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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城市(一〇〇五年—一〇〇七年) 第四十章 一〇〇六年,夏

第四部 城市(一〇〇五年—一〇〇七年)

第四十章 一〇〇六年,夏

但他言不由衷。
克雯寶不情不願地轉身離開,埃德博爾德跟她一起出了門。
蕾格娜喝道:「馬上給我住手!」
以前,蕾格娜來過這裏一次。那時,埃德加給她看了一個盒子,那是埃德加為她贈送的那本書精心打造的。她想起了整整齊齊的工具架、酒桶和乳酪櫃,還有搖著尾巴的布林德爾,如今這一切都不見了。蕾格娜還記得自己哭泣時埃德加是怎樣握住她的手的。
「通常是我。」
「她只有十二歲左右,我到這兒的時候也是這個年紀。」
年屆五十的休伯特正在房間遠端同伯爵夫人吉納維芙和他們的英俊兒子理查說話,後者看上去二十歲上下。
「誰說的?」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夜深了,距最後一位客人跌跌撞撞地出門已經過去很久,蕾格娜卻依然坐在酒館里,同布洛德、梅雷亞德和她剛生下的寶寶布里吉德待在一起。一支冒煙的燈芯草蠟燭為整個房間照明。埃塞爾雙眼緊閉,一動不動地躺著,呼吸很淺,臉色蒼白。阿加莎修女說天使正在呼喚她,她即將啟程。
克雯寶說:「奴隸應該在外面等著。」
「他住的鎮子上的人說,他要娶建築匠師的女兒,最後自己也要當建築匠師。」
克雯寶說:「埃爾曼,去請小修道院院長過來。」
表親德格伯特副主教和執事伊塔馬爾在屋裡等溫斯坦。伊塔馬爾的妻子伊昂吉絲給他倒了一杯紅酒。
布洛德手裡仍然拿著桶。「我才沒打人呢。」她說,將桶掛回釘子上,「這兒只有你父親一個人在干那種事。」
吉納維芙說:「他們簡直就是野蠻人!是未開化的畜生!」
蕾格娜聽出了威廉聲音中的猶疑:「怎麼回事?」
如果真是這樣,那埃德加就沒跟他們回來。蕾格娜大失所望,不由得身體一縮,彷彿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
埃塞爾也來到酒館門口。她看起來同樣病懨懨的。蕾格娜知道她還不到三十歲,卻十分顯老。究其原因,不僅是嫁給了德朗十年那麼簡單。根據阿加莎修女的說法,埃塞爾還宿病纏身,需要休息。
不久后,蕾格娜就會去奧神村巡視,確保威格姆沒有試圖篡奪她在那裡的產權。不過,眼下她會一心一意地過好在王橋的生活。埃德加不在的日子里,這個地方最值得她關注的就是奧爾德雷德的學校。奧斯伯特七歲,雙胞胎五歲,三個孩子每周有六天會上晨課。與他們一同學習的有三名見習修士和住在附近的幾名男孩。卡特不想讓自己的兩個女兒接受教育——她擔心她們知識一多,就會產生非分之想——但男孩們一回家,就會與蕾格娜和卡特分享今日所學。
僕人示意埃德加在門口等候,但休伯特注意到他的目光,便示意他進來。
「她還有另一項遺贈。」奧爾德雷德說,「她要將她所有的俗世財產,包括這家酒館,都給布洛德。」
「好。」埃塞爾說,「或許我們辦得到。」
克雯寶奔進屋,扔下一籃魚,跪在德朗身邊:「跟我說說話啊,父親!」
蕾格娜給布洛德付了啤酒錢,布洛德便從釀酒房裡滾出一桶啤酒。
溫斯坦還因為自己剛才的失憶而余怒未消,極不耐煩地說:「哼,快點,有話就說。」
布洛德說:「您什麼時候走?」
「她們不再是奴隸了。」蕾格娜說。
蕾格娜難以自持,突然掩面啜泣,轉身跑上山坡,淚眼蒙蒙、跌跌撞撞地返回自己的房子,一頭栽進稻草里,撕心裂肺地號哭起來。
克雯寶渾身癱軟。蕾格娜鬆開她,她突然重重地跌坐在地板上,抱頭痛哭。她八成是唯一會為德朗之死而哭泣的人了,蕾格娜想。
幾個村民擠進屋子,目不轉睛地看著房間中央的屍體。奧爾德雷德也來了,一見到地上的屍體,他就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低聲念誦了一小段禱詞。
「不見得。」蕾格娜堅決不讓自己感到沮喪。沒錯,她的計劃全部落空了,但她要盡量讓事情往積極的方面發展。她還有大半輩子要過呢,她一定要活得精精彩彩、漂漂亮亮的。
然而,蕾格娜不會像個可憐的棄婦一樣生活。她擁有財富和權勢,並且會將這一切表現出來。她雇了一個裁縫、一個廚師和三個侍衛;她還買了三匹馬,雇了一個馬夫。她開始建造馬廄和倉庫,並在鄰近的地皮上為新雇的僕人建造第二座房子。她去庫姆買了餐具、烹飪設備和壁掛。她在那裡委託造船匠造一艘駁船,以方便她從王橋經運河前往奧神村。她還下令在奧神村為自己建一座大堂。
「埃德加的嫂嫂呢?」
休伯特體形矮小,動作敏捷。蕾格娜則高挑挺拔,在體形上與其父大相徑庭,倒是同她的母親頗為相似。不過,休伯特長著同蕾格娜一樣的紅髮和海綠色眼睛。在埃德加看來,這樣的頭髮和眼睛在休伯特身上多少有點浪費,在蕾格娜身上則成就了她無法阻擋的魅力。
「那得看埃塞爾有沒有遵守諾言。」
蕾格娜雙手捂嘴,止住絕望的呻|吟。
德格伯特帶來了溫斯坦做禮拜儀式時穿的繡花法衣。「大教堂那邊還在等你呢。」他說,「除非你願意讓我去主持彌撒?」
蕾格娜更加仔細地打量了那女孩一番。她小腹隆起,應該不是九-九-藏-書吃得太好所致。「她懷孕了嗎?」
「是的,儘管用了很長時間。」
「我會教你做飯。但我不會再讓你接客了。」
蕾格娜住進了埃德加的房子。
抵達瑟堡幾個小時后,一名信使找到埃德加,命令他前去覲見休伯特伯爵。
兩名修士下了馬,奧爾德雷德抱住兩人。「你們總算平安歸來啦。」他說,「讚美上帝。」
德朗直挺挺地躺著。
「她經營不了酒館!」克雯寶尖酸刻薄地說,「她三天兩頭生病。但我就完全沒問題,尤其是還有埃爾曼和埃德博爾德可以幫我。」
不可以,他會作為罪人死去。
「沒有……」
克雯寶忽然回過神來,「不行,她沒資格。」她站起身,「我父親希望我繼承酒館。」
奧爾德雷德不一會兒就趕來了,脖子上掛著一個系在皮帶上的銀色十字架。克雯寶和她的兩名丈夫跟在奧爾德雷德後面進入房間。他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在遺體上方念了一段禱詞,然後從腰帶上的袋子里取出一小張羊皮紙。
溫斯坦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他茫然不解地環顧四周,幾乎認不出這個炎炎夏日里的集市廣場。周圍的人忙忙碌碌,買賣著雞蛋、乳酪、帽子和鞋子。他可以看到一座教堂,規模之大,足以稱作主教座堂。教堂旁是一所富麗堂皇的房子。教堂對面似乎還有一家修道院。廣場後面的山坡上矗立著帶護欄的金碧輝煌的大院,多半屬於某個有錢的大鄉紳或者貴族。他不由得心驚肉跳——他怎麼會迷路得如此嚴重?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到這裏的。他感到自己在瑟瑟發抖。
在場的人當中,只有蕾格娜識字,所以他們不得不依靠奧爾德雷德告訴他們埃塞爾的意思。
安頓下來以後,蕾格娜每天早晨都希望信使會在今天帶回埃德加的消息,但始終音信全無。諾曼底地域遼闊,說不定埃德加根本不在那裡——他可能已經搬到巴黎甚至羅馬去了。送信人多半迷了路,也許已經遭到劫殺。他們甚至可能更喜歡諾曼底,而不是英格蘭,於是他們索性決定不回家了。
埃塞爾說:「可我身體確實不行,應付不過來。」
奧爾德雷德說:「唔,現在酒館歸你了。」
埃德加被問得一頭霧水,只能小心翼翼地竭力作答:「伯爵大人,雖然他們並不經常遵守司鐸的教誨,但他們好歹還是基督徒。」他本來還想加一句「就像諾曼人一樣」,但最終把話咽了回去。他已經不是不知輕重的少年,早已學會了沉默是金、少耍聰明的道理。
「我說的。」蕾格娜說。
埃爾曼起身離開。
「可憐的姑娘。」
蕾格娜斷定埃德加不會同意嫂嫂搶奪娘家財產,於是她便說:「克雯寶,你和埃爾曼、埃德博爾德已經發家致富,有魚塘,有水磨,還雇了勞工幫你們干農場所有的活。你真的想搶走一名寡婦的生計嗎?」
布洛德伸出一隻胳膊摟住埃塞爾,梅雷亞德也從另一側做出同樣的動作。布洛德說:「我們三個女人可以經營酒館,照顧梅雷亞德的寶寶,還要讓這裏比德朗活著的時候更賺錢。」
「你們找到埃德加了嗎?」
布洛德看著梅雷亞德:「你會留下來幫我的,對不對?」
當然,蕾格娜會出點錢幫梅雷亞德,但這不是錢能解決的問題。蕾格娜問:「你呢,布洛德?」
「是的。」
蕾格娜並沒有完全採信這番話。是不是還有別的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在起作用?布洛德和梅雷亞德是不是已經如膠似漆、難分難離了呢?
埃德加只見過休伯特一次,那差不多是三年前剛到諾曼底的時候。當時休伯特對他和藹可親。伯爵很高興聽到心愛的女兒的消息,同埃德加聊了很久英格蘭的生活,還建議埃德加去建築工地找工作。
埃德加說:「我的同胞對您女兒做下如此不齒之事,我深表遺憾。」
在場眾人當中,蕾格娜地位最高,但奧爾德雷德是地主,通常也負責審案。然而,他無意爭論現在到底該誰做主。他直接走到蕾格娜身邊,問:「出什麼事了?」
「這可不算數。在沒有遺囑的情況下,財產由寡婦繼承。」
布洛德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給我?」她難以置信地問。
奧爾德雷德順著蕾格娜的視線望去,用激動得發抖的聲音說:「那兩人會不會是威廉和阿蘇爾夫?他們終於從諾曼底回來了?」
蕾格娜用眼角餘光看到布洛德抓住掛在門后釘子上的一個橡木桶。德朗舉起鏟子,又給了梅雷亞德一擊,布洛德托著沉重的木桶朝他砸過去。德朗被撞得左搖右晃起來。
「不,我要自己做。」溫斯坦說,然後站了起來。
蕾格娜說:「她懷孕是你造成的,德朗,難道你不明白嗎?」
溫斯坦早就料到會有此結局。不過,他依舊感覺衝天怒火騰地冒了起來。他難以自持,抓起桌上的酒杯就朝伊塔馬爾臉上潑過去。但這樣仍不解氣,他又順勢掀翻了桌子。伊昂吉絲失聲尖叫,溫斯坦攥緊拳頭,用盡全身力氣朝她腦袋打過去。她登時倒地,一動不動。溫斯坦覺得自己把伊昂吉絲打死了,但她突然醒了,爬起來逃出了房子。伊塔馬爾也跟著跑了出去,邊跑邊用九*九*藏*書長袍袖口擦眼睛上的紅酒。
「我不得不這樣做。這座房子,還有我,現在歸你了。」
克雯寶越走越遠,叫喊也漸漸平息。
「當然。」
埃爾曼和埃德博爾德的妻子克雯寶提著一籃剛從池塘里撈上來的銀魚從旁邊走過,有些魚還在籃子里撲騰。蕾格娜猜她正要前往布卡·菲什家。蕾格娜記得,克雯寶一直很豐|滿,但現在,她已經十分肥胖了。她二十多歲就喪失了蓬勃的朝氣,甚至談不上有些許姿色。然而,埃德加的兩個哥哥似乎對她還算滿意。這是一個反常的家庭,但他們已經這樣相處了九年。
「我從來沒試過閑著。」
蕾格娜笑了:「我敢肯定你不會喜歡的。」
蕾格娜如實以告。
蕾格娜說:「法律規定不能毫無理由地殺害或毆打奴隸。」
布洛德說:「您真是好人。」

克雯寶朝布洛德撲過來,但蕾格娜出手制止,從身後抓住克雯寶,牢牢勒住她的雙臂,令她動彈不得。「別動!」她喝令道。
是嫉妒。
蕾格娜說:「或許你才應該在外面等著,直到奧爾德雷德確認酒館屬於你之後再進來。」
埃塞爾站起來,第一次開口說話。「我該如何是好啊?」她喃喃道。

溫斯坦不由得納悶:我是主教嗎?
蕾格娜朝梅雷亞德轉過頭。「你傷得重不重?」她問。
「我不知道,伯爵大人。」埃德加說,「國王可以發號施令,但他的命令能不能得到貫徹就另當別論了。」
德格伯特一臉不屑,似乎覺得這是個蹩腳的理由。
「我永遠不會變卦。」
克雯寶停止掙扎,但嘴裏依然不停地叫喚:「她殺了我父親!她用桶打了我父親!」
現在埃德加又在攀爬通往伯爵城堡的小山,不由得驚嘆這座城堡是多麼雄偉巍峨。它比夏陵的大教堂還大,而後者曾是他見過的最大建築。一個僕人把他領到樓上的一個大房間里。
德朗一動也不動。
德格伯特說:「伊塔馬爾有消息要說。」
埃塞爾走上前去:「你真的願意幫我?」
「她看起來好年輕啊。」
「是的,夫人。」
蕾格娜聽見克雯寶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父親!父親!」
「還沒決定。走之前,我還得去奧神村待段時間。長遠地看,我要兩座不錯的房子,一座在這裏,一座在奧神村,然後每隔一兩年回來一次視察我的財產。」
「他用鏟子打梅雷亞德。」
蕾格娜朝河上看去,發現兩名修士正騎馬過橋。王橋的修士常常外出,因為如今修道院在整個英格蘭南部都有產業,但蕾格娜見到這兩人,卻不知為何心跳加速了。他們的衣服髒兮兮的,皮囊看上去破舊不堪,坐騎也無精打採的樣子。他們應該走了很遠的路。
休伯特厲聲道:「告訴我,埃德加,英格蘭人是不是不信奉基督教婚姻?」
沒有阿蘭在身邊,蕾格娜總是覺得不習慣。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早上一醒,她就擔心阿蘭有沒有挨餓;太陽一西斜,她就希望阿蘭別玩太累;天一擦黑,她就知道阿蘭該上床睡覺了。然而,她再怎麼想也無濟於事,於是便將部分心思漸漸轉移到別的事情上,但悲傷依然深藏在她心底。蕾格娜拒不承認從此再無可能見到阿蘭。事情一定會有轉機的。說不定埃塞爾雷德會改變主意,勒令威格姆歸還孩子;說不定威格姆會死於非命。每晚她都會憧憬這些大快人心的情景,但每晚她都會痛哭不已,在淚水中昏睡過去。
德朗粗暴無禮地回復蕾格娜:「夫人,她們只有享受那種事的時候才會懷孕,這個人人都知道。」他在腰帶里翻找了一下,遞給西奧貝爾特一個銀便士。「再喝一杯啤酒吧,我的朋友,別想那婊子的事啦。」
蕾格娜說:「而且她已經這樣做了。」
「就是離婚的意思。」埃德加說。
蕾格娜頓時失聲痛哭,他們的目光全集中到她身上,但她已經全然不顧什麼儀態端莊了。「這麼說,他已經給自己找到了新生活?」
那個陌生人連忙走開,溫斯坦現在才認出對方是同自己相識二十年的一名屠夫。
蕾格娜覺得自己能在這裏感受到埃德加的靈魂。他的一絲不苟和奇思妙想凝結在這座屋子當中。
奧爾德雷德問:「他對我們的提議做何表示?」
蕾格娜結識了德朗的奴隸布洛德。令人驚奇的是,她們相處得十分融洽。要知道,她們的社會地位天差地別,可以說她們來自全然不同的世界。但蕾格娜頗為欣賞布洛德簡單實用的生活態度,而且她們兩人對埃德加情有獨鍾。如今,布洛德在酒館釀啤酒、煮飯,照顧德朗的妻子埃塞爾。布洛德告訴蕾格娜自己很幸福,因為最近她不用出賣肉體了。「德朗說我太老了。」蕾格娜來酒館買啤酒的時候,布洛德苦笑道。
「總有什麼事會惹他生氣。」奧爾德雷德答道,「這個鎮子已經足夠大,容得下兩家酒館了。市場開放的日子,就算有四家也不嫌多。」
「但願他不會懲罰那個女孩。」
伊塔馬爾將法衣披在溫斯坦肩上。
埃德加這次動身時,克洛蒂爾德吻了他一下,告訴他早點回來。埃德加還沒有向克洛蒂爾德求婚,但所有人已經將他九九藏書視作喬治家的一分子了。埃德加還沒有做出正式的決定,卻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扮演起克洛蒂爾德未婚夫的角色,其實他對此有點不舒服——好像自己是個任人擺布、沒有主見的懦夫一樣。但這種不愉快並不嚴重,還不至於令他斷然逃開。
陌生人仔細打量著他,問:「您沒事吧,尊敬的主教大人?」
蕾格娜幾乎從未奢望能有此奇迹。
「不,不!」克雯寶怒沖沖地摔門而出,嘴裏依然大聲抗議著,埃爾曼和埃德博爾德滿臉尷尬地跟著離開了。
布洛德聳了聳肩。
即使他們找到了埃德加,說不定他也不想回去了。他可能已經結婚,這會兒孩子都在學習說諾曼法語了。蕾格娜知道自己不該抱太大希望。
蕾格娜對布洛德說:「真是蠢到家了。既然那可憐的女孩被他逼著賣淫,那幾乎可以肯定遲早會懷孕的,難道他不知道這個嗎?」
「把一便士還給我!」西奧貝爾特說。
蕾格娜鼓起勇氣問:「他結婚了嗎?」
這是奧爾德雷德的主意。蕾格娜問身為王橋地主的奧爾德雷德,自己可以在什麼地方落腳安家。奧爾德雷德說,他一直留著埃德加的房子,期待他哪天能回來。無論是蕾格娜,還是奧爾德雷德,都認定埃德加願意同蕾格娜一起住,前提是他得回來。
伊塔馬爾說:「阿爾普哈格被任命為坎特伯雷大主教了。」
梅雷亞德熱淚盈眶,默默地點頭答應。
德朗急匆匆地趕過來,手裡還握著鏟子。「怎麼啦?」他問,「出什麼事啦?」
「我不能那麼做。我一直認為我命中注定要成為一名統治者,為人民伸張正義,給地方帶來繁榮。」
每隔幾個月,建築匠師喬治就會派埃德加前往瑟堡購買補給。往返那裡需要兩日,但附近沒有更近的地方可以買到造工具用的鐵、做窗戶用的鉛,或者拌砂漿用的石灰。
「我不在乎是誰殺了德朗。」溫斯坦說,「他雖然是我的表親,但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白痴,你也一樣。滾出去。」
布洛德若有所思地說:「我上次見到威爾士的家鄉還是十年前呢。我幼年時的夥伴如今應該都結婚生子了吧。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死是活。我也拿不準自己還記得多少威爾士話。我做夢也沒想過自己會說下面這句話,但我覺得這裏差不多就是我的家了。」
天亮后不久,埃塞爾平靜地離世。她的病情沒有突然惡化,只是呼吸越來越淺,最後完全停止了。
布洛德用冷酷而務實的口吻說:「如果男人願意花錢找樂子,那肯定想嘗嘗家裡沒有的味道。」
布洛德說:「德朗會氣得七竅生煙的。」
兩名奴隸笑逐顏開,互相擁吻起來。因為是在女主人遺體面前,她們的慶祝沒有發出聲響,但依然由衷地感到高興。
克雯寶羞愧地低下頭。
「她可以。」奧爾德雷德說。
布洛德和梅雷亞德打算共同養育孩子。「我們討厭男人,而且不需要他們。」布洛德對蕾格娜說。在被男人欺壓凌|辱這麼久之後,布洛德自然會有這樣的情感,蕾格娜並不奇怪。可這兩人之間不止同病相憐那麼簡單。蕾格娜隱隱覺得,或許布洛德將自己對埃德加的感情轉移到了梅雷亞德身上。這隻是一種猜測,並不准確,蕾格娜當然也不會去問個究竟。
「是的。」埃德加需要確定自己沒有理解錯誤,「就是說,威格姆將蕾格娜擱置了?」
蕾格娜說:「布洛德說的是實話,克雯寶。你父親在毆打梅雷亞德,然後好像中風了,臉朝下栽倒在爐前,我把他從火里拽了出來。但他已經死了。」
埃德加猜想這八成同他們的女兒有關,於是他心急如焚地問:「蕾格娜夫人出了什麼事嗎?」
伊塔馬爾看起來誠惶誠恐。女僕將紅酒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時,他一言未發。
蕾格娜再次出聲喝止:「住手!」
「是的!而你告訴我這在英格蘭是合法的!」
德朗挎著籃子走出雞舍,籃里放著幾個雞蛋。他越來越胖,而且腳跛得也越發嚴重了。他沖蕾格娜草草點了下頭——既然她已失寵,德朗就不再費心討好她了——然後徑直走了過去。雖然撿雞蛋只是舉手之勞,但他卻累得氣喘吁吁。
埃塞爾氣息奄奄。
「通常統治者是男人。」
「他拒絕了我們的邀請。」威廉說。
德朗將鏟子狠狠地打在梅雷亞德身上。
「別放心上。」溫斯坦說,「想必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埃塞爾過世的消息迅速傳開。破曉后不久,克雯寶就帶著兩個丈夫來到酒館。克雯寶的男人看起來畏畏縮縮,而她卻咄咄逼人。「你們怎麼敢清洗她的遺體?」她質問道,「那是我的職責。我是她的繼女!」
蕾格娜愣在原地,緊盯著德朗。他為什麼如此痛苦?他在打人,而不是挨打啊。莫非是老天開眼,開始報復惡人了?
布洛德憂心忡忡地問:「你想要什麼,埃塞爾?」埃塞爾搖搖頭,從德朗手裡接過雞蛋,然後退回屋內。「我得照顧她。」布洛德說,「別人都不肯。」
休伯特哼了一聲,似乎覺得那只是個站不住腳的借口。
「我不知道竟有這事。」
克雯寶一臉不悅。
「我會在遺囑里釋放你們的,我發誓。你們會成為自由人。」九_九_藏_書
我要瘋了,溫斯坦對自己說。這個念頭令他毛骨悚然。他絕不能發瘋。他聰明絕頂,冷酷無情,而且總是心想事成。他的盟友個個得到報償,他的敵人全遭到摧毀。一想到自己即將心智失常,他就破膽喪魂,痛苦不堪。他緊閉雙眼,雙拳重重地砸在身前的桌面上,呻|吟著:「不,不,不!」他感覺自己彷彿在下墜,就像從大教堂的房頂上跳下來一樣,眼見著就要撞到地上,摔成肉醬,一命嗚呼。他奮力止住自己尖叫的衝動。
然後她們聽見了梅雷亞德的尖叫。
儘管布洛德說話冷漠、直率,但蕾格娜還是從她的口吻中聽出了她對梅雷亞德的一絲喜愛,不由得略感欣慰,因為奴隸女孩好歹有人照應,不至於孤苦伶仃。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布洛德說,然後伸出手握住梅雷亞德的手,「我們會幸福的。」
奧爾德雷德雙眉一皺:「他立了遺囑嗎?」

「走吧。」蕾格娜說,「出去。不然後果很嚴重。」
這是一個溫暖的日子,孩子們在河邊的淺灘戲水。蕾格娜坐在酒館外的長凳上,一邊注視著孩子們,一邊大口啜飲著杯中的啤酒。在酒館旁的牧場上,一隻訓練有素的狗正在看守一小群羊,牧羊人畸形足西奧貝爾特在酒館里。
蕾格娜說:「她們只是在好心幫忙,克雯寶。」
他可以懺悔罪過,主持彌撒,然後優雅地死去,難道不可以嗎?
「我猜有二十二歲了吧。不過,反正我總是一副苦瓜臉,無法取悅男人。所以他買了一個新女孩,市場開放的日子能給他掙許多錢。」此時兩人就在釀酒房外,布洛德指著一個穿短裙的女孩,後者正用桶在河裡打水。她沒戴帽子或頭飾,表明她是奴隸兼妓|女。女孩露出一頭濃密的暗紅色頭髮,波浪般垂到肩上。「她是梅雷亞德,愛爾蘭人。」
西奧貝爾特又用最大的嗓門重新抱怨了一遍。
「我要回瑟堡。」一周后,蕾格娜斬釘截鐵地對布洛德說。
休伯特說:「我已經致信埃塞爾雷德國王,要求他做出賠償。他怎麼能允許自己的貴族像農民的牲口一樣粗野無恥呢?」
「你多大了?」蕾格娜問。
「誰告訴你他不是糊塗蛋的?」
「沒有。」
蕾格娜說:「修道院擁有酒館,這不會遭人詬病吧?」
「都是蕾格娜的錯。」溫斯坦說,「是她把我患有妓|女麻風病的愚蠢謠言傳開的。」他怒火復熾,咬牙切齒地說:「對她的懲罰真是太輕了。我們只不過奪走了她的一個孩子。她還可以從另外三個孩子那裡得到安慰。我真該想個更狠的招才對。我就該把她塞到馬格絲的窯子里去,好讓哪個臭不可聞的水手也給她染上妓|女麻風病。」
一個陌生人朝溫斯坦鞠了一躬,道:「早上好,主教大人。」
「為什麼?您可以找別人來做這個工作,這樣您就可以躺著數錢了。」
克雯寶回頭去看布洛德。「你殺了他!」然後她嗖地跳起來,「你這個殺人的奴隸,我要宰了你!」
埃德加本以為休伯特會像先前那樣親切地接待他,但在朝伯爵走去的時候,埃德加看見他滿臉怒容,充滿敵意。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幹了什麼,惹惱了蕾格娜的父親。
「這不合情理!」
溫斯坦出問題了。聽到只是證實了自己預想的消息時,他勃然大怒,差點兒殺死了一位副主教的妻子。更糟糕的是,在那幾分鐘前,他不僅忘了自己身處何地,甚至忘了自己是誰。
蕾格娜為她們感到欣慰,但自己心中也別有一番滋味。
奧爾德雷德飛快地跑下山,迎上前去。蕾格娜和布洛德緊隨其後。
這個地方的規模和外形同大多數房子一樣,只是建得更好。豎排的無框木板用浸過焦油的羊毛填充縫隙,就像船身一樣。即使在暴風雨天氣,雨水也進不去。房屋一頭有第二扇門,通向畜欄。山牆兩端開著煙孔,以保證房間里空氣宜人。
她們立刻衝進屋。
西奧貝爾特不情不願地接過錢,朝牧場走去,沖牧羊犬吹了兩聲口哨。
她很快明白那是什麼滋味了。
「血口噴人!」
「你知道我兄弟德朗死的時候,蕾格娜也在房間里吧?我懷疑是她殺死了德朗。他們宣稱德朗在毆打女奴時癲癇發作,但我相信蕾格娜肯定與此事脫不開干係。」
溫斯坦冷靜下來后,德格伯特埋怨道:「你答應過讓我當夏陵的主教。」
「阿門。」威廉說。
「該死的丫頭,老子要好好教訓她一下。」
「我們這裏的酒館里沒有妓|女。」奧爾德雷德神情嚴肅地說。
「他不想拋棄那種生活?」
「看上去是的,我很遺憾。」
「噢,你給我閉嘴。」溫斯坦說,但他還是坐下來,喝起了德格伯特遞給他的紅酒。
布洛德說:「我來幫你。」
克雯寶尖叫道:「她不能這樣做!我的繼母不能偷走我父親的酒館,留給一個威爾士妓|女奴隸!」
不久,西奧貝爾特就一邊拴腰帶,一邊踉踉蹌蹌地走出來。「她懷孕了!」西奧貝爾特氣鼓鼓地說,「我可不會為懷孕的婊子付一便士!」
布洛德和梅雷亞德脫下埃塞爾的衣服,清洗了遺體。蕾格娜問兩名奴隸如今做何打算。埃塞爾說過會釋放她們,奧爾德雷德也向她們九_九_藏_書保證,埃塞爾確實立了這樣的遺囑。只要願意,她們隨時可以返回家鄉,但她們似乎打算留在這裏相依為命。
「你可以幫我照看孩子。」
「不管怎樣,你不能一來就趕她們走。」
「沒有,但他親口對我說過。」
蕾格娜把手放在德朗胸口。他似乎沒有呼吸。她也感覺不到他的心跳。
「是的。」但埃德加已經魂不守舍。蕾格娜單身了!
布洛德站在蕾格娜身邊,先給她倒了酒,然後留下陪她聊天。「那太遺憾了,夫人。」布洛德說。
溫斯坦雙眉緊鎖。「剛才我還在擔心什麼事呢。」他說,「可現在我想不起來是什麼事了。」
她們聽見屋內傳出痛苦的喊叫,然後是低沉的怒吼,接著是嗚嗚的抽噎。兩個女人站起身,卻遲疑著沒有行動。沉寂持續了一小會兒,布洛德說:「如果只是這樣……」
「現在做不到了,不是嗎?」溫斯坦說,「沒位子空出來了,你這蠢貨。」

德格伯特離開房間,留下溫斯坦獨自一人。
「我不在乎她們做了什麼。現在這家酒館是我的了,我要這些奴隸立刻離開。」
德格伯特戰戰兢兢地說:「冷靜點,表親。坐下吧,喝杯紅酒。你餓了嗎?要不要我給你弄點吃的?」
伊塔馬爾無言以對。
克雯寶停下來同父親德朗說話,後者剛從倉庫里出來,手裡拿著一把木鏟。平日冷酷可憎的人竟然也會表現出關愛之情,這著實讓人有點驚訝,蕾格娜想。這時,酒館里傳來一聲憤怒的喊叫,打斷了她的思緒。
蕾格娜跪在埃塞爾的遺體旁邊,布洛德和梅雷亞德也同樣跪下。
圍觀的村民紛紛低聲贊同,因為解放奴隸被視為敬神的表現。
「埃塞爾遵守承諾,要釋放布洛德和梅雷亞德。」奧爾德雷德說。
「但誰來判定有沒有理由呢?」
布洛德放下木桶。
忽然間,一切都豁然開朗——他是夏陵的主教,那座教堂是他的座堂,旁邊的房子是他的宅邸。「當然,我很好。」溫斯坦厲聲答道。
「不,這恰恰合情合理。」蕾格娜說,「埃塞爾彌留的時候,是布洛德在照顧她,而不是你。」
「克雯寶?她才不會照顧自己的繼母呢。」布洛德開始將酒桶推上山,「我把這桶酒送到您屋裡去吧。」說完,她便專心地投入了工作。蕾格娜看得出,布洛德是個強壯的女人。
那個女孩躺在地上,雙臂護住肚子。她頭上受了傷,鮮血滲進暗紅色的頭髮里。德朗站在她身邊,雙手握住鏟子,舉過頭頂,嘴裏語無倫次地嚷嚷著。他妻子埃塞爾蜷縮在角落裡,魂不附體地注視著他。
溫斯坦匆匆趕回自己的宅邸,茫然無措,面如死灰。
「他本來可以喝一加侖啤酒,還在這兒過夜的。」德朗沒好氣地說,「指不定明早還會付錢再來一發。現在這些錢全賺不到啦。」說著,他就蹣跚著進了屋。
德朗扔下鏟子,一隻手捂住胸口。
「我不可能抱著寶寶、身無分文地返回愛爾蘭。」梅雷亞德說,「更何況我也不知道我的家鄉在愛爾蘭的什麼地方。我唯一能告訴您的就是,那是一個海邊的小村子。就算那裡有個名字,我也從未聽說過。我甚至不清楚自己在維京海盜船上待了多少天才到布里斯托爾。」
蕾格娜想知道此刻埃德加身在何處。
「我頭疼得要裂開了。」梅雷亞德答道,翻了個身,坐直身體,一隻手放在肚子上,「但我覺得他應該沒傷到寶寶。」
「通常是這樣,但並非絕對。我從來就不喜歡閑著。」
德朗雙膝跪地,呻|吟道:「上帝啊,疼死我了!」
「是的,而且預產期比看起來更近。但德朗還沒發現。他對這種事總是後知後覺。不過,等他發現了,肯定會氣得跳腳。男人可不願在孕婦身上花同少女一樣的錢。」
「我不知道啊!」德朗說,「我在布里斯托爾的市場上花一鎊買下她,到現在還不滿一年呢。」
溫斯坦是神聖的主教,獲得寬恕不是不可能,但自殺之後還會得到赦免嗎?
德朗向前一倒,臉撞到爐邊的石頭地面上。蕾格娜一個箭步撲上去,抓住他的腳踝,把他從火里拽出來。他渾身綿軟無力。蕾格娜把他翻過來。他的長鼻子在跌倒時被撞碎了,嘴巴和下巴上全是血。
奧爾德雷德說:「這裡有這麼多證人聽到了你慷慨的許諾,埃塞爾。如果你改主意,最好現在就改。」
「沒有任何理由,想離就能離嗎?」
恐懼漸漸消退,從樓頂跳下的一幕反覆浮現在溫斯坦腦海之中。他將砸在地上,經歷短暫的難以承受的痛苦,然後一了百了。可是,自殺的罪過會招致多麼嚴重的懲罰呢?
「當然。」
蕾格娜的房子對面,奧爾德雷德正監督一支由修士和勞工組成的隊伍在新教堂的基址上拔樹樁,清雜草。奧爾德雷德看到蕾格娜和布洛德朝自己走來。「你馬上就有競爭對手了。」他對布洛德說,「我打算在市場這裏開一家酒館,租給穆德福德來的一個人經營。」
休伯特說:「她被擱置了!」
梅雷亞德站到埃塞爾另一邊:「我也歸你了。」
「這是埃塞爾的遺囑,」他說,「是我根據她的口述寫的,由兩名修士見證。」
奧爾德雷德問:「他說理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