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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雷肖的把戲

霍雷肖的把戲

在輪胎刺耳的聲音中,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她在對聽筒說話,向警察報告情況,提供了她的地址。然後她往裡走,走進黑暗的廚房,從左手邊過去,在那兒,別人從前窗或是前門兩側的玻璃窗格里看不到她。她聽到兩個男人在大聲喊叫。尼古拉斯呢?他怎麼還在睡?既然發生了這麼多事他都沒醒,她也就希望狗別叫,讓他繼續睡。她從廚房櫃里拿出一個玻璃杯,向她擱著波本威士忌的酒架走去。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會被看到,便又停下了腳步。她拉開冰箱門,找到一瓶打開的紅酒。她拔掉木塞,倒了半滿,喝了一大口。
「他挺乖的,要麼他本來就不是看家狗。」警察說。他的臉頰紅撲撲的。他比她開始想象的要年輕。
「可怕吧?」尼古拉斯邊說邊把茶包從馬克杯里拉出來,擱在茶碟上。「喂,我嚇到你了?你怎麼會不知道這事兒?我以為你是那種能預感災難的人。」
她看著狗。他和往常一樣,注視著她。
「去修車廠,」他說,「別不高興。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昨天問他們有沒有時間加固后制動油管,他們說今天下午可以給我安裝。」
司機搖下車窗,開始咒罵。另一個男人用手砸車頂。司機又踩下了油門,輪胎尖叫著轉動起來。
「她長得像她母親嗎?」
洗手間很小,小小的豎開窗被打開了。不過,夏洛特還是能聞到煙味。她伸手去把窗戶拉上,插上插銷,在她的黑色新襯衣上抹了抹手。「呼噓。」她開口模仿絲綢發出的聲音。「裏面有人。」她聽到一個聲音說。她抿了一小口酒,把窗戶插銷鬆開,又把窗戶推了開來。天空一片漆黑——在她能看到的那一小片天上,看不到星星。外面風很大,像林子里脫韁的動物。她轉身開始洗手。水龍頭讓她想起她多年以前在羅馬看到的一處噴泉,那時她剛結婚不久。她很煩羅馬有那麼多東西造型誇張,形體卻不完整:巨大的大理石頭像——獅子和滴水怪獸,波浪般起伏的鬃毛,噴水的神獸——但是通常只有九級天使和二級天使才有完整的身體。她擦乾手。那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所有的噴泉都一個樣。她心想,我為什麼要想羅馬的噴泉呢?
然後他就走了——他父親離開的時候也總是這樣——連句再見也不說。
「好吧,我信你的,」他妻子假笑著說,「阿瑟,你幹嗎說起這個?」
尼古拉斯走到夏洛特身邊的時候,男主人敲響了鐘聲,大家都安靜下來。
她打開門,看到馬丁·范澤爾在昏暗的過道上,他蒼白的臉同他黑色的細條紋西裝形成詭異的對照。「派對很棒,是不是?」他說。她在門外停了下來,站在路當中。她過了一分鐘才意識到自己正盯著人家,還擋了他的路。「每年都這樣。」她聽到自己說。然後他過去了,她轉身面朝著派對的喧鬧聲。她走下通往房間的兩級台階時,一個男人走了過來,他妻子在二十九號路上開了家託兒所。「夏洛特,你剛才沒見到我妻子,又失去聯繫了。她在跟柯南神父說——嗨,他又不見了——她以為切爾諾貝利是今年的事。是去年,去年春天。」
尼古拉斯送給她一條開司米圍巾和一雙淺藍色的皮手套。她送了他《格蘭塔》雜誌和《曼哈頓公司》雜誌的訂閱費、一件厚厚的帽衫,還有一張一百美元的支票,他可以買別的想要的東西。他父親送給他一個從前屬於他祖父的鎮紙,還有一塊手錶,這表即使從火箭發射架上發射出去,也照走不誤。尼古拉斯去廚房燒開水了,她靠在沙發上瞟了一眼禮物卡,上面寫著「愛你的父親」,是愛德華那種幾乎無法辨認的筆跡。尼古拉斯回來了,拆開他的最後一件禮物,是他父親的繼女梅利莎送的:一支廉價的圓珠筆,裏面有一張女人的照片,如果你把筆倒過來,她的衣服就會消失。
她聽到尼古拉斯下樓的腳步聲,叫道:「你去哪兒?」尼古拉斯很多時間都獨來獨往,這令她很沮喪。他白天大部分時間待在樓上學習,要不就打電話。他已經穿好了大衣,戴上了圍巾。他沒有把大衣圍巾掛在門廳的衣櫃里,而是放在了自己屋裡。他什麼都放在那兒,好像隨時準備收拾行裝,迅速上路。
她頭一回覺得害怕了。那個男人開始拉司機那邊的車門,夏洛特轉過身,快步往家走去。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她心想,必須停止。她打開門。霍雷肖看著她,好像他剛才一直等在那裡,現在只想要一個答案。
「這事為什麼會讓我不高興?」她說。
「那次我拇指骨折,你搞得我好像四肢癱瘓一樣。」
「你也看不到我的努力,」他說,「我為了到弗吉尼亞來跟你過節,沒去爸爸家,忍受爸爸的屁話,你也沒給我記上一功。在你的要求下為了某個屈尊寫信給我並告訴我他為我的靈魂祈禱的神父去參加一個無聊的晚會,這樣的努力你也看不到。你從來想不到這些。而我卻被告知,我出門的時候沒有和他握手。如果我告訴你我修車以前車子開起來有問題,你只會更使勁地咬你的指甲,拒絕坐我的車。我希望你不要再無謂地恐慌。我希望你就此停止。」
她又寫了幾張賀卡,然後給花店打電話,看他們是否能在紐約找到賣天堂鳥的地方。她想送花給瑪蒂娜,是她的老朋友,剛從基韋斯特度假回來,回到了上東區的寒風中。夏洛特聽到有一家店有天堂鳥,很開心,那兒已經九九藏書賣掉一打了。「我想我們會有好運的,」花店的女人說,「如果紐約都找不到天堂鳥,那我不知道哪兒還能找得到。」她的聲音很年輕——夏洛特掛了電話才想起來,她可能是范澤爾的女兒,因為沾毒品被大學除名,剛在城裡一家花店找到工作。夏洛特十指交扣,輕觸嘴唇,對聖母馬利亞默默祈禱:永遠別讓尼古拉斯碰毒品。讓我的尼古拉斯遠離災禍。
現在,在樓下黑暗的門廳里,她記起了他說那些話時的感受,渾身戰慄。她回到樓下,蜷在椅子上——沒錯,她是喝多了——但卻是她醒過來,覺察到輪胎尖利的聲音和人們的尖叫,而尼古拉斯一直在睡。還有,她想,他不可能像他看上去那麼憤怒,想到這兒,她突然感到一陣輕鬆。他一定是在晚會之後把胸針別在她大衣上的——那是他們在車上吵架之後——或者是他下樓來放霍雷肖進屋,看到她在椅子上睡著了或醉倒了,他甚至有可能是在那時把胸針別上去的。他一定是在大衣還掛在衣櫥里的時候把胸針別上去的,這樣她第二天就能看到了。可她在出門去看汽車和噪音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很意外地提前看到了。
「梅利莎有多大?」夏洛特問。
「她妹妹的孩子?」夏洛特抿了一小口摻了波本威士忌的茶,在嘴裏含了一秒鐘才咽下去。
「你什麼意思?我不期盼災難。梅利莎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自然了——」
「好了!好了!」男人說,在司機又一次加大油門的時候蹲了下來。輪胎在石板上尖叫,但車子還是沒動。她突然聞到什麼甜香——是男人呼吸中的酒氣。男人跳了起來,拍打車窗。「放鬆,放鬆,真見鬼,」他說,「你不知道怎麼開車嗎?」
「到底是怎麼回事!」M.L.說,兩個男人進屋以後她盯著門外。「啊,我敢打賭,弗蘭奇讓計程車司機在外面等著呢。」她用力揮舞胳膊,向他吹口哨。她朝夏洛特轉過身來。「你能相信嗎?」她說。她把視線投到夏洛特身後的弗蘭奇身上。「弗蘭奇!」她叫道,「你要讓你的計程車司機整晚待在車道上嗎?有很多吃的,叫他進來吃點東西吧。」
夏洛特又倒了一杯波本威士忌,往杯里撂了三塊冰塊,坐在對著吧台的凳子上,吧台上放著電話、便箋簿、待付的賬單,還有要釘的單粒紐扣。還有兩節沒電了或是沒用過的電池(她記不清了)和一些回形針(儘管她記不起上一次在家裡用回形針是什麼時候了),還有幾個木塞、一小瓶Visine滴眼液,一些零散的阿司匹林和一個破手鐲。有一件小工具,是她從一個上門推銷的人手裡買的,叫「檸檬去皮刀」。她突然把小刀拿起來,假裝在指揮,因為尼古拉斯剛在樓上放了亨德爾。他總是會放音樂來掩蓋打電話的聲音。
她沒說話。
狗輕輕地跟著她走到前窗。前院的大橡樹那邊,有一輛車停的角度很奇怪,頭燈衝著房子。一個前輪和一個後輪開上了坡。開車的人錯過了該拐彎的路口,車子打滑溜進了她的地盤。一個男人在車身一側彎著腰。另外一個人在駕駛座上,加大油門,輪子又轉動起來。「等我走開!我的老天,等我躲開再說!」車子外面的那個人喊道。車輪又尖叫起來,蓋住了他其餘的話。
「沒有太嚴重的損壞,」警察說,「你如果需要這張表格的副件,可以早上打電話。」
尼古拉斯在聖母大學上大三。他遺傳了父親的鬈髮——愛德華討厭那樣的頭髮,他稱之為泡麵頭——但不討厭自己的藍眼睛。夏洛特一直為此感到難過。尼古拉斯遺傳了她的眼睛:普通的褐色眼珠,她喜歡盯著它們看,儘管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覺得它們有趣。她提醒自己不要盯著他看太久。那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他剛說過:「夏洛特,下了床就被人那麼盯著有點不舒服。」他現在常叫她夏洛特。六年前她搬到了夏洛茨維爾,雖然這個小城的住戶喜歡社交,她也認識了不少人(她和其中多數人的交情終於到了不再開玩笑說一個叫夏洛特的人住到了夏洛茨維爾),可她就是不知道哪家人有和尼古拉斯年齡相仿的兒子。也夠奇怪的,她認識兩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女人,都快要生了。其中一個有一點點害臊,另一個興高采烈。這是件醜聞(夏洛茨維爾的人們把醜聞——他們並不真的這麼認為——叫作「丑故事」,以此自嘲),這位興高采烈的四十一歲的准媽媽,剛從弗吉尼亞大學法學院畢業,並未成婚。也有傳言說她四十三了。
她低頭看到從她牆上扒下來的一大塊石板墊在一個後輪下面。那個男人再次加大油門。
「你想讓我怎麼做?」她說,「你以為我多能演戲?我是擔心。你一點也看不到我的努力。」
「沒什麼,」男人說得好像這是世界上最正常的事,「我想找點什麼東西墊在後面,增加點摩擦力。」
距聖誕節還有幾天的時候,聯邦快遞的卡車停https://read.99csw.com在夏洛特家門口。夏洛特的前夫愛德華給她寄來一個包裹,給他們十九歲的兒子尼古拉斯寄來一個更大的包裹。她馬上拆開她的包裹,跟去年送的禮物一樣:一磅裹巧克力的澳洲堅果,包著銀色的條紋紙,附的賀卡上寫著:「愛德華·安德森及家人祝聖誕快樂。」這一次,賀卡是愛德華的妻子寫的,不是他的筆跡。夏洛特把包裹里的東西倒在廚房的地上,玩起了彈珠遊戲,用一顆堅果彈另一顆堅果,看著它們四處滾動。尼古拉斯到加油站換油的時候,她喝了幾杯波本威士忌,沒喝太多。她開始玩彈珠遊戲前先把廚房門關了起來,否則她的狗霍雷肖就會全速猛衝進來,他每次聽到廚房裡有動靜時都這樣。霍雷肖是這個家的新成員——假期的訪客。他是尼古拉斯的女朋友安德烈婭的狗,她飛到佛羅里達去跟父母過聖誕節了,因為尼古拉斯要開車來這兒過聖誕,他便捎上了霍雷肖。
「我知道你不知道她的事,」他打斷她,「你瞧——別生我的氣,但我還是要說,因為我認為你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你什麼也不問,因為你害怕每一個可能的答案。這讓人們不情願跟你交談。沒人想告訴你事情。」
「我只是問問。」她說。
「因為你會覺得車不安全。你總是會想到壞事。」
「不大像,」尼古拉斯說,「但梅利莎其實是她妹妹的孩子,我從來沒見過她妹妹。」
「外面冷,」她說,「尼基,特茲維爾家今晚為柯南神父的生日舉辦晚餐會。你跟我一起去嗎?」
她又抿了一口茶。茶變溫了,茶葉末浮到了水面上。「人們跟我交談。」她說。
「別生悶氣,」尼古拉斯說,「你從昨晚開始就跟我慪氣,因為我不願意過去跟柯南神父套近乎。我幾乎不認識他。我去參加晚會是因為你想讓我去。我不再遵守教規了。我已經不是天主教徒了。我不相信柯南神父所相信的。只是因為二十年前他對人生產生了懷疑,他解決了,你就覺得他是個英雄。我不覺得他是個英雄。我不在乎他的決定。這對他來說是不錯,但是跟我沒什麼關係。」
他轉過身看著她。「我們已經談過這件事了,」他說,「七點鐘——對嗎?」
他轉身離開后她關上門。隨著門咔嗒一聲,她記起了所有的事情。晚上早些時候,她上樓去跟尼古拉斯說,她很抱歉聖誕夜以吵架告終。她說她想讓他到樓下來,她隔著關上的房門求他,嘴湊著刷白的木頭門板。門最終打開了,她看到尼古拉斯穿著睡衣站在那裡,她手指按在門框上站定,吃驚地意識到他是真真切切的,他就在那裡。他望向她眼睛的深處——這個她幫助創造出來的人——然而,他不在的時候,在腦海里構想他的樣子就跟在平常想象一件聖誕禮物一樣奇怪。
柯南神父舉起酒杯,臉漲得通紅。「感謝大家——」他開口說,但是男主人又敲響了鍾,鐘聲蓋過了他的聲音。「哦,別,你別。你可別讓我們抽出參加晚會的時間來聽你演講,」男主人說,「菲利普,把你的演講留到禮拜天,留給那些對你著迷的聽眾吧。菲神父,生日快樂!晚會繼續!」人們大笑歡呼。
夏洛特看到有人的酒杯在兩個杯墊之間的桌面上留下一圈白印。珍妮特的丈夫走上前來,聊起保險業徇私舞弊的代價,然後夏洛特感覺到尼古拉斯把手搭在她胳膊肘上。「不早了,」他說,「我們該走了。」她開始跟他介紹珍妮特的丈夫,可是尼古拉斯卻帶著她離開,走進一間卧室,那兒的兩個臨時衣帽架上鼓鼓囊囊地掛著大衣和毛皮衣服。床上還堆了一大堆衣服。再後來,她和尼古拉斯突然跟M.L.一起站在了院門口,一邊費力地套上大衣,繫上圍巾,一邊說再見。門關上以後,夏洛特才意識到她一個字也沒跟柯南神父說。她轉過頭向後面的房子張望。
「你跟他說話了嗎?」夏洛特問。
她準備開口說話,卻又喝了一口茶。也許所有的母親在孩子十來歲的時候都會有家長做派。大家不是都說那個階段父母幾乎怎麼做都不對嗎?那是柯南神父說的——儘管我們總想儘可能做到最好,但不能指望總是成功。她希望柯南神父這會兒就在這裏,整個夜晚就會不一樣了。
他碰了碰他的帽子。「不如從雪裡挖聖誕老人和他的馴鹿好玩。」他說著回頭看看車,車子斜插到了草坪上。「聖誕節快樂,女士。」他說。
「你沒忘了晚餐的事吧,嗯?」她說。
弗蘭奇·梅爾金斯突然衝到夏洛特前面,吻她臉頰上方的頭髮。弗蘭奇去年新年的時候出了一場嚴重的車禍,柯南神父去醫院探望以後,他就重回教堂了。關於這事,人們有很多議論,加上案子庭下和解的事實,讓人們相信弗蘭奇拿到了很多錢。弗蘭奇和馬丁開始比較止痛藥的故事了,夏洛特便悄然離去,走到側門那裡,有人已經敲了一陣子門了。奧倫和比利!奧倫很能搗鬼。他送了他侄子們一套鼓做聖誕禮物,還有一次在一個根本不是婚禮的晚會上撒米。她一打開門,他就給了她一個熊抱。
「我從沒提過你信仰的喪失,」她說,「從來沒有九_九_藏_書。我們不討論這事。」
他說的是去年——騎車時受的傷,車在結冰的路面上打滑了。她就不應該飛到印第安納去,可是她很挂念他,想到他受傷就難受。上大學前,他從未離開她身邊。她沒有小題大做,當眾哭鬧——她只是到了那兒,在一家汽車旅館給他打電話。(她現在不得不承認,在內心深處,她覺得這趟旅行也許能讓她有機會認識安德烈婭,那位開始在尼古拉斯信中出現的住校外的女生。)尼古拉斯大驚,她居然千里迢迢趕來。他自然是沒事——左手打了石膏而已——他幾乎惱怒地說,跟她說什麼她都反應過度。
「不是聖誕老人。是一年一度為柯南神父送走舊年,迎來新年的鐘聲。」男主人歡快地說。他又敲了一下鍾。「因為今天他又成為了我們的生日男孩,如果他要繼續變老,我們也將繼續留心。」
「你做得對。」他說。他低下頭,開始在寫字板上填一張表格。「我給你的牆估了一個五十美元左右的賠償。」他說。
特茲維爾家的下沉式餐廳以中國紅為主色調,遠處的牆邊是一個巨大的玻璃陶瓷書櫃,四邊鑲黃銅,裏面照明,效果彷彿是打了光的雕花玻璃。擱架也是玻璃的,邊緣光芒閃爍,有種稜鏡的透亮明凈。夏洛特看到馬丁·史密斯在那裡一點都不意外,他承包了一家叫作「傑斐遜之夢」的餐飲服務公司,自己親自到場指導了。夏洛茨維爾的人們有始有終——連享樂都不會完全碰運氣——夏洛特喜歡這一點。伊迪絲·斯坦頓,主人的表妹,算是夏洛特搬到夏洛茨維爾以後交的第一個朋友。(她還記得她們一起吃的第一頓午餐,伊迪絲若有所思地盯著海鮮沙拉:這個新來的、在伯韋爾—麥基工作的好看的單身女人會適應這裏嗎?)她在和柯南神父說話。夏洛特使勁盯著他的臉看——一張圓圓的、坦誠的少年的臉,只是眼睛周圍布滿了深深的皺紋——在他臉上,她看到了那種她稱之為「茫然的閣下」的表情。他會一邊點頭、微笑、輕聲說「不可信」,一邊聽伊迪絲上氣不接下氣地喋喋不休(她肯定是在講去年夏天她在聖巴巴拉一個女性健美運動中心上的課),但他是裝作興緻盎然。伊迪絲不是天主教徒,她不可能了解菲利普·柯南其實是那種複雜的、會讓人吃驚的人。他有一次告訴夏洛特,他靠打工賺錢念完康奈爾以後(他父親在紐約州北部有一家修車廠),騎著一輛哈雷—戴維森周遊全國,探尋他靈魂中擔任神職的願望。夏洛特想到了他的這份自信,微笑起來。就在上周,他還告訴她,有時他依然渴望騎摩托車,他的頭盔還放在卧室衣櫥的最上層。
夏洛特在城裡一家頗有名望的老牌律師事務所做律師秘書。她和愛德華十幾年前分手以後,離開紐約搬到了華盛頓,在那兒的美利堅大學註冊入學,繼續讀本科,準備考法學院。尼古拉斯在拉斐特中學上學,周末由夏洛特的父母照顧,他們住在克利夫蘭公園一帶,夏洛特就把自己關在屋裡,通宵看書。但還是有麻煩:尼古拉斯在新學校很難交到朋友;另外,夏洛特和愛德華之間的怨憤似乎因為地理上的距離而升級了,結果夏洛特常常受到干擾,接到愛德華打來指責她的電話,對她拿學位的事毫無信心。最後她終於承受不了了,決定放棄做律師的計劃,做了律師秘書。愛德華開始來訪,從紐約坐高速列車到華盛頓。有一天他帶著一個黑頭髮黑眼睛的年輕女人出現了,她身上戴的珠寶似乎太多了點。在那之後他們很快就結婚了。禮物卡片上的「及家人」指的是她和她上一次婚姻的女兒。夏洛特從沒見過那孩子。
夏洛特走到衛生間門口的時候,一個侍者正要出來。她很高興裏面沒人,因為她離開家以前喝了兩杯,在晚會上又喝了一杯。她上廁所前把酒杯放在洗手池後面。如果她把酒留在那兒會怎樣?會有人注意到,有什麼想法嗎?
噪音持續著,是從外面傳進來的。一個尖利的聲音在她胸口迴響。早些時候下雪了,一定還在下。有什麼人的車陷在雪裡了。
「你在說些什麼啊?」她問。她正在寫聖誕賀卡,想說服自己「亡羊補牢」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來吧,」她低聲說著又拉了一下細繩,「我完成了我的把戲,現在輪到你了。」
附近人家的窗子里都沒有燈光。她沒法相信自己是獨自一人在干預這事兒,附近有一半人都沒有醒來。
「誰會退卻?」她問。
「好吧,」他上了車,砰的一聲關上車門說,「錯怪你了。總是錯怪你。你願意我把發動機開著,咱倆一起回去跟柯南神父道聲晚安嗎?因為那樣才周全得體。我可以鞠個躬,而你可以行屈膝禮。」
「修車廠那兒大概要一個小時。」他說。
警察還沒來得及敲門,她就把門打開了。冷空氣湧進了過道。她看到車子的排氣管里冒著白汽。她自己呼出的也是白汽,警察也是。
「他能搞定。」男人說。
她把馬克杯放在桌子上,看著他。她心想,他已經是個大人了,比他父親還高。尼古拉斯搖搖頭,走出了房間。她聽到他猛跺著腳上樓去了。幾分鐘之後,音樂響了起來。他在放搖滾樂,不是聖誕音樂,她的心似乎也開始以重低音冷酷無情的節奏跳動。尼古拉斯贏了。她坐在那兒,嚇得要死。
他走得太遠了,沒有聽到。他給她拉著車門,她上了車。他繞到車頭,read.99csw.com她意識到他不知怎麼的有點鬱悶。
那個聲音震徹了她的夢:一次,兩次,反反覆復,然後驚醒了她。她睜開眼睛,花了一分鐘才意識到她坐在起居室的椅子上,沒在床上,而她剛才是在做夢。喧鬧的樂聲成了她夢境的一部分。她眯起眼睛。起居室的一角燈火通明——一種令人痛苦的明亮,像噪音一樣連綿不絕。在明亮的區域之外,她看到聖誕樹下一團團禮物包裝紙影影綽綽的。她用一隻手拂過額頭,嘗試緩解疼痛。狗在房間另一頭抬起頭看。他打了個哈欠,走到她身邊的腳凳旁,搖著尾巴。
幾乎是同時,她摸到衣服翻領上有什麼東西,低頭一看,吃了一驚。是聖誕老人:一枚小小的別針,做成聖誕老人頭的形狀,小紅帽、胖乎乎的臉頰,還有拳曲的白色塑料鬍子,底下懸著一根細線,掛了一個鈴鐺。尼古拉斯一定又去了他們在他回家第一天看到的那家商店。她在一盤聖誕主題的胸針和飾物中挑出了這枚。她告訴尼古拉斯她過去有一枚完全一樣的——聖誕老人的頭,帶鈴鐺——那會兒她還是個小女孩。他一定是後來又回到那家店買下的。
「為了萬能的主啊上帝……」她忘了給特茲維爾家回電話,確認參加柯南神父的生日晚會。她之前說好問一下尼古拉斯去不去,再回電話的。她本來準備早飯時問他的,後來可能忘了。現在她突然發現,霍雷肖可能是她的救星。不管什麼時候進屋,他總是興奮不已,在屋裡四處跑,如果這能讓尼古拉斯放下電話,又有誰會怪她呢?她走到門外,哆嗦著,飛快地給狗解開鏈子,帶他進了屋。他的毛又軟又涼。他和平常一樣樂於見到她。剛一進屋,他就竄上了樓梯。她站在樓梯底下,聽著霍雷肖在尼古拉斯房門外喘氣。果然,門砰的一聲開了。尼古拉斯站在樓梯頂上,瞪著樓下。他的樣子的確像是剛救了落水兒童:頭髮蓬蓬的,一秒鐘也勻不出來。「他在屋裡幹什麼?」他問。
尼古拉斯的頭髮亂蓬蓬的,他疲倦而惱怒地皺起眉頭看著她。「夏洛特,」他說,「你為什麼不早幾個小時上來?我下樓去把狗放了進來。你大半個晚上都像一盞滅掉的燈。沒人可以說你喝酒。沒人該看到你。要是你不問問題,我們都應該忽略你的存在。沒人應該為難你,對嗎?你只跟柯南神父講話,而他為你祈禱。」
夏洛特沒想到,那一刻除了挫敗感,她還感受到一種更強烈的情緒。她想不到會是這樣,直到她意識到,讓她感到窒息的是悲傷。「不了,」她輕聲說道,「你說得完全正確。他都沒注意到我們離開。」
「謝謝你。」她說。
「你需要我幫你叫輛拖車來嗎?」她哆哆嗦嗦地問。
她躡手躡腳摸黑上樓,身後跟著那條狗。尼古拉斯在卧室里打呼嚕。她走過過道去她位於屋子前端的房間。她沒開燈,坐在床上,從最近的窗戶往下看。跟她說過話的那個男人正在掏自己的口袋,把裏面所有的東西放在警車的車頂上。她看到警察的手電筒光束上上下下地掃著那個男人的身體,看著他聽到警察說了什麼以後解開大衣扣子,把大衣拉開。另一個男人被帶到警車裡。她能聽到他的隻字片語——「我的車,是我的車,我告訴你」——但是她聽不清完整的句子,搞不清楚司機為什麼強烈抗議。兩個男人都上車以後,一個警察轉過身朝屋子這邊走來。她起身下樓,一隻手撫過光滑的樓梯扶手,狗輕輕地跟在她身後。
「沒有,」尼古拉斯說,「我跟他沒什麼可說的。」他朝著他們停在車道盡頭的車子走去。她抬頭看著他。
「夏洛特,我不了解你生活的全部。我只是告訴你,你從來沒有問過一個關於爸爸家的問題——多少年了?十一年了。你甚至從來不提我繼母的名字。她叫瓊。你就是不想了解,就是這樣。」
夏洛特回到廚房,脫掉靴子,用一隻穿著長襪的腳輕輕撫摸著狗。作為回應,他跳了起來,開始他的固定小節目,他那個著名的把戲。他坐下來,伸出右爪,幾乎有些沾沾自喜。然後他在那條腿上擦擦鼻子,把右爪放回到地上,又以同樣的姿勢抬起左爪,在左爪上擦鼻子。他打了一個噴嚏,往左轉了兩圈,隨即過來等待愛撫。小把戲當然沒什麼寓意,不過用來取悅眾人一貫奏效。有時夏洛特甚至會在走進一個房間的時候發現他在玩這把戲自娛自樂。「好,你真棒。」她對著霍雷肖輕聲說,撓撓他的耳朵。
夏洛特看著後窗窗外。霍雷肖在院子里嗅著風的味道。尼古拉斯在南下的路上停車買了樁子和鎖鏈,用來約束霍雷肖。事實上,那條狗看起來挺開心,對夏洛特院子里的鳥或者偶爾出現的貓並沒有太多興趣。這會兒尼古拉斯人在樓上,正在和安德烈婭打電話。尼古拉斯對那個女孩的積極與專註遠遠超過一個正把救生圈扔給落水兒童的人。
「你是真的很乖,還是本來就不是看家狗?」她輕聲說。然後她拉下細繩,聖誕老人的臉亮了。她又拉了幾下細繩,在狗的注視下微笑著。她回頭看看身後廚房的鍾,現在是聖誕節的早上三點五十分。
「十二三歲。」他說。
「出什麼事了?」她叫道,雙手緊緊按住胸口。
「梅利莎還是嬰兒的時候她媽媽就自殺了。我猜她爸爸不要她了,反正最後他拋棄了她。」
馬丁·澤爾向夏洛特走來,跟她講起自己的膝蓋有風濕病。他輕拍著胸前口袋裡的一個小瓶子說:「所有的醫生都痴迷於『雅維』。」他說:「隨便問哪個人,他們都兩眼放光。你還以為瓶子里是盧爾德聖水。打開瓶蓋,拿出棉團,開始膜拜。我不是開玩笑。」他注意到他好像引起了柯南神父的注意。「沒有不敬之意。」他說。九_九_藏_書
電話響了兩回,打斷了他們喝茶拆禮物的聖誕夜儀式。尼古拉斯一整天都對她很好——甚至帶她出去吃午飯,還給她講故事逗她開心,說他有個教授講課時用的全都是疑問句——因為他知道自己前一天晚上離開晚會的時候沖她發脾氣了。每次電話響的時候,夏洛特都希望不是安德烈婭打的,因為那樣他就會離她而去,很久都不回來。第一個電話是瑪蒂娜從紐約打來的,她收到花喜出望外;第二個是M.L.打的,祝他們聖誕快樂,說覺得不好意思,派對亂鬨哄的,都沒跟他們正兒八經講幾句話。
夏洛特從門廊衣櫥里拿了大衣,啪的一聲打開外面的燈。她把狗輕輕推回屋裡,沿著步道小心地走過去。雪滲進了一隻鞋裡。
「我知道他們跟你交談,」他說,「我不是在批評你。我只是告訴你,如果你散發出這種氣場,人們會退卻的。」
有人敲門。會是警察嗎——這麼快?他們怎麼能來得這麼快,這麼安靜?她不大確定,直到敲門聲停了很久她才偷偷往門廊外看。透過窄窄的長方形的玻璃,她看到一輛警車,亮著旋轉的紅藍色警燈。
「是誰被輕慢了?」柯南神父問,「藥品公司?」他與夏洛特眼神交匯,只一秒,便眨眨眼,移開了視線。他叉了一隻蝦吃,用手揮開一個侍者手裡遞出的紙巾。
「對。」她說。她開始寫另一個信封,企圖轉移注意力,結束這個話題。
他把一團包裝紙從腳邊踢開。「我把話說完吧,」他說,「我的意思是你總是在擔心。你總是認為有什麼事會發生。」
一個侍者經過,夏洛特終於拿到了一杯酒。她巡視房間,高興地看到尼古拉斯在跟麥凱的女兒安吉拉聊天,她從喬特回家來過聖誕。夏洛特想起一個月前的那天,安吉拉的母親珍妮特向布爾維爾—麥基的主任諮詢她跟她丈夫查茲法定分居的事。查茲也是個律師,他正摟著妻子的腰站在那裡,跟夏洛特不認識的一對夫婦交談。也許查茲還不知道她諮詢過離婚的事。女主人M.L.穿著她桃色的長裙經過,夏洛特碰碰她的肩頭,低聲說:「棒極了。謝謝邀請我們。」M.L.給了她一個擁抱,說:「我都沒過來和你打個招呼,我肯定是走開了。」她離開的時候,夏洛特聞到了她的香水味——M.L.晚上總搽「喜悅」——聽到她絲裙的窸窣聲。
柯南神父站在那兒跟男主人丹·特茲維爾交談。他們看著壁爐台,討論著擱在上面的一小幅帶畫框的裸女圖。她無意中聽到柯南神父很遺憾地說那個畫家最近離開了大學的藝術系,回紐約去了。夏洛特從侍者手裡接過另一杯酒,視線又回到柯南神父身上。他正在仔細審視那幅畫。夏洛特去洗手間的路上,聽到尼古拉斯在跟安吉拉·麥凱聊手部手術的細節,他把拇指和食指張得很開。安吉拉看著他手指間的空處,就好像盯著顯微鏡下蠕動著的令人著迷的東西。他的手?尼古拉斯做過手部手術?
「你什麼也不用說。最煩人的是你讓我知道我嚇著你了。好像我故意對你做了什麼一樣。」
女高音們齊聲高唱。她一定顯得很慌亂——他肯定注意到她的雙手突然握住了樓梯扶手的欄杆——也許正是因為這個,他飛快地點點頭,然後轉過身去。
「走吧,」尼古拉斯說,「他都沒注意我們離開。」
「女士,我能進來嗎?」他問。她讓開道,警察進屋后她關上大門,把冷空氣關在了外面。狗在樓梯平台上待著。
「她妹妹自殺了?」夏洛特問。她感覺到自己瞪大了眼睛。她突然想起前一晚,洗手間里開著的窗戶、漆黑的天空、狠狠刮在她臉上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