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誘鳥

誘鳥

「我想讓你們做好準備,因為氣氛可能會有點緊張。」弗朗西斯說。
「唐,」他的搭檔回應道,「我們會把活兒干好,保證你沒理由惦記我們。」
「我們把卡車留在這兒,開你的車去,」吉姆說,「也許會出現的。」
「你從來沒找過妓|女,是不是?」唐說。
吉姆看著他。
禁止吸煙的房間里有股香煙味。這類事還會讓他驚訝嗎?沒有監督,人們就不守規矩。他用拇指和食指掐掐鼻子尖,鬆開手。鼻子還在癢,他揉揉鼻子。「她母親為什麼那麼焦慮?」他說。
「我以為你聽廣播了。他們差點不讓倖存的乘客離開機場。調查人員還來咱們家了,弗朗西斯,天剛破曉。說是飛機上有人告訴他的鄰座會發生事故。弗朗西斯,去打開電視。」
「人們都買來收藏呢,」唐說,「真正的藝術才能。他跟他祖父學的手藝。他祖父的東西收藏在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的那個博物館里。你肯定去過。」
「就是這意思。」吉姆說。
「我能問問價錢嗎?」
他笑了。他太容易就贏得了她的仰慕,而通常他只知道一點點。常識告訴他,他的兒子——這個懶惰、被寵壞了的兒子——會回到父母的家,哪怕只是因為他實在無處可去。即使現在,他都能感覺到謝爾頓正在觀察,就像鴨子環繞著誘鳥,等待某種直覺,告訴它們一切正常,可以安全靠近,它們被放哨的領頭鳥騙了。(領頭鳥會是伯娜,她拿著刺繡坐在椅子上,歪著頭,對自己人生的變故將信將疑。)綠頭鴨群看起來很融洽,它們浮在水面上吃東西,很像律師們擺出姿勢,顯示他們可以毫不費力地應付自如。然後,那道目光會游移到那隻漂亮得出奇的白鷺身上,經過漫長的飛行,她剛剛漂過來,碰巧落在他的床上。弗朗西斯為自己的構思而微笑:他想知道,誰才是這個家裡真正的作家。他兒子還會讓自己保持一段時間的距離,心裏盤算著:一切正常?到了餵食時間?最尋常的生活正在進行?那隻白鷺會以某種異於旁物的介入證實一切正常。但如果是這樣——把比喻延伸下去——他兒子就錯了,他將會落入陷阱,雖然不足以致命:沒有什麼比家庭生活更糟,也沒有什麼是他不能逃離的。弗朗西斯想到,他,他自己,也許很早以前就離開了,就在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娶了一個好女人,卻不是一個他能為之付出生命的女人,而他們唯一的兒子滿身缺點的時候。那他後悔自己留下來嗎?不。他從來都不相信完美的存在。他也不認為他留下來就應該得到獎勵:吉姆的綠頭鴨只能代表他花錢買了東西的收據。
「二百二十五,」吉姆說,「眼睛的成本最近躥得很高。」
「沒問題了。」
「我們明天一早就到。」他說。
「你給得克薩斯的那個人做了多少只?」弗朗西斯問。他為雕工的細節而驚嘆。他注視著那黑色的眼睛,它好像在回看,因為反射光的作用。
弗朗西斯點點頭。
「你在祈禱還是什麼?」吉姆說著伸手來拿弗朗西斯的鑰匙。弗朗西斯聳聳肩,把鑰匙遞給他。至少他的鑰匙還沒丟。
「但是她沒有把事情聯繫在一起,」他說,「我開始也沒有。可能你要是不小心留了點兒了棉花糖霜的空罐和披薩盒子,就更容易猜。」
「你打獵嗎?」弗朗西斯問。他屈從於自己的緊張情緒,開始閑聊了。
看樣子,吉姆最近沒有在工作台上做什麼東西。那上面有成堆的報紙、碗碟、一個看上去像是馬鞍的一部分的物件,還有些羽毛。弗朗西斯希望他能看到一些木片。工作台似乎太低了,不適合雕刻——你得站著雕刻,不是嗎?他寬慰地看到有幾件工具,但是他盯著看的那件似乎生鏽了。「好吧,我來把它們拿出來。」吉姆說著跪了下去。
她翻過身來,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可能是背景——灰色的牆——讓她看起來格外蒼白。「你怎麼可能知道?」她低聲說。
「還有,除此之外,我還想謝謝你動作這麼快,把東西都好好地搬了出來——我是說你們倆,」他連忙補充,「我比你們倆年紀大多了。」他說:「所以能讓我問個難為情的問題嗎?」
「你說『差錯』是什麼意思?」
「不走運。」吉姆拿著一罐啤酒向弗朗西斯走過來說,「回那房子看看值得嗎?應該可以,是不是?」
「什麼?」
「剛超過一打。他要真是個獵手,那或許他一直運氣不好,不過從他的樣子和說話的方式來看,我很懷疑他是不是獵手。等他拿到這隻知心誘鳥,運氣就來了。可能稍微過頭了一點,雕了一隻白鷺,不過管他呢。你知道嗎,要是你在田野里看到鳥,會發現大多數都在吃東西,可是總有至少一隻,充當哨兵的角色。你雕刻的時候要想著這些。想著整群鳥的樣子。」
「什麼?」吉姆說,「你在騙我們吧。」
「是從哪兒來的?」
「你憑什麼猜測那是個男的?」他問。
「你沒覺得因為某些原因,必須給我報個低價吧?」弗朗西斯問。
「弗朗西斯,這不好笑,這很煩人。我從來沒見過藏匿香蕉皮的人。」
他從桌子底下抬上來一個盒子,打開蓋子,展開裏面的一條白色毛巾。盒子本身做工精緻,蓋子背面的木頭上蝕刻著「綠頭鴨」的字樣。吉姆取出一隻鴨子,放在桌上。
每個房間里都有一絲淡淡的氨水味,他想這也許就是他眯眼睛的原因。伯娜把百葉窗都打開了,房地產經紀人告訴她,這樣,房子就會顯得更寬敞。那麼他姨媽的靈魂到哪兒去了呢,他想,是在一片混亂的淡彩中徘徊片刻,然後漫過窗戶——那美麗的磨邊老玻璃——棲落在現在已被撞爛的樹上嗎?如果是這樣,她算是安全著陸,在搬運車開進來以前就早早離開了。
「孩子?」吉姆說,顯得有點困惑。「對,我們有個小孩,出了一堆問題,沒法在家解決。就是那些倒霉事。」他說。
幾天前,謝爾頓把他父親拉到一邊徵求他的意見:他是應該現在就跟女友訂婚,還是把法學院的第一年,甚至頭兩年讀完再說?謝爾頓和露西已經討論過這樁婚事,她似乎並不著急,但是他不願意讓她手上沒戴訂婚戒指就跑到日本去教英語。弗朗西斯認為露西是個好姑娘,漂亮,既不靦腆也不自傲,只是,雖然接觸了很多次,他對她還是有點摸不著頭腦。她去年出了兩次交通事故,兩次都是她開車,但這也不一定意味著什麼——三次會更說明問題。關於露西,弗朗西斯最重要的線索是她有一次在家裡過夜,第二天早上很晚才下來吃早飯,她穿著T恤和牛仔褲,內褲在牛仔褲的一條褲腿上晃蕩。伯娜丁低聲提醒她,露西滿臉通紅,抓起內褲,把它從前面塞進了牛仔褲。她對此沒有一點幽默感。嗯,他也沒法想象在斯特里特曼家(那得是四十多年前了吧?)跟伯娜睡過一夜早上下樓的樣子,因為那個年代不會有這種事。他們會叫人把他抓起來的。但是時代不同了,他不反對露西跟謝爾頓睡在他們家。他九九藏書們把茶杯碟放到水槽里,而且也不弄出什麼聲響。伯娜指出,謝爾頓卧室里的電視從來不開。
「去睡覺吧。」他說。
難以置信。事情就這麼收場,如此輕鬆?如此完美?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人站在那裡,頭轉向唐的聲音發出的方向,疑惑不已。他只稍稍放鬆了收緊的胃部。
「他希望我們倆把我兒子接出來,我們照顧他,你明白嗎?去申請社會福利,然後我們照顧他。」吉姆搖搖頭。「他是好樣的。」他說。
唐移開目光,用腳尖踩著一棵結了種子的蒲公英。
「嗯,細節簡直不可思議。你說這是跟你祖父學的?」
「華茲沃斯藝術博物館,」弗朗西斯說,「離我住的地方不算太近。」
他點點頭,可是她當然看不到他點頭。「睡吧。」他又說了一遍。
「你的朋友唐,」弗朗西斯說著從吉姆身後走上前去,「他有時像個壞孩子嗎?會做不該做的事?」
「知道他還做什麼嗎?」唐插|進來說,「他的雕刻手藝可有名了。」
「當然,」吉姆慢慢地說,「打獵,釣魚。不過我打鹿只用弓箭。你不是那種因為別人要吃肉你就不高興的人吧?」
「我妻子有時會用冷淡來應對焦慮。」
她點點頭。
「其中一個拿了我那該死的錢包,又後悔了,後來還回來了。不過跟他們倆一個字也別提,你明白嗎?我想保持友好,搬完東西就完了。」
「到了我這個年齡,我不敢說我還會不會有搬家的活兒找你們,除非是把我們送進養老院。」弗朗西斯說。
「你怎麼想?」她問弗朗西斯,「是某種飲食失調嗎?還是對什麼事有意見?」
「我認為我沒錯,但我不大確定,」他說,「事實上,如果我錯了,我就該清醒一下了,這會讓我懷疑我最近猜測的一件事是不是也錯了。」
「他沒有。我是很想要一隻。你的手藝很精湛。你真的是個藝術家。」弗朗西斯說。
吉姆說如果弗朗西斯確定要跟著卡車走,他一早會叫醒他。為什麼他要跟著他們?但是弗朗西斯堅稱他要。然後吉姆和唐跳進卡車,開到一個很遠但是燈光明亮的區域,員工說那兒是停放大型車輛的地方。他們沒有互道晚安,各自進了各自的房間。
「一家漢普敦旅店,」他說,「事情很糟嗎?」
「這種感覺可糟糕了,」吉姆說,「我前年夏天在波士頓看紅襪隊比賽,錢包被偷了。搞得我麻煩不斷。你想會忘在你姨媽那兒嗎?」
吉姆把大鑰匙圈扔在工作台上,工作台幾乎佔據了大半個房間。屋角有一張單人床,一隻貓躺在上面,長得有點像天真漢。貓抬起頭,又蜷到一邊繼續打盹。床對面的屋角有一台棕色的冰箱,牆上安了一個水槽,馬桶在水槽旁邊。他沒看到淋浴頭。
吉姆看著他。他看起來比他們入住的時候還要疲憊。他眼睛下面有黑眼圈,像浣熊。「他們說的都是他們想讓我們聽的。」他說。
「那根羽毛。」弗朗西斯說,他站在(他怎麼去了那兒?)起居室里。吉姆和唐大汗淋漓。寫字夾板在桌上。兩根羽毛都在吉姆的口袋裡。鋼筆擱在寫字夾板上。
弗朗西斯深吸了一口氣,走進讓人壓抑的灰牆卧室,露西臉朝窗戶躺在裏面。她已經告訴他妻子,她和謝爾頓之前一直在寫信交流,他們決定分手,但是最後一刻她在東京給他發了郵件,讓他來機場接她。然後她做了一件很差勁的事:她終於能夠離開肯尼迪國際機場的時候,堅稱就算她死了他也不會關心。她兩樣都想要:跟他分手,還要讓他愛她。露西告訴弗朗西斯,謝爾頓當時平靜卻又冷漠地指出了這一點,她不讓步,他就大步走出了房子。所以事情並不像伯娜彙報的那麼簡單。
等他們開著卡車上路的時候,已經過了十點。他們開了一會兒,然後弗朗西斯把車燈閃了好幾次,最終,吉姆做出反應,把車停在了路邊。夜深了,弗朗西斯很疲憊,他問吉姆,他們是否能找一家汽車旅店住下來。兩次繞路花了他們幾個小時,弗朗西斯此時已很難保持清醒了。他也擔心吉姆,執意要替他們出房費。吉姆想了一下說:「好吧。」
吉姆點點頭。「勸他不要跟他不願意結婚的人結婚,值得一試,」他說,「人生沒有多少驚喜。」
「太可怕了,」他低聲說,「他散步還沒回來嗎?你看我跟露西說話能有點用嗎?」
「朋友,家人,他們每一次都能傷到你。」吉姆說。
「你見他帶過什麼食物回這個家嗎?他甚至從沒吃著一根糖果棒進門。我從沒見過他喝外賣的咖啡。他太懶了,他完全指望我把吃的買回家。」
不過,他知道還有更多隱情。她看起來不像懷孕了,但也許是因為肚子還不太顯,或者是她已經做了什麼手腳。
「沒有用,」弗朗西斯說,「我能想象出我站的位置,我知道它不在那兒。」
「我發現錢多點少點,日子都差不多。」
吉姆聳聳肩說:「對我來說都一樣。」
「不。」
她吸吸鼻子。「我猜現在太晚了,我大概沒明白你的意思,」她說,「你拿回了錢包,你和搬運工將會上路。好的。可是告訴我,弗朗西斯——咱們的兒子回來的時候,我該怎麼說他?」
「他會回來的,你們倆必須好好談談。」
「我也不知道拿我兒子怎麼辦,」弗朗西斯說,「就像你說的——他是我兒子。他不大可能聽我的話。」
「糟透了,」她說,「露西的母親打來電話,像個瘋女人似的,她忘了東海岸有三個小時時差,可憐的露西一籌莫展,還要安慰她。還有,弗朗西斯,我真沒法相信,可是謝爾頓根本幫不上忙。他出去散步了!散步!我要是露西,就再也不跟他說話了。」
「你不一定知道,」唐堅持道,「走吧,我們回去。我們開的快車準會讓你印象深刻。」
弗朗西斯站起來去拿咖啡。「我希望我問唐的想法是否可行的時候沒有冒犯你。」他說。
「我跟你說,」吉姆說,「那你上樓去,像你剛才那樣,一個小時以後我們就出發。你要是認真的,我們可以在回康涅狄格的路上拐一下去我家。」
半小時后,他們在漢普敦旅店要了兩個房間,弗朗西斯把一疊折好的錢遞給吉姆。「誘鳥的錢。」他鄭重地說,這時夜班員工把房卡交給了他們。唐在卡車裡睡著了,他知道他們到了哪兒以後,從車上跌跌撞撞地下來,腳步踉蹌。他站在門外人行道的那一邊,眨巴著眼睛,頭髮亂糟糟的。他看起來年輕而又無助,有那麼一刻,弗朗西斯對他同情起來——他衝動行事,又為做了的事感到後悔,因為他畢竟本性不壞。他們倆都過著艱難的日子,參加過海灣戰爭,孩子又有精神問題。
她一下子跳了起來。她說:「我不敢跟他說。我不知道我想他是因為我想讓自己相信我還愛著他,還是我真的想他。我母親會殺了我。她從我十三歲起就叫我吃避孕藥了。」
「搬運工。我的錢包出了點差錯,路上耽擱了。我想最好讓大家在汽車旅店住一夜。明天一早我們就出發。」
「他在開玩笑。」吉姆不快地說。
弗朗西斯點點頭,想讓他們明白,不管他們做了什麼,他都不打算髮表意見(他無所謂九*九*藏*書),是他妻子聯繫的搬運工。她是那麼說的吧?——房地產經紀人推薦來的。
天快黑了。弗朗西斯感覺糟透了,好像失去了一個朋友。他以前只丟過一次錢包——其實是忘在一個賓館房間里了,還給他的時候錢包空了。他試圖安慰自己,六十六年裡丟兩次錢包不算太糟,可是這兩次都發生在最近這一年。他閉上眼睛,想象他當時在二樓房間里站著的情景。這是他身為律師的自我訓練,在腦海里重現情境——具體的情境,而不是抽象的,比如一個想法。
「婊子。」唐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
「你怎麼知道不是謝爾頓乾的?」
「看來她意識到了我們是猴子。」他說著撅起嘴,鉤起指頭撓撓自己的肋骨。
「來嚇唬我還差不多。我兒子是個殺傷性武器,」他說,「沒有一個醫生能說出,除了精神病院,還能有什麼人在什麼地方照顧他。」他站了起來。「十分鐘后,大門口見。」他說。
吉姆蹲下來查看一張邊桌,又看看弗朗西斯。「你給我們最後要搬的東西做了標記嗎?」
「哦,有人偷了我的錢包,後來又假裝找到錢包,想充英雄。」
綠頭鴨一直沒有寄到,不管有沒有包白毛巾,也不管有沒有光亮的棺材,他也沒有繼續追蹤。不過,兩天以後,他兒子就回家了。
「我嘛,自己也學了一些東西。去看一些美術展,有些啟發。」
「我看你可不像那種會跟休·赫夫納出出進進的人。」唐說。
「你有孩子嗎?」弗朗西斯問。
「五分鐘?」弗朗西斯說。
「噢,你要是去,就找羅伊·傑伊·布魯菲爾德的誘鳥。東西美極了,我這位朋友就是這門藝術的繼承人。」
「你要來杯啤酒嗎?」吉姆說。
「你妻子知道嗎?」她說。
「還有,弗朗西斯,」她說,「我一點都不明白,咱們怎麼養了一個這樣的兒子,不去幫著安慰可憐的露西——反倒大搖大擺地出去散步了。」
「什麼是不是錯了?」她問。
吉姆慢慢地點著頭。「我祖父手藝更好,那是二十年前了,不過我一直堅持,時不時地學點新東西。」
「我已經給了她一片安必恩,可憐的孩子。她母親歇斯底里地念叨美國政府,想給我們都上堂公民課,還扯上了伊拉克戰爭。這女人真恐怖。」
就在那一瞬間,從不多疑的弗朗西斯意識到,錢包消失是因為被唐拿走了,藏在了什麼地方,本打算之後再回來取。可是他為什麼又堅持讓大家都回到這兒來?他為什麼這麼快就把錢包找出來,快得令人起疑?唐為什麼要這麼做?
「也許他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就像他的父親。」
「我不是炫耀,」唐說,「我在科威特的時候從沒找過。我在拉斯維加斯找過一次,在『戰鬥區』找過一次,那個女的幾乎是把我拽下車的,她真恐怖,不過拉斯維加斯那個是紅頭髮。」
「這不是責怪我批評你的時候,弗朗西斯。不管你們是不是活在你們的小世界里,在更大的這個世界里,可憐的露西跟那個死了的人只隔了兩個座位。」
弗朗西斯在腦海里回顧了一下,不記得自己曾經靠近過那個書架。
「哦,我是認真的。很認真。」弗朗西斯補充道。對啊:他剛才還在上樓,接著時間突然發生了扭曲,現在已經過去很久了。這會兒如果飛機已經準時降落,露西應該在通知謝爾頓了。生活就是這麼發生改變的:有人會告訴你這事那事。
「你提前回去是因為你要處理這個。」他說。
「什麼問題?」吉姆說。
「那事一點可能也沒有嗎?」弗朗西斯問。
「每一分錢都值,」弗朗西斯說,「它們——我相信它們很有用,但只是讓人觀賞和沉思……」他的聲音放低了:「你有時間給我做一個嗎?」
她說:「看在上帝的分上,打開電視吧。」
「那我們就開始了,」吉姆說著轉過身對著唐,「那句說我們是騙子的話,我先不追究。」
「我去過拉斯維加斯,」弗朗西斯說,「不過你說得對——沒找過誰為我服務。我跟休·赫夫納在一起,他不得不飛到那兒去接那個月的玩伴女郎的姐妹,是十一月小姐還是什麼,幫她把她的雙胞胎姐妹送去做康復治療,她們只有十七歲,撒謊說十八歲了。」
吉姆開車的架勢好像後面有人在追,他走了一條開卡車時避開的小路。他們開上房子的車道,下了車,吉姆在草坪上走來走去,趁著最後一點微弱的天光。弗朗西斯和唐到屋裡去找。弗朗西斯在樓下找了起來,他覺得徹底沒救了。接著他聽到有人在樓梯上快步走。「金子找到了!」唐幾乎是即刻就大叫起來,「搜索結束。」
這一刻弗朗西斯本也應該給唐一個擁抱。但他知道錢包是唐拿的。好吧:也許是從他口袋裡掉出來的,但是唐後來看到在地板上,他要麼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要麼擱在什麼地方,回頭來取。弗朗西斯對事的直覺很准,他知道這個得意洋洋地站在他面前的傢伙拿了他的錢包,又還了回來。因為他想讓他的朋友看得起,弗朗西斯心想。他想讓他這個更有才的朋友對他刮目相看。唐就像是那些自己縱火的消防員,好在撲火的時候充當英雄。
「可不是,」吉姆說,「可是又能拿他怎麼辦?」
「是啊,不過可不是『斷背山』。」吉姆說,咬了一大口百吉餅。
「我也正是這麼想的。」弗朗西斯說。
「我們養了這麼個幼稚的白痴。」她說。
兩個穿著便褲和深棕色T恤的男人跳了出來。「菲爾德先生嗎?你好,菲爾德先生,」他們中更魁梧的那個說,「搬運日,菲爾德先生。」另一個男人說著從副駕駛座上取出一個寫字夾板,他的T恤口袋裡有幾根羽毛。「我是吉姆·蒙哥馬利。這是我的搭檔唐·歐羅克。」
「書法,」吉姆說,「我們是個團隊。」
「可這不是你的問題。」他說。
「閉嘴。」吉姆說。
在歐式自助早餐區,他看到吉姆獨自坐在一張圓桌旁。吉姆在一張紙巾上放了兩個丹麥酥皮果子餅——弗朗西斯肯定那是給唐的。桌上放著一杯咖啡,蓋了杯蓋。「今天早上才聽到新聞,」吉姆說,「好像不該有那麼多飛機事故。」
「緊急著陸啊!你以為她焦慮什麼?死了三個人。」
「兩件都在門廳里。碗櫥和長凳。」搬運工之前告訴伯娜,他們會把這兩件傢具轉給另一家搬運公九九藏書司,再由他們運到加州。
「他們知道原因了嗎?」弗朗西斯問。
弗朗西斯從來不知道給搬運工多少小費合適。現在的數目可能比他預想的大多了,因為在一家體面的餐廳吃飯平均要付至少20%的小費,不管服務有多冷淡。他在想看到誘鳥是不是就意味著必須買下一隻,如果是這樣,那要花多少錢;還有,他是不是應該在去吉姆的作坊前付小費,否則買誘鳥的錢就會跟小費搞混。或者,如果他提前給了一筆慷慨的小費(不管慷慨意味著什麼),誘鳥的價錢會更合理一些嗎?
吉姆後退一步,清清嗓子,語氣相當正式地說:「有些人不這麼做,但我給綠頭鴨用黑色的眼睛。十毫米。」他補充說。弗朗西斯拿著他那罐啤酒,站在那裡低頭看。他不知道該不該伸手觸摸。鴨子相當逼真,美麗極了。他試探性地往前移動,他動的時候唐說:「我幫你把啤酒拿走。」說著從弗朗西斯手中抽走了啤酒罐。
唐說:「我有個老婆,沒小孩,一條鬥牛犬。我半輩子的家當都塞在她兄弟的一個儲藏間里,因為氣球式按揭到期,我們只好縮減家當,縮減到了我老婆兄弟家的車庫裡!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明天一早見。」他說。
弗朗西斯把誘鳥拿在手裡,放遠一些,這樣他不用戴老花鏡就可以看清楚了。吉姆又拉出其他盒子。「還要做一隻,然後我就把它們運走。一個在得克薩斯州奧斯汀的傢伙。他的收件人地址寫的是一個美術館,所以如果他不清楚自己在幹什麼,估計也沒什麼關係。」吉姆說。「那傢伙除了綠頭鴨什麼也不要,那好,可是你要是真的去放誘鳥,嗯,沒錯啊,你就有綠頭鴨,綠頭鴨,綠頭鴨,綠頭鴨——一大堆綠頭鴨。可你要是放進去這麼一隻——」他把另一個盒子放在桌面上,展開一條沙灘毛巾,「這是你的白鷺。你把所有那些綠頭鴨放那兒,但你要是真的打獵,你需要一隻像白鷺這樣的,一隻知心誘鳥。」
「你和你妻子對我都很好。我不知道你兒子為什麼要跟你保持距離,但是我在這兒的時候不知為什麼,我也學他的樣。我猜我是過於警惕,因為我父母總讓我崩潰,尤其是我母親。」
「這是什麼?是錢包嗎?」唐說著,踩下樓梯的最後一級台階,走進門廳。
弗朗西斯簽了表格,把搬運工帶進屋裡。「我姨媽的夏屋。」他邊解釋邊帶他們在房子里很快轉了一圈。他猜這一帶的人都知道他姨媽去世了,不過,當然了,他沒有理由猜想她曾見過這兩個人。
「沒有。」他說。
弗朗西斯再次嘗試:「我想他可能會做些——可能會做些什麼事——來引起你的注意。」
「我想知道如果有人不打獵,只想要一隻綠頭鴨作為一件精美的手工藝品放在案頭,你會不會不高興?」弗朗西斯問。
「你知道,我家裡氣氛會有點緊張。我兒子的女朋友就在那架飛機上,已經夠糟糕了,而且她還懷孕了,他卻不想跟她結婚。」
「差不多。」吉姆說著轉身走過早餐區色彩雜亂不堪的地毯,就好像是破萬花筒里的碎片,狂亂的顏色上撒滿了碎屑。
道路分岔了,卡車減速,吉姆搖下車窗,用拇指指向右邊。弗朗西斯猶豫了。卡車繼續往左,開進了一片田野。他想他的理解沒錯,就開上了右邊的岔路,停在一座孤零零的小板房前。房前沒有樹,只是旁院里有一叢半死不活的灌木。那房子,真的非常小。他又聽見自己在法庭上的聲音:「你沒有猶豫就下了車?」
「誰是『我們』?」
弗朗西斯爬上二樓,他妻子已經把他姨媽的衣服裝進紙箱,準備捐給慈善組織。他姨媽的卧室里貼著法式古典印花牆紙。到最後的時刻,他姨媽因為服用了大劑量的止痛片,以為她是躺在一張卧榻上,一群法國貴族圍在她身邊,女人戴著插羽毛的帽子,舉著陽傘,男人騎在馬背上,都在等她給出信號,然後打開香檳酒慶祝。貴族們,在緬因州鄉間一所房子二樓上一間九乘十二英尺的卧室里。誰知道她為什麼會把他們都想象成淡藍色?也許他們很冷。
「是啊,當然了。你以為呢——我會讓她睡在沙發上嗎?」他妻子的聲音變調了。
「在門廳的書架上,」唐回答,「就在那兒放著。」
「是啊,就像那些又美又自然的東西,」唐說,「一隻白鷺正好站在旁邊,對吧?也可以是其他的。烏鴉。得混雜一點兒,不然鴨子就該起疑心了。『嗨,看那兒,那麼一大群,還有一隻白鷺在遊盪。咱們過去吧,看能不能加入它們的派對。』」唐把他和弗朗西斯的啤酒放在桌上。「砰!」他大聲地說。
「價錢非常合理。」弗朗西斯說。
伯娜丁說她喜歡露西,但弗朗西斯認為她的喜歡可能有限。作為一個想要女兒的女人,伯娜對其他人家的女兒總是抱懷疑的態度,不過她對露西的懷疑採取了這種形式:先說起一些小小的怪癖,然後飛快地補充:「當然,這也不是什麼問題。」其中一個不是什麼問題的問題,就是露西不會做飯——她的笨手笨腳甚至表現在洗生菜上,她不知道蔬菜脫水器是什麼。她在攪拌機和吐司機前退縮,好像她不碰它們都會運轉起來一樣。她喝茶喝很多,所以會燒開水。但是為什麼伯娜試著跟她解釋廚房裡其他東西的功能時她要抗拒呢?
「跟你給妓|女的小費一樣。」唐說。
「九十歲。」弗朗西斯說。
「我不是千里眼,」他說,「有時我閉上眼睛,會明白一些事情,但大多數時候不能。」
「我就是做這個的,」吉姆說,「當然可以。」
「上帝!我以為你永遠不會打電話回來了!」她說,「你在哪兒?」
「他在哪兒?」
他考慮了一下。「我想謝爾頓一出現,你就會想跟他好好談談。」
「你想知道嗎?是因為香蕉,」他說,「雖然是伯娜先注意到香蕉皮的。」
「討厭你?伯娜和我喜歡你。是我們的兒子,他的行為——即使在你心亂如麻、倒時差、恐懼得要死的時候……還這樣。他應該更體貼一點。」
「很抱歉。」弗朗西斯說。
他的確知道。「是的。」他說。
弗朗西斯將會駕著他的雷克薩斯從緬因州開回去。他妻子伯娜丁那天一早就走了,帶著他們的貓,天真漢,回康涅狄格州的家去了。他們的兒子謝爾頓本來答應待在家裡,等搬運卡車到的時候幫一把手,可是後來接到女友的一個電話,說那天下午她的飛機將在肯尼迪機場降落。於是他走了——他什麼時候不在外面?——不過搬運工不用幫忙也可以完全勝任裝卸傢具的活兒。伯娜丁是怎麼想的——謝爾頓對室內裝飾能有什麼高見?他知道哪件傢具該放什麼地方?
「我們就把傢具搬進去,然後就撤,」吉姆說,「我們只是搬運工。」
這不是逗她的時候,她狀態不好——她沒有意識到他想讓她反思自己的臆斷。他說:「沒有九_九_藏_書,因為我無法證明。但是我跟他最好的朋友(他想叫這個朋友瞧得起)多少說了說,暗示我明白髮生了什麼。」
「真他媽的不可思議。」唐說著搖搖頭。
「你沒聽?那你問事情是不是很糟是什麼意思?」
「呵,我可不會拒絕這樣的提議。」吉姆說。
「不可能。我是說,有可能放在那兒,但我會注意到的。那兒都搬空了。」
「你沒跟你妻子說?」
「你錢包拿到了?都沒問題了,是嗎?」
「誘鳥。」吉姆平靜地說,幾乎有點害羞。
車又拐進黑暗的小路,吉姆似乎來了精神。後座上的唐變得沉默了。這沉默簡直讓人發瘋,但弗朗西斯覺得自己不是司機,打開收音機有點不禮貌。他肯定不會選擇唐和吉姆愛聽的那種音樂。他坐立不安,從胸前的口袋裡拿出錢包,湊近了看:裝滿現金的錢包像手風琴一樣展開。「我想我應該現在就把那兩百二十五塊錢給你,不只是定金。這樣行嗎?」他說。
「我是以為他們倆之間有問題。」他說。
兩個男人走上前來跟弗朗西斯握手。吉姆從口袋裡的羽毛中間抽出一支鋼筆。「在這條線上籤上你的大名,我們就開工。」
現在弗朗西斯站在他姨媽家的門廳里,琢磨著是否有必要在房地產經紀人回來以前把吸頂燈卸下來,再換一個不太昂貴也不那麼特別的。這需要猜透看房人的心思:他們是一看到這個華貴的頂燈,就會全盤接受呢,還是會一帶而過,然後男人關心地下室,女人關注廚房?他剛考慮給伯娜打電話問問她的想法,就看見「伯威爾小子搬運公司」的卡車開上了車道,車輪捲起的沙礫飛進了芍藥花壇。一朵蜀葵像梭鏢一樣飛了出去,低垂的樹枝椏被撞斷了。
「露西在樓上睡著了?」他問。他突然覺得自己筋疲力盡。
弗朗西斯的姨媽去世了,因為他是她僅有的兩個在世的親戚之一,另一個是劉易斯舅舅,他住在加利福尼亞的一個陪助型養老院,所以為她清空夏屋的任務就落到了弗朗西斯頭上。劉易斯舅舅只要了碗櫥和門廳里的長凳,別的都沒要,或許可以再要一塊手織東方地毯,如果顏色尚好又不太大的話。弗朗西斯把那塊大不里士小地毯卷了起來,用繩子紮好,放進碗櫥的底層。
他們沉默地開了一會兒。然後吉姆問:「那個姑娘後來還好嗎?」
弗朗西斯張大了嘴。「緊急迫降?墜機了?」
「怎麼了?」吉姆拍拍口袋說。
「我想我不該跟他發火,」她靜靜地說,「露西的母親惹她不高興的時候,他非常生氣,好像那是露西做的。」
「不,不。我只是好奇。因為你對鳥有興趣,我就問你是不是也打獵。」
他把雷克薩斯倒了出去,跟在卡車後面上了車道。吉姆比弗朗西斯預料中開得更快,但是他一直跟著。他拍拍口袋確認手機放在身上。他們開了一段時間,然後拐上一條起伏不平的道路,有人在路面上放了紅黑相間的錐形路標,指示那裡有深坑。這裏的房子比主路上的小。他有那麼多事要做,可是現在卻跟兩個男人開進林子里去看誘鳥,這到底是在幹什麼?這像是會發生不測的那種情形,不過他憑本能覺得不會有事。即便如此,他還是能想象自己在法庭上,帶著一絲懷疑的語氣問被告:「你跟這兩個陌生人去了他們的一處房子?」
弗朗西斯從來沒聽說過這個詞,但是他能明白。不管怎麼看,這隻白鷺都是一件真正的藝術品。
「你打算怎麼辦?」她說。
「坐吧。」唐說著拉出一把帆布扶手摺椅。弗朗西斯數到七張這樣的椅子,大多數跟第一張相似,但沒算上那張凹陷得特別厲害的。
弗朗西斯做律師很多年了,他認為他兒子完全不是這塊料。但他適合做什麼?他功課一直是穩打穩的B+,但法律考試成績很好,他還有兩封非常出色的推薦信,外加一封伯娜幫他聯繫他們的眾議員寫的。謝爾頓打網球和高爾夫球,如果這也算數的話。律師一向被人詆毀嘲笑,熱情大概並不是必要的品質。但他還是想象了最壞的可能:謝爾頓會跟露西訂婚,只是為了不讓別的男人得手;還有,誠然,露西確實有飲食失調的問題,而且,即使她沒有這方面的問題,偷偷摸摸也是個問題;謝爾頓會開始在法學院的學業,然後輟學——弗朗西斯完全相信事情會這麼發展——然後他跟露西會重新考慮,雖然那時他們如果已經結了婚,或者她已經懷孕,就為時已晚了。她懷孕了,這就是為什麼她要吃香蕉,弗朗西斯此時站在他姨媽的樓梯台階上,恍然大悟。兩個搬運工來來去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她要回來了——露西會從東京提前回來,因為她懷孕了。他和伯娜丁要做祖父母了。謝爾頓會被諸多責任搞得不知所措。他的生活將只有外賣咖啡,他即使想看書也不會有時間。他將會跟一個他不愛也不愛他的女人在一起。
「你的朋友唐,」弗朗西斯說,把一把塑料椅往後拉,「他顯然很崇拜你。」
「我們在那家7-11便利店拿了些六瓶裝的水,」唐沖弗朗西斯笑笑說,「去拍賣會買東西,磨一磨,打一打,故意做舊。」
他點點頭。
弗朗西斯沒動。他聽著她的話,驚呆了。
唐吹了一聲低沉的口哨。「活到了九十,然後進來兩個騙子,搬走了所有的東西。」
「不,我沒有開玩笑。你不給妓|女小費嗎?她們說一個價錢,你得付錢,但是如果你真的對她們的表現很滿意,你難道不會給她們一大筆小費,然後再次光顧嗎?」
「我看,說他是個麻木不仁的混蛋。」
「你認識那個偷錢包的人?」她問,「你跟他說了你知道嗎?」
「不,沒有,」吉姆說,「你不用想都知道。」
搬運工重新開始給對方發號施令,傢具被抬起來,移到其他地方,然後再選擇一件物品,把它搬下樓梯,放到車道上,那輛大卡車就停在那裡。弗朗西斯又在考慮給妻子打電話,不過他意識到她一定還在開車回家的路上,不會接手機的。她也許會停車去買食物。大多數時候都是她買食物,只是他倆胃口都不大。他們的兒子長得更高也更壯,吃得比他們多,不過他是骨架子大,倒不是肥胖。他六英尺高,相貌堂堂,一頭濃密的鬈髮,戴一副時下年輕人都理直氣壯地戴著的方框眼鏡。他在大學里寫的長篇小說變成了中篇,後來完全放棄了,只是對有些章節還迷戀不已,就用來申請各種藝術碩士專業學位,卻沒有一個學校接收他。好還是差?弗朗西斯也不知道;謝爾頓不願給任何人看他寫的東西。他大學畢業后整整一年過去了,這一年他住在他們的閣樓上(弗朗西斯覺得他有點矯情),開始寫第二部小說,但又放棄了。隨後他搬了出去,跟一個大學同學做了一年多事,幫同學父親的公司辦理訂貨,還去倫敦出了趟差。再往後——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他的租約過期了,他又搬回家裡,不再住閣樓,住回了老卧室,把牆面漆成了炭灰色。周末露西常跟他https://read.99csw.com待在那兒。
「你沒聽廣播嗎?沒聽嗎?」
「好的。」弗朗西斯說。他對自己說,我不能給妻子打電話,否則該怎麼解釋我在哪兒?他伸手去拿那罐銀子彈啤酒,冰涼冰涼的。他都不記得上一次喝啤酒是什麼時候了,他一般都喝加冰的蘇格蘭威士忌。他舉起罐子,他們仨都舉起了罐子,默默地為不知什麼而乾杯。
「我們別偏離軌道,」他說,「因為我的想法四處遊走,我會在不應該偏離軌道的時候發生偏離。我在別人還沒注意到的時候辭去了律師的職務——見好就收最好。但是我近來胡思亂想,我的直覺告訴我你懷孕了。」
「從哪兒來?從鳥身上來。我撿這羽毛是因為我不認識,而這一帶的鳥類我都知道。颶風之後鳥少了很多,今年春天又來了一些以前不來這裏的鳥。明顯是些大鳥。我家裡有書,我要查查看。」
吉姆和唐開始互相發號施令,把傢具搬到房子的中間,快速地走動著。弗朗西斯轉過身,假裝要上樓有事。他回頭看到地板上有個小東西,又走回去瞧是什麼,這時兩個男人正把謝里丹沙發搬出門。那是吉姆的羽毛。他把它放在椅墊上,吉姆一定會注意到的地方,然後回到樓梯上。他往上走了三步,四步……接著停下腳步。透過窗戶,他看到一根斷枝在搬運卡車的前擋風玻璃上晃蕩。在台階上,一個灰團被門外吹進的微風掀起,掠過他的腳邊。他的姨媽活到了九十歲,他六十六歲。他的兒子二十四歲,他飛快地算了一下,二十四正好是他姨媽和他之間相差的歲數。這一計算毫無意義。
「你說什麼?」弗朗西斯問。
這一句,讓弗朗西斯肯定了吉姆知道唐和錢包的事,或者他至少知道唐做得出來,把丟了的錢包藏起來,回頭再來取。否則,他們一直在談什麼呢?朋友和家人?
「哦,上帝。」露西說。她又翻過身去面對著窗戶。
「名字的部分由我來做,」唐說,「我有一套工具。我在夜校選了一門特殊字體的課,秋天開始。」
「姨媽傢具不太多,」吉姆說,「是個老太太?」
「沒有,只是唐不是我的孩子,可有時候我覺得他是。」吉姆搖著頭往門口走去。然後他轉過身。「如果是他給你施壓讓你提出要買誘鳥而你不想要的話沒關係,我不會不高興的。」
「那他是想錯了。他顯然很崇拜你。」弗朗西斯又說。
「沒有,」弗朗西斯說,語氣裡帶著一絲說真話的人才有的不屑,「沒有,休·赫夫納找我諮詢一樁法律事務,我到現在都還不能透露是什麼事。我們在飛機上談事,因為我們估計很快會有一次庭審。我發現他其實是個紳士。這是他穿著睡衣到處走以前很久的事了。」
吉姆的臉上閃過一絲關切。「你今天真是不停地給人意外。」他說。他似乎在考慮是該繼續往前走,還是待在原地不動。「叫他別結,」他說,「要是他願意考慮你的意見的話。」
「天哪!」吉姆說,唐和弗朗西斯從屋裡出來的時候,他在唐的背上飛快地拍了一下。「他找到了!就這麼找到了!看!」
吉姆點點頭。「沒打算跟你妻子做朋友。」他說。
「露西,」他說著在床上坐下,「我做律師的時候,因為相信直覺,所以總是成功。我清理思緒的時候總會閉上眼睛,任思緒四處飄遊,直到我對自己承認我知道的事。露西?」
「以前我在邁洛住一所維多利亞式的房子,」吉姆說,「老婆有天回家,說她要確保我離開她的距離不得少於十英尺,而且沒有任何理由!我這一輩子也沒動過女人一個指頭。可你要是個女的,你就能大搖大擺走進警察局,拿一道指令,讓一個男人遠離你的住所,就好像那不是他的住所。」
「好,我能先付你一些定金嗎?這一筆,當然還有小費,看你開車那架勢,你肯定能比我早開到我康涅狄格的家!」沒等回應,他就把手伸進褲子後面的口袋裡。他的手指滑下去,錢包不在那兒。他馬上拍一拍夾克的口袋,裏面只有手機。然後他把椅子往後拉,感覺到自己吃驚得臉都紅了。他差一點想跑出去看看錢包是否掉在了地上,但又使勁提醒自己,這麼慌張馬虎,沒有好處。他走回汽車,感覺到兩個人在後面默默地商量著,也在找。錢包里全是現金,因為他知道自己需要付小費。不帶駕照怎麼開車呢?他得通知銀行,美國運通,太多地方要記著掛失。
他姨媽被診斷出胰腺癌之後,兩個月不到就去世了。當她打電話告訴他們癌症的壞消息時,他和伯娜開車去她家探望,他們哭個不停,想不出任何樂觀的話說。他姨媽把珠寶硬塞給他妻子,雖然伯娜是那種「少廢話」的女人,平常除了婚戒和一塊天美時的手錶什麼都不戴。他姨媽跟他們講了自己稱為「家庭援助」的明智計劃。她莫名其妙地叫他更換門廳里的燈泡,可是他沒有立刻去做,卻又聊了很多——伯娜堅強歸堅強,也一直非常難過。那天晚上離開的時候,他忘了他姨媽吩咐的這件小事。他一直都沒記起來,直到她去世的那天。
「我從來不知道搬家的時候,該給多少小費。我這輩子都不知道。有什麼——」
「哦?」弗朗西斯想不出別的話講。
後來伯娜開始在一些奇怪的地方發現香蕉皮:扔在花園裡一叢花後面,或是塞在一個花瓶里。「還好衣物壁櫥里沒有。」伯娜尖酸地說。她在垃圾筒里發現有兩三塊香蕉皮被塞在了用完的衛生紙筒里;她還發現烘乾機收納棉絨的小廢物罐里埋著一塊。
「沒有跡象表明他不會出現嗎?」
「只是香蕉而已。」她說。
他把手放在膝蓋上,準備起身。她把身體的重量移到臀部,目光追隨著他。「你看我應該怎麼辦?」他站起來的時候,她問,「我沒有多少時間。」
「他腦子裡缺了根弦。」她說。
「伯娜?」他坐在床邊上打電話。
「我?我可以問問你打算怎麼辦嗎?」他看著她長而纖細的腿和平坦的小腹,「或者你已經做了什麼?」
「我曾是個律師。律師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這句話懸在空中沒有了下文。他還是不知道小費該怎麼算。他決定推遲支付小費,等傢具搬下車以後再說,也許本來就應該是這麼做的。
他下了車。唐和吉姆朝他走過來。他從他們的臉上可以看出,沒什麼好害怕的。唐拿著一罐賽爾脫茲礦泉水。吉姆站在他的小屋旁邊顯得塊頭更大了,他手裡拿了一串鑰匙,不過他沒有用其中任何一把來開這沒上鎖的門。
「她完成了康復治療,但死於一次滑雪事故。」弗朗西斯說。他覺得那彷彿還是昨天的事:赫夫納電話中嘶啞的聲音,直衝他耳朵里去。
他們打算怎麼辦?生下孩子,就住家裡?
「你究竟是在哪兒找到的?」他們回到車上的時候,弗朗西斯轉身看著唐問。
「你想看?」吉姆說,「我住在一個跟這房子的起居室差不多大的作坊里。老婆三年前把我趕了出來。你有興趣看看我做的誘鳥?」他又說了一遍,似乎難以相信。
弗朗西斯放下報紙,從眼鏡上方看著她。「也許是一種交配儀式。」他說,可是她已經離開了房間。
「我想看看你的作品。」弗朗西斯說。
「你知道,所以你討厭我。」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