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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沒有修飾的十個故事后共產主義時代,他們立刻變成了另一種人

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沒有修飾的十個故事
后共產主義時代,他們立刻變成了另一種人

這個時代,人不再是高貴的稱號,而是千人千面
娜佳從來沒有過孩子,她習慣了獨自生活,很難忍受與別人一起生活。小房子好黑暗!只有十六平方米左右。我睡在一張摺疊床上。當然,鄰居瑪琳娜阿姨開始提意見了:「快讓她離開。」她還打電話給警察。但是娜佳阿姨站在那兒像一堵牆:「你讓她去哪兒呢?」一年就這麼過去了,最後娜佳阿姨還是來問我了:「你說你來住兩個月,結果你在我這兒住了一年了。」我無話可說,只是哭,她也不再說話,只是流淚……(沉默)又一年過去了,好像所有人都習慣我住在這兒了。我很乖,瑪琳娜阿姨也習慣了。她不是一個壞人,只是她的生活太糟糕了。她有過兩個丈夫,兩個都酗酒,就像她說的,都是喝死的。
夜晚,莫斯科到處是槍聲甚至爆炸聲。隨處可見各種攤位……聘用媽媽的亞塞拜然人有兩個攤位,一個賣水果,另一個賣魚。有言在先:「工作是有的,但是沒有周末,不能休息。」但是面對這個新事物,媽媽卻不好意思和顧客討價還價,感到羞愧。真是沒辦法!第一天擺開水果攤,她就躲在一棵樹後面看著,還把帽子拉到耳朵上,生怕有人認出她。第二天她又送了個李子給一個吉卜賽女人……店主發現了,把她大罵了一通。金錢不喜歡憐憫和自尊……她在那兒沒幹多久,因為她賣不出東西……我看到一則「高等學校需要清潔工人」的廣告。媽媽按照地址去應徵,被錄用了。那是個美國基金會,工資還不錯。……我們這樣就能夠養活自己,在一個三居室公寓里租了一間房,另一間房的租客是幾個亞塞拜然年輕人,他們總是在談買賣。其中有個人還向我求婚,答應帶我去土耳其:「我把你偷走吧。我們有一個習俗,新娘必須要偷走。」媽媽不在家的時候,我特別害怕。他還給我送水果,杏子什麼的……房東一連幾個星期喝得大醉,喝得屋頂壞了都不修,還用腳踢他老婆:「嘿,該死!你這個婊子!」他老婆被救護車拉走了……房東夜裡還偷偷爬過來找我媽媽。他把我們房間的門都撬開了……

女兒的故事

媽媽一直很小心,如果有火車經過,她會很害怕,她最怕被火車撞到,總是來迴轉頭看上一百次:過去還是不過去?所以……不,這絕不是不幸的意外事故。她買了一瓶伏特加……為了這一切不是那麼痛苦和可怕。她只是累了,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出於自願」,這不是我說的,是她的原話。我後來一直回憶她說的每一個字……(哭)火車拖著她跑了很長一段路,他們把她送進了醫院,在急救室搶救了一個小時,但依然沒能挽救她。他們是這樣告訴我的……我看到她時,她已經躺在棺材里,穿好了衣服。這是多麼可怕啊……那時候我還沒有熱尼亞……如果我還小,她一定不會離開我,也就絕對不會出這種事……最後那幾天,她常常對我說:「你已經大了,你已經長大了。」我為什麼要長大?(哭)只留下了我一個人這樣生活……(長時間的沉默)如果我有個孩子,我必須要幸福,要讓孩子記住一個幸福的媽媽……
他們是誰?出現了一些神秘的人,他們好像知道了一切:「我們了解你們的困苦。我們會幫助你們。」他們打了電話,醫生就來了,開了死亡證明,然後警察也來了。我們給外婆買了一口體面的棺材,租了一輛靈車,上面鋪了很多花,花兒都是外婆喜歡的顏色。外婆曾經希望身後葬在霍凡思墓地,那座老墓地很有名氣,但我們沒有錢去打通關係,可是那些人給辦到了,還請來了牧師為她祈禱。一切都如此完美。我和媽媽只能站在那裡哭。指揮這一切的是伊拉阿姨,她是這家公司的負責人,在她周圍總是有些人高馬大的傢伙,是她的保鏢。其中一個在阿富汗打過仗,這一切使得媽媽得到了安慰,她一直認為,如果一個人打過仗,或者坐過斯大林的勞改營,那個人就不可能是壞人:「怪不得!他也吃過這些苦!」媽媽相信,在一般情況下,我們這個社會是不會讓人獨自受難的。我們都記得外婆說過的故事,在戰爭中人們都互幫互助。大家都是蘇聯人……(沉默)然而現在已經是另外一種人了,不完全是蘇聯人……我說的是,現在我才明白,今非昔比了。這是一夥強盜抓住我們做交易了,可是當時對我來說,他們都是叔叔和阿姨,我們一起在廚房裡喝茶,他們用糖果招待我們。伊拉阿姨看到我們空空如也的冰箱,就帶來了好多食品,還給了我一條牛仔褲——那時候人人都祈禱能有一條牛仔褲!大概就這樣過了一個月,我們已經習慣了和他們在一起,這時他們向媽媽建議:「賣掉你們的三居室公寓,買一個一居室的吧。您將得到一筆錢。」媽媽答應了……她在咖啡館有一份工作:洗碗、擦桌子,但是錢很不夠用。他們已經開始討論我們要搬去哪裡,到哪個區。但我並不想轉學。我們就在附近找房子。
那個女醫生看到我們沒有錢,扭頭就招呼急救車開走了,只留下外婆和我們……
現在,我要全力以赴活下去,因為我有熱尼亞,甚至還夢想生個寶寶……醫生反對,但是我想生。我希望能有一所房子,我畢生的夢想就是有一個家。我了解到最近出台了新法律,按照法律可以把我們的公寓還給我們。我已經遞交申請了……我聽說像我這樣的人數以千計。我九_九_藏_書的情況還非常複雜,我們的公寓已經轉售三次了。而那些掠奪了我們的強盜,早已躺在墓地,在火併中被槍打死了……
熱尼亞……是熱尼亞救了我。我好像一直在等待他……在收容所里我們都幻想:我們住在這裏只是暫時的,很快就會有和其他人一樣的生活,有自己的家庭,有丈夫,有孩子。到那時,哪怕不是節假日,只要想吃蛋糕,我們就可以買。我真的很渴望這樣的生活……十七歲,我剛滿十七歲……院長就把我叫去:「我們已經把你從供養名單中去除了。」再沒有多餘的話。十七歲之後就要自己去謀生。那就走吧!但我無處可去,工作也沒有,什麼都沒有。也沒有媽媽……我給娜佳阿姨打電話:「也許我可以去您那裡。收容所把我趕出來了。」娜佳阿姨……如果不是她這位守護天使,我還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她不是我的親戚,但是現在她比親人還親,她在公共居民樓里有一間小屋子,後來遺贈給了我。對,那是現在了……她曾經和我舅舅在一起,但他早就死了,他們也不是夫妻,是以事實婚姻的關係住在一起。但我知道,他們是因為愛住在一起的。這樣的人值得去找,如果一個人懂得愛,就永遠應該去找他……
接著說,我和媽媽的悲哀故事剛剛開始……我們簽了文件,被送到雅羅斯拉夫爾地區:「遠是遠了點兒,但你們會有一套好房子。」我們被騙了……那不是一棟房子,只是一個破舊的小屋,只有一個房間和一個俄式火爐,我和媽媽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這些,我們不會生爐子。小屋隨時會倒塌,牆上到處是縫隙。媽媽驚呆了。她走進屋裡,跪在我面前,為給我帶來這樣的生活而請求我寬恕,把自己的頭往牆上撞……(哭泣)我們只有一點點錢,很快就花光了。我們在別人的菜園工作,這個給一籃土豆,那個給十個雞蛋。我學到了一個新詞「以物易物」……媽媽把她最喜歡的「也許」牌香水換了一塊黃油,那時候我得了重感冒……我勸她不要這麼做,因為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東西能夠讓我們想起家了。我記得有一次,一位農場主,一個善良的女人,覺得我可憐,給了我一桶牛奶。我很怕,繞過菜園子回家,遇到了一個擠奶女工,她笑了:「你躲什麼?大大方方地走就是了。這裏的一切都可以拿走,就說是別人給你的。」他們拿走了一切沒有釘死的東西,集體農莊的主席拿得最多。人們用汽車給他拉東西。他來找我們,慫恿道:「去我的農場吧!你們不會再餓肚子了!」去還是不去?飢餓逼著我去了。早上四點就不得不起床擠牛奶。大家都還在睡覺,我就要開始擠牛奶,媽媽洗牛棚。她很害怕牛,但我很喜歡它們,每頭奶牛都有名字,小煙鬼、小櫻桃……我照看三十頭奶牛和兩頭小母牛,用手推車運木屑,糞便沒膝深,超過了靴子的高度。每天往車上搬牛奶罐……多少錢一公斤?(沉默)他們用牛奶當我們的工錢,如果有牛悶死了或自己在泥潭裡溺死,就給我們發肉。擠奶女工喝酒喝得不比男人少,後來媽媽也開始和她們一起喝。我們不再像以前一樣是好朋友了。我越來越頻繁地沖她吼,她就對我生氣。偶爾在她心情很好的時候,也會給我讀詩,她最喜歡茨維塔耶娃:「一串串紅艷的花楸果/火焰一般燃燒/樹葉凋落/我降生了……」只有在那時,我才又看到母親往日的影子,多麼難得。
我們又流落街頭了……
……
我還記得維嘉叔叔說過的話:
媽媽是地球物理研究所的一名技術員。我們的關係就和朋友一樣,我會和她分享自己所有的秘密,即使是別的孩子不會和母親講的事情,我也會和媽媽講。在我眼裡,她不是一個成年人,而像是一個大姐姐。她喜歡讀書,喜歡音樂,喜歡這樣子生活。外婆才是我們家的「領導」……媽媽回憶說,我小時候非常聽話,她從來不需要哄我,勸我。真的,我愛媽媽……我喜歡自己長得像她,而且越來越像,幾乎就是一模一樣。我喜歡這樣……(沉默)我們並不富裕,但是生活不錯。周圍全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媽媽的朋友來了,大家就一起聊天、唱歌,很開心。我從小就會唱奧庫扎瓦的歌:「一個士兵生活在世界上/美麗而勇敢/但他是一個孩子的玩具/其實是紙做的士兵……」外婆會烤好美味的餅子,端到桌子上。很多男人追求媽媽,他們都給她送花,給我買冰激凌,甚至有一次她問我:「我能結婚嗎?」我當然不反對,因為我媽媽那麼漂亮,我不願意她孤獨一人,我希望有一個幸福的母親。她在街上總是引人注目,引來一個又一個男人回頭。「他們這是幹啥啊?」我小時候總要問。「我們走!加油!」媽媽笑了,笑得很不尋常。真的,我們過得很好。後來我一個人回到我們住過的街道上,看著我們舊房子的窗戶。有一次我忍不住就去按了門鈴,那裡已經住著一個喬治亞家庭。我猜他們以為我是乞丐,想給我一點兒錢和食物。我哭著跑走了……
和你聊天,我都忘記了我本來很害怕回憶往事……(沉默)對於人,我有什麼想說的?人不是壞的,但也不是好的。在學校里,我只是學習蘇聯教科書,見不到別的說法,我們讀到的是:人,這是一種高貴的稱號。可是現在,人已經不是高貴的,而是千人千面了。我也一樣,有很多面,我身上有多重部分。比如當我看到一個塔吉克人(他們在我們這兒現在就是奴隸,二等公民),只要我有時https://read.99csw.com間,我就會停下來和他說說話。我沒有錢,但我會和他聊聊天。他們和我是一種人,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讓我明白,當你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外來人的時候,你就是孤身一人。我也曾住過大門口,睡過地下室……
結果我們又開始在街上流浪了……
火車站,大門口……
在我十四歲之前,家裡人生活得很開心。那是改革之前,生活很正常。直到資本主義開始,電視上大談「市場化」。對於這一切,大家都不太明白,但也沒有人解釋。一切都是從人們可以痛罵列寧、斯大林開始的。年輕人咒罵,老年人沉默。如果聽到有人罵蘇聯共產黨,他們就從無軌電車上下去。我們學校一個年輕的數學老師反對共產黨,而另一個年長的歷史老師則支持共產黨。外婆在家裡說:「現在是投機倒把的人取代了共產黨。」媽媽不同意這個看法:「不是的,」她說,「我們將擁有一個公平美好的社會。」她經常去參加集會,興奮地向我們轉述葉利欽的講話。但是我們的外婆沒有被她說服:「把社會主義拿去換了香蕉,換了口香糖……」她們一大早就開始爭論,直到媽媽出門上班,晚上下班回來又會繼續爭。電視里一出現葉利欽,媽媽就立刻坐到椅子上去看:「一個偉人啊!」外婆就不斷地畫十字:「罪人啊,上帝寬恕他吧。」她從骨子裡就是一個共產主義者,所以她投票給久加諾夫
你熟悉莫斯科嗎?昆采夫斯基區……我們就住在那裡的一個五層樓上,是一套三居室的公寓,我們和外婆團聚時就搬過去了。外公去世后,外婆獨自住了很長時間,眼見她的身體越來越弱,我們決定搬過去,全家人生活在一起。對此我很高興,我愛外婆。我和她一起去滑雪、下棋。外婆真棒!爸爸……還有爸爸,但是爸爸和我們一起的時間總是很短。他很任性,在家裡和哥們兒一起大喝特喝,媽媽就趕他出去……他在封閉的軍工廠工作。在我的記憶里,小時候爸爸會在周末給我們買來禮物,糖果、水果,他總是想弄來最大的鴨梨和蘋果給我一個驚喜:「閉上你的眼睛,尤列奇卡。好了,睜開吧!」爸爸笑得真好看,直到有一天,他失蹤了……離開我們之後,他和一個女人同居了,那人是我母親的朋友。後來她也受夠了他酗酒,把他趕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但如果他還活著,他應該會來找我……
我們和外婆的遺體在一間屋子裡待了整整一個星期……媽媽每天用高錳酸鉀擦洗外婆,把濕床單蓋在她的遺體上,關閉了所有的窗戶和通風口,用濕被子掖住門縫。這些事都是她一個人做的,我害怕去外婆的房間,總是飛快地跑到廚房,然後馬上就回來。慢慢地,遺體開始發臭……真的,說起來真是罪過,我們還算幸運:外婆生病後消瘦得厲害,渾身只剩一把骨頭……我們打電話找親戚幫忙……我們有很多親戚,半個莫斯科都是,但突然就找不到人了。他們都沒有拒絕——拿來了大罐的腌洋蔥、黃瓜和果醬,但沒有人拿錢來。他們過來坐坐,哭一場,就離開了。我記得,沒有人留下現金。媽媽的堂弟在工廠工作,廠里用罐頭當工資發,他就給我們送來了罐頭。有什麼辦法呢……當時,這些都被視為正常現象。生日禮物就送一塊肥皂、一管牙膏……以前我們的鄰居都很好,確實都很好。安娜阿姨和她的丈夫……他們收拾東西,搬到鄉下父母那裡,孩子早就送過去了,他們幫不到我們。瓦利亞大媽……怎麼能找她幫忙呢?她的丈夫和兒子都酗酒。我媽媽有很多朋友……但他們也是如此,家裡除了書,什麼都沒有。他們中有一半人都沒有工作……電話也掐斷了,我們聯繫不上他們。共產主義之後人們立即形同陌路。大家都在緊閉的門內生活……(沉默)我希望這隻是一場夢,我只是睡著了,早上醒來,外婆還在。
「很快就會暖和和快樂起來……我們首先要把給我們帶來九十年代的自由派在路燈上弔死。必須挽救俄羅斯。」
「都是猶太人……他們殺死了沙皇,殺死了斯大林和安德羅波夫,推行自由主義!現在迫切需要擰緊螺絲。我們俄羅斯人必須保持信心!」
「全亂套了。自由……自由在哪裡,亂玩女人?我們在吃沒有黃油的粗米粒呢……」
那個時代,所有人生活都一樣糟
「共產黨人……他們能做什麼?不過就是憑票供應和重建馬加丹的勞改營。」
大門口,火車站……
一天夜裡,維嘉叔叔心臟病發作。我們叫來了救護車。但我們還沒有來得及把他送到醫院,他就不行了,心肌梗死。他的親戚們趕來了:「你們是誰?從哪裡來的?這兒沒你們的事。」一個男人大叫:「把這些叫花子趕出去!快!」我們離開時他還檢查了我們的包……
家,我終於有個家了。我又能去學校了。維嘉叔叔很善良,他用寶石給我打了一個戒指。但問題是,他也酗酒,還吞雲吐霧,就像火車頭一樣噴煙。最初,媽媽會罵他,但很快,他們就一起喝酒了。他們把書送進二手書店,我記得舊皮革封面的味道……維嘉叔叔還有些稀有硬幣。他們喝酒,看政治專題節目。維嘉叔叔說話特別有哲理。他會像和大人說話一樣和我交談。他問我:「尤列奇https://read•99csw•com卡,在後共產主義的學校里,你們都學些什麼呢?現在他們怎麼教蘇聯文學和蘇聯歷史,難道都要忘記嗎?」真的,我知道得很少……您有興趣嗎?這些,我想都距離我很遠了,但是都沒有忘記。
我們打電話給媽媽的一位表哥列沙舅舅,他妻子接的電話:「過來吧。」他們住在離小河火車站不遠的一個「赫魯曉夫式」兩居室單元,和兒子兒媳住在一起,兒媳還懷著孕。他們決定了:「先住在這裏吧,到阿蓮娜生孩子再說。」他們給媽媽在走廊里放了一張小床,我睡在廚房的舊沙發上。列沙舅舅的工友來看他,我就聽著他們的談話入睡。活動總是千篇一律:桌子上一瓶伏特加,打牌。說實話,他們談話的內容和維嘉叔叔的完全不一樣:
我們又一次流落街頭,在火車站和別人家的大門口過夜……
我們露宿街頭,沒有錢……媽媽工作的基金會關閉了,她只能靠打零工賺點兒小錢。我們住在路邊,住在樓梯上,有人漠然路過,有人為我們流淚,還有人趕我們出去,哪怕是黑夜,也不管是下雨還是飄雪。沒人幫忙,無人問津……(沉默)沒有壞人,也沒有好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沉默)早上,我們步行到火車站(沒有錢坐地鐵),在火車站廁所洗手,洗衣服。我們還可以在那裡洗衣服……夏天相對暖和,哪兒都可以住……可以在公園長椅上睡覺,秋天摟起一堆落葉,就睡在樹葉上,暖暖的,像睡袋一樣。在白俄羅斯火車站,我記得很清楚,我們經常遇到一個很老很老的女人,她坐在售票處附近自言自語,反覆講述一個故事:戰爭時期一群狼進了村,因為狼也知道村裡沒有男人,男人都去打仗了……我和媽媽只要有點兒錢,就會分給她。「上帝保佑你們。」她為我們畫十字,她讓我想起外婆……
兩個月後,舅舅的兒媳婦生下了一個女兒。我們不能再借宿了。
「去教堂吧,那裡的人都在禱告,可是一個個呆若木雞。」
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對此保持沉默……這都是些內心的隱秘,很糟糕,但都是隱秘,我不想對別人說……我還記得,他們是怎麼把我帶到孤兒院的。那是很久以後,我沒有了媽媽的時候。我被帶進一個房間,他們對我說:「這是你的床,你的衣櫃,你的書架……」我當時就傻眼了。晚上就發燒倒下了……我還想著回到我們的公寓……(沉默)新年了,人們點亮了聖誕樹,大家都戴上面具,要辦舞會了……舞會?什麼舞會?我已經忘記了這一切……(沉默)我的房間還住了四個女孩。兩個是小女孩,很小很小,一個八歲,一個十歲。還有兩個年齡較大的女孩,一個來自莫斯科,她患有嚴重的梅毒,另一個是個小偷,她偷走了我的鞋子。這個女孩想回到街上……我在想什麼?我在想我們一直在一起,整日整夜,卻都沒有告訴對方自己是誰……不,都不想說。我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我遇見了自己的熱尼亞,才開始說話……這些都是後來的事情了。(沉默)
就在這當口,其他團伙也開腔了。那個頭目是個男人,沃洛佳叔叔,他開始和伊拉阿姨爭奪我們的公寓。「為什麼你只要一居室?」沃洛佳叔叔對媽媽大喊,「我給你在莫斯科附近買一幢大房子。」伊拉阿姨開著一輛老舊的大眾車,沃洛佳叔叔則有一輛高級賓士。他有一把真槍……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匪幫在大街上走動,甚至都不需要把手槍藏起來。所有人,只要有能力,都給自己家裝上了鐵門。在我們的門廊,有天晚上來了一幫人,帶著手榴彈找一個商人。那是一個小鋪子,彩繪膠合板搭起來的,賣各種雜貨:食品、化妝品、衣服、伏特加,等等。來人要求店主給他們美元,他的妻子不想給,於是他們就把熱熨斗放在她的肚子上,而她已經懷孕了……沒有一個人報警求助,每個人都知道:土匪有的是錢,可以買通任何人。但是不知怎的,人們都很尊重他們,沒有人抱怨……沃洛佳叔叔不和我們慢慢喝茶,直接就威脅我媽媽:「如果你不給我這個公寓,我就抓走你女兒,你就再也看不到你的女兒了,別想知道她的死活。」我躲在朋友家,好幾天不敢去上學。我哭了一天一夜,怕他們去抓媽媽。鄰居看到有人來找了我兩次,罵著髒話。最終,媽媽讓步了……
不久,外婆病倒了,她這個病總是想吃東西,每隔五分鐘就跳起來到樓梯上大喊大叫,敲打牆壁,說我們要把她餓死。媽媽帶她去過一個特殊的診所,但最後還是決定自己照顧她,她很愛外婆。外婆經常從櫥櫃里拿出戰爭時候的照片,一邊看一邊流淚。照片里有一個年輕的女孩,不像外婆,但確實是她。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就是這樣的,是的……直到去世,外婆都在堅持看報紙,她對政治很感興趣。但生病時,她的床頭只放了一本《聖經》。她叫我一起念:「塵歸塵,土歸土,靈魂歸於賜靈的神……」她不斷地思考死亡:「我這樣太辛苦了,孫女。太無聊了。」
「西方的是老資本主義,我們的是最新鮮的資本主義,年輕的犬牙……純粹的拜占庭式政權……」
……我們來到媽媽的墓地。在她的墓碑上有一張肖像,就像她還活著。我們把墓碑擦得乾乾淨淨,然後在墓前站了很久,我很不捨得離開,在那一刻,我感覺她笑了……她幸福了,或許是因為太陽落下了……
「俄羅斯的生活就應該是不幸的、貧寒的,那樣靈魂才能高九_九_藏_書尚,它的意義就在於它不屬於這個世界,越是骯髒和血腥,靈魂越能得到自由……」
「正常的人如今看起來都是瘋子,像我和你媽媽這些人,新生活把我們都丟棄了……」
她有個侄子經常來看她,我們打過招呼。很帥的小夥子。於是……那天我坐在房間里看書,瑪琳娜阿姨走進來,拉著我的手進了廚房:「認識一下吧:這位是尤利婭,這位是熱尼亞。現在你們開步走,出去散步吧!」我就開始和熱尼亞約會,都已經接過吻,但沒有確定關係。他是一名司機,經常出差。有一次他回來,我又不在了。在哪裡?怎麼回事?原來……我早就有問題了——要麼經常窒息,要麼虛弱得暈倒……娜佳阿姨逼著我去看了醫生,我被診斷為患有多發性硬化症。您當然不知道它是什麼病,是一種不治之症……是由於憂鬱引起的,我太憂鬱了。我想媽媽,非常想。(沉默)診斷結果出來后,我開始住院。熱尼亞到醫院找到了我,來看我,每天都來,還會帶來蘋果、橘子……就像以前我爸爸那樣……到了5月,有一天,他突然帶著一束玫瑰花出現了,我倒吸一口冷氣——這束花要花掉他半個月的工資啊。他還穿著節日的服裝……「嫁給我吧。」我猶豫了。「難道你不想嫁給我嗎?」我能說什麼?我不能欺騙他,我不想欺騙他。我早就愛上他了……「我想嫁給你,但你必須知道真相,我是三等殘疾。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像倉鼠一樣,只能被抱著了。」他什麼都不明白,但表情很沮喪。第二天他又來了,告訴我:「沒事。我們一起面對。」等我出院,我們就去登記結婚了。他帶我去見他媽媽。他媽媽是個樸實的農婦,一輩子都在田裡幹活。他家裡一本書都沒有,但我在那裡感覺很好,很平靜。我也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了她……「沒事,寶貝兒。」她抱住了我,「哪裡有愛,哪裡就有上帝。」(沉默)
那是個周末,我們都在家。我走進外婆的房間,發現她的情況很差,只能躺著,已經不能走路了。她獃獃地望著窗外。我給她喂水喝。過了一會兒,我再去看她,叫她,她不答應,我抓住她的手,冷冰冰的,眼睛依然睜著,盯著窗外。我之前從來沒有面對過死亡,被嚇哭了。媽媽跑過來,馬上大哭起來,她合上了外婆的眼睛。必須打電話叫救護車……他們很快就到了,可是大夫問媽媽要錢,否則不開死亡證明,也不送外婆去太平間。「你們想怎麼樣呢?這就是市場經濟!」我們家裡已經沒錢了,媽媽早就被上一個老闆辭退了,找了兩個月工作,還是沒有找到,無論哪裡招工她都跑去應聘,但是那些地方早就已經排上長隊了。媽媽畢業於技術學院,有紅色的畢業證書。她本來希望找到專業對口的工作,但這個願望甚至難以啟齒,因為有大學文憑的人們都在做售貨員、洗碗工、打掃辦公室。一切都變了……街上都是我不認識的人,大家身上似乎都裹著一層灰色,沒有別的顏色。「這都是你的葉利欽、你的蓋達爾乾的好事……」外婆說,當時她還活著,「瞧瞧他們都對我們做了什麼?戰爭差點兒就要爆發了。」媽媽沉默不語,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不反駁了。我們總是這樣看著家裡的每一件東西:它能不能賣些錢?後來都沒什麼可賣的了……外婆的退休金是我們唯一的生活來源。我們只吃得起一種灰色的通心粉……外婆一輩子攢了五千盧布,存在銀行里,在過去這是很大一筆錢,用她的話說,可以活到死,還夠送葬的。可是一夜之間,這些錢只夠買一張電車票、一盒火柴。他們欺詐了人民……外婆最怕的就是我們隨便把她的遺體裝進塑料袋或者用報紙裹住,草草埋了。但是棺材是天價,人們下葬時用的容器五花八門……外婆的女友費妮亞奶奶過去是一名前線護士,她去世的時候,女兒就用一張舊報紙把她裹起來埋了,軍功章也一起這樣子埋了……她女兒是個殘疾人,靠撿垃圾過活。一切都是那麼不公平!有一次,我和女友們去購物,看到商場里的香腸都有漂亮的包裝。在學校里,穿連褲|襪的同學嘲笑那些買不起連褲|襪的。她們就這樣嘲弄我……(沉默)但是媽媽已經答應過外婆,一定要用棺材為她送葬。媽媽發過誓。
在火車站,執勤的警察有上年紀的也有年輕人,大冬天里他們要麼把我們驅趕到大街上,要麼帶到小屋子裡……他們在屏風後面有個專門的角落,一個小沙發……媽媽和一名試圖把我拖到那裡去的警察打了起來,她遭到了毆打,被拘留了好幾天……(沉默)我當時感冒了……這件事之後,我病得更嚴重了。想來想去,決定我去投靠親戚家,媽媽先留在車站。過了幾天後,她打電話給我:「我們要見個面。」我找到了媽媽,她說:「我遇到了一個女人,她讓我去她家。她家在阿拉賓諾,那是她自己的房子,有的是地方。」「我和你一起去吧。」「不,你得治病。以後再來。」我送她上了電車,她坐在窗前,緊緊盯著我,好像再也見不到了一樣。我情不自禁地也跳上車:「你怎麼了?」「別管我。」我揮著手,媽媽就離開了。到了晚上,有個電話打來找我:「您是尤利婭·波利索夫娜·馬利克娃嗎?」「我是馬利克娃。」「警方打來電話找你。請問,柳德米拉是你什麼人?」「是我媽媽。」「你媽媽被火車撞死了。在阿拉賓諾……」
「葉利欽在美國人面前卑躬屈膝……畢竟我們是打贏過戰爭的啊。」
已經是冬天了,馬上就打霜了。在小屋裡九九藏書我們是熬不過這個冬天的。一位鄰居同情我們,免費把我們送到了莫斯科……
起初媽媽的女友讓我們到她那兒去。他們對我們很好,我也很喜歡那兒。那裡有我熟悉的環境:書籍、唱片,還有牆上的切·格瓦拉肖像。和我們過去一樣……同樣的書,同樣的唱片……奧麗雅阿姨的兒子在讀研究生,經常整個白天待在圖書室里不出門,晚上則去車站卸貨車賺生活費。這在當時很普遍。在我們的廚房裡,經常只有一袋土豆。頓頓吃土豆,一天只有一片麵包,整天喝茶,我們只有這些東西。一公斤肉的價格是三百二十盧布,而奧麗雅阿姨的工資是一百盧布,她在一所小學做老師。所有的人都像瘋了一樣掙錢。廚房的水龍頭壞了,我們叫來水暖工,發現他們都是博士。大家都笑了。就像我們外婆說過的,憂傷不能當飯吃……度假是沒有幾個人能負擔得起的奢侈品……奧麗雅阿姨假期去了明斯克,她的姐姐住在那裡,是大學講師。她們用人造毛絨縫製枕頭,裏面填進去一種合成纖維,這樣做是為了使枕頭一半是空的,上火車之前再把注射過鎮靜劑的小狗塞進枕頭裡。她們就這樣運送小牧羊犬和兔子去波蘭……各大市場上全都說俄語。人們往熱水瓶里倒進伏特加冒充茶水,手提箱里的襯衫下暗藏釘子和鎖頭……奧麗雅阿姨帶回家來的是一口袋美味波蘭香腸。它們的味道真棒啊!
第二天,我們就被趕出去了。他們夜裡就來了:「快點!快點!先去別的地方住,直到我們為你們找到房子。」他們帶來了一罐油漆,還有壁紙,開始裝修了。「我們走!讓我們走。」驚慌失措的媽媽只拿了一些證件,最喜歡的波蘭「也許」牌香水,那是別人送她的生日禮物,還有一些喜歡的書,而我則拿走了教科書和一些衣服。我們被推進汽車……他們把我們帶到一個空房子:有兩張大床,一張桌子和椅子。我們被嚴格禁止出門,不許我們開窗戶,不許大聲說話。不要讓鄰居們聽到!這所公寓里的住客顯然一直在變……很骯髒!每隔幾天就沖洗一次。後來我還記得:我和媽媽到了一個好像政府辦公室的地方,他們向我們出示列印出來的文件,所有手續似乎都是符合法律的……我們被告知:「你們必須在這裏簽名。」媽媽簽字,我就站在旁邊放聲大哭。早先我還稀里糊塗,後來突然醒悟,原來我們是被趕到鄉下來了。我很想回到自己的學校,找自己的朋友,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們。沃洛佳叔叔走過來說:「快簽字,要不我們就把你送到孤兒院,讓你媽媽去村裡,留下你一個人。」那兒有一些人……我記得站著一些人,還有一個警察。每個人都沉默不語,沃洛佳叔叔賄賂了所有人。我只是一個孩子,我能做什麼……(沉默)
有一次,我把媽媽留在公園的板凳上……等我回來時,看到她和一個男人坐在一起。一個很好的人。「認識一下吧。」媽媽說,「他叫維嘉,也喜歡布羅茨基。」我們都明白,如果誰喜歡布羅茨基,對媽媽來說就如同一個暗語,說明他是自己人。「怎麼,他沒有看過《阿爾巴特街的兒女》?」那這就是一個沒開化的人!沒文化的人!不是同一類,不是我們的人。媽媽總是把人分類,合她胃口的所剩無幾。在我和媽媽流浪的這兩年中,我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變得很嚴肅,甚至有超越年齡的成熟。我意識到媽媽沒有辦法幫我,恰恰相反,我有一種感覺,她需要我的照顧。維嘉叔叔很聰明,他總是問我而不是問媽媽:「好了,姑娘,我們走吧?」他帶著我們去他家,他有一套兩居室。我們把全部家當都帶上了,就是些破爛的方格包……我們簡直是進入天堂了,他家就像博物館一樣!牆上掛著照片,優雅的圖書室,寬而矮的老式五斗櫥,高到天花板的鐘擺大鍾……我都看呆了!「姑娘們,別拘束,把外套脫了吧。」我們不好意思,我們衣衫襤褸,渾身都是火車站的味道,只敢站在門口。「姑娘們,勇敢些嘛!」我們坐下來喝茶。維嘉叔叔講述了自己的經歷……他曾是一個金匠,擁有自己的車間。他向我們展示了工具箱、包裝袋裡的半成品寶石、銀坯……一切都是那麼美好、有趣、高貴。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們要住在這裏,簡直像奇迹一樣……
後來每個人都去教堂,外婆也跟著去,開始畫十字、吃齋,但她只信共產主義……(沉默)外婆喜歡給我講戰爭的故事。那年她十七歲,主動申請上前線,在那裡她和外公墜入愛河。她夢想做一個電話接線員,但她參加的那個部隊需要一個炊事員,於是她就當了一名炊事員。我外公也是炊事員。他們一同在醫院里照顧傷員。傷員們會瘋狂地尖叫:「沖啊!沖啊!前進!」她給我講了很多故事,可惜的是,我只記得一些片段……護士總是備著漂白粉,藥片和藥粉用完的時候,她們就用漂白粉做成藥丸哄騙傷員們,免得傷員們罵人,用拐杖打她們……那個時候沒有電視,誰都沒見過斯大林,但所有人都盼望看到斯大林。我外婆也是一樣,直到去世,她都很崇拜斯大林:「如果沒有斯大林,我們就得去給德國人舔屁股。」她還說粗話呢。媽媽就不喜歡斯大林,她叫他「小人」和「兇手」……如果說我對這個問題很有思考,那是騙人話。我的生活,就是想著快樂,還有初戀……
「我們的現代化只能通過欺騙和槍炮的途徑實現……」
那個時代,匪幫走在大街上甚至不必把槍藏起來
柳德米拉·馬利克娃,技術員,四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