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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薊叢中的驢 10

第二篇 薊叢中的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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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跑到商店買糖果、熱狗和瓶裝的粉檸檬。她們說粉檸檬最棒了。為什麼學校自助餐廳沒有這種果汁,而只有那些個味道像洗滌劑或牛奶的果汁?
奧菲莉婭?
她用那種幾乎是挑戰的坦率方式看著我,眼睛睜得很大,很美,一眨也不眨,隱隱帶著一絲微笑。這個瘦瘦的十五歲黑人女孩知道她的能量。我感覺自己臉紅了,而那引起了又一輪的咯咯笑聲。
我領著她們走進禮堂。我站在過道上,而她們在座位上推搡爭吵。波多黎各男孩們問他們是否可以坐在遠處。當塞麗娜稱他們為美籍西班牙人和西班牙人時,女孩們發出陣陣咯咯的笑聲。直到哈姆雷特父親的幽靈出現並把大家都嚇壞了,她們才止住笑。那個幽靈踩著黑布包著的高蹺出現在舞台上,女孩們發出「嗬」、「啊」的讚歎聲。當聚光燈暗去、他消失在舞台側幕時,坐在我旁邊的克勞迪婭叫道:啊,他是多麼可愛啊!他上哪兒了?他還回來嗎,老師?
管理員來了
她們說管理員會拍她們的馬屁,這下惹惱了引座員。他說:好吧!就這話!就這話!這話!你們行為不檢點。你們出去!出——去!
一個警察站在我面前。
我真想因為她和我說話而擁抱她,但是,我所能做的只是說一句:你應該晚上到這兒來看燈。
哦,是嗎?那麼,它講的是什麼,這個話劇?
我跟著她們來到樓廳。她們在那兒推搡、搶座位,還滋擾其他觀眾。引座員向我抱怨:我們不允許這樣。我對女孩們說:請坐下,安靜!
我是她們的老師。
塞麗娜走後一個月,出現了兩個美好時刻。克勞迪婭舉起手說:邁考特先生,你真不錯。全班學生點點頭:耶,耶。波多黎各男孩們坐在教室後面笑了。
教室里出現了那個學期以來的第一次安靜場面。他們等著我採取下一步行動,但是我驚呆了,手拿麥克風站在那兒。磁帶一圈一圈地走著,什麼也沒錄上。
嘿!嗬!爸爸啊!

然後瑪麗亞舉起手。邁考特先生,我收到了塞麗娜的信。她說這是她生平第一封信。她本不想寫,是她的祖母叫她寫的。她以前從沒見過祖母,但是她愛她。因為她不會讀也不會寫,所以塞麗娜每天晚上給她念《聖經》。她說:這會讓你不舒服,邁考特先生。她說她要學完高中課程,上大學,要教小孩子。不教像我們這麼大的孩子(因為我們只是永久的痛),而是教不會頂嘴的小孩子。她說她為自己在班上的所作所為感到抱歉,讓我告訴你這些。總有一天,她會給你寫信。
不,他們能。他們每次能給我五美元。
瑪麗亞走在我旁邊。她說:你知道,我們以前從沒來過時代廣場。
我看著這群來自各個國家的孩子,這些顏色、形狀各異的臉龐,這個上帝的多彩花園:頭髮比在歐洲見到的任何東西都更黑更亮的亞洲人;西班牙裔男孩和女孩那大大的褐色眼睛;有些人靦腆,有些人喧鬧,男孩裝模作樣,女孩忸忸怩怩。
她們向我抱怨:在這個班,我們什麼事也不做。其他班都有事情做。
他是個公交車司機,一個黑人。她向他吐露秘密的方式讓我想起了世界上被遺棄的人類。
對不起。
為什麼不能?你看上去相當聰明,談吐很好。所以,為什麼不能?
她們在地鐵月台上跑來跑去。地鐵在哪裡?我看不見地鐵。
學生們異口同聲地說,看吧,看吧,看吧,看吧,看吧,直到奧斯卡舉起手叫道:唷!住嘴!聽老師講話。
他們盯著我看,那是蔑視嗎?
謝謝,邁考特先生。如果我在班上問問題,你會介意嗎?
你的英語很好,南希。
好的,女孩們,我說,我們走吧,直奔時代廣場。
唷!奧斯卡說,看吧。
娶了母親的兄弟想殺死王子,對不對?
邁考特先生,邁考特先生,我們能進去嗎?
他爬上課桌,大家都歡呼起來,因為爬上課桌被當局嚴厲禁止,而雷德·奧斯卡就當著老師的面公然藐視當局。
上了四節課並拿到十美元后,廚房裡已經剩不下什麼可以讓我教名稱的東西,但這時,那個想晉陞的埃德瓦多開始問有關食物和烹調的問題。燉肉怎麼講?他說,煸炒怎麼講?是的,還有腌泡。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些詞。我望了望比格·喬治,想看看他是不是會幫忙,但是他說只要我還在作為單詞大專家賺大錢,他就不會對任何人說任何事。他知道我無法理解這些新單詞,特別是當他們問我意大利麵食和義大利調味飯之間的區別時。我提出到圖書館查查這些詞的意思,但是他們說他們會自己去查。他們付給我錢又是為了什麼呢?我本可以告訴他們:如果不能讀英語,你們就無法到圖書館查任何東西。但是我沒想起來可以這麼說。我很緊張,以至於可能失去這筆每周兩美元五十美分的新收入。他們說如果我在刮刀這個單詞上浪費時間,他們不會介意,還會付給我錢;但是,他們不會付給一個不知道意大利麵食和義大利調味飯之間差別的外國人大價錢。有兩個人說對不起,他們要退出。另外三個九-九-藏-書說他們會堅持下去,希望我能幫他們熟悉像燉肉和煸炒那樣的單詞。我努力為自己辯解,說這些是法語詞。當然,他們不會指望我知道除英語之外的任何東西。那三個人當中的一個拍拍我的肩膀,希望我不要讓他們失望,因為他們想在廚房這個世界里獲得提升。他們有妻子,有孩子,還有女朋友。這些人都等著他們晉陞,給家裡帶來更多的錢,所以我能明白有多少人指望著我和我的單詞知識。
等車的人向我怒目而視。一個男人說:她們為什麼不回到屬於她們的城外?她們不知道如何像人類那樣行為舉止。
第二天,她們帶來了父母同意他們去看電影的紙條。有十二張是偽造的,用父母給老師寫信時應該使用的莊重言辭寫成。
南希的母親說到這一段時總會臉上掛滿淚珠。她的夢想就是在中國的情況好轉后回去,到那個江上泛舟。南希說,母親說如果她年紀很大或者得了很嚴重的病,她也會像她喜愛的李白那樣,靠到船邊去擁抱月亮。談起這件事,南希也哭了。
那麼,這些孩子大白天的在第五十二街做什麼?
引座員拿手電筒照她們,用管理員相威脅。
還有其他人嗎?我說。
管理員來了
哦,姐們兒,他知道怎麼拼寫呢!好吧,我們安靜。
她們說:哇呀!
但是我們沒有吃到桃派,因為比格·喬治心臟病突發,癱倒在爐火上。他們說你可以聞到他身體燒著的氣味。
鈴聲響了,我聽到了巴別塔的聲音。
到了大學,一個手提電喇叭的人宣布:老師們要把自己班的學生集合在一起。
我的腦海里綻放出煙花,比新年前夜和七月四日的煙花燦爛百倍。
我們走下台階,進入地鐵站。女孩們把車費這碼事拋在腦後,跳過旋轉柵門,衝進大門。換零錢的貨亭里的人叫道:嗨,嗨,你們買票!你們得買該死的票!我停了下來,不想讓他知道我和這群野人是一夥的。
沒問題,南希。
是嗎?那又怎麼啦?
不,不能。你們沒看見告示牌嗎?你們得二十一歲才行。我們走吧。
我臉紅了,感到很尷尬。去看電影。
《戒煙奇談》,瑪麗亞說,我哥哥在時代廣場附近的百老匯看過。
如果你四處閒蕩,而這個狐媚的白人小妞又走在人行道上,你就得擺出很酷的樣子,哥們兒。如果你不知道暗語或者帶著點兒可笑的外國口音,她連看都不會看你一眼。哥們兒,你就回家手|淫去吧。你會很惱火,因為英語就是個該死的沒有意義的語言,你永遠都學不會。哥們兒,可你在美國,你就得接受它。
為了平息女孩們的不滿,我對男孩們說,他們得寫一篇關於他們如何度過這一天的短報告。女孩們說對,對,而男孩們看上去很生氣。
我告訴她們我要走了。
唐娜說:你在說些什麼呀?
他們想知道如果我來自英格蘭之外的別的國家,我又怎麼會說英語呢?我不得不解釋愛爾蘭如何被佔領,英國人如何欺侮我們、折磨我們直到我們講他們的語言。當我談起愛爾蘭時,會有一些他們不懂的單詞,而我不清楚我是否應該為解釋這些單詞而向他們額外收錢,還是只收與廚房有關的單詞的錢。不,在我談論愛爾蘭時,他們看上去很傷心。他們說是的,是的,是的,還拍拍我的肩膀,讓我吃幾口他們的三明治。就沖這個,我就不能向他們收費。他們理解,因為他們也被佔領過,先是西班牙人,然後是美國人。他們被佔領過那麼多次,以至於他們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黑人、白人、印第安人,或是三者合一。那很難向你的孩子解釋,因為他們想成為一種人,一種人!而不是三種人。這就是他們在這個油膩膩的廚房裡拖地板、洗鍋、刷盤子的原因。比格·喬治說:這廚房油膩膩的,所以小心點。他們說:去你的!大家都笑了,甚至比格·喬治也笑了,因為像這樣同紐約市個頭最大的波多黎各人說話這個念頭是如此瘋狂。他自己也笑了,給每個人一大塊樓上那些大英帝國的女兒們在盛大午餐中剩下的蛋糕。
我懇求她們:女孩們,請安靜。管理員來了。
是的,是的。嗯,我要回波多黎各。不再喜歡英語了,太難,傷我的嗓子。
孩子們都想扮酷,從來不遵從父母或者大人。他們想四處閒蕩,說些街面上的話。他們想用流利的口才罵人。你可以詛咒,可以罵人。你是個人,哥們兒。
下課鈴響起時,他們沒有從座位上跳起來,急急衝出教室,而是靜靜地拿起東西,魚貫而出。我相信他們的腦海里有月亮和江水的模樣。
為什麼別的班都去看話劇了?
沒人對我說過這個。
他們認為我已經瘋了。他們說他們後悔把我從中國帶來,那兒沒有弗雷德·阿斯泰爾。他們說我甚至已經不是個中國人了。他們說如果只是為了當老師、聽弗雷德·阿斯泰爾的歌,從中國來到這兒又有什麼用呢?那兒也有老師。你到這兒是為了掙錢,我的父母說。邁考特先生,你能告訴我怎樣才能成為一個英語老師嗎?
我想成為一個勇敢、關切https://read.99csw•com、負責任的老師,勇敢地面對他,為我那二十八個黑人女孩(瑪麗亞這個謊言編造者除外)辯護,但是我離勇敢還很遠。無論如何,我該怎麼說呢?你試一下,憤怒的市民先生,你試著帶領二十九個黑人女孩到地鐵站。她們都十五歲,都因為一天不用上課而激動萬分,餅乾、糖果和粉檸檬里的糖分讓她們興奮不已。她們每天都像看一個快要融化的白雪人那樣看你,你去試試在這種情況下教她們。
困惑。你們知道困惑是什麼意思嗎?
所以,教書匠,忘掉你那妄自尊大的文學,討論些實質性問題吧。回到最基礎的對話上來吧,哥們兒。好好講課吧。慢慢、慢慢地講課吧。
汽車一開上街,女孩們就打開書包,分享午餐。她們悄聲討論:誰能用麵包片擊中司機,誰就可以得獎。她們每人出十美分,獲勝者可以得兩美元八十美分。但是司機正通過後視鏡看著呢。他告訴她們:你們試試。來,試試!你們那黑色小屁股就會被扔到車外。女孩們用那種無畏而放肆的語調說:噢,耶!她們所能說的也就這些,因為司機是個黑人。她們認識他,她們不會得逞。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二十九個女孩說:這就是我們要做的嗎?不再有外出活動了嗎?就這麼坐在這兒討論名詞嗎?你就讓我們寫你抄在黑板上的那些東西嗎?就這些嗎?
我在黑板上寫上「邁考特先生」,接著讀了一遍。
女孩們不理我這個站在那兒試圖引起她們注意的白人男子。她們有事要談。前一天晚上總是有一些奇遇。男孩,男孩,還是男孩。塞麗娜說她沒有和男孩約會,而是和男人。她有著薑黃色頭髮和淡棕色皮膚,很瘦,緊身衣鬆鬆地搭在身上。她十五歲,是班級的核心、爭議的仲裁者和作出決定的人。一天,她告訴全班同學:我不想當領導了。你想和我一起嗎?好的,你可以和我一起。
一場爭吵正在醞釀之中,我得制止它。我說:哈姆雷特對母親和叔叔結婚很生氣。
是的,他會,我說。整個禮堂里嚴肅的人們發出的低低的噓聲讓我很尷尬。
她停下來,第一次看了看我,遞迴麥克風。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你只是個老師,你只是個白人。她轉過身,走回座位。她一本正經地坐著,手擱在課桌上。她已經煞了我的氣焰,全班都知道這一點。
比格·喬治說話很粗魯,以此來掩飾他實際上相當溫柔的內心。當那五個波多黎各人不在廚房時,他就教我那些我從未聽說過的蔬菜和水果的名稱:洋薊、蘆筍、柑橘、柿、蕪菁甘藍。他沖我一個勁兒地大聲叫喊這些名稱,讓我感到很緊張,但是我知道他是想讓我明白。這是我對波多黎各人的感受。我想讓他們知道那些單詞。當他們能夠背誦我教給他們的單詞時,我幾乎忘了錢的事。這讓我覺得高人一等,我想這一定是老師的感受。
南希,我來是教英語,不是來表演歌舞。
第二天,克勞迪婭想知道,為什麼每個人都和那個女孩過不去?
第二天,更多的問題來了。
我說:好的。管理員來的時候,我想在場。我想看管理員對付她們。
在班上,她說:來美國時就懂英語,你真是運氣。你來美國時的感受如何?
艾伯塔說她工作的那所位於下東區蘇厄德公園的高中正在招老師。主樓過於擁擠,所以我被派到新增的教學區,位於東河邊的一所廢棄小學。我的少年們抱怨說,將他們正在發育中的身體硬塞進嬰兒傢具中很不舒服而且有傷尊嚴。
是嗎?你真的認為我能上大學?
很好,公交車司機說。他從後視鏡中沖她笑了笑。我猜她也沖他笑了笑,我看不見她的臉。
她們說她們還要待在電影院。她們還要再看一遍這個白鬼子的電影。
一些女孩對她在班級的地位發起挑戰,試圖和她較量。嗨,塞麗娜,你怎麼會和老男人約會?他們什麼也幹不了。
塞麗娜走了,整個班也變了,成了一個沒有頭的軀體。瑪麗亞舉起手,問我為什麼講笑話。我結婚了嗎?我有孩子嗎?我喜歡哪一個,《哈姆雷特》還是《戒煙奇談》?為什麼我要當老師?
幾年前,我可能是他們中的一員,是雜居平民的一分子。那是我的移民舒適度。我通曉英語,但我的窘境和他們差不多,處於社會最底層。我可以摘下老師的面具,走下講台,和他們坐在一起並詢問他們的家庭,問他們在故國的生活怎麼樣。我可以對他們講我的生活,那些坎坷的日子,告訴他們多年來我如何躲藏在面具後面。事實上,我現在依然如此。我可以告訴他們,我多麼希望我們能關上那扇門,將世界關在門外,直到他們能夠說讓他們覺得很酷的英語,酷到他們可以和那個狐媚的白人小妞講,他們已經準備好做些小動作了。
好了,我說,我們走吧。電影結束了。
她們轉過身,等著看第二遍《戒煙奇談》,那個無聊的白鬼子電影。
我買了票,分給她們,希望她們能看我一眼或者說聲謝謝。可什麼也沒有。她們拿了票,衝進大廳,揣著她們告訴我沒有的錢,徑直來到貨攤前,然後抱著爆九九藏書米花、糖果和幾瓶可樂搖搖晃晃地上樓。
話劇結束,演職員鞠躬致謝時,幽靈沒有上場。她站起來,衝著舞台喊道:幽靈哪兒去了?我要幽靈。那個幽靈哪兒去了?
那個聰明的塞麗娜像普通班裡的普通孩子那樣舉起了手。我盯著她的手。我確信她會要求去上廁所。她說:哈姆雷特的母親是王后,王后不會像其他人那樣扇人耳光。你是王后,你得有尊嚴。
我知道他的電影里的所有歌曲。我最喜歡的是《高頂黑色大禮帽》。我一直在唱他的歌。我父母認為我瘋了。朋友們也這麼認為,他們只知道搖滾樂,而你無法從搖滾樂中學習英語。因為弗雷德·阿斯泰爾,我一直和父母有意見。
哈姆雷特認為叔叔殺害了父親。
愛爾蘭。
不是。
那麼,我說,你們想看哪部電影?我感覺自己像個主管。
地鐵開進第十四街車站,胖女人倒退著走出車門。你很運氣,我得下車了,寶貝。要不然,我會把你當早飯吃了!
耶,你知道些什麼嗎?
兩個波多黎各男孩沒帶紙條,女孩們不答應了。為什麼他們不去看電影?我們帶了紙條之類的,我們得去看電影,而他們可以休息一天。為什麼?
哈姆雷特?
我是老師,我得顯示自己的威風,但是該怎樣做呢?那時,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看了看其他乘客,他們緊皺眉頭表示反感。我想還擊,想保護我的二十九個學生。
你能告訴我,怎樣才能成為一個不緊張的英語老師嗎?
這是所不同種族混合的學校:猶太人、華人、波多黎各人、希臘人、多米尼加人、俄羅斯人和義大利人。對於把英語作為第二語言的教學,我沒有準備也沒有接受過這方面的培訓。
什麼?

比格·喬治說:嗨,愛爾蘭人,不是你的錯,你是個好老師。你們這些傢伙都到廚房吃塊桃派。
但是,燈光暗了下來,電影開始了,我那二十九個女孩安靜下來。開始的一段鏡頭展示了一個完美的美國小鎮:美麗的林蔭大道,金髮碧眼的白人孩子騎著小自行車沿街飛奔。歡快的背景音樂使我們相信在這個美國樂園裡,一切都很美好。從第一排傳來了我那二十九個女孩中的一個發出的一聲痛苦的慘叫,嗨,邁考特先生,你怎麼帶我們來看這些白鬼子的電影?
幽靈摘下他的黑色帽子和斗篷,以表明他只是個普通的大學生,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二十九個女孩倒吸一口氣,抱怨這個話劇是場騙局,尤其是台上那個假幽靈。她們保證她們再也不會去看類似這樣的假話劇了。即使她們不得不和那個邁考特先生一起坐在教室里,做他布置的拼寫作業以及其他什麼,她們也不會去看。即使全校其他班級都去看,她們也不會去。
他們看著我,對我講話,意識到我的存在,將我算進她們的世界里。如果你在那時走進教室,你也許會說:哦,有一個真正和班級打成一片的老師。看看這些聰明年輕的女孩,還有那兩個男孩。他們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老師。這讓你相信公立教育。
我從中國來,到這兒已經三年了。
再一次。對不起。
她們架了些我們可以走來走去的橋。我回答她們的問題,而且毫不在乎給她們太多信息。在我像這些女孩那麼大時,我曾向多少個神甫懺悔過?我吸引了她們的注意力,那最重要。
一個紅頭髮、大個子多米尼加男孩對上了我的目光。老師,你要我幫忙嗎?
其他班級去看電影。為什麼我們不能去看電影?

塞麗娜在她身後嗤笑:是的,胖子,你確實需要吃早飯。
這個話劇名叫《哈姆雷特》,講的是一個外出歸來的王子驚訝地發現他的父親死了,而母親嫁給了他的叔叔。
是的,但那個後來才發生。
你們現在應該回家。
上了車,她們大聲尖叫,推搡,搶座。乘客們看上去很不友好。為什麼這些小黑鬼不上學?怪不得她們那麼無知。
謝謝!我跟弗雷德·阿斯泰爾學英語。
一看到第五十二街兩旁的色情和性用品商店時,就沒人能再把她們聚集在一起。她們呵呵咯咯地笑著,擺出和商店櫥窗里半裸模特一樣的姿勢。
我不知道。
另外,我還觀察你講課。
她們作勢要彼此把對方推到鐵軌上。老師,老師,她想害死我,老師。你看見了嗎?
她移動身子,好像要跟蹤那個女人,但我擋在門口,把她攔在車內,直到我們到達第五十二街。她看我的那個樣子讓我既滿足又困惑。如果能把她爭取過來,我也就控制了整個班級。她們會說:那就是邁考特先生,那個阻止塞麗娜在地鐵上和白種女人打架的老師。他在我們這一邊。他不錯。

一隻手舉了起來。那麼,先生,你叫什麼名字?
每次幽靈出現時,她都鼓掌;當他離開時,她就抽泣。我認為他太酷了,我想讓他回來,她說。

我們知道電影結束了。我們不是瞎子。
我告訴他們,這些更衣室里的單詞和廚房以及晉陞沒有關係,但是他們說我怎麼說他們都不在乎。他們付我錢,不明白為什麼退出者應該獲得免費單詞。這是那天他們在更衣室里用英語說的最後一句話read.99csw•com。三個付錢的人用西班牙語沖兩個退出者大喊大叫,而那兩人也以怒吼相回應。鎖櫃門砰的一聲響,五根中指刺向空中,直到比格·喬治咆哮著進來,用西班牙語沖他們叫喊,他們才停下來。我為更衣室里發生的這場激烈爭吵而過意不去,想對那三個付錢的人作些補償。我試圖向他們泄露一些免費單詞,例如地毯、電燈泡、簸箕和掃帚,但是他們說他們已經不在乎了,還說我應該拿著我的簸箕打自己的屁股。我說過我是從哪兒來的呢?
嗨,先生,你是猶太人嗎?
我姐姐昨天晚上被捕了。她是個好人,只不過從商店裡偷了兩塊豬排。白人一直在偷豬排之類的,但是他們沒有被捕。我看見過白種女人將牛排藏在衣服裏面走出商店。現在我姐姐被關在監獄里,一直到上法庭。
塞麗娜有一張聰明而善於惹麻煩的嘴。她說:我們以前從來沒見過山坐地鐵。
她們不斷改變位置,眼睛看著別的地方,說她們沒錢。我心想:嗯,那你們到底為什麼來這兒呢?但我不想破壞與她們正在發展中的關係。明天,她們可能會讓我當老師了。
嗯,這就有意思了。去看電影!我們就為這個納稅。好了,老師先生,讓這些女孩們走開。
我那所學校的校長助理告訴我,他們指望我維持我班上的秩序。那個班名聲不好,他說。
她們排隊上公共汽車。她們告訴過往的行人和開車的人,她們要到長島看那個關於一個女人嫁給她死去丈夫的兄弟的話劇。波多黎各男孩們問他們是否可以坐在我旁邊。他們不願意和這些不停討論性和其他事情的瘋女孩們坐在一起。
他對他媽媽很刻薄,而他是個王子或其他什麼。為什麼她就不能鼓起勇氣扇他耳光?為什麼?
那不是很好嗎?
全班都驚叫起來:發生了什麼?發生了什麼?
一隻手舉了起來。瑪麗亞,那個穿著考究、筆記本整潔的聰明女孩有一個問題。
嗯,那不正常,南希。
嗯,那是莎士比亞寫的一個話劇。
先生,為什麼其他班級出去旅遊而我們哪兒也不去?我們只是坐在這兒對著愚蠢的錄音機說話。為什麼?
當電影結束,燈光亮起來時,沒有人起身。
沒有。
另外二十八個女孩也站起來,要求幽靈上場,直到一個演員離開舞台,幽靈馬上又重現為止。二十九個女孩鼓掌歡呼,說她們想和他約會。
這個學校所有的老師都是猶太人。你怎麼會不是?
我什麼也沒說,為F列車的轟鳴聲而祈禱。
我怎麼能告訴她們事實?怎麼能告訴她們我對她們的期望很低,認為她們絕對聽不懂莎士比亞的話呢?我說那話劇很難懂,我認為她們不會喜歡。
他們看上去很詫異,甚至可以說很震驚。這種表情傳遍整個教室。這種表情說:米蓋爾,你聽到了嗎?站在那邊的老師,他不知道。
塞麗娜說她想成為一個美髮師,但是公交車司機說:你可以幹得比那更好。你願意一輩子站在那兒給愚蠢的老女人理髮?你很聰明,可以上大學。
這個單詞在教室里遊走。他們用各自的語言互相解釋這個詞,然後點點頭:耶,耶。那邊的那個人,那個老師曾經和他們一樣感到困惑,而他通曉英語,並且無所不知。這讓他們很吃驚。那麼,我們有了共同之處——困惑。
在西第四街,一個很胖很胖的白人婦女一搖一擺地進了地鐵,背朝關閉的車門站著。女孩們盯著她竊笑。她瞪了回去。你們這些小雜種看什麼呢?
我不是早就那麼說了嗎?塞麗娜說。如果你也要這麼說,我說又有什麼用呢?我們還是想知道為什麼我們不去看這個話劇?白人孩子去看這個話劇只是因為這個王子是白人。
不,塞麗娜說,那電影講的都是毒品。你徹底停止服用毒品,不去診所也不去看醫生。
一九六八年,我在蘇厄德公園高中遇到了整個教學生涯中最嚴峻的挑戰。和以往一樣,我有五個班:三個英語作為第二語言的班和兩個正常的九年級英語班。其中一個九年級班由二十九個來自預備學校的黑人女孩,和兩個坐在角落裡、只管自己的事情、從來不說一句話的波多黎各男孩組成。如果男孩們開口說話,女孩們就會立刻攻擊他們:誰叫你們說啦?所有的困難因素都集中在這個班裡:性別衝突、同代人衝突、文化衝突和種族衝突。
他們不理我,或者他們不理解我這溫和的請求。
南希夢想著帶她母親去看弗雷德·阿斯泰爾的電影,因為她母親從未出過門,而她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她母親能背誦中國詩歌,特別是李白的詩。你聽說過李白嗎,邁考特先生?
哦。
電影院到了,她們沖向售票處,互相將對方推到一旁。五個女孩在我身旁徘徊,斜著眼睛看我:怎麼回事?你不去買票嗎?
好的,塞麗娜說。
她們不理我。她們是一個由二十九個黑人女孩組成的親密團體,她們自由自在,不受約束;她們嗓門粗啞,目空一切;她們互相扔爆米花,衝著上面的放映室大喊:嗨,我們什麼時候可以看電影啊?我們不想永遠住在這兒。
接下來的星期一,塞麗娜沒有來上課。女孩們說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母親因為毒品被捕,現https://read.99csw.com在她不得不到喬治亞州和祖母住在一起。她們說在那兒,黑人被看成是黑鬼。她們說塞麗娜不會永遠待在那兒,不久她就會因為和白人頂嘴而惹麻煩。那就是她說髒話的原因,邁考特先生。
到地鐵站六個街區的路程中,二十九個黑人女孩和一個白人老師的隊伍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店主沖我叫喊,要我告訴這些孩子把她們該死的手從該死的貨品上拿開。你就不能控制一下這些該死的黑鬼嗎?
我背對著站在那個胖女人面前,以阻止塞麗娜靠近。
是的,是的。全班同學說,為什麼?
不關你的事。跟老師講有關王子的事。
電影放映的整個過程中,她們一直在抱怨。
好吧。我看一下我們能不能和其他班一起去。
塞麗娜看了我一眼,表示她正在盡量保持耐心。這個當然是後來才發生。所有事情都後來才發生。如果所有事情在一開始都發生了,那麼後來就沒什麼可發生的了。
回家的路上,她們都睡著了,坐在司機後面的塞麗娜除外。她問他是否有孩子,他說他不能邊開車邊講話,那可違法。但是,有,他有孩子,他不希望他們中的任何一個當公交車司機。他工作,以便送他們上好學校。如果要他們做的事他們不做,他就會打爛他們的屁股。他說在這個國家,如果你是黑人,你就得更加努力地工作,但是最終,那會讓你更堅強。當你不得不更加努力地掙錢向上爬時,你的實力得到了增長。到那時,就沒有人能阻止你。

那是個富有刺|激性的時刻。老師承認自己無知,全班學生被驚得鴉雀無聲。摘下面具吧,教書匠,那真是個解脫。不再是無所不知先生。
後來,在我們更換衣服、洗手洗臉的更衣室里,那兩個退出者生出了事端。他們知道鎖櫃這個單詞,但現在他們想知道我們坐的那個東西叫什麼——板凳——還有鎖櫃里你們擱小件物品的那個平平的東西叫什麼——架子。他們免費從我這兒得到這些單詞的方法很聰明。他們會指著鞋上的帶子,而我會告訴他們那是鞋帶。他們會笑笑,說:謝謝,謝謝。他們不用付錢就學到單詞,但我並不介意,直到三個付錢的波多黎各人中的一個說:你為什麼告訴他們這些單詞?他們不用付錢而我們卻要,嗯?為什麼?
好吧,你走吧。

然後我對他們講了我的第一次教學經歷。那次經歷與學校無關。在當老師之前,我曾在一家旅店工作。比格·喬治,一個波多黎各廚師,說有五個廚房工人想學英語。如果我能每周一次在午飯時間教他們單詞,他們願意每人付五十美分,一小時就是兩美元五十美分。到月底,我就有十二美元五十美分。那是我一生中一次性掙得最多的錢。他們想知道廚房物品的名稱,因為如果你不知道物品的英語名稱,你怎麼能晉陞呢?他們舉起一樣東西,我說出名稱並拼寫在紙上。當我說不出那個帶把的扁平物品(我人生中的第一把刮刀)的名稱時,他們笑了。比格·喬治笑得大肚子直顫。他告訴廚房工人那是刮刀。
嗯,現在我告訴你了。不要低估你自己。
我告訴他們,剛到紐約時,我在語言和食物名稱方面遇到了麻煩。我不得不學會一些食物的單詞:泡菜、酸捲心菜絲、熱狗、抹了奶油乾酪的硬麵包圈。
管理員來了
她的同學們反覆喊著:沖啊!塞麗娜,沖啊!
耶。每個人都和那可憐的姑娘過不去,而她其實壓根兒不是黑人。怎麼會這樣?那個發表了所有演講的傢伙有一把劍能和人斗,所以沒人能把他怎麼樣。
我信箱里的一張紙條宣布,我們的學生要到長島看一場由大學生表演的《哈姆雷特》。我把這個通告扔進廢紙簍。二十九個可以坐兩小時看《戒煙奇談》的女孩,絕不會欣賞《哈姆雷特》。
但是你的父母會怎麼說?
她對全班同學講,她母親喜歡李白是因為他以一種很美的方式死去。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他喝了些米酒,泛舟江上。月亮倒映水面的美景打動了他,他靠到船邊想去擁抱月亮,結果掉進水裡淹死了。
弗雷德·阿斯泰爾?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那麼緊張不安。你懂英語,所以你應該很酷。孩子們都說如果他們懂得英語,他們會很酷。你有時候不緊張,孩子們喜歡那樣。他們喜歡聽你講故事、唱歌。當我緊張不安時,我就唱《在黑暗中跳舞》這首歌。你應該學會這麼做,邁考特先生,對著全班同學唱歌。你的嗓子並不差。
我拿來一台錄音機。顯然,她們喜歡聽到自己講話的聲音。塞麗娜拿起麥克風。
謝謝,奧斯卡,但是你能下來嗎?
她的二十八個同學大笑起來,裝出要倒下的樣子,然後又笑了。塞麗娜滿臉嚴肅地盯著那個胖女人,而那個胖女人說:過來,寶貝。我向你展示一下山怎麼移動。
放映員說:如果她們不安靜下來,我就要叫管理員了。
我知道發生了什麼,塞麗娜說。
南希·朱問她是不是可以在這天最後一節課後和我談談。她坐在座位上,等著教室空下來。她提醒我她在我十年級第二學時那個班上。
她們將抱怨轉變為單調而有節奏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