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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分與情義(6)

名分與情義(6)

近代日本的著作家及評論家試圖把「情義」介紹給西方讀者,稱之為崇拜「武士道」,或曰「武士之道」。有理由說,這種介紹引起了誤解。武士道這個正式名稱是近代才有的。它不像「迫於情義」、「完全出於情義」、「為情義而竭盡全力」等格言那樣有深厚的民族感情背景。它也不能包羅「情義」的複雜性和多樣性。它是評論家出於靈感的創作。而且,由於武士道曾經是國家主義者和軍國主義者的口號,隨著這些領導人的信譽掃地,武士道的概念也正在受到懷疑。這絕不意味著日本人今後不再「懂情義」。恰恰相反,現在正是西方人應當理解「情義」在日本的含義的更加重要的時期。把武士道等同武士階級也是誤解。「情義」是所有階級共同的道德。與日本其他一切義務及紀律一樣,身份越高,「情義」的責任「就越重」。日本並不是只有武士階層,其高度的組織性決定了這是個性格統一的國家。就其read.99csw.com全民而言,無論是戰爭還是和平,都是被「份所當為的情義」所迫,是為自身的名譽而盡的義務。日本不會把自己的國民分成好戰者和躲開競爭者兩部分,只有 「不懂情義者」,才是真正受到藐視和厭惡的。
日本人的戰爭理由是,他們迫切要求在世界上贏得尊敬。他們看到大國是靠軍事實力贏得尊敬的,於是力求與這些國家並立。由於資源缺乏,技術落後,他們不能不採用比殘暴的希律王更加毒辣的手段。他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還是失敗了,這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侵略到底不是贏得名譽之路。而「情義」則常有雙重同等的含義,一方面是使用侵略手段,另一方面是互相尊敬。在戰敗之際,日本人從前者轉向後者,而且顯然不覺得心理上對自己有任何壓力。目標仍然是維護名譽。
這並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例。與薩摩藩同樣以好戰和激烈排外著稱的另一個藩是長州藩。這兩個九-九-藏-書藩都是培育「王政復古」領導者的溫床。朝廷曾發布一道敕令,限以1863年(陰曆)5月11日為期,命令將軍把一切夷狄趕出日本國土。幕府沒有理睬這道命令,而長州藩則反之。它從要塞向通過下關海峽的西方商船開炮。日本的火炮和彈藥實在低劣,外國船隻並未受損害。為了懲罰長州藩,西歐各國聯合艦隊迅速擊毀了要塞,並索取300萬美元的賠償,然而這次炮擊卻帶來了與薩摩藩同樣奇妙的後果。諾曼論述薩摩事件和長州事件時寫道:「這些曾經是攘夷急先鋒的藩發生了巨變,不管其背後的動機多麼複雜,這種行動卻證明了他們的現實主義和冷靜態度,人們對此只能表示敬意。」
這種善於適應情況的現實主義是日本人「份內的情義」 的光明面。像月亮一樣,「情義」有其光明面和黑暗面。它的黑暗面是使日本把《美國限制移民法》和《倫敦海軍裁軍條約》看作是對日本民族https://read.99csw•com的極大侮辱,並驅使它進行了這場不幸的戰爭計劃。它的光明面則是,使日本能夠以善意的態度接受1945年的投降及其後果。
在歷史上其他場合,日本也曾有同樣的舉動,往往使西方人迷惑不解。1862年,長期的鎖國帷幕剛剛拉開,一位名叫理查森的英國人在橫濱的生麥遭殺害,薩摩藩是攘夷運動的策源地,薩摩武士的傲慢、好戰在日本聞名,英國派了遠征軍進行懲罰,炮轟薩摩藩重要港口鹿兒島。日本人在整個德川時代一直在製造武器,但都是仿造舊式的葡萄牙槍炮。鹿兒島當然不是英國軍艦的對手。但這次炮擊卻帶來了驚人的意外後果,薩摩藩並沒有要誓死報復,反而向英國尋求友誼。他們親眼看到敵人的強大,就要求向敵人請教。他們與英國建立了通商關係,並於次年在薩摩建立了學校。據當時一位日本人描述,這所學校「教授西方的技術……因生麥事件而產生的友好關係日益發展https://read•99csw•com」。
戰敗後日本人這種180度的轉變,美國人怎麼都難相信是真的。這是我們無法做到的。對於我們來說,甚至比俘虜營中日本俘虜的態度變化還要難以理解。因為俘虜們自認對於日本來說,他們已經死了。既然是「死人」,那我們就猜不出他們會幹些什麼。在了解日本的西歐人士中,幾乎沒有一個人會預測到,日本俘虜的巨變也會出現在戰後的日本公眾之中。大部分學者對那種可怕的不投降主義有深刻印象,相信日本「只知道勝利或失敗」;而且在日本人眼裡,失敗就是侮辱,一定會拚死報復。某些人進一步說,日本的民族性使他們不可能接受任何苟和條款。這些日本研究者們不懂得「情義」。他們在眾多為保持名譽的各種抉擇中,只挑出復讎與侵犯這種顯著的傳統程式。他們沒有考慮到日本人還有採取另一種方針的習慣。他們把日本人關於侵犯的倫理與歐洲人的公式混為一談。在歐洲公式中,任何個人或民族,如果九九藏書進行戰鬥,首先必須確認其戰爭目的的永恆正義性,其力量則來自久蓄胸中的憎恨和義憤。
日本人持久不變的目標是名譽,這是博得普遍尊敬的必要條件。至於為了實現這一目標而使用的手段則根據情況而決定取捨。是堅決投入還是躲避爭鬥要看具體情況,這算不上道德問題。而我們熱衷於「主義」,熱衷於意識形態上的信念。既使失敗,我們的信念也不變。戰敗的歐洲人到處都在組織地下活動。而日本人則除少數極端頑固分子外,不需要組織反對美國佔領軍的運動。他們沒感到在道義上有堅持舊路線的需要。佔領后不到幾個月,美國人即使單身乘坐擁擠不堪的火車前往日本的窮鄉僻壤,也不必為安全擔心,並且受到曾經是
國家主義者官員的有禮貌的接待,未發生過多少報復行為。我們的吉普車通過村子時,孩子們站立道旁高喊「HELLO」(你好)、「GOODBYE」(再見),嬰兒自己不會招手,母親就抱著他的小手向美國兵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