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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姑娘華爾茲

灰姑娘華爾茲

他聳聳肩,沒有看我。「我不太確定他是否需要我。」他平靜地說。
路易絲看看錦紫蘇,又看看我。
我根本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消息。我滿以為他會說他要離開邁洛,我甚至還想那是邁洛活該。我內心依然有些想讓他為所做的事受懲罰。邁洛跟我分手的時候,我極不理智,會去瑪汀·庫珀那裡跟她一起喝加利亞諾。我甚至認真想過要和她組織一個芭蕾舞團。我下午去她家,她在空中舉著一面鈴鼓,而我繃緊腿踢向它。
他怒視著我,然後腳步重重地走進卧室,我能聽到他跟路易絲講話時寬慰的語氣。「這不是說你就再也不會見到我了,」他說,「你可以飛過來,我也會回這兒來。不會有什麼太大的不同。」
他看上去生氣了,似乎讓他交談是件難事,儘管談話充滿諷刺和雙關語。
「他過於冒險了,」我說,「他做事強求於人。我不願路易絲討厭他。」
「沒有。」我說,「還有一塊。」我指指廚房裡。
到第二天早上,路易絲跟我的表現一樣——好像一切如常。她貌似平靜,但小臉蒼白。她看起來好小。我們走進餐館,在邁洛預訂的桌子旁坐下。布拉德利為我拉過一把椅子,邁洛為路易絲拉過一把,他拉著路易絲的雙手,把她的胳膊抬過頭頂,就好像她要轉一個圈。
「好。」路易絲問邁洛,「布拉德利呢?」
他從咖啡杯上方抬頭看我。「你忘了我在瑪汀·庫珀眼裡會是什麼人。」他說。
「我要去給你的碗中花園噴水。」路易絲對布拉德利說,她滑下沙發,去了卧室。「嘿,這兒長出來一個傘菌!」路易絲在裏面叫,「是你放進去的嗎,布拉德利?」
他衝著電話嘆氣。「你猜怎麼著?」他說。
「對。」布拉德利說,「你想喝什麼?」
可是他拿著她的袋子出門的時候,又改了主意。「我們可以去『歡呼美國』,要是看到什麼漂亮東西就可以買。」他說。
「有工作的消息嗎?」我問布拉德利。
邁洛星期五打來電話,問路易絲如果我們倆一起去,星期六在那兒過夜,要不要星期天大家一起去吃個早中飯。路易絲很興奮。我還從來沒有跟她一起進過城。
「也許他們倆現在在一起不太開心。」
「別那麼完美主義,跟邁洛似的。」我告訴她,「哪怕你得個D,也不會不及格的。」
女服務生飛快地把杯子放下就離開了,她以為自己打攪了一個親密時刻而顯得尷尬。布拉德利輕拍我搭在他胳膊上的手,然後道出一個一直以來始終橫亘於我倆之間的事實。
「天哪。」他說,「那你不想我來煩你,是吧?」
「這跟我開快車沒關係。要是我們從地面上的突起開過,你會把自己弄濕的。」
「我幾天前也有那種感覺。」我說,「通常布拉德利一周當中會打個電話的。」
「糟糕的氣候。」邁洛說,他坐在客廳沙發上,圍巾沒取下大衣也沒脫,「寒冷加上空氣污染……」
邁洛聳聳肩。「路易絲周末一直叫他吃大把的維生素C。」
「我猜是從混合土裡長出來的。」布拉德利回答,「我不知道它怎麼到了那兒。」
「我愛他。」布拉德利輕聲說。
「我能請你幫個忙嗎?」他說,「我從電話亭打來的,沒在城裡。我能去你那兒說會兒話嗎?」
「請別……」他說,合攏雙手。他又用手指穿過頭髮。「別讓我覺得自己不合邏輯。他就那麼對我,你知道的。事情不是按一條直線發展的,他理解不了。如果我喜歡裝飾一下房間,四處擺點花,我就不能同時也是個喜歡工作的人,所以我是成心毀掉了我的工作。」布拉德利啜了一小口咖啡。
「嗨,這周末你又當流浪老太?」邁洛此刻說道,蹲下來吻路易絲的額頭。
路易絲抽泣著。她已經跟他說了真話,她明白繼續說下去也是徒勞。
「我告訴他如果下周末不想讓我來的話,跟我直說就好。」她看上去有點心煩,我突然意識到有時她講話的口氣跟邁洛完全一樣。
她神色一變,覺得我在用居高臨下的語氣跟她說話。她在床上躺下。去年邁洛還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會幫她掖好被子,告訴她一切都好,就是說我們沒在吵架。邁洛坐在那裡聽唱片,面前放著一本書或一張報紙。他對路易絲不大在意,對我則徹底忽略。我不像往常一樣跟她一起念祈禱詞,而會告訴她一切都好。然後我下樓去,希望邁洛也能對我這麼說。最終他有天晚上說了一句:「你也許可以以另一種方式了解我。」
在她拿的購物袋裡,有一個洋娃娃,她已經一年多沒玩過了。我把自己烤的一條香蕉麵包塞進袋子時無意中看到的。當我看到娃娃貝茨在袋子深處,就決定不放麵包進去了。
「太糟糕了。」我對布拉德利說,「發生了什麼?」
「你覺得布拉德利是怎麼回事?」路易斯說。語氣有些擔憂。
「他真不錯。」我說,「他從不介意花大把時間做事。」
「但願我能為他做點什麼。」他說,語氣變了。
路易絲在我前面大步走進門,把外套往門口的黃銅衣架上隨便一扔——她在這裏簡直有點太隨意了。她是邁洛家的女主人,就像我是我們那個房子的女主人一樣。
路易絲惱怒地瞪他一眼,把杯子放在地上,套上她的斗篷,然後又拿起水杯,沒好氣地沖我道了聲再見,就走出了大門。
「也許那只是你想要的狀況和別人回應你的方式,邁洛。我們有了小孩以後你不許我工作。你鼓勵他找工作了嗎,還是你只是因為他被解僱而生他的氣?」
「我知道。我剛還在想我們看起來像我朋友瑪汀·庫珀會看的那種肥皂劇里的角色。」
「我去廚房看看。」我說。黃油是加鹽的那種,不過邁洛說也行,他拿了三塊而不是兩塊。我靈機一動,把我姨媽送的一個聖誕禮物上的玻璃紙切下來——那是一個裝著堅果和錫紙包的三角形乳酪的柳條籃。當然,還有一罐魚。
布拉德利拿著兩杯喝的回來,遞給我一杯。「你要喝點什麼?」他對邁洛說。
https://read.99csw.com那又怎樣?」她說,「我數學可能要掛了。」
「請來點波本吧。」
「當然。」我說。
「一次感冒不會要了他的命。」我說,「要是他感冒了,會好的。」
「當然。」他說。
「病了。」他說。
「不管怎樣,我現在挺喜歡你的。」我說,「你對路易絲又格外好。」
「你什麼時候走?」我問他。
我伸手去拿購物袋。
今天路易絲收拾了整整一購物袋的東西,都是她想帶在身邊的。她拿了我的攪拌器和藍色陶碗,準備給邁洛和布拉德利做禮拜天的早餐;拿了貝克特的《歡樂時光》,這書她揣了幾星期了,邊翻書邊笑——不過我不確定她是不是在讀;還拿了種在海螺殼裡的一株錦紫蘇。除此之外,她在袋子一邊塞進一件華麗的維多利亞樣式的睡衣,那是她祖母送的聖誕禮物;在另一邊塞了一個萬花筒。邁洛在他家給路易絲準備了一兩套裙子、一件睡衣、一把牙刷和替換用的球鞋、靴子,他厭倦了送她回家前幫她收拾東西,就買了一些可以留在他那兒的。他有點煩她依然帶著行李袋來,這樣回家前又要四處收拾,直到讓她找到所有的東西。她似乎知道怎麼支使他,周末結束后她哭著打來電話,說忘了這個或是那個,這就意味著他必須把車開出車庫,一直開到這裏來把東西送給她。有一次他拒絕開一小時的車過來,因為她只不過忘了拿托爾金的《雙塔奇兵》。之後那個周末就是她躲在衣櫃里的那一次。
「我們要為我乾杯。」邁洛說。
「那只是一半。」他說,「邁洛認為我是故意如此。他說我瞞著他突然辭職,對我很惱火。他跟我吵架,然後看我不願意吃晚飯又很生氣。我胃病犯了,什麼都不能吃。」
她幾乎總是讓我驚訝,她比我想的要更成熟。她會像我一樣懷疑布拉德利有了情人嗎?
之後那個周末邁洛來的時候,布拉德利還是沒跟他一起。前一天晚上,我讓路易絲上床,她說她有一種感覺,他還是不會來。
「你會拿到C的。得C就不錯了。」
「是啊,他今天讀了招聘廣告,然後做了一個蟹肉餡餅。」
「你進門的時候確實挺尖酸的。」
「我吃了小薄餅卷香腸、水果沙拉,還有一個朗姆小麵包。」
「布拉德利喜歡你,如果她是你的朋友我想他不會在意的。」
「哎。」我說著搖頭,「我不羡慕你。你得跟他直接反抗。我沒那麼做,我假裝問題會自己消失。」
她看著我,臉上有種我無法讀懂的表情;也許她覺得我有點笨,或者她只是好奇,想看我是否繼續。我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她像個成年人一樣,微微聳下肩轉換了話題。
「為什麼是我的錯?」邁洛說,「我做了什麼錯事嗎?我——」
「他說……他實際上是怪我故意混日子,所以才會被他們解僱。我被解僱的時候太害怕告訴他真相,就假裝生病,結果真的生病了。他對我從沒這麼惱火過。他一直就是如此嗎?他是無緣無故起了個什麼念頭,然後就用來挑剔別人嗎?」
「我們可以改去博物館。」邁洛對路易絲說,「好極了。」
「我可以帶著。」她說。
「她有那麼多事要調整適應。你不必非得現在去舊金山,邁洛。」
「我們都來點香檳好嗎——你一會兒再喝你的波本?」邁洛歡快地說。
邁洛發作了:「大家得讓我知道我的問題到底出在哪兒。」他說,「誰都不願意表達自己。我們說個清楚吧。」
「波本。」布拉德利轉身去了廚房。他哪裡有點不一樣,他的頭髮——更卷了——他的穿著還像是夏天,白色的直筒褲和黑色的皮人字拖。
「那布拉德利周六去哪兒了?」
「還行。」路易絲說。她拿著一杯冒著泡的淺粉色飲料。她小口啜著好像在喝雞尾酒。
「你不開快車就不會。」
「要是你關心的話,我在這兒的工作正好處於危機期。這對我是個真正的機會,去一個年輕的公司。他們真的想要我。可是不管怎麼樣吧,我們這個快樂的小群體所需要的就是讓你每個月用你的繪畫作品帶來幾百美元,而我生活潦倒,布拉德利被解僱后又深受打擊,以致無法再找工作。」
邁洛從沙發上使勁站起來,準備開回紐約。他去年還住在這兒的時候,從沙發上站起來也是這個架勢。那時他起了床,穿戴整齊,甚至不進廚房吃早飯——只是坐著,有時穿著外套,就像現在這樣坐著,然後最後一分鐘鼓足了勁站起來,走到外面車道上,經常連一句再見也不說,上了車,或飛快、或慢慢地開走。我更喜歡他離開的時候車輪在礫石路面上打轉的情景。
「他今晚要請幾個人來,我會幫他做晚飯吃的煎餅。要是他們多買幾瓶那種商標上有黃花的葡萄酒,布拉德利就會幫我把商標浸濕后揭下來。」
「他還在感冒嗎?」我問。我問關於布拉德利的問題時還有點不好意思。
「你第一個建議最好。」邁洛說。
「那以後跟路易絲見面你有什麼打算?」
「那好吧。」她說,「不過今天別澆,禮拜天下午再澆。」
「我要巴黎水加草莓汁。」路易絲說,跟在布拉德利身後。我從來沒有聽她說過要喝這種東西。在家裡她可樂喝得太多,我總要想辦法讓她喝點果汁。
「嗯,」我說,「做飯要掌握好時間,還要協調一切。布拉德利喜歡從容地做事,而不是匆忙地。」
我放下迪安娜的電話,告訴路易絲我要開車去加油站買煙。我去那兒用他們的付費電話打到紐約。
「我把我的錦紫蘇分出一些讓它們生根,到時送給他。」她說,「也許我可以現在就給他,像這樣插在水裡。等生了根他就可以種了。」
路易絲在梳頭髮——細細的,齊肩長的紅棕九*九*藏*書色頭髮。她已經這麼漂亮了,除了數學其他方面都很聰明,我好奇她以後會怎麼樣。我像她這麼大的時候,心思簡單,做事認真,我想當樹的醫生。我跟父親去公園時,把一個聽診器——一個真的聽診器——貼在樹榦上,聽它們的沉默。現在的孩子似乎更成熟些。
路易絲疑惑地走進起居室。平常連從我或者她父親的杯子里喝一小口紅酒都不允許,她已習慣如此,無需再問。「為什麼我也有份?」她問。
「你幹嗎搞得好像我不喜歡路易絲似的?」他說,「我會不時地回東部的,我也會安排她假期坐飛機來舊金山。」
「我是在損自己。」他嘆口氣。「我真不明白自己來的時候怎麼那樣。」他說。
「我剛剛說過了。我給咱們買了一瓶香檳。等我一安頓好你就可以來,你會喜歡那兒的。」
我努力回想以前是否告訴過路易絲我曾住過這間公寓。某個時候我一定告訴過她,但我想不起來了。
星期六早上路易絲和我收拾了一個行李箱,把它放進車裡。給布拉德利剪的一枝常青藤已經生根了,她把它放在一個綠色的小塑料罐裡帶給他。這真讓人難過,我指望邁洛能注意到,花心思處理好。我覺得安慰,因為他跟路易絲說這事的時候我會在場;又覺得痛苦,因為我得在旁邊聽著。
「你說謊!」路易絲尖叫,「你說我們要去吃早中飯的。」
我用馬克杯給他倒了一杯咖啡,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邁洛和布拉德利兩人都是習慣的奴隸。我和邁洛認識這麼久,他總是系著那條被蟲子蛀過的藍圍巾,打的結低垂在胸前,圍巾算是白系了。布拉德利喝咖啡上癮,會隨身帶一個保溫杯。邁洛愛抱怨天冷,布拉德利總是有點緊張。他們每周六從城裡過來——這倒不是習慣,而是信守承諾——他們來接路易絲。路易絲比大多數九歲的孩子都要難以捉摸;有時她在前門的台階上等,有時他們到的時候她甚至還沒起床。還有一次她藏在衣櫃里,不願意跟他們走。
「不,不會的,寶貝。你上次作業得了C+。」
「不。」布拉德利說,「你幾乎沒讓我覺得自己受歡迎。」
我們沒理他,但他還是站起來,去了廚房。「你把那些鬱金香造型的杯子藏哪兒了,布拉德利?」過了一會兒他喊道。
「這大概讓你很尷尬。」他說,「我跑到這兒來說邁洛的這些事。」
「他們說跟個人無關——他們要裁掉三個人。另外兩個將在下半年裡被公司砍掉。我是第一個走的,跟個人無關。從一年掙兩萬塊到一文不名,也跟個人無關。」
「你不請自來就是為了問這個嗎?」
邁洛朝他皺眉頭。「是你的選擇,布拉德利。」他說,「我沒有叫你跟我去加州。你可以留在這兒。」
「我馬上開香檳。」邁洛說,「寶貝,你這星期過得怎麼樣?」
「病得沒法讓我去做客了?」
「是費爾蒙特。」邁洛說著向她微笑。
「不會的。你幹嗎要讓我心情不好?」
「怎麼回事,邁洛?」
「布拉德利——我希望你別生氣,不過說這些讓我很緊張。」
路易絲跟我對視了一下,又看著邁洛。已經幾個星期了,他一直在說如果能找到工作,就搬到舊金山去。(邁洛是一個建築師。)這話讓我厭倦,讓路易絲緊張。我叫他不要跟她說這些,除非他真打算搬家,但是他似乎不能忍住不說。
「你跟他一起去嗎?」我對布拉德利說,「去舊金山?」
「是我起的頭。」我說,「就讓她用水杯裝吧。」
「老天啊,不。他看見你會比見到我還開心。」
「布拉德利覺得他生病了,感冒。」邁洛說,「不過路易絲,晚餐照常,我們來做晚飯。我們回城的路上得在格里斯特德超市停一下,除非你媽媽碰巧有一罐鯷魚和兩塊無鹽黃油。」
邁洛進來跟我握手,給路易絲一個單手的擁抱。
我把路易絲擱在薩拉家吃晚飯。薩拉的媽媽,瑪汀·庫珀,長得像謝利·溫特斯,我沒有哪次看到她時她手裡沒拿著一杯加冰的加利亞諾酒。她身上有股濃烈的糖果香味。她丈夫離開了她,她自稱無所謂。她把傢具移走清空客廳,在牆邊裝上練芭蕾用的把桿。她穿一件紫色舞衣,和著雪兒和邁克·戴維斯的音樂跳舞。我更想讓薩拉來我家玩,但她媽媽十分堅決:一切都應該「五五開」,她用了這個詞。薩拉一周前來我家玩,很愛吃我做的巧克力派,我給她拿了兩塊讓她帶回家。今天晚上我從薩拉家走的時候,她媽媽給我一碗Jell-O 果凍水果沙拉。
她聳聳肩。「布拉德利不喜歡有很多人。」她說。
「加州也有污染。」我說。我也不能克制自己了。
「把杯子拿到座位上方,不要擱膝蓋上。這樣就不會把你身上弄濕了。」我說。
這不算很好的祝酒詞,信息也不夠清楚。布拉德利和我從杯中啜了一口酒。路易絲把杯子重重放下,哭了出來。她碰倒了杯子,香檳灑在一本獨角獸織錦畫的畫冊封面上https://read.99csw•com。她衝進卧室,把門摔上了。
這也不在我預料之中。我們聽上去像兩個理智的成人,然而他突然又變了,語氣輕柔。我意識到一切照舊。他們倆在一邊,我在另一邊,雖然布拉德利人在我的廚房。
「我其實沒怎麼找。」他說,「你知道的。」
「你好啊。」布拉德利說著從卧室走出來。
頓了頓。然後,他幾乎不耐煩到失去了理性。
「沒有人非得喝香檳。」他說,「常喝的酒都有。」
「是的,是的,我們要去。可星期天以前我沒法好好地帶大家去吃一頓,是吧?」
「你好,布拉德利。」我說,「你有喝的嗎?」
「隨身攜帶東西並不意味著就是流浪老太。」她一本正經地說。
「你不該跟他那麼講話,路易絲。」我說,「你知道他想你去。他只是擔心布拉德利。」
布拉德利氣色很不好。他有黑眼圈,整個人都不自在。布拉德利坐的沙發上面有個電話機開始閃爍紅光,邁洛從椅子上站起來,過去接電話。
「咱們出發好嗎?」他對路易絲說。
現在,他在門廊上停下腳步,轉過身對著我。「我沒把你所有的黃油都拿走吧?」他說。
「應該在碗櫥的最左邊。」布拉德利說。
「我對她很好。」他說,「為什麼每次我一轉身,所有人都表現得我好像要長出狼牙?」
他看起來對我很惱火,就像他讓路易絲惱火一樣。他點點頭,然後出了門。
「你這個周末要自己告訴路易絲嗎?」
等她離開房間,我走到邁洛身邊。「對她好點。」我輕聲說。
他們興沖沖地走了。路易絲個子幾乎到他腰間了,我再次注意到他們有同樣的步伐。兩人都是大步向前,目的明確。上星期,布拉德利告訴我邁洛在「歡呼美國」買了一個馬形的風向標,1800年前後製造的。他把它立在卧室,布拉德利在上面晾襪子,他看到后很生氣。布拉德利還沒有完全了解邁洛是一個怎樣的完美主義者,而且還沒什麼幽默感。我們剛結婚的時候,我拿一個陶制的小砂鍋來裝首飾,他不停地嘮叨,直到我把它們取出來,把砂鍋放回櫥櫃。我記得他說砂鍋放在我的梳妝柜上顯得很可笑,因為它明顯是個砂鍋,別人會以為我們把廚具四處亂放。這是邁洛不能容忍的事之一,因為不合規矩。
「是我不講道理嗎?」邁洛對我說。
「布拉德利,」我馬上說,「不管有什麼問題,至少你沒有鄰居剛給你一碗擱在綠色果凍里的酒漬櫻桃,上面還噴了一坨Reddi-Wip 奶油花。」
在紐約城,我把汽車交給車庫管理員,他不記得我了。邁洛和我剛結婚時住在這間公寓,路易絲兩歲時我們搬了家。搬家的時候,邁洛留下這間公寓,把它分租出去——情況不妙的一個跡象,如果我是那種能注意到這種警示的人。他的說法是如果我們以後有足夠的錢了,可以同時擁有康涅狄格州的房子和紐約的公寓。後來邁洛從我們的房子搬走,便直接住回了公寓。這是我這麼多年第一次回來。
我努力回憶。「我們不大吵。」我說,「他不想住這兒的時候,我覺得不對勁,就抱怨,他讓我顯得很可笑。他期待完美,但那意味著你要以他的方式做事。」
邁洛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還是有理智的,不至於在電話里進行這麼重要的談話。」
她不相信我。
她真的很美。發間系著一根緞帶。天很冷,她本該戴一頂帽子,但她想系那根緞帶。邁洛品位很好:她穿的裙子是他買的,暗紫色的格子花呢,正襯她的頭髮。
他做個鬼臉,把咖啡杯從面前推開。
「好吧。」邁洛說,看著我們倆,「我不再說舊金山的事了。」
「這一杯祝賀我。」邁洛說,「因為我就要動身去舊金山了。」
「我是這樣的。我從來沒想在家裡閑著,像他說的那樣。我甚至把活兒帶回家干。他整個星期都不讓我好過,周六我就去一個朋友家待了一天。他說我把問題丟下一走了之。他有一點偏執。我聽收音機的時候,卡羅爾·金在唱《為時已晚》,他走進書房,一臉不悅,好像我是特意放這首歌。我不敢相信會是這樣。」
「我要是不喝咖啡,會垮掉的。」他說。
他獨自一人來跟我說話似乎合情合理——直到我真的看見他走過來。我完全不能相信,丈夫離開我一年之後,我跟他的情人坐在一起——一個男人,一個我還挺喜歡的人——並企圖勸他振作,因為他失業了。(「寶貝。」我父親那時會說,「用聽診器聽爸爸的心臟吧,或者你可以把它轉過去聽自己的心臟。你聽一棵樹是什麼也聽不到的。」我的堅持是一廂情願,還是篤信魔法?我在門口擁抱了布拉德利,可能是因為我暗自開心他像我曾經那樣潦倒不堪,還是我真的想幫他?)
「他一定還在生病。」路易絲說。她憂慮地看看我,「你覺得是嗎?」
「那我就可以穿放在你家裡的裙子了。」
如果說最初我並不喜歡布拉德利,那是說輕了。實際上我害怕他,甚至見了面以後還怕,儘管他身材瘦長,比我還要緊張,講話聲音也輕。第二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勸自己:他只是一個模式化的人物,不過看起來確實無害。到了第三次,我有足夠的勇氣提議他們進屋。我們仨圍坐在桌邊很尷尬——這張桌子還是邁洛和我結婚那些年吃飯用的。他離家以前跟我咆哮說這座房子滑稽可笑,我扮演一個快樂的郊區主婦滑稽可笑,我把問題拖延下去實屬過分,也許我可以親吻他,說:「甜心,你今天過得好嗎?」他也應該把鮮花和報紙帶回家。「也許我可以!」我尖叫回應,「也許就那麼做才好,哪怕我們假裝那樣,也比你喝醉了回家,毫不關心我跟路易絲這一天過得怎樣要好。」他抓住廚read.99csw.com房飯桌的邊緣,好像一個人在逃跑的馬車上抓住韁繩。「我關心路易絲。」最終他這麼說。那是最恐怖的一刻。在此之前,在他那麼說之前,我一直以為他在經歷什麼可怕的事——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大錯——但是他,以他自己的方式,終究還愛著我。「你不愛我了?」我馬上輕聲地問。這讓我們兩人都心驚。這是一個單純而又悲哀的問題,這問題讓他走過來,用胳膊摟住我,給了我最後一個擁抱。「我為你難過。」他說,「我跟你結婚,又出了這種事,我對不起你。可是你知道我愛的是誰。我告訴過你我愛的是誰。」「可你是開玩笑的。」我說,「你不是說真的。你在開玩笑。」
布拉德利看起來不太開心。「有香檳。」他說,有些不安地看著邁洛。
他把牆刷白了。起居室里有長及地面的白色窗帘,那地方過去掛的是我那可笑的花朵圖案的窗帘。牆上光禿禿的,地板用砂紙打磨過了,一個像電腦那麼大的立體聲音響靠在一面牆上,有四個音箱。
「爸爸要給我買頭等艙的機票。」路易絲說,「等我去加州的時候,我們要在費爾曼酒店坐一個玻璃電梯直到頂層。」
「別走。」我輕輕地說。
「我簡直沒法相信,我正努力尋找一個解決所有問題的理性辦法,我的前妻卻打電話來對我進行毫不留情的心理分析。」他一口氣說了這些。
廚房裡,瓶塞彈出去了。我看著布拉德利,他卻不抬眼。他的新髮型有點顯老。我記得邁洛走的時候,我在同一個星期里去一家美髮店把劉海剪了。后一個星期我去看一個心理治療師,她告訴我,試圖躲避自我是沒有用的。之後又一個星期,我跟瑪汀·庫珀一起練習舞蹈,再後面的那個星期心理治療師告訴我,如果我對跳舞沒興趣,就不要去跳。
他聽起來興奮十足,忽略了我打電話帶去的不安。他那種快樂一如過去聖誕節的早晨。我記得有一次他穿著內衣就跑進起居室,拆開親戚送來的禮物。他在找一個他確定我們會得到的八片式吐司爐。以前我們收到過兩片的、四片的,還有六片的,可是後來就沒有了。「快現身,我的八片美人!」邁洛低聲哼著,出來的是一個電子時鐘、一個攪拌器,還有一隻昂貴的電鍋。
「我打賭他在找其他工作。」我說。
「你不應該這麼消沉,布拉德利。」我說,「你知道自己很優秀,你不會找不到新工作的。」
十點鐘邁洛把車開進車道,按響喇叭,聽起來像羊羔在咩咩叫。他知道喇叭的聲音好笑,故意逗我們開心。剛離婚後有段時間,他和布拉德利來這兒,下了車就沉默地站著,等她出來。她知道她得留神看他們到了沒有,因為邁洛不會走到門口。我們那會兒都很痛苦,但我總算是熬過去了。不過我還是覺得邁洛不會再進屋的,如果布拉德利覺得不該進來的話。邁洛搬走以後第三次來接路易絲的時候,我出來請他們進屋,但是邁洛一言不發。他站在原地,胳膊垂在身體兩側,像一個木頭士兵;他看我的眼神也毫無生氣,好像眼睛是畫上去的。我跟布拉德利講道理。「路易絲現在在薩拉家,要是她進門時看到我們大家在一起,會覺得舒服些。」我對他說,布拉德利轉向邁洛,說:「哎,是這樣沒錯。我們要不進去喝一小杯咖啡?」我看到車後座上他的紅色保溫杯,路易絲曾經跟我提過。布拉德利為我做的比我要求的還多。
「你把花留下我會幫你澆水的。」我說。
「你知道可以怎麼弄嗎?」我說,「把紙巾浸濕,裹住切口部分,然後用錫紙包上,等你到了那兒再放進水裡。這樣你就不用去紐約一路上都端著一杯水。」
「做點自己開心的事吧。」我說,拍拍他的背。
「果汁可能比咖啡好些。」
「我不想搞得像個葬禮。」邁洛說。他拿著杯子進來。「路易絲,過來喝香檳!我們有些事需要乾杯慶祝。」
「不。」
布拉德利擺弄著餐巾的邊角。我審視著他。我不知道他有些什麼朋友,他有多大年紀,他在哪裡長大的,他是否信上帝,或是他平常喝什麼酒。我吃驚于自己知道得這麼少,我伸手過去碰了碰他。他抬眼看我。
路易絲說:「不過布拉德利說吃太多維生素對腎有害。」
「跟我一起去接路易絲吧,布拉德利。」我說,「你看到瑪汀·庫珀的時候,就會對自己的處境樂觀一點。」
她沒明白我的意思。「布拉德利很難過,邁洛為他難過而不開心。」
「你能照你媽媽說的做嗎?算是幫個忙。」他對路易絲說。
「我該怎麼辦?」他問。
「邁洛周末有計劃了嗎?」我問。
「邁洛心情不好,布拉德利周六甚至都不在家。」路易絲說,「他今天回來的,帶我們去了格林威治村吃早飯。」
「他說你瞞著他突然辭職是什麼意思?」
電話響的時候我剛進門,是布拉德利。
她聳下肩。「這樣沒事。」她說。
他進了廚房,謝過我煮的咖啡,把大衣搭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可是你做得不錯。你能再找到什麼活兒嗎?」
「這個周末過得還好?」我問路易絲。
「你真的想現在跟人打電話嗎?」布拉德利淡淡地問邁洛。
那天布拉德利第一次坐在桌旁的時候,我盡量保持禮貌,不多看他。我心裏想著邁洛準是瘋了,以為布拉德利不過是一種蹩腳的戲仿——克雷格·拉塞爾在扮演瑪麗蓮·夢露。布拉德利不拿勺子給邁洛的咖啡里加糖,他甚至不坐在他旁邊。事實上,他把椅子拉開,離我們略有些距離。儘管他不大自在,卻比邁洛和我找到更多能聊的話題。他給我講他上班的那家廣告公司;他是那兒的設計師。他問我能不能到門廊上去看那條小溪——邁洛告訴過他我們房子後面有條溪流,細得像根鉛筆,但還是能為我們提供水田芹。他出去了,在門廊那裡待了至少有五分鐘,給我們一個說話的機會。一直到他回來我們也沒說一個字。布拉德利剛剛回到九_九_藏_書桌旁,路易絲就從薩拉家回來了,她給他還有我們一個擁抱。我能看出她真的喜歡他,我很吃驚自己也喜歡他了。布拉德利贏了,我輸了,可是他溫和低調,好像什麼都不要緊。那個星期晚些時候我給他打電話,讓他幫我留意他的廣告公司有沒有兼職工作(我做一點兼職的設計,這樣我可以自由安排時間)。之後的那個星期,他打電話告訴我有另一個公司在找外面的藝術家。我們給對方的電話總是簡短而目的明確,但最近不僅僅是談工作了。布拉德利去墨西哥為攝影工作踩點以前,跟我打電話說邁洛告訴過他,多年前我們倆在墨西哥的時候,我曾經看到一種銅製的阿茲特克圓形大日曆,後來一直懊悔沒有買回來。他想知道如果他看到像邁洛告訴他的那種日曆,要不要幫我買下來。
「我不是說你不能帶。我只是覺得放在這兒比較方便,因為海螺殼要是翻了,花就毀掉了。」
「哦,我也是才知道。」邁洛說,「我昨天得到確定的消息,昨晚迪安娜打電話,我就告訴她了。不是說我今晚就走。」
「我奪走了她爸爸。」他說。
「我自己放回窗檯吧。」她說。她把花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捧著,好像它是史都本玻璃做的。花是布拉德利上個月買給她的,他們從城裡回來的路上經過一家在搞舊貨甩賣。她和布拉德利都很挑剔,他喜歡她這點。他只喝法式烘焙咖啡;而她也會為了挑一株葉子全粉、全紫還是有條紋的錦紫蘇而無休無止地躊躇。
「我不生氣。但是你怎麼做得到跟我一起喝咖啡呢?」
「那會傷了她的心。」
邁洛看著他。「不,那倒不是。」他說著又坐下了。過了一會兒,紅光消失了。
「你怎麼不聽你媽媽的建議呢,」邁洛說,「水會從杯子里濺出來的。」
「而現在這個問題正坐在你對面喝著咖啡,你還對他很好。」
但這時他讓我明白他已厭倦了這場談話。他走到桌子那兒去,拿起一份《新聞周刊》隨手翻著。路易絲拿著放在水杯里的錦紫蘇回來了。
「你沒說過要去舊金山。舊金山又是怎麼回事?」
「他在怪我。」布拉德利喃喃地說,他的頭還是低著,「這兒有份新工作找上了我,我沒有立刻拒絕。」
她聳聳肩。「我沒問他。」
「我本該猜到它會在那兒放著。」他說著沖我微笑。
「參觀一下吧。」邁洛說,「路易絲,給你媽媽帶路。」
「我下星期要先過去找個住處。」
「好吧,邁洛。不過你不覺得要是你這麼快就走,你應該給她打個電話,而不是等到周六再說嗎?」
路易絲出生前,邁洛常會把耳朵貼在我的肚子上,說如果是個女孩,他要把她放在玻璃拖鞋裡,而不是毛線拖鞋。現在他再度成為那個王子了。我看到他們不久以後,會在一個玻璃電梯里,越升越高,而下面的人越來越小,直到他們全部消失。
「怎麼了?」
她從桌旁站起來,一臉忍耐的神色,鑽進他為她舉著的大衣,兩個人出去了。女服務生走到桌邊,布拉德利點了三杯血紅瑪麗和一杯可樂,給每人點了一份火腿蛋鬆餅。他叫女服務生過一會兒再上菜。我昨晚幾乎沒怎麼睡,一杯酒也不會讓我頭腦清楚多少。我得考慮一會兒回家的路上跟路易絲說什麼。
「跟我來。別難過了。」邁洛突然對路易絲說,他拉起她的手。「跟我過來,就一分鐘。穿過街到公園裡待一下,我們找個空地方跳舞,你媽媽和布拉德利可以安靜地喝一杯。」
「怎麼回事?」我問。
今天,邁洛從車裡下來,他的藍圍巾在胸前扑打著。路易絲望著窗外,問的跟我想的一樣:「布拉德利呢?」
「不過他不喜歡做飯。邁洛和我來做。布拉德利收拾桌子,把花插在碗里。他覺得做飯很讓人泄氣。」
我們靜靜地坐著,直到邁洛和路易絲走進餐館,拉著的手蕩來蕩去。她裝作還是個孩子,幾乎是個小寶寶,我有那麼一刻在想,邁洛、布拉德利和我是否也在玩過家家——裝作是成人。
四個玻璃杯中的三個在沙發前的桌子上擺作一堆。邁洛的杯子舉了起來。路易絲看著我,看我要說點什麼。邁洛把杯子舉得更高了。布拉德利伸手去拿杯子。路易絲拿起一杯,我傾身去拿最後一杯。
邁洛要去加利福尼亞了,一箇舊金山的新建築公司給了他一份工作。我不是第一個得知這消息的。他姐姐迪安娜比我知道得早,我們打電話的時候她提到的。「中年危機。」迪安娜輕蔑地說,「我倒是不用跟你說這個。」迪安娜如果了解事實真相的話準會猝死。每次布魯明戴爾百貨公司櫥窗里上新展示都會惹得她頗為反感。(「那些模特兒的眼睛像埃及艷后,還有身上的破爛。我跟你發誓,他們頂著亂髮插著金雀花,穿著破紗裙,腳上還穿著妓|女鞋——那種妓|女才穿的細高跟鞋。」)
「我失業了。」
「周六你們倆走的時候,邁洛情緒很糟。」我說。
「好吧。」邁洛說,「你開始做事時渾然不覺,不等你了解這事它就會掌控你。」
「那也不會讓我的平均成績達到C。」
「你為什麼要去,布拉德利?你也看到他怎麼辦事的了。你知道等你到了那兒,他會硬叫你干點什麼。接受這份工作,留下來。」
我不知道她了解多少實情。上周她告訴我她跟朋友薩拉的談話。薩拉試圖說服路易絲周末待在那裡,而路易絲說她一向都去她爸爸那兒。於是薩拉想讓她帶上自己,路易絲說不行。「你要是想的話可以帶她去。」我說,「問問邁洛看行不行。我想他不會介意你偶爾帶個朋友。」
我轉過去對著邁洛。「去跟路易絲說點什麼,邁洛。」我說,「你覺得要是沒有心碎誰會哭成那樣?」
「我們去格里斯特德吧。」路易絲說,「我喜歡去那兒。」
「你們吃的什麼?」
星期天晚上邁洛送路易絲回來的時候,兩人興緻不高。邁洛說,晚飯還不錯,格里芬、艾米和馬克驚訝于路易絲是個多麼出色的小主人,但是布拉德利卻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