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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薊叢中的驢 11

第二篇 薊叢中的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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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頭腦清醒,我可能會更理智些,但是我經不住誘惑,在船腹內想不起自己的鋪位了。
我突然意識到我是個外地人、外國人、返鄉的美國佬,但首要的是,我是一個利默里克人。我以為自己會以一個勝利英雄、有著學士和碩士學位的返鄉美國佬、在紐約各個高中挺了將近十年的人這樣一種形象回來。我錯誤地認為自己會適應都柏林小酒館的溫暖生活。我以為自己會步入一個如此顯赫、風趣而富有文學性的圈子,以至於在它邊緣徘徊的美國學者會將我的每一句妙語傳回國內,而我會應邀到瓦薩大學和薩拉·勞倫斯大學,給那些富有魅力的女生髮表有關愛爾蘭文學的演講。
當你被聖三一學院錄取為博士生時,你不妨沿著格拉夫頓街走到很久以前你和比利咖啡館的瑪麗一起坐過的麥克戴德酒吧,以此來慶祝一番。坐在吧台旁的一個男子說:從美國來,我猜?他怎麼知道?衣服。你總是可以通過衣服來認出美國佬,他說。我覺得他很友善,便對他講聖三一學院的事,夢想成真的事。他變得面帶敵意。上帝!你到都柏林上那個該死的學校的那一天,是個該死的、讓人傷心的日子。他們在美國就沒有許多那樣的學校嗎?或者這就是他們擺脫你的方法?你是個新教徒還是別的什麼?
他揉了揉後腦勺。他已作好準備要發出一連串快速的擊、劈、踢了嗎?
我們圍成半圓形坐下,亨利面對我們。他在筆記本上塗寫,偶爾會點點頭。有一天,一個男人講到參加彌撒並將聖餅帶回家以便用它手|淫。在他講完后,周圍一片安靜。他說那是他切斷所有與羅馬天主教會聯繫的方法,而他的所作所為是那麼富有刺|激性,以至於他經常只為了好玩就重複那個小動作。他知道在犯下如此惡劣行為之後,這個世界上不會有神甫願意赦免他的罪孽。
他在筆記本上塗寫。他從未向我展示過筆記本,但是我知道和我在一起他很開心。我對他講述我在愛爾蘭和在課堂上的事,盡量表現得精力充沛、幽默風趣,讓他相信一切都很好。我不想用任何方式讓他不高興。但是,如果一切都很好,我在那兒又是幹什麼呢?我想讓他有所反應——一個小小的微笑、一個小小的詞語,以表示他對我努力的讚賞。但什麼也沒有。他贏了。他掌控著一天的進程。
我說不麻煩她了,但是她一再堅持。酒吧間老闆說我又多了一個星期六懺悔的理由,因為「你不仁慈」。
你可以置之不理,沒人會注意。那麼,教書匠,問題是什麼?很簡單。安德魯從第一天起就表明他不喜歡你,而你不喜歡被人不喜歡,尤其是被這個全班其他同學都不喜歡的小渾蛋不喜歡。安德魯知道你偏袒女孩。我當然偏袒女孩。給我五個大部分學生都是女孩的班級,我會樂上天。膚色、遊戲、話劇——多麼豐富多彩。
我跟她上床了。
第二天,安德魯下課後留了下來。邁考特先生,你上的是紐約大學,對不對?
我妻子說即使這個主意意味著我們每星期要花更多的錢,那也是個好主意。她說我缺乏某些社會技能,有點稜角粗糙,集體活動可能會帶來重大突破。
亨利救了我。時間到,下星期見。
卡茨夫人。
什麼?
我突然對這個來自曼哈頓德蘭西街、動作遲緩的未來的水暖工感到很親切。這種突然迸發的熱情源於何方?是他耐心等待的樣子和幾乎稱得上溫柔的表情?他似乎是那麼通情達理,體貼周到。那麼,我為什麼不放下強硬老師的架子,告訴他:噢,沒關係,坐下,布蘭特。現在,忘了出入證吧,記得下次帶來。但是我走得太遠,已經無法回頭。他的同學們是目擊證人,必鬚髮生點什麼。
艾伯塔為我在「伊麗莎白女王」號輪船上訂了一個鋪位。這是這艘船在大西洋上倒數第二趟向東的航行。我們在船上舉行了晚會,還喝了香檳,因為那是你應該做的。到了訪客下船的時候,我吻了她,她也吻了我。我說我會想她,她說她會想我,但是我不知道我們倆誰在說真話。喝了香檳酒後,我有點神志不清。當船離開碼頭時,我揮了揮手,但不知道是在對誰揮手。我想,這就是我的生活——揮手卻不知道是在對誰揮手。那似乎是一個值得仔細研究的深奧話題,但是那讓我頭痛,於是我把它拋在一旁。
無論教室里發生了什麼,監管紐約各個高中的官員們制定了許多規章:
絕不會那樣。如果有那麼個圈子,我也絕不會成為其中的一分子。我只在邊緣徘徊。
衣著光鮮的美國遊客悠閑地進出這個學院。我希望自己能有勇氣走進去,但看門人可能會問我要幹什麼,而我不知該怎麼回答。
安德魯臉上那蔑視的微笑消失了。我覺得自己讓他動起來了,我用不著說什麼。繼續這個誘導性問題,讓全班同學譴責他。我會將那微笑永遠從他的臉上抹去。這個小渾蛋,他不會再把椅子斜靠在牆上了。
但現在我已經三十八歲了,缺少在學校系統里向上爬的抱負,在美國幻夢中漂流,面臨中年危機,一個失敗的高中英語老師,還受到上級、校長及其助手的阻礙,或者我這麼認為。
我滿腦子都是三十八歲乘船前往愛爾蘭、日漸蒼老、可還是個學生的老師。對於一個人來說,那是生活的方式嗎?
我的朋友來自利默里克,他對世界的了解比我多。他說:好好看看奧利弗和周圍的一切吧,因為你這類人永遠不會踏入這些大門。大主教說過,任何走進聖三一學院的天主教徒將自動被開除教籍。
那麼說,我們無緣無故就幹了一仗?
哦。
在「阿門」、「意大利麵食」、「廚師長」、「豪華高級轎車」這些英語外來詞,以及「女式貼身內衣」、「坐浴盆」、「胸罩」這些引起學生竊笑的單詞正講到一半的時候,缺課四天的他悠然自得地走進了教室。
我終於站在鵝卵石鋪成的路上,進入了大門。我不敢再邁一步。奧利弗·哥爾德斯密斯在這兒走過,喬納森·斯威夫特在這兒走過,幾個世紀以來所有有錢的新教徒都在這兒走過。現在,我來了,進入了大門。那就夠了。
我正離開聖三一學院英語系主任沃爾頓教授的辦公室。他確實對我的讀博申請說「好」,也確實對我的博士論文題目「一八八九年至一九一一年的愛爾蘭-美國文學關係」說「好」。為什麼要起止日期呢?一八八九年,威廉·巴特勒·葉芝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而在一九一一年的費城,都柏林阿貝劇院的演員們在演出《西部牛仔》后被人投擲了各種東西。沃爾頓教授說:有意思。他說我的博士論文指導老師將會是布倫丹·肯內利教授,一個來自凱里郡、不錯的年輕詩人兼學者。我現在已經正式成了一名聖三一人,出沒于大理石砌成的教學大樓里,我感覺很興奮。我學著像一個已經習慣於走出學校前門的人那樣走出那扇大門。我走得非常慢,以便美國遊客能注意到我。回到明尼阿波利斯后,他們會告訴家人他們如何發現了一名溫文有禮、真正的聖三一人。
真的?我很高興有人記得我。
就這些。我和她上了床,付給她四馬克。
我不知道誰是我父親。她嫁給了格斯·彼得森。我得去清空儲物櫃了。我爸爸要搬到芝加哥,我和他還有繼母一起去。我有繼父和繼母,這是不是很可笑?不錯吧?
一九七一年一月,我,一個不及格的博士生,回到了紐約。艾伯塔懷孕了。一年前的夏天,我們在楠塔基特島過了兩星期,她就是在那時懷上的。我告訴她我可以在紐約第四十二街圖書館繼續我的研究。她對我那包索引卡印象深刻,想知道它們有什麼用。
不,還不是。
我用單獨的一摞索引卡記錄愛爾蘭人在美國的故事。這摞卡片越積越多,高度超過了關於文學關係的那摞。這足以讓我在午飯時間遠離小酒館,足以讓我無法從事本應從事的關於愛爾蘭-美國文學關係的研究。
奧利弗·聖約翰·戈加蒂畢業於聖三一學院。雖然我寫過關於他的論文,讀過我能找到的他的每一本書,認為他的某些才能和風格會對我產生影響,但是一切都徒勞無功。我曾向麥基職高的一個老師斯坦利·加伯展示我的論文,並告訴他我的願望。他搖搖頭說:聽著,邁考特,忘了戈加蒂吧。在你的大腦深處,你一直是那個來自利默里克小巷、蹩腳的笨小孩。弄清楚你到底是誰。爬上十字架,自己受罪吧。沒有人會替你,朋友。
就這樣,我將他們的心思從剛才的事件中轉移開來。我似乎獲得了全線勝利,直到我抬頭看看布蘭特。他的雙眼似乎在說:很好,邁考特先生。我猜你需要看上去很好,所以我很好。
我到麥克戴德酒吧等她。因為我穿著美軍制服,喝酒的人都盯著我看,還用胳膊肘互相輕推以傳情達意。我感到不舒服。酒吧老闆也盯著我看。當我要一杯啤酒時,他說:我們這兒來了位將軍或者其他什麼嗎?
是的,但是誰需要那樣的信息?會有《每日新聞》的人到這兒來寫關於安德魯、椅子和生氣的老師這個偉大故事嗎?
他的女朋友舉起了手。
見了幾次面后,我想放棄,想去第三大道的酒吧享受午後啤酒的寧靜。但我沒有這個勇氣,或者我還沒有足夠的憤怒。一個星期接著一個星期,我坐在椅子上喋喋不休,有時候一星期兩次,因為他說我需要更頻繁的關注。我想問他為什麼,但是我開始明白他的方法就是讓我自己找出問題所在。如果情況真是那樣,我問自己:我為什麼要付他錢?為什麼我不能坐在中央公園,看著樹和松鼠,讓我的麻煩浮出水面?或者,為什麼我不能坐在小酒館,喝著啤酒,審視內心,捫心自問?那會節省幾百美元。我想把這想法提出來,說:醫生,我有什麼毛病?為什麼我會在這兒?我付給你那麼多錢(即使你給我打了窮教師折扣),我想要份診斷書。如果你說出我得了什麼病,我會查字典,找出治愈的方法。我不能一個星期接一個星期地到這兒來,對自己的生活亂說一通,卻不知道我是在犯病初期、中期還是晚期。
幾個星期後,我的蘇厄德之旅走到了盡頭。當著其他老師的面,校長問:邁考特先生,你已經是一個父親了嗎?
好的,你可以坐下。
我怎麼能告訴在紐約的九_九_藏_書妻子,我浪費了一年時間來探究愛爾蘭-美國歷史上的溝渠和鐵路路基呢?我本應在這段時間里擴充文學知識。
呀!上帝!一個男人說。另一個人說:聖母馬利亞!
噢,耶,耶。
聽著!你們在聽嗎?
但是,我在乎!我覺得被徹底打敗了,還被扔在一邊。在和我一起過了三天後,那個護士怎麼能和那個至少六十歲的老男人一起入睡?坐在床上成瓶地喝白葡萄酒的那些時刻是怎麼一回事?我在浴缸里為她擦背的那段時光又是怎麼一回事?在輪船停靠愛爾蘭之前的這兩天里,我該怎麼辦?我不得不躺在上鋪,伴著那個循道宗信徒在下鋪的祈禱和嘆息。那個護士不在乎。她故意越過我在甲板上的散步路線,以讓我痛苦。當我想到她和那個老男人時,他那上了年紀、滿是皺紋的身體挨著她的身體這一念頭讓我很氣憤。
我能改換博士論文題目嗎?聖三一學院會允許我描述愛爾蘭人在美國某些方面,例如政治、音樂、軍事和娛樂領域的表現嗎?
了不起呀,聖餐男子說。
什麼?
校長們要的是秩序、慣例和紀律。他們在樓道里徘徊。他們透過教室門上的窗戶偷看。他們想看到男孩和女孩們看書,寫字,舉著手,情緒激動、迫切地希望回答老師的問題。
我站在那舷欄上,輪船嗖嗖前行。我想起了我的人生,我是個十足的膽小鬼(這是我那個時候最喜歡的幾個詞之一,它很貼切)!膽小鬼。從我到達紐約的那天起一直到乘坐「伊麗莎白女王」號的今天,我所做的就是從一件事迂迴曲折地行進到另一件事——移民,干一些沒有前途的工作,在德國和紐約喝酒,追女人,在紐約大學渾渾噩噩地過了四年,從一個老師崗位漂到另一個,結婚但希望自己還是單身,又喝酒,在教學中鑽進死胡同,帶著生活會規範自己行為的願望乘船前往愛爾蘭。
噢,這對我都一樣。
在教室里,我沒有權威。校長助理有時候告訴我要教些什麼,但學生一點都不專心,而我無所事事。那些來上課的人不理我。他們聊天,要出入證,趴在桌子上休息、打瞌睡,疊紙飛機玩,學習別的課程。
噢,但是不能這樣。來自利默里克小巷的驕傲的小弗蘭克要努力超越自己的地位,在社會階梯上攀爬,和更高階層的人們、聖三一學院的上流人士交往。
亨利知道我在想些什麼。他停下筆,問我是否有什麼話要對那個男人說。我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我搖搖頭。一個紅髮女子說:哦,來吧!你到這兒已經四次了,可一句話都沒說過。為什麼我們就應該暴露自己,而你就可以每天沾沾自喜、一言不發地離開這裏,然後在酒吧里將我們的秘密告訴你的朋友呢?
嗯,他說,只要不是看上去沒有性別特徵的人就好。
噢,那好極了,她說。她有一半愛爾蘭血統,有時候說話像愛爾蘭人。
繼續扭吧,我不在乎。
沒錯。看看我們,我們想適應非猶太人,我們想被同化,但是他們不讓。然後發生了什麼?摩擦,哥們兒,摩擦產生了像馬克思、弗洛伊德、愛因斯坦和斯坦利·加伯這樣的人。感謝上帝,你還沒有被同化,邁考特,放棄戈加蒂吧。你不是戈加蒂,你是你自己。你明白嗎?如果你在這一分鐘突然倒下並死去,天空中的星星依然是天空中的星星,而你只是雷達屏幕上的光點一閃而過。走你自己的路吧,要不然,你的結局就是在斯塔滕島的一間小屋裡,和一個女人一起念祈禱詞「萬福馬利亞」。
每個星期六,我都坐在第四十二街圖書館的南閱覽室里。我本應坐在文學區的北閱覽室,但是我在南閱覽室發現了《聖徒的人生》系列叢書。它們是那麼吸引人,以至於我無法置之不理。後來,我偶然讀到關於修建橫貫大陸的鐵路的報道:愛爾蘭人和華人如何從不同方向開工並最後修完鐵路;愛爾蘭人如何酗酒、如何損害健康,而華人如何吸鴉片、如何休息;愛爾蘭人如何不在意吃什麼,而華人如何用認識和喜愛的食物養活自己;華人如何工作時不唱歌,而愛爾蘭人如何因歌唱給他們帶來的好處而不停地唱歌。可憐而瘋狂的愛爾蘭人。
哦,又一個挖到了寶的時刻。時裝產業高級中學的主任曾經因為我講解句子成分那節課而恭維我挖到了寶。
在都柏林的第二年慢慢溜走。我在那兒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位置。我沒有那種個性或者自信去擠進一個團體,成為年輕人中的一員,買一整塊三明治,說一些你在愛爾蘭小酒館里應該聽到的風趣幽默的話。
在GRE考試的一部分,也就是數學部分,我想我得到了世界上最低的分數。
我拋了拋粉筆,也許是最後一次了。我告訴他:我。
對。

我不在乎。我得走進那扇大門。
那就是你:卡茨夫人或戈登先生或紐曼夫人。你從來都不是你自己。你總是那個「哦」。
我看著池塘里的鴨子,心裏很羡慕。它們在世上要做的就是嘎嘎叫著,在水裡游泳,以及張開嘴巴吃東西。它們不用擔心那要我命的博士論文。我如何陷入了這場困境?我為什麼要陷入這場困境?上帝!我本可以感激自己的命運,在紐約每天上五個班的課,回家,喝杯啤酒,看場電影,讀本書,對著妻子柔情細語,然後上床睡覺。
我很困惑。我生在美國,長在愛爾蘭,後來回到美國。我穿著美軍制服,但感覺自己是愛爾蘭人。他們應該知道我是愛爾蘭人。他們不應該嘲笑我。
我轉身離開安德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轉過身走向教室前面。回到講台時,我當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些或說些什麼。我不想讓他們認為我打退堂鼓了,我知道得採取行動。安德魯的腦袋靠在牆上休息。他給我一個蔑視的微笑。
布蘭特表現得好像我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我感到一陣羞愧,以至於我想對全班同學特別是布蘭特道歉。我為自己做了這麼一件不登大雅之堂的事而訓斥自己。現在,他們羡慕的是他們認為我擁有的空手道手段。我張開嘴,開始嘮叨起來。
在那聲「啊哈」之後,他說:嗯,你可能會從參与集體活動中獲益。如果你和其他人相互影響,這可能是前進的一步。我們這兒有一個小團體,你會是第六號。
我經常想,我應該成為一個遵守紀律、不妥協的老師,有條理且注意力集中,一個教育界的約翰·韋恩,又一個揮舞著大棒、皮帶、笞條的愛爾蘭男老師。強硬不妥協的老師能在四十分鐘內不負眾望。理解這篇課文,孩子們,準備好在考試那天把它展示出來。
瑪麗拽了拽我的胳膊。天黑了,你要在這兒站一晚上嗎?快點,我要喝雪利酒了。然後,我們到我那小卧室兼客廳去。天知道會發生什麼,天知道。她咯咯笑著,把我拉向她那龐大、柔軟、上下抖動的身軀。我想告訴所有都柏林人:不!不!她不是我的。
這就是美國公立學校的情形:你走得離教室越遠,你的財務獎勵和職業獎勵就越多。拿個證書,教上兩三年書,上一些行政、管理、指導方面的課,帶著你的新證書,你就可以搬到有空調、私人衛生間、長沙發和秘書的辦公室。你就不用再和一大群讓人討厭的孩子作鬥爭了。躲在你的辦公室里,你甚至用不著見那些小壞蛋。
我不喜歡安德魯那蓬亂的紅髮和清秀的相貌。我不喜歡他那矜持的傲慢。有時候我就一個話題作準備活動,全班同學都理解我的話。我滔滔不絕地講著。正沾沾自喜時,我扭頭看到了他冷冷的目光。我不知道是該把他爭取過來還是將他徹底摧毀。
在走向座位的途中,風暴·風暴踩在粉筆上,看了看我。那是故意的嗎?我應該製造爭端嗎?不。腦海里有一個聲音告訴我:繼續上課吧。不要表現得像個十來歲的孩子。這個孩子可以把你撕成兩半。教書匠,回到英語外來詞這節課上來吧。
我繼續待在都柏林,做一些讓論文成形的無用功。如果我到小酒館吃午飯,用一杯啤酒讓自己頭腦清醒,那一定會有一種洞察力和靈光一現,一定會。我的錢都花在了酒吧。啤酒回來了,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那年我二十二歲。現在,已經三十八歲的我向聖三一學院遞交了申請。是的,如果我參加美國研究生入學考試(GRE),他們會考慮我的申請。我參加了考試,並且以一個很高的分數讓自己和周圍的人大吃一驚,那意味著我要到那兒和全國的聰明人在一起了。這讓我很是振奮,便到布魯克林區的蓋奇和托爾那餐廳吃海鱸魚配烤土豆,還喝了好多酒,喝得我都不記得是怎麼回的家。艾伯塔對我很耐心,第二天一早沒有責罵我,因為,畢竟,我要到都柏林上一所優等大學。接下來的兩年裡,她見我的機會不多。兩年是聖三一學院給你寫博士論文並答辯的時間。
你們聽到了嗎?她對整個酒吧的人說,他想走進聖三一學院。
必須將廁所的使用降到最低程度。每個人都知道各種要求上廁所的手段。有時你能發現,被批准到二樓上廁所的男孩,正透過教室窗戶偷看他最近愛上的女孩。那個女孩就坐在窗邊,還在對著他做充滿愛意的鬼臉。這不能容忍。一些男孩和女孩利用上廁所的機會到地下室或樓梯井見面,在那兒他們沒幹好事。警覺的校長助理髮現了他們,上報情況,並給他們的父母打電話。另外一些人利用上廁所的機會到各種隱秘的地方抽煙。上廁所就是上廁所,不能用來做其他事情。學生出去上廁所不應超過五分鐘。如果超過,老師應通知校長辦公室,校長辦公室會派一個主任去查看廁所和其他地方,以確保沒有發生不恰當的行為。
我不明白話中的譏諷。我說,不,我是個下士,酒吧里立刻爆發出一陣大笑。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這是老師在講話。他代表權力:大廳那一頭為所有事情發放出入證的辦公室、校長、地區教育主管、市長、總統和上帝。這不是我想要的角色。我到這兒是來教英語,而不是來索要出入證的。
安德魯,看吧。你看見了這兒發生的一切。這是個大班,有三十多個人。那邊的邁考特先生看見你斜靠著椅子坐著。他讓你把椅子放下來,你卻笑著坐在那兒。安德魯,誰知道你在想些read.99csw.com什麼呀!你在浪費這個班裡每個人的時間。你有什麼毛病呀?付報酬給老師是讓老師教課,而不是讓他叫你把椅子放下來,好像你是一年級的小孩,對不對?對不對,安德魯?
哦,黛安娜?
第一次見面時,他看著我,我卻在想自己該怎麼辦。這會和懺悔一樣嗎?捫心自問嗎?我應該坐在那把高背椅上,還是應該像他們在電影里那樣躺在長沙發上?如果我選擇那把椅子,我就得和他面對面十五分鐘。但是如果我舒展身子躺在長沙發上,我就可以看著天花板,避開他的視線。我坐在那椅子上,他坐在他的椅子上。看到他的臉上沒有出現不贊成的神色,我感到釋然。
我不想成為第六號。我不知道相互影響是什麼意思,不管它是什麼,我不想這麼做。我怎麼才能告訴他我的感受,對他說這是浪費時間、浪費金錢呢?無論哪種情形,我都得有禮貌。在這張椅子上胡說了六個星期後,我覺得比以前更糟。什麼時候我才能用艾伯塔、馬拉奇那種輕鬆的方式走到人們跟前聊天呢?
嗯,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
不需要。那不要緊。
對不起,你有出入證嗎?缺課後,你得有辦公室開具的出入證。
先生,你以前沒來過嗎?
我把自己硬塞進甲板躺椅,思考自己遇到的大西洋中部危機。我閉上眼睛,將大海和那個護士的景象關在外面,但不能阻攔她的高跟鞋發出的咔噠啪嗒聲,和那個上了年紀的領巾式領帶先生髮出的美國式狂笑。
對不起。我盡量用譏諷的語氣說。
她鬆開我的胳膊,指著櫥窗里的一枚戒指,我趁機跑了。我從納索街跑開,幾乎聽不到她尖叫著說我是個骯髒的美國佬兼利默里克城裡人。
那很誘人。如果我再次單身,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在曼哈頓閑逛。我本可以說:好吧,婚姻結束了。但我還是讓這機會溜掉了。即使我自由了,又有哪個頭腦正常的女人會要我這個四處閑逛、稜角粗糙、對東第九十六街上一個像吉夫斯的人喋喋不休地講述自己經歷的老師呢?我想到了一句愛爾蘭格言——「爭吵好過孤獨」,於是決定待在原地不動。
想象一下,如果你們拿走法語詞,英語語言會變成什麼樣?你們將不能再命令你們的司機將你們的豪華高級轎車開來。你們將不得不說內衣而不是女式貼身內衣。你們不能到餐館去。不再有菜肴,不再有美食家,不再有調味汁、菜譜、廚師長和香水。你們將不得不為胸罩找一個新詞。
我希望成為那些快樂遊客中的一員。不論在陸地上還是在海上,他們都打乒乓球,玩打圓盤遊戲,然後去喝一杯,天知道還會有其他什麼。但我沒有那種天賦。在我的腦海里,我練習並模擬著這麼一幕:哦,喂,我會說,情況怎麼樣?他們會說:很好。順便問一聲,為什麼你不和我一起喝一杯?我會說:為什麼不呢?帶著一種漫不經心(那是另外一個我在那時喜歡的詞,因為那是我的目標所在,而且我喜歡這個詞的發音)的神情。如果我喝了幾杯,那種漫不經心的神情就可能會出現。憑著我那迷人的愛爾蘭人的手段,我會成為宴會中最活躍的人,但是我不想離開那舷欄,不想拋下走完舷欄的那種享受。
我想到了自己。三十四年前,不到四歲的小傢伙揮著手駛向愛爾蘭。現在,我又在揮著手。我在幹什麼?我要去哪兒?這一切又是怎麼回事?
在甲板上,那個私人護士挽著一個胖子走了過來。那胖子灰頭髮,身材矮小,穿著海軍藍雙排扣男式上裝,喉結下還飄著一條粉色領巾式領帶。她假裝沒看見我,但我死死地盯著她,迫使她不得不輕輕向我點了點頭。她走了過去。我不知道她是否故意扭著屁股來折磨我。
她對著全班同學說:邁考特先生砍我們——
想到要走進聖三一學院的大門,我很緊張。穿制服的看門人一定會問我到那兒做什麼,但是他理都不理我,甚至當瑪麗說「親愛的,夜色不錯」的時候,他也不理我。
他不慌不忙。哥們兒,這是攤牌的時候。女孩們都在看著呢。
布蘭特背對著已經在他身後砰的一聲關上的門站著。他似乎很有耐心。
在我離開聖三一學院之前,沃爾頓教授看了看我的索引卡,說:天哪,天哪!
為什麼我就不能展示我的獨立性呢?我就非得和這個挽著我胳膊、喋喋不休的胖女人一起,平生第一次走進聖三一學院的大門嗎?
那是新教徒的地方,她說。
沃爾頓教授說在英語系,那不可能。我似乎偏離原來的方向而傾向了歷史,那需要得到歷史系的批准,而他對獲得批准的可能性持懷疑態度,因為我沒有歷史方面的教育背景。我在聖三一學院已經待了一年,只剩下一年時間讓我完成關於愛爾蘭-美國文學關係的博士論文。教授說一個人必須牢牢地掌握住自己的方向。
十六歲那年,我和朋友趁著一次當天來回的短途旅行去了趟都柏林。我背對一堵灰色石牆觀看遊行。那堵灰牆屬於聖三一學院,但我不知道那被看成是外國領土,屬於英格蘭和新教徒。在街的那一頭,鐵欄杆和一扇大門將像我這樣的人拒之門外。大門外有埃德蒙·伯克和奧利弗·哥爾德斯密斯的雕像。噢!我說,他在那兒,就在那兒,那個寫《荒村》的人。上學時,我不得不熟記這部作品。
她笑了。
教室里一片寂靜,是攤牌的時候。這一次,你知道自己處在一個相當安全的境地。你覺得,這個班級不喜歡安德魯,而他也知道自己不會得到同情。他是個臉色蒼白的瘦子,一個不合群的人。但是,全班同學還在看著。他們可能不喜歡他,但如果你欺侮他,他們就會反對你。如果是男孩和老師對峙,他們會選擇站在男孩一邊,而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一把斜靠在牆上的椅子。
在那聲「啊哈」之前,我說的話是:我與人交往時很靦腆,我那些高中學生除外。在人群中,我幾乎不說話,除非喝了點酒。我不像我的妻子或兄弟,他們可以走到人們面前,加入歡快的談話。那就是寶。
我又拋了一下粉筆,但沒接住,它掉到地上。必須拿回來。我彎下腰去撿。在那兒,布蘭特的腳伸出來邀請我。我抓住它,拽了一下。布蘭特向後倒去,腦袋砰的一聲撞到銅製的球形門拉手,然後他滑到了地上。他靜靜地坐著,好像在盤算下一步的行動。又一次,全班同學倒吸一口氣:哇呀!
我坐在圖書館里,給我那堆小山似的索引卡添加材料,喝酒讓我的頭腦更加糊塗。我沿著這座城市長時間地散步,從這條街上,從那條街下。我遇到了一個女人,一個新教徒。我們上了床。她愛上了我,而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再沒回去。我想他可能會打電話問我為什麼退出,但艾伯塔說他們不會那麼做。你得自己作出決定。如果你不回去,那意味著你病得比以前厲害。她說治療專家只能做這麼多。如果我想拿自己的心理健康碰運氣,那麼「你就有血光之災」。
然後,他把我嚇了一跳。他說:啊哈!他把筆記本放到膝蓋上,凝視著我。我不敢說話。我說什麼了,導致他發出這聲「啊哈」?
想象一下,你是個報社記者。幾分鐘前,你走進這間教室。你看到了什麼?你聽到了什麼?有什麼故事?
嗯,如果是那樣,我就培養它長大當個校長。
你怎麼能那麼說,斯坦利?那些關於十字架的話。你是個猶太人。
這讓我變得很暴躁。人們為什麼就不能不管其他人的事情?為什麼人們覺得他們得改變像我這樣的人的信仰?
在那以後,不論什麼時候到都柏林,我都被吸引到聖三一學院。我站在大門外,羡慕地看著學生們優雅地將飄動著的聖三一學院的圍巾甩到肩膀上。我羡慕他們說英語的口音。我偷看那個永遠不會瞥我一眼的美麗的新教徒女孩。他們會和同類人、同階級的人結婚,都是富有的新教徒。如果像我這樣的人和他們中的一個結婚,就會被逐出天主教會,毫無救贖的希望。
有各種重要的時刻和表情。他們可能太害羞了,以至於沒有告訴你那是門好課,但是,現在你可以從她們離開教室的方式和他們看你的方式知道,這節課獲得了成功還是要被遺忘。在坐地鐵回家的路上,他們滿意的表情溫暖了你的心。
我絕不可能這樣同那個人說話,我沒有接受過那樣的教養。那不禮貌,他會生氣。我希望自己看上去氣色不錯,不想讓他為我難過。當然,他會看到我多麼通情達理,多麼精神正常,儘管我的婚姻有問題,生活沒有目標。
女招待說如果酒吧間老闆再給我送來一杯啤酒,他不妨再給她來一杯雪利酒。在比利咖啡館工作了一天,她累壞了。她告訴我她叫瑪麗,還說如果我因為她只是個女招待而不把她放在眼裡,我最好就此打住。畢竟,我只是個鄉下來的土包子,穿著美國制服裝腔作勢。雪利酒似乎讓她變得話多。她說的話越多,靠牆座位上傳來的竊笑聲就越多。她說她只是臨時在比利咖啡館工作。她正等著律師解決她祖母的遺囑糾紛。遺囑裁決以後,她要在格拉夫頓街開一家小商店,向較高階層的人們推銷精美的服裝。
他畢業后,我們曾在德蘭西街相遇。我問他:那些「唧唧叫」是什麼意思?
安德魯在等,全班同學在等,椅子趾高氣揚地斜靠在牆上。哦,真想抓住一條腿將他拖下來。他的腦袋會沿著牆滑下,每個人都會大笑起來。

我對精美的服裝一竅不通,但我對她在這樣一個商店裡工作感到好奇。她很胖,眼睛深埋在滿臉的褶子里。她下巴下垂,來回晃動,渾身上下胖鼓鼓的。我不想和她在一起,但不知該怎麼辦。我看得見人們在嘲笑我。絕望之中,我脫口而出:我得走了。
特德問我是否信教,是否上教堂,還說歡迎我在一小時后和他一起做循道宗禮拜。我嘟噥道:我偶爾參加彌撒。他說他理解。他怎麼會理解?一個循道宗信徒對天主教徒,特別是愛爾蘭天主教徒的痛苦了解多少?(當然,我沒有這麼說。我不想傷他的感情,他那麼真誠。)他問我是否願意九*九*藏*書和他一起祈禱,我又嘟噥著說我不知道新教的祈禱詞。另外,我得洗個澡,換身衣服。他給了我一個作家稱之為銳利的眼神,我覺得他洞悉一切。他只有二十四歲,但是他已經有了信仰、看法和方向。他可能聽說過罪惡,但是你可以看出他沒有犯過罪,各方面都清清白白。
我學會了如何不讓他們來上課。如果想讓教室空無一人,你要做的就是站在教室門口皺眉。他們會因此斷定你很兇,然後就會跑掉。只有華人來上課,他們一定受到了父母的警告。他們坐在後面學習,抵制住我讓他們也消失的微妙暗示。看到我坐在一間幾乎空無一人的教室的講台旁看報紙或者讀書,校長和他的助手們會不高興。他們說我應該教課,雇我就是為了教課。我會很開心地教課,我說,但這是節物理課,我的執照是教英語。他們知道這是個愚蠢的問題,但是他們是督導員,因此不得不問:孩子們哪兒去了?每個學校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這條規則:當你看見代課老師時,跑啊,寶貝,快跑!
我還有其他發現。我走上了一條遠離美國超驗主義和愛爾蘭文學復興的道路,這兒有關於愛爾蘭人在修建伊利運河、聯合太平洋鐵路時,以及在美國內戰中劈山挖土、戰鬥歌唱的報道。愛爾蘭人經常與自己的兄弟和表兄弟立場對立,彼此爭鬥。不論哪兒發生戰爭,交戰雙方似乎都有愛爾蘭人。即使在愛爾蘭,情況也是如此。在利默里克上學時,我們不斷聽到那個關於愛爾蘭人在撒克遜人統治之下遭受苦難的令人傷心的漫長故事,但是幾乎沒有聽到有關愛爾蘭人在美國修路、戰鬥和歌唱的事。現在,我閱讀關於美國的愛爾蘭音樂、美國政界的愛爾蘭實權人物和天才、「戰鬥六十九」的英勇事迹,以及為約翰·肯尼迪打開橢圓形辦公室大門的愛爾蘭民眾的書籍。我閱讀關於卑鄙的美國佬如何在新英格蘭全境歧視愛爾蘭人,以及愛爾蘭人如何還擊並成為市長、州長和黨魁的故事。
他在開玩笑嗎?我得習慣都柏林人的說話方式。
他點點頭,好像在說:那很合理。你是老師,哥們兒。
噢!上帝!她要和我一起去。胖得渾身發顫的瑪麗要和穿著美國陸軍制服的我一起走過格拉夫頓街。人們會說:瞧那個美國佬,都柏林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而他卻挑了那麼個大豬油桶。這就是他盡到的最大努力嗎?
噢,上帝!理解力遲鈍都不足以恰當地形容我,應該是發育遲緩。為什麼我沒猜到?為什麼在他的眼睛里我見不到她的影子?
腦海里,有個聲音告訴我:把它小題大做一番,把它變成一節觀察課,假裝你事先計劃了整個事件。於是,我說:那麼,這兒發生了什麼?他們瞪大眼睛。他們很困惑。
她十六歲,高個子,很酷,金黃色的頭髮沿後背垂下,那種練達的樣子讓我想起斯堪的納維亞女演員。當她走向教室後排,站在安德魯面前時,我很緊張。
他是個服務生,所以沒有問那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事務長也沒有問,他說我已經被正式宣布不在船上,輪船主管認為我在一時激動之下和朋友一起上了岸。你可以看到他正在等我作出解釋,但是我絕不能告訴他我和那位私人護士在頭等艙的經歷。他說,好吧,可以為我提供一個座位,歡迎來吃早餐。
她過去常說要給你打電話,但是因為離婚,她過得很糟糕,後來又得了癌症。當我告訴她我在你班上時,她讓我保證永遠不告訴你有關她的事。她說不管怎樣,你永遠也不願意和她說話了。
紐約大學說,好,他們會接受我讀博。但是我妻子說:你為什麼不去倫敦或者都柏林呢?
黛安娜,是問你們。
有一個叫「讓自己振作起來」的活動。我試了一下,但是有什麼需要振作的呢?
他們低聲交談,低聲交談;咯咯笑,咯咯笑。嗬!邁考特先生,你都說了些什麼呀?
艾伯塔休了產假,我回到蘇厄德代她上課。但是在我開始蘇厄德公園高中的工作一個月後,校長死於心臟病。後來,我在電梯里遇到了新校長,那個將我從時裝產業高級中學解僱的部門主任。我說:你在跟蹤我?他雙唇緊閉,我知道我的日子又不多了。
紐約的人們,特別是艾伯塔告訴我:你需要幫助。我知道他們是在說:你明顯心理不正常,你應該看心理醫生。
嗯,我母親說她認識你。
她在去年死了。得了癌症。她叫瓊。
你不能那麼說。你會被上報給當局。你知道自己的角色:如果小壞蛋們時不時地讓你生氣,忍著,哥們兒,忍著。沒有人強迫你從事這個工資過低、悲慘的職業。沒有什麼東西阻止你穿過那扇門,來到那個到處是有權勢的男人、美麗的女人、城外雞尾酒會和緞子床單的閃閃發光的世界。
就是你正在接受的東西。如果你不堅持治療,這場婚姻就結束了。
我認為你挖到寶了,他說。
呸!邁考特先生,我不知道你會空手道。
我不會想那些事,因為在這兒,從「伊麗莎白女王」號雄偉的中央主樓梯上走下來一個我認識的女人。她看見了我,說我們應該喝一杯。我記得她是一名紐約有錢人的私人護士,但不知道她的其他身份。她說對那位打亂她旅行計劃的朋友很失望。現在,她這個護士住在有兩張床的頭等艙,前面還有五天孤獨的旅程等著她。酒打開了我的話匣子,我告訴她我的孤單寂寞。在這次旅行中,我們可以互相為伴,儘管因為她在頭等艙而我在吃水線以下,那可能會很難。
他們笑了。他又來了,又是老一套的「聽著!你們在聽嗎」。他們在樓道里沖彼此叫喊,模仿「聽著!你們在聽嗎」,那表明他們喜歡你。
她停了一會兒,不緊不慢地說:看見了吧,邁考特先生,這就是這個世界出問題的地方。人們試圖幫助別人,接下來其他人就會糾正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那很無禮。我是說可以讓安德魯把椅子放下來,因為他可能會打破他那愚蠢的腦袋。但是糾正人們說話的方式是沒有理由的。如果你那麼做,我們就絕不會在這個班上開口說話。那麼,你知道我要幹什麼了吧?我要告訴安德魯把他的椅子放下來,別再當傻瓜了。
你在字典里找不到這種青少年的發音。什麼?家長經常聽到這個聲音。那意味著:你想要幹什麼?你為什麼打擾我?
第二天,我回到比利咖啡館,對她說我很為自己的行為抱歉。她說:啊,沒關係。你當然不會知道幾杯雪利酒和啤酒下肚之後,你會做些什麼。她說她六點鐘下班。如果我願意,我們可以出去吃魚和薯條,然後到她的房間喝茶。喝完茶后,她說已經太晚了,我不能步行回格拉夫頓街外的旅店。如果我留下來並在第二天早上和她一起坐公交車,她一點也不會感到麻煩。她到走廊上廁所,而我脫得只剩內衣。她穿著寬鬆的灰睡衣回來,跪在床邊,為自己祈禱,祈求上帝讓她遠離傷害。她告訴上帝她知道自己正經歷誘惑,但是他,躺在床上的那個男孩一定不是個無辜的人。
當你獨自一人,喝了香檳酒,雙腳還在打晃的時候,你就在船上閑逛,思考問題。我在駛向都柏林、駛向聖三一學院的「伊麗莎白女王」號輪船上,如果你不介意。你有沒有想過,你這麼來來回回,這麼揮揮手,你是在加入敵人的陣線?聖三一學院,新教徒的大學,一直忠誠于這個國王和那個國王。聖三一學院對自由這項事業作出過什麼貢獻?但是,在你這個不停哧哧吸氣的小小心靈的深處,你始終認為他們高人一等,是不是?那些說話帶著「啦——嘀——嗒」口音、鼻孔朝天、富有的新教徒。
我還就這麼做了。
我有時候開玩笑:孩子,坐在座位上。安靜,要不然我要打爆你那討厭的腦袋。他們笑了,因為他們明白。耶!他不是很有意思嗎?當我擺出一副強硬的樣子時,他們會很有禮貌地聆聽,直到這陣突發的情緒過去。他們明白。
你是想甩掉我?
光讀歷史書還不夠。現在,我得閱讀重要作家的作品,以發現他們如何影響大西洋彼岸的對手,或者如何受到大西洋彼岸的對手的影響。當然,葉芝有美國關係和影響;當然,聖三一學院的埃德蒙·道登屬於首批支持沃爾特·惠特曼的歐洲人。但我和這一切有什麼關係?我要說什麼?在我經歷所有的困難后,會有人來聽嗎?
這席話導致了一場持續幾個小時的爭吵。居然說我稜角粗糙,像一些剛下船、粗皮鞋上沾著泥巴的愛爾蘭人!她是誰呀?我告訴她我不會和一幫紐約瘋子待上幾個小時,嘀嘀咕咕說他們的妻子並炫耀個人秘密。在哈欠連天的神甫面前小聲說出自己的罪惡,我就這樣度過了少年時代。因為擔心冒犯可憐的耶穌基督,他已經因為我的罪惡而在十字架上受難,我發誓再也不犯罪了。這一切已經夠糟糕了。可現在,她和那個精神病醫生卻要我再次泄露秘密。不!
他把椅子向前傾,直到放平。他站起來,面對黛安娜。看見了嗎?你會永遠記得我,黛安娜。你會忘了這個班,你會忘了這個老師,這個「叫什麼來著」先生,但是我把椅子斜靠在牆上,老師因此而生氣。這個班裡的每一個人都會永遠記得我。對不對,邁考特先生?
治療?你什麼意思?

孩子們要壓低說話的聲音。他們不能在教室或樓道里走來走去。在喧鬧的環境中無法學習。
我們沿納索街前行,她停下來欣賞街角葉芝商店裡的珠寶首飾。真漂亮,她說,真漂亮。哦!我把其中一枚戒指戴到手指上的那一天終會到來。
他很聰明,能夠通過紐約州校務委員會的英語考試。他原本可以寫出一篇合格而且能夠及格的英語文章,但是他選擇不及格。他不理會試卷上給出的標題列表,給他的文章加上「唧唧叫」這個標題,然後就開始寫「唧唧叫,唧唧叫,唧唧叫,唧唧叫,唧唧叫,唧唧叫……」寫了三百五十遍。
噢,很好,紅髮女子說,給他點獎勵。他嘗試了。
安德魯知道將椅子斜靠在牆上會讓你生氣,至少會吸引你的注意力,然後他就能拋出那個吸引女孩眼球的小把戲。你會說:嘿,安德魯。
那個講述聖餐故事的男子說:是啊,朋友,我在這兒將自己的事全盤托出。我們也想聽聽你的故事。你的計劃是什https://read.99csw•com麼?你打算光這麼坐著,讓我們來做工作嗎?
椅子,安德魯。你能不能把它放下來?
我得……我得去看看聖三一學院,聖三一學院的裏面。我得走進那扇大門。我的第三杯濃烈黑啤酒在說話。
在那個團體中,他們談論一些令人震驚的事。有的談話是關於和父親、母親、兄弟、姐妹、來訪的叔叔、一個拉比的妻子、一條愛爾蘭蹲伏獵狗的性行為,和一罐雞肝的性行為,和一個來修冰箱卻因衣服掉在廚房地上而待了幾天的男人的性行為。這些都是你只能向神甫坦白的事,但是這個團體的成員並不介意將他們的秘密講給全世界。我對性行為有點了解。我讀過《愛經》《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和薩德的《所多瑪的一百二十天》,但是我認為它們都只是書本,而且都是作者的想象。D.H. 勞倫斯和薩德本人如果身處這個團體,也會大吃一驚。
她滾到床上,把我擠到牆角。我伸手向上拉她的睡衣,她一把拍開我的手,說她不想為我迷失靈魂而承擔責任。如果我在入睡前念一段完美的痛悔禱告,她心裏會好受些。在我念禱告時,她扭動身體脫下睡衣並將我拉到她身邊。她低聲說我必須在事後念完禱告,我說行。當我闖進她肥厚的龐大身體並結束痛悔行動時,我確實已經念完了禱告。
我可以不理會風暴·風暴,繼續講課,並讓他走到座位上去。但是我知道全班同學都在看,在想:為什麼我們缺課時得交請假條,風暴·風暴就可以這樣大模大樣地走進來坐下?他們是對的,我理解他們。我得表明自己並不軟弱。
她一再堅持。她說沒有辦法和我一起生活,並替我預約了東第九十六街的一名心理分析師(現在是精神科醫生了)。那人叫亨利。當我對他說他看上去像吉夫斯時,他顯然措手不及。他說:誰是吉夫斯?在我講了那個P.G. 沃德豪斯小說里的人物后,他不是很高興。他用吉夫斯式的方法揚了揚眉毛,我感覺像個傻瓜。另外,我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了什麼,我在那個辦公室要幹什麼。從紐約大學的心理學課上,我了解到思維有各種不同部分:有意識的、無意識的、潛意識的、自我、本我和力比多,還有其他可能潛藏著惡魔的小角落。這就是我的全部知識,如果它是知識。還有,我不明白為什麼我要付錢。我幾乎承擔不起僅僅坐在這個人面前所需的費用。他在抵到下巴的筆記本上塗寫,偶爾停下來盯著我,好像我是個標本。
是的,教書吧。在那個到處是有權勢的男人等等的偉大世界里,你能做些什麼?回到工作上來吧。對全班同學講話,處理斜靠在牆上的椅子這個問題。事情還沒完,他們正等著。

那種親切的感覺又回來了。我有一種衝動,想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忘了整件事情,坐下吧,布蘭特。
沒有。
又說了一次,真的?
我對特德說:洗完澡,我會去尋找天主教堂,然後參加彌撒。他說:你不需要參加彌撒,你不需要神甫。你有信仰,有《聖經》,有兩個膝蓋和一塊可以在上面祈禱的地板。
看上去我是勝利者,下一步該我行動了。好了,布蘭特,你得坐下。
學校里有句名言:除非你能讓時光倒流,否則不要威脅一個班級或者一個人,尤其不要傻到去威脅那個以擁有空手道黑帶而名震這個學校的本尼·「風暴·風暴」·布蘭特。
但是我真的願意和她說話。我願意永遠和她說話。她嫁給誰了?你父親是誰?
噢!見鬼去吧!我說。我邊洗澡邊想著地平線。我認為地平線比人要好。它們不去打擾其他地平線。我洗完澡出來時,特德已經出去了,他的行李整齊地放在鋪位上。
我是說,她是在課外認識你的。
噢,見鬼!拉爾夫·博伊斯說。
好老師駕馭著牢固的船。他們維持紀律,這對時不時有流氓幫派來鬧事的紐約職業高中來說極為關鍵。你得密切注意流氓幫派。他們可能會佔領這個學校,而那就得和學習說再見了。
我把粉筆拋向空中,又接住了。布蘭特看著。我向他走去。今天不是我死的日子,但是全班同學都在等著,是時候回答他的問題了:誰要阻攔我?
每個班都有一個天生就是來考驗你的害人精。他通常坐在最後一排,在那兒,他可以將椅子斜靠在牆上。你早就對全班同學講過將椅子斜靠在牆上的危險:孩子們,椅子會滑下來,你們會受傷。接下來,老師就不得不寫份報告,以防家長投訴或者威脅要起訴。
我們握了握手。我看著他走向樓道的那一頭。在走進儲物櫃區前,他轉身揮了揮手。剎那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就這麼輕易地讓往事流逝。
他還是斜靠著椅子坐著,但是他看著我,好像在說:這兒怎麼啦?我應該怎麼辦?
當比利咖啡館的女招待來和我一起靠牆坐著,要一杯雪利酒時,更多的人在瞪眼和輕推胳膊肘。酒吧老闆眨了眨眼,說了些「又一個犧牲品」什麼的。他從吧台後面走出來,問我是不是想再要一杯啤酒。當然,我還想再要一杯啤酒。人們對我的關注讓我的臉發燙。我知道照照那個大鏡子,就會發現我的眼睛紅得像消防車。
我只是坐著管好我自己的事。
她說她已經聽膩了我講自己悲慘的小天主教徒的童年生活。我沒有責怪她,我也厭倦了自己悲慘的童年。它跟著我穿過大西洋,不停地向我嘮叨,以便讓眾人知道。艾伯塔說如果不繼續治療,我就會陷入很深的麻煩。
很快,一封校長助理(代理)米切爾·舒里奇簽字、宣布我被「解僱」了的信毫無懸念地到來。
我不知道。我瘋了,我不在意發生了什麼。我在那個教室里,所有的事似乎都那麼愚蠢。監考老師警告我們不要看別人的卷子,一隻鳥卻在窗台上不停地唧唧叫。我說:好吧,呸!見鬼去吧!於是我記下了它說的話。我十四歲時,我爸爸送我去上武術課。日本人卻只讓我在門外的長凳上坐了一個小時。我說:唷!先生,課怎麼辦?他讓我回家。回家?我是說我們付了他一個小時的錢。他說:回家!我說:下周我還要來嗎?他什麼也沒說。下周,我又去了。他說:你想要什麼?我再次告訴他我想學武術。他讓我去掃廁所。我不知道那和武術有什麼關係,但我什麼也沒說。我照做了。他叫我坐在長凳上,脫下鞋襪,看自己的腳。他叫我一直盯著自己的腳。你看過你的腳嗎?我的一隻腳比另一隻大。他走出來說:光腳穿上鞋子,回家。他叫我做的事漸漸變得容易。我不再生氣了。有時候,我坐在那條長凳上什麼也不做,然後回家,但照樣付他錢。我告訴我爸爸,但他只是做個鬼臉。六周后,日本人把我帶進屋上第一節課。他讓我臉貼著牆站著,而他用一種劍攻擊了我將近十五分鐘,還衝我大喊大叫。那節課結束時,他說我被他的學校錄取了,只是在回家之前還要掃廁所,以免對自己還有什麼了不起的想法。所以,那天你一拽我腿,我就知道發生了什麼。我知道你得挽回面子。對我來說,那沒什麼,因為我不需要那個東西。你是個不錯的老師,我不在乎班上那些孩子在想些什麼。如果你不得不表現得像個做作的老師,你就應該回家掃廁所。
教了十年書,我已經三十八歲了。如果要我自我評估,我會說:你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有一些老師只是教書,壓根兒不想聽學生對他們的看法,教課最重要。這樣的老師很強力。他們用個性控制班級,這種個性由超乎尋常的恐嚇所支持——一支在成績報告單上書寫令人恐懼的「不及格」的紅筆。他們給學生的信息就是:我是你們的老師,不是你們的輔導員,不是你們的知己,不是你們的父母。我教一門課,要麼上這門課,要麼離開。
可以。
不,我不想和這個循道宗信徒一起跪下祈禱。更糟糕的,是在我可以到甲板上走走、坐在椅子上看地平線起起落落的時候,我不想參加彌撒或做懺悔或別的什麼。

他在門口站住:有事嗎?
上級強烈要求高中老師禁止學生在教室里使用褻瀆的語言。這些語言很無禮,可能會導致法律和秩序的崩潰。我想警告拉爾夫,但我不能,因為在我腦海里不停跳躍的話就是:噢,見鬼!
弗蘭克,這就是你那微不足道的遠大理想的下場。為什麼你不跑到街上給自己買一條聖三一學院的圍巾?看看那是否會振奮你的精神,幫助你撰寫那部關於一八八九年至一九一一年的愛爾蘭-美國文學關係的偉大的原創作品。
我,一個做任何事都失敗的人,尋找自己在世上的位置。我成了一名流動代課老師,在各所學校間漂流。高級中學叫我按日去代替生病的老師。當有些學校的老師得長期參加陪審團工作時,這些學校就需要我。我被指定教英語課或者其他任何需要老師的課程:生物、藝術、物理、數學。像我這樣的代課老師漂浮在現實邊緣的某個角落。我每天都被問到:你今天是誰?
我認為她不漂亮,但是一個比利咖啡館的女招待願意和我喝一杯,這很讓人高興。
那麼,你不需要出入證或其他什麼了?
我感到憂慮,但不知道是什麼讓我苦惱。艾伯塔說:你為什麼不去讀博士,然後獲得晉陞呢?
沒關係,將軍。酒吧間老闆說,去吧,去聖三一學院,到裏面去看看,但是星期六一定要去懺悔。
所有的老師都說:你可以坐下。風暴·風暴在糾正我的語法。我是在瘋人院嗎?
這是《聖經》里的一句話。
什麼?她說。
沿著格拉夫頓街一路走來,她衝著那些只是看了我們一眼的人嘮叨個不停:你們怎麼回事?以前沒見過美國佬嗎?直到一個圍披肩的婦女回敬她:我們見過美國佬,只是我們從來沒見過一個美國佬墮落到如此地步,居然不得不和你這樣的人走在一起。瑪麗大叫道,如果不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就會把那個圍披肩的女人的眼睛給挖出來。
老師們也學習。在教室里多年面對上千個學生以後,他們對每一個走進教室的人都有那種第六感覺。他們明白那些斜視的含義。聞一聞新班級的空氣,他們就能說出這個集體讓人討厭還是可以合作。他們知道哪些是需要鼓勵才能開口說話的沉默的孩子,哪些是需要叫他們住嘴的嘰里呱啦的孩子九*九*藏*書。他們可以通過一個男孩的坐姿來判斷他可以合作還是極其讓人討厭。如果學生坐得筆直,把手放在課桌上,看著老師微笑,那就是個好兆頭。如果他懶洋洋地向後靠著,把腿伸到過道上,盯著窗外、天花板和老師頭頂上方,那就在傳遞糟糕的信號。提防麻煩吧!
什麼?
他的固定程序讓我感到不舒服。他會走進等候室,站在那兒,那就是給我的信號:起立,走進諮詢室。他從未主動和我握手,從未說幾點了。我不知道打招呼或主動伸手是否是我的工作。如果我這麼做了,他會怎樣判斷?他會說我這麼做是出於強烈的自卑感嗎?我不想給他那種他可以用來判斷我與家族中某些祖先一樣是個瘋子的攻擊性材料。我想用我很酷的行為、我的邏輯性和我風趣的話語(如果可能)來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我知道他們正等著我說些什麼,我覺得自己應該作點貢獻。我曾經在德國和一個妓|女睡過覺,我說。
我手裡玩著一根粉筆,以顯示我很酷。我不知道自己該問「你要去哪兒」還是「你以為你要去哪兒」。第一個問題可能聽起來像一個簡單的問題,有一點老師的權威。第二個問題中的「以為」一詞暗示著挑戰,而且可能會帶來麻煩。不論是哪一個問題,關鍵是語氣。我作了點讓步。
如果我有任何一種超越呼吸這個簡單生存技能的智慧,我就會試圖對自己的人生進行令人痛苦的重新評價。但是我沒有反省的天賦。在利默里克經歷了那些年的懺悔之後,我可以和那些最傑出的人物一起捫心自問。但這次不同,母教幫不了忙。在那個甲板躺椅上,我幾乎回答不了《教理問答》中的問題。我開始明白自己其實並不明白,而探究自我和自己的痛苦讓我頭疼。一個三十八歲、生活一團糟卻不知道該怎麼應對的人。我就是那麼無知。現在,我明白了,你是被慫恿著因為任何事而去責怪除你之外的任何事物:父母、悲慘的童年、教會和英語。
我真想摘下「通情達理老師」的面具,把心裏想的都說出來:聽著,你這個小笨蛋,把椅子放下來,要不然我就把你扔出該死的窗外,讓你成為鴿子的美餐。
六年後,我穿著自認為會帶來尊重的美國陸軍制服回到愛爾蘭。那身制服確實帶來了尊重,但我一開口說話就露餡了。我努力裝出一口美國腔,以便和制服相符,但沒能奏效。起先,女招待會跑過來給我領座,但我一說話,她們就說:啊,上帝!你根本不是美國佬,不是。你和其他人一樣是愛爾蘭人。你從哪兒來?我努力把自己說成是來自阿拉巴馬州的美國大兵,但是格拉夫頓街上比利咖啡館的一個女人說:如果你來自阿拉巴馬州,那麼我就是羅馬尼亞王后。我結結巴巴地承認自己來自利默里克,她也放棄了對羅馬尼亞王位的所有權。她說和顧客聊天違反比利咖啡館的規定,但我看上去像那種可以一塊喝一杯的人。我吹噓自己如何在巴伐利亞喝啤酒和德國烈酒。她說如果那是真的,我可以到街那邊的麥克戴德酒吧給她買杯雪利酒。
我說:你們看到了發生在教室里的事。你們看見安德魯把椅子斜靠在牆上,你們看見當我叫他把椅子放下來時,又發生了什麼。那麼,你們就有了寫故事的素材,是不是?我們有過衝突,安德魯與老師,安德魯與全班同學,安德魯與他自己。哦,對,安德魯與他自己的衝突。你們都在心裏做了筆記,對不對?要不然你們就會說:為什麼老師要對安德魯和他的椅子這樣小題大做?或者為什麼安德魯那麼讓人討厭?如果你們要就此事寫份報告,就會有另外一個角度:安德魯的動機。只有他知道為什麼他要把那椅子斜靠在牆上,而你們有權推測。在這個班上,我們可以有三十多種猜測。

給我們講講,艾爾瑪說。
輪船駛入哈得遜河,駛向紐約灣海峽。我提醒自己到甲板上向埃利斯島揮手示意。每個人都沖自由女神像揮手,但是我特意向埃利斯島,這個充滿希望又讓人心碎的地方揮手示意。
我在都柏林待了兩年。我的第一個公寓位於艾爾斯伯里路外的海景街。安東尼·特羅洛普作為郵政督察員騎馬走遍愛爾蘭並每天早上寫三百個字時,曾在那兒住過,我的女房東說他的幽靈如今仍然在那裡遊走,她還相信他的一部重要小說的手稿就埋在那所老房子的牆裡。我知道特羅洛普先生的幽靈還住在那裡,因為當他在半夜巡視時,油脂會突然在我的煎雞蛋和熏肉片的四周凝結。我勘查公寓,尋找那份手稿,直到鄰居們抱怨我一天到晚不停地敲牆。我在都柏林掙扎,懷著最美好的意向開始每一天的生活。我早上在比利咖啡館喝咖啡,在國家圖書館或者聖三一學院圖書館苦讀。中午,我告訴自己我餓了,然後信步走出圖書館,到附近的小酒館(尼亞里酒館、麥克戴德酒吧或貝利酒館)吃個三明治。三明治需要就著一杯啤酒吞下去,正如年輕人所言:鳥兒從不用一隻翅膀飛行。再來一杯啤酒可能就會打開我的話匣子,幫我和其他的顧客聊天。很快,我就讓自己相信我過得很快活。小酒館因為午後聖時而關門時,我就再到比利咖啡館喝咖啡。那就是拖延時間。幾個星期過去了,我對愛爾蘭-美國文學關係的研究毫無進展。我對自己說,我是個對美國文學一無所知、對愛爾蘭文學有點粗淺認識的笨蛋。我需要背景知識,而那意味著我得了解這兩個國家的歷史。閱讀愛爾蘭歷史時,我在索引卡上填上任何提及美國的信息;閱讀美國歷史時,我在索引卡上填上任何提及愛爾蘭的信息。
布蘭特說:誰要阻攔我?他聽上去幾乎很友好,是發自內心的好奇,但全班同學發出的卻是倒吸一口氣的聲音。
接下來的兩天,公海上一片漆黑。我坐在舷欄上,想到要跳進大西洋,跳到海底,和那些在戰爭中被擊沉的所有船隻——戰艦、潛艇、驅逐艦和貨船在一起。我不知道是否有航空母艦被擊沉。我遐想著航空母艦,還有漂浮在水下並撞上艙壁的屍體。那讓我暫時忘了痛苦,但痛苦還是回來了。你無所事事地在船上閑逛,卻碰上了一個你曾經與之共度三天的護士,她卻和那個穿著雙排扣男式上裝的老男人在一起。這時,你會很少想到或者根本就不會想到自己。如果我跳進大西洋,也許會讓她想些事情,但這對我沒有任何好處,因為我將永遠不會知道。
吃水線下的那個船艙有兩個鋪位。我的室友雙膝跪地,正在祈禱。看見我時,他似乎很震驚。他是個來自愛達荷州的循道宗信徒,要到海德堡學習神學,因此我不能對他吹噓,我在頭等艙和一名紐約私人護士一起度過了過去的三個晚上。我為打斷了他的祈禱而道歉,但是他說你絕不會打斷他的祈禱,因為他的整個生命就是一場祈禱。我認為那句話很了不起,並希望自己的整個生命也是一場祈禱。他的話震撼了我的良知,讓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而且作惡多端。他叫特德,看上去乾淨清秀而且很開心,有一口好看的牙齒,梳著海軍陸戰隊員的髮型。他的白襯衫很挺括,顯然經過上漿和熨燙處理。他悠閑自得,與世無爭。上帝在他的天堂,一個循道宗信徒的天堂,一切都是正確的。我覺得受到了威脅。如果他的人生是一場祈禱,那麼我的人生是什麼?一個長久的罪惡?如果這艘船撞上冰山,特德會在甲板上唱「上帝離你更近」,而我會在船上找一個神甫來聆聽我最後的懺悔。
安德魯,椅子有四條腿。用兩條腿斜靠在牆上會發生事故。
我說:我會。
這是我第四次參加這個團體的活動。之前,我一言不發,但聽完這個男人的故事後,我想起身離開。我已經不再是天主教徒,但我絕不會想到用聖餅來獲得性享受。為什麼那個男人不脫離教會去忙他自己的事呢?
他難得說話,我覺得自己不得不說幾句話,不然我們就會坐在那兒呆望著對方。他甚至從未像電影中他的同行那樣問:你對此有何感受?當他合上筆記本時,我知道談話結束,該付他錢了。一開始,他就告訴我不會收全價,我會獲得窮教師的折扣。我想告訴他我不是個慈善案例,但最終還是選擇了心口不一。
亨利問我左邊那個年輕女子艾爾瑪,她對我有什麼看法。當她替我推拿肩膀並說她感受到了力量時,我吃了一驚。她說她願意成為我班上的一名學生,還說我一定是個好老師。
邁克爾大聲說:沒有故事,只有安德魯同往常一樣是個可惡的傢伙。
我扮演著通情達理而又客觀的老師的角色。邁克爾,像那樣的評論不會給讀者很多信息。
我在都柏林的街道上遊盪,尋找那扇門。我認為任何一座城市都有一個讓外地人和旅行者進入的門。在紐約,對我來說,那就是學校、酒吧和友誼。但現在對我來說,都柏林沒有門。最後,我不得不承認我想紐約了,就是這個讓我渾身不舒服。起初,我抵制這種情緒。走開!別煩我!我愛都柏林。看看這歷史,每一條街道都充滿過去的痕迹。小時候在利默里克,我就夢想著都柏林。是的,但是,是的,但是是的,正如帕·基廷姨父所言:你都快四十了,所以,要麼幹完,要麼就讓別人去試。
我不把一個班級看成一個坐著聽我說話的單位。他們的臉上表現出不同程度的興趣和冷漠。正是那種冷漠給了我挑戰。為什麼那個小渾球在應該聽我講課的時候和她說話?對不起,詹姆斯,這兒正上著課呢。
你聽到了嗎?瑪麗說,星期六懺悔,但是別擔心,親愛的,我會隨時聽你懺悔。來吧,喝完這杯啤酒,我們去聖三一學院。
教室不是操場,不能在教室里扔東西。如果孩子們想提問或回答,他們得舉手。不允許大聲喊叫。大聲喊叫可能導致混亂,而這會給布魯克林區地方教育委員會的官員或者從外地來訪的教育工作者留下不良印象。
你聽到了嗎,弗蘭克?亨利說,力量。
我坐在聖斯蒂芬公園的長椅上偷看都柏林的辦公室女郎。她們會和我一起私奔到科尼島、法羅克衛和長島東端的漢普頓地區嗎?
開船后的第三天,我溜到餐廳吃早飯。這是我第一次造訪餐廳。服務生說:有事嗎,先生?我說我不知道該坐哪兒。我覺得自己很愚蠢。
接著呢?紅髮女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