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名分與情義(4)

名分與情義(4)

他感到自己「被殘害了」,一個身無分文的鄉村少年想去美國學畫,卻遭到傳教士的不信任。他的名分被玷污了,只有實現他自己的目的才能雪除污名。他後來果然來到美國,並成為著名的畫家。他指責傳教士時所使用的英文字眼是「不真誠」。這使我們感到奇怪,那位美國人的驚奇是十分符合「真誠」的含義的。牧野先生是按日本人的含義來使用這個詞的。日本人對那種蔑視別人,以至不屑挑起爭吵的人,認為是不誠懇。
日本人對失敗、誹謗或排斥的反應很敏感,因而極易惱恨自己。近幾十年,日本的小說一再描寫有教養的日本人如何在極端狂怒與悲傷抑鬱之間輾轉不安。小說中的主角厭煩一切,厭煩日常生活,厭煩家庭,厭煩城市,厭煩鄉村。日本和俄國都是喜歡在小說中描寫厭倦的民族,這和美國形成鮮明的對照。美國小說不大寫這種題材,常把書中人物的不幸歸咎於性格缺陷,或殘酷社會的虐待,read.99csw.com而很少描寫單純的厭煩。描寫一個人與環境不協調總有一個原因,作者總是讓讀者從道義上責備主人公的性格缺陷或社會秩序中存在的弊端。日本也有無產者小說,譴責城市中可悲的經濟狀況或者漁船上的可怖事件。但是,正如一位作家說的,日本的人物小說所暴露的是這樣一種社會,人們情緒爆發時就像有毒的氣體在漂蕩。不說的主人公或作者都不認為有必要分析周圍的環境或主人公的經歷,以弄清陰雲來自何處。它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人人都容易傷感。古代英雄慣於向敵人進行攻擊,他們則把這種攻擊轉而向內。在他們看來,他們的憂鬱似乎沒有明確的原因。
這些事故中很多是描寫對偶然失敗的敏感。例如,有一位大名讓他的三個家臣去猜一把名刀的鍛造者。三人提出了三個名字,請來專家鑒別後,只有名古屋山三準確地說出這把刀是「村正」鍛造的,https://read.99csw.com兩位鑒定錯了的家臣感到受了侮辱,便要伺機殺掉山三。其中一個人趁山三熟睡之際用山三自己的刀去刺殺,但山三未被刺死。此後,狙擊者矢志復讎,終於殺死山三,實現了「份內的情義」。
其他的故事是關於必須向自己的主君進行報仇。按照日本的倫理,「情義」意味著家臣必須終生忠於主君,同時也意味著,如果家臣感到受辱,也會一變而為仇敵。德川第一位將軍家康的故事中就有這樣的好例子。德川的一位家臣聽說,德川曾在背後說他是個「會被魚骨頭卡死的傢伙」,這是對武士尊嚴的侮辱,絕難容忍。於是,這位家臣發誓,至死不忘此辱。當時,德川剛剛定都江戶,著手統一全國,敵對勢力仍在,大局尚未平穩。這位家臣暗中勾結敵方諸侯,策謀內應,縱火燒毀江戶。他認為這樣就實現了「情義」,向德川報了仇。西方人有關日本人的忠誠的議論,很多不合實際,其原因https://read.99csw.com就在於他們不了解,「情義」不僅是忠誠,在特定條件下它也要求背叛。正如他們說「挨了打會成為叛徒」,受了侮辱也是一樣。
他接著說,「日本人過著清凈無塵的生活,猶如盛開的櫻花,美麗而寧靜。」換言之,「晨浴」就是洗凈別人向你投來的污泥,只要你身上沾一點,就不貞潔。日本人沒有這樣一種倫理教育,即一個人只要自己不感到受辱,就不算受辱;他們也不認為「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日本的傳統經常公開提倡這種「晨浴」式的報仇理想。無數事例和英雄故事已經家喻戶曉,其中膾炙人口的就是《四十七士》的故事。這些故事被編入教科書,在劇場上演,拍成電影,寫成通俗讀物。它們已成為日本文化的一部分。
所謂日本人的心理特性,很多來自喜愛潔凈及與之相聯的厭惡污穢。否則無法解釋這種現象。我們被訓練成這樣:遇到侮蔑家庭名譽或者國家榮譽,就視若污穢,必須通過申辯洗刷九九藏書乾淨,否則就像不能恢復清潔或健康。對日本公私生活中常見的報仇事例,不妨看作是一個有潔癖的民族所進行的晨浴。
日本歷史故事中這兩個主題:一個是有錯誤者向正確者進行報復;另一個是凡受辱必報復,即使對方是自己的主君。這兩個主題在日本文學作品中很常見,情節也多種多樣。但是,如果考察一下當代日本人的身世、小說及實況,情況就很清楚,儘管他們在古代傳統中非常崇尚報仇,在現實生活中則和西歐一樣,復讎行為很少見,甚至比西歐還要少。這並不意味人們的名譽觀念日趨淡薄,而是意味對失敗和侮辱的反應已日益成為自衛性的而不是進攻性的。對恥辱仍然看得很重,但已更多地以自我麻痹來代替挑起爭鬥。明治維新以前,日本缺少法律,直接攻擊的復讎可能性較大。到了近代,法律、秩序以及相互依存的經濟狀況,把復讎行為打入了地下,或者把它針對自己胸膛。人們可以玩弄計謀向仇人進行報復而使對方毫無察覺九*九*藏*書,這多少有些像古代故事中,主人暗藏糞便於珍饈,以饗仇敵。今天,就連這種隱秘的攻擊也極為稀少,更多的是把攻擊矛頭指向自己。這裏,有兩種抉擇:一種是,把它當作鞭策,激勵自己去干「不可能」的事;另一種是讓它侵蝕自己的心靈。
「甚至對殺人犯,我也可以酌情體諒。但對嘲笑,則無可原諒。」。既然不能原諒,那麼惟一可行的就是報仇。牧野來到了美國,也就洗刷了污名。在遭到侮辱或失敗的情況下,「報仇」是一件「好事」,在日本傳統中佔有很高的位置。為西歐人寫書的日本人,常常使用生動的比喻來描寫日本人對待報仇的態度。新渡戶稻造這位最富於博愛思想的日本人,在其1900年所著書中寫道:「報仇具有某些足以滿足正義感的東西,我們的報仇觀念就像數學中必須使方程式的兩邊相等那樣嚴密,否則,我們總感到心事未了。」岡倉由三郎在題為《日本的生活與思想》這本書中,把報仇與日本一種獨特的習慣作了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