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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在二〇五教室復活 12

第三篇 在二〇五教室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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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他絕不能那麼做。絕不。
即使在我大聲講課的過程中,我知道他們認為我一定又是個耍兩面派、讓人極為討厭的傢伙。他們知道我作為煽動家老師很享受嗎?如果他們出身中產階級、生活舒適,那不能怪他們。我不是在繼續愛爾蘭人好忌妒的舊傳統吧?那麼,打住吧,邁克。
老師睡覺前想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麼?
這就是高中英語老師的生活。
第二天,西爾維亞在課後留了下來。邁考特先生,關於昨天,我不是有意刻薄。
一九七四年,在斯特伊弗桑特高中任教的第三年,我應邀成為創造性寫作課程的新老師。羅傑·古德曼說:你沒問題。
你想成為哪種醫生?
對於你,西爾維亞醫生,我要背首史詩,它像一塊岩石那樣永遠無法讓我忘懷。十四歲那年,我在愛爾蘭做一份送電報的工作。一天,我送一份電報到一個叫古德·謝潑德女修道院的地方,一個由編織蕾絲花邊和經營洗衣店的嬤嬤及非神職婦女組成的社區。利默里克有一些關於洗衣店的非神職婦女就是勾引男人走向邪路的壞女人的流言。送電報的男孩不允許使用前門,所以我走到一個邊門。我送的電報要求回電,所以開門的嬤嬤讓我進去。就那麼遠,不能再遠了,然後等著。她把一塊正在編織的蕾絲花邊放到椅子上。當她消失在樓道盡頭時,我仔細地看了看花邊的設計圖案,那是一個在三葉草上飛翔的蕾絲小天使。我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但是當她回來后,我告訴她:嬤嬤,那條蕾絲花邊很漂亮。
那個袋子坐在廚房一角的地上,沒有離開我的視線和頭腦,就像一個動物,一條等待主人注意的狗。它的目光追隨著我。我不想把它藏進壁櫥,因為害怕可能會徹底忘記還有作業要看、要改。
他們的表情在說:啊,讓這個人說吧。老師那樣時,你無法取勝。對此,你無能為力。你要是頂嘴,他會拿出那支舊紅筆,做一個可以降低你分數的小紅記號。然後,你爸爸就會說:這是什麼?你就得說老師胡說一些關於窮人之類的事。你爸爸不相信你說的話,你會被罰站一百萬年。所以,最好閉上你的嘴巴。對付家長和老師,閉上嘴巴就會平安無事。就聽他講吧。
所以,我所在的那個街區沒有一個人要上大學。哦!
他們看看我,那表情分明在說:又來了,又一個胡說八道的老師。
嬤嬤怒視著我,好像她恨我。神甫們在星期天總是宣講仁愛,但是這個嬤嬤也許錯過了佈道。我告訴自己如果再有古德·謝潑德女修道院的電報要送,我就會把它塞進門縫,然後跑開。
羅傑·古德曼說教圖解法很重要,他喜愛圖解法的結構和歐幾里得式的美感。我說:噢!因為我對圖解法一竅不通。在學校旁邊街角的加斯·豪斯酒吧餐廳里吃午飯時,他告訴我這些事。
嗯,和這件事一樣。我住在貝德福德-斯特伊弗桑特。你知道那裡嗎?
在波士頓這個大豆和鱈魚的故鄉,
一九七一年我的女兒出生了,我的幻想在她甜蜜的現實面前漸漸消退。我開始覺得自己在這世上很舒適自在。每天早上,我喂瑪吉喝奶,給她換尿布,在廚房水池裡用溫暖的肥皂水沾沾她的小屁股,抵制晨報(因為看報會消耗時間),在高峰期和上班族一起站在從布魯克林開往曼哈頓的地鐵上,沿著第十五街走到斯特伊弗桑特,從等待開門的學生中間擠到學校前門,推門進去,對門衛說聲「早上好」,在計時鐘前打卡上班,從信箱里拿出一摞作業,和打卡上班的老師說聲「早上好」,打開空蕩蕩的教室(二〇五教室),用長桿推開窗戶,坐下並俯視空空的課桌,在第一個班的學生進來之前放鬆幾分鐘,想著那天早上在廚房水池裡咯咯笑的女兒,看著灰塵在透進教室的那縷陽光中跳舞,從抽屜里拿出考勤本攤在講台上,擦掉黑板上昨晚成人夜校法語課的語法筆記,打開教室的門,對著一擁而入的第一個班的學生說「嗨」。
你努力將它們驅趕出去。走開!走開!我要看書,改作業。那是厄運臨頭的預兆。走開!
如果你讓斯特伊弗桑特高中的孩子們寫一篇三百五十字、題材不限的文章,他們會交來五百字。他們有話要傾訴。
揚克是個六十多歲的藝術家兼修復專家,來自布朗克斯區,他父親是那裡的一位政治激進的醫生。克林醫生歡迎任何一位經過紐約的革命者或無政府主義者到他家吃住。揚克參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在墓穴登記處工作。一場戰役過後,他在戰場上尋找屍體和屍體殘片。他告訴我他從來都不想參加戰鬥,但是這份工作更糟。他經常想申請調到步兵團,在那裡你只要射擊前進即可,不用撥弄死者的身份九_九_藏_書識別牌,或翻看他們錢包里妻子和孩子的照片。

有一段時間,我從老師養老基金處借錢租了套公寓並配上了傢具,後來,揚克·克林邀請我住進他在大西洋大道旁的希克斯街上租的公寓。
謝謝你,邁考特先生。不要擔心西爾維亞,她真的很喜歡你。
我知道,西爾維亞。你想幫我。
學校、書和午飯對於羅傑來說是一件事,一成不變。結束一天的工作,老師們排隊打卡回家時,他會動動眉毛,邀請你到街角去喝一杯餞行酒。一個人要走完從學校到位於布魯克林區另一頭的公寓那段遙遠的路程,需要營養。有時候,他會開車送我回家。在喝了三杯馬提尼酒的日子里,那些駕車旅行總是又慢又謹慎。坐在墊高了他矮小身軀的座椅上,他抓著方向盤,就像在指揮拖船一樣。第二天,他會說他不大記得那趟駕車旅行了。
兒科醫生或精神病醫生。我想先對孩子們施加影響,在街區居民對他們產生影響、對他們說他們將一事無成之前。因為我見過我周圍的孩子們害怕讓人知道他們是多麼聰明,接下來他們就會在空地上和被燒毀的樓房裡做些傻事。你知道,在窮社區有好多好多聰明的孩子。
我試了,但失敗了。我在黑板上畫了各種線條:垂直的、水平的、斜的,然後站在那兒茫然不知所措,直到一個華人學生主動接替老師的工作,教老師老師應該知道的東西。
想要什麼就拿什麼吧,羅傑說,如果還有什麼你喜歡的,我們可以去訂購。不著急,今晚好好想想。我們去加斯·豪斯酒吧吃午飯吧。
西爾維亞說:那個嬤嬤,她為什麼那麼刻薄?她有什麼問題?碰男人的身體有什麼錯?耶穌基督也是個男人。她就像詹姆斯·喬伊斯小說里那個要下地獄的刻薄的神甫。你相信那些事嗎,邁考特先生?
全班同學也不是有意刻薄,他們只是一直聽大人和老師沖他們嚷嚷。但是我明白你講的話。每天我走在布魯克林街道上時,我都不得不經歷各種各樣的事。
邁考特先生,明天你能對我講些愛爾蘭人的故事嗎?
現在,我在一所自己絕不可能成為七百人之一的學校教課。
那套公寓面向大西洋大道。窗外,「蒙特羅酒吧」這個霓虹招牌時亮時滅,將前面的屋子從深紅色變成黑色再變成深紅色,樓下的自動點唱機里傳出村民樂隊演奏的《基督教青年會》。
我剛要厲聲說,引發革命的愛爾蘭窮人的苦難並不讓人喜氣洋洋,可是全班同學的笑聲和對西爾維亞的鼓掌歡呼聲淹沒了我。
你們知道,老師們在放學后直接回家,拎著一個袋子,裝滿需要閱讀和批改的作業。也許會和配偶喝杯茶。哦,不,老師絕不會喝酒,那不是老師的生活方式。他們不出去,也許會在周末看場電影。他們吃晚飯,他們抱孩子上床。在安頓下來準備花整個晚上閱讀那些作業之前,他們會看看新聞。十一點,再喝一杯茶或一杯熱牛奶以幫助睡眠。然後,他們會穿上睡衣,親吻一下配偶,倒頭睡去。

如果你讓五個班的學生每人寫三百五十字,那麼在夜晚和周末,你就會有三百五十乘以一百七十五,也就是六萬一千二百五十個字要讀、要改、要評、要打分。如果你很明智,每星期只給他們布置一篇作文,結果就是這樣。你得改正拼寫和語法錯誤,修改糟糕的結構和過渡,還有凌亂的構思。你得就內容提出建議,寫個總評解釋一下分數。你提醒過他們,沾有番茄醬、蛋黃醬、咖啡、可樂、淚水、油漬和頭皮屑的作業不會額外給分。你強烈建議他們,在桌子上而不是在地鐵、公交車、電梯上或者在街角的喬氏原味比薩店裡寫作業。
老師的睡衣總是棉的,穿著絲織睡衣的老師會做什麼呢?不,他們從不光著身子睡覺。如果你暗示裸體,學生們會很震驚。喂,你能想象這所學校的一些老師光著身子嗎?那會招來一陣哄堂大笑,而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坐在那兒想象我光著身子的樣子。
你情緒失控了,邁考特先生。冷靜,放鬆。那種老式的愛爾蘭人的大笑哪兒去了?
啊,我只是想告訴你一些我不願對這個班上其他人講的事,以免你在這節課後感到很傷心。

幾個月後喬·柯倫歸來,但羅傑·古德曼給了我一個永久職位。他說孩子們喜歡我,說我是位充滿活力、可愛的老師,我的加入對英語部很重要。這些讚揚讓我很尷尬,但是我說:好的,謝謝你。我向自己保證我只待兩年。這座城市所有的老師都爭著到斯特伊弗桑特高中工作,我卻想離開教學崗位。在學校上完一天課後,你帶著滿腦子青春期孩子的噪音、他們的擔憂和他們的夢想離read.99csw.com開學校。這些東西會跟著你吃飯,跟著你看電影,跟著你洗澡,跟著你睡覺。
在我的教學生涯中,這是我第一次在教室里感到自由自在,我可以教任何喜歡的東西。如果外面的人將腦袋貼在門上,那也沒關係。在羅傑難得地來聽課時,他都會寫些熱情洋溢、正面積極的報告。他打破了我對任何地位高我一兩級的人的抵觸情緒。我對他講我在班裡的所作作為,得到的都是鼓勵。有時,他會信口插|進一兩句關於有必要教教圖解法的話,而保證會試一下。但過了一段時間,那成了句玩笑。
派拉爾·蒙特羅和她丈夫喬擁有位於大西洋大道的這家酒吧和這棟建築。酒吧的樓上有一套公寓空著,我可以用每月二百五十美元租下。她能為我提供一張床,一些桌子和椅子。我知道你會很高興住在那兒,弗蘭克。她說她喜歡我,因為有一次我提到我喜歡西班牙風笛勝過喜歡愛爾蘭風笛。我不像那些想要打架打架再打架、只想著打架的其他愛爾蘭人。
黃昏時分,他會邀請我到他的街頭小屋喝白蘭地。在那兒,我們俯瞰大西洋大道,一直看到碼頭區。卡車沿著大道呼嚕呼嚕地向前,它們在紅燈亮時換擋,發出呼哧呼哧和嘶嘶的聲音,而長島大學醫院的救護車沒日沒夜地尖叫。我們可以看見蒙特羅酒吧不停閃爍的紅色霓虹招牌,那裡聚滿了從貨輪和集裝箱船上下來的海員,和在布魯克林大受歡迎的夜女郎。
哈西德派教徒很狂野,六個全身黑色打扮的男子——黑色帽子和黑色長外套,頭髮和鬍子迎風飄揚。你幾乎可以聽到黑管強烈的悲鳴聲,以及小提琴啾啾的低音與高音。
我不知道自己相信什麼,只是,我不是為了當一個天主教徒或愛爾蘭人或素食主義者或不管什麼,才來到這個世上。這就是我所知道的,西爾維亞。
有些下午,羅傑來到加斯·豪斯酒吧和我們一起喝酒。他不裝模作樣,總是很開心,總是鼓勵人,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上司。他不擺架子,不假裝聰明,還嘲弄官樣文章。我認為他不會在不咯咯笑的情況下說「制訂教學戰略」。
用紅筆寫幾句評語。給她九十八分。文章寫得很棒,但是有些拼寫錯誤。祝賀她寫了這麼一篇誠實而成熟的文章,告訴她:賈妮絲,你前途遠大。我希望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里能看到更多你的作品。
我無法讓自己認同我在教創造性寫作或詩歌或文學,因為我本人一直在學習。相反,我說我上一門課,或者管理一個班級。
我從沒告訴班上的學生,我如何生活在布魯克林區最後一批碼頭酒吧中的一個,每天晚上如何努力忍受粗暴而好爭吵的水手發出的喧鬧,如何在耳朵里塞棉花團來抵擋那些提供陸地愛情的女人們的尖叫和大笑,樓下酒吧里自動點唱機發出的擊打聲和村民樂隊演唱《基督教青年會》的歌聲如何在深夜將我從床上震醒。
當我宣布我們要閱讀《雙城記》時,他們發出了陣陣呻|吟。為什麼他們不能讀諸如《指環王》、《沙丘》之類的幻想小說呢?為什麼不能……
學生們都很耐心,但是我可以從他們交換眼神、來回傳遞筆記的動作中知道自己身處語法的荒野。在斯特伊弗桑特,他們得了解西班牙語、法語、德語、希伯來語、義大利語和拉丁語的語法。
她笑著抬頭看我。啊,那雙棕色的大眼睛。我覺得自己很虛弱、很愚蠢。我滑落到椅子上,聽任他們在剩下的時間里講些如何彌補過失的笑話。他們可以和查爾斯·狄更斯相提並論。他們會從不吃下午的比薩開始。他們會把節省下的錢寄給法國大革命中窮人的後代,或者送給第一大道上無家可歸的人,特別是那個給他少於五美元就會覺得受到了侮辱的人。
當我和我的學生討論《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時,我發現他們對七大罪一無所知。滿教室充滿茫然的表情。我在黑板上寫下:驕傲、貪婪、淫邪、憤怒、貪食、忌妒、懶惰。如果你們不知道這些,你們怎麼能過得快活呢?
羅傑是個禿頂的小個子,禿頭在那黑中帶灰的濃眉襯托下更加顯眼。他留著短鬍鬚,這給了他一種頑皮的神情。
不錯,孩子。記住這句話:製作這條蕾絲花邊的手從來沒碰過男人的身體。
卡伯特們只和洛奇們說話,
在把第一份作業《我的繼父,那個古怪的人》攤在膝蓋上改之前,讓頭腦休息一分鐘。更多的十來歲孩子的憂慮。閉會兒眼睛。啊……漂吧,老師,漂吧……你在漂浮。一聲輕微的鼾聲驚醒了你,作業掉到了地上。繼續工作。瀏覽一下作業,寫得不錯,觀點集中,條理清楚,但是讓人難以接受,啊,這個女孩關於繼父的一些話。他對她有點太親read.99csw.com近了。在她母親加班時請她看電影、吃晚飯,還有,他看她的眼神。母親說,哦,那不錯啊,但是她的眼睛里有些什麼東西,然後就沉默不語。作者不知道她該怎麼辦。她是在問我這個老師嗎?我應該做些什麼?我要有所反應,幫助她擺脫兩難境地嗎?如果有兩難境地的話。應插手不該自己管的家庭事務嗎?她可能是在編故事。如果我說些什麼,而這些話又傳到繼父或母親那兒,會發生什麼?我可以客觀地閱讀並評價這篇文章,就清晰的主題和詳盡的闡述向作者表示祝賀。這就是我的工作,對不對?我不應該捲入每一個細小的家庭爭吵,特別是在斯特伊弗桑特高中這個他們喜歡「袖手旁觀」的地方。老師們告訴我,有一半孩子在接受治療,另外一半應該加入治療。我不是社會工作者,也不是治療專家。這是一聲求救,還是又一個少年的幻想?不,不,這些班有太多問題。其他學校的孩子從來不這樣,他們不會把班級變成治療團。斯特伊弗桑特就不同。我可以將這篇文章交給輔導員。嗨,山姆,你來處理這個。如果我不這麼做,但後來發生了繼父傷害女孩的事,全世界就都知道是我忽略了,學校系統的重要人物(校長助理、校長、教育局長)就會把我叫到他們的辦公室。他們想得到解釋,你這個經驗豐富的老師怎麼會讓這件事發生?我的名字就可能會被醒目地登在通俗小報的第三版上。
嗯。
羅傑說關於傑西,有件傷心事。在人生的暮年,他知道自己還有幾年書可教。對於一天五個班的工作量,他已經力不從心。他要求將工作量減到四個班,但是校長說「不」,教育局長說「不」,各級教育系統都說「不」,所以傑西說「再見」。嗨,荷馬。嗨,伊薩卡。嗨,特洛伊。這就是傑西。我們就要失去一個偉大的老師。好傢夥!他會圖解法!他講解句子和用粉筆的樣子會讓你震驚,美極了。
在阿奎達克特賽馬場,我觀察他審視馬匹的神情。他似乎是賽馬場上唯一對那些他稱之為遲緩的賽馬、那些沒精打采地走在賽場最後的馬感興趣的人。他不理睬那些被牽往獲勝者圍場的馬匹,贏了就是贏了,但是輸了讓你懂得更多。在我認識揚克之前,我只看到成群的馬匹被指定在一個方向,拚命奔跑直到其中一匹獲勝。透過他的眼睛,我看到了一個不同的阿奎達克特賽馬場。我對藝術或者藝術家的心靈一無所知,但是我知道他會將賽馬和騎手的形象帶回家。
而洛奇們只和上帝說話。
什麼?
他明白我講的關於貧窮的事。這個班上的孩子什麼都不懂,但是,那不是他們的錯。我不應該生氣。四年前來到這個國家時,他只有十二歲,也不懂英語。但他努力學習,學到了足夠的英語和數學知識,還通過了斯特伊弗桑特高中的入學考試。他很高興能到這兒學習,他的家人都為他而驕傲,遠在中國的家人也以他為榮。他和一萬四千個孩子競爭上這所學校的機會。他父親在唐人街的一家中餐館每星期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他母親在市中心的一家血汗工廠工作。每天晚上,她為全家人(五個孩子、丈夫和她自己)準備晚飯,然後幫助他們準備好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每個月,她都要讓小一點的孩子試穿大孩子的衣服,看看是否合身。她說如果孩子們都長大了,這些衣服都不合身了,她會把它們留著給另一些從中國來的家庭,或者寄回中國的貧窮人家。美國人絕不會理解中國人在收到從美國寄回的東西時的興奮心情。他的母親確保孩子能坐在廚房餐桌旁寫作業。他絕不會用諸如「媽媽」或「爸爸」這些不合情理的話稱呼他的父母,那很不禮貌。他的父母每天學習英語單詞,以便他們可以和老師交談,跟上孩子的步調。本說他的家人彼此尊重,從來不嘲笑談論法國窮人的老師,因為那講的可能就是中國,或者甚至就是紐約的唐人街。
怎麼啦?
你對布置書評很猶豫。它們更長,而且許多是抄襲的。
我想消除一些他們在老師的私生活方面的認識。我告訴他們:從你們的腦子裡選出一個老師,不要告訴任何人這個老師的名字,也不要寫下來。現在,猜測一下,當那個老師每天離開學校,他或她會做什麼?會去哪裡?
即便每份作業你只用五分鐘,也要花十四小時三十五分鐘在這些作業上。工作量超過兩個教學日,周末也就報銷了。
任何事情都有關係。你們沒有必要為了悲慘而成為窮人、天主教徒或愛爾蘭人,但是這給了你們寫作的素材和喝酒的借口。等等,我收回那句話,刪掉關於喝酒的那段。
邁考特先生。
他說,不,他絕不能寫家裡人的事,https://read.99csw.com也不能對任何人講他們家的事,否則他的父親和母親會感到非常羞愧。
本,你對我講你們家的事,我感到很榮幸。
他在他的房間里繪畫。他把畫架從床上移到椅子上,每樣東西都是另一樣東西的組成部分。他醒來時,會躺在床上,抽根煙,研究前一個晚上畫過的帆布。他把一大杯咖啡從廚房拿到卧室,在那兒他坐在椅子上,繼續看那幅帆布。他會時不時輕點帆布,修改或塗掉什麼東西。他從來都沒有把咖啡喝完過,整個公寓里到處都是裝著半杯咖啡的咖啡杯。咖啡冷了就會凝結,在杯壁上一半的位置形成一個圓環。

耶!西爾維亞。加油,女孩!
我說「要」。如果我媽媽聽到我說「要」這個詞,她會讓我寫一百遍「打算」,然後再讓我說一百遍「打算」。好了,我想說的是,在我回家的路上,外面會有一些孩子嘲笑我。啊,她來了,那個白鬼來了。嘿,醫生,你把自己刮乾淨了嗎?你得到那白鬼子的皮膚了嗎?他們叫我醫生,因為我要,哦,想當個醫生。當然,我替可憐的法國窮人感到難過,但是在貝德福德-斯特伊弗桑特,我們有自己的問題。
邁考特先生。
在教師自助餐廳,喬對我說:讀讀尤維納利斯吧,你就會明白這個悲慘而該死的國家裡發生了什麼。
我對他說他們家的故事很感人,讓人印象深刻。如果他可以把它寫出來並對全班朗讀,那不就是對他母親的讚頌嗎?
我對寫作或者教寫作一竅不通。羅傑說別擔心,這個國家有上百個教寫作的老師和教授,他們中大多數從來沒有發表過一個字。
下課以後,本·陳在教室里徘徊。邁考特先生,我能和你談談嗎?
他和老師們一起吃午飯,這使得他有別於其他校長助理,他們讓我想起《卡伯特們和洛奇們》這首歌。
羅傑很理解。他說:也許圖解法不是你的強項。他說有些人就是沒有這本事。艾琳·達爾伯格有。喬·柯倫當然也有,畢竟,他是波士頓拉丁語學校的畢業生。這所學校比斯特伊弗桑特早兩個半世紀成立,而且據他說,聲望更高。對他來說,在斯特伊弗桑特教書是降了一級。他可以用圖解法教授希臘語和拉丁語,或許還有法語和德語,那是你在波士頓拉丁語學校接受的訓練。傑西·洛溫塔爾也有這本事,他當然會有。他是部里最年長的老師,穿著優雅的三件套西服,金錶鏈纏繞在馬甲前,戴著金邊眼鏡,一副歐洲派頭,學識淵博。傑西不想退休,但是計劃在退休后將時間花在研究希臘語上,還打算嘴裏念著荷馬走向來生。知道自己的部門裡有一個由眾多精通圖解法的老師(在重要時刻,可以依賴他們來教授圖解法)組成的牢固核心,這讓羅傑很開心。
想在晚飯前看作業沒有意義。我會等到晚些時候,等到幫著洗完碗、把女兒抱上床后才開始工作。拿那個袋子吧,哥們兒。坐在可以舒展四肢的長沙發上,留聲機上放點音樂,或者打開收音機。沒有讓人分心的東西。來些聽覺享受,聽著音樂改作業,在長沙發上安頓下來。
今天,你們要回到你們那個舒適的公寓和家裡,走向冰箱,打開門開始檢查,可是發現沒有什麼讓你們高興的東西。你們問媽媽是不是可以叫比薩外賣,即便一小時后你們就要吃晚飯了。她說:當然可以,寶貝,因為你們每天上學,忍受那些要你們讀狄更斯作品的老師,日子過得很艱苦。為什麼你們就不該得點小獎勵呢?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各種尺寸的帆布上畫同一幅景象:一群戴著色彩明亮柔和的頭巾、穿著裙擺飛揚的長絲裙的婦女站在沙灘上眺望大海。我問他是有人溺水了還是她們在等什麼,他搖搖頭。他不知道,他怎麼會知道呢?他只是把那些婦女畫出來,而不想妨礙她們。這就是他不喜歡某些藝術家和作家的地方。他們妨礙你,對你指出所有的事,好像你自己不能看不能讀似的。梵谷不在此列。看看梵谷的作品,那兒有橋樑、向日葵、房間、臉和鞋子。得出你自己的結論吧,梵谷才不會告訴你呢。
揚克說他毫不在乎宗教,不管是猶太教還是其他什麼。但是如果你能以自己的方式像他畫中的男子那樣向上帝跳舞,那麼他就能完全理解他們。
揚克依然做噩夢,他對此的最佳治療或防禦方法,就是大口大口灌白蘭地。他總是在卧室里放著白蘭地,我可以從瓶子里酒的多少來判定噩夢出現的頻率。
每天,我都用一個棕色的假皮革袋子拎著書和作業回家。我的意圖就是坐在舒適的椅子上看作業,但是在和五個班一百七十五個少年度過一天之後,我不想用他們的作業來延長這一天。它可以等等,該死的。我應該喝杯酒或者茶,我可以在晚些時候改作業。是的,喝杯九*九*藏*書好茶再看作業,或者在附近散散步,或者和小女兒玩幾分鐘,聽她講學校的事、她和朋友克萊爾一起做的事。我還應該瀏覽一下報紙,以便跟上時代。英語老師應該知道世上正在發生什麼,你永遠不會知道什麼時候你的學生會提及對外政策或者百老匯戲劇,你不想陷入站在教室前面、嘴巴在動卻什麼也沒說出來的困境。
為什麼不?這個班的孩子們一定會學到些東西,學會感激他們所擁有的一切。
當我婚姻破裂時,我四十九歲,瑪吉八歲。我一個子兒也沒有,借朋友們在布魯克林和曼哈頓的各個公寓過夜。教書迫使我忘掉痛苦。我可以在加斯·豪斯酒吧或獅頭酒吧對著啤酒哭泣,但是在教室里,我得繼續工作。

你們不關心那個,我嘲笑道。即使是現在,還有幾十億人不能每天早上從溫暖的白色床單上起來,到溫暖的白色浴室里放鬆自己,還有幾十億人不知道冷熱自來水、香皂、洗髮香波、護髮素和絨毛像腦袋一樣厚的奢華大毛巾。
而看看你,比爾·英斯——羅傑的繼任者說,你有幾篇文章在這兒那兒發表。我對他說:幾篇發表在《村聲》、《新聞日報》,以及都柏林一本已經停刊的雜誌上的文章,並沒有使我有資格擔任教寫作的工作。很快,我一點都不懂寫作教學將成為大家的共識。但是我記得我母親的一句話:上帝幫助我們,可是有時候你不得不做一些冒險的事。
在所有老師穿著溫暖舒適的棉睡衣入睡之前,他們只會想著明天他們要教什麼。老師們出色、正確、專業、負責。他們從來不在床上交叉雙腿。在衣服扣子下,老師一動不動。
羅傑說喬·柯倫有這麼個酗酒的毛病,真是讓人傷心。要不然,他就可以回憶荷馬的長途吟遊,以此來逗傑西開心。如果傑西想取勝,他就用維吉爾、賀拉斯,以及喬在極度憤怒時才喜歡的尤維納利斯來還擊。
謝謝,本。
他還有另外兩個主題:賽馬和跳舞的哈西德派教徒。他描繪跑過彎道的賽馬。那是馬匹身體最流暢的時候,他說。任何人都可以畫衝出閘門或衝刺的馬,那只是一匹從鼻孔到尾巴都筆直的馬。但是,當馬匹跑過彎道時,啊!它們傾斜著身體,肌肉緊張,沿著彎道邊擦過,調整身體以適應彎道,尋找舒展四肢的位置。
和往常一樣,我每天教五個班:三個班的「常規」英語和兩個班的創造性寫作。我有一個可容納三十七個學生的年級教室,需要承擔辦事員的工作。每個學期我都會得到不同的樓層管理任務:巡視樓道和樓梯井,檢查男生廁所里是否有人抽煙,代替缺課的老師,小心提防毒品交易,監管學校大廳以確保每一個出入者都有正式通行證。三千個聰明的少年聚集在一個屋檐下,你再小心都不過分。他們總要惹點事,那是他們的工作。
什麼事?
那麼,比方說,邁考特先生,這和創造性寫作有什麼關係?
知道。黑人社區。
他信任我,似乎認為我可以教高中四個年級中任何一個年級的課:九年級、十年級、十一年級和十二年級。他甚至問我喜歡教什麼課,還把我帶到按年級擺放書籍的屋子。這些書被擺在頂到二十英尺高天花板的架子上,並被堆在推車上以便運往教室。這一幕讓人看了讚嘆不已。那兒有英國文學、美國文學和世界文學選集,成堆的《紅字》《麥田裡的守望者》、《上了漆的鳥》、《白鯨記》、《阿羅史密斯》、《墳墓的闖入者》、《躺在黑暗中》和X.F. 肯尼迪的《詩歌概論》,有字典、詩集、短篇小說、話劇、新聞和語法的教科書。
我想做一些屬於成年人的事,一些有重要意義的事,比如:參加會議,對秘書發號施令,和富有魅力的人一起坐在紅木大會議桌旁,坐飛機出席大會,在時髦酒吧里放鬆休息,和性感女人一起悄悄上床,在上床前和上床後用風趣幽默的枕邊風逗她們開心,乘車到康涅狄格。
夠了。我對他們大聲講述法國大革命,講述受盡暴政和貧窮折磨的人們的絕望。我是那個理解飽受蹂躪的法國人、帶著義憤過得很開心的人。沖向路障,我的孩子。
在教室前排,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西爾維亞舉起了手。她是個黑人,身材嬌小,時髦漂亮。
我從都柏林回來一年後,我們的老朋友艾琳·達爾伯格把我介紹給羅傑·古德曼,斯特伊弗桑特高中英語部主任。他問我是否對在喬·柯倫先生養病的一兩個月期間接替他的班級感興趣。斯特伊弗桑特據說是這座城市的頂級高中,高中里的哈佛,眾多諾貝爾獎獲得者的母校,詹姆斯·卡格尼的母校。孩子們一旦被這所學校錄取,全國最好的大學就會向他們敞開大門。每年有三萬名學生參加斯特伊弗桑特的入學考試,而學校只錄取前七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