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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沒有修飾的十個故事想要殺死他們所有人,又為這個想法而恐懼

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沒有修飾的十個故事
想要殺死他們所有人,又為這個想法而恐懼

——上班路上,地鐵車廂一如既往地擠滿了人。我沒有聽到爆炸聲,但不知怎的,突然之間所有人都變成了橙黃色,我的身體突然間麻木了,我企圖擺動手臂,但做不到。我以為我中風了,接著就失去了知覺……當我醒來時,我看到一些人仍舊在無所畏懼地行走,好像我已經死了。我害怕被踩到,就舉起手臂。有人把我扶起來。到處是血和肉……
……我聽不到哭泣或尖叫聲。一片沉默。所有人躺成一堆……不,不是害怕……然後,他們開始蠕動了。在那一刻,我意識到必須離開這裏,那裡應該還有化學品,在燃燒。我還找到了自己的背包,裏面有我的學習筆記和錢包……當時驚呆了……被震聾了,但是我沒有感覺到疼痛……
我在想……我希望記住那些幸福時刻嗎?必須記住。我一生中的幸福只有一次,就是孩子們小時候……
——俄羅斯人有三大支柱:「也許吧」「想必是」和「不管怎樣」。最初所有人都嚇得戰戰兢兢,一個月後,我在地鐵的長凳下發現一個可疑包裹,差點兒逼著值班員打電話報警。
——我吃膩了油煎薄餅,停車停車。什麼時候放我們走啊?
我知道該怎麼治療。喀秋莎需要快樂,只有幸福能治愈她。她需要這樣的幸福……我們去聽阿拉·普加喬娃的演唱會,我們全家人都喜歡她。我想靠近她,給她一張紙條:「為我的女兒唱一首吧。請說一聲只是為她一個人唱的。」我想讓女兒覺得自己像個女王,想把她高高捧起來,她看見過地獄,必須要讓她再看到天堂。這樣她的世界才會恢復平衡。這都是我的幻覺、夢想。(沉默)我以自己的愛從來沒有成過任何事。我應該給誰寫信?我應該向誰求助?你們已經靠著車臣石油賺了錢,靠著俄羅斯貸款發了財,就請讓我把女兒帶到什麼地方去療養一下吧。讓她在棕櫚樹下坐坐,看看海龜,把可怕的事情忘記。在她眼裡,總是看到災難。沒有光明,我在她眼睛里看不到光明。
——恐怖主義,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女兒:
——您以為俄羅斯士兵在車臣就沒有犯罪?我弟弟在那裡服役過,他經常談論光榮的俄羅斯軍隊……把車臣男人關在洞里,像對待動物一樣,要求他們的親戚交贖金。折磨、掠奪……那小子現在變成了酒鬼。
……我搖搖晃晃地走著,「救命啊!救命啊!」呼救的聲音不絕於耳。有個人在前面,像夢遊一般,緩慢地一會兒向前,一會兒後退。所有人都超過了我和他。
——有些人躺在血泊里,另一些人用手機攝像頭拍照。啪啪啪的拍照聲不斷。馬上在社交網路上張貼照片。辦公室的廢紙箱都不夠用了。
成為犧牲品——這是極大的侮辱,簡直就是恥辱,我不想和任何人談論這件事,我想裝作若無其事,但它畢竟發生了,面對面地發生了。我無時無刻不想流淚。我經常是一個人在街上一邊走一邊哭。有一次,一個陌生男人對我說:「你這麼漂亮,為什麼要哭呢?」首先,美貌從沒對我的生活有幫助;其次,我覺得這種漂亮的容顏是對我的一種背叛,與我的內心太不一致。
運送被捕者的司機……
——恨所有人!!
也許有人認為他們是英雄?他們有自己的思想,他們死的時候感覺自己很幸福,以為自己會上天堂。他們不怕死。我對他們一無所知,我知道的只有:「已經安裝了對涉嫌恐怖分子的照相探測儀。」他們老是說,我們就是目標,沒有人向他們解釋過,我女兒其實並不是目標,她有一個沒有她就活不下去的母親,還有個她愛得不得了的兒子。難道能夠去殺一個被愛的人嗎?在我看來這是加倍的罪行。你們可以去打仗,可以進山裡去,在戰場上開槍射擊對方,但為什麼對我開戰?為什麼對我女兒開戰?他們殺死和平生活中的我們……(沉默)我都害怕自己,害怕自己的想法。
門鈴響了,喀秋莎的朋友們來了,我請他們坐在廚房。我母親曾告訴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招待客人。曾經有一段時間,年輕人不再談論政治,現在又開始聊了。他們在談論普京:「普京,是斯大林的翻版……」「這太久了……」「對整個國家來說,這就是個屁股墊……」「這是天然氣,是石油……」
寫過告密信的……
——第一次車臣戰爭是在葉利欽時代,電視報道都很真實。我們看到了哭泣的車臣婦女,也看到俄羅斯母親穿過村莊尋找她們失蹤的兒子,沒有人去招惹她們。現在這種仇恨以前是沒有的,他們和我們都沒有。
——我討厭車臣人!如果沒有我們俄羅斯人,他們還住在山洞里呢。幫助車臣人說話的記者也很討厭!自由主義分子!(他望著我,目光中充滿仇恨,我把他的話錄了音。
……我看到一個身子縮成一團的可憐女孩,這就是我的喀秋莎。為什麼她一個人在這裏?不和我們在一起?不,這不可能,不可能是真的。枕頭上有血……「喀秋莎!我的喀秋莎!」她沒有聽見我叫她。她頭上戴了一頂小帽子,不想讓我看見,不想讓我害怕。我的好女兒!她一直夢想成為一個兒科醫生,但現在她聽不到了,她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而現在,她的https://read.99csw.com小臉……怎麼了?好像有什麼又黏又稠的東西蒙住了我,我的意識分解成了碎片。我挪不動雙腳,像踩在棉花上似的,是他們把我拉出了房間。醫生訓斥我:「把你自己控制住了,否則我們就不讓你來看她了。」我控制住了自己……又回到病房,她不看我,眼睛看著別處,好像不認識我。但是她流露出受傷動物的眼神,這眼神讓我無法忍受,幾乎不能活下去。現在,她總是把這種眼神藏起來,好像給自己披上保護層,但這一切都已經深深烙在她身體里。她總是留在那個沒有我們的地方。
——我們儘可能地努力,以祈禱幫助死難者。請求上帝的恩典……
還有,當別人在會議上大聲呼喊「讓惡棍們像狗一樣去死!」的時候,那些保持沉默的人。
母親:
那時只有一個車臣在燃燒,現在是整個北高加索。到處都有清真寺。
在2000年、2001年、2002年、2003年、2004年、2006年、2010年和2011年,首都莫斯科都發生過恐怖襲擊。
許多人盲目讚美改革,大家都對改革抱有期待。但是我愛戈爾巴喬夫並不是因為這一點。我還記得我們在住院部的一段對話:「社會主義結束了,但之後會發生什麼?」「壞的社會主義終結,好的社會主義到來。」我們一邊讀報紙,一邊等待著……不久,丈夫失去了工作,他們研究所關門了。失業者像海潮一樣,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先出現了小攤位,然後有了大超市,裏面應有盡有,就像童話世界一樣,可是我們買不起。走進去又走出來。孩子生病時,我只能買兩個蘋果,一個橘子。這怎麼能對付下去呢?如果現在就這麼湊合,以後怎麼辦?我在超市收銀台排隊時,看到前面一個男人的購物車裡有菠蘿、香蕉……這極大地傷害了我的自尊。所以今天的人們都很累。蘇聯時期從來沒有求過上帝,可是如今在俄羅斯生活了。(沉默)我的生活夢一個都沒有實現……
9月3日是恐怖主義受害者紀念日,莫斯科舉行了哀悼儀式。街上有許多殘疾人,很多年輕女性披著黑色披肩。在索里揚卡,在杜布羅夫卡劇院中心前的廣場,在「文化公園」「盧比揚卡」「汽車製造廠」和「里加」地鐵站……到處都點燃追悼的蠟燭。
——起先你可能會徑直進入地鐵站,放心大胆地上車,但過了一兩站,你就會出一身冷汗。特別是當列車在隧道停留幾分鐘的時候,就會很害怕。每分鐘都被拉長,心在弦上似的搖擺……
——兒子剛滿四歲。我怎麼對他說爸爸死了?他還不明白死亡是什麼呢。我擔心他會以為爸爸不要我們了,就說爸爸暫時出差了……
有學生在臨時搭建的舞台上舉辦音樂會,公交車送他們去現場。我湊上前去做了幾句採訪。
(恨誰?)
——我恨!
——難道要對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殺死德國士兵的俄羅斯士兵控罪嗎?那時候誰都殺人。警察被游擊隊俘虜后,也被剁得粉碎……聽聽退伍老兵們的話吧。
經過兩個小時的交談,我在筆記本上記錄下了幾段話: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喊:「謝廖沙!謝廖沙!」謝廖沙沒有回答……有幾個人仍然坐在車裡,已經不是活人的自然姿勢了。還有一個男人就像蚯蚓一樣掛在那兒,我害怕朝那邊看。
在「汽車製造廠」地鐵站引爆自殺炸彈的男孩來自車臣。人們從他的父母那裡得知,他讀過很多書,喜歡托爾斯泰。他在戰爭中長大,在轟炸和炮擊中長大,曾親眼看到自己的表兄弟被打死。十四歲那年,他逃進山裡投奔了哈塔卜。他就是想復讎。據說他本來是一個純潔的男孩,心地善良,熱心腸……人們還常常取笑他:哈哈,真是個小傻瓜……他學成了一個神槍手,也學會了投擲手榴彈。他媽媽找到了他,把他帶回村裡,希望他讀完高中,畢業后做一個泥瓦工。但一年之後,他再次消失在山裡。他們又教會了他爆破,然後他來到了莫斯科……(沉默)如果他是為了錢而殺人,那一切都不難理解,但他不是為了錢。這個男孩可以投身於坦克之下,也可以炸毀一家婦產醫院……
……我不太記得了……我不要記住那些!我不要!(母親擁抱她,安慰她
我是誰?芸芸眾生中的一個……我們平凡普通,默默無聞,雖然我們努力生活。我們去愛,我們忍受苦難,但沒人對我們感興趣,書中也不會寫到我們。普羅大眾,數不清的人。從沒有人問過我的生活怎麼樣,所以我才想跟您說說。「媽媽,要把自己的心情藏起來。」我的女兒們這樣說,她們一直在教育我。年輕人生活在一個更殘酷的世界,比生活在蘇聯的世界還要難。(沉默)我感覺,生活似乎不屬於我們,不屬於我們這樣的人。生活在別處,在其他的地方。市面上發生的事情,都與我們無關……我不去高端商場,因為我很緊張:連那裡的警衛看我的眼神也是鄙視的,因為我穿的衣服是露天市場買來的,是中國製造的日用必需品。我去乘地鐵時總是怕得要死,那些比較富裕的人都不坐地鐵。地鐵是窮人乘坐的,不是所有人都坐。我們國家又出現了王公貴族和農奴民眾。我已經忘了泡咖啡館的感覺,我買不起咖啡。看戲已經是一種奢侈,以前我是不會錯過任何一次首演的。真是屈辱……我很懊喪……我們無法進入這個新世界,生活得平淡單調。丈夫從圖書館借書,用大口袋背回來,這是我們可以像從前一樣做到的唯一一件事。我們仍然還可以在莫斯科老城區遊盪,去我們喜歡的那些地方——亞基曼卡、中國城、瓦爾瓦爾卡。這是我們的鎧甲,現在每個人都為自己增加鎧甲。(沉默)我們過去學的都是……像馬克思所說:「資本就是盜竊。」我同意他的話。九*九*藏*書
我有時候想要殺死他們所有人,又為這個想法而恐懼。
我在醫院和一個女人交了朋友,她當時不在喀秋莎所在的第二節車廂,而是在第三節。後來我已經正常上班了,似乎一切都熬過去了。可是意外發生了:她想從陽台跳下去,跳出窗外。她父母把窗戶都安上了柵欄,全家好像住在一個籠子里。但是她又要開煤氣自殺……丈夫離她而去了……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曾經有人在「汽車製造廠」地鐵站看見過她,她在站台上大聲喊道:「用右手抓起三把土撒到棺材上。我們一起捧三把土,一起撒……」她大聲尖叫著,直到乘務員來把她帶走。
恐怖襲擊發生后的幾天,報紙上寫了很多,還有電視採訪報道。喀秋莎看到她的照片被登出來,她把這份報紙扔掉了……
——地緣政治找上了我們家門。俄羅斯即將瓦解,帝國很快就將只剩下莫斯科大公國……
我懂得愛情……我總是覺得:一個人有沒有愛,和誰相愛,是最直觀的聯繫,不需要語言。我現在還常常想起第一任丈夫……我愛他嗎?愛。愛得深嗎?瘋狂地愛。那年我二十歲,有好多夢想。我們和他漂亮的老母親住在一起,她還總是嫉妒我:「你這麼漂亮,就像我年輕的時候。」她經常把我老公給我的鮮花拿到她自己的房間。後來我理解她了,可能是直到現在,當我如此深愛我自己的女兒時,當我自己與孩子有了如此密切的關係時,我才理解了我的婆婆。一位心理醫生勸我:「您對孩子過度溺愛了,不能這樣子去愛的。」但是我的愛都是正常的愛,就是愛!我的生活是我的,沒有人了解其中的配方……(沉默)我丈夫也愛我,但他有一個哲學:不可能只和一個女人度過一生,必須認識別的女人。我想了很多,哭了很久,最後放他走了,自己帶著小喀秋莎生活。第二任丈夫,他就像我的哥哥。我倒是一直夢想有個大哥哥。但是我不知所措。當他向我求婚時,我都不知道怎樣和他一起生活。為了生孩子,家裡就應該有愛情的氣息。他把喀秋莎和我帶到他家去生活:「我們試一下吧。不喜歡的話,我送你們回去。」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相處得很順利。愛都是不同的:有的很瘋狂,有的就像友誼,就像一個友好聯盟。我很高興這樣想,因為我丈夫是一個很好的男人,哪怕我穿不起綾羅綢緞……
——今天是他們,明天就是我們。如果所有人都沉默不語,就是所有人都默許。
母親:
——一些姑娘下班後來我家看望,是領導派車送她們來的。但是我不想見任何人……
女兒:
……如果醫院允許,我會徹夜待在醫院,做所有人的媽媽。有人哭倒在樓梯上……有人需要擁抱,有人需要陪著坐坐。一個從彼爾姆來的女孩哭個不停,她的媽媽在很遠的地方。另一個姑娘的一隻腳被炸碎了……女孩子的腳是最珍貴的!自己孩子的腳是最寶貴的!我這樣說,誰又能指責我?
喀賽尼亞·佐洛托娃,大學生,二十二歲
在我們家附近,有一個獨居的老女人,經常去教堂。有一天,她叫住我,我以為她很有同情心,但她竟對我惡狠狠地說:「想一想,為什麼你和你的孩子們會這樣子?」她憑什麼……憑什麼對我說這些話?我想她會後悔這麼說的,她會後悔的……我沒有欺騙過任何人,我沒有背叛過任何人。我只墮過兩次胎,這是我的兩次罪孽,我知道……所以力所能及的時候,我經常幫助路邊的乞丐,還在冬天給小鳥餵食……
——我支持個人恐怖行為,比如針對警察和官員實行定點清除。
我上學時念的都是蘇聯的教科書,和現在學的完全不一樣。你們只要比較一下……關於俄羅斯的第一批「恐怖分子」,在我們的書里他們都被寫為英雄烈士。像是索菲亞·彼得羅夫斯卡婭、基巴斯契夫……他們是為了人民,為了神聖事業而犧牲的。他們向沙皇投擲炸彈。這些年輕人往往是貴族出身,生在上流社會家庭……讓我們感到驚訝的是今天怎麼還有這樣的人呢?(沉默)在歷史課上,讀到偉大衛國戰爭時,老師給我們講述白俄羅斯女游擊隊員埃琳娜·馬扎尼克的功績,她在佔領白俄羅斯的德國納粹最高領導人庫伯的床上安放炸彈,炸死了庫伯和他懷孕的妻子。而隔壁的房間里就是庫伯幼小的孩子們……斯大林親自將「金星」獎章授予埃琳娜·馬扎尼克。直到她生命的盡頭,她還經常在中學和英模報告會上回憶自己的功勛。但是無論是老師,還是其他人,誰都沒有告訴過我們,當時隔著牆還睡著孩子們,而埃琳娜·馬扎尼克就是這些孩子的保姆……(沉默)戰爭結束后,一些有良心的人都羞於回憶起他們在戰爭中不得不做的事情。我的爸爸就很痛苦……read.99csw•com
我生長在蘇聯時代,最蘇聯的時代。我是蘇聯人,而現在是新俄羅斯……我對它還弄不明白。我不能說哪個更糟糕,是現在,還是蘇共的歷史?我的思維就是刻板的蘇聯模式,我在社會主義制度下活了半輩子,這都印在我的身心裏了,去不掉了。我是不是想甩掉它?不知道。雖然當時的生活很糟糕,但現在的生活則是很可怕。一早起來就各自奔波:我們去上班,女兒們去學習,整天互相打聽:「你在那裡怎麼樣?你回家要多少錢?坐什麼車?」晚上全家團聚是我唯一放鬆的時間,至少是個喘息的機會。我害怕一切,經常發抖。女兒們都責備我說:你看你,媽媽,總是一驚一乍的……我其實很正常,但我需要這個安全屏障,這個外殼就是我的家。我很早就沒有了爸爸,也許,這就是我如此易受傷害的原因,我的脆弱超過了爸爸愛我的程度。(沉默)我爸爸參加過戰爭,兩次在坦克里被燒傷……整個戰爭他都參加了,活了下來,回到家裡卻被打死了。在一個門洞里。
我們有兩個女兒,喀秋莎和達莎。我們生活不富裕,但帶她們去了很多博物館和劇院,讀了很多書。姑娘們小的時候,爸爸給她們講了許多童話故事。我們想把她們從貧窮的生活里拯救出來,我以為藝術可以幫助我們,但是並沒有……
我開始去教堂……真的相信有上帝嗎?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和別人傾訴一下。有一次神父在講道,說人在巨大的痛苦中要麼是接近神,要麼是遠離神。即使這個人遠離了神,也不能責怪他,因為這是憤怒和痛苦所導致的。我覺得神父說的就是我。
——覺得每個高加索人都像恐怖分子……
——這在如今是種慈善行為。
……一個滿身鮮血的女孩坐在地板上,一個小夥子給了她一塊巧克力。
我以前很喜歡莫斯科地鐵。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地鐵,就像博物館一樣!(沉默)爆炸發生后,我還看到人們怎樣手拉手走進地鐵。時間久了,恐懼感就減弱了……現在我不敢出門進城,否則血壓會立即升高。車上會檢查任何可疑的乘客,在工作中我們也只是在談恐怖事件。主啊,我們這是怎麼了?在站台上,我旁邊有一個年輕女子推著嬰兒車,她有一頭黑頭髮,還有黑眼睛——不是俄羅斯人。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民族,車臣人?奧塞梯人?我站在那裡,不時看看嬰兒車,車裡有孩子嗎?裏面是不是有別的東西?因為要和這女人進同一個車廂,我的心情很不好。我想:「不,還是讓她先走,我坐下一班地鐵吧。」這時一個男人走過來對我說:「為什麼您總看著嬰兒車?」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他。「就是說,您也和我一樣。」
——在自動扶梯邊上,兩個陌生的女人擁抱痛哭,她們滿臉鮮血,起初我還沒有意識到那就是血,還以為是淚水和顏料混在了一起。晚上,我又在電視上看到這一切,這才反應過來。在現場時我就看到了,但是沒意識到那真的是血,我不相信。
第一次是她媽媽單獨來赴約的,她向我坦白:「喀秋莎不想和我一起來。她還勸我說:『媽媽,有誰真的需要我們?他們只是需要知道我們的感覺;聽我們說些話,並不是需要我們本身,只是因為他們沒有經歷過這些。』」她緊張不安,沒聊多一會兒就起身想走:「我極力不去想這件事,回憶這些太痛苦了。」不過,她又開始說起來,我都沒辦法打斷她。但更多的時候,她還是沉默不語。我也不知道拿什麼話安慰她。一方面我只能說:「不要激動,平靜一下。」另一方面,我又很想讓她回憶起那可怕的一天:2004年2月6日,在莫斯科河畔線地鐵上,「汽車製造廠」和「巴維列茨」兩站之間發生恐怖事件。地鐵爆炸造成三十九人死亡,一百二十二人受傷入院。
——以前是斯大林殺九-九-藏-書人,現在是土匪殺人。這就是自由社會嗎?
——有一個笑話,說一群恐怖分子到義大利觀光旅遊。他們走到比薩斜塔前時,都大笑起來:「太不專業了!」
第二次,她們一起來了——母親和女兒。
……滿地都是死人,他們口袋裡的手機還響個不停,沒人走過去接聽。
我們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古老的椴樹,連續兩年,我總是去看它。我覺得和它都有了感情:老樹開花,香味撲鼻,之前好像沒有這麼濃,從來沒有過……但色彩褪去,聲音消失……(沉默)
——我有黑頭髮、黑眼睛,但我是俄羅斯人,東正教徒。我和女友一起乘地鐵,我們被警察攔住,我被拉到一邊:「脫掉你的外衣,出示證件。」但警察對我的金髮女友完全不注意。媽媽說:「去染髮吧。」我感到很屈辱。
母親:
——必須有戰爭,真實的人性才能顯現出來。我的祖父說,只有在戰爭中,他才能看到真正的人。現在的仁慈太少了。
——投靠杜馬議員?他們就是戰爭挑動者!誰把車臣變成了俄羅斯人的隔離區?俄羅斯人的工作被奪走,失去了公寓和汽車。你不給,就會被殺害。俄羅斯女孩被強|奸,只因為她們是俄羅斯人。
第一次手術,第二次手術……一共做了三次手術!喀秋莎的一隻耳朵漸漸能聽到聲音了,手指也能活動了。我們生活在生與死之間,深知社會不公,又相信會有奇迹。雖然我是一名護士,但我對死亡了解得非常少。我多次看到過它,它經常從我身邊經過。我要給人打點滴,聽脈搏……每個人都認為醫務人員比其他人對死亡領悟得更多,其實不是那麼回事。我們醫院有一個病理解剖專家,他已經退休了。有次他還問我:「什麼是死亡?」(沉默)以前的生活已經變成空白,我現在只記得喀秋莎一個人,記得所有細節:她小時候是什麼樣的,她勇敢,愛玩,從來不害怕大狗,她希望永遠都是夏天。記得有一天她回家告訴我們,她考上了醫學院,她的眼睛閃閃發光。沒有送禮,沒有找補習教師。但我們掏不出學費供她上醫學院,我們這個家庭承受不起。我想起來就在恐怖襲擊發生前的一兩天,她拿來一張舊報紙讀給我聽,一旦在地鐵里發生某種極端情況,必須這麼做、那麼做,到底說了什麼,我已經忘記了,但它是個安全須知。事件發生時,直到失去意識,喀秋莎都還記得那篇文章。那個早晨是這樣,她拿出一雙剛修好的靴子,穿上大衣后想穿上靴子,但怎麼都穿不上。「媽媽,我可以穿你的靴子嗎?」「拿去吧。」我們穿同樣尺碼的靴子。我這顆母親的心居然什麼暗示都沒有給我,我本來是能夠把她留在家裡的……在此之前,我還夢見了幾顆很亮的星星,是一個星座。但是我卻沒有警覺……這是我的錯,我後悔死了……
拷打之後擦洗地板的女清潔工……
話題從斯大林轉到車臣,仍然是老生常談:那些殺人者和那些轟炸者都是有罪的。可是,那些在工廠製造炸彈和炮彈的人,那些縫製軍服的人,那些教士兵開槍的人,那些頒布獎章的人……莫非他們也都有罪嗎?(沉默)我想以自己的身體擋住喀秋莎,帶她遠離這些討論。但她坐在一邊,驚恐地睜大眼睛。她也獃獃地看著我……(她轉向女兒)喀秋莎,我沒有罪過,爸爸也是無辜的,他現在教數學。我是一名護士。一批從車臣戰場上下來的負傷軍官被送到我們醫院。我們為他們治療,當然,他們傷好之後還要回去再上戰場。他們當中很少有人願意回去,許多人公開承認:「我不想打仗。」我只是個護士,我應當救治任何人……
整個科室全都是這樣的姑娘,就像在車廂里一樣,她們都這樣躺著……很多是大學生、中學生……我想,所有媽媽一定都出來了,所有母親一定都和自己孩子在一起,我們這樣的人有好幾千。現在我明白了,只有我一個人在乎我的女兒,只有家人,只有我們家裡人需要她。人們都在傾聽……人們都在同情,但他們感覺不到疼!沒有痛苦!
……兩個女孩朝我跑過來,額頭上黏著布片。不知怎的,我覺得冷得可怕。有人送來小凳子,我坐下來。我看到他們在向乘客索要皮帶和領帶,用來綁紮傷口止血。地鐵站女值班員在電話上對著什麼人大叫:「你們想要什麼?這裏的人們從隧道出來,都快死了,上到站台,快死了……」(沉默)您為什麼還要來折磨我們?我覺得很對不起我媽媽。(沉默)現在所有人都已經淡忘了,繼續看電視,聽歌,出去喝咖啡……
我也在人群中。我提問,我傾聽。我們怎麼生活呢?
……我為什麼不說話?我和一個男生是朋友,我們甚至……他送給過我一枚小戒指。我和他講過發生了什麼事。也許這並不相關,但我們分手了。我對此無法釋懷,可是我明白了,不需要任何啟示。他們要炸死你,你活了下來,就變得更加脆弱。你身上已經有了受害人的標誌,我不希望自己身上有這種標誌。
……地底下的一切更加可怕。現在我總是隨身攜帶一個手電筒,放在包里。
剪裁製作勞改營警衛大衣的裁縫,還有為他們補牙齒、拍攝心電圖,使他們更好地履行職責的醫生們……九_九_藏_書
——恐怖,這是一門生意……以犧牲做祭祀,如同遠古時代……主流思潮……革命前的熱身……個人的事情……
安排貨運列車發送政治犯去北部的鐵路負責人……
另一個話題是:是誰使得斯大林成為斯大林的?是誰的罪過?僅僅需要審判那些殺過人的、拷問和折磨過人的,或者——
我的媽媽喜歡去劇場,有時她會設法買到便宜的戲票。「喀秋莎,我們去看戲吧。」我拒絕了,她就和爸爸一起去。對我來說,劇場不再有吸引力了……
這個年輕的死士,還有其他人,他們下山走向了我們:「他們是怎樣殺我們的,你們看不到。那就讓我們試著做給你們看看。」(沉默)
我又生了小達莎……我們從來沒和孩子們分開過,夏天我們總是一起去卡盧加區村裡的奶奶家。那裡有河,有草甸和森林。我祖母烘烤的櫻桃餡餅,孩子們現在都還記得。我們從沒有去過海邊,這是我們的夢想。眾所周知,誠實的工作是不能賺到大錢的:我是一名護士,我丈夫是放射線設備研究所的研究員。但是女兒們知道我們愛她們。
當女兒去另一個房間時,她小聲跟我講。
——我經常想起那天……在醫院外自願獻血的人排起了長隊,還提著裝橙子的網兜。人們向那些已經精疲力竭的看護們請求著:「把水果收下吧,送給誰都行。請問他們還需要什麼?」
人們都不知道為什麼事情偏偏就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他們都希望能像其他人一樣。能夠躲起來。這種想法無法立即打消……
有葯治病,無葯醫心。心理醫生給我畫了一張圖:早上我要空腹喝半杯金絲桃汁、二十滴山楂汁、三十滴芍藥汁……我喝了。一整天都要吃藥,還經常去看中醫,但這並沒有幫助。(沉默)只能多做家務事轉移精神,才不會發瘋。洗刷、按摩、縫製……這就是我的常規治療。
我從一旁看著這些人,我不覺得與他們有親人般的聯繫……我這樣看著他們,就好像我已經不是人類……您是作家,您理解我:語言是很少能與內心產生共鳴的,以前我就很少與內心交流,現在就更像在礦山上生活一樣……我受難,我思考……總是在內心裡翻起什麼……「媽媽,要隱藏自己的靈魂!」不,親愛的女兒,我不想讓我的感情、我的眼淚就此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留下一絲痕迹。這是我最擔心的。我所經歷過的東西,我並不想只是留給孩子們,我也想把這些告訴其他人,因為它潛伏在某個地方,每個人都可能遇到。
我一次次在痛苦中徘徊,無法解脫。痛苦中包含了一切,有憂鬱也有快樂。有時我相信。痛苦是人與人之間的橋樑,是隱藏的聯繫。但是另一次,我卻在絕望中想,這是無可逾越的鴻溝。
——我兒子只活了七個小時,他被塞進一個塑料袋,和其他屍體一起扔到一輛公車上……政府給我們送來了一口棺材和一對花圈。棺材是碎木屑做的,就像紙板一樣,一抬起來就散架了。花圈也很寒酸。我們最後還是自己花錢買了所有需要的東西。國家對我們普通人並不在乎,我想唾棄它,我想擺脫這個狗日的國家,我已經和丈夫一起申請移民加拿大了。
——恐怖襲擊發生后,去多莫傑多沃機場的計程車價格暴漲。太離譜了。所有人都趁火打劫。要麼給錢,不然就請下車……讓你的臉撞到車前蓋上!
多少年了?恐怖襲擊已經過去了三年,不,時間比這還長。我的秘密是……我覺得我無法和丈夫躺在一張床上,不能忍受丈夫的手觸碰我。這些年來,我丈夫和我沒有發生過關係,我既是妻子又不是妻子,他試圖說服我:「你要放鬆些。」我的女友,她知道這一切,她也不理解我:「你很棒啊,你很性感。照照鏡子吧,看你多麼漂亮,一頭秀髮……」我的頭髮是天生的,我都忘記了自己的美麗。當一個人溺水時,全身都泡在水中,而我就是這樣,全身都是痛苦。就好像我排斥自己的身體,只剩了靈魂……
還有一件事,我覺得是喀秋莎告訴我的。當時她身旁站著一個男人,距離她很近,她甚至都想給他提意見了。但她還沒有來得及說,爆炸就發生了,他擋住了她,本來會擊中喀秋莎的彈片都炸進那個男人身上。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活著。我經常想起他,覺得他就站在我面前……喀秋莎不記得有這事,那我是怎麼知道的呢?也許,是我自己臆造出來的。不過,我覺得是有人救了她……
——我對拉登很感興趣,基地組織,那是一個全球性的項目……
從親戚家把「人民公敵」的孩子抓走投進孤兒院的……
喀秋莎從醫院回來后,沒有任何感覺地躺在床上。達莎守在旁邊,她請了假在家。她經常撫摸著我的頭,就像對待小孩子一樣。爸爸沒有喊叫,也沒有驚恐,他有心臟病。我們如同身處地獄。我又問:這是為了什麼?我一輩子都期望著女兒們好好讀書,希望她們相信,善良終將戰勝邪惡。但生活和書上寫的不同。從大海深處都能聽到母親的祈禱嗎?不對!我是個叛徒,我不能像小時候一樣保護她們了,而她們還希望我能。如果我的愛能夠保護到她們,她們就不會遭到任何苦難,不會遇到任何失望。
我的上衣沒有燒毀,但它被烤化了。醫生給我檢查了一下說:「快躺在擔架上。」我掙扎著:「我自己能起來,我自己上救護車。」她衝著我尖叫起來:「躺下!」在車上,我失去了知覺,醒來時發現已經在急診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