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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分與情義(5)

名分與情義(5)

在日本是新近出現的。是否如此,很難判斷,但是統計表明,近年來觀察者往往高估自殺的頻率。按比例來說,上一世紀的丹麥和納粹前的德國自殺人數比日本任何時代都要高。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日本人喜歡自殺這一主題,就像美國人大書特書犯罪一樣,他們對這些話題有切身之感,必須抒發出來。與殺別人相比,他們更津津樂道自殺。議論自殺可以得到其他話題所不能得到的某種滿足。
近代日本的自殺與封建時代歷史故事中的自殺相比,更加富於自虐性。最近四五十年間,每當日本人感到「世界混亂」、「方程式的兩邊」不相等、需要洗「晨浴」以洗凈污穢的時候,他們越來越傾向於毀滅自己,而不是毀滅別人。
這個民族其實絲毫未變。他們是以日本方式作出反應的。在頑強努力與消磨時光極端消沉之間,情緒搖擺不定,這對他們來說是很自然的。在當前,日本人的主要注意力是要維護戰敗的榮譽,而且他們認為採read.99csw.com取友好態度能夠達到這一目的。要知道除了猛烈攻擊以外,日本人還喜歡靠消除競爭來保持面子。作為一種派生的結論,許多日本人認為依賴美國是達到這一目的的最安全辦法。作出努力反而會招致疑忌,還不如消磨時光。於是消沉情緒蔓延。
現代日本人對自己最極端的攻擊就是自殺。按照他們的信條,用適當的方法自殺,可以洗刷污名並贏得身後好評。美國人譴責自殺,認為它是屈服於絕望而自我毀滅。日本人則尊重自殺,認為它可以是一種光榮的、有意義的行為。在一定場合,從「份內的情義」來說,自殺是最體面的辦法。年關還不了債的人,因某種不幸事故而引咎自殺的官員,結合無望而雙雙情死的戀人,以死抗議政府遲遲不對中國進行戰爭的愛國志士等等,都像上不了高中的少年及不願意當俘虜的士兵一樣,把最後的暴力對準自身。有些日本權威說,這種自殺傾向
現在,這場九-九-藏-書戰爭的結果證明了上述信念的錯誤,消沉再次成為日本的巨大心理威脅。不管怎麼想,他們很難克服這種心情。它根深蒂固。東京的一位日本人說: 「再不用擔心轟炸了,真是一個大解脫。但我們不打仗了,也沒有目標了。每個人都恍恍惚惚,干起活來心不在焉。我自己是這樣,我老婆是這樣,所有的日本人都像醫院的病號,幹什麼事都是慢吞吞的,茫然若失。人們抱怨政府對戰爭的善後及救濟工作進展緩慢。我以為,這是因為那些官員的心情也和我們一樣。」這種虛脫狀態的危險性與法國解放后一樣。在德國,投降后最初的6至8個月期間還沒出現這個問題,日本則成了問題。美國人能夠充分理解這種反應。但是令人幾乎難以置信的是,與此同時,日本人對戰勝國竟如此友好。幾乎戰爭一結束,情況就十分明朗;日本人以非常善意的態度接受了戰敗及其一切後果。他們以鞠躬致意,微笑招手,甚至歡呼來迎接https://read•99csw•com美國人。這些人的表情既不抑鬱,也沒有憤怒和敵意。用天皇宣布投降詔書中的話來說,他們已經「忍所難忍」。那麼,這些人為什麼不著手重建家園?他們有這種機會。佔領軍並沒有佔領每個村莊,行政事務的管理仍在他們手中。整個民族似乎都在歡笑招手迎接敵人而對自己的事卻滿不在乎。然而,正是這個民族,在明治初年完成了復興奇迹,在1930年代傾注全力準備軍事征服,他們的士兵在整個太平洋地區不顧一切,逐島拚死作戰。
把自殺作為最後論據而爭取獲勝,在日本很常見。德川時代有個著名故事,說的是幕府有一位年高德劭的顧問,擔任將軍監護人,曾經在其他顧問官和將軍代理人面前,當眾袒腹抽刀,準備切腹。這種威脅手段奏效了,他推薦的人繼承了將軍職位。他達到了目的,也沒有自殺。在現代,這種抗議性的自殺行為已不是談判手段而是為主義殉身,多半是所提主張未被採納,或反對某些已簽https://read.99csw•com字的協議(如倫敦海軍裁軍條約)以求留名史冊。在這種場合,只有實實在在的自殺,才能影響輿論;不是擺擺架式進行威脅就能夠奏效的。
但是,日本人並不會長期欣賞消沉。「從消沉中站起來」,「把別人從消沉中喚醒」,既是當前日本號召改善生活的經常性口號,也是戰爭期間廣播中常用的詞句。隨著對美國的適應和理解,日本報紙連篇累牘地開始了:「全世界的目光正在注視著我們。」轟炸廢墟的瓦礫依然未清,公用事業仍處於停頓,這對日本名譽該是何等玷污!他們還埋怨那些無家可歸的難民,說他們意志消沉,夜宿車站,讓美國人看他們的可憐相。日本人那敏感的榮譽心開始起到正面作用。他們也希望傾注最大努力,以便將來能成為一個在聯合國組織中佔有重要地位的國家。那仍然是為了名譽,但方向則全然一新了。如果將來大國之間實現了和平,日本是能夠走上這條自尊自重的道路的。
在「份內的情義」遭受威脅時,把read.99csw.com攻擊矛頭指向自己,這種傾向正在發展,自我攻擊有時表現為沮喪、消沉以及日本知識階層中流行的那種典型的厭倦情緒。這種情緒之所以在這個階層廣泛蔓延,有充分的社會學原因。這是因為,知識分子過剩,他們在等級制中的地位很不穩定,只有極少數人能夠滿足其雄心壯志。特別是1930年代,當局懷疑他們有「危險思想」,使他們愈加感傷。日本知識分子常把他們的抑鬱歸因於西方化造成的混亂,但這種說法並不對路。典型的日本人的情緒搖擺是從強烈的獻身精神一變而為極端的厭倦。很多知識分子都曾蒙受過的這種心理毀損。1930年代中期,他們當中許多人也是用傳統辦法擺脫這種厭倦情緒的。他們抱著國家主義目標,把攻擊矛頭再次從自己內心轉向對外。對外發動侵略,使他們重新「發現了自己」。他們擺脫了惡劣的心境,感到自己內部有一股新的巨大力量。他們相信,雖然自己也許再也不會成功,但作為民族的一份子,卻在參与一份成功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