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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婚禮(九九七年) 第三章 九九七年,六月下旬

第一部 婚禮(九九七年)

第三章 九九七年,六月下旬

那座教堂不過是座方塔連著一棟東面的平房。埃德加意識到,這座建築的整個結構在往坡下傾斜,總有一天它會倒。
埃德加觀察著他的新家。新家的樣子很難看,但他的感覺卻好得出奇。現在他們要迎接一個挑戰,這比之前的絕望好多了。
克雯寶在他身後說:「你怎麼回事啊?你是個喜歡男人的娘娘腔嗎?」埃德加撿起外衣。外衣還有點濕,但他還是穿上了。當他感覺自己沒那麼軟弱時,就向她轉過身。「你說得沒錯,」他說,「我就是個娘娘腔。」
埃德加心跳太快,停了一下。他想抓住那兩個竊賊。但如果他扔下豬不管,豬可能會驚慌失措而一直跑,這樣也許他們永遠都找不回它了。於是他不再追那兩個人,而是追向小豬的方向。它還小,四條腿還很短,一會兒的工夫,埃德加便趕了上去,整個人壓在小豬身上,兩隻手抓住了它其中一條腿。小豬掙扎著,但無法從他的手中逃掉。
德格伯特看上去很挫敗,但他讓步了。「好吧。」他說,「我借你麵粉。今年不收租金。我給你一頭小母豬,但只要這頭豬生了第一窩幼崽,你就得從那窩豬崽中給我一隻,這是不算在租金內的。」
媽媽不理會他的辯解。她只是用諷刺的語氣說:「也就是說,你覺得戒律是這麼說的,『禁止與人通姦,除非那個女的恨她的丈夫』。」
「我不會游泳。」媽媽說。
埃德加很尷尬,但他仍然堅持自己的立場。「把東西借給別人是一種善舉。」他咬著牙說,「等我們站穩腳跟,就會償還。」
「那是我爸爸。我叫克雯寶。」她饒有興緻地看著三個小伙,「你們是誰啊?」
門口馬上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媽媽的警告是對的。竊賊已經預料到這家人會醒來,一個賊正站在那裡,準備伏擊他們,萬一不小心這麼跑了出去就上當了。月光很亮,埃德加清晰地看到竊賊的右手握著一把長匕首。那人往屋外暗處一陣亂捅,但他只刺到了空氣。
埃德加用一條彎彎的細枝當作繩子,將刀片從一根樹枝上弔下來,然後用石頭敲打它。它響了,不像鈴聲,只是沒什麼調子的叮噹聲,聲音還挺大的。
「也許吧。」埃德加不想表現得不友好,但他沒有心情在晚上到克雯寶家跟她一起玩。
當然,埃爾曼沒有直接回答。他小聲嘟噥著說,那他就等著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誰想搶劫我們,就會先看到這具屍體。」
不過,利芙轉過了身,開始在一個箱子里翻找。過了一會兒她拿著一段一碼長的繩子說:「給你。」
「她是個好女人,」媽媽放開埃德加的胳膊,語氣又變了,「但她是別人的女人。」
接下來幾天里,德格伯特沒有把小豬送到農場來。
媽媽嗤之以鼻。鈴鐺很費錢。「我還需要一枚金胸針和一匹小白馬呢,」她說,「但我得不到。」
克雯寶踏進河裡。
媽媽沒有再說了。她知道,埃德加的良知會來教訓他。
埃德加朝下游掃了一眼,他看到河流在遠處大概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被一座島嶼隔開了。儘管前方樹木叢生,但是透過枝葉,他能夠看到一座石頭建築的一角。這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急切地想知道那是什麼。
布林德爾在半夜吠了幾聲,埃德加馬上醒了過來。
埃德加暴怒。這隻豬非常珍貴,如果他們失去了它,就不會再得到另一隻。人們會說,他們沒有能力照顧好自己的牲畜。心急如焚的埃德加來不及想更多,便把斧子甩過頭頂,猛地朝抱豬的竊賊後背擲去。
他並沒有直接對克雯寶說話,而是恭敬地對這群人說:「我媽媽讓我來借一段結實的繩來補她的鞋。」
埃德加把她推開。由於他緊張又尷尬,推她的力氣大了些。她失去平衡,掉進了水裡。她站起來的時候,他經過她,直接往河灘走去。
埃德加將棍子捶進竊賊的另一隻手腕。現在,那人的雙手已經被釘在一起,屍體穩穩地掛在了樹上。
其他人看著他。克雯寶帶著冷笑的語氣說:「你一杯酒都喝不起,來酒館幹什麼?」
那是傍晚早些時候,太陽慢慢落下,一小群人坐在德朗酒館外面的長椅上拿著木杯子喝酒。埃德加還是沒有嘗過酒,但酒館的顧客似乎很喜歡。
克雯寶對他說:「你從哪裡弄的斧子?它看上去很貴。」
那女人轉過頭喊:「德格西,有客人。」她又盯了他們一會兒,然後走到裏面去了。
媽媽沒有接受他的坦承。她的思維繼續往前走。「那個女人一定是在海盜襲擊庫姆的時候死了,」她說,「不然你也不會跟我們來。」
「我告訴你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媽媽說,「做奴隸。這就是你的選擇。這就是人們要餓死的時候會發生的事。」
「很好,」媽媽說,「那你做個金胸針需要多久?」她是在開玩笑,但語氣裡帶著自豪感。她一直覺得埃德加遺傳了她的聰明,大概她想得沒錯。
克雯寶說:「讓她自己做一條啊。」
「上次我經過那裡的時候,屋頂還有洞。」
很明顯,她還在為上次埃德加拒絕她而慪氣。他樹了一個敵。他在心裏哀嘆一聲。
她從水裡走了出來。「你這頭豬,」她說,「我真希望你在這貧瘠的農場里餓死,」她又把自己的裙子掀上頭頂,「然後我希望你下地獄。」她說,然後走開了。
埃德加轉過身,朝著河岸的方向離開了。他心情沮喪,他的家人需要大家幫各種忙,但他已經樹了兩個敵人。
「好,好。」德格伯特不耐煩地說。
「光頭德格伯特?他是我叔叔。」克雯寶指了指,「教堂旁邊那所大房子就是。所有神職人員住一起。」
儘管德格伯特語氣很暴躁,但他做出了一個重要的讓步:他們可以到樹林里砍樹,而且他沒有提到錢的事。免費的木材價值很大。
埃德加皺了皺眉頭。聽上去情況不妙。不過,他們仍然擁有三十英畝的土地,仍然可以在這片土地上種出些什麼來。
不過,他仍然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所以他只是答:「是的。」
「你跟胖貝比說去。」德格伯特冷冷地說,繼續往前走。
這個時候,他發現自己並不是一個人。
克雯寶朝一個胖女人指去,她正擠在樹榦那裡:「她有一小片農場,為司鐸們提供雞蛋、肉和其他東西。」
至於他與森妮之間會發生什麼,他再也無從知曉了。當媽媽為她失去之物而悲傷時,埃德加也感傷于這段永遠不會擁有的關係。他永遠不會跟森妮結婚了,不會跟她一起撫養孩子,不會在半夜醒來與她做|愛,也不會有一段與森妮互相習慣、陷入日常瑣事當中,將對方視作理所當然的時候了。他悲痛難忍。他本來發現了比世界上所有金子更加珍貴的寶藏,但他失去了它。延伸在前方的生活空空蕩蕩。
自願成為奴隸就不一樣了,那會有一場法定的儀式。現在,媽媽正以輕蔑的語氣向埃爾曼描述著。「你必須跪在一個貴族男人或女人面前,頭必須俯得很低,做出懇求的姿態。」她說,「當然,貴族可能會拒絕你,但如果有人把雙手放在你的頭上,你就會終生為奴。」
午餐準備好了,不過只是扁麵包和野洋蔥,埃德加想在吃之前洗洗澡。他沿著河流往前走,一直走到一片小泥灘上。他把外衣脫去,在淺水中搓洗,將毛織布上的髒東西順著水擰出去。最後,他把衣服放在陽光底下晾乾。
水流不急不緩,游過去不難。他享受涼水貼在肌膚上的感覺。抵達了對岸后,他轉身遊了回來。靠近岸邊的時候,他踩到了河底,站起來時,水面到他的膝蓋,水從他的身上滴https://read.99csw.com落。陽光會把他晒乾的。
克雯寶補充道:「那裡還有一幫麻風病人,他們住在樹枝搭的棚里。修女喂他們吃的。我們管那地方叫麻風島。」
「他說不了什麼,因為我把他的腦袋劈成兩半了。」埃德加說這話的時候帶著不少滿足感。
德格伯特說:「那片小果園能派上用場。」
埃爾曼問:「為什麼?」
埃德加意識到了租金低的原因。他們也見識過整片農場了。
德朗說:「帶著你的繩子走人,沒學會尊重長輩和上等人,就別回來。」
埃爾曼說:「我們把他扔河裡吧。」
埃德加在海邊長大,他學會走路的時候就會游泳了。現在他打算游到對岸去,就當玩玩。
媽媽微笑了一下,什麼也沒說,兄弟三人站在她後面。德格伯特似乎意識到自己不好客,但他還是不打算邀他們共進晚餐。「到德朗的酒館去吧,」他說,「喝一杯。」
德格伯特的樣子有點猶豫了。
他意識到她只不過是好心而已。「你真熱心,謝謝你。」他說。
「我為什麼要走開?人人都可以到岸上來吧。」
「那我怎麼買母豬?這些燕麥在這個冬天還喂不飽我的幾個兒子。什麼也剩不下,我拿什麼去賣?」
埃德加理解數字,所以沒辦法放過德格伯特的說法。「耶穌不是在公元一年出生的嗎?」他說。
埃德加什麼都沒說,但感覺自己的雙頰漲紅了。
埃德加為自己的母親感到驕傲。她表現得堅決而無畏,而且選擇的時機恰到好處。德格伯特肯定不希望在整座村莊的人們面前被控告不守信。
他們等待著回應。
他以為自己會扔不中,絕望地呻|吟了一聲,但鋒利的斧刃切中了竊賊的上臂。竊賊發出一聲尖叫,把豬扔下,跪在地上抓住傷口。
這是個大胆的要求。地主希望自己收錢,不是付錢。但有的時候,他們不得不幫助租客起步,德格伯特必須知道這一點。
媽媽開始在農場的沼澤和升高的土地中間沿著路走,其他幾個人跟在她後面。
埃德加驚愕地觀察著這條船。這其實是一段挖空了的樹榦,很不穩定,不過那個女孩明顯已經對它得心應手。
他們觀察著房子。埃德加註意到,支撐房子的木柱固定在土地里,柱子之間是抹灰籬笆牆。屋裡地面的蘆葦已經發霉,很難聞。克雯寶說得沒錯,茅草屋頂上面有洞,但可以補。
「你下面那個傢伙遇到涼水時縮起來了——要我幫你暖暖嗎?」她伸手去碰他。
埃德加點了點頭。
布林德爾在穀倉里,它的叫聲很遠,但令人警覺。埃德加讓它待在穀倉裏面是為了讓它守住小豬。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它才會發出警報。
「對,但你知道這有多難嗎?是的,你可以用錢買你的自由,但你的錢從哪兒來呢?人們有的時候會給奴隸一點小錢,但不經常,也不多。如果你當了奴隸,你唯一真正希望的就是有個善良的主人,他能立下遺囑,讓你在他死後獲得自由。然後你就會回到最初的狀態,無家可歸、一無所有,而且老了二十歲。那就是你的第二種生活,你個蠢小子,別再跟我說你不想當農民了。」
他們在一條小溪旁停下,喝了幾口冰涼的水,稍作休息。他們好幾個小時沒吃東西了,但他們沒東西吃。
「我得回去吃晚餐了。」德格伯特自覺已經戰敗,氣沖沖地說。然後他朝著村莊的方向走去。
他們沿著山坡走下去。「你們在庫姆是做什麼的?」德格伯特問,「你們在那兒不可能是農民吧。」
「不,」媽媽說,「我想讓其他竊賊知道我們殺了他。」這並不犯法,法律規定當場抓住的竊賊可以直接殺死。「跟我來,孩子們。把屍體帶上。」
二哥埃德博爾德突然停下腳步,皺了皺他長了雀斑的眉頭,說:「我想我們已經到了。」
一個女人從裏面走到了門口,她肚裏懷著孩子,同時背著一個孩子,還有個剛剛學步的孩子躲在她的裙擺後面。她頭髮很臟,胸又大又沉。她長著高高的顴骨和筆直的鼻子,也許曾經漂亮過,但現在她看上去非常累,似乎站不穩。許多女人在二十多歲的時候便是這副模樣。怪不得她們年紀輕輕就死了,埃德加想。
「你的頭髮在這裏顯出了不一樣的顏色,」她說,露出了埃德加意料之外的親密笑容,「是某種姜色。」
媽媽說:「那裡的雜草跟燕麥一樣多。」
「那我寧願餓死。」埃爾曼試圖表示不屑。
「離我遠一點。」埃德加說。
幾天之後,媽媽派埃德加到村裡借一段結實的繩子來綁鞋子,她的鞋子破了。鄰里之間借東西很正常,但人們從來不願說自己家繩子夠用。然而,媽媽曾經兩次跟村民們講過維京海盜襲擊庫姆的事情,第一次是在司鐸的房子里,第二次是在酒館。儘管農民們從來不會太快接受初來乍到的人,但當德朗渡口的居民聽到媽媽的不幸時,也變得更溫情了。
埃德加點了點頭。那就是他之前掃了一眼看到的石頭建築了。
他頭也不回地喊道:「很快。」
「我丈夫是位造船匠,」媽媽說,「維京海盜把他殺了。」
「只是數字而已。」埃德加說,他想把話圓回來,雖然太晚了,「我不是要對您不尊敬。」
這三個年輕男人,還有他們的母親,帶上一條棕白兩色的狗,順著蜿蜒的河流和一條難以辨認的人行小道,走了一天半的時間。
埃德加說:「德朗需要一條新船。那艘獨木舟快要裂開了,很快就會沉下水去的。」
媽媽小聲說:「到裏面去,可能有人要伏擊。」
媽媽叫住了他:「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有那頭小豬?」
德格伯特很快把儀式走完了。埃德加想,匆忙成這樣,都可以算作不敬神了,德格伯特就不是什麼虔誠的人。或許這沒關係,因為會眾也聽不懂拉丁文,只是埃德加已經習慣了庫姆那一套緩慢而莊重的儀式。不過無論出了什麼事,都不是他的問題,只要他的罪被原諒就可以了。
她的話是對埃爾曼說的,但埃德加更加震驚。他沒有想到自己可能會成為奴隸。這個想法令他緊張。如果農場沒有收穫,那這就是他和家人將來的命運嗎?
「我。」埃德加說。
另一個人過來幫他。
埃德加感到欽佩。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母親這麼狠,但畢竟情況變了。
埃爾曼和埃德博爾德把死去的竊賊抬了起來。媽媽把他們領到樹林里。沿著一條依稀可見的小徑,他們穿過矮矮的樹叢,走了一百碼的距離,最後來到一個路口,另一條幾乎難以辨認的小徑在此交叉。每個穿過樹林到他們農場來的人都會經過這個交叉口。
埃德博爾德的嗓門兒很大。他把雙手彎成圓形貼在嘴上,他的喊聲洪亮地傳到了河對岸:「嘿!嘿!有人在嗎?有人嗎?有人嗎?」
克雯寶說:「我媽媽酒釀得很好。你們應該進裏面恢復下精力。」
媽媽沒有提這事,她和埃爾曼、埃德博爾德一起給燕麥地除草,三個人在又長又窄的農田裡深深地彎下腰去。埃德加則在修補房子和穀倉的屋頂,他用的是樹林里的木頭、維京海盜的斧子,還有一些前任租客留下來的生鏽工具。
媽媽感謝了貝比。
「在我看來要費很大工夫。我們要從樹林里取木材。」
貝比有一張紅臉,很友好。「噢,對,」她說,「要給你一隻斷奶的小母豬。你來,你自己來挑。」
在這漫長的路途上,媽媽陷入了失去親人的悲痛之中,埃德加也在不斷承受著閃回在記憶中的暴力場景的襲擊。橡樹和角樹鬱鬱蔥蔥,但他視而不見,在他眼前的是辛納里克脖子上的刀口,像是屠夫的砧板;他感覺到森妮柔軟的身體在死亡中變冷;隨後,他再次為自己對維京海盜所做的事情感到驚駭九_九_藏_書,那張長著金色鬍子的斯堪的納維亞面孔血肉模糊——埃德加在一時無法控制的瘋狂仇恨之中一通亂砍,以致他面容全毀。在埃德加的視線里,曾經的城鎮化作一片灰燼,老狗格倫德爾的骨頭已被燒焦,父親被割斷的手臂就像廢品一般被扔到了海灘上。埃德加想到森妮現在正躺在庫姆公墓巨大的墳地下。儘管他知道她的靈魂與上帝在一起,當他想到那具自己愛著的身體被埋在冰冷的地下,跟幾百具屍體一起磕磕碰碰的時候,仍然心生恐懼。
旁邊更小一點的屋子更糟糕。媽媽說:「這座穀倉都要塌下來了。」
克雯寶又轉過身來。
哥哥們把竊賊的手臂拉到一起的時候,埃德加拿起屍體的一隻手,將棍子戳進手腕,他得用斧頭鈍的一面才能把棍子捶進肉里。幾乎沒有血流出來——那個男人已經沒有心跳很久了。
「不用了,謝謝。」媽媽馬上說。
農場沿著河邊呈長條形狀,大概兩百碼寬。埃德加觀察著這片土地。溫斯坦主教沒有告訴他們這片農場有多窄,所以埃德加也沒有想過這麼大面積的土地會被水淹著。土地離河流越遠,地勢越高,然後變成了砂質壤土,那裡的綠芽正在萌發。
「把你的胳膊放在它肚子底下,小心別讓它咬你。」
他們也遇見了路過的人:一個騎著瘦弱小馬的肥胖司鐸;一個穿著考究的銀匠,後面跟著四個臉色鐵青的侍衛;一個魁梧的農民正趕著一頭肥母豬去市場;還有一個駝背的老太太正帶著一些準備賣掉的棕色的蛋。他們停下對彼此打招呼,互相交換各自知道的新消息,以及詢問前方的路怎麼走。
埃爾曼慍怒地抵抗著:「當了奴隸是可以贖身的。」
媽媽又解釋了一遍。
「說得對,我們什麼也沒有了,」媽媽說,「所以我們到了米迦勒節也交不了租。」
他們會向路過的小船招手。那裡沒有橋,只在一個叫穆德福德路口的地方有片淺灘。本來他們可以在那裡的一家酒館過夜,但是天氣不錯,媽媽決定睡在外面,這樣會省錢。不過他們睡覺的地方離那座樓房沒有多遠。
在月色下,媽媽看了看周圍的樹木,然後指向一根延伸出來的低樹枝。「我想把屍體掛在那棵樹上。」她說。
埃德加知道媽媽會問這個。埃爾曼問過他一些不清不楚的問題,埃德博爾德猜他秘密地做了什麼,雖然他都沒有跟他們解釋過,但媽媽不一樣。
埃德加他們走了。小豬從豬媽媽身邊離開之後,一直瘋狂長聲尖叫、扭動身體。埃德加用手合上它的嘴巴,不讓它發出雜訊。彷彿是為了報復,小豬往他外衣前面拉下了一泡臭味熏天的液狀大便。
「我們去見他。」
埃爾曼說:「看來我們得游過去了。」
媽媽一個不落地全猜著了。埃德加覺得自己很蠢,就像個撒謊被識破的小孩。
埃德加說:「你在農場生活的時候是怎麼訓練那些豬的?」
但是他誤會了她的意圖。她並沒有走開,而是迅速地把自己的裙子往上一掀,掀過頭頂。她赤|裸的身體露了出來,白花花的。
埃德加想,那麼,這就是我們的新家了。
「我知道。」
埃德加知道,媽媽正在跟德格伯特談判。他見過媽媽這樣跟客戶和供貨商談判過很多次了。媽媽擅長談判,但這次是個挑戰。她能為德格伯特提供什麼?當然,一方面,德格伯特很希望能夠出租這塊土地,他可能也想取悅自己的主教表親;但另一方面,他明顯對這點小錢不在乎,他也可以輕而易舉地跟溫斯坦說,媽媽拒絕接受這個不確定的前途。討價還價中,媽媽處於不利的位置。
埃德加退了回去。他的兩個哥哥在他身後,他希望他們也一樣,拿起了各自的武器。
「我們是農場的新租客。」媽媽告訴她,「夏陵的主教讓我們來的。」
「我不識字,但我會數數。」埃德加固執地說。
埃德加走上前去,那個奴隸抬起頭,用一口結巴的盎格魯-撒克遜語對他說:「你要酒嗎?」
媽媽說:「這裡是一便士。」
「你是說豬圈吧。」
媽媽說:「這地方就是片垃圾場。」
教堂中殿就在塔的底層。高高的天花板使這個地方顯得更加狹小。十幾個成人和幾個孩子在那裡站著,等著儀式開始。埃德加向克雯寶和伊迪絲點頭問好,之前他只見過這兩個人。
他聳了聳肩。通常事情都瞞不過她。
媽媽對長吁短嘆的人沒有多少耐心。「那你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嗎?」她厲聲說道,打斷了埃爾曼的哀怨,「如果我不讓你一起來,你還會幹什麼?」
德格伯特猶豫了一下,然後沒好脾氣地說:「看來我現在就得帶你去了。」他朝身後喊:「伊迪絲,把我的晚餐放在爐火旁,我一個小時內回來。」然後他走了出來。「跟我走。」他說。
媽媽說:「埃德加會有辦法。」
「你得等等,」德格伯特說,「我正吃晚飯呢。」
「不,你不會的,」媽媽說,「你這輩子從來沒有餓過一天。即便你的父親和我要到外面幹活,沒時間給你們幾個做飯,他也會確保你們能填飽肚子。你根本不懂一周吃不上飯是什麼感覺。為了能吃上一口飯,你們會馬上低下頭,然後你們就得為了吃上一點東西而勞作終生了。」
「我想我得接受這個條件了。」媽媽說。她的話裡帶著明顯的不情願,但埃德加非常肯定,她已經拿到了一個很好的價。
牆上的一塊石頭上刻著銘文。埃德加讀不懂,但他猜應該有人埋在下面,也許是個貴族,他建造這所教堂作為自己的長眠之所。
「挺嚴重的,但我們在修了。」媽媽說。
他們離開了克雯寶,沿著斜坡走了一小段距離。媽媽說:「總鐸是我們的新地主,你們要得體友好一點。如果有必要,我會跟他來硬的,但是我們不希望讓他以任何理由與我們作對。」
「是,我是瞎說的。」埃德加有點控制不住了,「真相是我不喜歡你。現在你能離我遠點了嗎?」
埃爾曼說:「可我們沒繩子。」
「你是想拒絕接管這片農場嗎?」
「別著急。」埃德加把自己的憂慮告訴媽媽時,媽媽說,「德格伯特躲不過我的。最糟糕的司鐸遲早也要去教堂。」
她繼續道:「不然沒別的原因會讓你在半夜偷偷從屋子裡溜出去。」
德格伯特說:「往西大概七百碼,再往外就又是叢林了。」
他走到穀倉那裡。他記得自己在那裡見過什麼:一把舊鐮刀,它的刀柄已經腐爛了,彎曲的刀刃也已生鏽,斷成兩半。之前,他把它扔在了角落,跟其他零碎的東西放在一起。現在他取回了這斷掉的刀:一英尺長的月牙形鐵片,明顯它已經不會再作他用了。
「到時候我們看看。」媽媽說:「總鐸住在哪所房子里?」
媽媽說:「夏陵的主教讓我們來的。」
埃德加說得沒錯。那個女孩又從酒館走了出來。她以同樣不緊不慢的步速走到小船停泊的位置,解開拴住小船的繩子,拾起一隻船槳,坐進船里,將船推了開去。然後,她用單隻船槳左右兩邊交替地劃到了河裡。她的動作很熟練,顯然不用費什麼力氣。
在一片大空地上,貝比有一所小房子。房子背後是一個鴨塘、一間雞舍、一頭拴著的奶牛和剛生下來的小牛犢。緊挨著房子的是一圈圍欄,裏面有一頭大母豬和七隻小豬。貝比過得很不錯,儘管她很可能是倚仗著社區教堂。
「你找我丈夫幹什麼?」那女人說。
埃爾曼任性地說:「沒人可以讓我成為奴隸。」
「它很快就會到樹林里找吃的了,特別是橡子落下的時候。」媽媽說,「可是我們得訓練它晚上回家,不然它可能會被不法之徒偷走,或者被狼吃了。」
「不,我是說,如果要讓這片農場有收成,https://read.99csw•com您得再給我些幫助。我需要一個免租期和一頭母豬。我還需要向您借一袋麵粉,我們沒吃的。」
媽媽跟貝比走過去,三個小伙跟著。
「我猜應該是那個乳品商的老婆。她叫什麼名字來著?森吉芙?」
德朗生氣地說:「你別管她。她沒問題。」
埃德加知道。「我得跳到河裡洗洗。」他說。
克雯寶聳了聳肩,把小船移到水邊,然後拿走硬幣。
其他人沒說話,只是看著。
利芙發出了一聲不耐煩的聲音。她看上去三十歲上下,也就是說她大概十五歲生的克雯寶。埃德加猜,她以前應該是漂亮過的,但她現在的相貌看上去像是喝了太多的烈性酒。不過她足夠清醒,會為自己女兒的粗魯感到尷尬。「對鄰居好一點。」她說。
「你能帶我們到對岸嗎?」
媽媽仔細地觀察了小豬一會兒,然後朝其中一隻小巧的、充滿活力的小豬指了過去。「選得好。」貝比說。然後她迅速而熟練地把它拎了起來。小豬嚇得長長尖叫一聲。她又從自己的腰包里抓出一條皮繩,把它的蹄子綁在一起。「誰來抱它?」
當媽媽在處理實際問題,比如做決定、提建議的時候,她是精神煥發的,但在這漫長而沉默的步行旅途中,埃德加看得出,她被悲傷籠罩著。當她以為沒人在看她的時候,便卸下自己的防禦,臉上垂著憂傷。她大半輩子都跟爸爸在一起。埃德加很難想象自己的父母也體驗過他和森妮之間那種風暴般的激|情。但他想,一開始肯定就是那樣的。他們生了三個兒子,共同將他們撫養長大。這麼多年過去,二人在半夜時分仍然會醒來互相擁抱。
埃德加希望她是對的。

媽媽說:「那天晚上你們是打算私奔嗎?」
利芙笑了。
「不如直接告訴我農場在哪兒吧,」媽媽和氣地說,「我肯定能找到的。」
埃德加朝河對岸望去,北岸有一座看著像酒館的樓房,比一般的住宅要寬,樓外還設有一張桌子和幾張長椅,它的附近有一大片草地、一頭母牛和兩隻正在吃草的山羊,還有條做工粗糙的小船拴在那附近的河邊。從酒館起,有個斜坡,上面已經布滿了腳踩的痕迹。酒館左邊是一條道路,道路兩旁建有超過五間的木屋;右邊是一座石頭建成的小教堂,另外還有座大屋子,周圍還有幾間房屋,可能是馬棚或者穀倉。再往遠處,道路便消失在了叢林里。
「我沒錢買酒。」
他為什麼要這麼蠢地開口?
埃德加繼續說:「公元三年,他就兩歲,以此類推。所以到了今年,九百九十七年,他就是九百九十六歲。」
德格伯特氣呼呼地說:「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這個自大的兔崽子。」
「狗能游泳過去。」
「我不知道,反正它們聽見自己媽媽的叫聲就總會回來。我想它們應該是覺得媽媽那裡有吃的吧。但它們不會來找我們這些孩子。」
埃德加走到屋門處,但媽媽比他快了一步。他看見爐火在她手裡的刀面上閃出了不祥的光。那把刀子是他擦乾淨並削尖的,他知道那有多鋒利和致命。
媽媽說,樹林里可能會很危險。她提醒三個兒子,讓他們保持警惕,這更讓埃德加覺得世界已經沒了規則。法外之徒在這裏風餐露宿,偷搶路上的行人。每年這個時候,這種人很容易在夏日叢林里突然躥出來。
「但願有那一天吧。」克雯寶說。
媽媽在火爐上燒了水,把克雯寶給的殘留食物放進去做成糊。埃德加很高興他們有了一頭豬,不過接下來的這個月,他們仍然會挨餓。他們不能把它吃掉:他們得喂它,直到它成熟,能夠生出幼崽來。有好一段時間,他們得依靠自己極少的物資過活。
媽媽說:「現在我們是農民了。」
「租金是四隻小肥豬,米迦勒節的時候交。」德格伯特說。
媽媽用一個問題回答了她:「這是什麼地方?」
「簡單修補就好。」
女孩划著船到了南岸,專業地將她的獨木舟停在離岸邊幾碼的位置。「你們想要什麼?」她說。
不過,其他竊賊可能回來過。因為到了早上,屍體就不見了。
「好了,你們的土地就從這裏開始。」德格伯特在酒館的另一邊停了下來,「從水邊,到那邊的林木線,都是你們的。」
克雯寶堅持道:「你們修整農場屋子的時候也許會希望在這裏過夜。我父親會為你們提供晚餐和早餐,每人半便士。很便宜。」
德格伯特說:「趕緊滾開。」
他想,有的時候,做正確的事情總是很難。
媽媽說:「德格伯特總鐸在這裏嗎?」
「我想你是要去見什麼姑娘。」
「女修道院。」
一個大概三十五歲的男人走到女人剛才站的地方,他整個腦袋就像個雞蛋,連一般修士最外面的那圈頭髮也沒有。也許他禿頭是因為他得了什麼病。「我就是總鐸。」他嘴含著滿口食物說,「你想要什麼?」
他會一直吊在那裡,直到腐爛,他想。
「不,」媽媽說,「你會自願當奴隸的。」
「渡口、酒館和教堂。」埃德加說,他的語氣越來越興奮,「埃德博爾德應該說對了。」
克雯寶站在他身邊,對他微笑。她顯然決定了要表現得友好。「你應該找個晚上來我家做做客。」克雯寶說。
埃德博爾德又朝那裡大喊。
「我知道戒律說了什麼。是我破了戒。」
德格伯特說:「現在你還不需要穀倉。你沒東西要儲存。」
埃德加驚恐地盯著她。她的樣子沒什麼不對的地方,事實上,他心裏的一部分還注意到她有一具漂亮而飽滿的身體。可她不是他心目中那個正當女人。他的心裏全是森妮,沒有人的身體可以動搖他的念想。
媽媽很嚴格,之前爸爸也是這樣的。他們認為人要遵循教堂和國王定下的規矩。埃德加也這麼認為,但他覺得自己與森妮的事可以算作例外。「她恨辛納里克。」埃德加說。
他問克雯寶:「島上有什麼?」
德格伯特看著很蠢。他反駁不了。「你可以先欠著,」他說,「下個米迦勒節還我五頭小豬。」
他們站在另一個竊賊旁。「他死了。」埃德博爾德說。
「繼續臉紅吧,」她說,「你該感到羞恥。」
德格伯特隨意地畫了個十字:「噢,但我們這裏不需要船。我的兄弟德朗是渡口的主人,渡口放不下兩條船。」
「每個人一法尋,不講價。」
酒館的門開了,一個女人走了出來。她朝河對岸看過來,埃德加覺得她更像一個女孩,可能比他小四五歲的樣子。她看著這幾個初來乍到的人,沒有做出什麼反應。她手裡提著一個木桶,不緊不慢地朝水邊走去,把裏面的東西倒進河裡,沖洗了一下桶,然後走回酒館。
埃德加的雙臂穩穩地抱著小豬小巧的胸脯,然後站了起來,往農舍走。
在庫姆,總是能聽見各種聲音:鯖鷗尖叫、鎚子錘釘子、人群的低語,以及孤獨的叫喊。即便到了晚上,波濤不斷的水面也會傳來船隻的嘎吱聲。然而,這座鄉村是寂靜的。如果有風,樹葉會發出不滿的低語,但如果沒風,一切會跟墓地般悄然。
「是的。」德格伯特說。他又傲慢地補充一句:「受過教育的人都知道這一點。」
他感到尷尬。
埃德加想到,利芙可能跟她女兒一樣,對他有企圖。他並不虛榮,也不認為每個女人應該被他吸引。但是他猜,在一個小地方,每個新來的男人都會令女人們產生興趣。
他跟著她走到屋裡。她從桶里舀了一杯酒遞給他。「免費的。」她說。
儀式結束后,媽媽堅決地跟著神職人員走了出去。九_九_藏_書埃德加跟著她,克雯寶也在後面。不等德格伯特溜走,媽媽就跟他搭上了話。「我要那頭母豬,你答應過的。」她說。
利芙把埃德加的空杯子拿走:「代我向你的媽媽問好。她是個勇敢的女人。」
他找到了一塊光滑的石頭,坐在早晨的陽光下,將刀片的銹跡磨掉。這是項費力而乏味的工作,但他已經習慣了干苦活,於是他繼續磨著,直到那片金屬潔凈如新,閃爍著太陽的光輝。他沒有把刀刃磨利,因為他不打算用這把鐮刀切割任何東西。
埃德加搖搖頭:「我沒錢。」
埃德加分不清燕麥和其他穀物,他以為那些綠芽只是青草而已。
埃德加感覺自己很蠢。他尷尬地說:「你可以走開嗎?」
利芙站了起來。「進來吧。」她用善意的口吻對埃德加說,「我看看我能不能找到。」
「我們去看看。」媽媽說,「大喊一聲。」
媽媽問那個女孩:「你是德朗嗎?」
讓一片被遺棄的農場重新煥發生機,要乾的活會有很多,埃德加覺得很難聚集起心中的熱情。這是為他的希望舉行的一場葬禮。他再也不會有自己的船塢,再也不會建造海船了。他還可以肯定,他再也不會結婚了。
埃德加給媽媽看:「如果你每天在喂小豬之前都敲響這個,小豬能學會一聽見聲音就跑來了。」
「是的。」
埃德加為擺脫了克雯寶而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他便為自己的不友好後悔了。這其中一部分是她的錯,因為她死纏爛打,但他也可以表現得更溫和。他總是為自己的衝動感到懊悔,希望自己當時能更克制。
克雯寶怒氣騰騰地盯著他。「不,你不是,」她說,「你瞎說的。」
他試著讓自己對周圍的景色產生興趣。在此之前,他還沒有步行過這麼遠的距離。他曾經乘船行駛許多英里去瑟堡,然後回來。但在此前的旅途當中,他就只盯著海水,別的什麼也沒看。現在是他第一次探索英格蘭。
「大家管它叫德朗渡口。」
她靠近些的時候,埃德加開始觀察起她來。她相貌平平,頭髮呈中棕色,臉上有不少粉刺,但他沒法兒不注意到她豐潤的身材,埃德加將自己早先對她年齡的估計調整到了十五歲。
埃德加從前面兩人身邊擠過去。他出現在月色之下時,就聽見了小豬長長的尖叫。過了一陣,他看見有兩個人從穀倉里走了出來。其中一人頭上戴著個東西,蓋住他的部分臉龐。他的雙臂抱著扭動不停的小豬。
國王唯一發行的硬幣就是銀便士。埃德加知道這個,因為他對這類事情總是很感興趣,他知道一便士的重量是一盎司的二十分之一,一鎊裏面有十二盎司,也就是說,一鎊等於兩百四十便士。金屬一般不太純:四十份里,有三十七份是銀的,剩下的是銅的。一便士可以買到六隻雞,或者四分之一只羊。如果要買便宜一點的東西,一便士就要切割成兩枚半便士,或者四枚一法尋來使用。而到底怎麼分,常常會引起人們的爭論。
埃德加點點頭。他指向一根叉開的粗樹枝,離地大約八英尺高。「把他架在那裡,一隻胳膊架在一邊的樹枝上。」
三兄弟跟隨著媽媽的步速。她是個強悍的女人。她今年四十歲,很少有女人能夠活到這個歲數,多數女人在她們成婚之後到三十五六歲之間的黃金生育年齡死亡。但男人有所不同。爸爸四十五歲,很多男人的年紀比他更大。
「當然。」媽媽說。
德格伯特大怒。「你怎麼能這樣跟一個司鐸說話?」他對埃德加說,「你覺得你自己是誰啊?你都不識字!」
社區教堂看上去簡直跟荒廢了一樣,埃德加想。入口的拱門已經斷裂,它沒有坍塌下來的唯一原因是門口正中央有一棵壯實的樹在頂著。教堂旁邊是一所木房子,有酒館的兩倍大。他們禮貌地站在門外,媽媽喊道:「有人在裏面嗎?」
克雯寶坐在岸邊看著他。「你長得不錯。」她說。
他的兩個哥哥在把屍體往樹上抬時,埃德加找到了一根直徑一英寸、長度一英尺的棍子,然後他用斧頭把它的一端削尖。
他們走回了自己的農舍。埃德加把小豬放在穀倉里。他已經修好了牆上的洞,所以這隻小動物逃不了。到了夜裡,他會把布林德爾也放到穀倉里守住它。
德格伯特說:「你也看到了,那個地方正長出一大片上好的燕麥。」
埃德加說:「剛才那個女孩其實表了態。她想讓我們知道她是個上等人,不是僕人。等她打理好,準備好,就會把船劃過來,她也希望我們對她表示感激。」
媽媽說:「我們沒錢買酒。我們什麼也沒有了。維京海盜襲擊了庫姆,我們之前就是住那兒的。」
「謝謝。」埃德加說。
德朗補充一句:「快走人,走丟最好。」
埃德加他們把庫姆被維京海盜襲擊的事情告訴了他們遇到的每個人,人們就是這樣通過路人得到新消息的。媽媽對大多數人只做了簡述,但是到了富裕的住宅區,她就會坐下來,跟人們從頭到尾講述,而作為回報,他們四個人可以在那裡得到食物和飲品。
媽媽的聲音從暗處傳了出來:「當心點。」
埃德加註意到這是個縱容的父親,可能正是這點導致了他女兒這般舉止。
另外三人也上了船,克雯寶將船推離岸邊。布林德爾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河裡,跟在小船後面遊了起來。離開了森林的樹蔭之後,熾熱的太陽照在埃德加的頭頂上。
他們得從拱門的一側走進去,這座拱門需要一根樹榦來支撐,而樹榦把拱門的一部分擋住了。埃德加能夠看出拱門為什麼正在崩塌。拱門石塊之間的砂漿接合處應該形成一組全部指向圓拱中心點的線,就像一個製作良好的車輪輻條那樣,但這座拱門是胡亂堆砌的,這樣一來,結構就會不穩,看上去也醜陋。
埃德加不知道自己相不相信媽媽。他覺得自己寧願餓死。
「有些狗不能。」
埃德加聽說過有人自願當奴隸的事,儘管他從來不確切地知道哪個人是這種情況。當然,他在庫姆就見過許多奴隸,十個人里就有一個人是奴隸。年輕好看的姑娘小伙們成了富裕男人的玩物,其他人則拉起了犁,一旦他們累了,就會遭到鞭打,晚上跟一條狗似的被拴起來。他們大多數是布立吞人,那是一些從西部邊緣地帶的荒野,比如威爾士、康沃爾和愛爾蘭等地來的人。他們時不時會襲擊比他們有錢的英格蘭人,偷走他們的雞、牛和武器。而英格蘭人懲罰他們的方法就是反過來襲擊他們,燒了他們的村莊,讓他們成為奴隸。
她站起來,轉過身去。
埃德加走了出去。德格伯特明顯已經由於酒精作用而全身鬆弛了,現在正侃侃而談。「根據日曆,現在我們是在我主恩典下的九百九十七年,」他說,「耶穌有九百九十七歲了。三年之後將是千歲。」
媽媽拉著埃德加的胳膊,她的聲音變得溫柔了些:「嗯,我得說,你的選擇不錯。我喜歡森妮。她很聰明,也很勤奮。她死了,我感到很遺憾。」
「那他在公元二年的時候應該才一歲。」
埃德加感覺暈頭轉向的,他很不解,也很焦急。之前他為自己計劃了一個新的人生,但不是這個。命運突然轉向,變成他前所未料的面貌,他沒有時間對此做什麼準備。無論如何,他和他的家人對自身的前途也沒多少主意了。他們對那個叫德朗渡口的地方一無所知。那是個什麼地方?那裡的人們會對新來者滿腹狐疑,還是敞開懷抱?那片農場會怎麼樣?是容易耕作的輕質土,還是硬實而頑固的黏質土壤呢?那裡有梨樹,還是鳴叫的野鵝,或是警惕的鹿?埃德加的家人總是信奉按計劃辦事。他的父親常說,你在撿起第一塊木材時,必須在腦子裡有整條船的想法。
克雯寶當沒看見這https://read.99csw.com枚硬幣:「你們是五個,還有狗。」
埃德加朝著兩人奔跑過去。
最年長的哥哥埃爾曼跟埃德加一樣沮喪,但他沒有埃德加那麼通曉事理,他不懂得沉默。「我是個工匠,不是什麼都不懂的農民,」他們繼續走的時候,埃爾曼抱怨著,「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去那個農場。」
「不喝酒照樣可以拜訪鄰居啊。」
他們走了不到半英里路,就在坡頂看見了兩間屋子。屋子就是這片荒地的終點,在那背後,樹林順坡而下,直至河岸。
「從維京海盜那兒拿的。」
媽媽說:「埃爾曼,到樹林里拾些柴火。埃德博爾德,到那酒館去,從火爐那裡討一根燒著的棍子來,向渡口那女孩展現下你的魅力。埃德加,看你能不能給屋頂暫時補一補,現在我們沒時間好好修那個茅草屋頂了。趕緊,孩子們。明天我們就要開始除草了。」
媽媽小心地提起門閂,幾乎沒有一點聲音。然後她敞開了門。
「謝謝你,媽媽。」
埃德加腦後有個平靜的聲音勸他不要去爭吵,但這個聲音卻被他內心想糾正一個算術問題的衝動淹沒了。「不,不,」他說,「事實上,耶穌的生日是在聖誕節,所以現在這個時候,他還是九百九十五歲半。」
「穀倉呢?」
「那就在酒館里等著吧。」
他們抵達北岸,埃德加扶著媽媽踏出小船。他聞到了啤酒正在發酵的濃烈穀物氣味。「有人在釀酒。」他說。
埃德加不怎麼會被宗教情緒所困擾。當人們討論死者在天堂的生活,或者魔鬼有沒有尾巴的時候,埃德加就會變得不耐煩,他相信沒人可以在今世知道這些真相。他喜歡那些有明確答案的問題,比如船的桅杆應該多高。
埃德加說:「啊,不!」
「可能吧。」
他把豬放進穀倉里,向布林德爾道賀了一番,它自豪地搖搖尾巴。他取回斧子,在草地里擦乾淨上面竊賊的血跡。最後,他回到了家人身邊。
克雯寶不以為然:「是嗎?」
這兩個女人年紀相當,埃德加想,看上去她們似乎能處得不錯。他希望如此,因為媽媽需要一個朋友。
埃德加先上了船,他跪下,握住船的兩側把船穩住。他注意到這條老樹榦有很多微小的裂縫,底下還有一個坑。
現在他已經見過所有村民了,他也認得出長椅上的每個人。德格伯特總鐸正在跟他的兄弟德朗說話,克雯寶和紅臉的貝比在一邊聽。在場的還有另外三個女人。大家都叫她利芙的利奧吉夫,是克雯寶的媽媽;另一個年輕些的女人是埃塞爾,德朗的另一個妻子,或者說是他的小妾;還有布洛德,她正拿著一個罐子往幾隻杯子里倒酒,她是個奴隸。
埃德加對自己說,一旦發生這樣的事,他和他的哥哥們可以與歹徒搏鬥。他身上仍然帶著殺了森妮那個維京海盜的那把斧子。而且他們有條狗。布林德爾是參与不了搏鬥的,但是在維京海盜襲擊庫姆的過程中,它已經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如果樹林里有盜賊,它嗅得出,而且會大叫發出警報。更重要的是,這四個人沒有什麼可偷的:沒有牲畜、沒有可能裝著錢的鐵箍箱。窮人是不會被人搶的,埃德加想。但即便對這一點,他也並不確定。
「所以租金才這麼低。」
埃德加聳了聳肩。他真想知道修女怎麼能不染病。人們說,如果你碰了一個麻風病人,你馬上就會感染細菌——雖然他從來沒聽說真的有人這麼干過。
埃德加按照貝比說的做了。當然,那隻小豬很臟。
第二天,媽媽和埃德加走在另外兩人前頭五十多碼的地方時,她若有所思地對埃德加說:「你見到維京海盜船的時候,顯然是離家有一段距離的。」
這裡有一大片樹林,跟他記憶里和家人每次去砍樹的那個樹林一樣。樹林被村莊和幾座大的樓房隔了開來。他們繼續吃力地往裡走,地形則變得越來越起伏。樹林越來越密,但仍有人的蹤跡:一個狩獵營地、一個石灰坑、一座錫礦山、一間捕馬者的木屋、一小戶燒炭人的家、一片建在朝南斜坡上的葡萄園、一群在小山頂吃草的羊。
埃德加轉頭問克雯寶:「貝比是誰?」
從門口看過來的利芙咧著嘴笑道:「他可把你難住了啊,德格西。」
兩人繼續跑,把豬留在了後面。
他們看見了埃德加,然後跑了起來。
埃德加將這一情況告訴了媽媽,媽媽走向胖貝比。「總鐸讓我跟你講一隻小豬的事。」她說。
那不是片真正的果園。裏面只有幾棵小蘋果樹和一簇歐楂樹。歐楂是冬天成熟的果子,人類一般吃不下去,有的時候,它是用來餵豬的,儘管經歷霜凍或者等它過熟的時候,果實可以變軟,但果肉還是又酸又硬。
他迅速站了起來,從牆上的挂鉤上取下自己的斧子,心怦怦直跳,呼吸很快。
「可為什麼你要隱瞞這件事呢?」她順著邏輯繼續問道,「你已經到了追女孩的年齡了。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她停了一下,「除非她已經結婚了。」
東牆有一道窄拱門通往高壇。埃德加透過縫隙往裡看,看到祭壇上擺著木製十字架,後面的牆上掛著耶穌像。德格伯特跟另外幾個神職人員在那裡。教堂的會眾對這幾個新來的人很感興趣。孩子們睜大眼睛盯著埃德加和他的家人,大人們也偷偷摸摸瞧上他們幾眼,然後轉身低聲交流他們注意到了什麼。
「再喊一聲。」媽媽說。
「謝謝。」埃德加喝了一大口。果然名不虛傳:這酒很可口,也瞬間提起了他的精神。他把酒喝光了,說:「很不錯啊。」
但是小豬的事,埃德加很擔心。德格伯特跟他的表親溫斯坦主教一樣不可信。埃德加擔心德格伯特看到他們既然已經住下,就收回了他之前的承諾,逼著他們從現在開始履行協議。這樣的話,這家人從現在開始就要掙扎著掙夠交租的錢,一旦他們不能履行協議,以後就怎麼也還不完債了。埃德加之所以知道這個,是因為他注意過庫姆那些缺乏遠見的鄰居。
「你永遠說不准你會得到什麼。」埃德加說。
媽媽惱火了:「那就讓這狗站在岸上餓死或者跳進河裡淹死好了。我不會為一條狗付過河的錢。」
「求你了,別這樣。」
「最近你們怎麼樣啊?」貝比好心地問,「希望那座農舍破得不是太嚴重。」
他的哥哥們架好了屍體。「現在把他的兩隻手臂拉到一起,讓他兩隻手在前面交叉。」
他自己也浸到了水裡,低下頭洗頭髮。人們說洗澡對身體不好,埃德加不會在冬天洗澡,但是永遠不洗澡就會臟一輩子。媽媽和爸爸教幾個兒子每年至少洗一次澡,以保持清潔。
當聽到教堂的鐘聲在周日早上敲響時,埃德加一家一路從農場走到了村莊。埃德加猜他們應該是最晚到的,因為他們路途最遠。
鄉村一片寧靜。
「等你弄好了,皮繩我還要的。」貝比說。所有的繩子都是值錢的,不管是繩、線,還是筋。
「是嗎?他對你說什麼了?」
他們在酒館前停了下來,請求克雯寶給他們點殘羹剩飯喂小豬。她抱著乾酪皮、魚尾、蘋果核和一些殘羹冷炙過來了。「你聞著很臭。」她對埃德加說。
埃德加舉起他的斧子,但媽媽比他更快。她的刀光一閃,竊賊便痛苦地大叫一聲,然後跪了下去。她又靠近一步,刀光閃過那個男人的喉嚨。
「小豬可以學會對你的聲音做出反應,但這樣除了你之外,我們誰喊它它也不會理了。我們需要一個鈴鐺。」
埃德加想,很明顯,這不是那種嚴格的宗教團體。從原則上說,教堂認為司鐸應該禁慾,但是這條規矩打破的次數比遵守的次數還要多,主教結了婚的事也不是沒聽說過。
「是三十英畝沒錯,」媽媽說,「但是土壤質量很差。」
媽媽說:「也就是說,農舍現在的情況很糟糕,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