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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沒有修飾的十個故事與幸福很相似的孤獨

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沒有修飾的十個故事
與幸福很相似的孤獨

我和媽媽有過一次談話……她想離開學校:「我已經當了衣帽間服務員或者守夜人了。」她還是給孩子們講索爾仁尼琴的作品,講英雄和教徒,說得她自己雙眼放光,但是孩子們卻沒有反應。媽媽已經習慣於以前的孩子聽了她講的故事而雙眼放光,現在的孩子對她的回答卻是:「就算我們對您過去的生活很感興趣,我們也不希望那樣生活。我們不夢想進步,我們要過正常的生活。」他們都讀過果戈理的《死魂靈》,一個壞蛋的故事……我們在學校也學過。而今天坐在教室里的是另一種孩子了,他們問:「為什麼他是壞蛋?乞乞科夫就像馬夫羅提一樣,白手起家建成了金字塔。這是個經典的商業理念啊!」在他們看來,乞乞科夫就是一個正面人物……(沉默)媽媽不會這樣培養我女兒,我也不會。如果你聽她的話,那麼孩子就只有看蘇聯動畫片了,因為它們才是「人性的」。但是你關掉卡通片後走到街上去,外面完全是不同的世界。媽媽終於承認說:「我老了,這是好事。我可以坐在家裡,躲在我自己的堡壘里。」而在這之前她還一直想成為年輕人:用番茄汁做面膜,用甘菊洗髮水洗頭髮……
我是搭便車去首都的,這樣花錢少些。我越是朝窗外看,就越是發奮起來,我已經知道自己不會從莫斯科回來了。無論付出何種代價,我都要留在那兒!在集市上,人們售賣茶具、鐵釘、玩具,可以以貨易貨,用電熨斗或煎鍋去換香腸(肉類都按香腸計算),換糖果和砂糖。公交候車亭旁邊坐著一個胖阿姨,身上掛滿了兒童玩具的槍支彈藥等。跟動畫片一樣!那天莫斯科下著大雨,但我還是去了紅場,去看瓦西里大教堂的尖頂和克里姆林宮的紅牆——這給我以力量:我來啦!我到了祖國的心臟!我走路有些跛,因為臨行前做運動的時候弄折了小腳趾,但我依然穿著高跟鞋和最好的衣服。當然,人生要靠運氣,像打牌一樣,但是我有一種感覺,我知道我想要什麼。上天不會這麼簡單地給你任何東西,不會白白給你……一切要靠你自己!你必須非常想要成功,我就想要!媽媽只給我帶了家裡自製的蛋糕,還一再告訴我,她和爸爸以前怎麼去參加民主集會。每人每月的消費券都是限定的:兩公斤小米、一公斤肉、二百克黃油。排隊,排隊,還要在手掌上寫數字。我不喜歡「蘇聯分子」這個詞!我父母都不是「蘇聯分子」,他們是浪漫主義者!就像是成人生活里的學齡前兒童。我無法理解他們,但我愛他們!
我們分手七年了……他常打電話給我,總是在深夜來電話。他的情況很不好,損失了很多錢,他說很不幸福……他後來又找過一個年輕姑娘,現在又換了一個。他提議:我們再約會吧……為什麼?(沉默)長時間他是滿足不了我的。我經常關了燈,在黑暗中一坐幾個小時,迷失在時間里……(沉默)後來……後來也只是有些小浪漫,我……我永遠不會愛上一個沒有錢的男人,不會愛上從「睡眠區」出來的,從貧民區、哈林區出來的男人。我討厭那些在貧困中長大、帶著貧困心態、貧困思維的人,金錢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不能相信的滿足。我不喜歡窮人,不喜歡被侮辱被壓迫的人,那些鞋匠出身、文盲出身的人,那些偉大俄羅斯文學中的主人公……我不相信他們!怎麼了?我確實不信……是我的想法錯了嗎?等等……沒有人知道這個世界是怎麼構成的。我喜歡男人,並不是為了錢,至少不僅僅是為了錢。我喜歡的是成功男人的特質:他行事的方法,他開車的樣子,他說話的范兒,甚至他追求你的模式都與眾不同。絕對不同!我選擇這類人,就是因為喜歡這個……(沉默)
年輕時我喜歡改變命運,追求刺|激。現在不了,我很滿足。我女兒長大了,我要為她的未來考慮。這就是金錢!但我希望親手去賺錢,而不想去求別人,也不想賺人家的錢。我不想!我離開報社去了廣告代理公司——那裡掙錢多。大把的錢。人們都想要生活得好,這是今天我們社會中的主要問題,也是所有人的煩惱。打開電視看吧:人們去參加集會了……啊,有好幾萬人呢,但是,購買義大利高檔衛生設備的有幾百萬人。所有人都在重建和裝修自己的房子,或者去旅行。這是在俄羅斯沒有過的。我們的廣告推廣的不僅是商品,還有需求。我們在製造新的需求:如何生活得美麗!我們主導了時代:廣告,是俄國革命的一面鏡子……我的生活充實到了極點。我不想嫁人。我有朋友,他們全都是富人。其中一個靠石油發家,另一個做礦物質肥料……我們經常在昂貴的餐館見面聊天:大理石大廳、古董傢具,牆上掛的都是名畫,連門童也帶著俄羅斯財主的傲慢姿勢……我喜歡置身於美麗的裝飾設計中。我的親密男友也是獨身,不想結婚,他喜歡獨自住在他的三層豪宅里,「晚上兩人睡在一起,生活則各居一處」。白天他滿腦子都是倫敦證券交易的有色金屬價格,銅、鉛、鎳……手上拿著三部手機,每三十秒來一個電話。他每天工作十三至十五小時。沒有周末和節假日。幸福?幸福是什麼?世界已經變了……現在的孤獨者都是成功人士,是幸福的人,而不是軟弱者或失敗者。他們擁有一切:金錢,事業。孤獨,這是一種選擇。我就想置身於這條路上。我是獵人,而不是卑微的野獸。是我自己做了選擇。孤獨和幸福很相似,這聽起來像一個啟示……是嗎?(沉默)我這不是對您說的,這一切都是我想對自己說的……九九藏書
因為愛情?這個選項我連想都沒想過……我不是憤世嫉俗,但是在十年中,您或許是第一個對我說到「愛情」這個詞的。二十一世紀的人們看中的就是金錢、性|欲和兩桿槍,一切向錢看,只有您還在談什麼愛情……我對於結婚生子沒有太大慾望,我一直想做出一番事業,這是我的第一目標。我注重我自身,我的時間和我的生活。您從哪兒聽說男人們是尋求愛情的?什麼愛情啊……男性認為女性就是獵物、戰利品、受害者,而他們是獵人。這套法則實行了幾百年了。女人也不是想找白馬王子,而是想釣金龜婿。王子的年齡沒有限制……有的足以做女孩的父親……還等什麼?統治世界的就是錢!但我不是獵物,我也是獵人……
十年前,我來到莫斯科。我興奮極了,我告訴自己:我就是為了快樂而生的,只有弱者才受苦,謙卑是弱者的裝飾。我是羅斯托夫人……我父母在學校任教:父親是化學教師,母親是語文教師。他們在大學時代就結婚了,爸爸有一套得體的西裝,又很有思想,當時是足以把女孩迷得暈頭轉向的。他們至今還喜歡回憶,他們那時候很長時間都是只有一套床單、被套、枕頭,只有一雙拖鞋。他們互相為對方朗讀帕斯捷爾納克的詩,一讀就是一個通宵。倒背如流!跟愛人在一起,寒舍就是愛巢!我嘲笑他們說:「那是在初霜之前吧。」媽媽聽了就生氣地說:「你真沒有想象力。」我們是一個標準的蘇聯家庭,每天早上吃蕎麥或黃油麵包,院子里栽著橘子樹,每年結一次果,新年時享用。我甚至記得它們的氣味。現在都沒有了,那是另一種美好生活的氣息……暑假時,我們去黑海度假,去索契當「野人」,大家一起擠在一個九平方米的房間里,可是我們非常驕傲,非常自豪。我們為自己喜歡的書自豪,那都是從地下渠道找到的,要靠強大的關係才行,但是很開心!我們經常能得到首映式免費入場券(我媽媽的朋友在劇院工作)。大劇院!那是體面的伴侶們永恆的話題……現在許多人都在寫:蘇維埃的勞改營,共產主義的貧民窟,是吃人的世界。我完全沒有什麼恐怖記憶……我只記得,那個世界是天真的,非常幼稚可笑。我一直就知道,我絕不會這樣生活!我不願意!為此我差點兒被學校開除。
我獨自一人面對生活,單槍匹馬,我不是在糖罐里長大的……我必須好好愛自己!沒有輔導老師,沒有錢,也沒有託人情,我還是進入了莫斯科國立大學新聞系……在第一學期,一個同學就愛上了我,問我:「你愛我嗎?」我的回答是:「我愛我自己。」我只為我自己。我自己!我對其他學生不感興趣,也不喜歡無聊的講座。蘇聯的老師拿著蘇聯的教科書講課,但外邊的非蘇聯生活已經如火如荼地展開了——充滿激|情的、瘋狂的生活!出現了第一批進口汽車,令人興奮!普希金廣場開了俄羅斯第一家「麥當勞」餐廳,波蘭化妝品也進來了,有可怕的傳言說這是為死人化妝用的……電視上的第一個廣告是土耳其茶廣告。以前曾經是灰色的一片,現在出現了明亮的色彩、醒目的招牌。一切想得到的都可以得到!你可以成為你想要做的任何人:經紀人、殺手、同性戀……九十年代對我來說是有福的年代、難忘的年代,是弄權者、匪幫和冒險家的年代!只有一些建築還有些蘇聯風格,但是人們的頭腦中已經是不同的程序了……只要你不斷適應變化,你就會得到一切。列寧是什麼人?斯大林是什麼人?他們已經過去了,超級生活在你面前展開:你可以看到整個世界,住上美麗的公寓,坐豪華車,吃盡美饌佳肴……在俄羅斯要眼觀六路……街頭和集會是速成學習,然後我又開始遠程學習,又在報社找到了工作。從每天清晨開始,我就喜歡生九九藏書活。
他經常打電話來,他不幸福……他什麼沒見過?什麼買不到?他和他那幫朋友,錢早就賺足了。都是大錢,瘋狂致富!但就算是賺到所有錢,他們也無法給自己買來幸福,買到愛情。愛情就像胡蘿蔔,清貧的大學生是有的,他們這些富豪卻沒有。這就是不公平的!他們認為自己可以擁有一切:乘著私人飛機去任何國家看足球比賽,到紐約看音樂劇首演。一切都在口袋裡!可以把最漂亮的模特拉上床,把美女們帶到科切威爾去滑雪——整整一飛機姑娘!我們上中學時都去過高爾基市,我們知道什麼是商人的任性——打碎鏡子,滿臉黑魚子醬,用香檳給少女洗澡……這些他們都玩膩了,還覺得無聊。莫斯科旅行社就為這些客戶提供特別的娛樂,例如在監獄里待上兩天。廣告上寫著:「你想像霍多爾科夫斯基一樣過兩天嗎?」囚車將他們送到弗拉基米爾城,送到這座城市最可怕的監獄——弗拉基米爾中央監獄。他們在那裡換上衣服,變成囚犯,在院子里被狗追咬,被橡膠警棍擊打。全都跟真的一樣!把他們像鯡魚一樣塞進又臟又臭的廁坑囚室。他們覺得這很快樂,覺得這是一種新鮮的感覺!花上三五千元,還可以玩「流浪漢」的遊戲:換上想穿的衣服,化裝成乞丐,被扔在莫斯科街頭,沿街乞討。當然,身後不遠處的角落裡肯定要有私人保鏢和旅行社安排的護衛。還有個套餐是面向整個家庭的:妻子扮演妓|女,丈夫扮演皮條客。我知道個故事……一個晚上拉到嫖客最多的,是一個莫斯科糖果業首富的妻子,一副蘇聯打扮,溫文爾雅。她丈夫感到很高興,很好玩!不過,關於這樣的安排,旅遊廣告中是隻字不提的,完全保密……你甚至可以花一整夜去獵殺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們給一個不幸的流浪漢一千元,是「綠鈔」!他生下來從沒見過這麼多錢!想得到這筆錢,你就要扮作野獸!能不能活下來要看你的運氣,他們要對你開槍,你不能索償。一切都憑良心!你可以帶個女孩去過夜……隨便發揮想象力吧,下半身的事情豐富多彩,就是沙特王子也不一定能夢到。鮮血、眼淚和精|液!這就是所謂的幸福,俄式的幸福——去坐牢兩天,出來之後就明白什麼都好了。非常好!不僅可以買到汽車、房子、船,還可以買到杜馬議員的位置,還有人的生命……如果不能活得像上帝,那就活得像乞丐……超人一樣!嗯,是的……這就是一切!蘇聯時期出生的人,還有所有來自那些地方的人,他們都有這個癥狀。他們的世界就是這樣天真,他們也都夢想著做個好人……他們許諾過「用鐵腕把人類驅趕到幸福中去……」,趕到人間天堂去。
阿麗莎·扎×××勒爾,廣告經理,三十五歲
後來我到了莫斯科……莫斯科!我總是把這個名字當成我的假想敵,從第一時間開始,莫斯科就在我內心激起了競爭的惡氣。這是我的城市!瘋狂的節奏就是最好的休息!張開雙臂,當作我的翅膀!那時候我口袋裡只有二百塊「綠鈔」(美元)和少量「木鈔」(盧布)。那是我所有的一切!多災多難的九十年代……父母早就沒有工資了,一貧如洗!爸爸每天都在試圖說服自己,也勸說我和媽媽說:「我們必須有耐心,等等看。我相信蓋達爾。」還沒等我父母這些人意識到,資本主義已經開始了。俄羅斯式的資本主義……年紀輕臉皮厚,在1917年就崩潰過……(思索)父母他們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嗎?很難回答……但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資本主義,我的父母並不想要資本主義。他們的選項里沒有這條,但這是我的選擇,是像我這樣的不願意被束縛在籠子里的年輕人的選擇。我們年輕有力。對我們來說,資本主義制度是有趣的冒險,充滿風險……這不只是錢,不只是美元先生!現在,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比起古拉格群島、蘇聯的赤字,還有那些夜間敲門者的故事,我更喜歡閱讀現代資本主義作品,比如德萊塞的小說。是啊,一種神聖的影響。我知道,這些我是不能和父母說的,一個字都不能說,但卻對您說了!我爸爸依然是個蘇聯浪漫主義者。他經歷過1991年8月的那次政變!那天從早晨開始電視台就一直播放芭蕾舞劇《天鵝湖》,坦克開進莫斯科,就像在非洲一樣……我爸爸,還有他的七個朋友,下班后就直接趕到首都支持革命!我就坐在那兒看電視,記住了坦克上的葉利欽……搖搖欲墜的帝國土崩瓦解,無可挽回……我們等待爸爸回來,就像等待從戰場上凱旋的英雄!我想,他至今還把這當成生活的動力。經過多年之後,我終於理解了,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就像爺爺那一輩人一樣。爺爺一輩子都在講述,他們如何在斯大林格勒打敗了德國人。帝國瓦解之後,爸爸活得無聊、無趣,沒有什麼盼頭。基本上,他們這一代都絕望了……他們覺得遭遇了雙重的失敗:蘇聯的共產主義思想崩盤,后共產主義時期發生的事情他們也想不明白,接受不了。他們想要的是另一種東西,就算是資本主義,那也得是有人情味的、帶著迷人微笑的資本主義。但這種世界不屬於他們。這是異邦,但這是我的世界!屬於我的!我感到幸福,因為只有在5月9日這一天才需要看到蘇聯人。(沉默)https://read.99csw.com
我看著他,感覺自己每個指尖都是冰冷的。我開始意識到,和他在一起不會幸福。我是個愚蠢的小女人……現在,我要是向他發起攻勢,就像捕狼一樣,我能夠成為猛獸,成為黑豹。我已經手握一條鋼線!但當時我真的很痛苦。苦難,就像芭蕾舞者一樣,有手勢,有哭泣,也有謙卑。但有一個秘密,一個簡單的秘密——不快樂就是不幸福,就是傷害自尊心的……按照程序,我住進醫院保胎。到了出院那天早上,我打電話給他,告訴他來接我,午飯前要結賬,他接電話時睡意矇矓:「我來不了。今天我不能來了。」之後他就沒有再打電話來。後來我知道,那天他飛到義大利和兒子滑雪去了。那是12月31日,第二天就是新年了。我叫了一輛計程車……整個城市被雪覆蓋,我走過雪堆,抱著肚子,踽踽獨行——不是獨行!我是兩個人,已經是兩個人了。我有我的女兒,我的小女兒……我的寶貝!我比世上任何人更愛她!但是我愛他嗎?正如童話中說的:他們一起幸福地過了很久,但在同一天內死去。我痛苦萬分,但沒死。有的女人會說:「我沒有他不能活下去。沒有他我會死。」我大概還沒有遇到過這樣一個男人,能讓我說出這樣的話……是的!但是,我也早就學會了輸,所以我不怕輸……(她看向窗外
我去聖彼得堡採訪本來是要採訪另外一個故事,卻帶回來這樣一個故事。是火車上的一個女人講的。
哦耶!沒錯,是這樣……出生於蘇聯的人們,都有一種癥狀,一種標記!我們那時候還有家政課,男生學習開汽車,女生學習煎肉餅,那些該死的肉餅,我總會烤焦。有一位女教師,她是我們的「標兵」,教育我說:「你不會煎肉餅怎麼辦?將來結婚了怎麼伺候你的丈夫?」我馬上回應:「我用不著學會煎肉餅。以後我會有傭人。」那是1987年,我十三歲……哪裡知道資本主義是什麼樣子,傭人是什麼樣子?!社會主義無所不在!爸爸媽媽因此被校長找去談話,我在班級會議上和全校學生會議上都遭到了批判。他們想把我開除出少先隊,開除隊籍、團籍,這在當時是非常嚴重的事情。我甚至都哭了……雖然我頭腦中只有一些公式,沒有任何詩韻,但是當我獨自留在家裡,我就會換上母親的裙子、鞋子,坐在沙發上讀《安娜·卡列尼娜》。社交舞會、僕人、軍裝穗帶、偷情、幽會……從安娜撲向火車那一刻起,大家都很好奇:這是為什麼呢?她是那麼的美麗、富有,是因為愛嗎?即使是托爾斯泰也沒有說服我……我更喜歡西方的長篇小說,書里有我喜歡的漂亮的風騷|女人,男人們為了她們而互相開槍,低三下四,受盡折磨。十七歲那年我哭了一場,那是我最後一次掉眼淚,因為失戀。我躲在浴室哭,整夜開著水龍頭……媽媽用帕斯捷爾納克的詩安慰我……我牢牢記住了:「成為女人,是偉大的一步/為愛瘋狂,是英雄主義。」我不喜歡童年和青春期,一直盼著它們早點兒結束。我鑽研學問,上健身房。我要比所有人快,比所有人高,比所有人強!屋裡反覆播放著奧庫扎瓦的歌曲:「手拉手,朋友們……」不!這不是我的理想。
後來怎樣了?就是個很俗套的故事了……我懷孕了……可能他就害怕了。男人都是懦夫!流浪漢和寡頭沒有什麼區別。他們能上戰場,能幹革命,但在愛情面前沒有勇氣。女人才更堅強:「勒住飛馳的駿馬,衝進燃燒的小屋。」按照故事規律……「馬群奔騰馳騁,小屋燃燒燃燒。」「男人永遠長不大,都停留在十四歲。」這是媽媽給我的第一個智慧的建議。我記得,我是出差之前把消息告訴他的。我當時被派去頓巴斯。我喜歡出差,喜歡火車站和機場的氣味。本來我想出差回來后和他好好談談的。我現在明白了,他不僅打開了我的世界,讓我見到令人驚喜的精品店,還教會了我去思考,對此我心懷感激。這並不是說要給他出難題,而是自然發生的。我看著他,聽他說。其實,甚至在我想過我九-九-藏-書們會住在一起的時候,我都沒有想過永遠生活在某人寬厚的身體後面,無憂無慮地醉生夢死。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計劃,我喜歡自己的工作,喜歡到處出差,我做事情很有效率。
這時候我遇到了他……我想我是真的愛這個男人的。聽起來很坦誠吧……嗯?(笑)他比我大二十多歲,有家庭,有兩個兒子,還有嫉妒心極強的妻子。這讓他的生活猶如在顯微鏡下一般……我們相遇后,都陷入了瘋狂,而且一發不可收拾。他坦白說:為了不要在上班的時候哭出來,他早上服用了兩片安定。我也做了一些瘋狂的舉動,就差沒有跳降落傘了。這就是全部……常常是這樣,在最甜蜜的時期,誰在欺騙誰,誰在獵取誰,誰在想什麼,都不重要了。我那時候還很小,只有二十二歲,墜入了愛河……我深深愛上了他……現在我明白了,愛,這是一種生意,每一方都有自己的風險。必須準備好新的技巧。永遠有計謀!如今,很少有人為愛而忘乎所以了。全部力量都用在飛黃騰達上!用在職場上!我們那兒的年輕姑娘吸煙閑聊時,如果發現有人動了真情去戀愛,大家都會為她可惜:說她真傻,居然掉進去了。(笑)傻瓜啊!那我就是個開心的傻瓜!他讓司機放假,他自己親自開車,我們在一輛滿是汽油味的「莫斯科人」牌汽車上夜遊莫斯科城,不停地接吻。「謝謝你,」他說,「你把我帶回了一百年前。」他不斷策劃快閃情節……快閃……節奏讓我很是吃驚……而且當機立斷,經常是頭一天晚上突然打電話:「明天早上我們飛去巴黎」或「我們飛去加那利群島,我有三天假期」。我們坐頭等艙,住最昂貴的酒店,房間玻璃地板下,就是魚兒在遊動。活的鯊魚!可是讓我一輩子記得清清楚楚的是另一件事……就是散發著汽油味的「莫斯科人」在莫斯科街頭飛馳,還有我們的瘋狂接吻……他還讓我看到了噴泉彩虹,我深深地愛著他……(沉默)他也給自己舉辦了生日慶典。為他自己——是的!也許當我四十歲時才能理解他……到某個時候才能明白……例如,當表在走的時候,他不喜歡看表,只有當表停的時候,他才喜歡表。他與時間的關係是獨特的……就是這樣……而我喜歡貓。我喜愛它們是因為它們不會說話,沒有人見過它們流淚。如果有人在大街上遇到我,會覺得我十分富有和快樂!我擁有了一切:一棟大房子、昂貴的汽車、義大利傢具。還有我的女兒,我因為她而歡天喜地。我不用煎肉餅,也不用洗衣服,因為我有一個女傭,我可以買任何我想要的東西,首飾堆積如山……但是我一個人生活。我喜愛獨身生活!和誰住都不如單身好,我喜歡自言自語……尤其是說關於自己的事。自己是自己的獨特伴侶!我想什麼……我感覺什麼……我昨天和今天怎麼看這件事?我以前喜歡藍色,現在喜歡紫色……我們每個人都有這麼多的事情。在自己內心,和自己一起。在我們內心中都有一個宇宙,但是我們幾乎沒注意過,所有人都忙於身外的事情,表面的事情……(笑)孤獨,這就是自由……我每天都很高興,因為我是自由的:他打電話還是不打,來還是不來,拋棄還是不拋棄我?無所謂!都不是我的問題!不是的,我不怕孤獨……我怕……我怕誰呢?我只怕牙醫……(突然衝口而出)人們總是說謊,當他們談到愛情、談到金錢的時候,總是說謊,而且前後矛盾。我不想撒謊,真的,我不撒謊!(平靜下來)嗯,對不起,對不起……我早就忘了……
從那以後,我就沒有穩定的感情關係了,只有些小浪漫……我很容易就會跟人上床,但不是愛,這是不同的。我不喜歡男人的氣味,不是不喜歡愛的味道,只是不喜歡男人的氣味。在浴室里,我總是聽人議論說某個男人有最昂貴的香水、最昂貴的香煙……但是,當我想到為了能待在另一個人身邊,必須花費氣力的時候,我就充滿恐懼。就像在採石場那麼艱難!應該忘記自己,放棄自己,擺脫自己。愛情里是沒有自由的。就算找到心儀之人,他也不會是你的精神支柱,他一定會喜歡烤肉,嘲笑你做的冷盤沙拉,不在那裡留下襪子和褲子。反正總是要承受痛苦。痛苦就是出自於愛……出自這種結構……我是不想再做這種工作了,我想讓自己輕鬆一下。和男人最好是交朋友,保持生意關係。我甚至很少願意去跟人調情,懶得戴上假面具玩愛情遊戲。水療、法式美甲、義大利煥膚、化妝,戰鬥式的迷彩……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邊遠地區的女孩read•99csw•com來自俄羅斯各地,向莫斯科進軍吧!那裡有富豪王子在等待她們!她們夢想從灰姑娘變成公主。等待一個童話!等待一個奇迹!這些我都經歷過了……我理解灰姑娘,所以我為她們難過。沒有地獄就沒有天堂。如果你只想要天堂……這根本不可能,但她們還不懂,她們茫然無知,無憂無慮……
努力登上更高一級台階……我從不幻想自己在走廊或在桑拿浴室里引起別人重視,必須在高級餐廳。我有很多的傾慕者……我對同齡人沒興趣,只能和他們做朋友,一起去圖書館,輕鬆而安全地相處。我喜歡的是年長的成功男士、事業有成的男人。和他們在一起才有意思,他們風趣,還能讓我學到很多東西。在我……(笑)在我身上久久都有一個烙印——良好家庭出來的女孩子,書香門第,家裡主要的傢具就是書櫃,作家和藝術家都很關注我。他們都是不被承認的天才,但我不打算把我的一生獻給那死後才被承認的,被後人喜愛的天才。後來我都厭倦了父母在家裡的所有對話:什麼共產主義,什麼生命的意義,什麼利他主義的幸福,什麼索爾仁尼琴和薩哈羅夫……不,這些都不是我浪漫故事中的主人公,只是我媽媽心目中的英雄。那些埋頭讀書、夢想像契訶夫的海鷗一樣飛起來的人們,已經被不讀書就可以飛翔的人們取代了。早先那些高雅紳士的選擇都已經淪為沉澱:什麼地下出版物,什麼廚房裡的低聲交談。那是何等的恥辱啊——我們的坦克開上過布拉格大街,現在它們又出現在莫斯科!但這又有什麼可驚訝的呢?取代地下詩歌的是鑽戒,是昂貴的名牌服裝……革命的慾望!只是祝願罷了!我喜歡的人、我愛的人,是官員和商人……他們的詞典才能讓我受到啟發:離岸、傭金、以貨易貨、網路營銷、創造性的方法……在編輯部的選題會上,總編輯說:「我們需要資本家。我們要幫助葉利欽和蓋達爾政府去搞定資本家!這是當務之急!」我那時候還年輕漂亮……我被派去採訪這些資本家:他們是如何富起來的?如何賺到第一個一百萬?社會主義人民如何轉化為資本主義的市民?我必須好好寫這些稿子。正是百萬財富征服了想象力。賺一百萬!我們已經習慣於以為,俄羅斯人似乎不喜歡錢,不想成為富人,甚至害怕致富。那他們想幹什麼?他們總是希望沒有一個人成為富翁,沒有人比他們更富裕。深紅外套、金項鏈……這是在電影和電視劇里才見過的東西……我遇到的人們都在談論鐵的邏輯和鐵的手腕,談論系統思維。人人都學英語、學管理。學者和研究生離開這個國家……學物理的和學詩歌的都走了,留在這裏的是新的英雄,他們哪兒都不想去,他們喜歡住在俄羅斯。這是他們的時刻!他們的機會來了!他們想成為富人,他們想要所有東西。所有!
我的朋友自殺了……她非常強勢,非常成功,有很多傾慕者,有很多朋友。我們都驚呆了。自殺,這是為什麼?這是怯懦的表現還是堅強的舉動?這是個極端的想法,是呼籲救助還是自我犧牲?是出路,是陷阱,還是懲罰……我也想這樣做……但是我可以告訴您,為什麼我不這樣做……
就在那次,我飛往沙赫喬爾斯克移民區,那裡有一個可怕的故事,也可以說是那個時代的典型:上邊給先移民去的沙赫喬爾人獎勵了磁帶錄音機以示慶祝。可是到了夜裡就有一家人被滅門了,兇手什麼都沒有拿走,只是拿走了磁帶錄音機。就是一個松下錄音機!微型盒式錄音機!莫斯科到處都是豪華轎車、超級市場,但是走出花園環路,就連錄音機都是奇迹。我的主編巴結的那些本地土豪在配槍保鏢的護送下走在街上,連上廁所也跟著保鏢。到處都是賭場、賭場、賭場。還有些私人小餐廳。九十年代全都是這樣的……他們就是這樣的……我出差了三天,回來后和他見了面。起初,他顯得很高興:我們很快就會有一個孩子了!他已經有兩個男孩了,還想要一個女孩。但是,雖然他沒說什麼,他的話語背後卻似乎隱藏著什麼。眼神!我注意到他的眼神……他眼睛里出現了恐慌:這是需要解決的問題,這會改變他已有的生活。他說話有些支支吾吾了。是啊!有這樣一些男人,他們馬上就溜掉了,他們拎起裝著襪子和襯衫的手提箱就離開了。也有那些像他一樣的男人,磨磨蹭蹭,猶猶豫豫……「你想要什麼?告訴我,要我做些什麼?」他問我,「只要你一句話,我就離婚。你只要說。」我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