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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啟示錄的慰藉 紅色裝飾內的十個故事施捨的回憶和慾望的感覺

第一部 啟示錄的慰藉

紅色裝飾內的十個故事
施捨的回憶和慾望的感覺

自由就是另一種氣味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情景……我第一次出國旅行之後——那時候已經是戈爾巴喬夫時代了,我的一個朋友從國外回來,這樣比喻說:「自由就像一種上等醬料。」我自己也記得在柏林第一次見到超級市場時的美妙感覺:那裡有上百種香腸和上百種乳酪,簡直不可思議。改革之後,很多開放的新感覺和新思維等著我們,它們都還沒有被好好書寫,沒有納入歷史,也都還沒有一定的模式……但是我們很著急,要從一個時代跳到另一個時代,以為這樣一來,巨大的世界就會向我們開放。那個時候,我們還只是對它懷著夢想,沒有什麼就想要什麼,對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世界,我們的夢想很美好。我們一邊夢想,一邊過著蘇聯的日子,所有人全都要按照整齊劃一的遊戲規則行事。比如一個人走上講台,滿嘴瞎話,但是大家全都鼓掌,儘管都知道他在說謊,他自己也知道大家知道他在說謊,可是他繼續振振有詞,享受掌聲。沒有人懷疑,我們還將這樣生活下去,但需要尋找一個藏身之地。我媽媽喜歡聽加里奇被禁的歌曲,我也喜歡聽加里奇……我還記得,那時我們多麼想去莫斯科參加維索茨基的葬禮,警察用電子設備把我們拍下來,我們就高喊:「請拯救我們的靈魂吧!/ 我們被窒息得說胡話了……」「沒打中,飛偏了,沒打中/打到我們的炮兵了……」那時候經常打架鬧事!校長命令我們和家長們一起來到學校。是媽媽和我一起去的,她在那兒的表現好極了……(沉思片刻)我們在廚房裡生活,國家也在廚房裡生活……無論坐在誰的家裡,我們只要喝著酒,聽著歌,談著詩,打開一個罐頭切幾片黑麵包,感覺就特好。我們有自己的宗教儀式:橡皮艇、帳篷、野營、在篝火旁唱歌。我們有著共同的符號,彼此都能認得出。我們有自己的時尚,自己的根據地。現在,秘密的廚房團體早就沒有了,我們曾經以為永恆的友誼也沒有了。是的……我們曾經以為那是永恆的關係,以為友誼至高無上。正是這種激|情黏合劑,把一切都聚在一起……
我做過兩個可怕的夢。第一個是我和他一起溺水了。他游泳游得很好,有一次我冒險和他一起在海里遊了很遠,往回遊的時候,感覺沒有了力氣,就一把抓住他,拚命地抓住。他大叫:「放開我!」「我不能!」我緊緊抱住他,把他拉到了海底。但他還是掙脫開,並把我推到了岸邊。他一邊支撐自己,一邊推我。就這樣,我和他一起游。在夢裡,總是重複這些,而我絕不放開他。我們不是溺水,也不是在游泳,就是在水裡搏鬥……第二個夢是下雨了,又好像不是下雨,而是下土,下沙子。天開始下雪,但我聽到沙沙的聲音,那不是雪,而是沙土。還有敲鏟的聲音,就像心跳一樣。哐哐哐哐……
他的生日臨近了,新年也要到了。有朋友答應要給我們弄來一瓶香檳——當時我們在商店裡很少能買到香檳,人人都要去弄。走後門,通過熟人,通過熟人的熟人,弄來熏腸、巧克力……要是能採購到幾公斤新年大橙子,那就是巨大的成就!橙子可不是簡單的水果,而是一種珍奇品,只有新年才能聞到橙子香味。新年餐桌上一定要有美食。這次我搞到了小鱈魚肝和一塊紅魚。後來所有這些都送到了悼念餐桌上……(沉默)不,我不想這麼快就結束我的故事。我們的孩子已經有了完整的十四歲。十四歲差十天……
我們從家裡逃出去了……廚房的那張破椅子都要散架了,但因為伊戈爾平時會坐,所以我不去碰它,就讓它放在那兒,要是把他喜歡的東西扔掉,他突然不高興了怎麼辦?他的房間門,我和丈夫也不能打開。兩次都想換公寓,文件都準備好了,都和別人講定了,我們都開始收拾東西了。但是我不能離開這裏,我感覺伊戈爾仍然在這裏,雖然我看不到他,但是他還是在這裏……我逛商店還總是為他挑選東西:這褲子的顏色適合他,還有那件襯衫。還有考慮到春天來了他穿什麼……什麼樣的我不記得了。有一天回到家裡,我對丈夫說:「今天有個人說喜歡我。他想和我約會。」我丈夫回答道:「好啊,小薇拉,我真為你高興。你恢復回來了……」我萬分感激他說這些話。這裏我想講講自己的丈夫,他是一個物理學家,我們的朋友們開玩笑說:「你們倆真走運,物理學家和抒情詩人裝在了一個小瓶子里。」我就去戀愛……但為什麼想去愛又愛不起來?因為對活下來的自己,新的自己,我還不了解。我害怕……我還沒有準備好……我不能再幸福了……
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們從天上落到了地下。幸福和欣喜的感覺突然夭折了,徹底崩潰了。我發現,這個新世界不是我的,不是為我而存在的。這個世界是另外一些人需要的。老爺的靴子踢到弱者的眼睛上,我們上升之後又狠狠地跌下去……可以說,這又是一場革命,但是這一場革命的目標是世俗的:人人都為了房子和車子。對於人類來說這是不是太庸俗了?滿大街搖晃著穿緊身褲的人——應該說是狼!把所有的人踩在腳下。我的媽媽在一家針織廠做師傅,很快那家工廠就倒閉了,媽媽只好坐在家裡縫製內褲。不論你走進哪一家,都可以看到媽媽的朋友們也都在縫製內褲。我們現在所住的房子,變成了工廠,人人都在縫製內褲和胸罩,還有泳裝。其實還是大規模生產舊式的東西,然後找一些熟人,裁剪一些流行的進口貨商標,縫到這些泳裝上。然後女人們就一群群地集合起來,帶著口袋去俄羅斯各地兜售,這被稱為「內褲生產線」。那段時間,我已經在讀研究生了。(愉快)我記得,一些事情很有戲劇性……在大學圖書館和系主任辦公室里,有一桶一桶的腌黃瓜、西紅柿、蘑菇和捲心菜,他們把賣蔬菜的錢拿來支付教師們的工資。有時,全系的辦公室里會突然間堆滿橙子,或一包包的男士襯衫……偉大的俄羅斯知識分子們儘可能地要活下來。我們還想起一個古老的方法——那是戰爭時期的吃法——到公園裡的偏僻角落,到鐵路邊上的土坡上去種土豆,一連幾個星期只吃土豆,或者一種酸白菜,不管你餓還是不餓。反正我一直到死都不想再看它們一眼了。我們還學會了用土豆皮做炸薯片:把土豆皮放到沸騰的葵花子油里,多放些鹽。沒有鮮牛奶,但是可以買到凍牛奶,把碎米粥摻在凍奶里煮。現在我還會吃這些嗎?
我十年級就戀愛了。他住在莫斯科,我每次去看他只能待三天。早上在火車站,我們從他的朋友那兒拿到娜傑日達·曼德爾施坦姆回憶錄的膠印本,當時人人讀她讀得入迷。第四天一早就要還書,還要趕上路過的那班火車。我們通宵不間斷地讀書,只有一次跑出去買牛奶麵包,甚至都忘記了擁抱接吻,光顧著互相交換這些紙張了。在某種妄想中,在某種顫抖中,一切都在發生,因為你的手上有這本書,因為你在讀它……熬夜把書看完后,我們在空蕩蕩的城市裡奔跑,趕到火車站,這時城市公交都還沒有發車呢。我清楚地記得城市的夜景,我們走在大街上,這本書就在我的書包里。我們揣著它,就好像揣著一件秘密武器……我們就是這樣確信,語言能夠撼動世界。
改革開始后,連那些老師也對我們說,把我們以前教給你們的東西忘掉吧,去讀讀報紙,從報紙上學習。中學畢業的歷史考試全都改了,不再死背蘇共所有的代表大會。雖然在最後一次十月革命遊行中,還是給我們分配了標語牌和領袖的照片,可是對於我們來說這已經是一次巴西狂歡節了。
這是蘇聯時代,共產主義的時代,我們是被列寧思想和炙熱的革命理想培養起來的,慷慨激昂。我們不認為革命是錯誤或者是罪過,但也不是十分醉心於馬克思列寧主義那些玩意兒,革命已經是抽象的東西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節日,還有對這些節日的期盼,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很多人在街上喊著振奮人心的口號,有人完全相信這些話,有人相信一部分,有人完全不相信,但是好像所有人看起來都很幸福快樂。音樂聲震耳欲聾。媽媽那個時候又年輕,又漂亮。所有人都在一起,都把這一切作為幸福來回憶……那些氣息,那樣的聲音……敲擊打字機鍵盤的咔咔聲,還有農村擠奶女工的尖叫聲:「牛奶!牛奶!」那個時候還不是家家都有冰箱,牛奶還是放在罐子里放在陽台上保存。裝著母雞的網袋在小窗口上搖晃。窗戶上掛著花團錦簇的裝飾品和安東諾夫蘋果。貓的氣味從地下室飄出來。還有蘇聯大食堂的漂read.99csw.com白粉抹布的氣味,這種氣味再也聞不到了。所有這一切都好像沒有任何關係,可是如今它們在我頭腦里合成同一種感覺,成為一種情感。
這一切已經發生了,他已經不在我們身邊。我長期處於精神崩潰狀態。「薇拉」,老公叫我,我聽不見。「薇拉……」還是聽不見。但突然我就會歇斯底里,大喊大叫,用腳踢我的媽媽,踢我最親愛的媽媽:「你是個怪物,是穿衣服的怪物!就是你養育出來一個和你一樣的怪物!我們這輩子都從你那兒聽到了什麼?要為別人而活著,為高尚目標而活著……要躺在坦克下面,為了祖國寧可燒死在飛機上。要轟轟烈烈的革命……像英雄一樣死亡……死總是比生更加美麗。我們從小就是怪胎。我也是這樣培養伊戈爾的。這全都是你的罪過!都是你!」
睡夢裡我總是覺得有人一次次撫摸我的頭……第一年,我常常從家裡跑出去,到公園去號啕大哭,鳥兒都被嚇跑了……
我覺得這就是一種背叛……我背叛了自己的感情,背叛了我們的生活,背叛了我們說過的話……這些話是只能說給自己人的,但我讓一個陌生人來到了我們的世界中。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是否能夠理解我。我還記得,在市場上有一個賣蘋果的女人,逢人就講她是如何給自己的兒子送葬的。當時我就對自己發誓:「我永遠不要這樣子。」其實我和丈夫一直對此默不作聲,只是哭泣,但都是一個人偷偷哭,不給別人看到。只要開個頭,我就會開始號啕大哭。頭一年,我根本無法平復自己的心情:為什麼?他為什麼會這樣做?我想思考,想安慰自己:他不是故意耍我們,他只是想試試,想往那個世界看一眼……青春期的孩子總會心神不安:那個世界有什麼東西?尤其是男孩子,更不安定……他死後,我翻遍了他的日記和詩歌,就像一隻獵犬那樣查找。(哭)在那個星期日的前一周,我站在鏡子前梳頭,他走到我身邊,抱住我的肩膀,我們兩人站在一起,看著鏡子微笑。我緊緊摟住他說:「小伊戈爾,你真漂亮啊。你漂亮,是因為你是愛情的產物,強烈愛情的產物。」他更緊地抱住我說:「媽媽,我摟著你,你永遠都是無與倫比的。」一想到這,我就不由得打寒戰:當時,在鏡子前面,他是否就已經想好了?……他想過嗎?
他從小就寫詩,桌子上,他的口袋裡,還有沙發上,到處都能發現寫滿詩句的紙張。都是他扔掉的、忘記的。我甚至一直不能相信這些是他寫的:「真的是你寫的嗎?」「那上面寫了什麼?」我讀給他聽:「人類彼此串門/野獸也彼此往來……」「嗯嗯,這是以前寫的。我已經忘了。」「這些呢?」「哪些?」我又讀:「只有在枯萎的樹枝上/滴落著星星點點的水珠……」在十二歲的時候,他就寫道他想死。想愛,想死,這是他的兩個願望。「我和你結婚/像藍色的水……」還有嗎?!聽聽:「藍色的雲,我不是你們的/藍色的雪,我不是你們的……」他還讀給我聽,他讀給我聽過的!可是人在青春期都經常寫關於死亡的東西……
在我們家裡,讀詩就像講話一樣平常:馬雅可夫斯基、斯維特洛夫……我最愛謝苗·古岑科的詩:「歌唱著,走向死亡/在此之前可以先哭/須知戰鬥中最可怕的時刻/是等待攻擊的時刻。」您已經注意到了?是的,當然……為什麼要問呢?我們都是這樣成長起來的。藝術熱愛死神,我們的藝術對死神尤其鍾情。我們的血液中就有崇拜犧牲和死亡的基因。生活嚮往的是主動脈的破裂。「俄國人啊,就是以自己的死亡去求生存!」果戈理寫道。維索茨基唱道:「就讓我在懸崖邊上站一會兒吧……」站在懸崖邊上!雖然藝術熱愛死神,但法國還有喜劇。為什麼我們幾乎沒有喜劇?「為了祖國前進!」「祖國或者死亡!」我總是教我的學生燃燒自己,照亮他人;教學生們學習丹柯的事迹:破開胸腔捧出自己的心臟,點燃心臟照亮他人的道路。我們從來不談生活,或者很少談……總是談英雄!英雄!英雄!英雄的生活……只有犧牲者和劊子手……再沒有第三種人。(喊叫著哭泣)現在,去學校對我來說就是折磨。孩子們在等待,他們想學習語言和感情……但是我能說什麼呢……我能告訴他們嗎?
實際上我們當中誰都沒有生活在蘇聯,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圈子裡,旅遊圈、登山圈……課後我們都集中到某個興趣小組,學校分給我們一個房間活動。有個文學小組,我記得伊戈爾還在那兒讀過他的詩,他很善於模仿馬雅可夫斯基,令人傾倒,當時他有一個綽號叫「大學生」。總有一些成年的詩人到我們這兒來,和我們坦誠地交流談話。從他們的嘴裏,我們知道了布拉格事件的真相,阿富汗戰爭的真相。……還有什麼活動?一起學習彈吉他。對了,這是必須的。那些年,吉他在我們的生活必需品清單中排在第一位。我們當時都是跪下來,等待傾聽最喜愛的詩人和吉他手吟唱。詩人朗誦時,聽眾擠滿了體育場。政府要出動騎警維持秩序。語言就是行動。在集會上站起來說出真相,這就是行動,因為很危險。走到廣場上去,充滿激|情,腎上腺素狂飆,好像這樣就能走出苦悶。在語言中宣洩一切……今天這一切都已經不可思議,今天需要的是做而不是說。現在人們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但是語言已經再沒有任何力量。我們倒是想有信仰,但是做不到。所有人都鄙視一切,未來只是臭狗屎。過去我們可不是這樣,啊,詩歌啊詩歌,語言啊語言……(笑)
女友帶我去裁縫鋪,她說:「你應該給自己做幾件新衣服。我感覺沮喪時就會給自己縫新衣服……」
最後那個夏天……伊戈爾皮膚曬紅了,身材健壯,從外表上看人家都以為他十八歲了。有一回我和他一起去塔林度假。他已經是第二次去愛沙尼亞,所以帶著我到處逛,走遍了各種角落。三天工夫我們已花掉了一大筆錢,夜晚就睡在一個什麼宿舍樓里。那個夜裡,我們逛了市區回來,一路笑著,手拉手打開大門把手,他走到管理員台前,那個女人不讓我們進去,說「十一點之後女人不可以和男人一起進去」。我就靠近伊戈爾的耳朵悄悄說:「再挺高一些,現在看我的。」我走過去跟那女人說:「你這眼神不覺得丟人啊!這是我的兒子!」真痛快啊……好極啦!!可是突然間,就在那天夜裡……我感到很害怕。怕的是,我以後永遠見不到他了。是面對某種新東西的恐懼。其實還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在我們市中心有一片舊公墓。那裡樹木茂密,丁香叢叢。很多人去散步,就像個植物園。老人很少,主要是年輕人,他們歡笑,擁抱,親吻,開著錄音機輕歌曼舞。有一天兒子回來晚了,我問他:「去哪兒了?」「去墓地了。」「你怎麼突然到墓地去?」「那裡很有趣。好像可以看到那些已經不在了的人們的眼神。」
他躺在棺材里,身上就是那件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他的毛衣……
媽媽憂鬱成疾,人突然開始萎縮了,成了一個小老太太。我心如刀絞,這麼多天我第一次感到了疼痛。之前,有一次乘無軌電車時,別人把一個沉重的箱子砸在我腳上,我都沒有感覺。晚上腳趾都腫了,那時候我才想起被箱子砸過的事情來。(流淚)現在該停下來說說我的媽媽了……我媽媽屬於革命前那一代知識分子。他們那些人,每當演奏國際歌時,他們眼中都閃著淚花。她經歷了整個戰爭,所以總是回憶蘇聯士兵把紅旗插上德國議會大廈:「我們的國家打贏了這樣一場戰爭!」十年,二十年……四十年都過去了,她還總是對我們重複,就像念咒一樣,祈禱一樣,這就是她的祈禱……「我們一無所有,但我們是幸福的。」——媽媽對此絕對堅信不疑,和她爭論也沒用。她因為《戰爭與和平》而愛上了「俄國革命的一面鏡子」托爾斯泰,更因為這位伯爵為了靈魂救贖而要把自己的財產分發給窮人。不僅是我媽媽一個人,她所有的朋友,蘇聯第一代知識分子們,都是讀著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和涅克拉索夫成長起來的,是讀著馬克思長大的……要是想讓媽媽坐下來縫紉繡花,特別是要她裝點我們的家居,在房間里裝飾瓷花瓶和各種珍品……她就會說你們要幹什麼啊!是浪費時間,庸俗的小市民!最重要的是靈魂工作,是讀書……她一件衣服可以穿二十年,兩件外套穿一輩子,但是如果沒有普希金,沒有高爾基全集,就活不下去。他們就是這樣生活的,感覺是在參与一場宏偉的構思,宏偉的設計……read.99csw•com
我當時怎麼會睡著了?為什麼吉姆卡也沒有感覺到啊?狗是很敏感的動物,比我們人類的聽覺好數十倍。為什麼沒有發現……我坐在那裡眼睛獃獃地望著同一點。大夫給我打針,而我總是要衝到外面去。每天早上我被他們叫醒:「薇拉起來吧,你怎麼不寬恕自己。」我心裏在想:「嗯,現在我要為這些玩笑狠狠罵你一頓。你聽好了。」我很想痛罵什麼人。
……我還記得人們是怎樣拿著裝滿蘇聯紙幣的口袋跑進空蕩蕩的商店。那時候我在上大學,丘拜斯在鼓吹兌換券,他許諾說一張兌換券的價值將是兩輛伏爾加轎車,結果後來只值兩個戈比。瘋狂的年代啊!我在地鐵分發傳單……所有人都夢想一種新生活,日思夜想,夢想貨架上堆積如山的香腸,不過要按照蘇聯時期的價格,政治局委員們也得和普通人一起排隊買。香腸是一個基準點,我們俄國人的最愛就是香腸……上帝已死!工廠屬於工人!土地屬於農民!河流屬於海狸!山洞屬於狗熊!街頭的遊行還有人民代表大會的直播收視率,成功地超越了墨西哥電視劇。我學了兩門課程就離開了大學,父母覺得很遺憾。別人公開和他們說:你們是可憐的蘇聯分子,你們那種生活不到一口煙的工夫就消失了。從諾亞方舟開始,你們犯下了所有罪過,現在誰都不需要你們了。你們葬送了一輩子,結果是一場空。這些話令他們頹喪得一蹶不振,毀滅了他們的世界,他們再也不能重新振作了,無法加入急劇的變革。我弟弟下課後去洗車,在地鐵里賣口香糖和其他小東西,掙的錢都比父親多……父親是一位學者,科學博士!蘇聯精英!而所有商店裡只要出現香腸,大家就全都跑過去。看看價格!資本主義就是這樣進入了我們的生活……
您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其實是在說伊戈爾,在說我們失去的一代,我們是共產主義的孩子,卻在過資本主義的生活。我討厭吉他!我可以把它送給您。
我們當時真的年輕,青春是噩夢般的時代,我不知道是誰杜撰說這是美麗的年齡。你荒誕不經,你愚昧可笑,你為各方所不容,你不受任何保護。對於父母來說你還小,他們還在塑造你。你就像是在一個大罩子裏面,誰都不可能碰到你。那種感覺……我很清楚地記得那種感覺……就好像在醫院裏面躺在玻璃房子里,得了傳染病在隔離。你感覺父母只是假裝想和你在一起,事實上他們完全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他們在很遠的地方……只是假裝和你很近,實際上他們很遠……父母猜不到他們的孩子是多麼認真嚴肅。初戀,是可怕的,有致命的危險。我的女友認為,伊戈爾自殺是出於對她的愛。真傻!少女的愚蠢……其實我們所有的女孩子當時都愛上他了。啊,他太帥了!總是把自己裝得好像比所有人都老成,但是我們能感覺到他非常孤獨。他寫詩。詩人就是應該冷峻和孤獨的,應該死於決鬥。
後來我當了搬運工。這才是幸福!從一輛裝砂糖的貨車卸完貨,當場就給我們現金,還有一袋袋砂糖。九十年代一口袋砂糖什麼價錢啊?貨真價實!金錢!金錢!資本主義開始了……一天之內,你可能成為百萬富翁,也可能腦門吃一顆槍子。現在大家都在回憶……真是后怕:那時險些發生國內戰爭,我們已經站在懸崖邊了,我當時沒有意識到這點。我記得街上空空如也,路上沒有人。人們不再訂閱報紙。伏特加的價格大漲,男人們在院子里大罵戈爾巴喬夫還有他之後的葉利欽,拿起棍子準備打到聖地去!野蠻的不可名狀的激動包圍著所有的人。空氣里瀰漫著錢的味道,賺大錢的氣息。出現了絕對的自由——既沒有政黨也沒有政府,所有人都想做倒爺,而不能做倒爺的人就嫉妒那些能做到的。有人賣,有人買,有人掩護,有人給別人當後台……我賺到了第一桶金,就和朋友一起去餐館,叫了馬丁尼和鋼琴牌伏特加,那時候這是大牌子!只想把酒杯高高舉在手中,炫耀一番。我們還抽上了萬寶路香煙。一切感覺就像雷馬克的小說一樣,長期生活在浮華中。新的商店,新的餐廳,用外國生活裝飾自己……
這不是夢。我只要閉上眼睛,房間門就會打開,他瞬間就走進來,像個成年人,我從沒見過成年的他。他的面孔還是老樣子,於是我明白了,家裡發生的一切,他都已經無所謂。我們關於他的談話,對他的回憶,他都不在乎。他已經離我們遠去了。但我不能讓我們的聯繫中斷,我不能……我想了很久,決定再生一個……醫生擔心我不能生,因為年齡太大了。但是我還是生了,生了個女兒。我們對她的態度就像她不是我們女兒似的,按照伊戈爾的名字,給女兒取名伊戈利亞。我很怕像愛他一樣愛她……我不能愛她那麼多。瞧,我多麼瘋狂,瘋了!我還是哭,一次一次去墓地痛哭。女兒總是跟著我,我不能不思考死亡。我做不到。丈夫認為,我們必須離開,到其他國家去,為的是改變一切:風景,人情,語言。有朋友從以色列打電話來。他們經常給我們打電話說:「在俄羅斯還有什麼讓你們留戀?」(幾乎尖叫)還有什麼?你說還有什麼啊?
「市場成了我們的大學」……大學的說法很嚇人,如果說是生活的小學,那倒是準確的。人們剛來到這裏,好像進了博物館或者圖書館。男孩女孩們從旁邊走過,都像殭屍一樣,面露瘋狂……比如一對情侶停留在賣中國造的脫毛器攤位前,姑娘向小夥子解釋除毛是多麼多麼重要:「你喜歡這個,是嗎?你願意我像誰誰誰一樣吧……」她說的那些演員的名字我不記得了,可能叫馬琳娜·佛拉基,或者是卡特琳·傑尼夫。無數個這樣的盒子罐子,人們把它們帶回家作為聖物一樣,東西用完后,小罐子也不扔掉,擺在書架或櫥櫃玻璃門內的顯眼的位置上。人們把一批封面光滑閃亮的雜誌作為經典作品閱讀,極為虔誠地相信:在這個封套裏面,在這個封皮的後面,就是美麗的生活。第一間麥當勞開張的時候,等著嘗鮮的人排了幾公里長,電視還報道了。成熟的知識分子們也搜集麥當勞的小盒子和餐巾紙,放在家中,還驕傲地向客人展示。
我記得有一次,外面在下雪,他跑回來說:「媽媽!我今天接吻了!」「接吻?!」「是啊。今天我第一次約會了。」「你怎麼從來沒告訴我?」「還沒來得及,我和季姆卡和安德烈說了,我們三個人一起去的。」「難道約會也要三人同行?」「是啊……我一個人不能做決定嘛。」「所以你們就三人一起約會?」「很好的。我和她一起在小山坡上手牽手散步,季姆卡和安德烈放哨。」「哦,我的上帝啊!」「媽媽,五年級男生能娶十年級女生嗎?」「當然,如果這是愛的話……」
上小學的時候,我已經有夢想了,就是加入少先隊,到市中心的「永恆之火」前站崗。只有優秀學生才能被選到那裡,他們會得到定製的軍大衣、軍帽,還發軍用手套。能夠到那裡去,不是一種工作,而是一種巨大的驕傲。在我們那個時候,已經有人聽西方音樂,追求牛仔褲了……那是二十世紀的象徵,就像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一樣。我的第一條牛仔褲是「蒙大拿」商標的,很有型!但是夜裡我還是夢到自己帶著手榴彈沖向敵人……

媽媽講的故事

我有一個好朋友,他的妻子勤勞地打兩份工,而他一直保持著清高:「我是詩人,我絕不會去賣鋼鍋。我討厭做買賣!」曾幾何時我和他還有別人一起到大街上,高喊「要民主!要民主!」但read.99csw.com是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們心裏都沒有數。不過我們都不願意去賣鍋。可是現在呢?沒有選擇:要麼你就養家糊口,要麼你就繼續端著蘇聯分子的理想,或者,或者……沒有其他方案。你寫詩,你彈吉他唱歌,人們會為你鼓掌,拍著你說:「唱得好,唱啊!」可是你仍然袋中空空。那些離開國家的人呢,他們在國外也賣鍋,也送比薩,也在紙盒廠里糊紙盒,他們在外國沒有覺得不好意思。

與伊戈爾朋友的談話

……有一天他敲打自己的膝蓋問:「媽媽,我還是很小嗎?」我於是開始注意了,他是怎樣站在門口為聖誕老人守門。他問哪輛巴士可以開去遙遠的王國,遙遠的國家。他在農村看見了俄式火爐,就通宵等待火爐像童話里一樣走動起來。他是個很容易相信任何事情的孩子……
奶奶去世后,爺爺就搬到我們家來住,他是一個中校軍官,有很多勳章和獎章。我總是纏著他:「為什麼給你這個勳章啊?」「為了敖德薩保衛戰。」「你立了什麼戰功啊?」「保衛了敖德薩。」他總是說得很簡單,我為此對爺爺很不滿。「爺爺,你應該記住你做過什麼光榮高尚的事情啊。」「你要是想了解這個,不要找我。去圖書館找一本書讀一讀。」我的爺爺水平很高,我和他有一種化學反應般的互相吸引。他在4月去世了,本來他希望活到5月,活到勝利日的。
伊戈爾三四歲的時候,我給他洗澡。他就說:「媽媽,我愛你,就像愛美麗的沙列夫娜。」他發不出舌顫音,我們就頑強地練習……(笑)我現在就是為此而活著,以回憶度日,是對我的施捨……我拼湊起一塊塊記憶碎片。我在中學是俄羅斯語言文學教師。一幅家庭日常生活的畫面是:我讀書,伊戈爾就在翻弄廚房的櫥櫃。在他搬出鐵鍋、煎鍋、鐵勺、刀叉時,我準備明天的講課。他長大一些了。我坐著寫作,他也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寫寫畫畫。他很早就會閱讀和寫字。他三歲時我們就一起背誦米哈伊爾·斯維特洛夫的詩歌:「卡霍夫卡、卡霍夫卡,是故鄉的步槍……/飛吧!火熱的子彈。」這裏應該停下來講一些細節了……我想讓他成長為一個強悍的男子漢,就給他找了歌頌英雄和戰爭的詩歌、歌頌祖國的詩歌。有一次我媽媽的一番話讓我驚訝:「薇拉,別讓他讀戰爭詩歌了。他只願意玩打仗的遊戲。」「所有男孩都喜歡玩打仗遊戲啊。」「是的,但是伊戈爾喜歡讓別人朝他開槍,他倒下去。他喜歡死!他對死這麼熱衷,那麼高興去死,真讓我害怕。他總是對其他孩子喊:『你們開槍啊,我要死去。』有時是反過來說。」(她沉吟良久)為什麼當時我就沒有聽媽媽的話啊?
我沒有立刻痛哭……幾個月過去,我已經沒有眼淚了。我已經不再哭了,只是乾號。只有一次,我喝了一杯伏特加——又哭了起來。以後只要一想哭就開始喝酒,抓住別人喝……我們的一些朋友陪我們坐了整整兩天,沒有離開過公寓。現在我明白了,我們是在折磨他們,他們也很難過。
低語聲斷了。我以為她要尖叫。
我給他買了很多戰爭玩具:坦克、玩具士兵、狙擊步槍……他是個男孩,應該成為戰士。狙擊步槍上還有文字說明:「狙擊手應該冷靜而有選擇地射殺,首先要充分認識目標……」這些文字在當時都被認為是正常的,不會令人害怕。為什麼?就是因為我們一直都有一種戰爭心態,「如果明天有戰爭,如果明天去遠征」……我找不到其他解釋,沒有其他解釋……現在人們已經很少給孩子送軍刀和玩具手槍了……砰砰!而我們那時候……我記得,聽學校里有的老師說瑞典好像禁止出售軍事玩具,我還很吃驚。那怎麼培養男人?怎麼培養國家保衛者?(聲音有些顫抖)「向著死亡,向著死亡,保持心情平靜/可憐的歌手和騎手……」不需任何理由,我們就會準備好……永遠在備戰中……每過五分鐘就說到一次戰爭,經常高唱軍事歌曲。世界上還有什麼地方有像我們一樣的人嗎?波蘭人也在社會主義下生活,捷克和羅馬尼亞也是,但他們是另一種人……(沉默)現在我都不知道怎樣活下去。依靠什麼才能活下去?靠什麼啊……
……這種激|情黏合劑,把一切都聚在一起
說說我們的小夥伴……我們還有一個廖什卡,不久前死於服藥過量。瓦季姆在九十年代就消失了,他做過圖書生意。開始好像只是個玩笑,一種隨意的想法,可是自從有錢進來,敲詐勒索緊跟著就來了,一幫帶槍的傢伙找上門。他只好花錢買命,遠遠離開那些流氓,躲進森林里睡到樹上去了。那些年人們不打架,直接就殺人。他現在到底在哪兒?沒有蹤跡……到現在警察也找不到他,也許已經埋在什麼地方了吧。阿爾卡迪溜去了美國:「我寧可去睡到紐約的大橋下。」最後,昔日的同伴只剩下我和伊柳沙,伊柳沙為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結了婚。在詩人和藝術家走紅的時候,妻子還能容忍他的古怪,到了經紀人和會計師走俏時,妻子就離他而去了。他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只要上街就立即發作,害怕得渾身發抖。所以他只能坐在家裡邊,當父母的大孩子。他仍在寫詩,那是靈魂的吶喊。青春期的我們,聽同一種錄音帶,讀同一種蘇聯的小冊子,騎同一種自行車……就是在那樣的生活中,我們大家都十分簡單:同樣的時間穿同樣的鞋子、同樣的上衣、同樣的裙子。我們被培養得就像斯巴達的年輕戰士,只要祖國一聲令下,我們立刻整裝上陣。
我總是有一個可怕的念頭:要是突然間伊戈爾自己會對您講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呢?完全不同的故事……
有一天,我看到附近一家的門口擺著花圈。有人死了。人死了——就沒了。我下班回家,聽他爸爸說伊戈爾到那家去過了。我問他:「你為什麼要去?我們又不認識那家人。」「那是個年輕女孩。她躺在那裡是那麼漂亮。我還以為,死亡是很可怕的呢。」(沉默)……他頭腦發昏了……某種東西在吸引他去走極端……(沉默)那家門已經關上……我們沒能進去看望。
我們最愛的就是8月。全家一起到城外去看蜘蛛結網。我們笑個不停……笑啊……笑啊……(沉默)我怎麼總是要哭呢?啊?我們的孩子已經整整十四歲了……(哭)
……十六歲那年,按照規定,我要到兵役委員那裡報到。「你想參加什麼部隊?」我對兵役委員表示,我申請在中學畢業之後去阿富汗。兵役委員只說了兩個字:「傻瓜。」可是我一直在準備:玩跳傘,學習自動步槍……我們是蘇維埃國家最後一批少先隊員,時刻準備著!
愛……我說出這個字眼,總覺有些異樣,總要回味一下愛到底是什麼。我曾經以為愛一定勝過死亡,愛能戰勝一切……我讀十年級的時候就和我丈夫相識了。有一次,鄰校的男生來我們學校跳舞。第一個晚上我不太記得,因為我沒有看到瓦里克(當時大家都這樣叫他),但他注意到了我,只是沒有走過來,甚至都沒有看清我的臉,只是個輪廓。但他好像聽到某處傳來一個聲音對他說:「這就是你未來的妻子。」這是他後來說的……(笑)也許就是他自己想的吧?他是個幻想家。但奇迹確實一直與我們同在……而且在人間一直跟著我。我那時候很快樂,瘋狂的快樂,不可抑制的快樂。當時我就是這個樣子。我愛我的丈夫,但我也喜歡和其他男人調情,就像是遊戲,你走到哪裡,都有很多男人盯著你,而你又喜歡被人看,享受那麼一點點曖昧。「為什麼我一個人會得到這麼多啊?」我經常模仿自己最喜愛的瑪雅·克里斯塔林斯卡雅唱歌。光陰似箭,現在我很後悔沒有記住那些情景,我永遠再不會那麼快樂了。要去愛,就需要有精力,但現在我是另一個女人了,平庸普通的女人。(沉默)有時候我還很想回到過去,但回憶過去的自己常常是不愉快的……
有一天夜裡,我睜著眼睛躺在床上。門鈴響了。我清楚地聽到門鈴響了。早上起來告訴丈夫,他說:「我什麼也沒聽見。」第二天深夜門鈴又響了。我沒有睡,看著丈夫——他也醒了。「你聽到了嗎?」「聽到了。」我們都覺得在公寓里不只是我們自己,吉姆卡總是在轉圈子,圍https://read•99csw.com著床邊轉圈跑,好像在追蹤什麼人。我好像也去過什麼地方,一個很溫暖的地方。我記得這個夢,就是不明白夢裡自己身在何處……伊戈爾出現了,還是穿著我埋葬他時給他穿的那件毛衣。「媽媽,你總是叫我,但你不明白,我來看你是多麼艱難。別再哭了啊。」我摸到了他,他軟軟的。「你住的都好嗎?」「很好。」「那裡是什麼地方?」他來不及回答,就消失了。從那晚上起,我就不再哭了。我夢見他時,他變得很小,很小。我等待著他變大,好跟他說話……
為什麼我們的愛不能支撐他?我曾經相信愛是萬能的。我一次又一次地想這個問題……
最後一個月……我哥哥去世了。我們家親戚中男人少,我把伊戈爾處處帶在身邊,幫著我一起料理後事。我當時就應該知道……他已經盯上了死神……「伊戈爾,把花兒移過去,把椅子搬過來,去買麵包。」這時普通的事情都是在與死神為伴了……很危險……死神,其實可以和我們的生活混在一起的。這個我現在才明白……汽車到了,所有親戚都上車了,但是我兒子沒有坐。「伊戈爾,你在哪裡?快上來。」他上了車,但是位置都佔滿了。這全都是信號……不知由於突然震動,還是由於……汽車開動了的一瞬間,哥哥的眼睛忽然睜開了。這又是個壞兆頭:意味著家庭中還會有人死亡。我們立刻為老母害怕——因為她有心臟病。後來,棺材下葬時,有些東西也跟著掉下去了……這也不吉利……
水……他著迷於水……他喜歡湖泊、河流、水井,尤其喜歡大海。他寫了很多關於水的詩歌。「只有安靜的星星,白白的就像水一樣,黑暗」,還有「水默默地流動……孤獨而寂靜」。(停頓)我們現在再也不去海邊了。
他在七年級時,就已經有了女朋友……很認真的戀愛。「我絕不能讓你娶初戀的對象,也不能娶售貨員!」我威脅他。我開始經常地想到我將要和別人分享他了,我有了心理準備。我的女友也有個兒子,和伊戈爾一樣大。女友對我承認說:「我還不認識未來的兒媳,就已經嫉妒她了。」她太愛她的兒子,不能想象要把兒子給另外一個女人。我們又會怎樣呢?我會怎樣?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很瘋狂……瘋狂地愛兒子……無論在學校度過怎樣艱難的一天,只要回到家裡打開門,不知從哪兒就會出現光芒。不是別的,而是愛的光芒。
那時候有個什麼軍人節,整個幼兒園的小朋友都被帶到少先隊英雄卡澤伊·馬拉特紀念碑前:「看,孩子們,」老師對我們說,「這個少年英雄拉響了自己身上的手榴彈,炸死了很多法西斯。等你們長大以後,也應該這樣做。」我們也要拉開自己身上的手榴彈?我記不住原話了……媽媽說,那天夜裡我大哭起來:我要去犧牲,我應該一個人躺在什麼地方,沒有媽媽和爸爸……但是我一哭起來,就做不成英雄了,我病倒了。
最先崩潰的是我們的友誼……大家全都有事情要做,都要掙錢。以前覺得,錢對於我們來說算什麼……金錢對我們完全沒有控制力;可是現在,所有人都看重綠票子的價值,而不是蘇聯盧布,我們把盧布稱為「印花紙」。我們這些讀書的女孩子和男孩子,本來就是溫室里長大的植物,沒有任何能力應付我們終於盼來的這種新生活。我們期盼的是另一種東西,不是這個。我們讀了一車浪漫書籍,生活卻狠狠地踹了我們後腦勺一腳,朝另外的方向急速奔去。基爾科羅夫取代了維索茨基。流行歌曲大行其道!大眾趨之若鶩……不久前朋友又在我家廚房聚會——現在聚會已經很少了,大家爭論起來:要是維索茨基還活著,他會去為阿布拉莫維奇唱讚歌嗎?意見分歧很大,但是多數人相信,當然會的。於是又出現另一個問題了:他會要價多少呢?
我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他躺在棺材里……我們過得很幸福,為什麼他會認為死亡更美麗……
他十歲那年,哦不,是十一歲,那天我背著兩個書包,好不容易走到家,在學校累了一天。進門后發現父子二人都在沙發上,一個在看報,一個在看書。家裡亂糟糟的,真見鬼!沒洗的臟盤子堆成了山!他們還高興地歡迎我回家!我拿起掃帚,他們用椅子搭起「掩體」。「給我出來!」「絕不!」「放下手吧,應該先罵誰?」——「媽媽姑娘,請不要生氣嘛。」伊戈爾第一個鑽了出來,他已經長得和爸爸一樣高了。「媽媽姑娘」是我在家裡的綽號,這是他想出來的……我們夏天通常到南方度假,去看距離太陽最近的棕櫚樹。(快樂起來)我們當時說的話,至今都還記得……我們讓他晒晒太陽,治慢性鼻竇炎。三月之前,我們有債務必須要還,就節省度日:第一餐是餃子,第二餐還是餃子,茶點又是餃子。(沉默)還能記得一些精彩的海報……暖融融的古爾祖夫。大海、礁石、波浪和陽光照射下白色的沙灘……我們留下了很多照片,我現在都把它們藏起來,不要讓自己看到。我害怕……內心會一下子爆炸……有一次我們沒有帶他去度假,但半途中就回來了,闖進家門就喊:「小伊戈爾!你和我們一起去吧。我們不能沒有你!」「烏拉!」他一下跳起來掛在我脖子上。(長久停頓)我們不能沒有他……
……有一次我打開他房間的門,他正身體筆直地站在窗沿上——我們家的窗沿很不結實,又很窄,那可是六樓啊!我嚇得呆住了。但是我不能像他小時候那樣,每當他爬上樹梢或破舊教堂岌岌可危的高牆時,就大叫起來。我現在只能說:「如果感覺支持不住,就考慮跳到我身上來。」我不能大叫,不能哭喊,以免嚇到自己。我只能扶著牆慢慢回去。過了五分鐘,我感覺簡直是漫長極了,他已經跳下窗沿,進了房間。我一把抓住他,親吻他,捶打他,使勁搖晃他:「為什麼?告訴我,你這是為什麼?」「不知道。就是想試試看。」
要是伊戈爾還活著呢?他在我的記憶中,依舊酷似馬雅可夫斯基,英俊而孤獨。(沉默)我和你講了嗎,我和伊戈爾是有些故事的……
許多年過去了,至今還是這個問題:為什麼?為什麼他做了這樣的決定?我們一直非常要好,可是他還是自己決定了一切,一個人……對一個精神有問題的人,你又能說什麼呢?有什麼辦法?青春期時我也曾想過自殺,可是為什麼?我也不明白。我愛媽媽、爸爸、哥哥……全家都非常好,可是有某種東西牽著我。感覺有某個地方,那邊有某種東西,但那究竟是什麼呢?……反正是有著什麼……也許那邊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更加明亮,比你現在生活的世界更加宏偉,那邊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發生。在那個世界里,你能夠參透某些秘密,那是其他方式不能夠理解、用理性也不可能解開的秘密。就是這種衝動,讓我也想去試一試……站到窗沿上去,從陽台跳下去……可是你其實並不想死,你想的只是跳到更高的地方,想飛起來,你覺得自己能夠飛起來。你要像在夢境里一樣行動,在暈眩中……當你進入自我的時候,就會想起某些光明,想起某些聲音,還有使你感覺良好的情感狀態,那裡比在這裏要好得多……
反正我們所有女孩子的腦子裡都有很多青春期的瑣事和廢話。
就是這樣……這樣的孩子……(她哭了好久)我不能說這事了……
伊戈爾·波格拉佐夫,八年級學生,十四歲
最後那一年……我們經常聚在一起吃飯,談論的當然還是書。我們一起讀禁書,《日瓦戈醫生》、曼德爾施塔姆的詩……我還記得,我們爭論誰算是詩人?詩人在俄羅斯有怎樣的命運?伊戈爾的觀點是:「詩人都應該早逝,否則就不是詩人。一個老大年紀的詩人是可笑的。」瞧……我錯過了這個動向,沒有重視它……我總是說啊說啊,就像從聖誕節禮品袋裡往外倒出來,倒啊倒啊……幾乎每個俄羅斯詩人都有關於祖國的詩,我能夠背誦很多首。我最喜歡讀萊蒙托夫的:「我愛你祖國,但是用一種奇特的愛。」還有葉賽寧的詩:「我愛你,溫柔的故國……」當我買到勃洛克書信集的時候,真開心啊……整整一本!勃洛克從國外回來之後,在寫給母親的信中說:祖國立即向他展示了豬一樣的嘴臉和神聖的面孔……當然,我會把神聖的作為重點……(丈夫進入房間,擁抱了她並坐在旁邊)還有什麼?伊戈爾有一次去了莫斯科,去看維索茨基的墳墓。他剃了個光頭,變得很像馬雅可夫斯基(她問丈夫)還記得嗎?我是怎麼罵他的?說他的頭髮奇怪。read•99csw•com
我在廚房裡又炒又炸,窗戶開著,能聽到他和他爸爸在陽台說話。伊戈爾問:「爸爸,什麼是奇迹?我想我是明白的。聽我說……從前有一對老爺爺和老婆婆,他們有一隻母雞叫莉亞芭。一天莉亞芭生了一個蛋,很小很小,但不是普通的蛋,而是金蛋。爺爺敲啊敲啊,就是敲不開;婆婆打啊打啊,就是打不破。這時候跑來一隻老鼠,尾巴一掃,金蛋掉到地上,跌碎了。爺爺哭啊,婆婆哭啊……」他父親說:「從邏輯上說,這是絕對荒謬的。打啊打啊打不破,破了之後又突然大哭起來!不過這是多少年前的故事了,幾個世紀了,是給孩子們聽的童話,就像聽詩一樣。」伊戈爾說:「爸爸,我以前以為頭腦可以理解一切。」他父親說:「很多東西頭腦不能理解,比如愛情。」伊戈爾說:「還有死亡。」
最後一天……早晨。我在洗漱,感覺他站在門口,雙手扶著門框,一直在看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你怎麼了?快去做功課。我馬上回來。」他默默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下班后我遇到了女友。她為伊戈爾織了一件時髦的毛衣,這是我送給兒子的生日禮物。我帶回家來,丈夫又罵:「難道你不明白,他穿這種新潮的東西太早了嗎?」晚餐是伊戈爾喜歡的雞肉餅。平常他都會要再添一些,這次卻只吃了幾口就離開了。「學校里發生什麼事情了嗎?」他沉默不語。我哭了,我的淚水像冰雹一樣落下來。我哭得那麼大聲,多年來的頭一次。哥哥的葬禮上我都沒這麼哭過。我的哭聲把他嚇著了,不知所措,我又趕緊去安慰他:「快試試毛衣吧。」他穿上了。「你喜歡嗎?」「很喜歡。」那個晚上,我每過一會兒就去他房間看看,他躺下了,在床上看書。另一個房間,他爸爸在打字。我有些頭疼就睡著了。發生火災時,人們睡得都比平時死……我離開他時……他在讀普希金,我們家的小狗吉姆卡躺在過道上,一聲也不吭。不記得過了多久,我突然睜開眼睛,丈夫在我旁邊坐著。「伊戈爾在哪裡?」——「在浴室,鎖著門。也許是小聲讀詩歌去了。」一種莫名的恐懼使我跳了起來。我跑過去,敲門,砸門,手腳並用。裏面沒有聲音。我喊他的名字,尖叫著,懇求著。還是沉默。丈夫找來鎚子和斧子。把門撬開……他穿著舊褲子、毛衣、拖鞋……用一根皮帶……我一把抓住他,抱住他。身體已經軟了,但還是熱的。開始做人工呼吸,叫救護車……
我往亞美尼亞販伏特加時,一連幾星期和幾個哥們兒坐在一個悶罐子車廂里,握著斧頭和鋼釺。如果被人知道我們在運這個,要出人命的!回程運的是毛巾……我還賣兒童玩具……有一次我被抓住了,一整批貨都賠了,罰掉了一車的汽水。我本來是要拿汽水去換一車葵花子,然後在榨油廠收油,賣掉一部分,剩下一部分再去換廚具和熨斗……現在我做鮮花生意,我學會了「鹽浸」玫瑰。在一個紙盒中鋪上淬火的鹽,不低於一厘米厚,然後把含苞的花放進去,上面再鋪上鹽,蓋上頂蓋,再放進一個不大的包裝盒,紮緊。這樣處理之後,過一個月,甚至一年後,再取出來用水洗,花都不會敗。隨時都歡迎來我這兒看看,這是我的名片……
「市場成了我們的大學」
我還賣過烤香腸,巨額票子像流水一般進來……
一切都過去了,正是這樣……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讀小說《大師和瑪格麗特》(此書當時還是被視為「異端」,我拿到的是打字抄本)。在最後一頁……您記得嗎,瑪格麗特請求放走大師,但是撒旦附身的弗蘭德說:「不要在山裡喊叫。不過,他反正早已習慣於山石的崩塌聲了,這聲音驚動不了他。瑪格麗特,您也不必替他求情,因為他一直渴望會見並與之交談的那個人,已經替他求過情了。」忽然,一股莫名的力量把我帶到另一個房間,兒子在沙發上睡著了。我跪下來喃喃低語,祈禱一樣:「我的伊戈爾,可不要那樣。我的寶貝,你可不要那樣,不要!!」我又開始做自從他長大后就不讓我做的動作:吻他的手和腳。他睜開眼睛說:「媽媽,你怎麼了?」我立刻回過神來:「你的被子蹬掉了,我來給你整好。」他又睡著了。而我呢……我是怎麼回事,我不明白。他經常開心地取笑我是「忽隱忽現的火星姑娘」,我的生活真是太輕鬆了吧。
我們班有一個男生去了以色列。為此學校召開了全體同學會議,勸他留下:如果你的父母想離開,就讓他們離開,我們有一個很好的兒童院,你在那裡可以一直學習,並留在蘇聯生活。在我們看來,他就是一個叛徒。他被開除了團籍。第二天全班同學都去集體農場收土豆,他也來了,我們把他趕下了汽車。校長警告全體學生說,誰和他通信,就不能從學校畢業。可是當他離開之後,我們所有人都開始和他友好通信……
戈爾巴喬夫年代,是自由和購物券的年代,從麵包、米面到短襪,一切都要憑票。排隊一站就是五六個小時,不過你是帶著一本書在排隊的,那是以前你不可能買到的書,而且你還知道晚上要去看電影,那電影以前是禁片,被擱置了十年。真讓人陶醉!或者你的腦子裡一整天都想著十點鐘的那個《觀點》節目,主持人亞歷山大·留比莫夫和弗拉基斯拉夫·利斯切夫成了人民的英雄。我們了解了真相,不僅了解了加加林,還知道了貝利亞……實際上對於傻乎乎的我來說,只要有言論自由就足夠了,因為就像我很快發現的那樣,其實我就是個蘇聯女孩,我們吸收的蘇聯元素,比我們感覺到的更多。只要給我讀多夫拉托夫,還有維克托·涅科索夫,再讓我聽聽加里奇的演唱,對我就足夠了。我並不夢想到巴黎蒙馬特去,也不夢想去看高迪的神聖家族大教堂,只要讓我們自由地讀書和說話就行了。讀書!我們的女兒奧爾加生病了,她只有四個月大,患了嚴重的支氣管炎症。我害怕得發瘋,帶著她到醫院去,可是一分鐘都不敢放下她,只有在我的懷裡她才能安靜下來,我就這樣一直站著。我抱著她在走廊里來回走啊走啊。如果她睡了半個小時,您想我該做什麼呢?我不會睡覺,我很苦惱……為什麼呢?因為在我的衣服腋下藏著一本《古拉格群島》。哪怕只有一分鐘,我也會翻開看兩眼。就這樣一隻手臂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孩子,另一隻手上是索爾仁尼琴。書籍改變了我們的生活,這就是我們的世界。
有一次我清理夾層,發現了一些裝滿信的文件夾。那是我躺在產房時的通信,當時每天都要和丈夫互相通信或者字條,甚至一天好幾封。我一邊讀一邊笑。此時伊戈爾已經七歲……他不明白怎麼有媽媽爸爸卻沒有他?但是又好像有他,因為我在信里總是談論他:寶貝在轉身了,他來撞我了……他對我說:「是不是我死過一次,然後又回到你們這兒了,對嗎?」我被他問得一愣。可是孩子們……他們有時候就是這樣說話,像是哲學家,又像是詩人……我那時應該把他的話都記錄下來……「媽媽,爺爺死了。這就是說,人們要把他埋在土裡,他就會又長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