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篇 通往教學的漫長道路 2

第一篇 通往教學的漫長道路

2

他為我們準備第一次懺悔和第一次聖餐,以拯救我們這些無足輕重的靈魂。他教我們捫心自問。我們得向內看,細察靈魂的景緻。我們生來就有原罪,這討厭的東西會漸漸侵害我們純潔的靈魂。洗禮恢復了靈魂的純潔與完美。但現在我們大了,犯有許多罪:傷心往事、創傷、潰瘍。我們得把它們揪出來,讓它們在上帝壯美的光芒下手足無措、局促不安直至腐爛壞死。捫心自問,孩子們,接下來是認罪。這是很有效的瀉藥,孩子們,比一劑鹽更能將你們清洗乾淨。
在床上躺了兩天後,我回到學校,穿著那件現在已經變成淺粉色的襯衫。男孩子們說粉色是小女孩的顏色。而我是女孩嗎?
我母親說他是個好人,他會上天堂,她會永遠記得他。見到他們互相表達敬意真是很奇怪。住在利默里克小巷裡的人對當鋪老闆沒有用,但是如果沒有他們,當鋪老闆又該上哪兒呢?
你老是說沒了,沒了,沒了。
我到奧馬霍尼書店去買我平生第一本書,一本將裝在手提箱裡帶到美國去的書。
沒了,沒了,沒了。
如果你在早期麥基職高我的班上,你就會看到一個枯瘦如柴的年輕人。他快三十歲了,有一頭難以梳理平整的黑髮、一雙因患慢性疾病而發紅的眼睛、滿嘴壞牙和一副羞愧的表情。你在埃利斯島的移民照片或者被捕扒手的臉上也能見到這樣的表情。
第二天,我給漢拉蒂酒店送電報。《哈姆雷特》的演職人員正在酒吧里喝酒唱歌,一個服務生跑來跑去,把他們的行李裝上麵包車。哈姆雷特獨自一人坐在酒吧的最後面,正在一口一口地喝威士忌。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向他問了聲好。畢竟,我們倆都被自己的母親出賣,我們都承受著巨大的痛苦。這個世界永遠都不會知道我的痛苦,我羡慕他每天晚上都能夠傾訴自己的痛苦。你好,我說。他有著蒼白的臉、黑眉毛和黑眼睛。那雙黑眼睛注視著我。他的腦子裡裝著莎士比亞的所有台詞,但是現在他一言不發。我像個傻子似的漲紅了臉,被自己的腳絆倒了。
她這樣是因為,就像庫斯特最後的抵抗一樣,這是她最後的機會。她的兒子,弗蘭克,要到美國去。她不能就這樣送他走,穿著別人剩下的不體面的衣服,這個人的襯衫,那個人的褲子。她展示了她是何等聰明。她的積蓄不多,但如果派克先生能再賣給她一雙鞋、兩件襯衫、兩雙襪子,還有那條印著金色豎琴、可愛的綠領帶,她會永遠記住他的好處。弗蘭克很快就會從美國寄錢回家。當她需要買鍋、盤和鬧鐘時,她會馬上想到諾斯當鋪。事實上,她已經在貨架上見到了收到美元后要買的六件生活必需品。
我六歲時,愛爾蘭的老師說我是個壞孩子。你是個很壞的孩子。他說班上所有的男孩都是很壞的孩子。他提醒我們他用的是「很」這個詞,一個他只在這種特殊場合使用的詞。如果我們在回答問題或寫作文時用了這個詞,他就會剝下我們的頭皮。這個詞只能用在這個場合,那就是我們有多壞。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壞孩子,弄不明白教這些頑童和怪物有什麼用。我們滿腦袋都是從利瑞克電影院里看來的美國垃圾。我們得低下這些腦袋,擊打我們的胸膛,說:Mea culpa, mea culpa, mea maxima culpa。我原以為這個詞表示「對不起」,直到他在黑板上寫下「Mea culpa,我有罪」。他說我們生來就有原罪,原罪本可以通過洗禮而滌凈。他說很顯然,我們這些人浪費了洗禮用的河水。只要看一眼我們那急切的小眼睛,就能洞察我們的邪惡。
比利·坎貝爾站起來,走到他們中最壯的一個跟前。放開這個美國佬,他說。
第一次聖餐后,我們為下一次聖禮——堅信禮而繼續捫心自問。神甫說捫心自問和懺悔會拯救我們脫離地獄。他叫懷特。我們對他很感興趣,因為有一個男孩說他根本就不想當神甫,他母親逼著他當了神職人員。我們懷疑那個男孩說的話,但是他說https://read•99csw•com他認識神甫家的一個女傭。那女傭說懷特神甫吃晚飯時喝醉了,對其他神甫說,自己唯一的夢想就是長大后駕駛利默里克開往戈爾韋的公交車,但是他母親不許。被一個因為母親的逼迫而成為神甫的人審查,是件很奇怪的事。我想知道,當他站在神壇上做彌撒時,腦子裡是不是還裝著那個公交車的夢想。神甫喝醉酒也是件很奇怪的事,因為人人都知道他們不應該這麼做。我常常看著從身旁經過的公交車,想象他就在上面,微笑著駛過,脖子上沒有把他變得毫無生氣的神職人員的領子。
班上的男孩們說:哎,他可不是克拉克·蓋博。鬧著玩的,邁考特先生。
當我再大一點、第一百次聽她講那個故事時,我說她應該把馬拉奇賣了,這樣我們剩下的幾個就有更多糧食吃了。她說:哦,我提出過要賣你,但那個女人一點興趣都沒有。
我是在講課。講故事就是講課。
哦,那個大個子男孩說,誰在命令我?
我沒辦法。我不擅長講課。
她說:你真可憐,沒有孩子。
我身上穿的褐色西服來自利默里克市帕奈爾街諾斯·派克當鋪。我母親低價買的。諾斯說那件西服值四英鎊,而她說:你在跟我開玩笑吧,派克先生?
就這樣,沒有故事了。這是英語課。家長們會投訴。
在紐約,我從事一些卑賤而辛苦的工作,直到應徵加入美國陸軍。在德國服役兩年後,根據美國軍人法案,我上了大學,成為一名老師。大學里有文學和寫作課程,還有由不知道如何教學的教授們教的關於如何教學的課程。
沿著奧康納大街往前走時,我真想打開包裹,讓全世界都看看腋下夾著莎士比亞作品的我,但我沒有那個勇氣。我經過那個小劇院(我曾經在那兒看過一個巡迴演出團表演的《哈姆雷特》),記得我曾為自己和他遭受同樣的痛苦而傷感。在演出結束那晚,哈姆雷特本人返場謝幕,告訴觀眾,他和全體演職人員是多麼感謝我們的光臨,他,他和全體演職人員,是多麼累,還有如果我們往門口那個豬油罐里投些零錢,他們會多麼感激我們的幫助。我被演出深深地打動了,因為其中的好多內容都關於我和我的鬱悶人生。我往豬油罐里投了六便士,希望自己能附上一張紙條,好讓哈姆雷特知道我是誰,以及我的痛苦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僅僅發生在劇中。
喲,喂,邁考特先生,你當過兵嗎?你在韓國打過仗嗎?
除了手提箱里的書,我在船上穿的、帶的都是二手貨。我腦海里的任何東西也都是二手貨:天主教教義,愛爾蘭辛酸的歷史,神甫、老師和父母灌輸給我的有關受苦和殉道的枯燥冗長的陳述(他們對此知道的並不比我多)。
她贏了。她對費瑟里說他開的價錢簡直就是搶劫。在英國人統治下,我們的生活好了一些。如果他不降價,她就到好人諾斯·派克那兒買。費瑟里屈服了。
我從來沒有過多思考自己的人生,但是我一點一滴地講給學生們聽:我父親的酗酒,在利默里克貧民窟夢想美國的日子,天主教教義,在紐約單調的生活。紐約的少年們要求再來些故事,這讓我驚訝不已。
我告訴他們我十九歲那年來到美國,那時我自己,我的身上、腦子裡或手提箱中沒有一樣東西能表明,幾年後我會每天面對五個班的紐約少年。

我才不老呢,我母親說,可那也與你無關。手提箱多少錢?
我講比利的故事,因為他身上有我敬佩的那種勇氣。這時,我在麥基職高的一個學生舉手說,可以敬佩比利,但難道我就沒有因為美國口音而挺身面對整個團伙嗎?我就不應該敬佩自己嗎?我說:不,我只是在那所愛爾蘭學校里的每個孩子推我、侮辱我時,做了不得不做的事。但是這個十五歲的麥基職高男孩堅持說:你得表揚你自己,但不要太多,因為那樣就成自吹自擂了。我說:好吧。除了不如比利那麼勇敢外,我會因作出反擊而表揚自己。比利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他人而戰。他對我不負有任何義務,但他仍然維護我。那是一種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擁有的勇氣。
她把衣服疊好,放進手提箱。她說她會把所有東西拎回家,以便我可以去買書。她從我身邊走過,抽著煙走上帕奈爾街。她那天走路很帶九九藏書勁,好像衣服、手提箱還有我的離開會開啟機會之門。
是我,比利說。那個大塊頭就走到場地的另一邊玩去了。比利理解我的難處,因為他父親來自都柏林,男孩子們有時候甚至會因為那個而嘲笑他。
十三四歲時,我聽過隔壁失明的珀賽爾夫人家收音機里播放的莎士比亞劇作。她告訴我,莎士比亞是個愛爾蘭人,他為此深感羞愧。一晚,我們正在聽《裘力斯·愷撒》,保險絲卻爆掉了。我是那麼迫切地想知道布魯特斯和馬克·安東尼發生了什麼事,以至於我到奧馬霍尼書店去看剩下的故事內容。書店售貨員傲慢地問我是不是想買那本書。我說我正在考慮,但首先,我得知道每個人最後的結局如何,特別是我喜歡的布魯特斯。那人說不要擔心布魯特斯。他把書從我手裡抽走,說這兒不是圖書館,還要我離開。我很尷尬,滿臉通紅地回到大街上,不明白為什麼人們不能停止互相騷擾。甚至在我更小的時候(八九歲時),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人們不能停止互相騷擾。自那以後,我一直都弄不明白這個問題。
他們似乎不這麼認為。
你在講故事,你本應該講課。
那麼,老師,你是如何來到美國的?
因為父親,我的麻煩並沒有完。你會認為四歲的我操著一口完美的利默里克口音,男孩子們就不再折磨我。但是,不。他們開始模仿我父親的北愛爾蘭口音,還說他屬於新教徒的某個門派。現在,我得為父親而戰。又一次,我穿著染血的襯衫回家見母親,而母親叫喊道,如果她不得不再次洗這件襯衫,它一定會在她手中破掉。最糟糕的,是當她不能在早上把襯衫烘乾時,我就得穿著濕襯衫上學。回到家,我就開始鼻塞,整個身子因為再次濕透而顫抖,不過這次是出汗所致。母親心神煩亂,抱著我大哭,說對我太刻薄了,讓我穿著因為老是打架而變得越來越紅的濕襯衫上學。她把我抱上床,用舊大衣和她床上的毯子蓋在我身上,直到我不再顫抖。我聽到她在樓下對父親說,他們離開布魯克林、讓孩子們在利默里克校園裡受人折磨的那一天,是個不幸的日子。我聽著聽著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那是《莎士比亞作品全集》,由莎士比亞黑德出版社、奧爾德姆斯出版公司和巴茲爾·布萊克伍德MCMXLVII公司出版。這就是那本書,封面支離破碎,快散架了,靠著線的幫助才不至於掉下來。這是一本被翻得很舊、綴滿標記的書,有些段落標著下畫線。這些都曾是對我有著重大意義的段落,儘管我現在也看,卻不明白當時畫線的原因。在頁邊空白處標註的筆記、評論、贊語,以及對莎士比亞天賦的祝賀之辭和感嘆號,表達了我的讚賞和困惑。我在扉頁上寫道:「啊,但願這太、太結實的肉體……」這證明我曾經是個憂鬱的年輕人。
有人應該告訴我:嗨,邁克,你的人生,邁克,三十年的時光,邁克,都將是學校、學校、學校,孩子、孩子、孩子,作業、作業、作業。你閱讀作業、批改作業,閱讀作業、批改作業,閱讀作業、批改作業,閱讀並批改在學校、在家裡堆積如山的作業。你日日夜夜閱讀各種故事、詩歌、日記、自殺遺言、誹謗、借口、劇本、散文甚至小說,成千上萬紐約青少年和幾百個勞動者的作品。你沒有時間閱讀格蘭厄姆·格林或達希爾·哈密特或F.S. 菲茨傑拉德或又老又好的P.G. 沃德豪斯或你最喜歡的喬納森·斯威夫特先生的作品。閱讀喬伊、桑德拉、托尼和米歇爾的作業以及那些小小的痛苦、激|情和狂喜,會讓你雙目失明。孩子們的東西堆積如山,邁克。如果他們打開你的腦袋,他們會發現有一千個青少年在你腦子裡攀爬。每年六月他們畢業,然後長大、工作,繼續他們的人生。他們會有孩子,邁克,他們的孩子有朝一日會來跟你學英語,而你會面臨又一輪喬伊、桑德拉、托尼和米歇爾。你會想知道:這就是生活的全部嗎?這就是你二三十年的生活經歷嗎?記住,如果這是你的生活經歷,你就是他們中的一個——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你生活在兩個世界里九九藏書。你和他們在一起,從日出直到日落,但邁克,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對你的思想會有什麼影響。你是個永遠的少年。六月將會到來,那是「再見,老師,很高興認識你,我妹妹九月份會在你班上」的時候。但是還有些別的東西,邁克。在任何一間教室,有些事總在發生。他們讓你保持警覺。他們讓你清醒。你永遠都不會變老,而危險就是你可能會永遠擁有青少年的思想。那真是個大問題,邁克。你習慣於站在孩子的角度和他們交談,所以,當你到酒吧來杯啤酒時,你會忘了該怎樣和朋友說話,而他們會看著你。他們看著你,好像你來自另一個星球。他們是對的。日復一日地待在教室里意味著你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邁克。
你是個騙子。你在欺騙我們的孩子。
忘了那六便士吧。如果我回去,他們一定會向我投擲莎士比亞的話,哈姆雷特會用他那冰冷的黑眼睛注視我。對此,我會啞口無言。如果我用自己的紅眼睛回視他,我看上去會很可笑。
我,一個二十七歲的新老師,回憶我的過去以滿足這些美國青少年的需求,從而讓他們安靜、讓他們坐在座位上。我從沒想過自己的過去會那麼有用。為什麼有人想知道我悲慘的人生呢?隨後我意識到,父親在爐火旁給我們講故事時就是這麼做的。他跟我們講那些被稱為土著口述歷史學家的人的事。他們周遊各地,給人們講述上百個裝在他們腦子裡的故事。人們會讓他們在爐火旁取暖,給他們點喝的。人們吃什麼就給他們吃什麼,一連幾小時地聽似乎無窮盡的故事和歌曲,給他們毯子或袋子蓋著在角落裡的草床上睡覺。如果土著口述歷史學家需要愛情,可能會有一個老女人相陪。
我出生在紐約,未滿四歲時被帶到愛爾蘭。我有三個兄弟。我的父親,一個酒鬼、一個瘋狂的人、一個偉大的愛國者,隨時準備為愛爾蘭捐軀。他在我十歲快十一歲時拋棄了我們。一個妹妹死了,一對雙胞胎弟弟死了,兩個弟弟又出生了。我的母親向人乞討食物、衣服和用來燒水泡茶的煤。鄰居們讓她送我們——我和我的兄弟們——到孤兒院。不,不,絕不。那很丟人。她堅持不放棄,而我們漸漸長大。我和我的兄弟們十四歲離開學校,開始工作。我們嚮往美國,就一個接一個坐船離開了。母親和她最小的孩子一起來到美國,希望從此能生活幸福。這是你在美國應該做的。但是,她從未享受過片刻幸福時光。
如果你感到天恩眷顧,你的靈魂就是一片令人目眩的純白,但是你的罪行就是那些流膿發臭的惡疽。你努力用「我有罪」這個唯一對你或上帝有著非凡意義的拉丁語詞彙來拯救自己。
班上的女孩們說:哎呀,邁考特先生,你媽媽不應該這樣對你。人不應該提出賣自己的孩子。你沒那麼丑。
我們每天都練習捫心自問,並向他和全班同學坦白自己的罪行。老師什麼也不說,坐在講台後,點點頭,撫弄他那根用來讓我們感受天恩眷顧的細棍子。我們承認犯了所有七大罪:驕傲、貪婪、淫邪、憤怒、貪食、忌妒、懶惰。他會用棍子指著說:馬迪根,向我們坦白你如何犯了忌妒這個大罪。我們最願意承認犯的大罪是貪食。他用棍子指著帕迪·克勞海西說:克勞海西,向我們坦白你如何犯了貪食這個大罪。然後,帕迪便描述了一頓你只能在夢裡見到的大餐:同土豆、捲心菜和芥菜一起烹制的豬頭,上面澆了無數檸檬汁,接下來是冰激凌和餅乾,還有加了大量牛奶和糖的茶。如果你喜歡,可以歇會兒,照樣再吃一遍,而你母親一點兒都不會因為你的好胃口而不高興,因為東西足夠每個人吃,而且綽綽有餘。
不,我沒有跟你開玩笑。他說,鄧雷文伯爵的堂兄弟曾經穿過那件西服,任何貴族用過的東西價錢都會高一些。
我推著嬰兒車,裏面坐著馬拉奇。他是個快兩歲的小夥子。弗蘭克走在我身邊。在奧康納街的托德商店外,一輛黑色的加長汽車在人行道旁停下,從車上下來一個穿著毛皮服裝、戴著珠寶的富婆。哦,她不是朝嬰兒車裡看了看,當場提出要買馬拉奇嗎?你可以想象我是多麼震驚。一個女人想買有著金黃色頭髮、粉紅臉頰和珍珠般可愛小白牙的馬拉奇。在嬰兒車裡,他是那麼可愛。我知道離開他會讓https://read.99csw.com我心碎。另外,如果我回家告訴老公我把孩子賣了,他會怎麼說?因此,我對那女人說,不。她看上去傷心極了,弄得我很同情她。
我羞愧地騎著自行車沿奧康納大街往前走。後來,我想起了投到豬油罐里的六便士,為他們在漢拉蒂酒吧購買威士忌和唱歌的六便士。我想回去面對全體演職人員和哈姆雷特本人,說出我對他們勞累的虛假故事和他們用窮人的錢買酒的看法。
我母親說她不管這是不是伯爵本人穿過的東西。伯爵和他那幫人住在城堡里,有傭人伺候,他們為愛爾蘭做過什麼好事嗎?他們從來不考慮人民的苦難。她只給三英鎊,多一便士也不行。
老師?我可從來沒想過我會那麼有出息。
講故事是浪費時間。
我是個在美國學校講述自己的愛爾蘭學校生活的老師。這是個例行程序。在我想講一些具體的課程內容時(這種事不大可能發生),這個例行程序通常可以安撫他們。
謝天謝地,夫人,我沒孩子是件好事。因為如果我有孩子,當他們每天站在角落裡哭著喊餓時,我就該和你一樣了。
諾斯打斷我母親的話:當鋪不是宣傳愛國主義的場所。而她回擊道,如果愛國主義是可以擺在貨架上的東西,那麼他就是在把它擦亮並多收窮人的錢。他說:上帝!夫人,你以前可不這樣。你這是怎麼啦?
我們承認犯了十誡的每一條。如果你說你犯了通姦罪或者和鄰居的老婆幽會,老師明白你不知道自己在講些什麼:不要自視過高,孩子,下一個悔過者。
費瑟里看上去很震驚。來自利默里克底層小巷的女人不應該這麼行事,她們應該尊敬長輩而不是目無尊長。聽到母親那種尋釁的語氣,我也著實吃了一驚。
那所愛爾蘭學校的男孩們嘲笑我從紐約帶來的美國口音。你不可能離開一個地方,同時留下那裡的口音。當他們嘲笑你的口音時,你不知道該做什麼、該想什麼或該感受什麼,直到他們開始推搡你,而你明白他們是有意要惹你生氣。你一個人對付四十個來自利默里克各條街巷的男孩,而你必須奮勇向前,如果你退縮,這輩子都會被看成是個膽小鬼或娘娘腔。他們叫你流氓或紅番,而你會和他們打呀打,直到有人擊中你的鼻子,鮮血噴得襯衫上哪哪兒都是。母親會因此和你沒完沒了。她會從火爐旁的椅子上站起來,你的腦袋會因打架而好好地挨頓敲。試圖對母親解釋你流血是為了保衛你的美國口音(你根本就是因為她才有的美國口音),將毫無作用。不,她會說。現在她得燒水洗你那件血跡斑斑的襯衫,看看能不能在爐火旁烤乾,這樣你明天就可以穿著它上學。她沒有提到給你帶來麻煩的美國口音。但一切都會好的,因為幾個月後,美國口音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感謝上帝,是除我父親外任何人都為之驕傲的利默里克口音。
如果能回到二十七歲第一次教課那年,我就會外出,來上一塊牛排、一個烤土豆和一品脫黑啤酒。我會好好地反省自己。看在上帝的分上,孩子,站直嘍。忘掉那些悲慘坎坷的過去,重拾信心。不要喃喃自語,要大胆說話,不要貶低自己。在學校的部門裡,大家都樂於幫忙。你正在開始你的教學事業,而這並不輕鬆。我知道。我做到了。你最好辭職當個警察,那樣至少你會有支槍或有根警棍保護自己。老師除了嘴巴外什麼也沒有。如果你不學著熱愛它,你就將在地獄的一角坐立不安。
老師說:克勞海西,你是個上齶詩人。沒人知道上齶是什麼意思。於是,我們三個人來到不遠處的安德魯·卡內基圖書館,詢問管理員是否可以讓我們看看她桌子旁邊的那本大字典。她說:你們為什麼想知道上齶?我們告訴她,帕迪·克勞海西是這方面的詩人,她查了查這個詞,說我們的老師一定精神失常了。帕迪很倔犟。他問她上齶是什麼。當她說那是味覺的中心部位時,他看上去很為自己高興,還用舌頭髮出咯咯的聲音。他甚至在過馬路時還這麼做,直到比利·坎貝爾叫他停下,因為這讓比利感到餓了。
一天,我的老師開玩笑,說我看上去像貓叼進來的東西。全班同學哄堂大笑。老師笑了,露出難看的大黃牙,笑得咳了起來,痰在嗓子眼裡呼嚕呼嚕地響。我的同學認為那是嘲笑。當他們和老師一起大笑時,我恨他們。九-九-藏-書我也恨老師,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全校的人都會把我看成貓叼進來的東西。如果老師和另外一個男孩開同樣的玩笑,我也會笑,因為我和其他人一樣膽小,害怕挨棒打。
諾斯可不是個傻瓜。站了這麼多年櫃檯,他知道顧客的鬼把戲。他也知道我母親很誠實,痛恨欠別人東西。他說他很看重我母親日後的光顧,他本人也不願意見到那傢伙衣衫襤褸地登陸美國。美國佬會怎麼說呢?那就再加一英鎊,哦,再減去一先令,她就可以擁有那些額外的東西。
我有罪。
嗨,教書匠,你還有更多的故事嗎?
我母親說在她掏兩英鎊買那個用唾液和禱告粘在一起的破舊紙板箱之前,她要用褐色的紙把我的東西包起來捆好,然後就那樣送我去紐約。
我無言以對。他們又說了:為什麼?我陷入困境,只能告訴他們我不知道。如果你們願意等,我會努力找出答案。他們互相看了看。老師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他是認真的嗎?天哪!他是怎麼成為老師的?
我的學生說:花那麼些錢買一本莎士比亞的書很蠢,不是有意冒犯。如果我想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何不到圖書館把那些格言抄下來?還有,僅僅因為那個傢伙引用了這個現在沒人願意讀的老作家的一些話,你就對他印象深刻,你還真是蠢得可以。有時候電視里放莎士比亞的話劇,而你一個詞也不懂,可那又能怎樣?我用來買書的錢原本可以花在一些很酷的東西上,比如鞋子或者一件漂亮的夾克或者——你知道的——帶個女孩去看電影。
可憐的孩子不知道。
愛爾蘭鎮上的費瑟里·伯克有手提箱賣,他賣各種舊的、二手的、撐大了的、沒用的或要當柴火用的手提箱。噢,是的,他那兒有適合這個要到美國去的年輕人的東西。上帝保佑他會寄錢回家給他可憐的老母親。
好了,夫人。我兩英鎊賣給你,因為我不想妨礙這個男孩到美國發財。
班上有個男孩沒和其他人一起笑。他叫比利·坎貝爾。當全班同學大笑時,比利會直直地盯著前方,而老師會盯著他,等著他像其他同學一樣笑起來。我們等著老師把比利從座位上拽起來,但他從沒這樣做。我想,老師是因為比利的獨立性而敬佩他。我也敬佩他,希望自己能有他那樣的勇氣,但它從來沒有光顧我。
一些女孩說,我用莎士比亞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這個辦法很酷,儘管她們不知道我在講些什麼。為什麼莎士比亞要用那種沒人能夠理解的古老語言寫作呢?為什麼?
你一旦形成捫心自問這個習慣,就很難再停下來,尤其當你是個信仰天主教的愛爾蘭男孩時。如果你做了壞事,你會審視自己的靈魂,那兒有罪行在逐漸惡化。任何事非善即惡,這是你這一輩子都牢記的觀點。然後,你長大並漸漸疏遠教會。「我有罪」只是你過去的時光中一聲微弱的耳語,它還在那兒,只是現在你已長大,不那麼容易被嚇著了。
學生們詢問有關我的家人的事情,點點滴滴的往事零星地出現在我腦海中。我意識到我正在發現自己。我用母親同鄰居聊天的方式講這個故事:
那本書要十九先令,相當於我半周的工資。我希望自己能說,出於我對莎士比亞的濃厚興趣,我買了。但事實根本就不是那樣。我不得不買它是因為我看過一部電影。在那部電影里,一個在英格蘭的美國士兵到處滔滔不絕地大談莎士比亞,結果所有女孩都瘋狂地愛上了他。另外,即使你僅僅暗示你曾讀過莎士比亞的作品,人們也會向你投來那種尊敬的目光。我想如果我學些長段落,我就會給紐約的女孩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已經知道「各位朋友,各位羅馬人,各位同胞」,但當我向利默里克的一個女孩說起這些時,她很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得了什麼病似的。
我同自己爭辯:
羞愧事出有因:
那麼,邁考特先生,你知道在愛爾蘭長大是什麼樣的嗎?
諾斯當鋪沒有手提箱。他的顧客並不因週遊世界而出名。為此,他好好地嘲笑了母親一番。他說:週遊世界者,你好。母親看著我,好像在說:好好看看這個諾斯,因為你將不會每天都能看見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