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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頂石

壓頂石

「你這麼想?」羅迪不安地說。
「喬伊斯,我親愛的,這會兒我說不了話。」他說。但是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我是塔拉。」一個更年輕、更大的聲音在伴唱,他這才明白他是在對自動留言機說話。他聽到了鐘聲,還有《婚禮進行曲》第一小節招牌式的樂聲。他女兒的聲音說:「我們在我們今生最快樂的一天送出這段錄音,以此宣布,2005年7月20號1點鐘,母神提毗保佑,我們舉行儀式結為一對,我們現在正式成為喬伊斯——」尖細的聲音插了進來——「和塔拉。」「直到永遠!」兩人齊聲喊道。接下去,他聽出了他女兒熟悉的刺耳嗓音:「別因為沒被邀請而煩惱,」她說,「我們的典禮上只有母神提毗、塔拉住在隔壁的弟弟——他跳了一個美極了的蘇非派舞蹈——還有我們的小丫頭『蓬鬆陽光』,她的頸圈上有鈴鐺和白色的紫羅蘭。」塔拉插|進來說:「你收到這段錄音的時候,我們已經坐飛機去夏威夷了。」「獻給你安寧與愛,願你能體會到我們今天體會到的幸福。」他女兒說。鐘聲歡快地敲響;在鐘聲以外,他聽到她們咯咯地笑,話音交織在一起:「印沙安拉。再——再——再見,親人們!」

「是啊。」他說。
「你給我聽著,」他抓住狗的項圈對他說,「你褻瀆了一個墓地,你——」他停了下來,自動修訂了措辭,怕狗聽不懂。「你在墓地里拉屎,撞倒了新牆!」他喊道,「你跟我來。」
「棒極了!大夫!」他拉了拉帽子邊。
就是如此!荊棘和流血有點俗套,但是看看詩人真正的激|情。了解自身的某些東西——就是這個過程引起了一種愉悅的痛苦,能夠將人置於完全不同的境地。有太多時間流失在試圖了解別人的努力中。
「還有一件事,」凱希爾說,「我從來不信神秘主義,可是人老了,想法會變。你慢慢會發現的。有些東西——甚至是人——消失了,然後其他東西又來填補空缺。」凱希爾停頓片刻。「人生就像擁有一座花園,羅迪,因為難免會有那麼一天,鹿吃光了所有的東西,或者你沒有去護根,土壤變得貧瘠。很快,便會野草蔓生。所以我猜我想說的是,嗯,料理花園現在對我來說像是年輕人的遊戲。當你不再有興緻,或是精力,或是……樂觀的精神去收拾的時候,野草就趁虛而入。」他直視著羅迪的眼睛。他簡直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麼。他說:「你不再熱愛某個東西的那一刻,你不再專註的那一刻,壞事和壞人就乘虛而入。」
「他敬重你。你在他心目中像一個父親。只是他覺得無法離開你。」
他們掛了電話以後,布瑞茲很久都沒出現,他懷疑她根本不會來了。他在起居室里讀一本叫作《建築如何學習》的書,腳伸直了放在腳凳上,狗就蜷在他身邊。最終,她來了。
該死的女人!沒有什麼比被牽扯進別人的肥皂劇里更讓他反感的了。他在電話旁的便簽簿上飛快地寫了一張便條,走到穀倉那裡,把便條貼到馬特的大門上。「見過了你的朋友奧德麗,」上面寫著,「回家以後你過來一下。」
「讓他娶我。」她說。
「我去過五金店了。埃德今晚不在,不過我留了條子,說我來過,有要緊的事。我們會解決這個問題的,不是嗎?」她對狗說著兒語。然後她轉向凱希爾。「莫迪,有時我說到什麼問題的時候,你不……我也不知道……好像你不贊成我說的。我不是說我去趟五金店就該得一枚金質獎章,但我的確照你說的去了。」
「你沒有選擇」從凱希爾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大夫——他們抓到他騷擾未成年少女還是什麼。我不願提起傷心事。我知道他就像你的兒子一樣。你被警察包圍了,你沒有選擇——那些人叫你去哪兒你就得去哪兒,對吧?這不意味著你就有罪。」
我收穫的荊棘長在我親手種植的
「那就用這個方案,羅迪。」凱希爾說。
「狗就得干狗的事兒唄。」羅迪說。
他拽著狗走過草坪,儘管那畜生刨著地,爪子像在寫樂譜一樣划拉著,企圖抵擋向前的拉力。凱希爾把狂吠的狗一路拽到牆邊。牆塌得更厲害了,不過謝天謝地,墓地里沒再看到糞便。「壞狗!壞狗!」他邊說邊拉扯著項圈。狗不顧疼痛,轉頭看著他,凱希爾看到的是恐懼。恐懼和不解。悲哀的叫聲愈發尖利了,凱希爾意識到他正把狗的鼻子壓在一堆不是他拉的糞便上。那是一種個頭大得多的動物留下的。當然是這樣。看看狗的個頭,再看看那堆糞便。
這場遭遇之後,凱希爾徑直去找馬特。他敲門進屋,發現他正盯著一幅水果盤的新油畫。馬特的靜物畫常常會包含一些非同尋常的物件,因而顯得別具一格——塑料犀牛,單隻串珠耳環,旁邊躺著一個黛安娜王妃的小塑像。凱希爾沒在馬特桌上看到啤酒瓶,放下心來。白天喝酒是新情況,也不是好兆頭。繪畫課——當然無害,無疑也很有趣,不過他以為孤獨地作畫是重新投入這個世界的方式嗎?在他看來,馬特從他妻子的保險公司拿到的這筆錢太多了。凱希爾的穀倉里住著一個百萬富翁,根據不同的場合為他出任修理工、喜劇演員、鏟雪工,有時是私人司機。但是他喜歡馬特,他依賴他。用個俗套的說法,馬特是他從未有過的兒子,不過他的女兒喬伊斯也夠像一個兒子的了:她無視他的嚴重警告,多年來一直服用類固醇,舉重。她母親去世的那年,她來到東部,幫他把房子周圍的枯樹砍掉,然後鋸成木塊,堆成柴堆。她的腳有11碼,塞在男式的工作靴里。她的胳膊上有一個國旗的文身,國旗下面伏著一條長滿刺的蜥蜴,伸出長長的舌頭捕食昆蟲。好像馬特給喬伊斯也起了個外號,但是他的修養讓他對此保持沉默。
他去了沙灘,初夏時節他只去過一兩次的一個地方。他打開一張摺疊椅,望著水面。
「在沃倫市區,」他很警覺地說,好像凱希爾在哄他,「報紙上全登了。」
「這不可能。」凱希爾說,情緒平復到可以開口說話了,不過他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她準備開口說什麼。他幾乎能察覺到她打消念頭的那一刻,她轉身離開了。他跟在她身後走出門去,站在門廊上。穀倉里沒有燈光。群星明亮地閃耀著。一陣微風輕輕吹過,隱約聽到風鈴聲。布瑞茲的房子是他能看到的唯一一處亮著燈的地方。馬特的車不在車道上。奧德麗難過地揮著手,演得有點過頭了。那可憐的孩子縱身遁入黑暗。他沒有向她揮手。
馬特住在凱希爾翻修過的穀倉里。他三十二歲,已經遭遇了一次離婚(二十四歲時)和第二任妻子的亡故——她在加拿大划皮划艇時被一根低垂的樹枝撞到,溺水身亡了。過去這一年,凱希爾有幾次發現馬特帶了女人回家,但他也發現那個女人——或那幾個女人——幾乎總是當天晚上離開。有一次,他經不住勸,跟馬特和一個叫里歐拉的女人玩了一局槌球,不過馬特有客人的時候他通常會迴避,他覺得有女人在場時馬特會變得煩躁而沉默,好像他還在經歷青春期的折磨。可是馬特——馬特才read.99csw.com是他最關心的人。凱希爾雖有此心,但還是明智地少請他這位房客兼朋友吃晚餐,因為這個男人需要自由。如果芭芭拉還在世,如果馬特的妻子沒死,馬特無疑會住在別的地方,凱希爾也會去關心一些更有趣的事。只是退休以後,他的世界收縮了。
「這樣最好,大夫。這就是你想要的方向。」
第二天早上有人來敲門,他打開前門,看到的不是馬特,是迪爾德麗·蘭貝爾,她在市政廳做秘書,聽說了這件她暗自同情、稱之為「狀況」的事。「迪爾德麗,就是幾塊石頭,我已經放回原位了,」他說,「鎮上小題大做。」
現在,凱希爾正在跟一個馬特戲稱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的男人說話,一個頭髮永遠是風飄式的高個子木匠,他最近在凱希爾的建議下切除了鼻子側面的一個皮膚瘤,凱希爾確信那是癌變。他的真名是羅迪·佩楚斯基。羅迪正企圖壓平他因為靜電而豎起來的頭髮,凱希爾聽他談論著經加壓處理的木材:「你自己也知道,大夫,這些東西會過濾到環境中。一不留神,肺就成了瑞士乳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這種轉基因玉米,歐洲人不想跟它有一點關係。可我們呢?我們總是樂觀主義者。你也許讀到過被餵食這種玉米的老鼠腎臟都衰竭了吧?我是在一個醫生辦公室里的雜誌上讀到的——沒有不敬的意思。我的建議是用最好的密封膠來密封這些經加壓處理的木材,即使是那樣,你也不想光著腳在上面走,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凱希爾走回屋裡,幾乎被入口處的地毯絆倒。他走向廚房和那堆他想馬上翻看又根本不想看的報紙。「真實的生活。」他妻子會這麼說。他跌坐在一把餐椅上,把報紙都掃到了地上,把頭埋在手裡。電話鈴響了,他站起來木然地走了過去。是馬特?打電話來說什麼?「我是喬伊斯。」她女兒說。
他一直沒有就傳單的事給警察打電話。他也沒有跟布瑞茲提狗在墓地乾的事。他試圖達觀一些:不管是什麼,奧德麗和馬特的道路是他們自己選擇的——兩個失敗者,不管怎樣,他們彼此都不合適。而狗就是狗。人們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到狗身上,結果當狗干狗事而不是人事時,他們就大吃一驚。
「你從來都沒有投入過,」他妻子在尚能談論他缺點的時候說過,「如果你不投入,你就不承擔責任。你一直都是這樣做父親的。就好像你在幕後指揮,就好像你的家庭對你而言只是太多的壓力。一個疏離的大夫。」
「不能讓我來定!永遠要讓顧客來定!」
羅迪眼睛看著旁邊,踢著靴子,想把鞋底下的草踢下來。「就這樣行嗎?」他說。他深吸了一口氣。「噢,這些工程計劃,大夫——你願意給我一些定金嗎?我周一早上就能去買點材料。」
她茫然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他覺得自己離不開這裏。」她又說。
穀倉沒有被繩子圍起來,不過他猜那裡也不是犯罪現場。近來有那麼多人開著沒有標誌的車過來;再過一陣子,什麼人都可以在裏面四處翻檢了。他該怎麼做?每次看到車來,就跑出去索要證件?
他這就準備動手,午飯吃一塊烤乳酪三明治,然後就開始。正午時分,蛋白質和碳水化合物的搭配不錯。飲食不良也是他妻子早逝的因素之一;她有糖尿病,有時一整天什麼都不吃,還說他嘮叨。她「覺得不舒服」,沒錯,但那是惡性循環:覺得不舒服,就不吃東西;不吃東西,就覺得不舒服。
那天下午,拿破崙來看他了,拿破崙是鄰居家的巴吉度獵犬。他得到了一塊咸餅乾作為獎勵——雖然凱希爾知道這樣不好。凱希爾翻看著一本《科學新聞》雜誌,一個多小時以後,他終於帶著巴吉度獵犬去路上散步了。在危險的十字路口,他把他抱了起來,然後走過四座房子,在布瑞茲家看到她的車不在,後門沒有上栓。他帶著狗進了後院,然後把門關緊。
「知道什麼?」凱希爾問。
「可不是,」「你沒有選擇」說,「很可疑,是吧?你說得有道理,他們沒來搜查確實很奇怪。」
凱希爾伸出手,扶著門框站定。他的腦子飛速運轉,可是既沒前進,也沒後退。它像一輛四輪離地的車,車裡的人在猛踩油門。
「開玩笑?」
什麼是不會改變的?變化是自然過程的一部分。
「你不知道?」
「嗯,莫迪,也許是那樣,可是我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嗎?如果親愛的芭芭拉還在,我起碼還能得到一個擁抱。」
他看著她。
「我能看嗎?」她傷心地問。
「絕對的,」她說,「我打算問問五金店的埃德怎麼修門閂。明天就問。」
凱希爾把手扣在一起。「羅迪,」他說,「男人們有多少時候能彼此坦白?我想我們剛才談到的一些事……我們彼此都很坦率。」
凱希爾脫口而出:「鄰居的狗剛在我後院拉了一大坨屎,真討厭。」
「他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警察為什麼沒來穀倉?為什麼——」
「對不起啊。他又跑走了?」布瑞茲問,「自從我開始在奧羅諾上課,就沒辦法讓他留在院子里了。可是另一方面,他就是喜歡你。很難把他關在柵欄後面。」
他又把頭埋進手裡,用手指尖按壓眼皮,直到覺得疼痛。
凱希爾——在這個緬因州小鎮,認識他的人都叫他凱希爾大夫——做了一個決定,他那個四面裝了紗窗的門廊應當重新裝修。把現在的門廊設計成冬天用的不是更好嗎?在最那端加一扇門,通往一個新的小門廊,和原來這個成直角。這樣,冬天的時候,他就可以端著新煮的咖啡和維生素飲料(他願意不辭辛勞去沖泡的那些早上),走出廚房,在帶暖氣的密閉門廊里欣賞遲開的花。夏天,他可以搭起一張臨時書桌——或者只是一張牌桌——而不必擔心雨水淋濕他的文書。那麼多文書工作!他妻子芭芭拉過去包攬了大部分活兒,但是她已經去世八年多了,現在除了他的會計幫他處理的部分,還有他偶爾會諮詢他的房客馬特某個問題,其餘的都是他自己來,沒有一丁點兒內容和醫藥有關。
「我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離開家了,」他說,「兒子或者女兒我都不需要。」
他立刻鬆開抓住項圈的手,但在完全鬆開前停住了,因為狗一定會馬上跑掉——所有正常的動物都會。
「你沒有選擇」接著現身,為他稱之為市政廳的「疏忽」表示道歉。「那封腦殘的信真讓人難為情,」他轉著眼睛說,「我才發現,大夫,馬上就過來賠禮了。」
他驅車回家,欣賞著這個美麗的小鎮,居民把他們的房屋修葺得如此完美。回到家,他把椅子堆進車庫,那條在裏面安居多年的烏梢蛇溜到一堆捆好的報紙後面。他妻子的塑料花盆從房樑上垂下來,幾根殘存的枯莖化為了粉末。他走上走道,看到有什麼東西突然竄過房子側面的一叢灌木。他吃了一驚,腳下踩著磚石的邊緣,身子晃了晃,保持住平衡。是拿破崙,喘著氣,撲扇著耳朵。
他坐在他的舊椅子上,環顧房間。房間回蕩著寂靜。這裏從前是他妻子的舞蹈房,她練習的地方——她只是出於興趣,年紀大了,沒法兒正兒八經跳芭蕾。這裏曾是她私密的空間,她在這裏觀看努里耶夫舞蹈的錄像,無疑也想象過被他強有力的雙手高高托舉;她在這裏穿著緊身褲和凱希爾一件老舊的白襯衣,她早就過了如此著裝以顯風情的年紀。可是現在,他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穀倉已經被褻瀆了,讓一個他錯看了的人住了這麼些年,他妻子會無比鄙視馬特。空氣中有一絲淡淡的汗味——至少廚房有這味道。他站起來,打開冰箱——並不指望看到傑弗瑞·達莫的盛宴,但還是查看了一下。冰箱門架上平放著一瓶廉價的香檳,幾塊發霉的乳酪,都開過封了。抽屜里發黃了的芹菜倒在一攤土褐色的漿水中。開了瓶的罐頭他沒往裡看。他拿出一聽可樂,扳開聽蓋,喝下去,希望能緩解胃部的不適。警察還沒有來,這也不能讓人完全放心。他們沒有叫馬特說出他的住址嗎?他看到冰箱側面用一個冰箱貼固定的舊日曆:孩提時代的秀蘭·鄧波兒在聞一朵雛菊。哦,好狗血。人那些強烈卻毫無創意的慾望,從來都是在預料之中,可痛可悲。「你就這麼高人一等?」他妻子從前常怪他。好吧,是的,他的確如此。至少和某些人相比。他又喝了一口,把罐子放到一邊。好吧,沒有棒棒糖。沒有電腦里幼|女的裸|照,因為馬特沒有電腦。一個返璞歸真的猥褻兒童犯。read.99csw.com
凱希爾走進廚房,從冰櫃里拿出一個肉餡餅,放進烤盤,再把烤箱的溫度調到華氏四百五十度。儘管烤箱還沒有升到合適的溫度,他還是把晚飯擱了進去。前門又傳來一陣敲門聲:肯定是布瑞茲,有什麼事又回來了。
他妻子去世這麼多年了,他還在用她的多芬香皂。包裝已經發黃的香皂這兒一堆,那兒一堆,連食品櫃的密封罐里都有。人死了以後,你就會發現他們的秘密囤貨。那些小小的、不為人知的東西使他們一點點變得豐|滿,彷彿他們的生活從未有過足夠的維度。或者,這些發現也許會把他們拉得很近,干縮的香煙和藏匿起來的半品脫酒提醒你,你對每個人都知之甚少。
在他前面有一個穿緊身橡膠潛水服的小男孩,手裡拿著沒掛魚餌的釣魚竿,甩線的手法都是錯的,是他學習扔壘球的手法。他的父母坐在毯子上,專註于彼此。
羅迪快速地舔著嘴唇。「噢,大夫,答案你比我清楚。你身體不好嗎?」
「我能進來嗎?我是馬特的朋友。」
一件超大碼的T恤蓋在一把梯式靠背橡木椅上。馬特幾個月前幫他把椅子腿黏好,不知怎麼它還在穀倉里。餐桌上有幾枚閃亮的一美分銅幣,還有一個小美人魚的鑰匙圈。凱希爾滿心厭惡,他也唯恐警察會突然沖向穀倉,發現他在這裏窺探。他現在才悲哀地明白,那些馬特引以為榮的從垃圾堆里找來的玩具是用來做什麼的,他明白得太晚了。當然是用來引誘孩子的。浴室架子上那些在舊貨攤上買的芭比娃娃衣服被扒掉了,圍繞著剃鬚膏的罐子、漱口杯和剃鬚刀,剃鬚刀是凱希爾送給馬特的生日禮物——他現在才看出來,洋娃娃就是誘餌,本來就是。他怎麼就這麼遲鈍?
幾個星期之後,凱希爾收到「你別無選擇」寄來的一封簡訊,他現在決定多一些善心,稱他為比爾。「我的老闆催得很緊,雖然現在日子很艱難,我向你表示最誠摯的哀悼,大夫,但是墓地周圍的牆還是沒有達到修繕標準。我願意找一些石頭,這個周末過來幫忙。」比爾能主動提出幫忙挺好,不過這封信更堅定了凱希爾自己修牆的決心。
我早該知道這樣的種子會結出怎樣的果實。
「我注意到了。他會被車撞到的,布瑞茲,那樣的話你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你得把那個門閂修一修了。」
她跺著腳。這個女人真荒唐,他得裝一個貓眼,不能讓這種人進門。
近年來他有時夜裡不睡,手握一個平底玻璃杯,盛著冰涼的巴黎水(要是還年輕,他會喝一杯白蘭地),給馬特讀詩。一個能欣賞詩歌的人同時也能從性的角度欣賞孩子,這意味著什麼?哦,他猜他了解人性的「複雜」,他們只抓住外在的東西,他們本能地從《格雷氏解剖學》的插圖前轉過頭去,而上面提供的是他們內在自我的真實信息;人們為什麼對於他們內部運轉真正的條理性、他們肌肉的律動,還有——好吧——脈管系統的詩意不感興趣?他知道這些是一個古怪老人的想法,一個數年來被邊緣化、被忽略的人,遭到他自己女兒的刻薄評價。天真的孩子能道出真相?的確,可是不如詩人說得那麼好。
「我對此毫不知情。」他說。
她說:「我想告訴你,你不會失去一個兒子,你會多一個女兒。」
家庭生活的悲哀。愛被一點點磨蝕,直到只剩下一點邊沿,而就連這點邊沿也最終潰散了。文過飾非地說,跟很多人比,他這個父親也沒差到哪兒去,不過是個平庸的丈夫。有句老話說,你沒法選擇自己的家庭,但可以選擇跟誰結婚,成家……人們很少談論時間的流逝,而你總是在挑選比家人還親近的朋友;漸漸地,你更喜歡狗而不是人。他猜想,下一個繼任的「家庭成員」可能會是條養在缸里的金魚。
他示意她前門的位置。「等你找到他的時候,可以跟他討論一下這些衝動的慷慨想法,」他說,「祝你晚安。」
他摸黑去了穀倉,用手電筒在身前照著路。下過雨了,小小的青蛙像挑圓片一樣蹦過泥路。他前面的杜鵑花是馬特有一次在某個幼兒園的堆肥上萬分欣喜地發現的:兩棵杜鵑開著粉紫色的花,在門邊長得碩大。凱希爾便利貼上的墨跡化成了一小團黑色。他敲敲門,儘管這地方顯然已經被遺棄了。他在報紙上讀到的那些足夠讓他噁心了。
沉默。最後,凱希爾說話了。「羅迪,」他說,「你認為我這把年紀了,真的應該開始這項工程嗎?你認為我能熬過這個冬天來享用它?」
苯海拉明藥效發作后,他上樓躺了下來。幾個小時后他醒了,覺得很吃驚。他進了浴室,脫掉衣服,打開淋浴,然後踩進浴盆,抓住噴頭柄。他妻子對剛發生的倒霉事會怎麼評論?說他不知怎麼招來了黃蜂?芭芭拉有很多美好的品質,唯獨不會在他受傷時大發慈悲。他猜,她發現他是個凡人以後,可能被嚇到了。她說過很多次,不過是半開玩笑地,說她嫁了一個她以為能好好照顧她的男人。
「你想趕我走,」她聲音顫抖著說,「你認為我不夠好。」
凱希爾瞪著她問:「看什麼?」
「你在開玩笑嗎?」「你沒有選擇」說。
「下一次就要流放到厄爾巴島了。」凱希爾說。
修牆花費的時間比他預計的要長,他還得去拿鐵杴,把門廊旁邊一塊很大的石頭挖出來。不過最終,他終於後退一步,欣賞著自己的勞動成果。「好了,比爾,我的朋友,」他大聲地招呼著空氣,「你的活兒完了,我的活兒也完了。」他清除了地上的一些落葉和殘枝,在牆周圍小心地走著。他們是怎麼死的,這四https://read•99csw•com個人?那些年代,牙齒感染就會死人。英年早逝是意料之中的:那時候,年輕,有另外的含義。
「你說什麼?」
他恐怖的幻覺——他唯一有過的幻覺——居然很應驗,儘管細節錯誤。沒有挖掘的跡象,但是泥土上有抓痕,最小的一塊碑石倒向地面。但不對——地面沒有被挖開。在墓地的中央——他無法克制嘲弄的微笑:最中心——是一坨狗屎,巨大的一坨。一大坨狗屎。拿破崙!凱希爾早先親手壘好的一些石塊又倒了下來,他尷尬地發現自己的活計是如此毛糙。
「鋪地板的問題,你覺得怎麼好就怎麼定,羅迪。」凱希爾說。
羅迪抬起頭,非常吃驚。「這個么,我不知道。」他慢慢地說。
「進來吧。」他說,示意她進起居室。她走進來,看了看四周。她沒有坐下,他也沒有示意她坐某張椅子。病人就是那樣的:你要是不正式邀請他們就座,有些人就會一直站著。「有什麼可以效勞?」他說。
「抱歉給了你一個晴天霹靂。據我所知,報紙上每天都有報道。」
「哦,是歷史協會,你知道吧。志願者到處查看,他們真的很在意。拿我自己來說,我一直覺得,死者的靈魂如果察覺到對他們缺乏應有的尊重,是不會安息的。」
他在回家的路上拿了當天的郵件。他在信堆里發現一封美國退休人員協會的通訊、一包購物優惠券、一封本地慈善組織的來信,還有——他差點扔掉了那張傳單——一張模糊的複印的照片:
在回家的路上,凱希爾去查看了一下墓地。他之前沒有注意到那兒的牆需要修繕,也沒有想到會有人告訴他修牆是他的義務。墓地里有兩個孩子的墓,一個三歲,一個十一個月,墓碑上的刻字大多填滿了青苔。他們的母親是二十三歲死的,父親七十一歲——長壽善終。沒有標誌另一段婚姻的碑石。附近開滿了粉色和白色的福祿考花,有時——很難得,但是有時——凱希爾會剪下幾株,把它們插|進他妻子的一個水晶花瓶,以紀念她持家有方。
「繪畫是我們共同的興趣。」她說,似乎他需要進一步的解釋。
凱希爾走到門口,打開門。一個年輕女孩站在那裡。
他差點露出驚訝的神色,但克制住了自己。他逼視著她,想知道她是否為自己的幼稚感到羞恥。當然,這種人很少會為自己感到羞恥。「完全可以。廚房的門就在那邊。」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來這兒。」他說。她是一個長相很不討喜的女子,他估計她也就二十齣頭。她的尖鉤鼻過於局促地夾在一雙小眼睛中間,因而她的臉總是顯得不太平靜。
「前進!」她最終驅車離開的時候叫道。
「你在鎮上沒看到馬特的車吧?」凱希爾問,「我有幾天沒見到他了。」
「請你幫個忙,不要試圖猜測我的想法,」他說,「你敲門的時候我正要吃晚飯,已經很遲了,現在要是你不介意,我要吃飯了。」
我不尋求同情,我也無此需要;
「他們今晚開到九點。」他說。
「大夫也許五點左右能來處理,」凱希爾低頭望著那東西說,「可是你知道,大夫是很忙的。」
她當然不會真的進來,可是不——她當然會。就像一個被建議節食的肥胖症患者會直接走到最近的自動售貨機去買一條糖果棒,她進來了,來參觀他的肉餡餅。她會看到肉餡餅,看到那一大堆該扔掉的基本沒有讀過的報紙,還有水槽里擱了幾天的臟碗碟。他還沒有把垃圾拿出去,所以那隻死花栗鼠可能都開始發臭了。
「你見過葛洛里亞·蘇。敢情她嫁給我是想著我會給她修個泰姬陵什麼的。她怎麼想到那兒的?我可什麼也沒說過。」
「第二種意見,大夫,說得更細一點,是漢克的意見,他在埃爾布瑞都。他認為……」
是的,他想,這種女人總是覺得自己在不斷進步。
「我向你保證他能做到。」凱希爾說。
「那,要是你認為你的錢有更好的去處,我就不來建了,不過在封閉門廊頂頭加一個真正的門廊?我要有了錢就白送你一個。」
「莫迪!不要再微妙地暗示了!」她叫道,「我今晚累壞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原因,是我父親找不到他的眼鏡和假牙了,他感冒很厲害,所以情緒糟透了。護士今晚也沒來。」
「他覺得他無法離開這兒。你,」她補充說,「離開你。」
不過,要理解馬特的所為,依然很難。問題不在於馬特像他兒子一樣,像奧德麗說的那樣,而是,有時候馬特似乎是一種……什麼呢?引導的力量?多麼諷刺,想到馬特可能會把他引向何處。但是父母自然不會把秘密告訴孩子,正如孩子也會對父母保留秘密。
「走失人口」,上面寫著,年齡是十六歲。最後一次被人看到是在新罕布希爾的朴茨茅斯。他記起奧德麗站在他的門口。但這個女孩只有十六歲,這會是同一個人嗎?他把那頁紙拿遠一點,眯起眼看。奧德麗的眼睛注視著他,好像他手裡拿著一張全息圖片。他晃晃悠悠走回起居室,又為要不要報警而反覆掂量。奧德麗是馬特的朋友,她的來訪……所有這些事警察都會有興趣。他有責任報警——他真的應該如此——可是這一刻他在想,實際上,近來都沒人為他做過什麼,只會為在墓地四周重修一面毫無意義的牆而騷擾他。他還意識到一點,他不想落井下石,做那個給馬特的棺材多敲一個釘子的人,就這麼說吧:馬特和那個苦惱的十來歲女孩的情誼對他的案子不會有任何幫助,不管兩個人之間有沒有事兒。凱希爾決定去沖個澡,再打個盹。
「你沒有選擇」到訪后一個星期左右,行政執法處來了一封信,通知「業主凱希爾」違反了一批有連字元的數字。他非常生氣,幾乎看不清信上寫的是什麼。「你沒有選擇」告訴他他還有三十天來修繕墓牆。不過,泡完一杯茶平靜下來以後,他穿上工作服,大步走進墓地。他帶著工具箱,儘管不知道為什麼要帶,因為那些活兒似乎最適合用手干。他看到工具箱里有一副勞動手套,就戴上手套,開始更換掉下來的石塊。有些石塊不見了,可是去哪兒了呢?一定是馬特放到乾草堆里,壘在什麼地方了。可是他早上已經打攪過馬特了,所以決定去別處找他需要的那幾塊石頭。他摘下手套扔回工具箱,這時,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黃蜂,像一架隱形戰鬥機。黃蜂蟄了他一下。他把手痛苦地伸向一邊,抽搐著,擠壓著自己的手腕。回到屋裡,他把小蘇打和水在茶杯里混合成糊狀,塗在手上,然後吞下一粒抗組胺葯苯海拉明,以防萬一。
她聳聳肩。「我找不到他,」她說,「我以為他可能在你這兒。」
他打開電扇,蜷在床上,醒來的時候是傍晚了,他出了一身冷汗。他發出的聲音吵醒了自己,他從夢中掙扎著起來,起得太猛,胳膊碰在了燈上。是一個夢,是已經做完的夢,可是真實得令人心驚。他走到浴室,在臉上潑了點水,冷水卻讓他本已真切可感的恐懼更加強烈。他幾乎是跑下了樓梯,衝過草地,進了墓地。他夢到奧德麗被埋在那兒。幾小時前他還看到地面一切如常,可是他去睡覺了,他在夢中聞到新挖的泥土味兒,指甲下面有泥土的顆粒感,他雙目圓睜瞪著倒塌的墓碑。
「我不再愛我妻子了,」凱希爾說,「開始,我以為我只是受不了她那些小毛病——打呼嚕,不吃糖尿病的葯,每次電話響她都不理,有一半時候是她姐姐打來的。」
「真https://read.99csw.com的,是這樣。」她說。
遠處,一隻主紅雀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地叫。如果凱希爾手裡有望遠鏡,他就會拿起來看鳥——他喜歡主紅雀——可惜他們在後門廊上——這個後門廊要被改裝成廚房外的暖氣室。馬特一定在家,凱希爾心想,因為他隱約聽到米克·賈格爾的歌聲。那隻鳥一定也聽到了音樂,因為它突然飛走了,只在門廊上落了一秒鐘,查看了一下門廊里的動靜。
他看著狗,狗在聞垃圾筒。太高了,他沒法把鼻子伸進去。
羅迪默默地點點頭。
「凱希爾大夫嗎?」她說,「請原諒我這麼晚敲門。我是奧德麗·康斯托克。我住在朴茨茅斯。」
他走到房子的側面,路面是用舊磚石片混合泥土鋪成的。這片陰涼地兒種不了什麼,卻是收穫石頭的好地方。他把石頭堆在一個一加侖容積的廢塑料花盆裡。他挖了一會兒,覺得夠多了,就把花盆緊貼著肋骨,另一隻手抓著工具箱的把手走過去。嗨呼嗨呼。他在想馬特會不會指望他聯繫他。聽聽他的說法。提供幫助——如果不是以醫生的身份,那麼以一個朋友的身份?但不管馬特如何期盼,凱希爾就是做不到主動聯繫他——至少,在這個節骨眼上不行。
「這完全是你和馬特的事,」他說,「你不需要來說服我。」
一個被凱希爾和馬特戲稱為「你沒有選擇」的男人幾天前曾經來訪。他從市政廳趕來通知凱希爾,他的地產上有一面牆需要修繕,這面牆環繞著一個可追溯到十九世紀的四塊墓碑的墓地,作為業主,凱希爾必須負責修繕,他沒有選擇。冬天經常有霜凍,那人解釋說,春天雨水又格外多,這些情況都加速了牆面的惡化。凱希爾被告知,牆體四周六英尺之外才允許有「植被」(他沒有選擇),而且重修時不能使用砂漿。「我剛才看了一下,大夫,我看差不多只是換幾塊壓頂石的事兒。」那個人說,一隻手上上下下地移動,指示峰頂和谷底。「還有——提醒你一下——一切都得用手來做。」他遞給凱希爾一張便利貼,上面用鉛筆寫著「緊急維修墓地牆7/16」,然後邊點頭邊退後,好像在跟英國女王告別。凱希爾明白這些事,要不然他會以為被人捉弄了。男人爬進卡車,開走了,音樂放得很吵。柴科夫斯基的樂音像鹽酸般腐蝕著空氣。
「我猜馬特不知道你來吧?」他說。
「你愛她嗎?」凱希爾說。
凱希爾轉過身看到拿破崙躍過草坪,傻乎乎的耳朵像迎風的船帆在撲扇。當他走近時,狗就靠到一旁去,漫無目標地表達善意。「來看老人家了?」他說。作為回答,拿破崙咬住一隻蟲子。「第一百億次過大馬路,考驗命運?」他揉揉狗耳朵下面。「咱們就讓命運跟在你後面,等她孤單了,就……」凱希爾說著繼續抓撓。他一面壘石塊,一面留神看著狗,狗在林子邊上聞來聞去。
狗一個字也不明白。凱希爾心軟了。「好孩子。」他對狗說。狗用力搖著尾巴,用鼻子拱花栗鼠,然後又抬起頭期待更多的讚許。這會讓他妻子尖叫的。凱希爾拍拍狗的頭,不讓他去碰這隻死花栗鼠,然後他捏著花栗鼠的尾巴,把它撿起來扔進了垃圾筒。這意味著他需要馬上把垃圾拿出去,不過關係不大。他把手洗乾淨。這麼多年來他都仔細地洗手,用刷子在並未長出的指甲下面擦洗——哦,好一雙寶貴的手。現在有幾根手指上長出了一點點指甲,這讓他有種驕傲的感覺。他從沒跟人說過這麼可笑的事,但真的是這樣:他喜歡留指甲。「我們是兩個很氣派的紳士,是不是?」他對狗說。疑問句總是會讓狗瘋狂地搖尾巴。「不過可能回家的時候到了——你說呢?」他看著冰箱上貼的電話號碼表,心裏突然湧上一股怒氣:他要給布瑞茲打電話,這一次她可以走過來接狗,護送服務他干夠了。他撥了她的號碼。電話上方掛著一幅他一直很喜愛的蝕刻畫,在辦公室私人區域的書桌上方他也掛了這幅:倫勃朗的《亞伯拉罕的祭獻》,天使的雙手如此精緻,如此輕盈。「是布瑞茲嗎?」他聽到她的聲音后說,「拿破崙在我這兒,我想他該回家了,能麻煩你過來接一下嗎?」
「你,還有全鎮的人,知道了都會鬆一口氣,我雖然是一把老骨頭,可還是把牆修好了,現在皆大歡喜了。」
「這個么,」他說,「也許你能處理好。如果兩個人想要在一起,這些事是會發生的。」
「嗯,我當然同意你跟我說的這些,我們就按你說的著手開始吧。」
他用馬特的座機給警察撥了電話——一台有旋轉式撥盤的電話,也是馬特在「救世軍」二手店的發現。那就是凱希爾認為馬特過去一直在做的事:四處遊逛,收集小玩意,以此排解喪妻之痛。警察在第八次響鈴時接了電話——第八次!他們對他的話似乎興趣不大,直到他提高了嗓門。「你們在沃倫抓到的那個猥褻兒童犯,」他說,「你們也許可以到他的房子里來搜查一下。我是他的房主。」他已經從友情的概念中退出了。「我不明白你們之前為什麼沒來。」他補充說。可樂冒到了嗓子眼,這股酸流令人不適地消退了。他看到檯面上一本打開的素描本里有幅關於樹的鉛筆素描。一幅相當漂亮的小畫。嗯,他心想,沒有人會時時刻刻干老本行。另一個人接過電話,記下他的姓名和地址。警察大概十五分鐘后出現了——先是本地警察——他了解到三件事:馬特給出的地址在錫拉丘茲,不過他聲稱自己一直睡在車裡;錫拉丘茲的確有一個地址——是他第二任妻子的,她根本沒有死;第三件事他是在警察走後才知道的,就是馬特跟拘留所里的一個人發生爭執,被一把自製小刀捅了。
「她說自己嫁給你是個傻瓜?」凱希爾說。
「不是我乾的!不是我乾的!」小喬伊斯哭著,手被染紅了,她用口紅在浴室鏡子上寫滿了「J」字,還有瓷磚,甚至是馬桶蓋。
羅迪清了清嗓子。「大夫,我跟兩個我很敬仰的人談過了,他們對你的門廊裝修有兩種意見:一個考慮保溫移門,就我個人而言,這個方案花的錢多,但我更傾向於採用這個方案。」

羅迪這麼說很有策略——把話題從死亡轉移到金錢。羅迪攥起拳頭,砸死了桌上一隻匆匆爬過的黑螞蟻。「我老婆說了些話,她說:『羅迪,你去那兒好好地安慰一下大夫。為大家做了那麼多事,要說他是一時糊塗,可你告訴我誰沒犯過糊塗。』她說:這麼一想,我猜時間證明了我是個傻瓜,嫁給了你這麼個人,去見一個失去了妻子和朋友的人之前,還要我交待這麼多!」
凱希爾審視著馬特那幅奇怪的畫,稱它「有進步」。他簡略地抱怨了一下「你沒有選擇」的來訪,由此引發了對於新英格蘭人自以為是的負面概括——凱希爾就知道會這樣。
布瑞茲是他妻子生前最好的朋友。她從芭芭拉那裡接受過無限的同情——特別是她父親搬到她家以後。布瑞茲是芭芭拉願意留在緬因州過冬的原因之一,而那卻成了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個冬天。
也可能,凱希爾想,是這地方本身被詛咒了。翻修的那時候,有一次,那個木匠——一個叫作埃爾西的健壯的紅髮女人——跟他調情,她汗濕的弔帶衫一邊的肩帶滑落肩頭,他用眼神徵求她的意願,而她給予了肯定的答覆。他朝她走去,輕輕地拉下另一邊的肩帶,只打算親吻一下她桃子般完美的乳|房,就在那一刻,像拙劣電影里的巧合,迪爾德麗走進了穀倉,端著他妻子準備的一托盤三明治和飲料。現在想起來有些滑稽——或者說,就算不夠滑稽,嚇到了迪爾德麗這個自命虔誠的女九-九-藏-書人也讓他很開心。她絕沒有一點可能去告訴芭芭拉她看到的事。現在他還能聽到托盤上玻璃杯嘎嘎碰撞的聲音。
「哦。」他說。
「靈魂察覺到尊重?」他說。他有點尷尬地意識到自己雖然穿著便褲,上身卻還是睡衣。
「哎,先生。」羅迪邊說邊把帽子戴回頭上,帽子上寫著「雪兒·克羅」。
「哦?」他說。聖誕節,馬特做了烤鵝,還用菜窖里的歐洲防風草燒了一道菜。他們吃菜時就著「石牆廚房」牌調料——一種蒜汁膠凍。要讓他相信馬特戀愛了那麼長時間,卻從來沒有提到那個人的名字嗎?當然,任何事都有可能。一個來體檢的病人會說自己沒有任何問題,可是當他脫下襯衫,凱希爾看到他身上在起帶狀皰疹,或者他把自己割傷了,傷得很重,傷口沒有愈合。
「對不起。」他說著彎下腰,把嘴唇貼近狗的頭,是草地和狗的味道,夾著一絲……是熏衣草的味道嗎?「對不起。」他說得無比忠誠,好像怕被人偷聽到似的。然後,他湊得更近些,冒險放開了項圈,低聲道:「我錯怪了你。」
「那讓我來彙報一下,迪爾德麗,到現在我只是換掉了給予那些靈魂應有尊重所需要的六七塊石頭中的幾塊,我還要問問你:你碰巧認識或是真的在意這塊墓地里埋的人嗎?我是說——了解他們的人生——作為人,而不是作為靈魂?」
「這是我聽到的最到位的一種說法,」羅迪說,「我回去要告訴葛洛里亞·蘇,跟她說說我們討論的事,不過我可沒法像你說得那麼好。」
「他愛我,」她說,「他說了會照顧我。」
樹上:它們刺傷了我,我流出鮮血:
「我們談戀愛有一年多了。我們是在朴茨茅斯的一個繪畫班認識的。聖誕節,他就差求婚這一步了。」
他回到家裡,發現羅迪站在紗門裡的走廊上,一隻手拿著帽子,另一隻手拿著寫字夾板。「羅迪。」凱希爾說。
「用你自己的話說就行,」凱希爾說,「你要回家去跟她說這些,我認為你是愛她的。」
「馬特和我。」她最後說。
「你說什麼?」
「我是害怕狗會被車撞到,布瑞茲。」他說,帶著醫生做出負面診斷時那種沉著的同情。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太低,語氣放柔和了一些。「今天就是事太多了。」他站著說。布瑞茲——她得到這個外號是因為她喜歡說話——顯然希望他能請她坐下來喝杯茶。但是這一天夠糟了——頤指氣使的來信、黃蜂——他意識到他早飯以後到現在什麼都沒吃。他輕輕拍拍布瑞茲的肩膀,好像她是一個被他溫和地領出門的病人。在前門門廊,她轉過身來對著他,說:「我知道你非常想念她,莫迪,我也是,我每一天都在想。」然後她離開了,走下台階,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沒入黑夜,拿破崙——叫這個名字是因為他不愛啃骨頭,卻喜歡把骨頭撕開(這是他知道的布瑞茲的父親唯一一個有創意的想法)——被皮帶牽著,小步跟上,沒有回頭看一眼。
「就這一回,我能看看你是真的要吃晚飯,還是想趕我走嗎?」
「莫迪,希望我提到芭芭拉不會讓你難過。」她沒打招呼,卻冒出這句話。狗站了起來,抖抖身子,緩步向她走去。她彎下腰摸摸他的側身。「你又跑走了。」她說,「拿破崙是又跑走了嗎?」
「你就吃這些?」她說著回到起居室。她的語氣溫和了一些,說:「我可以給你做飯。我給馬特做飯的時候多做一些。」
天空呈現出仲夏時節緬因州常有的那種無法形容的銀色調,凱希爾擦擦臉,驚訝地發現身上還有太陽的熱量。一個真正的緬因州人會戴頂棒球帽。他把身子從椅子上往下滑,過了一會兒,他被尖叫的海鷗驚醒了。炭灰色的天空中橫亘著一道細細的淡粉色天際線,風有了一絲涼意。那對夫婦帶著小孩走了,留下一個把手壞了的小桶和一堆貝殼。他站起來,折起椅子,用另一隻手提上鞋子。
「你朋友的事實在可怕,」羅迪突然說,中間沒有過渡切換,「我老婆說:『你可別提那一出,那不關你的事,你覺得大夫會是什麼感覺?別告訴我那流氓沒有騙他,因為大夫要不是覺得他是個體面人,不會收他當房客的。』」
她沒有聽出他的語氣。「不是莫爾頓家族嗎?」她說,「都是體面人,最早的一批開拓者。」
「這一行有很多兼職的,」他說,「所以不是很可靠。」
他任由羅迪嘮叨下去。如果還年輕,他會多研究一下數字,多問一些問題,但是如果羅迪認為第一種方案最好,他也願意採納。
他拿他最喜歡的那條毛巾擦乾身子,把它搭在淋浴間門上,然後下樓去,又泡了一杯茶。他的手腕不去碰的話,已經不疼了。拿破崙安靜地站在門廊門口。這隻狗穿越91號公路的時候會被軋死的。布瑞茲難道不管嗎?他打開門,巴吉度獵犬撲了進來,嘴裏咬著什麼東西。是一隻死了的花栗鼠。拿破崙把脖子被咬得血跡斑斑的花栗鼠擱在凱希爾的腳邊,期待地抬頭看著他。
「這話你說了很多遍了,」凱希爾說,「我已經解釋過了,他可以走。」
「不。」凱希爾說。他等著羅迪臉上顯出吃驚的神情,而他確實立刻現出吃驚的神情。「但我會給你的,」他說,「因為封閉門廊的決定似乎是在跟死亡打賭它不會贏。今天我覺得這會是一個好主意。」
他女兒高中畢業的時候,他已經有段日子既不愛她,也不愛他的妻子了。現在,他的指尖抓撓著拿破崙的耳根,比他在妻子和女兒臉上印下的所有客套的親吻所傳達的情感更真摯。他妻子知道他動作機械,沒有感情。「念詩念得好像在給東西排順序。」在她最後的日子里,她會嘲笑他,那時他坐在床邊給她念葉芝或D.H.勞倫斯的詩,幾乎不押韻的詩。很明顯她女兒嘲弄人的能力來自何處;她也亦步亦趨地被傳染了尖刻。她曾抱怨自己的名字取自一個男人(詹姆斯·喬伊斯),還是一個他自己的女兒後來瘋了的男人。但是她希望他們給她起一個怎樣超級女性化的名字呢?還有哪種玫瑰可以跟她磨損的勞動靴和黑框眼鏡更般配呢?他沒有施惡咒的魔杖,僅僅是年歲,把他的妻子變成了一個失敗的芭蕾舞演員,而基因信號導致了她的糖尿病。他給女兒取名叫喬伊斯不會決定她的將來,是她自己的行為讓她變成了現在的自己。即使他不再愛她們了,他還是好好照顧她們的生活。你可以用意志力停止你的愛(就像他知道馬特的真面目以後所做的),也可以慢慢地停止,比如說,把溜冰鞋的冰刀往裡收,就可以優雅地停下來,有時自己或別人都注意不到。他想到拜倫的幾行詩:
羅迪看到凱希爾被這段突然迸發的言語弄得發愣了,便停了下來。他又清了清嗓子——一個情緒緊張時的習慣性動作。他說:「那種人沒人會喜歡。我總是聽人說,在犯人堆里,你就是殺了自己的母親,都比是猥褻兒童讓人同情。我的漢娜李和小羅迪,你知道的。要是哪個變態敢動他們一根頭髮,我一秒鐘就把他們放倒。那樣一個傢伙怎麼看起來這麼正常?」
「不是。」凱希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