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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大道Northern Boulevard 1

北方大道
Northern Boulev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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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女人只是拉著他一路走到湖邊,指著地上的一隻鳥說:「看到沒有,那是普通燕鷗,Common tern,還有一種有黑眼圈,叫加拿大燕鷗,Forster's tern。」林立成竭力表達興趣,燕鷗渾身雪白,鮮紅色尖嘴和爪子,頭頂是一片漆黑羽毛,林立成想,配色倒是不錯,像一套性感內衣,也許女人穿上會好看。做|愛時林立成喜歡開燈,看她蒼白皮膚下的青色血管,和眼窩下面的淡青痕迹,她可能更接近於加拿大燕鷗。過了一會兒那隻燕鷗飛走了,又過了幾天,那個女人也離開法拉盛。林立成沒有留她,他喜歡晚上睡覺前反覆撫摸女人的大腿,也捨得周末帶她去東王朝吃個海鮮自助餐,但他並不知道如此往下,他們還能走到哪裡。兩個人在一起剛好三個月,一段既不讓人尷尬、也說不上遺憾的關係。
房東是個中年廣東男人,捨不得花錢請工人,被林立成逼緊了會自己拎個工具箱過來,敲敲打打一會兒,有時候燈就又能亮幾天。林立成站在邊上看著,也會微弱地表九_九_藏_書示一下意見:「你這樣不行,美國的房東都是包修理的……你再這樣我就去投訴了。」其實他也不知道去哪裡投訴,他是沒有畢業證的北大國際政治系學生,來美國后四處做了一通訪問學者:哈佛、耶魯、哥大,最好的大學,最高的獎學金。最遠去到芝加哥,夏日清晨,和當時的女朋友在密歇根湖邊上做|愛,兩隻海鷗遠遠看著他們,嘰嘰咕咕,表達好奇和疑問,林立成竭力想集中精神,卻還是漸漸疲軟下來,只能拉上拉鏈。他忘記那個女朋友的模樣,卻記得她溫柔地握住他的手,說:「沒關係,以後還有時間。」但他們很快分了手。走了大半個美國,最後回到紐約,卻也是每天打開中文的《世界日報》。林立成沒有住在紐約,他只是住在法拉盛。
房東趕緊遞上來兩根煙,廣東話夾雜著普通話說:「不要這樣啦,大家都不容易啦,我還欠著移民律師兩萬塊啦,請個工人,什麼都不做,上門就是八十啦,大家都不容易啦……來,抽支煙,我表哥從國內帶過來的軟中華。」read.99csw.com煙還沒抽完,林立成又已經軟了,他總是太容易軟下來,所以去廁所還是得拿上手機,APP里有一款手電筒,白晃晃照出前路,強光灼人,讓陰影處更顯黑暗。
林立成半年沒有做|愛了。大年三十前後那幾天下大雪,他把暖氣開到72華氏度,還是每晚三點準時凍醒,下半身尤其冰涼。大年初三他想找個妓|女,算是過年,走到緬街上茫然逛了半個小時,平時無處不在的小廣告齊整整失蹤,好像這個行業也在休春假。街頭有喧天鑼鼓聲,幾隻短短的龍跳進商鋪討要利是。最後一無所獲,林立成只好在新世界商場樓下胡亂吃了碗羊肉燴面,回家繼續上網找,他斟酌良久,卻不知道用什麼搜索關鍵詞。正打算放棄,卻在門縫裡看見一張彩色小廣告,印一個看不清樣子的大胸少女,穿玫紅色三點式,廣告詞是「少女上門服務,小身體好酥」,下面是英文和西班牙語。法拉盛有時候會有墨西哥人過來,但據說他們喜歡胖胖黑黑的中國女人,並不是眼前的雪白少女。廣告read•99csw.com上的電話林立成最後沒有打,當天晚上雪就停了,氣溫慢慢往上走,有時候半夜醒過來,也會思念很酥的小身體,林立成就竭力回想那張廣告上的大胸少女:渾身上下P成一片慘白,隱隱約約露出粉紅色乳|頭,然後他自己完成了這件事。那張小廣告林立成沒有扔掉,一直放在窗台上,他想,還會有下一個冰涼冬天。
紐約大概從早上六點開始下雨,明明睡得黑沉,卻清晰無誤聽見水聲。
今天晚上林立成要去見王凌薇,大四冬天他們在博雅塔下接吻,嘴唇碰及嘴唇,林立成沒有伸出舌頭,他想,沒關係,以後還有時間。燕鷗飛走之後不久,雨也漸漸停下來,林立成猶豫了幾分鐘,坐下來把中間有洞的麵包片吃了,略微潮濕,但他並沒有別的選擇,這是最後的麵包。他看見窗下的荊條開出第一朵黃色小花,春天已經到了,這是另一個春天,原來他總是沒有選擇,原來他和王凌薇不再有時間。
上完廁所后他徹底醒了,索性抽了支煙,十四塊一包的硬中華。那隻小鳥還在,麵包被啄出一個洞,九九藏書林立成吐出煙圈,又努力想讓煙圈穿過麵包上的洞。小鳥停下來,歪頭凝神看那煙圈漸漸散開,林立成突然認出,這是一隻普通燕鷗。他前一個女朋友——可能只稱得上女人——喜歡鳥,上過大概十次床之後,拉著他去過一次中央公園。兩個人坐七號線到時代廣場,然後一路往北走進公園,坐的是慢車,晃晃蕩盪快一個小時才到。走到一半林立成就開始坐立不安,許久沒有出過法拉盛,一出地鐵,林立成驚恐地只想找地方撒尿,好像他是一隻養在皇後區的貓,唯有如此才能劃定活動範圍。最後是在AMC電影院邊上的一家麥當勞完成這件事,撒到一半進來一個黑人,林立成趕緊穿上褲子出門,導致整個下午他都覺得自己處於未完成狀態,肚子里哐當作響,進了幾次衛生間還是如此。
林立成夢見自己要把水龍頭擰上,但無論如何擰不緊,夢境有一種切實焦慮,讓他漸漸下沉,一路墜至噩夢,又終於掙扎著醒過來。黑暗中他睜開眼,又望向黑暗,他倒是習慣,反正不是這個噩夢,也會是另外一個,相形之下,他read•99csw•com願意去擰一個永遠擰不緊的水龍頭。
沿著第五大道走到盡頭,中央公園照例是酸酸馬糞味,混雜一股法拉盛韓國餐館里常有的野蔥香。馬車上是污髒的紅色絲絨座椅,林立成擔心女人想坐馬車,他不想出那五十美元,更不想在曼哈頓上城這樣明目張胆地存在——公園附近住著不少他認識的人:哥大的訪問學者,對八十年代滿懷想象的學生,那些研究中國的美國人。林立成擔心在這裏遇到他們,在草地、落葉和有蓬鬆大尾巴的松鼠前尷尬冷場;中央公園有一種明亮柔情,讓人難以啟動對往事的回憶,而除了往事,林立成覺得自己和他們無話可說。到了現在,他和誰都是無話可說。
起床上廁所的時候剛好六點半,林立成發現自己忘記關窗,天光漸亮,書桌上站著一隻鳥,淋濕了翅膀,正在一口口啄他最後兩片全麥麵包。麵包本來應該放進冰箱,但前幾天冰箱壞了。家裡的東西分批分次壞掉,廁所里總是黑著燈,四個灶眼有三個出不了氣,沙發的一隻腿瘸了。每天晚上林立成讀一會兒書會突然歪一下,他又調整回來繼續讀。