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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的屋子

燃燒的屋子

去年夏天,我讀了《變形記》,對J.D.說:「為什麼格里戈·薩姆沙一覺醒來變成了蟑螂?」他的回答(他一直跟學生有如此戲言)是:「因為人們對他有這種期待。」
「你的手破了。」J.D.對我說。
「是瑪麗蓮。馬克改主意了,不想在那兒過夜。她本想送他回來,但電池沒電了。你得去接他,或者我去。」
「我得說他們是今天下午四點左右送來的。」我說。
「石油公司。他們想知道我們今天收到了沒有。」
電話又響的時候我跳了起來。「喂?」我說。我把電話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將手指上的毛巾裹得更緊些。
強尼進來的時候我們正在喝咖啡。J.D.在看他的垃圾郵件——出版社想讓他預訂文學選集,這樣可以得到免費的詞典。
「他女朋友是誰?」弗雷迪問。
「讓我看下你的手。」J.D.說。
「要是你畫畫就好了。」塔克說,「我也會要你。」
「他說起她的。幾個月來我一直聽到她的名字,後來我們去迦納家聚會,她在那兒,之後我提到關於她的什麼事時,他說:『哪個納塔莉?』這再明顯不過,整個兒暴露了。」
「你喜歡我是因為你可憐我。」弗雷迪說。
「好。」我說。我屏住呼吸。
「我馬上過來。」我說,「他這會兒不鬧吧?」
「我希望有根骨頭。」塔克說,向弗蘭克轉著眼珠子。他又切下一小片肉。「我希望你弟弟真的明白我為什麼不能留他。他手頭事做得不錯,但他也可能什麼話都跟顧客說。你得相信我,要不是我不止一次的尷尬透頂,我絕對不會讓他走人。」
J. D.拿著兩個邦迪創可貼從樓上下來,他站在我旁邊,撕開一個。我想對強尼說:「我受傷了。我在流血。不是開玩笑。」
「我過來接他。」
「手指劃破了。」我說,「沒事兒。」
「你原諒我嗎?」J.D.說。
他掛了電話。我放下電話,意識到自己的眼神無法聚焦了,看到有傷口的手指讓我頭暈。J.D.解開毛巾,給我的手指貼上邦迪的時候,我再也不想看到它。
「你所做的一切都值得誇獎。」他說,「你回到學校是對的。你給自己找到一個瑪麗蓮這樣正常的朋友也是想糾正自己。但是你這一輩子犯了一個錯誤——你讓身邊圍繞著男人。我來告訴你。所有男人——如果他們像塔克,瘋狂;像狐狸雷迪,五月皇后一樣快活;甚至就算他們只有六歲——我要告訴你關於他們的一個事實。男人覺得自己是蜘蛛俠,是巴克·羅傑斯,是超人。你知道什麼是我們都感受到的而你沒有嗎?就是我們都要到星星上去了。」
「你好,艾米。」強尼說。
他把一本藍色的書扔到J.D.的腿上。J.D.又扔回去。
雨一定又下起來了,因為J.D.身上濕透了。他把面具翻了個個兒,山羊頭從他腦後望出去。「我迷路了。」J.D.說。他在紐約州北部有一個農舍。「我錯過了轉彎,多走了好幾英里。我是不是錯過了整個晚飯?」
我壓低了聲音。「什麼晚宴啊。塔克到了,J.D.一直沒出現。」
是瑪麗蓮,尼爾的媽媽,她的電話。
「……所以我聽說的一切都表明他過著一種純粹是化身博士的生活。他二十歲,我看得出來他因為還住在家裡,可能不想張揚同性戀的身份。他來畫廊的時候,頭髮向後梳得油光水滑——只是用水,我離得夠近能聞到——他母親一直握著他的手。模樣如此清純。我聽到的那些故事啊。我打電話過去時,他父親開始找『葡萄園』的電話號碼,在那兒能聯繫上他——他父親很不耐煩,因為我不認識詹姆斯,要是我就這麼給詹姆斯打電話,我可能馬上就能找到他。他邊找電話邊自言自語,我說:『哦,他是去看朋友了還是——?』他父親打斷我說:『他去了一個同性戀燒烤派對,周一就走了。』就是那樣。」
「這是教堂,這是尖塔。打開大門,看到所有的人。」強尼說,「你好好照顧自己。我要掛電話了,去看看基韋斯特是不是在下雨。」
弗雷迪總是會比我抽得更飄,因為他跟我一起抽大麻覺得很放鬆,這也總是提醒我,他比我迷失得更厲害。塔克知道他可以來我們家,成為關注的焦點;他可以講他知道的所有故事,而我們永遠不會講我們知道的他像一條嚇壞的狗一樣躲在灌木叢中的事。J.D.旅行回來帶了滿滿一盒子明信片,我全都看了,好像在看他拍的照片。我明白,他也明白,他喜歡明信片是因為它們的單調乏味——它們的不真實,他所作所為的不真實。
我丈夫弗蘭克·韋恩,是弗雷迪同母異父的兄弟。弗蘭克是一個會計。弗雷迪跟我比跟弗蘭克更親近。不過既然弗蘭克跟弗雷迪說的話比跟我說的多,弗雷迪又絕對忠誠,弗雷迪知道的總是比我多。我挺高興他不會攪拌奶油;他會開口說話,https://read•99csw.com思緒會四處遊盪,下一次你再看奶油的時候,它要麼結塊,要麼煮沸。
「我不這麼想。」
「咱們別這麼嚴肅。」塔克說。
「好。」我說,「我很抱歉出了這些事。」
弗雷迪對弗蘭克的批評只是隱而不發。「在周末款待他的朋友們,這是多麼慷慨的舉動啊。」他說。
「她跟他說去哪裡?」
我單肘支撐著自己,盯著他。
「羅斯科?」塔克在客廳里挖苦地說道,「能出現在賀卡上的都不是偉大的作品。懷斯就是那樣。《克里斯蒂娜的世界》放在雞尾酒紙巾上會難看嗎?你知道不會的。」
「別管它。」我說,「過去吧。」
他點點頭。「我去接他吧,如果你願意。」他又壓低聲音,「塔克可能會發一場酒瘋作為加演曲目。」他說著沖客廳點點頭。「我帶上他一起去。」
「我不介意呼吸點新鮮空氣。」弗蘭克說,「還是要謝謝你。幹嗎不去客廳吃飯呢?」
「你還記得在這兒讀過研究生的弗蘭克·韋恩嗎?艾米是他妻子。」
「你決定了馬克生日以後你要幹什麼嗎?」我說。
「慶幸你不在基韋斯特吧。」他說著爬上床。
在J.D.跟前講話沒關係,但我不知道還有誰會聽到。
「打錯了。」我說。
「他不是同性戀,在同性戀酒吧里待的時間倒挺多。」弗雷迪說。
「這兒怎麼回事?」弗蘭克說,他走進餐廳。
「我愛看你把奶油倒進煎鍋的樣子。我喜歡站在你身後看奶油冒泡。」
「你怎麼發現的?」
「他可以留下來。我來做殉道士吧。」她說著,我還沒來得及反對她就掛了電話。
弗蘭克在褲子口袋裡摸車鑰匙。
「當然。」我說,「不是你的錯。你從哪兒弄的那面具?」
他深吸一口氣,呼出來,還是一動不動地躺著。
「他知道你知道。」
他握住我的手。「我正從太空中俯瞰著這一切。」他低聲說,「我已經不在這兒了。」
「你要是想吃點,還有一些烤肉和沙拉。」我說。
「如果我告訴你她的名字,你會跟他說是我說的。」
「你的飛機從哪兒出發?」弗雷迪問。
太晚了,我才意識自己剛看到的是什麼:J.D.戴著一個山羊面具,那突出的粉紅色塑料嘴唇貼在廚房水槽邊的窗戶上。
「我一直把這張桌子想象成一條大船,碗和杯子在船上搖晃。」弗雷迪說。
「你好,艾米。」強尼說。
弗蘭克放下叉子,氣瘋了。他看著我。
「不要,謝了。」我說,「反正不是現在。」
「我想知道你打算留下還是離開。」
「狐狸雷迪和我收拾盤子的時候。我們開著收音機。」他把枕頭折起來,墊在脖子後面。「轟的一聲什麼都沒了。」他說,「砰。嘩。呼。」他看著我,「你看上去很吃驚。」他閉上眼睛。又過了一兩分鐘,他嘟噥著說:「颶風的消息讓你不安了?那我想點好的事。」
「別用水一直衝手指。按緊它,才好止血。」
「是嗎?」他說。他看起來暈乎乎的——有點醉了。「誰老打來電話?」
「他有一次也是抽高了來上班。」塔克說,「你明白嗎?
弗雷迪·福克斯跟我待在廚房,他剛洗凈擦乾一個我不要了的鱷梨核,這會兒他正靠在牆上,卷著一根大麻煙。再過五分鐘,我就沒法指望他了。不過他今天開始得晚,再說他已經把壁爐的柴火搬進屋裡,去路邊超市買了火柴,還擺好了飯桌。「你是說就算不把盤子翻過去,你也能知道這是利摩日瓷器?」他在餐廳里沖我喊。他假裝要把一個盤子扔進廚房,像擲飛盤那樣。我家的狗塞姆信以為真,一躍而出,把毯子蹬到身後,向前滑去。隨即他意識到自己錯了。那情景就像BB鳥第一百萬次誘使大笨狼衝過懸崖。塞姆失望地垂著下巴。
「凌晨兩點了。找個別的時間說吧。」
「這兒比那些混著香煙和皮革味兒的酒吧好太多了。我為什麼這麼做?」弗雷迪說,「說真的——你覺得我哪天會停下來嗎?」
「肯尼迪機場。」
「你能擺脫這些實在幸運。」強尼用這句話招呼他,「你花了兩個星期講《哈姆雷特》,學生卻寫了哈姆雷特的好朋友霍丘,你能怎麼辦?」九*九*藏*書
弗雷迪幫我把飯菜端到飯桌上去。我們都在桌邊坐下,我提到塔克談論的那個年輕藝術家。「弗蘭克說他的畫真的很棒。」我對塔克說。
「你要我去接他嗎?」J.D.說。
「我想你說這些不針對個人吧?」
弗雷迪撿起一根棍子,在泥地上戳來戳去。「我打賭塔克對那個畫家本人感興趣,而不是因為他的作品很火吧。他那種表情——一成不變。也許尼克鬆真的愛他母親,但一臉那種表情誰會相信他?長一張沒有表情的臉真是倒霉。」
弗蘭克和塔克在客廳里。就在幾分鐘前,弗蘭克把塔克從火車站接回來。塔克愛來我們這兒,對他來說,菲爾菲德縣就像阿拉斯加那麼神秘。他從紐約帶過來一壇芥末醬,一大瓶香檳,雞尾酒紙巾,紙巾圖案上一架飛機已飛過一座大樓,二十根白鷺羽毛(「再也買不到了——絕對非法。」塔克低聲告訴我),還有,一個玩具青蛙,一上發條就會跳,就在他墜著鑲萊茵石帽帶的黑色牛仔帽下面。塔克在蘇荷區有一家畫廊,弗蘭克給他記賬。此刻他正躺在客廳里,與弗蘭克聊著,弗雷迪跟我都在聽。
「他很尷尬。」我說,「他在家的時候躲著我,但是也躲著馬克就不好了。他才六歲,他給他朋友尼爾打電話,暗示想去他家。只有我跟他在家的時候他就不這樣。」
「告訴他們是神經病打的電話。隨便編點什麼。」強尼說,「我想你。你的星期六晚上過得好嗎?」
他把盤子放在桌上。弗雷迪靠著櫥櫃,獃獃地看著血在水槽里打轉。他自己把那根煙全抽了。我現在能感覺到弗雷迪說的我額前的小髮捲,貼在皮膚上感覺很重。我討厭看到自己的血,我在出汗。我任由J.D.處理;他關掉龍頭,用手握住我的食指,緊緊壓著。水流過我們的手腕。
「艾米!」塔克叫道,「電話。」
他拿起盤中的骨頭,走到廚房去,醬汁滴在地板上。他走路的樣子就好像是在風浪中顛簸的船甲板上。「塞姆先生!」他叫道,狗從客廳的地板上一躍而起,之前他正在那兒睡覺;他的腳指甲劃在裸|露的木地板上,發出輪胎在礫石路面上打轉一般的聲音。「你不用求我。」弗雷迪說,「耶穌啊,塞姆——我正要拿給你。」
弗雷迪在桌旁抽著煙,眼光迷濛地望著升到窗中的月亮。「吃完晚飯,」他說,看到我在看他,就把手背貼在額頭上,「我們一定要一起去燈塔。」
「我就愛看你站在煙霧蒸騰的鍋前,你額前的頭髮變成濕濕的小卷。」
「哎,」瑪麗蓮說,「他害怕在這兒過夜。」
塞姆跟我一起回屋,跑到一半,又轉身回到弗雷迪身邊。
「你會得到他的。」弗蘭克說,「你追的人都能到手。」
電話又響了。我接起來。「要是我能跟你一起去基韋斯特該有多好啊!」強尼說。他發出一個像在吻我的聲音,然後掛了電話。
「這一段時間什麼也不要做,這大概就是我的建議。」J.D.說,「不過也許你不應該聽我的。我自己能做的就是逃走,藏起來。我不是一個博學的教授。你知道我相信什麼,我相信所有那些邪惡的童話里的胡話:心會破碎,房子會起火。」
「我沒說什麼當你面不能說的話。」弗蘭克說。
「到這兒來!」塔克叫著,「我給你講個關於佩里·德懷爾上周在鐵砧酒吧的故事,他以為他看到了亞里士多德·奧納西斯。」
「好吧。」我說著從他手裡接過大麻。我拿過來的時候一半已經沒了。我吸了兩口以後還給他,還剩下半英寸。
J. D.知道強尼的事。在教師休息室,我註冊選課以後J.D.和我在那裡喝咖啡,他介紹我們認識。離開將近兩年了,J.D.還是收到寄到系裡的郵件——他說他反正要去拿郵件,可以開車帶我去學校,給我指一下報名處在哪兒。現在他什麼也不做。J.D.很高興我又回到學校學習藝術。他希望我為自己著想,而不要時時刻刻總想著馬克。他說的就好像我可以用一根繩牽著馬克讓他飛起來,從我頭頂上飛走。J.D.的妻子和小孩在一場車禍中喪生。他的兒子正是馬克的年紀。「我毫無準備。」那天我們開車過去的時候J.D.說。他每次說起這事都要說這句話。「你怎麼可能對這樣的事有準備呢?」我問他。「現在我準備好了。」他說。然後他意識到自己顯得無情,又開起自己的玩笑。「來,」他說,「打我肚子一拳,使出你最大的勁打我。」我們都知道他什麼心理準備也沒有。那天他找不到停車位,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指關節都變白了。
「男性朋友。」我說。
「這不是故事的重點,親愛的。你到了卡西斯,我要你在那兒找一個美國畫家,行嗎https://read.99csw.com?他沒有電話。好吧——我在追蹤他,我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希望你能跟他強調這點,我很有興趣在六月給他做畫展,只他一個人。他不回我的信。」
他撒了。
我尖叫著從水槽邊跳開,打碎了正在水龍頭下沖洗的玻璃杯,綠色的玻璃碎片到處都是。
「你真了解我。」弗雷迪說,「月圓之夜的瘋狂,不過我真的要在醬里撒上這麼一點點。我忍不住。」
「對,是你。」
「他本該把大學讀完。」弗蘭克說,把醬汁抹在麵包上,「他還得多晃蕩一陣子,然後才會厭倦,真正安頓下來。」
「要是你把煙灰抖進醬鍋里我會更吃驚的。」
我躺在床上,等弗蘭克從浴室里出來。我受傷的手指抽痛著。房子里還有動靜,雖然我已經上床了:水在流,唱片在放。塞姆還在樓下,所以一定還有事情。
「強尼。」他說,「這是艾米。」
他沒回答我。最後,我碰了碰他一側的身體。
他安靜了很久,我以為他都睡著了。然後他說:「水上行駛的汽車。漫山遍野的鮮花,無與倫比。一顆流星劃過,速度減慢讓你足以看清。你可以重新來過的生活。」他一直在我耳邊低語,他的嘴移開的時候我顫抖著。他身子滑了下去,準備睡了。「我跟你說件真的驚人的事。」他說,「塔克告訴我他上周去了公園大道的一家旅行社,問人家去哪裡可以淘到金子,她告訴了他。」
「我不會告訴你的,因為你會告訴他我知道。」
「我不是說你是那種沒有底線的女士。我肯定不是這個意思。」弗雷迪說,「要是你現在在爐子旁邊,吸一口這要命的東西,我還會吃上一驚呢。」
很久以來J.D.都得意於他早已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強尼和我會走到一起。是我打擾了他的沾沾自喜——我,上個月在電話里神經質地哭泣,不知道該怎麼辦,下一步該怎麼做。
「什麼?」我說,「你從哪兒聽到的?」
「他讓埃斯蒂斯看起來倒像抽象表現主義了。」塔克說,「我要那個男孩。我真的想要那個男孩。」
「說慢一點。是什麼?」
「外面霧太大了,瑪麗蓮,還是我來接馬克。」
「我記得是說秘魯的某地。秘魯哪條河的岸邊。」
「颶風要襲擊那裡。」他說。
這個房子里的每個人我都認識很多年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對他們的了解越來越少。J.D.過去在大學里是弗蘭克的顧問老師。弗蘭克是他最出色的學生,他們在課後也開始碰頭。他們一起玩手球,J.D.和家人來吃晚飯。我們去他那兒。那個夏天——就是弗蘭克決定讀商學院而不是英語學院的研究生的那個夏天——在那場車禍中,J.D.的妻子和孩子以一種最慘烈的方式離開了他。J.D.辭職去了拉斯維加斯、科羅拉多、新奧爾良、洛杉磯,去了兩次巴黎;他在客廳的牆上貼滿了明信片。很多時候,周末他帶著他的睡袋出現在我家。有時他帶著個女孩。最近沒有。多年前塔克是弗蘭克在紐約參加的治療小組裡的一員,後來他僱用弗蘭克做他畫廊的會計。塔克當時在那個治療小組是因為他對外國人著迷。現在他對同性戀者著迷。他舉辦時尚派對,邀請很多外國人和同性戀者。派對之前他打坐、做瑜伽,派對中他服用速可眠,練習靜力鍛煉法。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是夏天,他住在佛蒙特他姐姐的房子里,他姐姐去歐洲了,有天晚上他給在紐約的我們打電話,驚恐萬分,說到處都是黃蜂。它們在「孵化」,他說——到處都是昏昏欲睡的大黃蜂。我們說我們過來,我們開了一整晚的車去布拉特爾伯勒。是真的:盤子下面,花裏面,窗帘的褶皺里都是黃蜂。塔克煩惱極了,人在房子後面待著。寒冷的佛蒙特的早晨,他裹著毯子,裏面只穿了睡衣,像個印第安人。他坐在一把草坪椅上,躲在一叢灌木後面,等著我們來。
「是你挑的房子,弗蘭克。樓下那些是你的朋友。我過去一直是你想要我成為的那樣。」
他轉身上樓。我解開毛巾看著傷口。傷口挺深的,但裏面沒有玻璃碎片。我感覺挺有意思,所有東西的輪廓都開始變黃。我坐在電話旁的椅子上,塞姆過來躺在我身邊,我盯著他不停拍打的黃黑相間的尾巴。我把好的那隻手伸下去拍他,每拍兩下深呼吸一次。
今晚J.D.來,是因為他的農場里沒有車庫,他去法國的這段時間,會把車停在我們家的雙車庫。我望向窗外,看到他的老薩博在月光中閃閃發光。J.D.帶了他最喜歡的書《幻象》在飛機上讀。他說他的行李箱里只有一條替換的牛仔褲、香煙和內衣。他打算在法國的一家商店買件皮夾克,兩年前他差點在那兒買下一件。
「我沒有read.99csw.com左拐上58號。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意識到出錯,還走了好幾英里。那麼大的雨,我一小時開不到二十五英里。你的車道全是泥漿,你得幫我把車推出去了。」
「對不起。」J.D.說著從門口進來,差點撞到弗蘭克身上,弗蘭克正要跑到廚房來,塔克緊跟著他。
「哦,不。」我說,「他說他不會。」
我掛了電話。
「穿條松點的褲子。」弗蘭克對弗雷迪說。
電話響了,弗雷迪跳起來接,好像他身後拉響了一個警報。他叫我去接電話,但是J.D.上前攔住我,搖頭說不,然後拿出毛巾裹在我手上,才放我走。
他嘆氣。「我剛剛做了一件非常樂觀的事。」他說,「我跟塞姆先生到了這兒,他掘出一塊石頭,我把鱷梨核埋在那個洞里,在上面蓋上土。別說這些——我知道:外面成活不了,還會再下場雪,即使活了,來年的霜凍也會讓它死掉。」
「哎,」瑪麗蓮說,「我本是好意,不過我的電池用光了。」
「你以為我死在這兒了嗎?」弗雷迪說,「你以為我聽不見嗎?」
弗雷迪用那根泥棍子跟我揮手再見。「我不是個無賴。」弗雷迪說,「耶穌基督啊。」
「別,謝謝你。」我說,「你今天開始得夠晚。」
塔克切下一小片肉。他切得很小,可以邊嚼邊說。「我是這樣嗎?」他問。
「誰是佩里·德懷爾?」J.D.說。
「至少他付給弗蘭克的錢是其他畫廊會計掙到的十倍。」弗雷迪說。
「拿到客廳來。」弗蘭克對J.D.說。弗雷迪把一個盤子端出來給他,J.D.伸手去接,弗雷迪又抽回來。J.D.再伸手,弗雷迪大麻抽多了,這次動作不夠快——J.D.抓住了盤子。
「讓我告訴你我不會當面跟你說的。」弗雷迪說,「你有個好老婆、孩子,還有狗,而你是個勢利鬼,你把一切都看得理所當然。」
塔克正邊說邊用手捶打著沙發扶手,還跺著腳。「……所以他想試探他,看看這個染了頭髮的老傢伙是否知道瑪麗亞·卡拉斯。耶穌啊!可是他太暈了,使勁在想歌劇演員該怎麼說,他本想說歌劇女主角,卻說成了家庭女教師。這時候,拉里·貝特維爾走到他旁邊,想叫他安靜點,他卻放聲大唱——唱起瑪麗亞·卡拉斯的著名選段。拉里跟他說,再不把嘴合上,他的牙就沒了,然後……」
「你怎麼弄錯的?」弗蘭克問。
弗雷迪——「狐狸雷迪」,弗蘭克疼愛他的時候這麼叫他。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教他滑冰,他教我跳華爾茲;夏天在大西洋城,他跟我一起坐過山車,高高地在波浪上方翻騰。是我——而不是弗蘭克——半夜起床,去一家通宵的熟食店跟他碰頭,我的手臂繞在他肩上,就像坐過山車時他的手臂繞在我肩上一樣。我跟他輕聲交談,直到他最近一陣的焦慮平息。現在他在考驗我,而我畏縮了:他搭上的這個男人,這個搭上他的男人,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當你的手插在他牛仔褲的后袋裡,卻忘了他的名字,而回你家的路還沒走完一半。狐狸雷迪——讚賞我的新的紅色絲質襯衫,用指尖輕撫正面,而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因為能感覺到他的手指在我胸前,雖然我是用一個衣架把襯衫支在前面供他欣賞的。所有那些時刻,還有其間的含義就是我自欺欺人地以為,因為我知道這些細微的小事,這些私人的時刻,所以我了解這些人。
他們使非邏輯變得有邏輯。我什麼也不做,因為我在等待,我是在等候聆聽(J.D.);我總是抽得恍惚因為我知道最好置身事外(弗雷迪);我喜歡藝術因為我自己就是一件藝術品(塔克)。
「你沒法擁有我。」弗雷迪突然生氣了。他思量了一下。「這話有點假吧,是吧?誰想要我都能擁有我。這是周六晚上我唯一會在的地方,這兒沒人煩我。」
「嗯。」她說,「我肯定你菜做得很好。」
「我忘了告訴他們我把煙灰撒到醬汁里了。」他說。
我們卧室里有二十個左右的小玻璃稜鏡,用釣魚線掛在一根裸|露的橫樑上,我們盯著它們,就像一隻貓盯著頭上方掛的貓薄荷。剛才是凌晨兩點。六點三十分,它們將布滿令人目眩的色彩。四點或五點的時候,馬克會到卧室里來,上床跟我們一起睡。塞姆會醒過來,舒展四肢,抖抖身子,他項圈上的牌子會叮噹作響,他會打哈欠,再抖一抖,下樓,在他碗里喝一口水。在那兒,J.D.在他睡袋裡睡著,塔克在沙發上睡著。馬克到我們的卧室里睡已有一年多了。他爬上一個腳凳,再上床。我第一次看到這個腳凳時嚇壞了,是弗蘭克的母親送的禮物,上面有繡的字「今天是你餘生的第一天」。我把它擱在壁櫥里好些年,後來想到馬克可以用這個爬上床,這樣他就不用蹦上來,有時還擦破了腿上的皮。現在馬克來到卧室的時候不會驚動我們了,只是他又恢復了吮拇指的習慣。有時他躺在床上,冷冰冰的腳貼著我的腿。有時他打呼嚕,雖然他還這麼小。
「我不想看。請給我拿一個創可貼就好。」
「不,不過他暗示得很明白了,他覺得自己沒法一晚上待在這兒。」
「一切都糟。」強尼說,「好好照顧自己。」
樓下有人在放唱片。是地下絲絨——盧·里德似在夢中,又似在呻|吟,唱著《星期天早上》。我幾乎聽不到唱片的沙沙聲。我能跟上旋律只是因為這張唱片我聽了有一百次。九_九_藏_書
她壓低聲音。「我們可以試試看,不過我想他要哭了。」
他坐在門外的水泥長凳上,春天的時候那裡是個花園。現在是四月初——還不算春天。外面霧很大。我們吃飯的時候下雨了,現在雨勢漸緩。我靠在他對面的一棵樹上,竊喜是天黑,又霧蒙蒙的,我低頭也看不到靴子被泥巴毀得多厲害。
弗蘭克則更難理解。差不多一星期以前,我以為我們真的琴瑟和鳴了,可以憑心靈感應交流,而當我躺在床上正要這麼說的時候,我意識到真的有振動:是他,在打呼嚕。
「我在曼徹斯特的一個『好願』二手店捐獻箱上發現的。還有一個漂亮的舊鳥籠——純黃銅的。」
「我可以送他。你家正開晚宴呢,不是嗎?」
「這兒也一切都好。是真的。烤羊排。妮可那個明天要去基韋斯特的朋友喝得多了,他以為那裡在下雨所以很鬱悶。我就說我去書房給國家氣象服務打個電話。喂,氣象服務嗎?你好?」
「我不會打斷你的。」
「怎麼了?」弗雷迪說,「耶穌基督啊,怎麼回事?」
「對不起。」J.D.說,「我以為你知道是我。」
現在他進了卧室,我再次試著說些什麼。或發問。或做點什麼。
「下午晚些時候。」我說,「一切都好。」
「他們吃完飯後你要告訴他們我幹了這個,那我就尷尬了。你自己倒是可以這麼干。如果你講的故事是你自己的,我就不會尷尬。」
「第二個電話誰打的?」他說。
「我以為你會知道那是我。」J.D.說,「十分抱歉。」他把沙拉撥到盤子里。「明天早上開始,你就六個月不用看見我了。」
「抱歉。」他說,「是因為我嗎?」
弗雷迪走進屋子,留下一路泥印。塞姆躺在廚房裡,等著人給他清潔爪子。「過來。」弗雷迪說。他用手捶著大腿,不知道塞姆在幹什麼。塞姆站起來跑向他。他們一起去了樓下的小衛生間。塞姆喜歡看人小便,有時他還唱歌,來配合小便入水的聲音。到處都是腳印和爪印。塔克在客廳里尖聲大笑。「……他說,他跟別人說:『親愛的,你玩過轉瓶子嗎?』」弗蘭克和塔克的笑聲淹沒了弗雷迪在衛生間小便的聲音。我打開廚房水槽的水龍頭,水聲淹沒了所有的噪音。我開始洗碗。我關上龍頭的時候,塔克又講起一個故事:「……以為那是奧納西斯在鐵砧酒吧,他執意這麼說。他們跟他說奧納西斯已經死了,他覺得他們是想讓他覺得自己瘋了。只能隨他去了,沒別的辦法,可是上帝啊——他想挑釁這個可憐的老基佬,為斯塔維洛斯·尼阿科斯打一架。你知道的——奧納西斯的對手。他以為那是奧納西斯。在鐵砧酒吧。」玻璃杯碎了的聲音。弗蘭克或是塔克放了一張約翰·柯川西雅圖現場演唱的唱片,把音量調低。衛生間的門開了,塞姆奔進廚房,在碗里大口喝水。弗雷迪從襯衣口袋裡拿出小銀盒和捲煙紙。他把一片紙放在廚房的飯桌上,正準備往上面撒煙草,但及時意識到紙浸了水。他用拇指把紙捻成團,彈到地板上,在桌上乾的地方又放下一張捲煙紙,撒下一撮煙草。「你抽這個。」他跟我說,「我來洗碗。」
「我看到有滿月。」弗雷迪說,「沒有什麼東西比得上大自然。月亮和星辰,海潮和陽光——我們根本不會駐足停留為它們驚奇了。我們太沉迷於自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大麻,「我們站在這兒攪和鍋里的醬,卻不去窗前看月亮。」
「我的活兒都幹完了。你信不過我幫廚,我把柴火拿進來了,還跑了一趟腿,今早我帶塞姆先生一路跑到普特南公園,累壞了。你確定你不要?」
J. D.告訴我,強尼走進房間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那一刻他知道他應該介紹我已為人|妻的身份。他從強尼看我的眼神就能猜到一切。
「才六歲的孩子。」瑪麗蓮說,「等他長大了你有的抱歉呢。」
「咱們都抽。我來洗吧,你擦盤子。」
「他們也是你的朋友。」他說,「別那麼偏執。」
「哦,」塔克說,假裝失望的樣子,「我以為弗雷迪親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