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 城市(一〇〇五年—一〇〇七年) 第四十一章 一〇〇六年,九月

第四部 城市(一〇〇五年—一〇〇七年)

第四十一章 一〇〇六年,九月

但蕾格娜還要說服其他人。夏陵人民的態度更加重要。她必須保證明天夏陵的每家酒館妓院中流傳的是以奧神村審理結論為基礎的那個故事版本。
「沒有,沒見過喘氣的了。」
走近村莊時,蕾格娜聽到有人在大聲說話。她不禁咒罵了一聲。聽起來好像有人發現威格姆不見了。
「我認為他會的。」德恩說,「不管怎樣,這在他看來都是細枝末節的小事。」
但燈光似乎朝反方向漸行漸遠了。再也見不到那盞燈之後,蕾格娜站起來繼續走。
有些人捧腹大笑,忽而意識到這樣做不妥,便立刻停了下來。
蕾格娜一直擔心出現這種情況。她掩藏好焦慮,裝出一副感興趣的樣子。「你為什麼這麼說,巴達?」
蕾格娜已經有六個月沒見過阿蘭了,對一個蹣跚學步的孩童來說,這段時間可不算短。如今阿蘭已經三歲。現在他已經把梅根絲麗絲當母親了嗎?他是不是連蕾格娜是誰都忘了?她將孩子帶走的時候,他會不會哭著要梅根絲麗絲?要不要將他父親的死訊告訴他?
「是的。」
蕾格娜命令奧斯吉絲和西奧爾武夫生火,讓房間暖和起來,然後獨自離開,返回德恩的屋子。「我明天早上就要把我兒子阿蘭奪回來。」她說,「沒有理由再讓他同威格姆的小妾一起生活了。」
男人們吵吵嚷嚷地唱了一小時歌頌暴力和女人的歌,然後面紅耳赤地爭論起來。就在蕾格娜擔心他們馬上就要開打的時候,伊恩弗里德端上了烤好的牛肉,還有麵包和洋蔥,這讓他們頓時安靜下來。吃飽喝足后,他們開始往自己的住處迷迷糊糊地走去,蕾格娜判斷自己可以安心上床睡覺了。
蕾格娜來到桌旁,坐在兒子身邊。阿蘭用一雙大大的藍眼睛若有所思地盯著蕾格娜。蕾格娜不確定兒子是不是還認得她。
威格姆根本沒有把蕾格娜的威脅當回事,但出於另一個理由。「他們能幹什麼?」他不屑地問,「我是他們的郡長。」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
蕾格娜坐在酒館外面,一邊喝著蘋果酒,一邊同伊恩弗里德談論她從採石場獲得的收入。自從埃德加離開后,這筆收入就下降了。「埃德加總是什麼事都幹得非常出色。」伊恩弗里德說,「再給我們找一個他那樣的人,我們就能賣更多的石頭。」
吉莎的轉變之大、轉變速度之快,令蕾格娜瞠目結舌,但她不會輕易上當。「如今你承認自己的罪行,」她說,「是因為你已經無法扣住阿蘭不放了。」
「我睡著的時候,他還在我的酒館跟加魯夫和其他人一起喝酒呢。」
現在他不能呼吸了。
「他喝醉了,掉進運河裡淹死了。」
蕾格娜用右手食指和拇指夾住威格姆的鼻子,捏緊了他的鼻孔。
蕾格娜從一所所村屋後面經過,直到覺得自己來到了足夠遠的地方。威格姆不可能走直線,自然不會選擇最直接的路線前往運河,他一路東倒西歪、走哪算哪才是合理的。
威格姆仍然可以用鼻子呼吸,雖然呼吸得十分勉強。
「埃塞爾雷德罰了我一百鎊銀幣,因為我未獲得他的准許就擱置了你。」
蕾格娜用冰冷而嚴厲的語氣答道:「你哪兒來的膽子,竟敢質問我?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
蕾格娜說:「還有你懷疑的人嗎,巴達?」
人群中再次發出表示贊同的嗡嗡聲。
而要做到這一點,蕾格娜就必須先返回夏陵。
蕾格娜看見房舍間有燈光在晃動。威格姆的手下在找他,這幾乎可以肯定。他們喝得昏昏沉沉,無法井然有序地進行搜索,彼此間的通話也不連貫。但他們仍有可能碰巧發現她。如果有人碰到她在運河邊拖行威格姆的屍體,她就百口莫辯了。
蕾格娜歡欣鼓舞。她並不貪戀財富,這或許是因為她從不缺錢。但她渴望獲得權力,這樣才能懲惡揚善。很久之前她就覺得這是她的宿命。而現在,她離成為夏陵的統治者只有一步之遙。
如果蕾格娜有一根繩子,就可以將它綁在屍體上,然後沿著河岸步行,把水中的屍體拉到別處去。但她沒有繩子。
可是,蕾格娜想讓威格姆去死。
「有人找過他嗎?」
巴達搖了搖頭。
蕾格娜一刻不停地走著。一個搜索者拿著一盞燈向運河走來。蕾格娜停下腳步,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快速晃動的燈光。如果那人走近了,她要怎麼做?她可以編個什麼故事來解釋威格姆的屍體和她的韁繩呢?
蕾格娜喘著粗氣休息了片刻,感覺自己的力氣快用光了。但她立刻意識到,這樣做還不夠穩妥。屍體離自己的房子很近,足以引起懷疑。她必須將屍體弄到更遠的地方去。
「我是夏陵的郡長。我在自己的地界巡遊,想在這裏過夜。」
一想到要同自己的孩子重聚,蕾格娜就不由得心潮起伏。
蕾格娜受到了含蓄的指控。大家都知道她討厭威格姆。如果巴達公開提出指控,蕾格娜相信村民會忠誠地站在她這邊。但她不想讓事態發展到那一步。
「你做了什麼?」
「您可以做這些事。」
「他說了什麼?」
「不足為奇。」德恩點頭道,「只可惜您也在那兒,會遭人懷疑的。」
人群安靜下來。
眾人紛紛離開教堂,邊走邊交頭接耳。從大多數人的語調中,蕾格娜聽出他們對裁決心悅誠服。
蕾格娜醒來時覺得自己並未睡多久。她坐直身體,環顧四周,不由得眉頭緊皺,忐忑不安,不知是什麼攪擾了她的心神。藉著屋內的火光,她發現奧斯吉絲和西奧爾武夫不見了。她猜他們想要單獨相處,於是溜進了樹林,此刻多半已經躺進灌木叢中,在月光下享受男女之歡呢。
威爾伯勒說:「讚美我主。」
蕾格娜努力控制住身體。現在她需要擔心的是男人們會做何反應。沒有人會相信她是無辜的。郡長半夜死了,此人是她最大的敵人,而他死的時候,現場只有蕾格娜一個人。證據顯示,兇手只可能是她。
人群中發出一陣表示贊同的嗡嗡聲。蕾格娜十分高興。她誘導他們得出了她想要的結論,又讓他們認為這是他們自己推理出來的。
蕾格娜取來一張毯子,攤在威格姆旁邊的地板上,然後用力將他滾到毯子上。她抓住威格姆的腦袋,開始拖拽,雖然並不容易,但好歹可以憑自己的力量挪動屍體了。就這樣,她將屍體拖出了房門。
但一定不能讓人看到她處理屍體。蕾格娜得趕快行動,因為搞不好奧斯吉絲和西奧爾武夫會厭倦了親熱,然後趕回來,或者威格姆某個昏昏沉沉的隨從會納悶主人為何去了這麼長時間,於是決定起身去找他。
採石場的地面慢慢向上傾斜,拖行變得越發艱難了。蕾格娜累得氣喘吁吁,只好休息了一會兒,然後強迫自己繼續工作。運河已經不遠了。
「你。」巴達說。
蕾格娜覺得沒有阿斯特麗德也行,自己一個人差不多也能搞定。她拖著威格姆慢慢穿過採石場。屍體與地面摩擦時發出了沙沙聲,但動靜不大,加布家的人聽不到。
「這有些蹊蹺,但我不知道這會帶給我們什麼線索。」蕾格娜轉向麵包師,「你看到了嗎,維爾蒙德?」
但蕾格娜沒有預料到的是,看到被她殺死的那個男人的屍體時,她仍然吃了一驚。
「我沒注意到。」麵包師說。
加布和埃德加的房子周圍毫無動靜。蕾格娜希望那對情侶在她離開的時候沒有回來,因為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https://read.99csw.com
威爾伯勒說:「我也這麼想。」
「你認為這意味著什麼呢,巴達?」
這是一個諷刺味十足的逆轉。蕾格娜有生以來第一次將威格姆置於自己的擺布之下。
德恩說:「您剛剛證明我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所有人擠進了小教堂。他們盯著威格姆蒼白的臉,看著運河裡的水順著他的衣服滴落在地板上。出於對逝者的尊重,他們刻意壓低了交談聲。
吉莎和梅根絲麗絲轉過身,目瞪口呆。
蕾格娜悄悄穿過採石場,進了屋。屋裡空無一人。
蕾格娜知道自己必須舉止如常。「我需要吃點早餐。」她對伊恩弗里德說,儘管實際上她還很興奮,根本不覺得餓。「給我拿點啤酒、麵包和一個雞蛋來。」她帶頭走進酒館。
蕾格娜未做回應。她將注意力轉回到阿蘭身上,後者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上帝啊,饒恕我吧,蕾格娜默念道。
「上帝啊,饒恕我吧。」她祈禱著。
村中司鐸德拉科養了一些肉牛,他宰了一頭小公牛,賣給伊恩弗里德。後者在酒館後面生了火,將牛關節穿在扦子上烤起來。等肉烤熟的時候,男人們喝起了啤酒,伊恩弗里德倒空了兩桶啤酒,又打開了第三桶。
蕾格娜看見德恩同妻子威爾伯勒坐在一起,大堂中正在準備著晚餐。「我剛從奧神村過來。」蕾格娜說,「昨晚威格姆死在了那裡。」
威格姆抽搐了一下,但似乎已經神志模糊,無力掙扎了。蕾格娜的雙膝繼續壓在他的肚子上,一隻手捂住他的嘴,一隻手捏住他的鼻。他的動作完全停了下來。
巴達被迫退讓:「明白了,夫人。」
「但女人不能擔任郡長。」
德恩說:「我們有一件事要宣布。」
微弱的掙扎戛然而止,威格姆眼睛上翻,露出了白眼珠。
「後來你又見過他嗎?」
「怎麼樣啊,巴達?」
蕾格娜知道她應該充滿內疚,但她就是按捺不住地高興。
「好好想想,」德恩說,「威格姆的繼承人是阿蘭,所以您的兒子可以繼承庫姆。而國王判定威格姆是威爾武夫的繼承人,所以現在威爾武夫的所有土地也歸阿蘭。」德恩停頓片刻,讓蕾格娜領會話中的含義,然後繼續道,「如今您的小兒子是全英格蘭最富有的人之一了。」
幾個人走上前來,認認真真地打量威格姆,然後一個接一個地搖頭,退了回去。
她試探著把手從威格姆胳膊上挪開。他沒有動。
蕾格娜鏗鏘有力地說:「我是來把我孩子帶走的。」
蕾格娜強迫自己不慌不忙。這是一次舉足輕重的公共事件。她老早就知道給公眾留下良好印象的重要性。她將自己上上下下清洗乾淨,散發出貴族女人特有的氣味。她命令奧斯吉絲給自己做了個精緻的髮型,再配上一頂高帽,讓自己顯得越發高挑。蕾格娜一絲不苟地穿上了最富麗華美的衣裙,盡量讓自己顯得威嚴莊重。
濃烈的啤酒酸味在房間彌散開來。
蕾格娜帶著奧斯吉絲和西奧爾武夫回到採石場的房子里,把門牢牢地閂上。他們帶了毯子,但這會還不像冬天那樣寒冷,於是他們躺在稻草里,身上只裹著斗篷。西奧爾武夫躺在門的另一側,那是侍衛應該待的規定位置,但蕾格娜捕捉到了這兩個年輕人的曖昧眼神,猜他們打算晚點就湊一塊兒去。
德恩陷入沉思:「您說得對。他們政變之後,還需要得到王室的認可,這是當然的,可一旦他們上了位,埃塞爾雷德就很難將他們趕下台。」
最可能給蕾格娜惹麻煩的人是加魯夫和巴達。她忽然心生一計,可令此二人不得不留在奧神村。
蕾格娜欣慰地看到埃德加的運河依然維護得非常好,邊緣筆直,河岸堅實。然而,令她惱火的是,村民養成了往水裡扔垃圾的懶惰習慣。因為不是活水,所以運河不能像天然河流那樣自我清潔,有些地方同廁所一樣臭不可聞。於是蕾格娜制定了一項嚴格的衛生規定。
威格姆身邊的騎士是他的侄子加魯夫,也就是威爾武夫同英奇的兒子。他現在二十五歲,但蕾格娜知道他並不比年少時更聰明。他長得很像威爾夫,一把金色絡腮胡,肩膀寬闊,神氣活現,帶著那個家族男人的典型特徵。蕾格娜想到自己嫁給了他們中的兩個,不由得眉頭一皺。
「誰都可以過來,」蕾格娜對眾人說,「想湊多近就湊多近。好好檢查屍體,看哪裡有遭到暴力攻擊的跡象。」
「很好。」
他們在門口停下,轉身面對眾人。
「我們明天早上應該召開法庭,就在郡長大院的大堂前面,向民眾宣布您和我即將——不,是已經掌控了權力,等待國王做出裁決。」蕾格娜沉吟片刻,「唯一的反對將來自溫斯坦主教。」
吉莎萬念俱灰。她機關算盡,最終卻竹籃打水一場空。她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我們對你太殘忍了,蕾格娜。」她說,「我們奪走了你的孩子,實在夠缺德的。」
加魯夫搔了搔鬍子拉碴的下巴,「在我睡著以後?沒有,我睡著了。等等,對了,他一定是站起來了,因為他絆了我一下,把我弄醒了。」
駁船需要兩名強壯的槳手。蕾格娜帶上了自己的坐騎阿斯特麗德,以便騎馬巡視整個奧神谷。她還帶了一個名叫奧斯吉絲的新女僕,以及一個名叫西奧爾武夫、滿頭黑髮的年輕武裝士兵。這二人均來自王橋。他們在旅途中互生情愫,在駁船上趁蕾格娜不注意的時候打情罵俏,多少有點不務正業,但蕾格娜打算寬縱他們,因為她知道戀愛中的人總是身不由己。愛情也能帶來痛苦,但願奧斯吉絲和西奧爾武夫不會品嘗到蕾格娜嘗過的那種痛苦。
蕾格娜努力掩飾自己的絕望:「請你離開。」
「你看到了他的臉。」
蕾格娜呼喚道:「哦,阿蘭,你變了!」說完,便淚如泉湧。
蕾格娜召開了法庭,但並沒有多少案子可以審理。如今正值一年中最開心的時節,穀倉里堆滿了收穫的糧食,人人肚子里填滿了麵包,紅彤彤的蘋果躺在地上等著採拾,而且今年維京海盜也沒有深入西部如此之遠的地方大肆破壞。人們樂樂陶陶的時候,就不容易吵架,也不怎麼犯罪了。只有在悲慘的嚴冬,男人才會勒斃妻子,刺死對手;只有在飢餓的春天,女人才會偷鄰居的東西餵養自己的孩子。
蕾格娜說:「威格姆醉酒後墜入運河而死,這就是結論。死因審理結束。」
槳手住在酒館里。
儘管秋夜寒氣逼人,但威格姆還是赤著腳,沒披斗篷。他沒系腰帶,也沒帶刀劍,這讓蕾格娜鬆了一口氣。他看上去好像剛從床上爬起來,還沒來得及穿好衣服。
蕾格娜說:「我希望埃塞爾雷德國王會支持我。」
「西奧爾武夫和奧斯吉絲跟我來。」蕾格娜說,「你們將船划回王橋,在那兒等著我。」
伊恩弗里德嘟囔道:「威格姆到這裏來幹什麼?」
回到屋裡,她讓奧斯吉絲收拾行李。西奧爾武夫帶槳手回來后,她又命令前者給阿斯特麗德上鞍。
威格姆的隨從也紛紛下馬。年紀較輕的卸下馬背上的行李,而年長的進入酒館點酒。蕾格娜本來是想退下去休息的,但她覺得自己不能留下伊恩弗里德一個人應對這群凶神惡煞般的訪客——他得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維持秩序,如果蕾格娜在場的話,可以用自己的權威鎮住他們幾分。
已經起身走動的人立刻來到教堂和酒九*九*藏*書館之間的草地上,其他人也跟著趕過來,還一邊扣腰帶,一邊揉眼睛。經過昨晚的狂歡,威格姆那伙人大多沒精打采,看上去比睡意昏沉的村民還糟。
「那麼,根據既有的條件判斷,我們能得出的結論就是死因是意外溺水。」
「奧斯吉絲,跟我來。」
最後,蕾格娜把一隻手放在威格姆的心口。
蕾格娜用盡全力隱藏恐懼,裝出自信滿滿的樣子說:「各位,請看好。」不幸的是,她的聲音依然帶著微微的顫抖。她把右臂高高舉起,然後慢慢放下。
不出蕾格娜所料,維爾蒙德那一隊發現了屍體。
發現屍體時武裝士兵會說什麼?昨晚蕾格娜認為他們會草草得出顯而易見的結論——威格姆死於一場酒後事故。但現在她發現還存在其他可能。他們會懷疑他死於謀殺嗎?倘若如此,他們會做何反應呢?幸運的是,這裏沒有人的地位高過蕾格娜,可以挑戰她的權威。
「他兩歲了,對不對?」
「很好。」蕾格娜頗感滿意。現在他們想改口就難於登天了。「天亮了,我們必須組織一次全面有序的搜索。」
此前有太多別的事佔據了蕾格娜的心思——屍體、死因調查、趕回夏陵,最多的還是阿蘭。不過,既然德恩提出了這個問題,蕾格娜就立刻認識到這確實是當務之急。郡長人選將左右她的未來。她後悔自己在這方面未做深想。
「但我沒有交錢。」說著,威格姆仰天大笑,然後下了馬。
蕾格娜感覺自己彷彿死裡逃生一般,如釋重負地舉起了手,眾人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他們顯然對當晚驚心動魄的事件一無所知。現在蕾格娜意識到他們的玩忽職守反倒對她有利。如果有人問他們當晚的情形,他們會發誓說自己整晚待在家裡守護女主人,這是他們的職責。他們的不誠實會給她提供不在場證明。
他心神恍惚、破膽喪魂地盯著蕾格娜的眼睛。生死就在一線間,這一刻彷彿持續了好久。他怕死,但他動彈不得,就像夢中被魘住了一樣。「這就是那種感覺,威格姆。」蕾格娜說,聲音緊繃,充滿了憎惡,「這就是任憑殺手擺布、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那種感覺。」
天亮后,蕾格娜已經按捺不住想見到阿蘭的迫切心情。
蕾格娜聽見一個醉漢語無倫次地大聲嚷嚷著,她猜那是加布。想必就是這聲音驚醒了她。不過,門上了閂,她覺得自己是安全的。這時,她猛然意識到,奧斯吉絲和西奧爾武夫出門的時候肯定已經拔掉了門閂。
蕾格娜在月色中四下打量,沒有看到一個人影。加布的房子黑漆漆、靜悄悄的。奧斯吉絲和西奧爾武夫想必還在樹林里,也看不到有人出來尋找威格姆的跡象。周圍只有夜行動物在活動——一隻貓頭鷹在樹上嗚嗚地叫著;一隻小嚙齒動物飛快地跑過,蕾格娜只能用眼角餘光瞥見它的身影;一隻蝙蝠悄無聲息地俯衝下來,動作清晰可見。
阿蘭放下勺子,將碗翻過來,露出碗底。「都吃完了哦。」他說,然後將碗放回桌上。
「再也找不到埃德加那樣的人了。」蕾格娜凄涼一笑。
威格姆向前倒下,明顯打算撲到蕾格娜身上。但蕾格娜在最後一刻滾到一邊,威格姆臉朝下撞到地上。蕾格娜手腳並用站起來,但與此同時,威格姆轉過身,抓住蕾格娜的胳膊,把她拉向自己。
我受不了了,蕾格娜想,我再也忍受不了這個男人了,我好想死。
蕾格娜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這種荒唐的傳言她也聽過,儘管她從未見過它應驗,也並不相信它真的會應驗。不過,現在她必須親自驗證這一迷信的真實性。

「我要向國王提議任命我擔任夏陵的攝政,直至阿蘭年長后可以勝任郡長的職責。我負責夏陵的防禦,抗擊維京海盜的襲擊,並繼續為國王徵稅。您負責在奧神村,還有夏陵和庫姆,代表阿蘭召開法庭,所有較小地區的法庭也由您主持。如此一來,國王也好,貴族也罷,都得償所願,皆大歡喜。」
令蕾格娜吃驚的是,幫著把威格姆從運河運到教堂的武裝士兵巴達竟然大聲反對。「我認為他沒有淹死。」他說。

蕾格娜睡了一個多小時也沒睡著,一直為自己的死敵威格姆的突然出現而心煩意亂,但最後,她還是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儘管睡得很不踏實。
「藉著火光,是的,我還聽到了他的聲音。」
「所以至少未來十年,您會是他所擁有的土地的領主,此外,您本來就擁有奧神谷。」
「他的人半夜裡到處呼喚他的名字。」
為了執行這一條規定和其他法令,蕾格娜解除了杜達的職務,任命村中一位老人——矮胖的酒館老闆伊恩弗里德——為新村長。酒館老闆往往是村長的不錯人選,因為他的酒館已經是村民生活的中心,他自己常常也是非正式的權威。而且,伊恩弗里德脾性溫和,備受歡迎。
「我們還得做一件事。」蕾格娜說,她那神機妙算的頭腦又恢復了運轉,「還記得溫斯坦和威格姆殺死威爾武夫之後幹了什麼事嗎?他們第二天就掌控了權力,所有人來不及思考如何阻止他們。」
巴達似乎相當執拗。「我聽人說過,」他說,「如果兇手摸了死者的屍體,死者會重新流血的。」
蕾格娜回到運河邊,四周依然空無一人。她伸出手,抓住威格姆的頭髮,把屍體拉過來,然後將韁繩系在威格姆脖子上。她站起來,拽住韁繩,沿著河岸朝村子走去。
為了保持平衡,蕾格娜只好往前邁腿,不由自主地用膝蓋不偏不倚地壓在他的肚子上。威格姆驚呼一聲:「哦!」倒抽一口涼氣。
蕾格娜想要即刻動身,而且事先不告知任何人。她靜靜地說:「西奧爾武夫,去找槳手,然後把他們帶到採石場來。」
蕾格娜突然被一個新冒出的念頭嚇了一跳。她用韁繩拉著屍體沿河拖行,可能會在威格姆脖子上留下紅色勒痕。她小心翼翼地仔細觀察威格姆的喉部皮膚,結果什麼也看不見,她心中的一塊巨石總算落了地。
民眾爭先恐後地上山來到郡長大院。消息顯然已經人盡皆知。昨晚,奧斯吉絲和西奧爾武夫肯定將奧神村發生的事傳了出去,到第二天早晨,有一半民眾聽說了蕾格娜那個版本的故事,他們全如饑似渴,盼望聽到更多事實。
領頭的人正是威格姆。
蕾格娜不必一到就立刻面對這些問題。夜幕已然降臨。在奧神村尋找屍體、審理案情本就佔用了大半個上午,待蕾格娜趕到夏陵時已經入夜,小孩子都睡了,成年人正在準備晚餐。她不願吵醒阿蘭。威格姆還沒同她離婚的時候,有時會突然心血來潮,在深夜時分來看望兒子,而且每次堅持要叫醒阿蘭。阿蘭會睡意昏沉,啼哭不止,直到再被放到床上才消停。然後威格姆就會指責蕾格娜唆使兒子反抗老子,但其實這都是他自找的。蕾格娜不會犯同樣的錯誤,她要等到早上再去郡長大院。「今晚,我們住德恩治安官家。」她對僕人說。
奧斯吉絲搖搖頭,西奧爾武夫堅定地說:「我沒有從門邊的崗位上離開過。」
蕾格娜成了殺人犯。
蕾格娜幾乎不敢去想阿蘭。威格姆死了,她就一定能把孩子要回來嗎?如今威格姆已經無法再欺負他們母子,誰也不會讓梅根絲麗絲來養育阿蘭的,是不是?分離他們母子毫無意義,但也有人可能僅出於惡意而持此主張。威格姆死read.99csw.com了,但他的邪惡兄弟溫斯坦還活著。人們說溫斯坦要瘋了,但這隻會讓他變得更加危險。
屍體一動不動。沒有血液湧出。什麼也沒有。
蕾格娜很想讓他倆堅持把謊撒下去,便接著問:「晚上你們有沒有出去過,哪怕只是去撒尿什麼的?」
「當然沒問題。我先安排你們住下,然後您同我再談談接下來怎麼做。」
蕾格娜現在不樂意寬縱他們了。他們本應該照顧她、保護她的,而不是悄悄跑去偷情,留她一個人大半夜待在這裏。回到王橋之後,他們倆都會被解僱。
巴達只是緊繃著臉。
威格姆驚恐地望著蕾格娜。他想擺頭,蕾格娜卻身體前傾,兩手越發用力地壓住他的口鼻,將他死死固定住。
加魯夫恢復了鎮靜,腦子也更清醒了:「過了一會兒,有人把我搖醒,說:『威格姆好像去尿了很久。』」
她躺到稻草中,閉上了眼睛。
蕾格娜沒有睡覺。她重溫了今晚發生的一連串事——從聽到威格姆含糊的嘟囔聲開始直到她最後沿河岸奔回來。她問自己是否做足了功夫,可以確保威格姆之死看起來就是一起醉酒事故。屍體上有什麼地方會引起懷疑嗎?有沒有什麼藏在暗處的人看見了她?有沒有人發現她不在屋裡?
威格姆說:「閉上嘴,張開腿。」
「您和我必須共同統治夏陵。」
威格姆似乎抽搐起來,蕾格娜聞到了嘔吐物的酸臭味。液體從威格姆的嘴角流下,他的胳膊和腿都軟了。
蕾格娜朝阿蘭伸出雙臂,阿蘭也伸出雙臂,等母親抱他。她將孩子放到自己的大腿上。他比蕾格娜記憶中更重了,蕾格娜已經無法再一連半天都抱著他走來走去了。阿蘭依偎著母親,小腦袋貼著她的胸膛,蕾格娜透過自己的羊毛衣服感受著他小小軀體散發出的溫暖。她伸手溫柔地梳理著阿蘭的頭髮。
「罰得好。」
「是的,女人也不能召集軍隊,率領他們抗擊維京海盜。」
威格姆沒有下馬。「你父親向埃塞爾雷德國王投訴了。」他說。
「我覺得他掉進河裡淹死了。」
「我需要在您的大院里住一晚。」
德恩說:「我會稟報國王,切實可行的方案只有一個。」
蕾格娜不想給人泄露她計劃的機會。「是的。」她答道。這話半真半假。
蕾格娜努力保持鎮靜。她必須進行一次調查,而且必須小心行事。她不應急於得出明顯的結論。她必須無懼無畏。
威格姆還沒死。他的鼻腔里滿是液體嘔吐物,卻依然在往外冒氣泡。
「你看見傷口、血跡,甚至是瘀痕嗎?反正我沒看見。」
蕾格娜慢慢悠悠、不慌不忙地繞著屍體走。她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自信。「過來,巴達。」她說,「仔細看。」
「沒錯。」蕾格娜說,「他三歲了。」
事情還沒有結束。對她最不利的是,屍體就在她身邊。她必須移動屍體。可她能把屍體放到哪去呢?答案顯而易見。
威格姆那些醉醺醺的同伴會以為他去撒尿了。以他當時的狀態而論,暈過去掉進河裡,稀里糊塗地淹死是大有可能的。這正是醉酒的傻瓜的標準死法。
蕾格娜立刻發現了阿蘭,他正坐在桌邊用勺子喝粥,祖母吉莎、梅根絲麗絲,還有兩名女僕在一旁看護著他,蕾格娜猛然意識到,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小寶寶了。他個子更高,黑髮更長了,臉上的嬰兒肥也不見了。他的小鼻子和小下巴已隱約可見威格姆家族男人的典型特徵。
終於,蕾格娜到達了運河。她把威格姆拽到河邊,推進河裡。屍體入水時的撲通聲在她聽來分外響亮,一股垃圾的腐敗氣味隨著水波的蕩漾而飄散開來。然後,水面平靜下來,威格姆的屍體臉朝下一動不動了。她看見威格姆的臉旁漂著一隻死松鼠。
蕾格娜站起來,撣了撣衣服,捋了捋頭髮,然後說:「讓他進來,西奧爾武夫。」
蕾格娜屏住呼吸:「你不能這樣做,我已經不是你的妻子了。」
蕾格娜在村中四處遊盪,盡量避開威格姆的視線。她讓村裡的年輕人將馬帶到附近的牧場吃草,然後挑選了威格姆及其隨從夜裡住的房舍——她只選老年夫婦或有嬰兒的年輕夫婦的家,以免他們接觸未婚少女。通常情況下,只需付給房主一便士,便能住一宿,第二天早上還可以同主人一家共享早餐。
「言之有理。」德恩說,然後帶著一抹詭異的微笑看著蕾格娜。
他們繼續討論了一場害死許多羊的瘟疫,蕾格娜認為那是讓羊群在潮濕黏土上吃草所致,但他們的對話被打斷了。伊恩弗里德把頭偏向一邊,不一會兒,蕾格娜也聽見了前者率先覺察的聲音——三十多匹馬正朝村中而來,它們沒有慢跑,甚至沒有疾走,而是邁著沒精打採的步子緩緩走來。這是某位富有的貴族及其隨從在長途旅行中發出的聲音。
秋日西沉,殘陽似血。來客無疑會決定在奧神村過夜。村民會喜憂參半地歡迎他們。旅客會帶來銀幣——他們會買吃買喝,還會付錢投宿——但他們也可能會喝醉鬧事,騷擾女孩,尋釁鬥毆。
兩個年輕人很快就有節奏地呼吸起來。
伊恩弗里德的妻子給了蕾格娜一罐啤酒、一塊麵包,然後迅速煮了個雞蛋。蕾格娜喝下啤酒,還逼自己吃了點東西。雖然睡眠不足,但她感覺好多了。
「然後他就出去了?」
威爾伯勒說:「現在快三歲了。」
「麻麻。」阿蘭面不改色、平心靜氣地說,彷彿一直在尋找合適的字眼,並相信自己最終找到了那個詞。然後他又喝了一勺粥。
「他當然是。」蕾格娜覺得自己好傻,「我只是還沒想到那一層。」
但她該怎麼辦呢?
蕾格娜不寒而慄。囚禁她、強|奸她、奪走她孩子的就是這個男人。威格姆又想出了怎樣的毒計來折磨她?她強忍住顫抖。她一直在奮力抗爭這個男人,這次也不會例外。
蕾格娜曾聽說一些醉漢昏死過去后,會被自己的嘔吐物嗆死。她當即意識到,如果現在威格姆死了,自己就能把阿蘭奪回來——沒人會說那孩子應該由梅根絲麗絲撫養。蕾格娜心中閃過一線希望。她祈禱威格姆就此死去,但這種祈禱似乎有辱神明。
加魯夫驚懼不已,連這個簡單的問題也答不上來:「呃,我不知道。等等,不,我覺得我在他之前就睡著了。」
巴達沒有作答。
「他說:『我要在埃德加的運河裡撒尿。』」
人群前列站著城中所有的達官顯貴。蕾格娜看到溫斯坦主教也在,不由得被他的模樣嚇了一大跳。他身體瘦削佝僂,雙手戰慄不止,看上去老態龍鍾。他死死地盯著蕾格娜,面具一般的臉上寫滿了仇恨,但他已經日薄西山,無可奈何了。而對自己的無能為力,他似乎怒不可遏。
運河裡。
什麼也沒有發生。
德恩提出了關鍵問題,「他是怎麼死的?」他平靜地問。
儘管喝得天旋地轉,但威格姆還是很容易就找到了蕾格娜的房子。蕾格娜瞬間就明白,他只需要沿著運河走就行了。但他竟然沒有掉進水裡淹死,真是個可悲的奇迹。
巴達不依不饒地說:「但我注意到了。」
蕾格娜絕不會被如此簡單的問題打敗。她的坐騎阿斯特麗德就在附近牧場。必要的話,蕾格娜可以去把馬牽過來拖屍體,只是這樣做要耗費時間,增加被發現的風險。將威格姆放在板子之類的東西上拖走是更快的辦法。她想到了床上的毯子。
蕾格娜跳起來去關門,可read.99csw.com惜晚了那麼一丁點。她剛把手放到沉重的木閂上,門就被推開了,威格姆走了進來。她嚇得大叫一聲,往後一跳。
現在他死了嗎?
蕾格娜說:「有時候,一個人會突然倒地而死,尤其是多年來每晚都喝醉的人。威格姆在運河邊撒尿的時候可能突發中風,先死了,然後才掉進水裡。也許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但沒有跡象表明這不是一起意外,對不對?」
蕾格娜徑直前往梅根絲麗絲的屋子。
吉莎和梅根絲麗絲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蕾格娜殺了他。
威格姆在火光中凝視著蕾格娜,似乎不知道她是誰。他的身體左搖右擺,蕾格娜意識到他已經酩酊大醉了。有那麼一會兒,她樂觀地覺得他會立馬昏死過去。但威格姆困惑的表情消失了,他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蕾格娜。是的。我在找你呢。」
「現在的首要問題是誰來擔任郡長。」
「奧神村歡迎你,威格姆郡長。」蕾格娜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冷冷地說,「請進酒館吃點東西。」
蕾格娜若有所思地啜了一口紅酒:「國王當然沒有必要滿足貴族的每一項要求,但如果國王不這樣做,貴族就會鬧事。」
她想起自己曾被威格姆囚禁一年,遭到他反覆強|奸,最後還被他奪走了孩子。今晚威格姆又強行闖進她的房子,這表明只要威格姆還活著,就會永無休止地折磨她。她的忍耐已經達到極限。她必須徹底擺脫威格姆,就在此時此地。
「給我躺下。」
「是的,但我想不出他還會做出別的決斷。英格蘭的每一個貴族都會瞪大了眼睛觀看埃塞爾雷德如何處理這件事。他們希望看到財富由父子相承,因為他們想要自己的兒子繼承家產。」
蕾格娜仍然保持著全力按壓的姿勢。威格姆真的死了嗎?她簡直不敢相信,這個折磨她如此之久的人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蕾格娜將加魯夫和巴達召喚過來。「你們要負責處理郡長的遺體。」她說,「現在去找木匠埃德蒙,告訴他,我命令他給威格姆做一副棺材。他應該今晚或明早就能完工。然後你們要護送遺體前往夏陵,安葬于大教堂的墓園之中。聽明白了嗎?」
蕾格娜的奧神村大堂還沒有完工,但埃德加在採石場的老房還是空的,於是她同奧斯吉絲和西奧爾武夫住進了那裡。她喜歡這個地方,因為她同埃德加曾在這裏溫存纏綿。採石場僅有兩座房子。另一座房子屬於加布。
活下來再次攻擊她。
後果終於來了,蕾格娜想。
「怎麼了?」蕾格娜問。
蕾格娜發現自己十分渴望德恩為她描繪的那種未來。她開始思考如何才能將其變為現實。
蕾格娜轉身匆匆回到採石場。
「以前我撈過一個淹死的人。抬起那人的時候,他嘴裏流出了許多液體。是吸入肺部的水殺死了他。可當我們把威格姆抬起來的時候,他嘴裏什麼也沒流出來。」
然後蕾格娜掉轉馬頭,朝夏陵的方向進發。
巴達依言而行。
蕾格娜說:「你還記得我嗎,阿蘭?」
這樣做是罪惡的,也是危險的。她會成為殺人犯。雖然這裏沒人看到她在做什麼,但她的秘密終究會被揭穿。
「他當然會這樣做。」蕾格娜恢復了幾分勇氣,「你的所作所為無恥之尤。」
但是巴達就沒有那麼順從了。
他們系好駁船,蕾格娜牽馬下船。
很快就將是嶄新的一天,幸福的一天,沒有威格姆的世界的頭一天。
蕾格娜聽見門嘎吱一聲打開,猜奧斯吉絲和西奧爾武夫回來了。她假裝睡得很熟。門閂重新插上時,傳來了輕柔的咔嗒聲——太晚了,她憤憤地想。她聽見他們踮起腳尖走路的沙沙聲,掩嘴發出的咯咯聲,還有躺下時微弱的窸窣聲。她猜想西奧爾武夫已經恢復了警戒姿勢,躺在門口,這樣只要有誰進來,必然會先吵醒他。
她終於平靜下來,站起身。
門開時,蕾格娜看見外面即將破曉。身材魁梧的伊恩弗里德走進來,滿臉通紅,氣喘吁吁,顯然是快步趕來所致。他開門見山地說道:「威格姆不見了。」
奧斯吉絲連忙答道:「沒聽見,夫人。整個晚上這兒很安靜。」
蕾格娜見過很多次死人,但這次不同。她覺得自己快要暈厥了,要不就是快要痛哭或者尖叫了。
昨晚上床睡覺前,德恩給國王寫了信,此時信使已經上路。收到回復還需要一段時日,德恩拿不準國王身處何地,或許信使要用好幾個禮拜才能找到他。
蕾格娜繼續死死壓住威格姆的嘴,捏住他的鼻。她注視著威格姆的臉,等著他咽氣。一個人沒有空氣能活多久?她不知道。
蕾格娜聽見門外人聲鼎沸,想必那裡聚集了許多人。她估計德恩已經帶隨從趕到,於是便站起身,懷裡依然抱著阿蘭,走出了大門。
「但誰會被提名為新郡長呢?」
巴達看著加魯夫。
蕾格娜心煩意亂地打了個盹兒,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是三下急促而禮貌的敲門聲。一個聲音說:「夫人!我是伊恩弗里德。」
一個槳手問:「我們是要回王橋嗎?」
蕾格娜又邁出另一條腿,雙膝壓在威格姆的肚子上,然後抓住他的胳膊,摁在地上。在正常情況下,威格姆可以輕而易舉地甩掉她,可現在他卻無能為力。
蕾格娜發現自己止不住地抖起來。她的手在哆嗦,她的肩膀在顫動,她的大腿虛弱無力,她簡直想徑直躺下來了事。
吉莎執拗地繼續說:「你不會像我們這樣缺德,對吧?請千萬不要將我唯一的孫子從我身邊奪走啊。」
德恩的副手——武裝士兵領隊威格伯特——大聲拍掌。
蕾格娜用一種輕快、果決的語調問:「你上次見到威格姆是在什麼地方?」
威格姆左右擺頭,雙眼緊閉,喘著粗氣說:「出不了氣了。」
「只有上帝知道。」蕾格娜顫巍巍地答道,然後補充了一句,「或許撒旦也知道。」
蕾格娜想起自己曾捂住威格姆的口鼻,導致他無法呼吸。無論她多麼努力,那一幕始終在她腦中揮之不去。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想出下一個問題:「他是怎麼死的?」
昨晚,在威格姆最後咽氣之前,蕾格娜一直提心弔膽。而一旦意識到威格姆已經死去,她就滿心雀躍。現在她記起來,是她把威格姆活活悶死的,是她注視著威格姆的臉,看著生命氣息一點點離他而去的。當時她除了恐懼,什麼也感覺不到,而現在想起那一幕時,她愧疚難當。
無人作答。
威格姆用力一推,蕾格娜失去平衡,仰面摔倒在地,她震驚地發現爛醉的威格姆依然力大如牛。這一撞差點讓她背過氣去。
蕾格娜合上威格姆的嘴,將左手放在他嘴上,死死壓下去。
「如果他沒淹死,他是怎麼死的?」
「你認為發生了什麼事?」
「這還得看國王是否同意。」
蕾格娜命令搜索隊員把屍體放在教堂里的一張擱板桌上,然後派人去召回另外兩支搜索隊。
我應該僥倖逃脫了,她想。
「我繼續蒙頭大睡。」
蕾格娜震驚不已,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好不容易才擠出三個字:「為什麼?」
「我同意。」德恩說。
蕾格娜抹去眼角的淚水,看著屋內的另外兩個女人。梅根絲麗絲的眼睛紅腫了。吉莎眼中沒有一絲淚光,但臉色蒼白憔悴。她們顯然已經聽說了消息,正沉浸在悲痛之中。威格姆雖說十惡不赦,卻是吉莎的兒子和梅根絲麗絲的情人。他死了,她們自然會哀悼。但蕾格娜毫不同情她們。對威九九藏書格姆將阿蘭從蕾格娜身邊奪走這一慘無人道的暴行,她們聽之任之,形同共謀。她們不配從蕾格娜這裏得到任何同情。
德恩給他們分了一個空屋,說不定就是蕾格娜四年前與埃德加同床共枕的那個屋子。那是他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魚水交歡。蕾格娜記得他們做|愛的每一個細節,但拿不准他們住的是哪個屋子。她真希望能再次同埃德加共赴雲雨啊。
蕾格娜還沒有殺死威格姆,還沒有。她還有時間改變主意,鬆開手。她可以把他翻過來,清除他口中的液體,讓他呼吸。他八成會活下來。
威格姆突然睜開眼,嚇得蕾格娜尖叫起來。
「也許有人殺了他,然後將屍體扔進了水裡。」巴達挑釁似的環顧教堂,「也許是恨他的人。一個覺得遭到他虐待的人。」
「溫斯坦病了,神志不清,大家都知道。」德恩說,「他已經不復往日的權勢了。」
「是的,夫人。」
吉莎和梅根絲麗絲沒有反對。
但接下來,蕾格娜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快步走到德恩治安官前面。
「從我屋裡滾出去。」
「我知道。但屍體上沒有遭到暴力攻擊的跡象。村民們也對這是一次意外的結論沒有異議。」
「明白了。」加魯夫說,他似乎很高興有人告訴他做什麼。
然後蕾格娜告訴槳手,將船劃到對岸。聽到西奧爾武夫因為傲慢無禮而被訓斥之後,僕人們學會了默默服從。
收拾好行李之後,蕾格娜就沿河騎行,僕人們徒步跟隨。眾人在河邊登上駁船。
由德恩領頭的一大隊武裝士兵正雄赳赳氣昂昂地穿過大院。蕾格娜迎上去,與德恩並肩行進。一大群人已在大堂外等候他們。
西奧爾武夫太年輕,沒大沒小地問:「叫他們幹什麼?」
「這意味著他在落水之前就已經死了。」
蕾格娜跪下來,雙手浸入水中,解開威格姆脖子上的韁繩,然後用力一推,讓屍體漂到運河中央。「下地獄去吧。」她低聲說。
蕾格娜首先詢問威格姆隨從中級別最高的加魯夫。「昨天晚上,」她對加魯夫說,「你是酒館里最後離開酒桌的人之一。」在她聽來,自己的聲音異常平靜,但沒人注意到這點。「你看見威格姆睡著了嗎?」
蕾格娜抓住威格姆的一條腿舉起來。這比她預料的更費力。她只將他移動了一碼,就停了下來。棄屍對她來說太難了。威格姆本就是個壯實的男人,現在死了也分外沉重——死沉死沉的。
「沒錯。」
蕾格娜繼續誘導加魯夫:「那之後,你還見過他嗎?」
「我們必須確認這一點。」蕾格娜堅持道,「我們去大院的時候,您應該帶上您的所有士兵,披堅執銳,彰顯威勢。溫斯坦手下沒有武裝士兵——他從不需要,因為他的兄弟手下有的是兵。如今他兄死弟亡,孤掌難鳴。他可以在我們宣布掌權時發出抗議,卻對我們無計可施。」
「我會叫的。加布和他妻子會聽見的。」她拿不準這是否屬實,因為加布家和這裏相隔很遠。
蕾格娜能殺了威格姆嗎?
房間里鴉雀無聲。
蕾格娜掃視了教堂一圈:「威格姆半夜離開酒館之後,有人見過他嗎?」
維爾蒙德和威格姆的一個名叫巴達的隨從將屍體抬進了村。一看到它,蕾格娜就不由得對自己做過的事感到毛骨悚然。
蕾格娜猜不出德恩的意思:「說來聽聽。」
威格姆勒住他那匹滿身塵土的馬。「沒想到能在這兒見到你啊,蕾格娜。」他說。
根據她聽說的那個流言,她一碰威格姆,血就會從他的鼻子、嘴巴和耳朵里湧出來。
所有人集合完畢時,太陽已經升了起來。蕾格娜中氣十足地發號施令,好讓大家能聽見。「我們將成立三個搜索隊。」她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然後指向村中司鐸,「德拉科,帶三個村民去西邊的牧場,邊邊角角都要搜,一直搜到河岸。」接著,她選定麵包師做第二隊的領隊,他是堅實可靠之人,「維爾蒙德,你帶三個武裝士兵去東邊的耕地。你也必須一處不落地搜,一直搜到運河。」足夠細心的話,維爾蒙德是會找到屍體的。最後,蕾格娜轉向加魯夫,她可不願這傢伙摻和進來,橫生枝節。「加魯夫,帶其他人到北邊的樹林去。那是你叔叔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我猜他是醉得不省人事走丟了。你多半會發現他在灌木叢里呼呼大睡呢。」男人爆發出一陣鬨笑,「好了,行動吧!」
屋裡一片死寂。爐火餘燼中沒有傳出一絲細微的噼啪聲,地板上的燈芯草里也沒有小動物發出的窸窣聲。蕾格娜側耳傾聽外面的腳步聲,但什麼也沒聽到。
蕾格娜從未想過國王還會關心別的事:「這話怎麼說?」
他們向村子走去。經過運河時,一些可怕的念頭掠過蕾格娜的腦海,但她旋即將其拋諸腦後。她來到司鐸的住所,使勁敲了敲門。教堂里沒有鐘樓,但德拉科有手鈴。光頭司鐸一現身,蕾格娜就輕快地說:「請把手鈴借給我。」司鐸拿出手鈴,蕾格娜拚命地搖晃起來。
蕾格娜將手在那裡放了很久。教堂里一片寂靜。屍體冰冷得可怕。她覺得有點眩暈。
蕾格娜又問:「巴達,你聽明白了嗎?」
蕾格娜問巴達:「你希望看到誰來觸摸屍體?」
醉漢走得更近了,蕾格娜聽出了那個聲音。來者不是加布,而是威格姆。她不由得汗毛倒豎。
「如果女人可以擔任郡長,埃塞爾雷德會選擇您。您擁有財富和地位,而且您審案公正,眾人皆知,大家稱呼您『公正者蕾格娜』。」
想到如今威格姆毫無反抗之力,只能任由她牽著走,就像一隻獃頭獃腦的動物,蕾格娜不由得感到欣喜莫名。
蕾格娜稍感放鬆。威格姆的話表明他並不是特意來見蕾格娜的。就算他打算對蕾格娜不利,也只能臨時起意。「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感到驚訝。」她說,「我是奧神谷的領主。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我什麼也沒聽見。」蕾格娜轉向她的兩個僕人,「你們聽見了嗎?」
蕾格娜和伊恩弗里德站起身。不一會兒,騎士們便繞過房舍,來到村中心,出現在他們面前。
蕾格娜意識到自己的雙膝在擠壓威格姆的肺,但她沒有移開讓威格姆透氣,因為她擔心只要自己一鬆勁,威格姆的力氣就會恢復。
蕾格娜懸著的心終於平安落地,她感到前所未有地快意輕鬆。
最後,蕾格娜鼓起勇氣,鬆開了壓在威格姆口鼻上的雙手。他的臉色毫無變化。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已經感覺不到心跳了。
她想到了騎馬裝備。阿斯特麗德還在牧場,但馬鞍和其他馬具在屋裡。她返回屋子,把毯子疊好,放在一堆寢具的最下層,希望好多天不會有人發現它很臟。然後,她從馬籠頭上解開了韁繩。
三支搜索隊離開了。
蕾格娜開始了新的生活,讓自己整日忙碌,以免陷入失去埃德加和阿蘭的惆悵之中。米迦勒節那天,她乘坐新駁船前往奧神村收租。
蕾格娜離採石場還不夠遠,不足以擺脫嫌疑。她一路用肩頭拉著韁繩往前走,為了休息一下酸疼的胳膊,她改用雙手握繩倒著走,但她看不清前進的方向。跌了兩跤之後,她又將那條疲憊的胳膊投入了勞動。她的腿也酸疼起來。
「請坐,夫人。」威爾伯勒說,然後取來一壺紅酒和三隻杯子。
蕾格娜環顧四周,朝樹下的陰影張望,生怕隨時會撞見某個夜裡閑逛的人。月光下,她看到一對黃色的眼睛,嚇了一跳,後來她才明白原來那是一隻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