期對他會不會好點。」
小矮個洗著他的車。
他們談論過她。她不明白拉森太太為什麼不告訴她,因為一起吃晚飯的那次她還對拉森太太說起邁克爾是一個超級耐心的老師。拉森太太跟他說過自己談到他嗎?
「一年。」她把錢遞給他。他說「謝謝你」,然後從座位上靠過來,用右臂環住她的肩頭,吻了她。她感覺到他的圍巾甩過來,掃過他們的臉頰。她吃驚于冷風中他的嘴唇九-九-藏-書多麼溫暖。
「你今天做什麼了?」拉里在問。
走回汽車的路上,她記起了照片,就回到藥店去取洗好的照片。她從錢包里取錢的時候,想起今天是給他付報酬的日子。她四處張望,看到他在店門口翻弄雜誌。他高個,穿一件很舊的黑夾克。那條栗紅色的長圍巾的一端垂在背後。
她開上車道,關掉引擎。她看著那張照片。她不知道該告訴他那是什麼。她的雙手和心臟感覺沉重。
他把那疊照片放回信封,把信封丟在他倆之間的位子上。
「你結婚幾年了?」他問。
「那咱們做點你喜歡的事吧。我現在實驗室里的活兒比計劃提前完成了一些。」
「我知道。我打算付錢給他的。」納塔莉說,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很吃驚,聽起來也很蒼老。
他們開回老太太的車道,車子爬坡的時候熄火了。她換擋有困難。男孩把手按在她的手上,使勁往前推。「恐怕你要對這輛車粗魯一點。」他說。他走後的那個下午,她做意大利麵醬汁,把青椒、洋蔥和蘑菇剁碎。醬汁燒好以後,她去叫拉森太太,說她會把晚飯帶去。通常她每星期跟老太太吃一次飯。老太太總在她的飯里撒一小撮肉桂粉,說它比鹽更能提味。因為她正在失去味覺,飯菜的味道重一些,她才能嘗到。這一次她們吃飯的時候,納塔莉問老太太她付多少錢讓男孩送報紙。
「我不知道。」她說,「我不知道他會不會高興。」
「我可以開車送你到你哥哥家。」她說。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空洞。她尷尬極了,但是她不能讓他走。
「我去藥店了。」她說,「一會兒見。」
「為什麼?」他說。
她進屋的時候,電話響了。「我在體育館打籃球。」拉里說,「一小時以後到家。」
「拉森太太說你丈夫在上學。」男孩說,「他學什麼?」
拉里的父母把拉里的不快樂歸咎於她。他母親對她只能和氣一會兒,然後就把批評偽裝成一個個問題。「我知道吃得有營養最有用。」他母親說,「他學習太辛苦,可能需要些維生素,你不覺得嗎?」拉里的父親是那種找一些業餘愛好來迴避妻子的人。他的愛好是製作船隻模型,修理鍾錶,還有攝影。他拍下自己製作船模和修理鍾錶的照片,然後給這些照片裝上卡紙相框,作為聖誕和生日禮物送給納塔莉和拉里。拉里的母親對於怎麼跟兒子維持親密關係相當焦慮,她也知道納塔莉不太喜歡她。有一次她非周末時來看他們,納塔莉不知該怎麼招待她,就帶她去了美術館。她為她指出那尊雕塑,她掃了一眼就置之不理。納塔莉討厭她品位低下。她給拉里買的運動衫也很難看,但他還是穿著,那讓他看起來像個大學生。整個大學世界都讓她噁心。
「我丈夫不知道你在教我開車。我正打算告訴他我能開手動擋了,要給他一個驚喜。」
「是嗎?」男孩說,「他會怎麼想?」
他中午到的她家,按說定的那樣。他戴著一條栗紅色的長圍巾,襯得藍眼睛格外動人。她以前只從窗戶里看過他,是他給老太太送報紙的時候。他有一點緊張,她希望那只是任何一個青少年面對成人時的不安。她需要讓他喜歡她。她不擅長學習機械方面的技能(拉里曾說過他本想買一架「真正的」好相機,只是他沒有時間教她拍照),所以她希望他有耐心。他坐在起居室里的腳凳上,還穿著大衣戴著圍巾,給她講解變速桿是怎麼運作的。他的手在空中揮動,那動作讓她想起最近在夜間電視節目看的一部科幻電影,外星人向地球人致意。她點著頭。「多少——」她開口,但他打斷了她,說:「你學會以後再定價錢吧。」她很驚訝,心想他是否打算要一大筆錢。如果課程結束以後他開出價錢,那會是她的過錯嗎?她該付給他錢嗎?可是他有張誠實的臉。也許他只是不好意思談錢。
「好啊。」他說。
「你們有很多貴重物品嗎?」他說。
她抬起頭,很驚訝。邁克爾以前從沒提到過她丈夫。「化學。」九_九_藏_書她說。
「我還挺喜歡化學的。」他說,「某些部分。」
「他定的價錢。他告訴我不會收太多錢,因為他反正要走這條路回家。」
他的問題讓她記起他才十六歲。她剛才說的話決不會在一個成人那裡引發另一個問題。成人會點頭或說:「我了解。」
「四美元。」他說。
「我一周給他一美元。」老太太說。
美術館里,她經過那件雕塑時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沒有指給他看。他沒有看。他站在一幅弗朗西斯·培根的畫前,盯著畫的旁邊、上方。他只要稍稍轉移一下目光,就可以看到那件雕塑,還有站在那裡、盯著雕塑的她。
那天晚上他出門了,去體育館跟兩個朋友打籃球。她在相機頂上裝上小閃光燈,放進膠捲,蓋上后蓋。她先去拍鋼琴。她湊過去,距離夠近,能夠清楚地看到鑲嵌,但是她離得太近,鏡頭沒法把整架鋼琴收進去。她決定拍兩張照片。然後她拍了帶通風孔的碗櫥,半扇門開著,露出裏面的毛巾和床單。她打開櫥門沒什麼原因,不過她記得《佩里·梅森》有一集里偵探們給所有東西拍照時都把門敞開。她拍了桌子,先把檯燈拿下去。還剩下八張照片。她走到卧室的鏡子那裡,把相機舉在頭頂,擺好某個角度,拍了一張她鏡子里的形象。她脫掉長褲,坐在地上向後仰,把相機朝下對準雙腿。然後她站起來,彎下腰,鏡頭向下,拍了一張她的腳。她放上一張最心愛的唱片:史蒂夫·旺達唱的「一生一次」。她發現自己在捉摸眼睛瞎了,要用手觸摸才能察覺事物會是什麼感覺。她想到美術館里的那件雕塑——兩條細長的東西纏繞在一起,光滑的灰色石頭像海灘的鵝卵石一樣閃亮。她又拍了廚房、浴室、卧室和起居室。還剩一張照片。她把左手放在大腿上,手心向上,相機像小提琴那樣支在頸窩,用右手有些費勁地拍了一張。明天就是她的第一次駕駛課了。
那天晚上他們吃意大利麵,計劃活動。第二天他們開車去鄉下,一個做木頭玩具的工廠。在陳列室里,他把一個牽線木偶熊搖來晃去,她仔細看一個小木馬,有節奏地用手指按壓木馬的背部,讓它一起一伏地搖擺。他們走的時候拿了一份可以訂購的商品目錄。她知道他們再也不會看目錄一眼。去美術館的路上,他停下洗車。因為是周末,前面有好幾輛車排隊準備進洗車房。他們在一輛藍色的凱迪拉克後面,那車似乎沒有司機,一點一點自動向前開。凱迪拉克開進洗車區,一個小矮個男人跳下來。他踮起腳尖去夠投幣箱,好啟動洗車系統。她說不准他有沒有五英尺高。
她嫁給他的時候,他那輛車已經開了八個月了,看起來依然嶄新。車裡從不凌亂,連刮冰器都放在手套箱里,後座上連一件運動衫或單隻的手套也沒有。他每周末在洗車房洗了車以後,還給車吸塵。星期五晚上去一家便宜飯館或者一美元電影院的路上,他總是在洗車房停下,她會下車,讓他把車裡整個吸一遍塵。她總是靠在金屬的車身上,看著他做清潔。
她聳聳肩。男孩喝下一大口啤酒。「拉森太太告訴我你結婚了的時候,我覺得你丈夫自己不教你挺好笑的。」
「我不幹。」她說。她想到男孩和車。她差一點就學會開那輛車了。
「哇。」男孩說。他笑了:「不要緊。對不起。我不再看了。」
他什麼也沒說。小矮個衝著他的車。輪九九藏書到他們的時候,她坐在車裡。她覺得拉里沒有權力叫她照顧安迪。水從水管里噴出來,沖刷著汽車。她想到安迪,那個夜晚他在叢林踩到地雷,被炸上天空。她想知道他被炸飛的軌跡是不是一條弧線,這樣落下來的地點會偏離他之前走路的地點;或者只是把他筆直向上地炸到空中,像一把傘綻開那樣飛上去。安迪以前滑冰滑得很漂亮。他們都嫉妒他轉出長長的大彎,雙腿不知怎麼能並得很齊,身體角度完美。她從未見過他在冰面上摔倒。一次也沒有。在他當兵以前,她跟他認識、在帕克湖一起滑冰,已經八年了。
女人的名字叫納塔莉,男人的名字叫拉里。他們從小青梅竹馬。十歲的時候他在一個滑冰晚會上第一次吻她。她當時在解冰鞋的鞋帶,對這個吻沒有準備。他其實也沒有打算吻她——他是想轉過臉去,避開正刮過冰湖的風,然後發現自己的頭向她俯下去。親吻她似乎比較自然。他們高中畢業的時候,他在畢業班年刊上被命名為「班級小丑」,但納塔莉並不覺得他特別滑稽。她覺得他沒必要花那麼多時間研究化學。她說笑話的時候他從來不笑。她真的不覺得他有多麼滑稽。他們上了家鄉的同一所大學,但一年之後他去了一所更大更有名望的學校。她坐火車去跟他共度周末,或者他坐火車來看她。畢業的時候,他父母送了他一輛車。要是他還在家鄉大學的時候他們就給他車,很多事情都會容易得多。他們一直等到畢業日那天才給他,並強迫他參加畢業典禮。他認為他父母是了不起的人,納塔莉某種程度上也喜歡他們,但是她討厭他們精明的時機選擇,還有謹慎的微笑。他們害怕他會娶她。最終,他娶了她。他大學畢業以後繼續讀研究生,提前六個月定了婚禮日期,婚禮會在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試之後舉行,那樣他就可以一心一意準備化學考試。
「沒有。」她說。
「你拍的什麼照片?」他們回到車裡以後他問。
「傢具。我丈夫要傢具的照片,以防被盜。」
他把頭轉開,說:「我想你不會介意我這麼做。」她搖搖頭表示不會。他打開門,下了車。
他臉上的表情變了。「我只是想一星期。」他說。
「他很英俊,是不是?」老太太說。
他們沿街走到一個酒吧,裏面擠滿了大學生。她不知道拉里是否來過這家酒吧。他從來沒說他去過。
再上三次課她就能開車了。上兩次課都在下午晚些時候,比第一次課時間晚。他們停在藥店,幫老太太拿報紙,省得他還得步行回來走同一段路。最後一次課,他拿著報紙從藥店出來的時候,她問他是否願意喝杯啤酒慶祝。
他回到車上。「你可以送我回去,進來喝一杯。」他說,「我哥哥在上班。」
第二天她去看車,車停在隔壁一個老太太的車道上。她是拉森太太,自己不開車了,跟納塔莉說可以把第二輛車停那兒。納塔莉打開車門,坐到方向盤後面,把手放上去。方向盤上裹著一層薄薄的塑料包裝。她輕輕剝掉它,有幾片泡沫塑料還粘在上面,她把它們摘下來。包裝下的方向盤是暗紅色的。她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摸了一圈又一圈。她堂弟伯特把車送過來的——一個年輕的機會主義者,十六歲,他說有二十美元和一張回家的汽車票,他就願意把車從一百英裡外他家開過來。她甚至沒有留他吃晚飯,拉里開車送他去了汽車站。她在想煙灰缸里的煙頭是伯特的還是她死去的叔叔的。她甚至不記得叔叔是否吸煙。她很驚訝他把車留給她。這輛車比拉里的舒服多了,裏面有種好聞的味道,有點像一場春雨後田野的味道。她頭的一側在車窗上蹭來蹭去,然後下了車,去拉森太太家看她。前一天晚上她突然想到那個每晚給老太太送晚報的男孩;他看上去到開車的年齡了,也許他知道怎麼換擋。拉森太太同意她的看法——她確信他能教她。「當然,一切都有個價錢。」老太太說。
「他們說如果你有貴重物品的證明,保險公司賠償的時候就https://read.99csw.com不會糾纏了。」
他問她周末有什麼安排。
「他並不容易相處。他怎麼想就怎麼說,你又不能假裝他的遭遇沒什麼大不了。你只能坐在那裡點頭。」
她問拉里:「你爸媽好嗎?」
前一天晚上,拉里和她快吃完晚飯的時候,他問她總統選舉打算給尼克鬆還是麥戈文投票。「麥戈文。」她說。他怎麼會不知道?在那一刻她認識到他們倆之間的距離比她想象的還大。她希望選舉日那天她能自己開車去投票站——不跟他一起去,也不走路去。她不打算問老太太是否一起去,那樣她就可以使尼克鬆少得一票。
她和邁克爾聊天。她問他為什麼沒上高中,他說他退學了。他跟哥哥一起住,哥哥教他做木匠活,是他一直都感興趣的。他在紙巾上畫了櫥櫃和書架的圖樣,是他和哥哥最近一周在兩個有錢的姐姐家打制並安裝的傢具。他和著音樂的節拍用拇指一側在桌邊輕輕敲打。他們倆都從厚重的玻璃馬克杯里喝著啤酒。
兩個小時以後,她回到車上,看到擋風玻璃雨刷下夾著一張白色的罰單,它在風中飄動。她打開車門,跌進座位,看到他把錢留下了,疊得很整齊,放在他那邊的地墊上。她沒有把錢拿起來。過了一會兒,她發動了汽車。回家的路上她熄了兩次火。開進車道的時候她對著錢看了很久,然後把它留在那兒了。她沒鎖車,希望錢會被偷走。如果它消失,她就能告訴自己付過錢了。否則她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種情況。
他期望她不要懷孕。她沒有。他期望她把他們的公寓收拾乾淨,在他學習時在這麼狹窄的房間里盡量不要礙事。不過公寓很亂。他夜裡學到很晚,她就會打斷他,勸他去睡覺。他每周做一次化學課的報告,她總是告訴他過分準備跟準備不足同樣有害。她不確定她是否相信,不過這是她喜歡的一句話。有時他聽她的話。
每周四他用車。下課以後他總是開車去探望父母和他的朋友安迪,安迪在越戰中受了傷。大概一個月一次,她跟他一起去,但那得是她想去的時候。和安迪相處讓她尷尬。她告訴過他不要去越南——告訴過他可以用其他方式證明自己愛國——最終,在她和拉里一起去看他,她在安迪的父母家見到活動床上的他以後,拉里答應她不用再去了。安迪向她道歉,這讓她很尷尬。這個被地雷崩到天上,失去一條腿和全部手臂功能的人,給了她一個嘲諷的微笑,說:「你是對的。」她還覺得他好像想聽她現在會怎麼說,而現在他會聽她的話。現在她無話可說。安迪自己站起來,用相對強壯的右臂支撐身體,抓住床邊的欄杆,有時也會握住她的手。他的手臂還很軟弱,但是醫生說假以時日他能恢復右臂的全部功能。他握住她手的時候,她需要克制住自己不去擠他的手,因為她發現自己想要把力量擠回給他。她有種不正常的好奇心,想知道被炸到空中——上升,再掉下來——是什麼感覺。去看安迪的路上,拉里給她表演班級小丑的把戲,講滑稽的笑話,笑得很大聲。
「是他定價錢,還是你定?」
他開了幾個街區,讓她看他的手按在變速桿上。「感覺到車怎麼走的嗎?」他說,「現在換擋。」他換了擋。車子顛簸了一下,發出嗡嗡的聲音,然後掛進新的擋。她一直身子前傾坐著,結果他換擋的時候,她身子重重地撞在座位靠背上——可以不必撞得那麼狠。她幾乎是不自覺地想要向他證明他是一個多麼好的老師。輪到她開的時候,車子熄火了。「別著急。」他說,「慢慢鬆開離合器。不要像那樣把腳抬起來。」她又試了一下。「就是這樣。」他說。她看看他,現在車子掛第三擋。他坐在座位上,看著窗外。預報有雪。這天是星期四。儘管拉里要去看他父母,周五傍晚才回來,她還是決定等到下周二再上第二次課。如果他回來早了,就會發現她在上駕駛課,而她不願意讓他知道。她問了這個叫邁克爾的男孩,自己是否會忘掉所有他教的東西。「你會記住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