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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悲情的讚賞孩子的合唱 孩子的合唱

第三部分 悲情的讚賞孩子的合唱

孩子的合唱

我們很害怕……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一直在等死……
這雲真黑……這雨真大……
「怎麼會?」
我還小……才八歲……
一年以後,我們村子的人都疏散了,村子被他們剷平了。我爸爸是計程車司機,他開車回去,回來后告訴我們那裡的情況。他們先挖一個大坑,有五米深……然後消防人員來了,用消防水管從房頂到地面一直衝洗,防止放射性灰塵飄浮起來。窗戶、屋頂、門檻,都要清洗。然後用吊車把房子連根拔起來,放進坑裡……玩具娃娃、書籍、罐頭瓶子,稀里嘩啦一起倒了進去……挖掘機再把沙土覆蓋在上面,最後夯實。最後村莊不見了,變成了一片平地。我們的家躺在那裡,還有我們的學校和村委會……那裡還有我的植物標本集和兩本集郵冊,我本來想帶走的。
爸爸回憶說:「臨別的時候,他們握著我們的手,發給我們一張證書:『感謝您奮不顧身的犧牲精神』……」。他最後一次從醫院回來,對我們說:「如果我還能活下去,任何與化學和物理有關的東西,我都不會去碰了。我要離開工廠,去做一個牧羊人……」
我在夜裡飛翔……
九月一日……是開學的日子……
他喜歡玩「切爾諾貝利」遊戲:壘「防空洞」,把沙子撒在「反應堆」上……或者扮成稻草人,跑到所有人跟前,嚇唬他們說:「噢噢噢!我是輻射!噢噢噢!我是輻射!」
士兵們在清洗樹木、住宅、屋頂……清洗集體農場的奶牛……我在想:「那些森林里的動物真可憐!」沒有人給它們清洗,它們都會死的。森林也沒有人會去清洗,一樣也會死的。
我疼得要命……我對媽媽說:「媽媽,我受不了了。你最好殺了我!」
我們離開家,關好我的倉鼠。白白的小東西。我給它留好兩天的食物。
阿廖沙·別利斯基,九歲;安娜·博古什,十歲;娜塔莎·德沃列茨卡婭,十六歲;列娜·茹德羅,十五歲;尤拉·茹克,十五歲;奧莉婭·茲沃納克,十歲;斯涅扎娜·濟涅維奇,十六歲;伊拉·庫德里亞切娃,十四歲;尤利婭·卡斯科,十一歲;萬尼亞·科瓦羅夫,十二歲;瓦季姆·克拉斯諾索爾內什科,九歲;瓦夏·米庫利奇,十五歲;安東·納希萬金,十四歲;馬拉特·塔塔爾采夫,十六歲;尤利婭·塔拉斯金娜,十六歲;卡佳·舍夫丘克,十四歲;鮑里斯·什基爾曼科夫,十六歲
在一個明亮的世界里飛翔……不是那個真實的世界,也不是那個彼岸世界,而是另一個,第三個世界。我知道在夢裡可以進入這個世界,可以待一會兒,不知道我能不能留下來?我的舌頭僵硬,呼吸急促,但我不希望與任何九-九-藏-書人說話。一些東西看起來好像很眼熟。但是,那是什麼時候?我不記得了……我滿腦子都是對未知的渴望,但是我什麼人也看不到……只有一片光……我感覺我觸到了它……我覺得好大!我使儘力氣,但是那裡就我一個人,孤單一人。在我很小的時候,看到過一些彩色圖畫,就像現在的夢中看到的一樣……那一刻,我什麼都明白了。突然間,一個窗口打開了,吹來一陣風。這是什麼?我在哪裡?我好像和什麼人正在建立聯繫……交流……但是,這個醫院的灰色牆壁擋住了我。我暈過去了……我閉上了眼……我挺起身子……向上看……
車廂里擠滿了兒童。小孩子在哭鬧,亂成一團。一位老師帶著二十個孩子,孩子們都在哭喊:「媽媽!媽媽在哪兒?我要回家!」我當時十歲,像我這麼大的女孩都在幫助老師安慰那些小孩。女人們在月台上迎接我們,祝福我們的列車。她們給我們帶來自製的餅乾、牛奶,還有熱乎乎的土豆……
現在就剩下我和媽媽留在家裡。我沒有去技術學院,沒有如我媽媽的願。那是爸爸念過的學校……
士兵們開著汽車來到我們這裏。我以為要打仗了……
士兵們肩上掛著真的自動步槍。他們說著一些我們聽不懂的詞語:「凈化」、「同位素」……我在路上做了一個夢,夢見發生了爆炸!而我活了下來!但是,房子沒有了,父母親人也沒有了,連麻雀和烏鴉也沒有了。我被嚇醒了,跳起來……撥開窗帘看著窗外:天空中有沒有噩夢中的蘑菇雲?
我們就走了……
我想要美好的世界……
一束花也看不到。我們已經知道,花里有許多輻射。往常,在學年開始之前,幹活的是木匠和油漆工,現在卻是士兵。他們鏟掉花草,裝上卡車運到別處。他們砍伐一個很大的舊公園,砍倒裏面的老椴樹。我們這裏要辦喪事的時候,總會叫娜佳奶奶……她會大哭一場,誦讀悼文。「雷電切莫劈下……乾旱切莫降臨……海水不要泛濫……像黑棺材那樣躺著吧……」她對著砍倒的樹痛哭,就像對著人哭一樣:「啊,你是我的小橡樹……你是我的小蘋果樹啊……」
「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我們等爸爸從戰場回來……
我們城市舉辦了一個關於切爾諾貝利的展覽……只有一條腿的小馬駒,八九頭長著三個腦袋的牛read.99csw.com犢,還有幾隻沒有毛的兔子,就像塑料玩具一樣,關在籠子里……穿著潛水服裝的人們走在草地上……樹長得高過了教堂,而花就像樹一樣……我沒有看完。我偶然發現一幅圖片:一個男孩伸著手,也許是伸向蒲公英,也許是伸向太陽,這個男孩長了一條象鼻子。我想哭,想喊:「我們不要這樣的展覽!別給我們看!所有圖片說的都是死亡,都是突變。我不看!」
第二次手術之後,我們在醫院的小花園散步……那時第一次和我說起切爾諾貝利……
他們的工作地點離反應堆不遠。他回憶說,那裡很安靜,很美麗。而就在這時反應堆出了事。花依然在盛開,但是為了誰呢?人都離開了村子。他們開車經過普里皮亞季,看到陽台上晾著衣服,擺著花盆。郵遞員的自行車立在草叢邊,帆布包被報紙和信件塞得鼓鼓的,帆布包上有鳥做了個窩。就像我是電影里看到的那樣……
老師說:「大家來畫一幅輻射的畫。」我畫了一幅圖畫,雨水是黃色的,河水是紅色的……
那是我第一次乘火車……
奶奶給了我一個不同的答案:
過了一年,爸爸病了……
醫生來迎接我們了。他們都戴著防毒面具和橡膠手套……他們拿走了包括我們衣服在內的所有東西,甚至信封、鉛筆和鋼筆,都裝在塑料袋裡,埋在樹林里。
我也為媽媽和爸爸祈禱……
我去奧地利治病,那裡有人敢於在自己家裡掛這樣的照片。長著象鼻子的男孩……或者變成蹼的手掌……每天看到它,是為了不忘記那些帶給他們災難的人。然而,當你生活在這裏……這就不是幻想,不是藝術,而是生活。就是我的生活……如果要我來選擇,我會把美麗的風景畫掛在自己房間里,因為那裡的一切曾經是正常的:有森林,有鳥兒,那裡是平常的,快樂的……
積水是黃色的……還有綠色的……就像是把顏料倒在裏面一樣。人們說這是花粉造成的。我們沒有在積水裡玩,只是在旁邊看著。奶奶把我們關在地窖里。她自己跪下來祈禱,也要我們一起祈禱:「祈禱吧!這是世界末日。上帝在懲罰我們的罪孽。」哥哥當時八歲,我六歲。我們開始回想自己的罪過:他打破過一個紅莓醬罐子……我的衣服被柵欄勾了一下,我的新裙子撕破了,我沒有告訴媽媽,而是把它藏到了衣櫥里……
五月,金龜子不見了。我們到現在也沒有再見到過。也許,它們要一百年,一千年後才會回來,就像我們老師說的。甚至我都沒有見過它們……而我今年已經九歲了……
在這裏我有很多朋友……尤利婭、卡佳、瓦季姆、奧克薩納、奧列格……現在還有安德烈……「我們都會死,成為科九*九*藏*書學研究的對象。」安德烈說。「我們都會死,我們會被遺忘。」卡佳這樣認為。「我死了以後,你們不要把我埋在墓地,我害怕墓地,那裡只有死人和烏鴉。把我埋到田野里。」奧克薩納說。「我們都會死……」尤利婭哭了。
我有一個弟弟……
媽媽來了。昨天她把聖像擺在房間里。牆角那裡有人跪在地上竊竊私語。教授、醫生、護士,他們都不做聲。他們以為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快要死了……而我夜裡學會了飛翔……
我們有許多要做的事……我們都去試過……
我曾經以為我永遠不會死。現在我知道,我是會死的。一個男孩子和我住在一家醫院里……瓦季克·科林科夫……他給我畫鳥,還有小房子。後來他死了。死不可怕,人會睡好長好長時間,再也不會醒來。瓦季克告訴我,他死了以後,會在另一個地方一直生活下去。他對另一個大一點兒的男孩也這樣說。他並不害怕。
誰說過,飛行好學嗎?
我今年十二歲……
大人們在竊竊私語……但我聽見了……
那時我還小……
我夢見我死了。我在夢中聽到媽媽在哭。我就醒了……
醫生說,我生病因為我爸爸曾經在切爾諾貝利工作。後來我就出生了。
我記得,一個當兵的在追一隻貓……他拿著檢測儀就像自動步槍一樣指著貓:噠噠,噠噠。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也在追貓——這是他們家的貓,男孩沒有作聲,女孩則大叫:「我們不給!」她一邊跑一邊叫:「小貓咪,快逃!快逃!小貓咪!」
我以前愛去看展覽……看圖片……
我一直在住院……
我沒有兄弟姐妹,我很想要一個。哪裡可以找到小孩子呢?我要去找我的弟弟妹妹。
我出生的那一年(一九八六年),我們村子里就沒有其他男孩和女孩出生,只有我一個。醫生不允許人們生育……他們嚇唬媽媽,會生出什麼什麼……我媽媽跑出醫院,躲到奶奶家,於是,有了我……我出生了。我全聽到了……
媽媽另有說法:
我愛寫詩……我五年級的時候愛上了一個女孩,七年級的時候,我,我知道了死亡這回事……加西亞·洛爾卡,我喜歡的詩人。我讀過他的詩句:「看不見的吶喊。」夜九九藏書裡詩句會換一個聲音。發出另一個聲音……我開始學習飛翔……我不喜歡這個遊戲,不過,還能做什麼呢?
展覽的第一天有人來,而後就一個人也沒有了。報紙上說,在莫斯科,在聖彼得堡,人們都去看過這樣的展覽。而在我們這裏,展廳卻空空如也。
春天……春天就在植物的幼芽里。和往年一樣,綠色的新葉長出來了,蘋果樹開滿了白色的花朵,空氣中都是稠李花的氣味,雛菊盛開。一切都是那麼生氣勃勃。鯉魚會不會像以前一樣還有頭和尾巴?狗魚呢?我們去查看了椋鳥窩,想看一看椋鳥是不是飛回來了,它們會不會有了自己的孩子?
安德烈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做了兩次手術,然後回家去了。半年後他還要做第三次手術……就在手術之前,他用自己的皮帶上吊自殺……在空蕩蕩的教室里,趁大家都出去上體育課的時候。醫生不允許他跑跳,而大家都認為他是學校最好的球員。
士兵手裡拿著一隻很大的塑料袋……
他回來了,又去工廠上班了,什麼也沒有跟我們說。在學校里,我在大家面前誇耀說,我爸爸是從切爾諾貝利回來的,是清理員,而清理員就是幫助清理事故現場的人,是英雄!同學們都羡慕我。
一天夜裡,爸爸走了……我沒有聽到他收拾東西,我睡著了。早上我看見媽媽在哭:「你們的爸爸,他去切爾諾貝利了。」
「小孩子是鸛用嘴銜來的。女孩在田地里,男孩在漿果叢里,那是鳥銜來的。」
媽媽經常穿黑色衣服,戴黑色圍巾。我們住的那條街上時常有人舉行葬禮,傳來陣陣哭泣聲。我一聽到哀樂聲就跑回家去祈禱:「我們的父。」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士兵……
我奶奶?她很老了……
麻雀從我們村子里消失了……它們四處躺著,在果園裡,在瀝青路上。人們會把它們與落葉掃在一起,裝入垃圾箱里。這一年不允許燒落葉,因為有輻射。要埋起來。
我一直想回家,我已經殘疾了。郵遞員會把我和爺爺的撫恤金送到家。班裡的女孩知道我得了白血病後,都怕跟我坐在一起,怕跟我接觸。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自己的書包和練習冊……什麼都沒有改變。他們為什麼要怕我?
媽媽和爸爸親吻了,我就出生了。
我從小就喜歡技術……我夢想長大當一名技術人員,像爸爸一樣——他就是一個酷愛技術的人。我們總是在一起琢磨read.99csw.com設計什麼東西,再把它製造出來。
事故發生的時候,他還沒有出生。
「下雨的時候,你就掉到了我的手裡。」
對我來說,現在天是活的,我舉頭望去……他們都在那裡……
六歲,不,八歲,好像是。確切地說,我現在覺得是八歲。我記得有許多事情都讓人害怕。我怕赤腳在草地上跑,媽媽怕我會死,我最怕游泳和潛水,怕到樹林里摘堅果,怕捉甲蟲——它會在地上爬,而土地是被污染的。螞蟻、蝴蝶、大黃蜂,都被污染了。媽媽回憶說,一家藥店建議她給我服用一茶匙碘!一天三次。她很害怕……
我想說說,奶奶是怎麼告別我們的家的。奶奶讓我爸爸從儲藏室里拿一袋麥粒出來,撒在果園裡,留給「上帝的鳥」。讓我拿著雞蛋籃子,把雞蛋分散在院子里,給「我們的貓和狗」,再給它們切好肥肉。我把家裡袋子里的食物都倒出來:胡蘿蔔、南瓜、黃瓜、樹莓……五顏六色……我把它們撒在菜園裡,「你們就在地里生活吧!」然後給房子鞠了躬……給穀倉鞠了躬……給每棵蘋果樹都鞠了躬……
我們在等待春天:甘菊還會像以前一樣生長嗎?我們這裏的人都在說,世界要變了……收音機和電視里都在說……菊花也要變……它會變成什麼?變成別的什麼東西嗎……狐狸會長出第二條尾巴,刺蝟出生就沒有刺,玫瑰沒有花瓣。還會出現一些類人生物,它們的皮是黃色的,沒有頭髮和睫毛,只有一隻紅色的眼睛——日落時分會變成綠色。
我還有一輛自行車……那是買給我的……
他們在「清洗」那些應當被拋棄的東西,剷除被銫和鍶污染的土壤。但是到第二天,那些東西依然會「撒落」……
我愛爸爸……
阿姨,你是作家嗎?我不是這樣來的吧?我以前在哪裡?在高高的天上嗎?也許,在另一個星球……
兩年後,麻雀回來了……我們歡欣鼓舞,奔走相告:「昨天我看見一隻麻雀……它們回來了……」
我們到了列寧格勒州。已經有人在車站等著我們了,他們畫著十字,在遠處看著我們。人們害怕我們的列車,每到一站都要花好長時間清洗列車。列車一停下來,我們就跑出車廂到小賣部去買東西,而他們不會再放任何別人進去:「切爾諾貝利兒童正在買冰淇淋。」小賣部阿姨接到一個電話:「等他們離開,要用漂白劑清洗地板,茶杯要用開水煮沸。」我們聽到了……
我們離開了那裡……
事故發生后的第一年……
我們要離開時,爺爺摘下了帽子,向我們的家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